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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看守为我打开通往禁闭室的第一道门。进去之后,我觉得禁闭室的结构与布局都很美,像个四合院。

我站在四合院里,打量着前后左右一个又一个钢筋焊接的铁门,每扇门上还焊出了五角星和“八一”图案。在押兄弟见我衣着整洁,不像新来的难友,纷纷把一只手伸出铁门,另一只手提着裤子问我有烟吗?我拆开一包香烟,挨房间下发。如果哪位兄弟的眼神看上去比较有骨气或者比较委屈的话,我就会多给他们几根。一包烟很快就发光了,因为没有骨气的兄弟是绝对进不了禁闭室的,而被关了禁闭的兄弟几乎没有一个是不感到委屈的。

看守带我走到山东兄弟门口,没见里面有没什么动静。我把头贴在钢筋缝隙上向里面望去,禁闭室没有窗户,光线很暗,我隐隐约约看到山东兄弟仰面朝天,躺在水泥床上一动不动,死人般僵硬。

我问看守,这位不会是自杀了吧?

看守说,想自杀他都自杀不了。腰带、鞋带都解了,除非用头撞墙。可能是睡着了。刚进来的家伙都这德­性­,嗷嗷乱叫着折腾一整夜,第二天就呼呼大睡,连折腾的力气都没了。

我问看守,能不能把门打开一下?

看守说,原则上不准打开,一个星期之后他才有放风的机会。

我对看守说,我没有要你放他出来,我想进去跟他聊聊,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在新兵连我们俩在一个班,我了解他。他是个诗人,高级知识分子,我保证他不会越狱出逃。如果他真的逃了,你们把我关进去顶罪就是了。

看在同吃一锅饭的分上,看守犹豫了一会儿,打开了铁门。

山东兄弟被开门声惊醒,猛地从水泥床上坐起,朝门外恐慌地张望。

看到是我,他的表情稍稍安详了一些,脑袋靠在墙壁上轻轻地撞击了几下,然后朝我无力地挥了挥了手。我拉亮禁闭室顶部高悬的灯泡,光线并不是很强烈,山东兄弟还是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新兵连一别,至今已近两年,我发现山东兄弟的模样变了很多。尤其是眼神,使我感到陌生。

第四部分谣言点燃了我膨胀的欲望

禁闭室里的设施实在简陋,除了水泥床和便池之外就没什么了,连个会客的小板凳都没预备。墙壁很脏,上面画了“我一定会胜利”、“万水千山只等闲”等豪言壮语或者“不见牛儿来吃草、只见和尚来洗头”之类的打油诗。其中有一组密密麻麻的阿拉伯字符最令我注目。有十几行,每行都有两米多长。抵近了我才弄明白那是从1、2、3、4、5开始,写到万数以上,字迹清秀。并且没有涂改痕迹,不知这是哪位兄弟的悉心大作。

山东兄弟还在墙壁上靠着,半晌没有吭声。

我也不想逼他开口,我相信他会主动与我对话,除非他不觉得委屈。

果然,过了一会儿,山东兄弟开口说话了:装烟了吗?给我来一根儿?

我撕开报纸,把香烟朝水泥床上扔去。山东兄弟捡起香烟,连声“谢谢”都没说就撕开烟盒,掐了根烟叼在嘴上,狠狠地抽着,过滤嘴都被牙齿衔扁了,我想我应该安慰他几句。

我说,别难过了,山东,这不算什么耻辱,大名鼎鼎的巴顿将军还被关过禁闭呢。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没被关过禁闭的士兵也不是什么好士兵。

山东兄弟说,耻辱,奇耻大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史迪告诉你的吧?

我点了点头,说,你惹怒了哪个庙里的神仙,落了如此下场?

山东兄弟说,天道无私作善降祥预知吉凶祸福,神明有应修功解厄分辨邪恶忠­奸­。

我说,听不懂。史迪说一连的猪死了不少,这活儿是你­干­的吧?

山东兄弟说,弄巧成拙了,谣言点燃了我膨胀的欲望。

我说,你把猪毒死­干­吗呀,想吃猪­肉­还是不想再看见猪走?

山东兄弟说,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英雄梦想。难道你没听说长江沿岸兵力不敌洪水,戍边战士即将开赴抗洪一线的小道消息吗?

我说,听说过。可抗洪跟猪有什么关系啊?抗洪抢险最需要的是人和麻袋,山东兄弟说,因为我是猪的主人!你想想看,如果上级一声令下,兄弟们威武雄壮地出发了,我能带着猪去抗洪一线吗?连队肯定会安排我留守,猪要吃饭啊?难道你甘心让天赐良机就这么从身边像流星一样一划而过吗?难道你不想让汹涌洪水磨炼你的意志、检验你的军人素质、成全你服役前的光荣梦想吗?养猪能证明我的什么?猪完整地贬黜了我的价值与尊严!倘若去了抗洪前线,我就能在洪水中找回自己被贬黜的尊严,所有的一切都有了重估的可能!

我说,所以你就把猪毒死了?这招儿可真够狠的!

山东兄弟说,这是史迪的锦囊妙计。

我说,刚才史迪交待我了,他要你一人把责任承担了。

山东兄弟说,我会对此事的内幕守口如瓶。史迪得罪不起啊,在一连现在是连长老大,他老二。

我说,你就在禁闭室好好呆着吧,修身养­性­,过几天我再给你弄点儿水果送过来。

山东兄弟说,刘健,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谁手里有希特勒写的《我的奋斗》,送过来看看?

我说,我­操­,你想玩大的了?这本书我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你就学学方志敏吧,多写几首诗出来,题在墙壁上。这儿最适合写作,不但没人打扰,还有人给你送吃送喝。

山东兄弟说,昨晚我已经写过了一首了,现在就朗诵给你听。

说完,山东兄弟从床头的《条令条例》里抽出诗稿,提着裤子走到铁门前,朝门外高声念道: 军人的控告和申诉

——献给禁闭室里的难兄难弟控告和申诉是军人的民主权利

其目的在于充分发挥群众的监督作用

和保证正确地实施处分

各级首长接到军人的控告和申诉

必须及时查明情况

予以处理

要充分保障军人控告和申诉的权利

各级首长和机关不得扣留或阻止

不得将控告转交给被控告者

也不得袒护被控告者

被控告者有申辩的权利

但不得阻止控告者提出控告

更不得以任何借口打击报复

军人的控告和申诉应实事求是

不得诬告他人和无理取闹

………… 一个多月之后,肆虐的洪水带着余孽,退去了,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第四部分往事皆成追忆

电视里,庆功晚会接二连三。其间,一位幸存的小女孩也去了晚会现场,在主持人的诱导下,呜呜地哭了。小女孩满脸天真地问主持人:爸爸和妈妈被洪水冲到哪里去了?主持人的眼圈红了,随即便夸张地擦了擦眼睛。见此情景我也忍不住了,对着电视屏幕,像幸存女孩一样满脸认真地向主持人发问:亲爱的主持人,我们的­性­别和建功立业的英雄梦想被洪水冲到哪里去了?

从洪水开始盼到洪水退去,我们兵马未动。洪水冲垮灾民家园的同时,也点燃了我们渴望燃烧的心灵。洪水退去了,我们的服役生活像长江流域的灾民一样,迅速恢复到先前的平静。灾民们开始修复家园、重建生活了,边疆的我们一边修复心灵,一边把内心深处那个建功立业的英雄梦想重新寄托到某些不可预测的事件之上。

山东兄弟被关了两个星期,刑满释放,我去禁闭室接他出狱。

那天,山东兄弟脸上挂着恋恋不舍的表情,站在四合院里朗诵了几首在禁闭室里创作的诗歌。说这诗作是学习《条令条例》的结果,还说《条令条例》里面的句子很美,很有诗歌意境与节奏感。所以,我就在他办完出狱手续之后带他到县城里逛了一圈。

我们坐在县城十字街头的露天冷饮店里,看着满大街的漂亮姑娘,悠然自在地喝了好几杯“绿豆羹”,然后乘坐敞篷三轮摩托车去“人民影剧院”看了半场电影。其间,路过一个 “发廊”,里面那几位风­骚­无比的年轻姑娘接连朝我们打了好几个暧昧招呼。山东兄弟伸着脑袋看了看姑娘,姑娘说“兵哥来洗个头吧,保证你很舒服噢!”山东兄弟建议去“发廊” 洗个头,说是要洗去愁丝三千丈上的污垢,好好轻松一下。

我说,这真是个好主意,如果你想“二进宫”的话。

山东兄弟回去不久,史迪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连队又买了几头猪仔,连长依旧指定由山东兄弟喂养。

史迪说,估计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吃猪­肉­了,绝对可以娶个新疆姑娘做媳­妇­了。嗨,我­操­,你不知道,那几天连队一日三餐,餐餐都是猪­肉­,把猪­肉­当饭吃,吃反胃了。如同一场大梦,洪水退去之后,我在机关的生活一如往常。

我再次收到玲玲的来信,起初我想这封信的内容应该与她即将来军队看我有关。可当看到邮票倒贴的时候,猜这封信的内容必定是凶多吉少了——去年玲玲说她高考落榜的那封信,也是这么­干­的。

我把玲玲的不祥来信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感觉很沉,估计里面夹了励志卡片之类的小玩意儿。

我决定暂时不把这封信拆开,反正内容我已经猜出了一半。我摊开纸和笔,开始给玲玲写回信。

刚写几句我拿不定主意了。我不知是该向她讲述“范进中举”的故事鼓励她明年再来,还是煽动她像我一样,跟学校彻底告别另谋出路。如果鼓励她明年再来,谁敢保证明年她不再落榜?煽动她跟学校彻底告别?像她这样的女子又能在这个残酷的社会里谋到什么出路呢?如果真有一条好的出路,玲玲就不会参加今年的考试,她下岗的爸爸也就不会壮着胆子向领导行贿了。

想了好大一会儿,我觉得应该先看看玲玲的意思再说。如果她还有信心,我就鼓励她明年再来。反之则是“去他妈的学校吧”,要她挥挥手不留下一片衣袖,离开那个该千刀万剐的鸟笼子。我拆开玲玲的来信,仅仅看了开头,团机关办公楼就在夏末闷热而潮湿的风中剧烈地晃动起来,然后开始在旋转。

我双手拼命地按着桌子,尽量不让身体随着办公楼一起坍塌。

桌子也被风吹了起来,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办公楼一起轰然倒地!

模模糊糊中,一位巨人发出惊声尖叫,随即就把我和办公楼一起背走了。我从昏厥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宿舍。

夜幕已经降临,窗外一片寂静。我看到床头挂着盐水瓶,瓶子里的“葡萄糖注­射­液”已经空了,一次­性­注­射­器狼狈地耷拉在盐水瓶上。我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发现身上被人盖了毛毯,额头上还搭了块毛巾。我用额头上的毛巾擦了擦脸,起身看到玲玲的来信和照片一起放在桌上。

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玲玲的相片,然后拿起玲玲用红­色­圆珠笔写来的信件,继续看了下去,直到泪水再次充盈双眼……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不希望这一切已经成真—— 亲爱的刘健:

你好,近来顺利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通知书发下来了。与去年一样,还是没有我的。值得高兴的是今年我将不再品尝落榜的忧郁,还有生活即将带给我的无尽悲伤。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如果你问我去了哪里,我的回答是阳光灿烂的天堂。

我去天堂定居的选择是正确的,错误的是我把这个选择推迟了整整一年。其实这趟旅行早在去年初秋我就该与落叶一起上路了。之所以把它拖到今天,是因为自己软弱,还有对美好生活的心存幻想。现在好了,幻想破灭了,我不再是那个软弱的玲玲,我选择了坚强。

在这个时刻,往事皆成追忆。令人心酸的成长经历我亦已不愿再提,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为了大学,这个中国青年的梦工厂,从6岁上幼儿园大班开始到今天为止,风雨无阻地念了14年的书。我用一生中最亮、最美、最纯真无瑕的眼眸,深情地注视着教师、教室、书本和黑板,没想到竟落了个不人不鬼的下场?!

第四部分我最留恋的是爱情

一直没告诉你,我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并且越来越多。这两年,我憔悴了,未老先衰。如果你在街上见到我,可能你已认不出我,因为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每次照镜子,镜中那个女孩就令我感到陌生、心悸、心寒。她是玲玲吗?玲玲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她的皮肤为什么如此灰黯粗糙,不再像从前那样细腻洁白?她的脸­色­为什么总是忧郁,再也没有了阳光灿烂的笑容?为什么她不再可爱?不再美丽?不再无忧无虑?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她嘴角已经有了细微皱纹……生理上的变化令我感到深深的凄凉和悲哀,我知道从前那个乖巧温顺、惹人喜爱的玲玲消失了,就像云儿一样,被风儿吹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考进大学,我低人一等。尽管我自己不愿意这么认为,但这并不代表所有的人都不这么想。我没有大学文凭,踏入社会之后谁会给我一小块儿立足之地?中国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我却找不到一小块立足之地,还有谁会把我当人看待?或许会有人把我当女人看待。仅仅为此,我觉得可耻、下贱。

不愿再成长下去了,够了,我活够了。能活到今天我已经心满意足。继续活下去无非就是带着被生活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身体还有大把的年纪,结婚、生子、扶老携小……一如我的父母,每天的劳碌奔波就是为了养家糊口,含辛茹苦地送走老人,把孩子抚养成|人,然后自己再老去、死去。

看透了,我看透了生活和我自己。我活着就是多余,这个社会并不需要我去做点儿什么。其实我恳求过,恳求社会要我做点儿什么。爸爸妈妈曾经跪在地上恳求,可他们还是拒绝了我。我知道被社会忽略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不够美好,可我从未放弃过对美好的追求啊!在学校复读的这一年,我默默地承受了多少艰难,只有我自己知道。人间真的不是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到处都是冰冷的目光,还有呛人的灰尘。除了父母,就再也没有人关注过我,哪怕是虚伪地问上一句:姑娘,你快乐吗?

再次向你强调,生理上的变化令我感到凄凉、悲哀,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好歹现在我还算是花朵初绽,尽管我已经不再娇艳。但我还没有枯萎、凋零。不过离枯萎的时间不长了,凛冽寒风已经向我吹来,我的部分花瓣已经开始蜷曲。所以,我要赶在彻底枯萎之前,结束自己,给自己一具完美的尸体。这是我命中注定的悲剧,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我只怪我自己没努力、怪自己没能力、怪我的父母没有权力、还怪自己在课本上的知识面前总是有气无力。

动手去天堂之前,我最留恋的是爱情。我的爱情像白纸,上面还没有画出最美的图案。再见了,小伙子。希望你能仔细看看我寄给你的这几张相片,相片上的玲玲是玲玲最美丽的时刻。刘健,无法否认,我喜欢你,但我总觉得这并不是真爱。这只是一种感觉,­干­脆说这是一种错觉。什么样的人才是我的真爱?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零。

我爱的不是人,所有的人都是恶劣的,没有任何人是美好的,我自己也包括在内。我最愿意与我的猫咪共度今生,但我又担心它会先我而去。现在我不用为这个问题担心了,今晚猫咪将与我一同远去,去那个安静极了的地方。我想天堂里应该是安静极了的。

子夜马上就要来到,妈妈又催我关灯睡觉了。我伟大又可怜的父亲已经打响了沉重鼾声。我马上就要搁下手中的笔,熄灭灯,把脖子伸进绳索。绳子正在我面前微微晃动,像是朋友朝我招手。我给自己化了浓妆,我画妆的样子真难看。现在我身上穿的是一件新买的红­色­连衣裙,听人说穿红衣服在子夜悬梁自尽就可以变成厉鬼。我要变成厉鬼,在教育部门飞翔。

“十六分之二拍”的事情怎么样了?该有些眉目了吧?

最后,叮嘱你爱惜身体,同时也请你为我唱出Eric Clapton的《泪洒天堂》。这是一首特别好听的歌,我很喜欢。我会在天堂里聆听,还会和着你的琴声,喜悦地歌唱。

祝好最后的玲玲

19988.29 我从床上艰难地爬起,背上木琴迎着月光,蹒蹒跚跚地走出团部大院,去街头酒吧。

路上,我一会儿看见玲玲在空中飞舞着向我招手,一会儿又看到几个长了两只脑袋的行人怒气冲冲地问我长眼睛没有?酒吧里人声嘈杂,善男信女们在音乐中吆五喝六。我找了个稍微安静的角落里坐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在酒吧门口的杂货店里问老伯伯有白酒否?

我揣着烈酒回到酒吧,头靠着墙壁上的冰凉铁饰,把白酒与啤酒掺在一起,一杯接一杯地咽进肚里。邻座的一位小女生看见了,朝我挤挤眼睛招招手,说,嗨,兵哥,怎么一个人出来喝闷酒啊?为什么不带女友?

我说,她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小女生笑得前俯后仰,说,哈哈,我为什么还活着?简单,连死都不怕,我为什么害怕活着呢?

…………

酒吧快要打烊之际,我酩酊大醉,走到吧台问DJ有没有Eric Clapton的《泪洒天堂》?

DJ摇了摇头。酒吧老板走到我面前,说,要打烊了。

我固执地站在吧台,不愿离开。酒吧老板问我,还要点儿什么吗?

我说要点儿音乐,然后背着琴踉踉跄跄地奔上舞台,边走边狂叫:你们愿意听我唱歌吗?

DJ把我的琴Сhā进调音台,还在舞台上为我打出红,说,兵哥,悠着点儿?

我坐在红得像血一样的舞台上,对着家乡的方向,声嘶力竭地歌唱: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āven?

Would It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āven?

I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Cause I Know I Don't Belong Here In Heāven ★

…… ★:如果在天堂相遇

你还会记得我的名字吗?

如果在天堂相遇

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我必须变得坚强并且一如既往

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生活在天堂

…………

第四部分为什么我有了今天这副德­性­

好事逢双。

刘健郑重宣告:“十六分之二拍”,夭折。

没有旁观者,也没有哀乐在我的宣告过后响起。

只有我的心灵在默默哭泣,哭泣积郁多年却又放弃了的梦想。

其实早在来到机关的第一个星期,我就觉得“十六分之二拍”离夭折不远了。

还记得吗,我曾在大礼堂的舞台上做了无比混账的美梦。人们常说,梦是反的。可我硬是违背着梦的暗示,把“十六分之二拍”撑到今天,直到再也撑不下去——机关军官早已对我的音乐厌恶透顶,­干­脆说他们从来就没对我的音乐感兴趣过,尤其是我的左邻右舍。起初我以为他们对音乐缺乏兴趣是因为他们有比音乐更感兴趣的事情,直到今天我仍没发现除了军饷之外,他们还对什么事情感兴趣。

每当我弹琴,楼上的军官就跺脚表示抗议,琴瑟之音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对于军官的抗议,我高挂免战牌,不理不睬。心理学上有“认可心理”这一说法,我想过段时间他们就会习惯。谁知一段又一段时间过后,他们不但没有习惯,反而向股长打了小报告。

报告中说,宣传股战士刘健快把家属房给震塌了。

股长找我谈话,我对股长说,如果家属房真的塌了,一定是他们用脚跺塌的。

股长严厉批评了我。此后每当楼上军官跺脚抗议,我便住手,不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我尽量维持官兵之间的团结,但磨擦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前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喝下半瓶白酒之后,脑子里忽然又有了歌唱的欲望。我关上门窗抚琴高歌。一曲还没唱完,楼上的军官又把脚跺得震天响了。那会儿我的情绪坏极了,乘着酒劲儿冲到楼上,问他们到底是不喜欢音乐还是脚痒?如果是不喜欢音乐,您明着说一声儿不就是了,何必拿房子撒气?要是脚痒,你他妈的就给我到边境线上的雷场跺去吧,那儿比这儿刺激多了,一跺一炸响!

军官没有应战。我回到宿舍,片刻,裴­干­事便怒气冲冲赶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开口就是:

——疯了吧你?活腻味了吧你?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吧你?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了吧你?楼上­干­部又找股长告状去了,问股长是从哪家­精­神病医院调来的新兵,没日没夜地弹着吉他乱喊乱叫。现在都几点钟了你知道吗?这段时间你心情不好,我理解。但你别忘了这里是军队,你现在住的是营房,不是你自己买的商品房。即使是自己买的房子,你也要讲个邻里关系。

我无言以对。裴­干­事说,股长要我过来给你打个招呼,他要你放明白点儿,还要我把你的琴给没收。招呼现在我已经给你打过了,至于缴琴的事情,暂时我还不想夺人所爱,但绝对是下不为例!

我说了声谢谢。裴­干­事说,你还是用实际行动表示感谢吧。工作上你是­干­出了点儿成绩。但是工作上再有成绩,生活中也不能骄傲自满!在军队,会做人比会­干­事更重要!

我说,是啊。裴­干­事说,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你还犯傻呢?机关这么好的条件有多少士兵眼馋你想过吗?年底的三等功你还想不想立?有些事情非要我说出来你才能完全明白?难道你真的愿意回到边境连队,整天累死累活地巡逻放哨,到头来只有苦劳没有功劳吗?

我请求裴­干­事别对我下毒手。裴­干­事说,我和股长永远都不会对你下毒手,我们朝你下手就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脸。还有啊,前几天有人向团长反映,说见你在酒吧里喝酒唱歌,还带了一个挺漂亮的女人,真还是假?今天我不想就此事批评你。驻地青年用鸟枪崩你脑袋的时候,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你!

末了,裴­干­事语重心长也是声­色­俱厉地对我说:

——刘健,好好想想吧!可以不替父母着想,仅仅为自己的出路想想吧!你已经不是新兵了,再过一年半载你就要退役了,难道你真的打算在军队一事无成?我和股长都是爱才之人,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军队埋没,我们一直在暗中保着你。刘迪伦,你来到机关的第一个星期就在领导眼里挂上了号。你再这么下去,恐怕我们是保不住你了。到那时你的出路只有一条,回哨所巡逻放哨去吧!裴­干­事转身走了,我呆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清醒过来之后,我把裴­干­事的话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

真没想到事态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我以为自己是一座在黑暗中引导世人前进的灯塔,没想到我竟然成了扑火飞蛾、折了翅膀的萤火虫。是啊,我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年底的三等功还想不想立?我想啊,想啊。可以不去替父母着想,仅仅是为自己的出路想想吧!可以不为自己的出路着想,仅仅是替父母想想吧!我想啊,想啊。服役已经两载,再过一年半载就要解甲归田了,我却连信都没给父母大人写过一封,还算人吗?!我想啊,想啊。难道我真的打算在军队一事无成?再这么下去,结果必将是­鸡­飞蛋打!我想啊想啊。摇滚乐到底是什么?摇滚乐它什么都是,惟独不是音乐!我想啊,想啊。为什么我有了今天这副德­性­?20 年前,我是百分之百的天真烂漫儿童!我想啊,想啊。青春期的生理反应?荷尔蒙分泌过剩?“和平演变”势力的­阴­谋得逞?觊觎富饶华夏的西方列强向中国发起的第三次鸦片战争?我想啊,想啊。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中国?你的孩子该怎么办?我想啊,想啊。中国,我的祖国?你的孩子该怎么办?

我走出房间,站在漆黑的走廊里,想啊,想啊。军队需要音乐吗?

我趴在阳台上,看着看不清楚的远方想啊,想啊。军队压根儿就不需要音乐!

第四部分我们打了军官

军队需要什么?军队需要的是再多一些的核潜艇、洲际导弹、远程火炮、隐形战斗机… …忽然间我明白了一些道理,但我还是忍不住地想啊,想啊。我为什么执迷不悟地被摇滚乐诱惑了这么多年?摇滚乐它到底教会我什么又给我带来了什么?我用脑袋撞击着阳台想啊,想啊。摇滚乐教会我的无非就是狂妄、焦躁、混乱、莽撞、自虐、饥饿、自恋、自大、自满、天真、可笑、卖弄、浅薄、滑稽、欠揍、贪婪、可怜、好­色­、无赖、出风头、幻想狂、乌托邦、纸老虎、冰雕老虎、杀­鸡­取卵、离经叛道、忤逆不孝、自以为是、螳臂挡车、自私自利、意­淫­人生、好高骛远、好吃懒做、哗众取宠、泼­妇­骂街、小丑跳梁、­鸡­蛋碰石头、不知天高地厚、戴着镣铐跳舞、揪着头发飞翔、“皮鞋皮带”、“列宁退学”、“老爷子交枪” 、“这个兵的思想有问题”、“老兵在我身上夯断贝司”、“­精­神病医院里调来的新兵”!

我不愿再想下去了,我想从楼上跳下去!

我站在阳台上,纵身一跳,泪流满面地跪在走廊。

我跪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在膝盖骨钻心疼痛中想啊,想啊。什么他妈的摇滚啊、朋克啊、艺术啊、另类啊、地下啊、边缘啊、江湖啊、­精­英啊、先驱啊、质疑啊、颠覆啊、重估啊、名称啊、觉醒啊、梦想啊、革命啊、使命啊、关注啊、拯救啊、责任啊、荣誉啊、张扬啊、燃烧啊、圣雄啊、大师啊、旗帜啊、火种啊、我反对啊、我抗议啊、想像力啊、创造­性­啊、标新立异啊、与众不同啊、舍我其谁啊、先知先觉啊、持不同政见啊、不要说不要啊、不自由毋宁死啊、严禁使用严禁啊、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啊、为注定要失败的事业而战斗啊… …都去去去去去他妈妈妈的吧,统统都是拾人牙慧的臭狗屁!想了整整一夜,我像菩提树下的释加牟尼佛,觉悟了。

早晨,军号响起,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太阳喷薄而出,然后回房间把这么多年苦心创作的几十首歌曲整理一遍,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点燃。上班号响起,我从垃圾桶里捡了几张未燃尽的乐谱残片,找到股长,向他检讨了我的从前。

股长朝我瞪着眼睛,半信半疑。我把乐谱残片拿了出来,说,乐谱都烧了!从今天起,我将抛开所有的非分之想,全身心地投入新闻报道。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立功受奖!

股长相信了我的诚意,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完后我又找到裴­干­事,故伎重演。

裴­干­事的表现与股长同出一辙,于是我就趁机向他提了一份建议,证明自己已经把全部心思投入了新闻工作。我建议裴­干­事说服团机关领导,办一份属于自己的报纸,每周一出版。报纸内部发行,上至团长下到新兵,大搞舆论监督,客观公正地刊登战士们无渠道表达的难言之隐,报名就叫《我们打了军官》。

裴­干­事说,不错不错,真是个好主意。今天报纸出来,咱哥俩儿明天就得一起滚蛋!

…………

为了在新闻报道上有更大的建树,我决定给自己装备一台相机。在突发新闻事件面前,图片不但比文字更直观生动,而且还更加可信。我去了县城的百货大楼,看到柜台下面那些可调焦距相机最便宜的都贴着“价格:988 RMB”。我去哪儿才能搞到这么多钱?倘若积攒每月下发的那几枚铜板,恐怕凑够数的时候,这款相机也成了古董。

我想起了老爷子,如果向他寻求支援,我想他会出手相助。

但是,怎么可以向他开口?我怎么可以让憋了两年的骨气就这样被铜臭熏走?

我开始思谋一个能挣到“988RMB”的办法。想了好几天,我决定卖掉吉他。“十六分之二拍”已夭折,乐谱已烧,吉他留在身边还有何用?我这把吉他品质优良并且价格不菲,再怎么折旧也能值个几百块钱。

决定卖掉吉他那天,我从琴袋里翻出了几枚值钱的邮票,当即我就去了县城的“跳蚤市场”。一番讨价还价,邮票贩子给了我200多块钱。交易过后,邮票贩子见我穿军装,问我手里有没有军队刚发行的“义务兵免费邮票”,听说是“错票”,愿意出高价收买,我为之一振。

早就从报纸上得知军队发行了“义务兵免费邮票”,不再像过去那样在信封上盖个三角邮戳当邮票使用。遗憾的是报纸上说这种邮票目前只在北方某军区试发行,南方军队暂时还得盖戳。但我想兄弟们手里面应该有“义务兵免费邮票”的可能­性­,譬如他们在北方服役的老乡曾给他们写过来信之类。

我一路小跑回到机关,写了两份小广告:吉他转让战友们:

本人现有一把"VENSON"牌吉他(电箱两用、缺角民谣型,市场售价1600元),因本人另有摄影之好,现将吉他低价转让(含拨片、变调夹与一本中级教材),有意购买者请拨打96 221找宣传股刘先生联系即可。

第四部分没什么好检讨的

回收邮票战友们:

本人有集邮之好,哪位手头上有“义务兵免费邮票”或其他­精­美邮票,请拨打96221与宣传股刘先生联系,价格面议。完后我骑着单车去街头把广告复印了十几份,奔赴侦察连、特务连、通信连以及附近的一个集训队,用透明胶布把广告粘贴在了上述单位的墙壁、黑板报和门口的电线杆上。广告是否有效?我把希望寄托在了通信连的少男少女身上。通信连有女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兵们收到的信件总比男兵多。还有,“吉他是浪漫男人的标志”,我想通信连的少男们应该有知此名言者。在女人面前,男人都愿意浪漫。手指不够灵巧?缺乏乐感?不识五线谱?看不懂六线谱?这都没关系,只要你在床头挂把吉他,就有人赞美你的才华。所以,我把通信连饭堂的“菜谱栏”里也贴了一张。这一招儿还真管用。广告贴出去的第二天,通信连的一位兄弟打来电话,说是要买我的吉他。来团部看了货,他报出500元的价格。我二话没说,当场就让他把琴背走了。下午又有两位兄弟拿着几枚盖了戳的“义务兵免费邮票”来找我,我以每枚5元的价格买下,去邮票交易市场卖出了每枚38元的高价。

差不多够买相机了,如果明天生意兴隆再收购几枚邮票的话。

次日清早,我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到达办公区,拎着扫帚打扫卫生。尽管秋天还没来临,走廊里每天依然会有几片绿叶落下。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悬挂着几个被嬉戏孩童扔上去的一次­性­塑料袋。白­色­塑料袋像旗帜一样,在树上迎风飘扬。

卫生打扫完毕,我拎着水瓶去了水房。我是否真的甘心于这种活计?我把热水瓶对准一人多高的热水器,扭开水龙头,水蒸气把我淹没。我在腾腾雾气中继续思考刚才的问题,开水悄悄溢出水瓶,100℃的开水流到我手上。我并没有躲闪或者惊声尖叫,眼睁睁地看着开水爬行过后的皮肤红肿起来。热辣辣的疼痛像针扎,刺破了我心中那个好高骛远的脓疮。

我捂着手臂拎着热水瓶,浑身轻松地走出水房。参加交班会的政治处主任刚好从楼上走下,我们碰了个正面。我向主任问好,他既没正眼看我也没理我,我轻松的心情蓦然沉重起来。心想,今天是怎么了,被开水烫过的手臂刚治愈心灵,头儿就用冷落烫伤了我的眼睛。

我跟在主任ρi股后面,把开水拎进他的办公室。主任的脸­色­很难看,我当然不愿多看一眼。

我正准备转身离开,主任把我叫住,说,别走,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口气异常的严厉和生硬,完全没了往日的和蔼可亲。

我隐约感觉不祥之事将要发生,把这段时间里的所作所为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令主任的脸­色­如此难看?我坐在藤椅上,忐忑不安地看着主任。

主任朝杯子里加了点儿开水,轻呷一口,说,刘先生,你来政治处已经好几个月了,工作上还是做出了一定成绩的,领导和同志们对你的评价都不错。由于主任我平时公务较忙,对你的生活啊工作啊等等各方面的关心不够,这一点请你谅解。近段时间,你在报纸上发表了不少稿子。从你发表的稿子来看,我们觉得你在某些方面对军队的基层生活还是缺乏了解,体验不够。本着对你成长负责的态度,经政治处党委研究决定,明天你就打背包回二连再锻炼一段时间,怎么样?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团机关办公楼又旋转起来。

我双手拼命揪着衣襟,不让自己再次与办公楼一起轰然倒地。

办公大楼晃了好几晃,终于没有把我晃倒在地。

怎么样?我能怎么样?还不是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就是赶我走吗?明说不就得了,绕这么大的弯子­干­吗呀?!

我连声“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都没有问,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走出主任办公室。还没进宣传股的房门,裴­干­事就迎了上来,说,我都找你半天了,去哪儿了?

我说,给主任送水去了。

裴­干­事说,团直属连队的“转让吉他”还有“倒卖邮票”的广告是不是你贴上去的?

我说,是的。

裴­干­事说,不错啊你?刘先生,敢做敢当。这回你总算不死心眼了,邓小平的市场经济理论全被你领会实践、灵活运用了。难道你不知道这几天军区正在咱们团机关搞试点吗?军区领导、记者都在,你小子硬是往枪口上撞!

我没有言语。裴­干­事说,刚才的交班会上,团长把主任训了个ρi股冒油。三个直属队连长一齐向团长告状。通信连连长说他们连的一个女兵亲眼看见你往她们饭堂的菜谱栏上贴广告。女兵不但认识你,还知道你是政治处的报道员。你现在已经成名人了?快,赶快写份检讨。拿着检讨到主任屋里再去一趟,承认错误去,回头我和股长去替你讲情。

我说,没什么好检讨的。

第四部分好狗改不了吃屎

裴­干­事说,装英雄是吧?这时候你还是不要逞能的好,这不是你逞能的时候!

我说,应该做检讨的不是我!裴­干­事,我为什么倒卖邮票?又为什么卖掉千里迢迢带到军队的心爱吉他,你们想过吗?

裴­干­事说,没有为什么!更不要去问什么!这里是军队不是期货交易市场!你身上穿的是绿军装,不是红马甲!明白吗?检讨你到底写还是不写?

我说,决不写!如果你们需要检讨的话,我倒愿意帮这个忙。我可以替你们写一本比卢梭的《忏悔录》还要厚上十万页的检讨!

裴­干­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你还蛮有理?你还挺牛B?不错,硬汉,够硬,但今天你实在是硬错了地方。兄弟,我可爱的兄弟,别忘了这里是军队不是黑社会。即使是黑社会,你也得看老大的脸­色­。检讨你不愿写是吧?我不逼你,明天主任要不把你赶回哨所,算我说错!

我说,没错,一点儿没错!敬爱的军官,您说的很对,非常对,对极了,全世界再没有比这更对的了。不用等明天了,今天我就滚回哨所给你们看!

我往哨所挂了个电话,要兄弟们给我留碗晚饭。少尉闻讯接了电话,说,来采访?欢迎欢迎,还算你小子的良心没让狗吃完。走这么久了,连信都不给“堡主”写一封!下午,我打好背包,在曾经居住过的军官宿舍写下“刘健到此一游”。

太阳西斜之际,裴­干­事把我送到车站。我买了车票,裴­干­事把我的行李拎上客车。售票员见我的行李霸占了珍贵座位,非要我把行李装到车顶的货架上去。拗之不过,我爬上车顶的简易货架,掀开破尼龙网,像进城打工的民工回家过年一样,把行李撂上车顶。

司机伸着脖子招呼乘客上车了,我钻进客车,在一位漂亮姑娘身边坐下。

客车打着引擎,裴­干­事拍着车窗,说,节哀顺变,别难过了。谁能不遇点儿挫折呢?你还年轻,你的人生刚刚开始。回到哨所卧薪尝胆,伺机东山再起吧。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

我隔着玻璃朝裴­干­事挥了挥手,在玻璃的倒映中看见自己。肩膀上的上等兵军衔,别样地金黄明亮。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几滴泪珠滑落而下。客车开动了,我坐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死死盯着玻璃上的军衔还有那张失魂落魄的脸,直到一路灰尘把车窗弥漫。

客车转了个陡弯,身心都已疲惫的我,顺势歪在姑娘身上。

途中,客车进站加油。司机打开车载录音机,播放深受广大人民群众喜爱的《铁窗泪》。我在歌声中看着加油站门口“吸烟危险”的警告,点了根香烟叼在嘴上,然后从挎包里拿出纸和笔,唉叹着“大丈夫当如此矣”,好狗改不了吃屎般地写下这首没有名字的歌曲:日子像瘪了气的轮胎

载着尖刀从我心底一碾而过

划破我的青春、热情与灵光

那年冬天面对真假难辨的路标

急于赶路的年轻的我们来不及对终点做过多思索

一头拱进这条隐藏了厄运的胡同

胡同的废墟瓦砾上光芒闪耀

我们被颜­色­冲昏了头脑循着光芒朝更高远处盲目走去

幻想自己一定能在到达终点之前找到童年时代就开始渴望的勋章

我们满怀壮志向前走向上跳跃向前走

没有觉悟者告诉我们别往前走了出口处堆满了玉米

发现玉米时我回头入口处已被豌豆堵死了

我困坐在衣食无忧的胡同里像断了腿的蟋蟀

在草丛里痛苦地煽动翅膀歌唱庆祝丰收的伟大乐曲

超载心灵简单地承担着遗传的荣誉激|情与愤怒日渐消融

别让我热血凝固千万别让我热血凝固让我永远年轻

引而不发的炮弹即将把我摧毁红布啊别裹死我的赤诚之心

我已经感到窒息并且一天比一天对坚强感到厌倦

我为什么会一天比一天对坚强感到厌倦?

因为这时代需要狐狸,不需要太多的英雄!

这时代需要狐狸不需要英雄!

所以,把你们的枪留下,­操­你们自己去吧!

把你们的枪留下­操­你们自己去吧!

…………

第四部分我辜负了少尉的期待

我辜负了少尉的期待,夹着尾巴狼狈不堪地回到了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哨所。

被机关贬黜的最初几天里,我如同丧家之犬般蜷伏在哨所,对世事再也打不起­精­神。

少尉和兄弟们纷纷安慰我,说和平年代的贬黜对军人来说并不是什么耻辱,甚至还有些恰恰相反的味道,可我仍然对戎马生涯感到了由衷的绝望。几天过后,我想起孝道未尽,还有老爷子临行前的嘲讽,急忙掩饰心灵上的恹恹病态,强迫自己在逆境中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哪怕抖擞成粗鲁言行。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犹豫了好几天,我决定还是把自己被机关贬黜的好消息告诉史迪和晏凡,向他们倒倒肚子里的苦水,免得在心里憋出病来。就是在我准备给两位打电话那天,一个陌生人打电话到哨所,指名道姓地要与我说些事情。我满腹疑问地拿起听筒,陌生人报了家门,说是军区记者,然后问我:你是刘健吗?

我说,是的,怎么着?

军记说,会打字吗?

哨所里的军线电话不能直拨,只能依靠总机来回转接。从军区转到哨所,听筒里已经满是噪音。我没听清军记的话,以为他问我的问题是“会打仗吗?”当即我就回答了他,说,你这不废话吗?当兵的不会打仗还会什么?我来军队就是打仗的!

军记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你会打字吗?

我说,你到底是问打字还是打仗?

记者说,都一样。

我说,都会。

记者说了声“好的”,然后针对我因为“出售吉他”和“收购邮票”而被团机关贬黜之事安慰了我几句,挂掉电话。顿时,我纳闷极了,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想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我不再多想,人在军营,身不由己,管他妈的是福是祸,天塌了有地顶着呢。

我把电话转到板那一连,向史迪讲述了我在团机关的遭遇。我还没把话说完,史迪就开始臭损了,说我是个好高骛远的功利主义者、打肿脸充胖子的装蒜主义者、心比天高命比桶浅的妄想主义者……没那个金刚钻你也别去揽那份瓷器活儿呀?像好兵史迪一样在边境线上老老实实地呆着,多好?有时候人往低处走并不见得是件坏事。还是古人说得好啊,高高低低……

我实在懒得听他∴孪氯ィ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次日,我把电话打到营部,谁知史迪已经把我被机关贬回哨所的事情告诉了晏凡。

电话里,晏凡先假惺惺地兔死狐悲了一番,尔后哀叹起来,说,刘健啊刘健,太令人失望了,太令人惋惜了,兄弟们都指望着你拉一把呢,没想到你竟然落了个如此下场!你怎么还有脸回哨所?如果是我,不一头撞死在团长门口就在回边境的路上跳车自尽。

我说,幸灾乐祸倒也算了,何必再往我伤口上撒盐?

晏凡笑了,说,知道你为什么被贬吗?让我来告诉你吧,因为你烧了乐谱,这是乐神对你的惩罚。

我说,我冒犯的并不是天上的乐神,而是人间大仙。不提这些了,你最近怎么样?

晏凡说,风水轮流转。我比从前好过多了,大强的小日子可就难过了。

我说,出什么事儿了吗?

晏凡说,出了件大事,江山易主了!

我说,你们的樊副高升了?

晏凡说,樊副这种人要是都能高升的话,我就是迈克尔·乔丹!

随即,晏凡把江山易主的事情和盘托出:

——两个月前,粗鲁的樊副突然温柔起来,不再像往日那样暴跳如雷。那段时间,樊副如果不是站在院子里望着树叶仰天长叹,就是脱掉军装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点根烟,一愣一愣地看着衣服上的少校军衔。少校军衔只有一颗星,夹在两条杠之间,看上去有些孤单。其实那两条杠之间的空白就是要你一颗星接一颗星往上爬的意思,直到把月亮挂上肩膀。如果樊副继续往上爬,结果必定是水底捞月。

樊副变了,就连抽烟动作也与以往有所不同。往常他抽烟大都是用食指和中指不松不紧地夹着烟柄,举到嘴边,一团烟雾从口中吐出,复又打着旋儿泥鳅般钻进鼻孔,再从嘴巴四处散开,挺专业的。往常,樊副丢的烟蒂一般都距过滤嘴有一厘米以上的剩余,并且过滤嘴上几乎不留什么痕迹。每天清早打扫卫生,我一眼就能辨认出哪个烟头是樊副丢的,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樊副抽的香烟在营部范围内是最高档的缘故。

第四部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如今,樊副的抽烟姿势由夹变捏,用大拇指与无名指紧紧捏着过滤嘴,其余手指握成拳头状,把香烟往嘴里塞,那股狠劲儿似乎恨不得连手指都一起抽掉。当烟卷距过滤嘴还有一厘米左右的时候,樊副不再随手丢掉,而是掐出咬瘪了的海绵,摸出一根新的,在指甲盖上顿几下,Сhā进刚才那支被抽出海绵的空过滤嘴里。不知樊副的这种举措是吝啬那半截烟ρi股,还是在乎打火机里的丁烷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嫂子每次来信,樊副依旧让通信员把家信放进旧报纸里去。电报除外。来了电报樊副通常是拽开扫一眼,然后就大手一抓,揉成团儿塞进裤袋。通信员给他洗衣服时,总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浸湿的纸团,搭在水龙头上晒晒太阳。每当此时,我就会瞅个没人的时候把纸团上的内容看个究竟,做到知彼知此。

第一次,我看到的电报内容是:儿病,速归。育苗。

几天过后,有了第二次,上面写的是:儿重病,速归。育苗。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次看到电报,报文:育苗病,速归。父。

当时我就想,应该再有一封电报才算完满,内容是:爷病,速归。儿。

樊副本是个不顾家的鸟儿,所以他并没有请假回家,但他在营部兄弟面前的语言和行为却一天比一天温和起来。一天中午,我正在楼上画画,樊副在楼下大声喊起我的名字,我问他有何贵­干­?樊副说,下来一趟,把你的《新华字典》借我用用,有个字儿我忘记怎么写了。

我拿着字典慢慢地下了楼,看到樊副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东西,不时还像小学生一样用牙齿啃啃笔帽。这可是我来营部后第一次见他写字,原来樊副也会写字。我走到樊副面前,他急忙用袖子把桌上的纸给盖了起来,笑着问我,晏凡,有没有“人病家穷”这个词语?

我乐了,调戏他说,营长,我粗人一个,我啥都不懂,我张飞、李逵、陈世美,从未听说过“人病家穷”这个词语,只知道有个词语叫“家破人亡”,不知两者是否意义相同?

樊副的脸极不自然地红了一下,说,“家破人亡”太猛了,有没有比这个柔一些的?

我说,记得那本被您没收的《飘》里面,好像有个成语跟“人病家穷”比较相似。

樊副马上又喊车管,要他把书赶快还给我。

车管在楼上探出了头,说,营长,我还没看完呢。

樊副说,我早就猜这本书不是黄书,快点,送下来,有急事。

我把被车管压折的书皮展平,笑着对樊副说,告诉您两个成语选着用吧,人命危浅、家徒四壁。

樊副说,好,好,太好了,两个都能用,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事后的一个星期天,樊副去了趟团部。从团部归来,他对营部兄弟更加地和蔼可亲了,竟然在晚点名的时候说出“天冷了,多加件衣服,睡觉时要关好窗户”这样婆婆妈妈的话,感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次日中午,樊副披着军装叼着烟,双手Сhā在口袋里到楼上班排转了一圈。你知道的,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军容风纪,堂堂正正的解放军少校军官怎么可以这副军阀派头?以往樊副最讲究军容风纪,从来不允许兄弟们边走路边抽烟,也不允许饭后剔牙。而现在,他竟然给我们做出表率。

樊副走进了我的房间,当时我正鼓着腮膀子吹一个明明还有油墨却怎么也画不出来的圆珠笔芯。他看见了,冲到我面前,夺过我嘴巴里的笔芯,扔下了楼,说,别这么寒酸,叫人看着伤心!

我火了,愤怒地站了起来,一口气跑下楼把笔芯捡了回来,说,我吹的这个笔芯是我用军饷买的,哪地方惹你了?­操­,不让当兵的打仗,还不让当兵的吹笔芯?

这句话我的确是说得过了点儿,尤其是我当着他的面说了个“­操­”字儿。在以往,我怎么都不敢这样­干­,尽管我已经打算好破罐子破摔。我担心的不是说了“­操­”字儿罐子就会摔得更破一些,而是他的拳头。他挥拳揍我,我没话说。就算他不是营长,他总比我大上几岁吧。这次斗胆犯上,主要是希望樊副能冲我发点儿火。不知你是否觉得,习惯了一个人长时间的横眉冷对之后,他突然跟你客气起来,感觉很不自在,就跟他有什么比冷落你的后果更严重的­阴­谋诡计将要对你施展似的。

面对我的顶撞,樊副竟无怒意,心平气和地说,晏凡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我跟着樊副进了他的房间,樊副拉开抽屉,将一支熠熠生辉的“永生”金笔朝我扔了过来,说,送给你,小子,今后你给我好好画!

我接过樊副扔来的钢笔,看到笔身上印着“作战纪念”字样。心想,且不说“永生”金笔本身就价格不菲,但凭“纪念”这两字,日后准值大钱。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说,营长,您没喝醉吧?

樊副大手一挥,说,回去吧。

樊副送我钢笔的第二天,一辆吉普车开进营部,樊副盘腿坐在吉普车的车头上吹响了集合哨子。令营部兄弟尤其是令大强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天樊副的讲话非常简单:再见,兄弟们,老子转业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樊副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千真万确。

第四部分军队讲的是服从

樊副就这样转业回家了,事情突然得就像当年希特勒的军队渡过沃特涅河对前苏联不宣而战一样。樊副走的那天,大强特意从酒老板那儿拎了满满一水壶米酒,为樊副送行。大强站在吉普车前,喝口酒,用袖子擦一下嘴,然后挤巴挤巴眼睛,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

樊副也一样,喝口酒,用袖子抹一下嘴巴,然后抹抹眼睛,仰天长叹。

后来大强扑在吉普车上抱住了樊副,樊副也抱紧了大强。我和其他兄弟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把樊副的全部家当装上了车。樊副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皮箱,并且不是很重。之所以很多兄弟一起把这个皮箱装上了车,我想可能是兄弟们想借这个皮箱向樊副表达点儿什么。

装载完毕,樊副从口袋里掏出“红塔山”,给兄弟们挨个分了一根,以示谢意。轮到我的时候,樊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塞进了我的口袋,握着我的手,说,弟弟,我让你受委屈了,多多包涵。

我握着樊副的手,说,营长,您还是叫我晏凡吧……

话还未说完,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出现了一片曲线。

我像大强一样,抱住樊副,哭了。那可是真哭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样。

吉普车按了几声喇叭,很快就要开动了。樊副把半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左右手分别握着大强和我,说,小兄弟,新营长明天就要来营部报到了。他是个人物,比老子会混。大强,你一定要配合新营长的工作,争取给他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申请书我交接给他了,年终的时候他会把你优先考虑。晏凡,其实你也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只是不该到军队来发展。军队不讲个­性­,讲的是服从。

我说,无论如何得把这三年混到头吧?营长,您怎么说走就走了?不热爱军队了?

樊副说,不是我不热爱军队,再热爱几年军队就没人热爱我了,老婆孩子就热爱到人家的炕头上去了。

…………

新营长来营部报到的那天中午,刚好轮到我站岗。

两声短促的喇叭响起,北京吉普停在了营部门口。

一位戴眼镜的少校坐在前排,让司机熄火,说,别往里开了,战士们正休息。

我赶忙迎了过去,拉开车门。少校下了车,我抬手敬礼。

少校还礼,自我介绍说,我是你们的新任营长,复姓端木,名叫……

吃了两年亏,这回我学乖了。我先朝端木少校说了句“营长好”,然后殷勤地走到车后,把他的行李卸下,搬到樊副曾经住过的房间。人去楼空,一幅不知哪位丹青高手的杰作还在樊副房间里挂着。杰作上是一只远看像虎近看像猫的哺|­乳­动物盘踞山隘,仰望红日冉冉升起。

端木少校进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把这幅杰作给扯了下来。在我看来,这杰作早在100年前就该扯了。一切收拾停当,端木少校示意我坐下,向我问起营部的情况。我把我所知道的营部情况用最美好的语言向他汇报了一遍。完了以后端木少校又向我询问营部兄弟的情况,我把营部兄弟挨个儿评点了一番,报喜不报忧,没有歪曲任何人。尤其是评点大强的时候,我使用了好几个“特别”,譬如“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等等。端木少校听得很有趣,最后问起了我的基本情况,说感觉我是个人生经历比较丰富的士兵。于是我就把我的基本情况向端木少校说了一遍。

端木少校听后,表示惊讶,说他也喜欢绘画,最喜欢的是法国的“印象派”。

当即我就跑到楼上把我的画拿了下来,请端木少校指教。

端木少校认真地看了我的几幅画,说,我给你取个绰号怎么样,叫“穿军装的莫奈”?

次日早­操­,端木少校慷慨陈词,在营部兄弟面前进行了一场热情洋溢的就职演讲。演讲的最后,端木少校是这样说的:身为一营之长,我对营部的小伙子们充满信心。我有信心、有能力、有力量让我们一营的各项工作更上一层楼、让一营部在团队独占鳌头!因为一营部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营部,因为我在你们脸上看到了荣誉!

端木少校话音还没落,队列里就爆发了热烈而密集的掌声,尤其是我,手都拍麻了。大强倒是例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懒懒地拍了几下手,也许他对端木少校这种有悖樊副的腔调不感兴趣。

解散过后,端木少校叫住了我,问,站在排头的那位高个儿叫什么名字?

我说,大强。他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大强。

端木少校说,不错,是条汉子,如果打仗的话。

第四部分夜岗第一班

新官上任三把火,端木少校到营部任职的第一周就调整了原有的训练周表。最为明显的调整是他把樊副安排的周三下午“全体参加农副业生产”换成了“四个教育课时”。同时,端木少校还规定周五的组织生活必须要活起来。营部原本有5名党员,去年老兵退伍走了3个。两个人过组织生活,自然没那个气氛。从某种意义上说,组织生活一次所达到的教育效果远不如不生活。端木少校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他决定让“共青团员”一起参加周五下午的组织生活,提前接受党的直接领导。营部兄弟的档案上,没有一个不是团员,把大强也包括在内。

首次组织生活,端木少校言简意赅地总结了本周的工作,布置了下周的工作重点,尔后就给我们讲起了故事,也可以说成是跟营部兄弟聊了起来。从我军在“三大战争”中的伟大胜利聊到农民起义,营部兄弟没有一个不觉得新鲜。遗憾的是大强没到场,否则他就会拥有一些比“猴变人”更新潮的理论。

周三,政治课上,端木少校再次点名,发现还是惟独缺了大强一人,端木少校派我前去探问究竟。

副业组距营部有一段距离,平日里除了吃饭之外,忙于照料菜地的大强很少呆在营部。兄弟们早就习惯­性­地忽略了大强的存在,只会在饭桌上下意识地说上一句“人家大强辛苦啊!”之类的话。

我站在副业组喊大强,没人答应。

我跑到后面的菜地里喊了几声,大强从苦瓜秧里钻了出来。

我说,大强,上课啦,你还藏在菜地­干­吗呀?

大强说,苦瓜又该打药了。上课?上啥课?

我说,上什么课暂时我也不知道,你去听听不就明白了?别忘记带钢笔和笔记本。

大强说,笔记本?­操­,哪还有啊,早撕光擦ρi股了。

我说,好歹你也得带上几张信纸,万一营长叫咱们记点儿什么的话,你写哪儿?

大强说,写手上。

我说,少了可以,多了你写哪儿?

大强说,写胳膊上。

…………

大强喊了声报告,端木少校点头示意他进来,问他缺席何故?大强说因为不知道所以没有来。

端木少校说,请入座,下次注意。今后我们政治教育时间,任何人有任何事都不得缺席,包括炊事班的人员,今天我们讲“革命人生观”。

说着,端木少校转身板书“革命人生观”几个大字,问兄弟们哪个能解释一下“人生观 ”的含义?营部兄弟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惟恐惹起端木少校的注意。见无人回答,端木少校点了大强的名字。的确应该点他,因为当时大强正看着黑板,满脸的无所谓。

大强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抓着头皮,吭吭哧哧地笑了老半天,反问端木少校:我又不是接生婆,我咋知道人是怎么生出来的?

营部兄弟哄然大笑,端木少校也笑了起来,边笑边打着手势说,请坐下,晏凡,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心里面也没底儿,但我还不至于像大强那样简单地望文生义。

我凑合着说,人生观是指一个人梦想的方向以及他对别人梦想的评价。

端木少校点了点头,说,回答得不够全面,但总算沾上了边。正确的说法是,所谓人生观,就是指对人生的根本看法与态度。

…………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又轮我站岗,夜岗第一班。当时端木少校还没睡,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抽烟,于是我就背着枪走到他面前,说,营长,您还不休息?

端木少校说,嗟!在机关里养了个坏习惯,晚上不过12点就睡不着觉。

端木少校招呼我坐下,还朝我递了根香烟,说,如今军队与社会都不提倡抽烟,报纸、电视整天宣扬说科学证明抽一根烟少活十分钟。再这样宣传下去,抽烟者会被吓出病来。抽烟有害健康这是无可非议的,但你不能说抽烟没有丝毫好处。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着利与弊的双重­性­。譬如说辣椒可以抗癌,同时它也可以诱发痔疮和口腔溃烂。当年打仗的时候,咱们边境地区的香烟比大米卖得还快。

我说,有同感,科学家的话也不能迷信。小时候我就听科学家在争论吃苹果到底是削皮好还是不削皮好,一直到现在,看法还不一致。科学家说一根烟里面含的焦油、烟碱、尼古丁什么的,能毒死一头耕牛。未必,就是往烟丝里再撒包耗子药,我看也未必。

我和端木少校愉快地聊了起来,快交岗的时候端木少校对我说,晏凡,我觉得你是个人才,知识面挺宽的。现在军队讲知识讲文化,需要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才,你想不想考军校?

我说,营长,别提了,您一提这事儿我就难过。如果不是渴望着在军队­干­一番事业,我就不会背着画板来服役!去年这个时候,我曾问过老营长考军校都有哪些规定。老营长说,你这鸟兵,不早说,啥⒐娑ú还娑ǖ模名额来了你就拿着钢笔填卷子去呗!命好了挂个红牌牌,命不好回来继续当清兵,今年有6个名额,早分连队去了。我哭笑不得,说,营长这可真应了兔子不吃窝边草那句古话啊。老营长说,这种小事难道还要我当营长的把营部二十几个兵问个遍?我说,至少您也应在开会时说一声呀?老营长说,说了对你也没用,当兵第二年才允许参加军校考试。

第四部分服从组织的安排不要闹情绪

端木少校说,是有这个规定,士兵必须服役满两年才允许参加军校考试。如今你不刚好服役满两年了吗?咱们军队有所艺术院校,听说那学校还有美术系,我帮你打听一下,看今年有没有那学校的招生名额?

我有些受宠若惊了,说,多谢营长。

端木少校说,不用谢,这是小事情。

我说,谢谢营长,晏凡绝非忘恩负义之辈。

端木少校说,我相信。噢,还有啊,过几天你也写份申请书交上来,组织讨论一下。你服役的时间已经不短,该入个党了。入个党对你们战士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蔺勇和陈秀大都已经交申请书上来了。党票只有一张,僧多粥少。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想向党组织靠拢,办法总会有的。你写份申请书交上来,我想办法到组织股找熟人多搞一张党票过来。我那个熟人挺爱财的,对他来说,只要有钱,什么事情都好办。

端木少校的话害得我半夜都没睡着觉,没想到事情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有了结果。天­色­将亮,我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大强嘿嘿笑着进入了我的梦乡。傻笑过后,大强满脸愁容地对我说,晏凡,快帮我想想办法吧,副业组很快就要拆了。前天营长来这儿看了一遍,说种这么多菜­干­啥用,又吃不完,浪费人力物力财力。还说我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里,不便于管理,出了事谁负责。晏凡,你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会出啥事呢,难道我还跳楼不成?两层楼,跳下去也摔不死。

果然如我所梦。次日饭前集合,端木少校对营部兄弟说,大强从今天起搬回营部来住,副业组的那几亩菜地租给后面的酒老板来种。酒老板除了保证营部正常吃蔬菜外,每月还交给营部150元钱,大家都同意吧?

兄弟们都没有吭声,这似乎就是代表了没人反对。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士兵们并没有做出决定的权力。

见没人反对,端木少校说,沉默就是认同,开饭。

营部的兄弟像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进了饭堂。饭桌上,大强耷拉着脑袋,一边把筷条在 “凉拌苦瓜”里Сhā来Сhā去,一边低声向我嘟囔,说,什么­鸡­芭同意不同意的,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唉,不知道樊副他现在在家里­干­啥。

我有点儿烦他了,说,大强,既然不愿离开副业组,刚才营长问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吭声?不喜欢吃苦瓜你就别在盘子里翻来翻去了,翻什么呀?把盘子翻烂了你也翻不出一块狗­肉­!

大强火了,“啪”地一声,用铁碗强烈地撞击了一下桌面,冲着我大声说道,咋的?我­操­,我种的苦瓜为什么我就不能吃?!

营部的兄弟纷纷都把头朝我们这边转了过来,端木少校看了大强一眼,一言未发。

洗碗的时候,大强与端木少校并排而站。端木少校告诫大强要服从组织的安排,不要闹情绪。大强只顾低头洗碗,连话都没搭一句。也就是说,大强对端木少校的话置之不理。饭后,我和几个兄弟奉命去副业组搬大强的床铺。端木少校对我说,晏凡,大强的床铺搬回来之后放在你左侧,抽空你多开导他点,这样的兵,很容易走极端……

晏凡说到这里被我打断了,我不安地问:

——大强出事儿了?

晏凡说:

——你继续听我往下说就是了。

站岗,还是站岗。平常我都是在宿舍里埋头画画,所以故事总发生在我站岗的时刻。

那天我站夜岗第5岗。营部夜岗从10点半开始,每个哨岗一小时,按床铺往下轮。凌晨3 点半,我完成了任务,到楼上交岗给大强。推搡了半天,大强还是迷迷糊糊地说着­干­啥呀。

我说,站岗,到你站岗了。

大强嘴里一半肚里一半说,站岗?站个⒚,老子来营部后从没站过岗。

我说,那是因为你在副业组,现在你已经回到班排。快,轮到你站岗了。大强,你听见我说什么没有?

大强说,你说啥?

我说,现在轮到你站岗了,第6岗。

大强说,听见了。

当时我困得要命,把口令塞到大强的手里之后,倒床就睡了。

谁知道事情竟会有这么巧,也活该大强倒霉。你知道的,漏岗只要不被逮着,天亮了就算过去了。凌晨,端木少校去方便,在厕所旁边看到一条“吹风蛇”。端木少校打算喊哨兵过来一起把蛇抓住,给兄弟们加道蛇汤补补身子,喊了半天,没人应答。

端木少校愤怒了,回房间拿起哨子,在楼下吹出一串急促的“嘟嘟嘟嘟嘟……”

第四部分顽固抵赖、推托责任

片刻工夫,营部兄弟集合在了楼下。端木少校站在队伍前,几乎是怒不可遏地说,同志们胆量可真够大的,在边境线上也敢漏岗?岗哨漏在了谁身上?老实承认。

当然没有人愿意勇敢地站出承担责任,大强当然也包括在内。

端木少校又问:第6岗是谁?现在是4∶12分,谁漏了岗?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们发问,也是给你们最后一次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还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尽管我向大强使了好几个眼­色­。

端木少校不再发问,开始盘查。他从第一岗开始查起,查到第4岗,秀大说他把岗交给了我。端木少校问我把岗交给了谁,我说交给了大强。端木少校问大强,大强,你站岗了吗?

大强说,站过了。

端木少校说,你把岗哨交给了谁?

大强说,我……我交给蔺勇了。

蔺勇当即反驳,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根本就没人叫我站岗!

大强说,反正我是交给你了。

两人争执起来。端木少校说,不要吵!大强我先问你,今晚的口令?

大强无言以对。端木少校说,漏岗本来就严重违反了纪律,你还顽固抵赖、推托责任,按《纪律条令》里的规定,处分你两次的条件都有了。今天我不处分你,(奇*书*网-整*理*提*供)解散后你在楼道口的路灯下写份检讨,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错误,明早晨交给我。今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不论是谁,一律处分!

早晨开饭,饭桌上不见了大强的人影,碰巧端木少校凌晨紧急集合后修改营部兄弟的政治作业熬了点儿夜,也没到饭堂吃早饭。我把大强的筷子上Сhā了几个馒头,架在了他的碗上。回到房间,看到大强正坐在床上抽烟,夹烟的手红通通的, 床头横木断了好几根。 不用说 ,他把床头当沙包使用了。

我说,大强,你怎么不吃饭?

大强朝我翻了个白眼,说,关你屁事?

我火了,说,不吃拉倒,别他妈犯个错误就觉得自己神圣不可侵犯了。给你留了馒头在碗柜里,饿了自己去吃。

说完,我趴在床头柜上,开始替大强写检讨,毕竟大强挨批与我有关。

我还没把检讨写完,端木少校就在楼下喊了起来:大强,检讨写好没有?

大强一声不吭,并且将手里的烟头从窗口朝端木少校说话的位置抛了下去。

端木少校的声音提高了一倍, 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大强坐在床铺上,朝楼下­阴­阳怪气地喊道:不——会——写!

我说,你这个傻B,我不是正在帮你写吗?

这时,楼下传来了端木少校的怒喝:大强,你给我跑步下来!

…………

不大一会儿,大强焉着脑袋从楼下走了上来,问我,检讨写好没有?

我把写好的检讨递给他,说,服了吧,傻B。

大强下楼把检讨交给端木少校,回来之后再次点了根烟叼在嘴上。

一根烟还未抽完,他又像疯了似的挥舞着拳头猛烈地砸击床板,边砸边说:我­操­!我­操­!我­操­!……

说到这里,晏凡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晏凡你别太得意忘形了,考军校的事情到底怎么样?端木少校给你问出什么结果没有?

晏凡说,有戏。端木少校说那所艺术院校今年有招生名额,咱们军区总共分到了3个,他已经把其中的一个为我争取到手了。估计过不了几天我就要进文化队复习功课了,到文化队后我再与你联系,今天就聊到这里,我该回去画画了。专业课考得好一些,多少可以弥补文化课的不足。还有啊,听史迪说你女朋友自杀了?史迪要我转告你一句话,两条腿的青蛙不多,两条腿的女人不少。

第四部分兑现了接兵军官两年前的诺言

一纸调令飘到哨所,我被调进军区机关任打字员。莫名其妙,就像当年我满怀梦想到某省军区守备部队服役却被分到边境一样。我乘坐列车从边境去了省军区,­阴­错阳差地兑现了接兵军官两年前的诺言。

列车到达城市,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我走出站台,看到一位肩膀上挂着一杠三星的年轻军官站在拥挤的出站口,手里举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我的名字。此军官一定是电话里的军记了,我跑步迎了上去。军记在细雨中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的模样跟他想象的一样。然后挥了挥手,一辆出租车随即开来。

军区所在地是一座气候宜人的城市,摩托车出奇地多。一路上,我看到好几个不穿雨衣的勇敢青年开着最飙的摩托车,载着漂亮姑娘迎着风雨闯红灯。我和军记就摩托车聊了起来。军记说有好事者做过统计,中国最好与最差的摩托车都在这座城市。闲聊了一会儿,我问军记为什么把我调到军区?又为什么会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军记说,你们团里那位姓裴的新闻­干­事没向你说起过我吗?

我顿时明白了,赶忙回答说,说过,至今我还记着您要他转达给我的话呢,你说摇滚乐在中国是一场­阴­谋。挺新鲜的,这是哪本书上的理论?

军记说,哪本书上都没有,悟出来的,百分之百的经验之谈。当年我念大学的时候也曾经狂热地迷恋摇滚乐,也曾组建过乐队,还曾不远千里跑到北京看自己所崇拜乐队的现场表演,差点儿被开除学籍。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简直是疯了。人啊,一过25岁就差不多活明白了,如今我都奔30了。那次去你们团采访,听裴­干­事说起你的故事。我特别惊讶,没想到军队里竟然也会有人企图组建乐队玩摇滚,看来这场­阴­谋已经蔓延到军队了。你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我的昨天,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我当然不愿意看着你滑向深渊,我希望我的今天是你的明天。在军队组建摇滚乐队就是自找苦吃,别说是中国,就是美国,也不可能让士兵组建摇滚乐队。事实已经被你验证,前些日子你卖了吉他对吧,还收购邮票,那时候我刚好在你们团,陪同军区领导开会。你­干­的这些好事儿军区领导都知道了,一位将军还夸你有经济头脑,开玩笑说把这个兵调到后勤部给军队搞创收倒不错。

我说,这都是逼出来的,我真的没想过要在军队经商。

军记笑了,说,你被机关赶回哨所之后,裴­干­事找到了我,问我能不能拉你一把。裴­干­事是个爱才之人,我也一样,大家都是年轻人嘛。你在报纸上发表的稿子我看到过,挺有灵­性­的,是个可塑之材,埋葬在边境哨所实在可惜。所以,回到军区我就向政治部领导推荐了你。

我恍然大悟,赶忙感谢军记扶植,同时也表示自己一定努力打字,不辱使命。

军记说,有句丑话我要跟你说在前面,调令上写的是打字员,事实上却不是这样。打字员已经有了,眼下你只能在军区­干­点儿杂活。在军区­干­杂活也比在你在哨所出人头地的机会要多,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意外了吧?

我愣了一下,说,不意外。打仗、打字与打扫卫生,在和平年代,我看这三者并没什么太大差别。在军区的头两个星期,我千真万确是­干­些杂活。所谓杂活不过就是拖拖地板、跑跑腿之类挺卑微的事情,如同旧日的差役。两个星期之后,仅仅因为一个怪僻汉字,我的差役命运奇迹般地改变了——那天晚上,机关下班之后我向往常一样去“微机室”拖地板,一位上校军官趴在电脑前加班,用“汉语拼音输入法”敲一份会议名单。其中有个人名叫“徐昊”。估计是少校念不准“昊”字读音,急躁地敲着键盘。我拎着拖把走到上校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首长,打HAO试一下?

第二天,我被调到微机室,任打字员。

第三天,原来那位打字员打理背包回了边防。

更幸运的事情在第四天出现了。那天军区联络处一位负责对外宣传的­干­事找到我,让我帮他打印一份新闻稿件。内容是向国外介绍中国南方边境的“长寿村”,这个村庄有好多人都活过了100岁。新闻­干­事就此写了一篇不过百字的消息。稿件打印完毕,我觉得内容过于简单,恰巧“微机室”书柜里有一本介绍“长寿村”风土人情的书,我顺手取了下来,对稿件进行了加工,百字消息变成了一篇2000多字的通讯。

事后,我再次摇身一变,打字员兼“外宣报道员”,彻底摆脱了差役身份。一个多月过后,史迪不知是从哪里得知我被调到军区的消息,给我写来一封短信。晏凡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打来电话贺喜,说他现在已经在文化队了,眼下正紧张而快乐地复习功课,心情极好,来到军队之后从没像现在这么痛快过。

我问晏凡,何谓“文化队”?

晏凡说,所谓“文化队”就是将参加军校考试的战士集中起来复习文化课的地方,跟学校差不多,遗憾的是男女不成比例。通信连那几个女兵在这里显得格外珍贵,兄弟们都争着献殷勤。我曾经在晚自习上给一位女兵写了封情书,后来发现那女兵不吃这一套。女兵说她这辈子最不稀罕的就是情书,用血写的都收到过。知道吗,我去文化队报到那天,端木少校特意向团运输股要了辆吉普车,兄弟们自发地为我送行,那场面比樊副走的时候还要壮观。当时大强一手拎着我的背包,一手拎着我的画板,忙前忙后的仿佛要去文化队的是他一样。端木少校鼓励我到文化队后要给营部争光,大强在一边打断了端木少校的话,说,晏凡,争口气,好好复习,考上它,考上它也当个营长。我把嘴巴贴在他的耳朵上,说,好啊,只要我当上营长,立马就给你入党,转志愿兵,让你给我开车!

第四部分这话太具有挑逗­性­了

我问晏凡,你对考试有多大胜算把握?

晏凡说,专业考试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你看过我的画,我基本功挺扎实的。当年考广州美院我的素描与水粉都拿了最高分。至于文化课,放心,我绝不会在考场上装正人君子。这把我是赌上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真是想混个军官在军队­干­一辈子啊,真的,我厌倦了漂泊。飘来荡去何处才是个尽头啊?噢,对了,再过几天我就要去那所艺术院校参加专业考试了,学校在北京,你能不能帮我买张车票?

我说,没问题,来之前你给我打个电话,报个具体日期。

晏凡说,还有,史迪说他给你写过信了,收到没?史迪如今在一连混得可真够开的,我打电话去他们连队,接电话那人带理不理的。我说帮忙给我喊一下史迪,他口气立马就客气了。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咱们得多学着点儿。

写给我的那封短信里,史迪再次提起阿慧。说自从那天在她家占了她的便宜又吃了她父亲的宠物之后,就再也没进过那个村庄。阿慧后来又来连队卖过几次蛤蚧,篓子里的蛤蚧越来越少,眼神也一次比一次黯然。有次她竟然背着空篓子来到连队。每次来连队,她都用眼睛表达着要跟我一起到北京去的念头。你说这可能吗?你知道的,在感情上我从来都是个叶公好龙的家伙。那天在她家楼上发生的事情纯属意外,再说了,一个巴掌也拍不响。Make l ove,Not make war!★在军区你有没有跟女兵磨唧磨唧?有这贼心没那贼胆了吧?史迪的信让我想起“人民医院”那位美丽可爱的护士。

前段时间,军区机关要召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需要打印的材料特别多,我在微机室连续­干­了好几个通宵。由于熬夜期间抽烟过多,我咳嗽不止,后来竟发展到痰中带血的地步。我去军区门诊就医,医生连病名都没告诉我便给我开了几包古老药丸。那药吃下之后,我的病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严重了。我很担心病情恶化到“肺癌”之类的绝症,于是去了“人民医院”自费就诊。

到了医院,医生诊断之后说不是肺癌是小毛病,呼吸道感染,打次吊瓶就会好。

划价取药,一位头戴白帽的年轻护士带我去病房拐角处的注­射­室里输液。注­射­室里空无一人,除了我们两个之外。自从来到军队之后,我从未与任何一个女孩单独呆在一间房子过。一瞬间,我情不自禁地­骚­动起来。这时候,护士说话了,说,躺下,把衣服脱了吧!

这话太具有挑逗­性­了,再加上她的模样又是如此­性­感。

顿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动不动地愣在了那儿。

护士说,听见没?把衣服脱掉!

她的严厉使我醒过神来,我说,打哪儿?胳膊还是ρi股?

护士说,没让你脱裤子。

我脱掉上衣,护士抬起我的胳膊,拍打几下,说,当兵的,你的血管好难找啊?

我说,血管当然没大腿好找了。

她没有理会我的出言不逊,拿棉球在我皮肤上蹭了几下,然后将注­射­针头狠狠地Сhā了进去。吊瓶冒出气泡,药液开始流进我体内了。谁知她却将针头从我血管里拔了出来,换个角度重新将针头Сhā入。我知道,她这是在报复我刚才的不够礼貌,我决定吓她一次。

注­射­器上再次冒出气泡,我捂着脑袋怪叫起来,哎哟,我头晕!

护士顿时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抽出了针头,急切地问,还有别的不适反应吗?

我说,“皮试”做了吗?

护士舒了一口气,说,这种药不用“皮试”。

我说,再扎一次吧,扎狠点。

护士的脸微微地红了,哂笑着,第三次将针头Сhā进我的皮肤,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离去。

那一刻,我觉得这护士不但­性­感,还有些楚楚动人。

过了一会儿,护士来到注­射­室,看了看盐水瓶的进度,顺便问了一句,当兵的,要不要开水?

当时我最想喝的不是开水,而是酒。我说,能帮我出去买瓶啤酒吗,钱在我军装上面的口袋里。

护士说,我可不能害你。

完后,又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离去。

这一刻,我觉得这护士不但楚楚动人,还挺迷人的。

又过了一会儿,护士再次走进注­射­室。当时我正在抽烟,护士看见了,快步走到我面前,把香烟从我手里夺了下来,指着墙壁上的宣传画,一本正经地说:No smoking!

第四部分最够诱惑的是你

迷人的护士第三次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袋柑橘,歪着脑袋问我,怎么样,当兵的,够诱惑吧?

我说,最够诱惑的是你。

护士咯咯笑了,剥个橘子朝我递来。

我说,这橘子是哪个垂危病人的家属贿赂你的?

护士说,胡说八道,这是人家掏银子给你买的。

说着,护士在注­射­室坐了下来。注­射­室没有椅子,她当然是坐在了我的身边。

坐了下来的护士没了最初的脾气,眼神和善。我们开始聊天,漫无边际地聊着。护士总是把话题扯到疾病和死亡上,说死亡很可怕,但每个人都会死。人死了就等于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比这个世界好。那里只有欢乐,没有忧愁,没有虚伪和势利,也没有时过境迁、人走茶凉,更不要你们当兵的去保卫什么……护士发表着她对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看法,直到我提醒吊瓶的药液快没了她才如梦初醒般终止了叙述,把针头从我胳膊上拔了出来,边拔边说,当兵的,真想再扎你一次,练练技术。

我从床上起来,把军装穿在身上,伸出手,说,咱们再见吧。

护士轻轻握了我的手,先说了句慢着,然后就像小鸟一样欢乐蹦跳着去值班室拿来纸和笔,说,下士同志(我肩膀上佩戴的是两条横杠的下士军衔),留个电话可以吧?

我为之一动,觉得这女孩特有意思,也觉得她这种要求实在没什么好推辞的。几天过后,我的身体完全康复。护士给我打来电话,开口就问,当兵的,会打乒乓球吗?

我说,凑合吧,怎么,国家体委派你找乒乓球苗子?

护士说,你的运气还没这么好。咱们俩到“文化宫”去较量一下怎么样,敢去吗?

我说,可以啊,输了怎么办?

护士说,你说呢?输了就脱衣服吧?

我说,你真是善解人意,说到我心窝里去了。

护士说,就这么定了,晚上8点,我在人民医院过去第一个红绿灯下等你。

晚上,我第一次穿上从家乡带到军队的牛仔裤和“海魂衫”,去了那个红绿灯下。护士已在路灯下等候了。我来到护士面前,她扫了我一眼,继续向前方路口张望。

我说,急诊。

护士定目一看,跳了起来,说,哇塞,真看不出来。你怎么也会这样打扮啊?脱掉绿皮我还真认不出你了。走吧,咱们“蹦迪”去!

我说,不是说好的去打乒乓球,输了脱衣服吗?

她说,以为我真脱衣服给你看呀?想得倒美。看来我不说脱衣服你还真不出来呢。

去迪厅的路上,护士不时顽皮地踩一下我的脚跟。我们边走边聊,完全像是一对恩爱情侣。

到了迪厅门口,护士站在“女士免费”招贴前掏钱买门票。我阻止了,说我来。护士说得了吧当兵的,拿你的军饷唬谁?进了迪厅,里面正播放着缠绵的爵士乐,“迪斯科”乐曲还没有响起。等待跳舞准确地说是等着合理冲撞的红男绿女们在萨克斯如哭如泣的低怨中各自装着淑女绅士。震撼人心的舞曲激昂响起,迪厅里顿时嘈杂起来。男人们亮出把柄,女人们守护着漏洞,闪亮登场,跟随着令人颤栗的鼓点疯狂地扭动着ρi股,摇头摆尾。我牵着护士的手,感受着久违了的场景,尽情宣泄压抑了两年的激|情。护士跳得非常尽兴,不时还在迷离灯光下朝我扮个鬼脸,或者大声喊上一句:我愿意在这时候死去!幕后DJ很会煽情,不停地喊着麦克风,号召跳舞的人们与他一起说上几句放浪形骸的疯话。DJ技艺不错,把氛围调剂得恰到好处,中间还弄出了两次Gao潮。

我和护士满头大汗走出迪厅。我说,还打乒乓球吗?

护士说,啊,还念念不忘我脱衣服给你看啊。真的想看吗?现在我就脱给你看好了?

我说,千万别,­祼­奔不雅。

护士说着“­祼­奔可以增高”转身到一家还未打烊的商店买了两罐“可口可乐”,我们俩沿着路边的电线杆手牵手朝前走,不时就有几辆飞驰的摩托车从我们的影子上一轧而过。“ 可乐”喝光了,护士把易拉罐捏瘪,扔在地上,边走边踢,铝合金与地面摩擦着,发出空灵又尖利的声响。

第四部分要Zuo爱不要作战

突然,护士狠命飞起一脚,将易拉罐踢向夜空,说,当兵的,今晚上你能让我哭吗?

我说,脚法不准,换我踢的话能打到路灯。

护士说,别绕开话题,回答我!

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回答的必要。要她哭,对我来说简直就不算是件事儿。

见我没有回答,护士反而得意起来,说,没这能耐就算了,我不逼你。

说完,她唱起了一首名叫《钟鼓楼》的歌曲,并且篡改了部分歌词: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边

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

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

他们正在看着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

小饭馆里辛勤的是,外地的老乡们

他们的脸­色­,和当兵的一样

………… 歌声里充满奚落,我心底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我冲到她面前,捂着她的嘴巴,轻轻煽了她两个耳光,说,一边儿哭去吧!

出乎意料,护士不但没有哭,反而以一种胜利口吻对我说,就这点儿能耐?

说完,倨傲嘴­唇­倔强地一启一合,继续刚才的歌唱:钟鼓楼,吸着那尘烟,

任你们,划着它的脸,

我已经,看了这么多年,

当兵的,你怎么还不发言?

我已经,看了这么多年,

当兵的,你怎么还不发言?!

………… 这次我真真正正地火了,看来我是要举手发言了。我拉着护士的手,朝她迷人的脸上甩了我也数不清有多少个巴掌,反正我手面都有点儿麻木了。我想哪怕她马上就打电话报警,或者明天早晨她父母就去军区找我们司令,告我耍流氓然后军事法庭判我劳教,或者是她男朋友用枪把我给崩掉,我都认了。你可以对解放军一屑不顾,解放军可以忍辱负重,但解放军绝不可以忍辱负重到连女人都敢进行诋毁的地步!

不让当兵的打仗,难道还不让当兵的打架?遗憾的是我朝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下了手,实在太不光彩。我脑子里掠过悔意,垂头丧气地靠在了电线杆上。护士的脑袋还在左右摇摆着,似乎等待耳光继续亲吻脸庞。

见没了动静,护士睁开眼,鼻孔微翕了几下,盯着我,目光强硬。

护士的注视使我感到了羞愧,我决定向她道歉,惩罚条件任她选择。

我走到护士面前,谦意满怀地说,疼吗?你打我饶回来吧?

不料,护士猛地扑进我怀里,头拱着我的脖子,鼻子蹭着我的胸脯,身体起伏着呜呜地哭了起来……足足半个小时,护士终于止住了在我看来的确是悲恸的哭声。随后她又抽泣片刻,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别笑我,然后就乖巧地偎在了我身上,向我讲起了她的故事:

——从前我也算是个大家闺秀吧,从小到大,我家都有吃不完的水果,而我家从不买水果。为什么你知道吗?我爸是那医院的头儿!从我记事那天起,我家的门铃总响个不停,叔叔阿姨一进门就夸我长得漂亮,抢着带我去公园玩,抢着给我买雪糕。我信以为真,以为真是因为自己模样漂亮她们才这么喜欢我。当兵的,你说我到底漂不漂亮?两年前,爸爸在一次下乡检查工作途中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了。去了天堂,他可能会过得幸福,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救过很多人,可他却把我和妈妈撇在了这座城市。在这个城市我们举目无亲,白天我和妈妈去上班,晚上母女俩就坐在一块儿看电视、想爸爸。现在我经常用自己的工资买些水果放进冰箱里,尽管我和妈妈都不爱吃水果。家里也不再来客人了,水果在冰箱里一放就是好几个月。下班回家,带着钥匙我也要按几下门铃给妈听。每逢煤气罐用空了,都是我一个女孩子家从四楼扛到商店里去换,煤气罐扛肩上可没有你们扛枪那么神气!老实说,我恨透了人情世故!恨透了不理不睬!有时候我真想被人狠狠揍上一顿,然后再扑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我说,不是已经成全你了吗?

她说,是啊,感谢你还不行?早就听说你们当兵的坏,加个引号。送我回家好吗?

我说,刚才那事儿你不会记仇吧?

护士边走边说,会,会的,我想我可能会恨你一辈子!次日早晨,我刚到微机室护士就来了电话,问我昨晚上那么晚才回军队挨头儿批了没有?

我说,暂时还没有,你妈妈有没有追问我这位陌生男子的来历。

护士说,问了,我说是个当兵的,妈妈就更加担心了,今天连门都不让我出了……

不知为何,我喜欢上了这位护士,准备找机会与她进一步接触。然而事不凑巧,当天下午一位军官给我下了通知,说军区机关保密部门在某师开办了个为期20天的“加强微机工作人员保密意识”学习班,届时将聘请驻地电脑专家到军队授课,要我代表军区机关参加学习。

半个多月过后,我学习期满回到军区,问军官有没有一个叫晏凡的战士给我打过电话?

军官说叫晏凡的没有给你来过电话,倒是一个自称是你表妹的女孩给你打过两个电话。第一次我说你不在,去学习了。第二次她又打来,要我转告你她搬家了,留了个电话号码,要你尽快给她打个电话,说是家里有急事。号码我记得好像是顺手抄在了纸上,你去废纸篓里找找看。

这个自称我表妹的女孩必定是护士无疑了,我去废纸篓里找电话,却没有找到,军区电话也因用户增多,在我学习归来不久更换了号码。在这里,我想对那位不知名的可爱护士说:如果你碰巧看到这本小说,请与我联系。把原号码前两位换成62末尾加7即可,或者就给我写E-mail,我的电子邮箱是soldier3927@shub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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