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奇鹿城的南边,亦是城边。路边一间平房,已显得破旧,又远离了城中心,有些清净冷漠。在平房的前面,用铁架支起了一个塑料大棚,稍可遮风避雨,便成了一个简易的夜食摊子。此时有四五个吃客。
卖夜食的老板是个中年男子,系了一块白围裙正在炉火旁忙活,见他清清瘦瘦,不像是个干粗活的人。老板娘在洗盘子,一头长发任一条塑料胶筋捆扎住了批在背后,身体向前曲着,露出的半边脸儿竟有一抹天生的嘲弄神情。
二人寻了一张桌子坐了,老板娘上前来问他们要点什么。陈晓飞差点说要天仙妹子,以此分辨一下少天灵所说的“公交车”与私家车有何不同。
他们点了两盘炒粉,细嚼慢咽,目的不是为了消化品尝,然而将粉吃了精光了天仙妹妹还没出现,少天灵又叫炸了鸡脚来,磨磨蹭蹭的吃。
天仙妹妹还没有出现,陈晓飞有些失望,见少天灵还要叫东西便阻止了他说:“算了,该来的她自然会来,不该来的你就是把这儿的东西全吃了她也不来。”少天灵道:“奇怪,怎么不见了,我可没有骗你。”陈晓飞叹息连连地说:“我没有说你骗我呀——只怕是我没有看天仙妹妹的眼福。”二人遂付了钱回学校,在校门口时有个女人朝少天灵走来,ρi股扭得极圆,妖妖异异。
陈晓飞冷笑道:“我还以为公交车出车了,原来是到这里找你来了,呵呵。”话还未说完,少天灵从后面一脚踢在ρi股上,骂道:“操你娘的,你别侮辱天仙妹妹。这是妖精,跟你说过的公交车,知道啵?”陈晓飞方明白此人便是精精,又见少天灵发了火,自讨个无趣,也无心与她认识,要先回学校。见此情况,少天灵有些不过意,轻声道:“这两天我对她也极为反感,走吧走吧,我们从后门进去。”说罢拉着陈晓飞朝学校后门走去,随意说道:“前两天我听我们村一个人说阿兵要结婚了,你信不信?”陈晓飞道:“不会吧,他还是追到李清了?”少天灵道:“好像不是,我也不大清楚。”陈晓飞问:“那他跟谁结婚?”少天灵道:“好像是二姨帮他做媒找的吧。”两人一路说着进了学校。
却说陈兵自从他生出娶妻之意后,他母亲便高高兴兴的帮他注意着,陈玲说大山沟有一个叫谭敏的姑娘,人也生得俊俏,也勤快,就是个子小些。但是这不在计较之列,陈兵个子也小,这无疑是天生的对儿。彭礼会便买了一只火腿,拎了两瓶好酒去请陈玲帮忙,陈玲啃了媒腿,喝了好酒,带着陈兵便去大山沟,凭她三寸不烂之舌做成了这门亲事。她跟主人家说再过几年,让两个孩子都大一点,培养一些感情后就可以办了喜事。可是没想到陈兵一心要尽快把姑娘娶过门来。
陈玲对他笑道:“看不出来,阿兵倒急不住了,到嘴的天鹅肉呢,还怕她会飞。好,就让二姨我多为你跑跑腿去。”于是千里走单骑到大山沟把意思说与谭家,谭父谭母断然不肯,说女儿年纪尚小,要留在家里多住几年。陈玲便笑道:“表嫂,你们的意思我知道,自己的亲骨肉自己不疼还拿给谁疼哩,不过有句俗话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女孩子早晚也是别家的。再说了,男的那边他爹他妈都是数一数二的好人,他又是我们有目共睹的好孩子,阿敏到了那边他家不会亏待她的。”谭父谭母仍是不肯,因又叫了姑娘来问,姑娘面含不甚娇羞之态,耳根里一片绯红之色,说得一句一切全凭爹妈做主的话便跑回房去了。
于是这一次跑腿以失败告终,陈玲回村,把败绩说与陈兵家后,又为自己圆场道:“反正人已注定是你家的,不要慌不要忙,多等几年也没有什么关系。”陈林华彭礼会都说:“那看来是只有多等几年了。”然而陈兵却从旁闹起来,说:“晚接是接,早接也是接,就得趁早办了好。”
经不住再三央告,陈玲只得再入大山沟。她已先与陈林华和彭礼会计议了半日,稍稍觉得胜券在握了。陈玲见了谭父谭母说:“你们的意思我已经跟陈家说了,但他家爹妈说倒不是要急着分开你们和你们的女儿,而是有另外的原故——” 谭父谭母问:“什么原故?”陈玲饮了一口茶道:“他家请八字先生翻书了,说是凭他们两个的生辰八字,就在今年年底有一个最好的日子,过了这一次就得等到五年以后,别的日子对他们两都不大利便。他家说结婚是喜事,图的是孩子们吉利,也图两家吉利,所以就想要趁这个日子办了。”看见谭氏夫妇还犹豫,又道:“不然呢,又要等到五年以后,确实也太久远了些。”
那谭父也是个迷信之人,平素喜欢看些阴阳历书,听此原由,拿历书来翻看了一会,果然如陈玲所说,他就改了口道:“既然是这个原由了,我们还不同意反而有些不尽情理,不拿女儿的幸福当一回事儿——只是有些该做的礼仪还未做得。”陈玲道:“这不难,叫他陈家把几回事情放一堆一起做就是了。”两人便道:“说得也是!”三人又计议一番,所定下的迎娶的日子就是年底,即是腊月十八那日。
陈玲把这喜讯带回黄缪村寨了,却不见陈兵怎样的高兴。
陈晓飞知道陈兵要结婚的消息后,心里患得患失的。他总想到那个晚上陈兵说起李清时脸上的幸福神情,所以他坚决要结婚就另有隐情了。
岁月如梭,陈兵的事几乎全准备妥当了,单等腊月十八那日到来,就可以把女人接回家来完事。但是他真如陈晓飞所想那样,不因为要结婚而高兴,他觉得自己完了,觉得自己走了一条错路,他很想回过头来,可是只在心里想想,回过头来又怎样?李清是别人的了,回过头来他还是无路可走。
放寒假了,读书的人们都往家里赶,而再过一久,在外做工的人们也会往家里赶。所以在农村,每年要出现两次回村的人流。陈晓飞在第一次人流中回家来,看见母亲和姐姐、妹妹们的笑脸,心里自然觉得温馨。他父亲自从伤好后又进城去做工,现在还未回来。
张明英有这许多久未得见儿子的面了,心中着实牵挂,把他叫到跟前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笑道:“营养不好,又瘦了。”陈晓飞道:“哪里又瘦了,是你的心理作用。我以前偏瘦七点五公斤,现在只偏瘦五公斤了。”张明英还是说:“我看着就是瘦了,瞧,就这身高高的骨头哦,肉也没有多少。”陈晓艳旁边Сhā嘴进来问:“又不是喂胖猪,要肉干什么?”这话引得大家笑过不住,陈晓飞以牙还牙说:“妈,你看我姐干巴巴的,到应该多给她吃些九零肥饲料。”大家又笑了。
张明英询问起这久学习,陈晓飞信誓旦旦,说照这样的情形下去,考一中是没有问题的,这使张明英很高兴,说这便好,将来做了官不准忘记了父母和姐姐妹妹……陈晓飞听着这说了成千上万次的话,有些不耐烦了,被张明英在头上轻轻打了一拳头,责怪道:“哟,还说得你不高兴呢。”他便不甚好意思,扯其他话题来问道:“晓友他们回来了吗,今晚我找他们玩去——阿兵怎么样了?”张明英笑道:“陈兵呀,人家娶了媳妇了,月底就要办酒席了。”陈晓飞听后心里酸酸的。
是夜,他一手拿了葫芦丝,一手拿了手电筒,走到那熟悉的草坪里来,夜风吹得他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但他不在乎寒冷。他收了手电光,盘腿坐下。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整个世界仿佛是漆黑一片;没有田鸡的聒噪,却有寒风的呼啸。
陈晓飞仔细打量这寒夜里的黄缪村寨,它像一只孤单的落伍的雁、像一个寂寞的落后的赛跑者、像一潭没有知觉的停滞的死水……
一阵葫芦丝声传出,在沉闷的音乐声中,蕴涵着深深的向往和渴望,以及无形的吸引力。陈晓飞依然用古老的办法,用他的稚嫩的葫芦丝召唤友谊……
少天灵、陈晓友、王军在葫芦丝声里陆续到来,陈晓飞久久的吹着那葫芦丝,他在等待,葫芦丝在等待,在等待一个人,或者是在等待一段纯真的童年。然而很久很久过去了,陈兵没有来,葫芦丝声穿得破寒风的呼啸,穿得破无尽的黑暗,穿得破流逝的时间,但是进不了陈兵的心。这是因为他的伤悲吗?这是因为他的仇恨吗?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曾经,葫芦丝声召唤他来,是为了让他来说他的李清,抒发他的快乐;如今他不用来,他不愿说起他的未过门的妻子,不愿说起他的忧郁……
吹奏者想:冬夜的寒风让人身冷,寒夜里的黄缪村寨使人心寒……
腊月十八,是一个阴天。陈林华和彭礼会看着四壁里贴上的大大的喜字,脸上笑开了花。他们就三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已成家,现在陈兵的事一办,他老两个便了完了心事了,岂能不乐呢。村民们上门帮忙,亲戚们上门道贺,陈兵的两个姐姐已经提前几日带了几个孩子来为弟弟贺喜了。该准备的都已妥当,该安排的亦也到位,迎亲的迎亲,做饭的做饭,做菜的做菜,都在总管的号令里,专负责安排给自己的各种事务。
陈晓飞、少天灵、陈晓友、王军等伙同喇叭队及押礼先生、还有几个中年男子如李湖才等,还有几个女孩如李清陈晓丽等,都去大山沟迎亲。
虽然别人的脸上都挂了笑,但陈兵的眉宇间不能消退隐约的愁容,仿佛结婚的是别人,而不是他。即使偶尔与人相视一笑,也像是雕刻在脸上般的,生硬而古板。
在这段时间里,陈晓飞、少天灵、王军常常来找陈兵玩,兄弟几个再不如从前一般可以尽兴。陈晓友很少来,即便来了也是坐在离陈兵最远的地方,闭着嘴,不多说话,局促不安的。这些情形看在陈晓飞和少天灵的眼里,真是不明白陈兵如何知道了陈晓友与李清的关系,也不明白陈晓友又是如何洞察了陈兵对李清的心思,然后导致他们落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如今,陈兵把陈晓友和李清都安排在了迎亲的队伍里,就像是在好意成全他们,但是,这样的安排会不会让陈晓友内疚,那么,这岂不就成了一个温柔陷阱。
一阵锣鼓与喇叭的响声把谭敏从大山沟带来了黄缪村寨,也把陈兵送入了一个陌生的生活所在。迎亲的人因为在大山沟受到过热情的招待,所以现在得以礼相待。陈晓飞等几个小伙子提来那些长条木凳,围着院子的边沿一字儿排开,请喇叭队和送亲的人坐下了;李清等几个小姑娘又用小碗倒茶一一敬献上去,有喝的,也有不喝的。那些从大山沟抬来的家具都还摆在院子里,几个力大的中年男人一样一样的顺回新房里摆定,只留下两个柜子。
现在,人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挤在院子的两侧要看新娘,新娘却撑了一把花伞,低低的遮挡了自己已经通红的玉面。人众中数李云惠的声音大些,说:“伞低呢,害羞呢,过了今天,还不是要来叫我作表叔娘。”旁边张明英陈玲等便笑她倚老卖老。新娘听见,脸上更红些。有不懂事小孩一个,跑到新娘前蹲下去,仰起一张幼稚的小脸来细细的观看新娘通红的脸,弄得一院的人都哈哈大笑了。
按照惯例,新娘的婶子去开了那还摆在院里的柜子,把些东西装了一盆,又让新娘的侄子端去放在大门脚,接了新郎递来的一个红包回来,这红包里或所封的钱或三块六,或六块六,或六十六,这就得看新郎手边的松紧以及家庭的背景。新娘把皮鞋换成了布底鞋穿着,伞仍然低低的撑着。那陈兵还不出来迎娶,大家便有些等不及,喇叭队吹了两三回,现在又停下了。
这时候,陈兵出来了。只见他穿了一套黑西服,一双黑皮鞋,这是他大姐买来挂红的。里面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衫,打了一条红色的领带,配了一件鸡心领的灰色毛线衣。他的头发梳成了偏分,打了发胶。一眼看去,虽然个头短小些,也还是个美男儿。他走到新娘面前,也不行礼,伸手夺了新娘的伞转身便走,新娘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惴惴不安的忙跟在他后面进了堂屋去,就在人们眼光全数跟进堂屋的当儿,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们就在堂屋里拜堂,一些人还笑嘻嘻的爬在窗户上要往里看,被几个老头呵斥下来了。人们已经看清了新娘,小团脸,头发是特意进城去烫过了,微微的卷曲着,于是大家便议论着新娘的圆脸,卷曲的头发,慢慢的散了。
天上下起了小雪,人们玩笑说这是因为新娘或者新郎在孩提时骑狗玩耍的原故。雪落无声。雪花轻飘飘的落下来,在地上无声无息的默默融化,再无了踪影,却弄得一地的泥泞沼沼。烂泥沾人的鞋,脏人的裤腿,也为帮忙的人带来难处。在雪花无声的飘落中,那大门、墙壁上的喜字看着仍然很有精神,人们在这喜气的糊弄下无法看见陈兵眉宇间的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