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老爷,我是下贱人,管不得那么多,只要吃了有力气,能够逮住老鼠就成,但是您,东家老爷,如果您要吃的话——。秦麻子顿了顿,看了看东家的脸色,说,如果您要吃,我就去逮那专门吃粮食的老鼠,给您剥干净了,然后给抹上点油盐调料什么的,再烤出来,老爷,那时候的味道,可比您这辈子吃过的东西都要好吃啊!
啐!有我在爱城吃过的鲍鱼海参好吃吗?
东家老爷,但是现在,那些东西,……都没有啊!秦麻子说。
秦满仓点点头,说,那你就给我弄点来尝尝,味道好了,赏你三大碗白米干饭吃!秦满仓提起枪,走到门口,回头说,先弄点来尝尝,再说。
秦满仓前脚一走开,秦麻子的一张麻脸就狞笑开了,看着秦满仓离开的方向,突然狠狠地啐了一口,——这一切都被趴在角落里的大骨头看见了,大骨头回到家里,用那种他惯用的淡淡漠漠的口气跟大家说,这宅子要换主了。
什么?当家的,你说什么?大家都围过来,问他。
咱们这地方,要换主人了。大骨头依旧淡漠地说道。
由于慕名前来投靠的老鼠越来越多,大骨头的家早就住不下去了。大骨头要大家开挖洞|茓,不要聚居在一起,而且尽量做到不要吵闹,避免让秦麻子寻声知道了大家住的地方。但是谁也没有理会大骨头的话,大家慕名前来,看见威名远扬的大骨头不过是一个貌不出众的和大家一般无二的老鼠,也长着一般长的胡须,也是一般地行走,说话的声音甚至并不洪亮,而且,他甚至不怎么敢出到洞口去。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总是默默无语地躺在那里,做沉思状,一旦问他在思考什么,他就摇头说,没思考什么。
每一位慕名前来的老鼠,大骨头都要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说,不要冒险随便出去走动,要学会寂寞和忍耐,尤其注意不要去贪吃东西,因为在这个宅子里,到处都是可怕的陷阱,一旦掉入那些陷阱,将是万劫不复!大骨头的话让大家觉得很好笑——这个大骨头,呵呵,真有意思,怎么忒胆小啊,这有什么,都是见过世面的。
看着大家不屑一顾的样子,大骨头除了叹息,就是随时随地将他的妻子和小尾巴,还有长胡须以及斜眼的父亲带在自己身边,要他们无论怎么,也不得轻举妄动。
那些慕名前来的老鼠,来的时候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不想再沾染那些人肉了,就是再好吃,也不能沾染了。——因为他们希望那个传说能够在自己的儿女或者子孙后代身上得到实现。但是他们来住了没几个日子,就对大骨头奉送的那些谷子和玉米厌倦了,说那些谷子和玉米有一种霉烂的味道,难以下咽。
干旱的灾难到最后,居然演化成了任何丰收年景都比不了的富足时刻,那些饿死在路途上的、枯树下的人,他们的死尸成了老鼠们随处都可以取食的美味。因为死尸吃得太多,这些老鼠的眼睛每到黑夜,都泛着幽幽的蓝光,而且那原本应该洁白的牙齿,也都变得黄碜碜的,一说话,嘴里就冒着一股子难闻的腐臭气味。
大骨头的警告对这些已经吃惯了肉的老鼠们没有半点作用,到了这里,他们以为是到了宽阔的坟场里,可以骄纵,可以撒野,但是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不是陷进机关里,就是吞食了毒药,谁的下场都很凄惨。一段时间过后,他们开始恐惧了,他们闻着外面飘荡的同伴尸体被烤焦的味道,簌簌发抖。大骨头说,大家别害怕,藏在这里,只要你保持安静,不要胡乱走动,起码还是安全的。然而大骨头忽视了秦麻子的能力,作为老鼠,谁能够在香味的引诱下保持冷静呢?
劝阻不了这些吃惯了肉的外来的老鼠,大骨头加紧了对我曾祖母和小尾巴、长胡须他们的看管,他甚至企图将他们可能外出的洞口堵起来。
外来的那些老鼠决定还是离开这个宅子,他们一致认为,保住性命,远远比信守那个传说更为重要。看看大骨头吧,除了藏匿了一些陈年的霉臭的老谷子和玉米外,剩下的本事就是成天一动不动地忍受着饥饿,看看他那肮脏凌乱的没有半点光泽的毛皮吧,看看他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吧,他还能表现出什么本事呢?什么传说啊,什么梦想啊,这么惨烈的干旱已经让天神掉过头去,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哭泣去了,他还看得见什么呢?只怕大骨头一家没等到天神睁开眼睛,就全饿死了。
大骨头给了大家最后的忠告,他说,大家还是等等再走吧,现在外面布满了机关和陷阱,每个机关和陷阱旁边,都站着一个死亡之神。但是谁也没听。他们选择在一个清晨,准备从这个宅子的一堵老墙的洞口进行突围,他们一个个从这个洞口进入这个装满粮食的宅院,现在又要集体从这里突围出去了。
有一只老鼠去侦察了,说那个洞口依然和过去一般的模样,隐秘,当然安全。
走的那天早晨,那些远来的老鼠一个一个地向大骨头他们做最后告别,这么些天来,尽管有很多老鼠葬身在了这里,但是幸存下来的,还都是一一向大骨头表示了感激,感谢他这么些天来的无私照顾。有老鼠劝大骨头一起离开,说外面有太多的肉等着去吃,先保住命吧,别管那个什么传说什么梦想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这话让长胡须动了心,小尾巴也动了心,是啊,外面的那些肉太有诱惑了,你看这些前来投靠的老鼠,来的时候一个个皮光毛滑,体态丰满,现在呢,现在都瘦了。大骨头狠狠地瞪了小尾巴和长胡须一眼,委婉地对劝他们的老鼠说,谢谢大家的好意了,我们在这里习惯了,我们不想挪地方。
老鼠们出行了,因为急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急切地想吃到那些人肉,他们的步履显得焦急而且忙乱,甚至彼此间发生了冲撞。那个洞口就在那里,出了洞口,就可以看见在烈日下,一个垂死的人饥渴着,正拖着枯槁的双腿,在路上摇摇摆摆艰难地行走。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吐着猩红舌头的野狗。从那些狗们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可以看出,他们前面那个垂死的人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狗们错误地估计了这个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能力,他依然坚定着,但是那步子却渐渐地缓慢了下来,半天也挪动不了一下,最后竟然像一棵摇摇欲坠的枯树,那些狗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只要等他一倒下去,他们就会蜂拥而上。但是狗们能够吃到多少呢?人太瘦。只有他们这些即将奔涌而出的老鼠不会嫌弃,因为他们甚至可以钻到头颅里去吃那些狗们和乌鸦们够不着的脑髓……
第一只老鼠钻出洞口,第二只跟了上去,第三只老鼠刚爬上洞口,就被后面冲上来的第四只老鼠挤了出去……,到第七只老鼠的时候,外面传出了一阵尖叫,但是已经晚了,他就像一支离弦的箭,自己把自己射了出去。尖叫声把所有等待逃出洞口的老鼠都吓坏了,但是等他们缓过神来的时候,身后的退路已经被封住了,他们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家伙狞笑着,手里挥舞着一把竹篙。这个家伙应该就是大骨头说的那个叫秦麻子的人吧,瞧他手里的那枝枝蔓蔓的竹篙,那就是他发明的打老鼠的利器。这群等待逃命的老鼠终于见识了秦麻子和他手里那竹篙的厉害,他嘴里诅咒着恶毒的话语,把那竹篙挥舞得虎虎生风。那把竹篙不似其它的东西,其它的东西打击下来,只有一个点儿,如果你躲避及时,或者闪跳灵活,是完全可以逃开的,但是这竹篙的枝蔓太多,虽然不能给你以致命的一击,但是每一下都会给你造成根本无法躲避的伤害,让你四肢残废了,却还依旧活着。
一阵暴风骤雨过后,除了那些肢体残废的躺在地上唧唧哀号的外,其余的,全被驱赶出了那个洞口。
——洞口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坑,上面悬挂着一只大大的软布口袋,所有从这个洞口逃出的老鼠,都掉进了这个大口袋里。
秦麻子将口袋提起来,慢慢扎紧,然后扔在那些肢体残废的老鼠面前,再走到阁楼的楼梯口前,恭敬地请道,东家老爷,请您下来点菜。
过了很久,也没见秦满仓露出脸来,秦麻子稍微直了直身,再次恭请道,东家老爷,请您点菜。
其实秦满仓早就听见了秦麻子的叫声,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正在女东家月秀的身上使唤力气。秦满仓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可是女东家的肚皮就是不争气,要不是遇着这饥馑的年头,他早就娶了两房小的回来了。秦满仓完了事,厌恶地将那堆森森的白肉踹到一边,爬起来,边穿衣衫边嘀咕说,等等吧,等干旱过了,老子就把你换了!
秦麻子看见秦满仓提着裤带站到楼梯口,赶紧又说,东家老爷,请您点菜。
点点点,点你娘的个屁,这年头,干旱得连草都不长,你寻什么穷开心?你这条可恶的狗!秦满仓训斥道。
东家老爷,您不是要吃那个么?我已经逮了差不多满满一口袋,活的,就等您点杀呢!秦麻子曲了曲膝盖,献媚道。
大骨头将我曾祖母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给她讲述一个故事,也就是那个古老的传说,希望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外面那些惨烈的哀号声吓着她。但是不奏效,那些哀号声太过惨烈了,就像一把把尖利的刀子,剜刻着大家的心,让一个个听得见那嚎叫声的老鼠,都颤栗不已。我的曾祖母娇小的身子被吓得剧烈地战抖起来,抽搐不已,她甚至哭了起来。
一场让人不敢目睹的屠杀开始了。
秦麻子烧好了一大盆开水,开水冒腾着灼人的热气。他用一把钳子夹起一只老鼠,在秦满仓眼前晃了晃,说,东家老爷,这只肥点儿,吃吗?
那只老鼠在铁钳之间、在热气蒸腾的开水之上,徒劳地挣扎着,唧唧地哀号着。
秦满仓摇摇头,秦麻子把钳子上的老鼠放回口袋,然后重新钳起一只,问,东家老爷,这只,您看呢?
秦满仓点点头。秦麻子把钳子一松,那只老鼠啪地一声掉进开水里,随着开水的飞溅,老鼠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也开始了,但是叫声只是两三下,慢慢地就弱了,最后盆里的水平静下来。秦麻子用钳子在盆子里搅和了搅和,然后从里面钳起来一团白净净的肉,丢在一边,又伸进口袋里去钳另一只……
地上那些肢体残废了的老鼠原来还在挣扎,现在不挣扎了,他们都瞪着惊悚的眼睛,看着面前大屠杀的场景,身上的疼痛已经被恐惧驱赶没了,此刻他们的心里都空荡荡的,他们显得很安静。
口袋里的老鼠被秦麻子收拾干净以后,他开始整治地上的这些已无力动弹的老鼠。
秦麻子在屋檐上挂着一只铁钩子,他抓起一只老鼠,挤开嘴巴,将老鼠的上腭往铁钩子上一挂,然后用一只小刀子在老鼠的嘴唇上下一剥离,扔掉刀子,两手抓着上下嘴唇,使劲往下一拽,只听得呲的一声,一张整皮就掉了下来,粘在老鼠的尾巴上,悠悠晃晃的,像一支招摇的旗帜。那被剥了皮的老鼠,依旧是活着的,透过那薄薄的一层黏膜,可以看见里面的心脏还在强有力地跳动。老鼠那白森森的身体,在铁钩子上扭动着,慢慢地渗出了乌黑的血珠,一颗一颗的,掉在地上,溅起一朵朵颜色艳丽的花瓣儿。
屠杀在秦麻子的手上继续着,他甚至连半点犹豫和迟疑也没有。
女东家站在阁楼上,透过窗口,看得她胆战心惊。
秦满仓一直注目着这场屠杀,不知道是因为嗜血的兴奋,还是由于紧张,他那原本一直苍白的面容,竟然泛起了红晕。
中午,秦麻子用这些老鼠,给秦满仓做了一餐丰盛的美味,有碳火烤的,有油炸的,还有爆炒的。等一切做好后,秦麻子恭敬地伺候在秦满仓身旁。秦满仓眯缝着眼睛,深深地嗅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说,还是挺香的嘛,就不知道吃起来的味道怎么样了。等一口下肚,秦满仓高兴地击掌叫绝,嚷道,这么好的味道,怎么能够没有酒呢?去,狗,去阁楼上,把我存放在那里的那瓶烧刀子拿来。
秦麻子应了声,退出房门,飞快地上了阁楼。女东家见了他,泪水簌簌直掉。秦麻子没有理会她,从柜子里拿出那瓶烧刀子酒,走了两步,回头嘀咕了一声,说,月秀,你再等一个时辰,天下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一桌子的美味,秦满仓兴致勃勃地只吃了一点儿,就不行了,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看见了死神正匆匆忙忙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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