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麻子从地上扫起豆子面,端到秦满仓跟前。然后拿起刀子,开始将秦满仓身上的肉一条一条地割了下来。每割下一条,秦麻子就在豆子面里蘸蘸,拿绳子一套,挂到墙上的一排钉子上。
一个时辰下来,秦满仓只剩下了一具血肉模糊的骨头。秦麻子取下铁钩子,秦满仓的骨头稀里哗啦地掉进那条裤子做的口袋里。秦麻子抓起裤腰,只一提,秦满仓的肠子,骨头和头颅就全被装了进去。
秦麻子打开这么长时间来一直都没有打开过的大宅门。就像牙疼似的,大宅门“吱呀”地叫了起来。由于血腥味被夜风带着飘了很远,招惹了很多野狗过来,他们围聚在宅子周围,野地里一片绿光闪烁。
秦麻子将手里的袋子刚一扔出去,那些野狗咆哮着,蜂拥而来,秦麻子吓得慌了手脚,赶紧将大宅门关上。从门缝里看去,那些野狗瞬间就将口袋撕得粉碎,各自叼起肠子、骨头和头颅,四下里散了,间或传来两声争食抢斗。
干完这一切,秦麻子感觉到已是饥肠辘辘了。他上到阁楼看了看女东家,女东家已经睡着了,脸上全是泪痕。
当黎明的曙光漫过宅院高高的院墙时,秦麻子已经歪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炒肝和凉拌心肺。那发鬏似的的活儿,秦麻子高高地挂在房梁上,他想做一道美味的好菜,现在最贵重的材料——人鞭——已经有了,就还缺一样辅料,就是鼠鞭,——老鼠的尾巴。
这座壁垒森严的大宅院,是这个世界上最阴森恐怖的地方。——大骨头一次次地警告那些外来的准备在此长住的老鼠,或者路过的准备在此歇息一脚的老鼠,但是总有一些自认为聪明和胆大的老鼠不以为然。斜眼的父亲患了一场病,身子很虚弱,他用说书人的腔调,跟来者讲述着发生在不久前的那场血腥大屠杀,但是却招来一些老鼠的嗤笑,因为在他的讲述中,大骨头已经不再单纯的是一位勇敢的英雄,而是一位能够预见未来、防患未然的智者。他们说,我们既然有胆量敢进入这个宅子,就请不要用一般的眼光看待我们。
这些老鼠看见了秦麻子设置的各种机关,这让他们感到好笑,因为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们都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机关。既然机关被识破了,就失去了隐秘性,也就不成其为什么机关了。大骨头警告大家,秦麻子最厉害的能力,并不是设置机关,而是对于老鼠药的研究。大骨头要大家身处这个宅院里,除了他给大家准备的这些谷子和玉米外,不要去吃任何东西!
一只身体强健得能够一蹦四五尺的老鼠,在饭堂的墙缝里看见秦麻子埋头吃饭,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秦麻子出去了。这只老鼠飞快地从墙缝里跳出来,蹦达上了桌子。秦麻子吃的是油拌饭,香喷喷的,还剩有一两小口。这只老鼠嗅了嗅,扒倒饭碗,吃了起来。
吃完饭,为了回去证明自己的胆量,这只老鼠在碗里打了个滚儿,蹭了一身的油。刚翻腾起来,瞥见秦麻子回来了,秦麻子手里拿着刀子,狞笑着正看着他。
这只老鼠一个激灵,扑通跳下桌子,一蹿,却并没有蹿进那墙缝里,而是啪地掉在地上。
倒,倒,倒——秦麻子用刀子指着老鼠叫唤着,老鼠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往墙缝里跳,但是四肢酸软,头晕脑胀,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秦麻子走过去,手里的刀子一挥,老鼠感到一阵刺痛,回头一看,尾巴没了。
这些日子爷不想吃老鼠肉了,你就滚到一边去等死吧。秦麻子踢了他一脚,拣起那根尾巴,走了。
这只老鼠艰难地爬回了洞|茓,大骨头走过来看了看他,摇头长叹一声。
一个时辰后,这只老鼠死了。
随后两天时间里,又有几只老鼠死了,全都是死在毒药上。
秦麻子简直就是老鼠的天敌。他配制了很多老鼠药,有吃了立即就死的,有吃了缓上几天乃至一个月才死的。有飘溢着香味的,有无色无味的……
秦麻子搁置毒药的技法更是变化多端,让这些老鼠们防不胜防。他不知道在哪里搞到精美的糖果,或者肥美的水果,——这些东西,在饥馑的岁月里,充满了多大的诱惑啊。秦麻子并不立即把这些东西吃掉,而是藏起来,藏到最隐秘的地方。但是他的这些动作,都被隐藏在黑暗处的一双双小小的胡椒粒儿般的眼睛偷窥了下来。秦麻子转过身后,这些老鼠就开始寻找那些被他严密隐藏起来的东西,仿佛捉迷藏似的,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找了出来。老鼠们一边嘲笑秦麻子的自做聪明,一边开始吃起那些刚刚获得的战利品来。一旦吃下去,死亡就成了无法避免的下场。
大骨头一次次地警告大家,除了他提供的这些谷子和玉米,其余的食物都是危险的,但是这些老鼠们却置若罔闻。他们前赴后继地来到这个森严的大宅院,然后前赴后继地死亡在秦麻子的毒药下,然后成了秦麻子的盘中美餐。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闪电打雷。逃难的人们惊喜地仰望天空,但是天空中却始终没有一丝雨滴下来。风还是火焰袅袅的火风,大地龟裂,河流干枯,草枯树死,眼过之处,不见半点绿色。
当一切都在这样的干旱中渐至死亡的时候,吃过人鞭鼠尾的秦麻子居然显得异常强悍。他提着秦满仓遗留下来的那支闪着幽幽蓝光的枪,矗立在高大的门楼上,皮肤呈黄褐色,毫无光泽,就像一尊锈蚀了的铁像。
路上那些垂死的人们看见了秦麻子,仿佛看见了最后的一点希望。
下雨吧,下雨了我们就可以活下去了。垂死的人仰头看了看天空,从干枯得像一个黑洞似的的嘴里飘出了这样的话。
算了吧,就算是下了雨,我们也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吃干净了树皮草根,这地上所有能够吃的,我们都吃了,就算下了雨,没有种子,也没有生的希望啊。另一个垂死的人说。
谁说没有种子,你看见没有,站在门楼上的那个,他叫秦麻子,乞丐,他弄死了秦满仓,现在他是东家了,他那里有种子,有几大仓库种子啊。垂死的人说着,开始掉过头来,蹒跚着,向大宅院走来。
你们饿了么?我给你们准备的有好吃的。秦麻子从脚下的筐子里拎起一块块沾着豆子面的干肉,扔给下面那些饥饿的垂死的人们。
谢谢了,谢谢了。那些垂死的人们作着揖,拣起那些肉,却又慌忙丢弃了,惊诧地喊叫着,天啦,这不是人肉吗?
这样的年头,难道还有猪肉鸡肉鱼肉鸭肉鹅肉羊肉牛肉给你吃么?秦麻子哼哼冷笑道,说,你们不吃么?不吃就给我扔上来,知道不知道,现在的人肉多少钱一斤?!知道么?我这是白给你们吃,不要钱,你们不吃,哼!不吃?你们还能上哪里去吃到这沾了豆子面的人肉?
垂死的饥饿的人们,拣起那些干肉,喂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
吃过了肉,这些饥饿的垂死的人渐渐缓过了气来,他们企图跟秦麻子讨要一些粮食回去,说再过些日子,就会下雨了。他们说,秦麻子,秦东家,一下雨,我们就需要一些种子,你给我们一些种子,我们就能让这些土地长满庄稼,我们就可以繁衍后代,子孙满堂。
但是他们的讨要,遭到了秦麻子的断然拒绝。秦麻子挥挥手,要他们赶快滚开,如若不然,他就要举枪射杀了。
这些人无可奈何地只得离开。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大群饥饿的垂死的人蜂拥而至,他们听说秦麻子有沾了豆子面的人肉干给大家吃。
那一小筐子人肉干很快被秦麻子扔干净了。秦麻子看见门楼下饥饿的人群越聚越多。
起初看见他们争抢着吃那些人肉干,跟一群疯狗似的嚎叫着,殴打着,抢夺着,秦麻子还觉得很好玩,就在他准备去阁楼叫月秀出来一起看热闹的时候,发现饥饿的人越来越多,并且开始冲撞大门,他慌张了。
饥饿的人们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哀求秦麻子再给一点。他们瘦小的身子汇聚在一起,成了一股汹涌的浪潮,扑打得厚厚的大宅门嗵嗵直响。秦麻子感觉到脚下的门楼开始颤抖起来,好象马上就要坍塌了似的。
你们还要吃吗?秦麻子吆喝道,你们还要吃吗?
大家安静了下来。
秦麻子看了大家一眼,举起枪,瞄准一个瘫倒在地上却高举双手仿佛要扑过来的老者,轰地开了枪。那老者一个扑腾,翻倒在地上不动了。
人群惊呆了。
你们不是要吃人肉吗?他反正已经要死了,你们就去吃他吧!秦麻子提起枪,枪口上还飘着一缕青烟。
人群慢慢地散去了。那老者匍匐在地上,几只野狗走走嗅嗅,跑了过来,开始撕扯起老者身上褴褛的衣衫……
女东家月秀又怀孕了,每天起来,搂着自己腆起来的肚皮,总要恐惧地喊叫,老鼠,老鼠!
她不让秦麻子靠近自己的身体,她嗅到秦麻子的身上有一股老鼠的味道,甚至看着秦麻子越来越像一只老鼠,他的眼睛开始变小,而且圆,他的嘴巴开始变尖,他的两颗大门牙开始突兀出来……。女东家怀疑秦麻子弄进自己肚子里的种子,就是老鼠的种子,将来生下来,肯定是一只奇怪的老鼠。
恐惧随着她肚皮的越发腆起,也越发增强了。女东家不敢正视秦麻子,不敢面对自己的肚皮。有一次她突然闭着眼睛用拳头敲打起自己的肚皮来,当秦麻子惊恐地问她究竟想要干什么时,她说,她要把肚子里的东西敲打出来,她不想养只老鼠。
在女东家恐惧惊悚的喊叫声中,大骨头的妻子又怀孕了,这是她第三次怀孕了,上两次都流了产,她坚持要怀孩子,要让生命在这苦难的岁月里得以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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