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个学生的阶梯教室里虽然坐满了人,但除了教授喃喃自语般的讲课声和偶尔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外,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来玩个心理测验吧。”
教授突然将手中的粉笔往黑板的凹槽抛落,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粉笔断成两截,一截在凹槽内滚了几下;另一截掉落在讲台上。
他转过身,双手张开压在桌上,眼睛顺着一排排座位往上看,脸上露出微笑说:“好吗?”
沉寂的教室瞬间醒过来,鼓噪声此起彼落。
我被这阵声浪摇醒,睁眼一看,桌上的《性格心理学》停留在78页。
记得那是刚开始上课时的进度,而现在已是下课前10分钟。
拉了拉身旁荣安的衣袖,正在点头钓鱼的他吃了一惊,下巴撞上桌面。
唉唷一声,他也醒过来。
右前方三排处的女孩闻声回头,先是一楞继而笑了起来,笑容很甜。
我觉得有些窘,转头瞪荣安一眼。
他揉了揉下巴,睡眼惺忪地望着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回答,只是狠狠捏一下他的大腿。
“啊……”他才刚开口,我便摀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出声。
女孩又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回去跟隔壁的女同学说话。
“这个测验的问法虽然有很多种,不过答案的解释都是差不多的。”
教授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戴上眼镜后继续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说完后,他转头在黑板上依序写下:马、牛、羊、老虎、孔雀。
“大家别多想,只要凭第一时间的反应作答,这样才会准。”
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过了约半分钟,教授又开口说:“选马的同学请举手。”
大概有20几只手举起,荣安和我都没举手,笑容很甜的女孩也是。
我觉得“马的同学”好像是骂人的脏话,于是吃吃笑了起来,
但别人都没反应。
“选牛的同学请举手。”
这次举手的人看来比“马的”多一些。
笑容很甜的女孩选了羊,她隔壁的女同学则选老虎。
我在教授询问最后一种动物——孔雀时,举了手。
右手悬在空中,转头问荣安:“怎么没看见你举手?你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他说。
“没有狗啊!”我左手指着黑板上写的五种动物。
“是吗?”他仔细看了黑板一眼,“原来没有狗喔。”
“那你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啊。”
“你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我提高音量,“都跟你说没有狗了!”
“那位同学。”教授说,“有问题吗?”
转头看见教授的手正指向我,其它选孔雀的人早已将手放下,
只剩我高举右手。
“没有。”我脸颊发热,赶紧放下右手。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选孔雀?”教授又说。
我缓缓站起身,发现几乎全部的人都看着我,脸颊更热了,只得说:
“没有为什么。”
“这些动物代表对你而言什么最重要?或者说你最想追求什么?”
教授看了看仍然站着的我,并没有叫我坐下,又接着说:
“马代表自由;牛代表事业;羊代表爱情;老虎代表自尊。孔雀呢?”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暧昧,“孔雀则代表金钱。”
话刚说完,教室响起一阵笑声,笑容很甜的女孩笑得更甜了。
教授忍住笑,说:“请坐吧,孔雀同学。”
我想我的脸大概可以煎蛋了。
下课钟响后,收拾书包准备离开教室时,荣安对我说:
“原来你那么爱钱喔,难怪都不借钱给我。”
我像一锅滚开的水,荣安却来掀锅盖,我便顺手把书包往他身上砸。
他往后闪避时,刚好撞到经过我们身旁的女孩。
她是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隔壁的女孩,选老虎的那个。
“对不起。”我跟荣安异口同声。
她没说话,只是依序看了荣安和我一眼,眼神看来不像是瞪。
然后跨过掉在地上的书包,跟上笑容很甜的女孩,走出教室。
我捡起书包,趁荣安发呆的空档,举脚踹一下他的ρi股。
“爱钱没什么不好啊。”荣安揉了揉ρi股。
正想再给他一腿时,有人拍拍我肩膀说:“嘿,我也选孔雀耶。”
转头一看,是我们系上另一位同学,跟我不算熟。
“喔?”我随口问,“你为什么选孔雀?”
“孔雀那么漂亮,当然选牠啰9
说完后,他也走出教室,荣安立刻跟在后头跑掉了。
我背起书包,慢慢走出教室,离开教室后,在校园里闲晃。
想到孔雀的象征意义,心里很不是滋味。
虽然爱钱没什么不好,但爱钱总跟现实、势利、虚荣等形容词相关,
而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自己的样子。
本来可以对这个心理测验一笑置之,但那位选孔雀的同学,
偏偏就是个爱钱的人。
记得有次他开了辆新车到学校,兴冲冲地邀同学出外兜风。
结果有四位同学上了车,包括我。
我们在外面玩了三个钟头,才刚回到学校,他立刻拿出纸笔,
计算用掉的油钱等等大小花费,反复计算核对了三次后,说:
“你们每人要给我38.6元。那就39元吧,四舍五入。”
我心里不太高兴,给了他40元后,说:“不必找了。”
“真的吗?”他笑着说,“那太好了。”
从此我便跟他保持距离。
我走回宿舍,坐在书桌前,刚把《性格心理学》放进书架时,
荣安开门进来兴奋地说:“我查到那个女孩的名字了!”
“哪个女孩?”我转头看着他,有些疑惑。
“你喜欢的那个啊!”
我恍然大悟,他说的是笑容很甜的女孩,选羊的那个。
我和荣安都是单身的大四学生,班上也没有女同学供我们狩猎。
幸好学校规定要修通识教育课程,我们才有机会接触外系女孩。
这学期我和荣安选了这门课,因为听说任课教授打成绩很大方。
这门课是三学分,每周二下午连续上三节课,修课的学生什么系都有。
上课没多久,我便被那个笑容很甜的女孩所吸引。
她看起来很文静,眼睛又大又亮,尤其笑起来非常甜美。
我通常会坐在她身后三排左右的座位,由高处看着她,偶尔陷入遐想。
但我无从得知她的姓名和系所,直到上礼拜二她穿了系服来上课,
才知道她念统计系。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我问荣安。
“我下午跑出教室时,刚好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
“流尾停?”
“嘿嘿。”荣安很得意,“我们上星期不是才知道她念统计系吗?所以
我立刻跑到教务处找统计一到统计四的名条一一比对,终于……“
荣安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狭长的纸,把它摊开放在书桌上,
我低头一看,是统计三的名条。
而在纸条下方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名字——
刘玮亭。
我注视刘玮亭这名字几秒后,喔了一声。
“咦?”荣安睁大眼睛,“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不然要怎样?”
“赶快采取攻势啊!”
荣安双手拍击桌面,很激动的样子。
我抬起头看着荣安,不知道要说什么?
虽然每当在教室里看着她的背影或是在书桌前想到她的笑容时,
总是很渴望知道她的名字,但从来没想过如果一旦知道她的名字,
又该如何?
“写情书给她吧。”荣安说。
我想想也对,只有这个办法了。
毕竟我已经大四了,如果在大学生活中没谈场恋爱或是交个女朋友,
就像在篮球场上不管有再多的抄截、阻攻、助攻但却没有得分,
便会觉得这场球赛是一片空白。
于是我马上起身到其它寝室去借教人写情书的书籍。
要借这类书籍并不难,在我们这年纪学生的书架上,
充斥着教人如何对异性攻防的书。
因此我很快借到两本书,其中一本还用红笔画了一些重点。
我拿出信纸,左思右想并参考那两本书,终于写下第一句:
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园,你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荣安啊……”
“什么事?”他走近我。
“没事。”
“那你干嘛叫我?”
我没有理他,只是挥舞左手叫他别靠过来。
原本想问他第一句写得如何?但突然想到他的战斗力比我还弱,
如果听了他的意见,后果会不堪设想。
荣安去洗澡了,寝室内只剩下我和书桌上的一盏灯。
我屏气凝神写信,力求字迹工整,嘴里也低声复诵写下的文句。
如果不小心写错字或觉得文句不顺,便揉掉信纸重头来过。
文字的语气尽量诚恳而不卑微,赞美她时也避免阿谀奉承。
在荣安洗完澡回来推开寝室的门时,我终于写完了,只剩最后的署名。
“要署名什么?”我头也没回,“用真名不好吧。”
“用无名氏呢?”荣安说。
“又不是为善不欲人知的爱心捐款。”
“一个注意你很久的人呢?”
“这样好像是恐吓信。”
“一个暗恋你却不敢表白的人呢?”
“也不好。搞不好她会以为我是个变态或是奇怪的人。”
“知名不具呢?”
“知名不具?”
“这还有个笑话喔。就是你知道我的名字,但不知道我的棒棒。”
“混蛋!”
在写情书这么优雅的气氛中,他竟然冒出这句话,我回头骂了一声。
但我骂完后,看见他的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荣安全身脱个精光,连内裤也没穿,在寝室内走来走去。
“你……你在干嘛?”
“我在遛鸟啊。”他没停下脚步,继续走来走去。
“……”
“我的小鸟一天24小时都不见天日,只有在洗澡时才可以见天日,但
洗澡时得被水淋。所以我想通了,洗完澡遛牠一下,有益健康。“
说完后,他停下脚步,拿了张椅子到窗边,然后站上去面对窗外,
张开双臂说:“飞吧!”
“混蛋!你给我下来!”
我很用力把荣安拉下椅子,大声说:“把内裤给我穿上!”
“喔。”他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穿上内裤,“那你要署名什么?”
“就随便弄个化名好了。”
“我帮你查到她的名字,你得好好请我吃一顿大餐。”
“想都别想。”
“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刚举起脚想踹他时,突然又想到那个心理测验,便停了下来。
“这个刘玮亭是选羊的人。”
“羊?”荣安说,“羊代表什么?”
“爱情。”我说。
“喔。”荣安想了一下,“那这样的女孩一定可以带给人幸福。”
“应该是吧。”
我回到书桌前,在信尾署名:柯子龙。
再加个附注,请她下课后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我会在那里等她。如果她愿意跟我做朋友的话。
我将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装入信封。
准备用胶水黏上封口时,又把信拿出来再读一次。
“都写了,就寄吧。”荣安说。
我终于把信封缄,在收件人的地址写上:成大统计三。
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脑袋里还在胡思乱想。
如果那个心理测验很准的话,那么我应该会更喜欢刘玮亭;
但却会讨厌选孔雀的自己。
而如果她很相信那个心理测验,她会不会因此而不喜欢选孔雀的我?
“荣安。”我睁开眼睛,“你要选哪种动物?”
“狗啊。”荣安回答。
“都跟你说没有狗了!马、牛、羊、老虎、孔雀,你到底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啊。”
“你……”我气得坐起身,再用力躺下,“赶快睡觉!”
把信寄出后,连续几天的夜里都会作梦。
有时是像牵着白雪公主走过青青草原的梦;有时则是像聊斋里的怪谭。
我也开始想象刘玮亭收到信后的心情,她会高兴?还是觉得无聊?
她会不会优雅地撕破信然后不屑地丢进垃圾桶?
或是广邀亲朋好友来欣赏她的战利品?
终于又到了礼拜二,我这次因为心虚所以坐在离刘玮亭比较远的地方。
虽然紧张,但我仍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照理说如果她收到我的信,便知道在这间教室里有某个人喜欢她、
而且下课后会等她,那她为什么还能这么自然呢?
下课钟响后,我先警告荣安不准躲在暗处看我的热闹,
然后飞奔至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背对教室门口。
用了约两分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不紧张,再缓缓转身面对教室。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经过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
突然后悔自己太冲动,不应该寄出那封情书。
大概离我50公尺处,有个女孩似乎正朝我走来。
当距离缩短为30公尺时,我才看清楚她是坐在刘玮亭隔壁的女孩。
她越朝我走近,我心里越纳闷:怎么会是她呢?
但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10公尺时,我开始慌了。
彷佛看到一只老虎正朝我走过来,但我前面却没有铁笼子。
“我是刘玮亭。”她走到我面前两步后站定,“你是写信给我的人?”
“啊?”我舌头打结了,“这……这……”
“是或不是。”
“这很难解释。”
“到底是或不是。”她说,“如果很难回答,就点头或摇头。”
我不知道该点头或摇头,因为我是写给刘玮亭没错,但不是写给她啊。
她看我一直没反应,便从书包拿出一封信,说:“这是你写的?”
我看了看,便点头说:“是。”
她打量我一会后,说:“我们走走吧。”
说完后,她便转身向前走。我迟疑一下,跟在她身后。
以散步的角度而言,她走路的速度算快,而且目光总是直视前方。
她没再说话,自顾自地往前走,我则默默的跟在她身后机械地走。
我越走心里越纳闷:为什么她会收到信?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突然打破沉默。
“啊?”我吓了一跳,随即恢复正常,说:“朋友告诉我的。”
我心里闪过一丝杀意,死荣安,你完了。
“他认识我?”
“不。他……”我想了一会,编了一个理由,“他认识你朋友。”
“原来如此。”
“柯子龙不是你的本名吧?”
“嗯。我叫蔡智渊。”
“智渊?”她点点头,“这名字不错,知识渊博的意思。”
“谢谢。”
“为什么化名子龙?”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稿,有被录取。”
“是诗?散文?还是小说?”
“都不是。我投的是笑话。”
“哦?”她停下脚步,“说来听听。”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
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我也停下脚步,看她都没反应,便说:“我说完了。”
“嗯。”
“玩暗棋时,兵会吃将。”
“我知道。”
“所以我觉得这可以算是笑话。”
“大概吧。”她继续向前走,“你不用自责,笑话不好笑是正常的。”
“我……”
“一起吃个饭吧。”她又停下脚步。
我抬头一看,已走到学校的自助餐厅,便点点头。
进了餐厅,她在前我在后,各自拿餐盘选自己的菜。
结帐时,她从书包里拿出皮夹,我抢着说:“我请你。”
“不用了。各付各的。”
她付了钱,我也没坚持。
我们选了位置面对面坐下,她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选孔雀?”
“上星期你站起来回答教授问题时,全班都知道了。”
“喔。”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心理测验可能不准吧。”
“也许吧。”她拿筷子拨了拨餐盘的菜,“虽然很多人把心理测验当做
游戏,但心理测验还是有心理学基础并经过统计分析的。“
“是吗?”
“相信我,我是学统计的。”
“那你为什么选老虎?”
她先是一楞,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果然很注意我。”
我苦笑一下,心里想:我注意的是坐在你旁边,笑容很甜的女孩子。
“我选老虎是因为牠最能保护我,是我可以信赖的动物。”
“嗯。”
“你为什么选孔雀?”
“呃……”
我一直没追究我选孔雀的理由,当教授在黑板写下那五种动物时,
我的脑海里一一浮现这五种动物的外表和神情,然后便选了孔雀。
但绝不是因为孔雀漂亮而选牠,事实上我认为老虎漂亮多了。
那么我为什么要选孔雀呢?
“不用多想了。很多选择是没有理由的。”
她看我一直没回答,便帮我下了结论。
离开餐厅后,她说她的脚踏车还停在教室外面,我便陪她再走回去。
已经是入夜时分,路灯都亮了,但一路上我们几乎不交谈。
校园内没什么学生在走动,更彰显我们之间的沉默。
这种沉默的气氛,足以令人窒息。
“你为什么愿意出来见我?”
我说完后,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其实我的同学们都叫我别理你,或是躲起来看你会等到什么时候。”
“她们……”
“你放心。她们只知道有人写信给我,但我没把信给任何人看。”
“嗯。”
“我想你一定很用心写这封信,而且也鼓起很大的勇气。”她说,
“如果我不响应或是躲起来测试你的诚意,你的自尊心一定会受创。”
“谢谢你。”
“不客气。”她微微一笑,“我认为自尊最重要,绝不允许受到伤害。
所以那个心理测验对我而言,是非常准的。“
她牵着脚踏车往前走,并没有骑上去的意思。我便继续在后跟着。
刚刚她笑了一下,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她的笑容不算甜,似乎只是拉开嘴角做出笑的表情,不过笑容很诚恳。
“我们现在可以算是朋友了,以后别太见外。”
她停下脚步,等我跟她并肩后,再继续走。
“我的宿舍到了。”她说,“那就,再见吧。”
“嗯,再见。”
她骑上脚踏车,车轮大概只滚了三圈,我便听到煞车声。她回头说:
“我有个疑问: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嗯?”
“你在信上说的。”
“这个嘛……”我不想说谎,但又不能告诉她实情,神情很狼狈。
“同学们都说我很少笑,因此看起来凶凶的。”她又露出笑容,
“如果你觉得我的笑容很甜的话,那我以后尽量多笑了。”
“那……那很好啊。”我有些心虚。
刘玮亭的背影消失后,我心里百感交集,转身慢慢走回去。
虽然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凶,但相处的感觉还不错,也觉得她是好人。
可是……可是那封情书的收件人不是她,而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一想到这,心里便有气,突然精神一振,快步跑了起来。
直接跑回寝室。
我回到寝室,关上门,并且锁上。荣安冲着我一直傻笑。
走到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他面前,先敲了他一记:“她不是她啦!”
“你说什么?”荣安揉着头说。
“我喜欢的女孩子不是刘玮亭!”
“可是我明明听到有人叫她刘玮亭啊!”
“你确定你没听错?”
“我本来很有把握没听错,但经你这么一说,我不确定了。”
“可恶!”我掐着他脖子,“你把我害惨了!”
“等等。”荣安挣脱我的魔爪,“这么说的话,虽然可能是我听错,但
还真的有刘玮亭这个人。“
“那又如何?”
“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
“神奇个屁!”
“这样我算不算是你的爱神邱比特?”
“邱你的头!”
我又想掐他脖子时,他迅速溜到门边,打开门跑掉了。
我熄灭所有光亮,躺在床上回想今天跟刘玮亭相处的点滴。
该不该告诉她实情?如果告诉她实话,她的自尊会不会受伤?
她是那么为我设想,我如果伤害了她岂不是天理难容?
虽然她很不错,但我喜欢的人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突然想到一句成语:骑虎难下,倒真的满适合形容我现在的处境。
而且巧合的是,刘玮亭刚好是选老虎的人。
反复思考了几天,只得到一个结论:绝不能告诉刘玮亭实情。
而且那封情书毕竟写得很诚恳,所以我也不能跟她见一次面后就装死。
那么,就试着跟她交往看看吧。
依我平时的水平,也许她过阵子就不会想理我;
万一她觉得我不错,也许……嗯……也许……
总之,顺其自然吧。
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虽然紧张依旧,但我还是坐回老位置。
刘玮亭仍然跟笑容很甜的女孩坐在一块。
以往我总是专注看着笑容很甜的女孩的背影,现在却不知道该看谁?
我也无法分辨看谁的时间比较多,因为我几乎是同时看着两个人。
下课钟响了,瞥见她们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突然一阵慌张,
左手拿起桌上的书,右手提着书包,头也不回冲出教室。
我直接跑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然后喘口气。
等呼吸回复正常后,看到自己站在这棵敏感的树下。
正不知所措时,远远看到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
“嗨,蔡同学。”她在我面前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嗨,刘同学。”我觉得我好像是立正站好。
“我们走走吧。”
“是。”
然后她牵着脚踏车,我跟她并肩走着。
“这时候的阳光最好。”
“嗯。”
“对了,你念哪个系?”
“水利系。”
“哦,你是工学院的学生。不过你的文笔很好。”
“你怎么知道我的文笔?”
“信呀。”
“喔。”我又差点忘了是她收到我写的情书,“那是……”
“抄的?”
“很多地方是。”我抓抓头发,“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笑了笑,“还是可以感受到诚恳。”
“今天让我请你吃饭吧。”我说。
“这样好吗?”
“反正只是学校的餐厅而已。”
“好吧。”
“谢谢你。”
“该道谢的人是我吧?”
“不。你肯让我请客,我很高兴。”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选孔雀的人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不会觉得请客是件快乐的事。”
我们进了餐厅,又面对面坐了下来。
“今天教授出的作业,你应该没问题吧?”
“作业?”
“是呀。下礼拜得交。”
看来我今天太混了,连教授出了作业都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问她: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作业?”
“李宗盛、陈升、罗大佑之创作行为比较分析。”
“啊?”我张大嘴巴,“这要怎么写?太难了吧。”
“不会呀。我觉得还好。”她似乎胸有成竹。
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不禁皱了皱眉头。
“从他们的性格和背景的差异着手,会比较好写。”
“谢谢。”我急忙说,“真是大感谢。”
吃完饭,我们往她的宿舍移动,她仍然牵着脚踏车,我在旁跟着。
现在的时间回宿舍太早,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只好再问她关于作业的事,于是她又跟我点了几个写作业的方向。
“你的功课一定很好。”
“还好,还过得去。”
“我这样会不会占去你念书的时间?”
“不会。”她摇摇头,“跟你聊天满轻松的。”
可是我压力很大耶,我心里这么想着。
“宿舍的电话不太方便,以后要找我时可以让人上去叫我。”她说,
“我住四楼426室。”
“好。”
“那……”她拖长尾音,一直拖到我听不见为止。
“嗯。”我立刻说,“再见。”
“呀?”她有点惊讶,“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轮到我拖长尾音。
“好吧。下次见。”她说。
“嗯,再见。”我说。
走了两步,隐隐觉得就这样告别不太妥当,于是停下脚步回头说:
“其实我……”
“嗯?”她也停下脚步,准备聆听。
“我……”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有点急又有点紧张。
她等了一会,看我始终说不出话来,便向我走近两步。
“没关系。”她说,“我跟你一样,也会紧张。”
“是吗?”
“嗯。”她点点头,“我没有跟异性单独相处的经验,因此很紧张。”
“看不出来你会紧张。”
“别忘了,”她微微一笑,“我是选老虎的人。”
看到她的微笑,我心一松,表情不再僵硬。
她又跟我挥挥手说再见后,便转身走进宿舍。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虽然如释重负,但不代表跟她在一起是不愉快的。
我只是觉得那封寄错的情书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挡在我和她之间,
因此我受到阻碍,无法自在随意地靠近她。
而我也不时分心往后看,因为后面还有个笑容很甜美的女孩。
从此每当上完课后,我会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我们走走吧。”
这是她每次看到我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说来奇怪,不管我们在一起多少次,每次一看到她,便觉得陌生。
但只要走了五分钟的路,我便开始熟悉她。
因此我们通常先是在校园走走,然后吃个饭、聊聊天。
也曾看过三次电影,吃过两次冰,逛过一次书店。
电影是在学校内看的,不用钱的那种,很符合选孔雀的我的特质。
她是那种越相处越有味道的女孩,因此挡在我们中间的石头,
随着相处次数的增加而变得越来越小。
她的笑容变多了,我上课时也渐渐能将视线的焦点集中在她身上。
至于笑容很甜美的女孩,她的笑容对我而言,已经越来越模糊。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喜欢刘玮亭?
但即使现在还不算,我相信如果这种相处模式继续下去的话,
不久后她便会占据我的生命。
就像顺着河水一路蜿蜒往下,总有一天会看到大海。
又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荣安还是在打瞌睡,但我已经很少睡了。
一直注视着刘玮亭的背影很奇怪,偶尔也得看看教授、看看黑板。
如果实在太无聊,我会在荣安的课本上涂鸦。
下课钟响了,收拾书包时正好跟转头向后的刘玮亭四目相接,
我笑一笑,然后起身先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快走到树下时,隐约听到有人叫刘玮亭,我回过头,但没看见她。
我不以为意,继续走到树下。
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说:“我们走走吧。”
“嗯。”我点点头。
才走了一分钟,她便擦擦汗说:“天气变热了。”
“是啊,好像已经是夏天了。”
“那我们到那棵大榕树下乘凉,好不好?”
“好啊。”
到了大榕树下,她将脚踏车停好,然后坐在树下,我也跟着坐下。
“这个夏天你就毕业了,有何打算?”她拿出一张面纸,递给我。
“继续念研究所。”我接过面纸,擦擦汗。
“很好。”她笑了笑,“要加油。”
“会的。”
我们又聊一会毕业这个话题,突然看见荣安骑着脚踏车飞奔而来。
“我……”他气喘吁吁,“我终于知道了!”
正纳闷他到底知道什么时,他不等我发问便继续说:
“刚刚我走出教室又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这次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
没有听错,我马上跑到教务处。上次只看到统计三的刘玮亭便没再
往下看,原来统计四竟然还有一个人叫柳苇庭!“
他拿出统计四的名条,把柳苇庭这名字圈出,我暗叫不妙,他又说:
“刘玮亭、柳苇庭,听起来都像流尾停。所以你喜欢的人是统计四的
柳苇庭,不是统计三的刘玮亭,你的情书寄错人了!“
荣安说完后很得意,又高声强调一次,“寄—错—人—了—!”
我苦着一张脸,甚至不敢转头看刘玮亭。
刘玮亭站起身,走到脚踏车边,踢掉支架,骑上车,扬长而去。
我移动两步,嘴里只说出:“我……”
却再也说不下去。
荣安看看我,又看看远去的她,说:“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我没理他,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越来越淡的背影。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刘玮亭,跟她解释这一切。
隔天觉得似乎有话没说完,又写了一封。
能说的都说了,只能静静等待下一次的上课时间。
这几天我很沉默,连多话的荣安也不敢跟我说话。
终于熬到礼拜二的上课时间,但她竟然没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身边。
我心里有些慌,以为她不来了。
还好四下搜寻后,发现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出口的位置。
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背影吧。
下课后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踪影。
接下来连续两次上课的情形也一样,一下课她立刻走人,比我还快。
这期间我又写了两封信给她,但她始终没回信。
我只得硬着头皮到她的宿舍楼下,请人上楼找了她三次。
前两次得到的回答是:她不在。
第三次拜托的人比较老实,回答:她说她不在。
我继续保持沉默。
这是最后一次上课了,我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在她的右侧。
下课前五分钟,我已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一下课就往外冲。
刚敲完下课钟,立刻转头看她,但她竟然不见。
我大吃一惊,不管教授的话是否已说完,拔腿往外狂奔。
终于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旁追上她。
我喊了声:“刘玮亭!”
她停下脚踏车,但没回头,只问了句:“你确定你叫的人是我?”
“对。”我抚着胸口,试着降温沸腾的肺,“我在叫你。”
“有事吗?”
“对不起。”
“还有呢?”
“真的很对不起。”
她终于回过头,只是脖子似乎上紧了螺丝,以致转动的速度非常缓慢。
然后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淡得令我怀疑她的眼睛里是否还有瞳孔?
“如果没其它事的话,那就再见了。”
她迅速将头转回,骑上车走了。
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无法移动,嘴里也没出声。
荣安突然越过我身旁,追着刘玮亭的背影,大喊:
“请原谅他吧!他不是故意的!”
“是我不好!都是我造成的!”
“听他说几句话吧!”
“请你……”
荣安越跑越远,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
然后我听到树上的蝉声,这是今年夏天第一次蝉鸣。
我抬头往上看,只看到茂密的绿,没发现任何一只蝉。
夏天结结实实地到了,而我的大学生涯也结束了。
我顺利毕业,准备念研究所。
搬离大学部的宿舍,住进研究生的宿舍。
荣安去当兵了,我和一个机械所的研究生住在新的寝室里。
“我好像看过你。”这是新室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刘玮亭应该升上大四,而笑容很甜的柳苇庭则不知下落。
不过我在毕业典礼那天,毕业生游校园时,曾看过柳苇庭。
她穿着学士服,被一颗水球击中肩膀,头发和衣服都溅湿了。
她却咯咯地笑着,笑容依然甜美。
然后我眼前一片模糊。
不是因为感伤流泪,而是我在楞楞地望着她的同时,被水球砸中脸。
没能跟刘玮亭在一起是件遗憾的事,而且我对她有很深的愧疚感。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希望时间能冲淡彼此的记忆。
不过这似乎很难,起码对我而言,很难忘掉她的最后一瞥。
她的最后一瞥虽然很淡,但在我心里却雪亮得很。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研究室,回寝室通常只为了洗澡和睡觉。
新室友似乎也是如此,因此我们碰头或是交谈的机会很少。
一旦碰头,大概也是闲聊两句。
他通常会说:“我好像看过你。”
这几乎已经是他的口头禅了。
新学期开学后一个多月,有系际杯的球赛,各种球类都有。
学弟找我去打乒乓球,因为我在大学时代曾打过系际杯乒乓球赛。
比赛共分七点,五单二双,先拿下四点者为胜。
我在比赛当晚穿了件短裤,拿了球拍,从宿舍走到体育馆。
第一场对电机,我打第一点,以直落二打赢,我们系上也先拿下四点。
第二场对企管,前三点我们两胜一负,轮到我打的第四点。
“第四点单打,水利蔡智渊、企管柳苇庭。”
裁判说完这句话后,我吓了一跳,球拍几乎脱手。
正怀疑是否听错时,我看到柳苇庭拿着球拍走到球桌前。
没想到再次见到笑容很甜的女孩——柳苇庭,会是在这种场合。
她走到球桌前时,大概除了企管系的学生外,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虽然并没有规定女生不能参赛,但一直以来都是男生在比赛,
突然出现个女生,连裁判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错愕。
她甚至还走到裁判面前看他手里的名单,再朝我看一眼。
虽然我很纳闷,但无暇多想,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这是场一面倒的比赛。
我指的不是比赛内容,而是所有人一面倒为她加油,包括我的学弟们。
她虽然打得不错,但比起一般系际杯比赛球员的水平,还差上一截。
再加上她是个女孩子,因此我只推挡,从不抽球、切球或杀球。
偶尔不小心顺手杀个球,学弟便会大喊:“学长!你有没有人性?”
我只要一得分,全场嘘声四起;但她一得分,全场欢声雷动。
我连赢两局,拿下第四点。
比赛结束时,照例双方要握手表示风度。
当我跟她握手时,她露出笑容。
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她的甜美笑容,我想我应该脸红了。
第五点比赛快开始时,柳苇庭匆匆忙忙跑出体育馆,我很失落。
想起那时上课的情景,也想起她的背影、她的甜美笑容;
然后想起那封情书,想起刘玮亭,想起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我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头也哽住。
突然学弟拍拍我肩膀,兴奋地说:“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虽然进入八强,但我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
八强赛明晚才开始,因此我收拾球拍,准备离开体育馆。
“同学,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待会再走?”
有两个男生挡在我面前,说话很客气,不像是要找麻烦的人。
“你们是FBI吗?”我说。
“啊?”
“没事,我电影看太多了。”我说,“有事吗?”
“有人拜托我们留住你,他马上就会赶来了,请你等等。”
差不多只等了两分钟,便看到柳苇庭跑过来。
她先朝那两位男生说了声谢谢,再跟我说:“对不起,让你久等。”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里有些吵,我们出去外面说。好吗?”她笑了笑。
我回过神,乒乓球在球桌上弹跳的乒乒乓乓声才重新在耳际响起。
走出体育馆,她说:“我们人数不够,我只好来充数。”
“充数?”我说,“不会啊,其实你打得不错。”
“哪有赢家夸奖输家的道理?这样岂不表示你打得更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