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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柔肠寸断

有一天,萧十一郎去汲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沈璧君一个人坐在泉水旁,垂头瞧着自己的肚子。

她像是完全没有发觉萧十一郎已走到她身旁。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璧君似乎吃了—惊,脸上立刻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变化。过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

他方才问出了那句话,巳在后悔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在说:“什么都没有想”的时候,其实心里必定在想着很多事,很多她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

这些事却又偏偏是别人一定会猜得出来的。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沈璧君在想什么。

第二天,沈璧君就发现那间已快搭成的屋子又拆平了。

那几罐还没有酿成的酒也空了。

萧十一郎坐在树下,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

沈璧君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她嗫嚅着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将屋子拆了?”

萧十一郎面上—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瞧也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既已没有人住了,为什么不拆?”

沈璧君道:“怎——怎么会没有住?你——”萧十一郎道:“我巳要走了。”

沈璧君全身都似乎凉透了,嗄声道:“走?为什么要走?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萧十一郎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没有家,而且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在这里待不上两个月,就想出去惹惹麻烦了。”

沈璧君的心像是有针在刺着,忍不住道:“你说的这是真话?”

萧十一郎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这种日子我本来就过不惯的。”

沈璧君道:“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认为好的,我未必也认为好,你和我根本就不同,我天生就是个喜欢惹麻烦、找刺激的人。”

沈璧君眼圈儿已湿了,道:“可是我——”萧十一郎道:“你也该走了,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沈璧君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

“他并不是真的想走,只不过知道我要走了。”我本来就没法子永远待在这里。”

“我就算想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

沈璧君咬了咬牙,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萧十一郎道:“现在就走。”

沈璧君道:“好。”

她忽然扭转头,奔回木屋,木屋中立刻就传出了她的哭声。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吹在他身上,还是暖洋洋的。

但外面的湖水却已结冰了……

出了这山谷,沈璧君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天!

冬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道路上积满冰雪。行人也很稀少。

萧十一郎将山谷中出产的桃子和梨,拿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卖了几两银——在冬天,这种水果的价格自然特别昂贵,他要的价钱虽不太高,却已足够用来做他们这一路上的花费了。

于是他就雇了辆马车,给沈璧君坐。

他自己始终跨在车辕外。

沈璧君这才知道:原来“大盗”萧十一郎所花的每一文钱,都是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用自己劳力换来的。

他纵然出手抢劫过,为的却是别的人、别的事。

沈璧君这才知道萧十一郎原来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若非她亲眼瞧见,简直不信世上会有这种人存在。

她对萧十一郎的了解虽然越来越深,距离却似越来越远。

在那山谷里,他们本是那么接近,接近得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但一出了山谷,他们的距离立刻就拉远了。

“难道我们真的本来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

雪,下得很大,已下了好几天。

山下的小客栈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

沈璧君又在“等”了。

现在她等的是什么?

是离别!只有离别……

忽然间,—辆马车停在门外,萧十一郎一下了马车就冲进来,脸­色­虽然很苍白,神情却很兴奋。

看到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心里竟不由自主泛起一阵温暖之意。连忙就迎了出去,嫣然道:“想不到今天你也会坐车回来。”

对大多数男人说来,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的笑容更可爱、更能令他愉快的事了。

平常沈璧君在笑的时候,萧十一郎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他能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已不多了。

但今天,他却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这辆车是替你叫来的。”

沈璧君怔了怔,道:“替我——叫来的——”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敏感得多,看到萧十一郎的神情,她立刻就发现不对,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萧十一郎道,“不错,是替你叫来的,因为这附近的路你都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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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璧君的身子在往后缩,似乎突然感觉到一陈刺骨的寒意,她想说话,但嘴­唇­却在不停地颤抖,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每天出去,都是为了打探连城璧的消息。

过了很久,她才鼓起勇气,道:“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萧十一郎道:“是。”

他的回答很简短,简短得像是针,简短得可怕。

沈璧君脸上的表情也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一向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的消息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无法使自己作出惊喜高兴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他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门口那车夫知道地方,他会带你去的。”

沈璧君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谢谢你。”

她当然知道这三个字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但声音听来却那么生疏,那么遥远,就仿佛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当然也知道她自己在笑,但她的脸却又是如此麻木,这笑容简直就像是在别人的脸上。

萧十一郎道:“不必客气,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声音很冷淡,表情也很冷淡。

但他的心呢?

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叫车子在外面等着?”

萧十一郎道:“是!好在现在时候还早,你还可以起一大段路,而且——你反正也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接着又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走的。”

沈璧君慢慢地点着头,道:“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萧十一郎道:“好,你快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两个人话都说行很轻、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这难道真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勇气说出来?

老天既要叫他遇着她,为何又要令他们不能不彼此隐瞒,彼此欺骗,甚至要彼此伤害……

萧十一郎忽然转过身,道:“你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不再耽误你了,再见吧!”

沈璧君道:“不错,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走。”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还想做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萧十一郎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什么事?”

沈璧君道:“我——我想请你喝酒。”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接着又道:“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不说别的,只说你天天都在请我,让我回请一你也是应该的。”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沈璧君笑了笑,道:“我虽然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少还可以换几罐酒,是不是?”

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这金钗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婚后第一天,连城璧亲手Сhā在她头上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金钗来换几罐酒,但现在她却绝没有丝毫吝惜,只要能再和萧十一郎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无论用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萧十—郎为她牺牲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萧十一郎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金钗。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酒喝,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

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

还是真醉了?

萧十一郎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在比说话容易得多。

沈璧君已静静地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就再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沈璧君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萧十一郎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沈璧君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沈璧君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面上又露出那种尖刻的讥消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他摸索着,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上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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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末沾,米粒末进,你若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沈璧君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萧十一郎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沈璧君目中已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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