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
“好。”
“那……”她拖长尾音,一直拖到我听不见为止。
“嗯。”我立刻说,“再见。”
“呀?”她有点惊讶,“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轮到我拖长尾音。
“好吧。下次见。”她说。
“嗯,再见。”我说。
走了两步,隐隐觉得就这样告别不太妥当,于是停下脚步回头说:
“其实我……”
“嗯?”她也停下脚步,准备聆听。
“我……”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有点急又有点紧张。
她等了一会,看我始终说不出话来,便向我走近两步。
“没关系。”她说,“我跟你一样,也会紧张。”
“是吗?”
“嗯。”她点点头,“我没有跟异性单独相处的经验,因此很紧张。”
“看不出来你会紧张。”
“别忘了,”她微微一笑,“我是选老虎的人。”
看到她的微笑,我心一松,表情不再僵硬。
她又跟我挥挥手说再见后,便转身走进宿舍。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虽然如释重负,但不代表跟她在一起是不愉快的。
我只是觉得那封寄错的情书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挡在我和她之间,
因此我受到阻碍,无法自在随意地靠近她。
而我也不时分心往后看,因为后面还有个笑容很甜美的女孩。
从此每当上完课后,我会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我们走走吧。”
这是她每次看到我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说来奇怪,不管我们在一起多少次,每次一看到她,便觉得陌生。
但只要走了五分钟的路,我便开始熟悉她。
因此我们通常先是在校园走走,然后吃个饭、聊聊天。
也曾看过三次电影,吃过两次冰,逛过一次书店。
电影是在学校内看的,不用钱的那种,很符合选孔雀的我的特质。
她是那种越相处越有味道的女孩,因此挡在我们中间的石头,
随着相处次数的增加而变得越来越小。
她的笑容变多了,我上课时也渐渐能将视线的焦点集中在她身上。
至于笑容很甜美的女孩,她的笑容对我而言,已经越来越模糊。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喜欢刘玮亭?
但即使现在还不算,我相信如果这种相处模式继续下去的话,
不久后她便会占据我的生命。
就像顺着河水一路蜿蜒往下,总有一天会看到大海。
又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荣安还是在打瞌睡,但我已经很少睡了。
一直注视着刘玮亭的背影很奇怪,偶尔也得看看教授、看看黑板。
如果实在太无聊,我会在荣安的课本上涂鸦。
下课钟响了,收拾书包时正好跟转头向后的刘玮亭四目相接,
我笑一笑,然后起身先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快走到树下时,隐约听到有人叫刘玮亭,我回过头,但没看见她。
我不以为意,继续走到树下。
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说:“我们走走吧。”
“嗯。”我点点头。
才走了一分钟,她便擦擦汗说:“天气变热了。”
“是啊,好像已经是夏天了。”
“那我们到那棵大榕树下乘凉,好不好?”
“好啊。”
到了大榕树下,她将脚踏车停好,然后坐在树下,我也跟着坐下。
“这个夏天你就毕业了,有何打算?”她拿出一张面纸,递给我。
“继续念研究所。”我接过面纸,擦擦汗。
“很好。”她笑了笑,“要加油。”
“会的。”
我们又聊一会毕业这个话题,突然看见荣安骑着脚踏车飞奔而来。
“我……”他气喘吁吁,“我终于知道了!”
正纳闷他到底知道什么时,他不等我发问便继续说:
“刚刚我走出教室又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这次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
没有听错,我马上跑到教务处。上次只看到统计三的刘玮亭便没再
往下看,原来统计四竟然还有一个人叫柳苇庭!“
他拿出统计四的名条,把柳苇庭这名字圈出,我暗叫不妙,他又说:
“刘玮亭、柳苇庭,听起来都像流尾停。所以你喜欢的人是统计四的
柳苇庭,不是统计三的刘玮亭,你的情书寄错人了!“
荣安说完后很得意,又高声强调一次,“寄—错—人—了—!”
我苦着一张脸,甚至不敢转头看刘玮亭。
刘玮亭站起身,走到脚踏车边,踢掉支架,骑上车,扬长而去。
我移动两步,嘴里只说出:“我……”
却再也说不下去。
荣安看看我,又看看远去的她,说:“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我没理他,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越来越淡的背影。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刘玮亭,跟她解释这一切。
隔天觉得似乎有话没说完,又写了一封。
能说的都说了,只能静静等待下一次的上课时间。
这几天我很沉默,连多话的荣安也不敢跟我说话。
终于熬到礼拜二的上课时间,但她竟然没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身边。
我心里有些慌,以为她不来了。
还好四下搜寻后,发现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出口的位置。
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背影吧。
下课后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踪影。
接下来连续两次上课的情形也一样,一下课她立刻走人,比我还快。
这期间我又写了两封信给她,但她始终没回信。
我只得硬着头皮到她的宿舍楼下,请人上楼找了她三次。
前两次得到的回答是:她不在。
第三次拜托的人比较老实,回答:她说她不在。
我继续保持沉默。
这是最后一次上课了,我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在她的右侧。
下课前五分钟,我已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一下课就往外冲。
刚敲完下课钟,立刻转头看她,但她竟然不见。
我大吃一惊,不管教授的话是否已说完,拔腿往外狂奔。
终于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旁追上她。
我喊了声:“刘玮亭!”
她停下脚踏车,但没回头,只问了句:“你确定你叫的人是我?”
“对。”我抚着胸口,试着降温沸腾的肺,“我在叫你。”
“有事吗?”
“对不起。”
“还有呢?”
“真的很对不起。”
她终于回过头,只是脖子似乎上紧了螺丝,以致转动的速度非常缓慢。
然后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淡得令我怀疑她的眼睛里是否还有瞳孔?
“如果没其它事的话,那就再见了。”
她迅速将头转回,骑上车走了。
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无法移动,嘴里也没出声。
荣安突然越过我身旁,追着刘玮亭的背影,大喊:
“请原谅他吧!他不是故意的!”
“是我不好!都是我造成的!”
“听他说几句话吧!”
“请你……”
荣安越跑越远,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
然后我听到树上的蝉声,这是今年夏天第一次蝉鸣。
我抬头往上看,只看到茂密的绿,没发现任何一只蝉。
夏天结结实实地到了,而我的大学生涯也结束了。
我顺利毕业,准备念研究所。
搬离大学部的宿舍,住进研究生的宿舍。
荣安去当兵了,我和一个机械所的研究生住在新的寝室里。
“我好像看过你。”这是新室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刘玮亭应该升上大四,而笑容很甜的柳苇庭则不知下落。
不过我在毕业典礼那天,毕业生游校园时,曾看过柳苇庭。
她穿着学士服,被一颗水球击中肩膀,头发和衣服都溅湿了。
她却咯咯地笑着,笑容依然甜美。
然后我眼前一片模糊。
不是因为感伤流泪,而是我在楞楞地望着她的同时,被水球砸中脸。
没能跟刘玮亭在一起是件遗憾的事,而且我对她有很深的愧疚感。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希望时间能冲淡彼此的记忆。
不过这似乎很难,起码对我而言,很难忘掉她的最后一瞥。
她的最后一瞥虽然很淡,但在我心里却雪亮得很。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研究室,回寝室通常只为了洗澡和睡觉。
新室友似乎也是如此,因此我们碰头或是交谈的机会很少。
一旦碰头,大概也是闲聊两句。
他通常会说:“我好像看过你。”
这几乎已经是他的口头禅了。
新学期开学后一个多月,有系际杯的球赛,各种球类都有。
学弟找我去打乒乓球,因为我在大学时代曾打过系际杯乒乓球赛。
比赛共分七点,五单二双,先拿下四点者为胜。
我在比赛当晚穿了件短裤,拿了球拍,从宿舍走到体育馆。
第一场对电机,我打第一点,以直落二打赢,我们系上也先拿下四点。
第二场对企管,前三点我们两胜一负,轮到我打的第四点。
“第四点单打,水利蔡智渊、企管柳苇庭。”
裁判说完这句话后,我吓了一跳,球拍几乎脱手。
正怀疑是否听错时,我看到柳苇庭拿着球拍走到球桌前。
没想到再次见到笑容很甜的女孩——柳苇庭,会是在这种场合。
她走到球桌前时,大概除了企管系的学生外,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虽然并没有规定女生不能参赛,但一直以来都是男生在比赛,
突然出现个女生,连裁判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错愕。
她甚至还走到裁判面前看他手里的名单,再朝我看一眼。
虽然我很纳闷,但无暇多想,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这是场一面倒的比赛。
我指的不是比赛内容,而是所有人一面倒为她加油,包括我的学弟们。
她虽然打得不错,但比起一般系际杯比赛球员的水平,还差上一截。
再加上她是个女孩子,因此我只推挡,从不抽球、切球或杀球。
偶尔不小心顺手杀个球,学弟便会大喊:“学长!你有没有人性?”
我只要一得分,全场嘘声四起;但她一得分,全场欢声雷动。
我连赢两局,拿下第四点。
比赛结束时,照例双方要握手表示风度。
当我跟她握手时,她露出笑容。
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她的甜美笑容,我想我应该脸红了。
第五点比赛快开始时,柳苇庭匆匆忙忙跑出体育馆,我很失落。
想起那时上课的情景,也想起她的背影、她的甜美笑容;
然后想起那封情书,想起刘玮亭,想起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我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头也哽住。
突然学弟拍拍我肩膀,兴奋地说:“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虽然进入八强,但我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
八强赛明晚才开始,因此我收拾球拍,准备离开体育馆。
“同学,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待会再走?”
有两个男生挡在我面前,说话很客气,不像是要找麻烦的人。
“你们是FBI吗?”我说。
“啊?”
“没事,我电影看太多了。”我说,“有事吗?”
“有人拜托我们留住你,他马上就会赶来了,请你等等。”
差不多只等了两分钟,便看到柳苇庭跑过来。
她先朝那两位男生说了声谢谢,再跟我说:“对不起,让你久等。”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里有些吵,我们出去外面说。好吗?”她笑了笑。
我回过神,乒乓球在球桌上弹跳的乒乒乓乓声才重新在耳际响起。
走出体育馆,她说:“我们人数不够,我只好来充数。”
“充数?”我说,“不会啊,其实你打得不错。”
“哪有赢家夸奖输家的道理?这样岂不表示你打得更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笑着说,“你可以开玩笑吧?”
“可以啊。”
“那可以问你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叹口气,接着说:“你应该对我还有印象吧。”
“嗯。”她说,“那时教授只问你为什么选孔雀。”
“还有别的问题吗?”
“你真的叫蔡智渊?”
“嗯。”
“我刚刚在裁判手上的名单中看到你的名字,吓了一跳。”
“为什么?”
“你是不是曾经……”
“嗯?”
“我换个方式问好了。”她说,“你是不是曾经写信给女孩子。”
“嗯。”
“而这女孩你并不认识。”
“对。”
“那可是封情书哦。”
“没错。”
她从外套的口袋拿出一封信,信外头写着:刘玮亭小姐芳启。
“这是我写的。”没等她发问,我直接回答。
可能是我回答得太突然,她楞了一下,久久没有接话。
我看她不说话,便问:“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上?”
“玮亭是我学妹,我毕业时她把这封信给我,又说收信人其实是我,
而寄信人是水利系的蔡智渊。可是我看这封信的署名是……“
“柯子龙。”我打断她,“那是我的化名。”
“为什么要化名呢?”
“因为……”我想了一会,耸耸肩,“没什么。只是个无聊的理由。”
她没追问无聊的理由是什么,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我们都停下脚步,我在等她接下来的问题,她在思索下个问题是什么。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问:
“这封信真的是要寄给我的吗?”
“是的。”我回答得很干脆。
“哦。”她应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我走了。”
她张开口想说什么,但我不等她说话,便转身离去。
我不否认今晚突然看到柳苇庭心里是惊喜的,但一连串的问题,
却令我觉得有些难堪。
尤其她是我喜欢的人,更是情书的真正收件者,
当她在我面前拿着那封情书时,我感觉自己是赤祼的。
“请你等等!”
走了十多步,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停下脚步。
“对不起。”她跑到我面前,“我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封信对我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想确定一下而已。”
“那你现在确定了吧。”
“嗯。”她点点头,“对不起。”
我叹口气,说:“没关系。”
“本来想在比赛后马上问你,后来觉得不妥,便先跑回去拿这封信。”
她把信拿在手上反转了两次,便收进外套的口袋里,接着说:
“我怕你走掉,便拜托两个学弟留住你。”
“其实一个就够了。”
“我怕一个人留不住你。”
“为什么?”
我看着她,一脸疑惑。
她有些不好意思,回避我的目光后,说:
“我不认识你呀,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暴力倾向。万一你心里不高兴,
动手打人……“
她说到这里突然住口,表情似乎很尴尬。
我楞了一下,过了几秒后觉得好笑,便露出微笑。
“那……”她有些吞吞吐吐,“我还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我明天晚上可以来为你加油吗?”
我看了看她,没多久,她的脸上便扬起甜美的笑容。
于是我点了点头。
八强赛对上土木系,我打第五点。
比赛刚开打,柳苇庭正好赶到,在离球桌十公尺处独自站着。
轮我上场时,我们前四点是一胜三负;换言之,我若输水利系就输了。
我对上一个校队成员,看他挥拍的姿势,心里便凉了半截。
朝柳苇庭看了一眼,她面露笑容,还跟我比个V字型手势。
乒乓球比赛不像拳击比赛,在擂台打拳时,如果爱人在旁加油吶喊,
你可能会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而击倒一个比你强的对手。
然后脸颊浮肿鼻子流着血眼角流着泪,与飞奔上台的爱人紧紧拥抱。
但打乒乓球时,技术差一截就没有获胜的机会;
即使爱人在旁边说如果你赢了就脱光衣服让你看免费也一样。
所以我连输两局,也让水利系输掉了八强赛。
学弟在我输球后,说:“学长,一起去喝个饮料吧。”
我看到柳苇庭正朝我走来,于是说:“我还有事,你们去就好。”
然后跟她一起走出体育馆。
背后的学弟一定很惊讶我竟然跟昨晚的比赛对手走在一起。
“校队打系际杯,很不公平。”一走出体育馆,她便开口。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真的很不公平。”她说。
我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真的实在是很不公平。”她又说。
“一起去喝个饮料吧。”我终于开口,“好吗?”
“嗯。”她点点头。
我们到校门口附近一家冰店吃冰,才刚坐下,发现学弟们也来这里。
“学长!你太神奇了!只打了一场比赛便约到这么漂亮的学姐!”
“你不懂啦!也许学长早就认识她了。”
“对啊!搞不好她是学嫂。”
“如果是学嫂,为什么昨晚学长还能镇定地比赛呢?”
“学长大义灭亲啊!为了系上荣誉,不惜在球桌上羞辱学嫂。”
“真是学弟的榜样啊!学长你该得诺贝尔大公无私奖。”
五六个学弟凑过来七嘴八舌。
“你们到那边吃冰。”我指着三四步外的空桌,“我请客。”
“耶!”学弟们哄然散开,兴高采烈地走到那张空桌。
学弟一走,场面虽然静了下来,但我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
柳苇庭也没说话。
我吃了第一口冰,觉得场面和身体都很冷,便说:
“确实是不公平。”
柳苇庭楞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真的很甜美,笑声也是。
我突然有股冲动,也跟着笑出声,而且越笑越大声。
她的笑声渐缓,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我紧急煞住笑声,喉间感受到突然停止发声的后座力。
“你对学弟还满慷慨的。”她又说。
我虽然看着柳苇庭,但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瞬间涌上来。
勉强笑了笑后,说:“还好而已。”
“你为什么选孔雀?”她问。
我记得刘玮亭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想了很久;
但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去思考这个答案。
我耸耸肩,说:“没想太多,就选了。”
“那你知道我选什么吗?”她又问。
“你选羊。”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注意你,要不然怎么会有那封信呢?”
“那……嗯……”她欲言又止,“那……”
我等了一会,看她始终说不出话,便说: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那封信会寄错人?”
“嗯。”她点点头,放轻音量,“可以问吗?”
“你当然可以问,不过答不答就在我了。”
“哦。”她的语气显得有些失望。
“开玩笑的。”我笑了笑。
我将大四下学期发生的事简短地告诉柳苇庭。
叙述这段故事必须包括荣安和刘玮亭,我提到荣安时不免多说两句;
而提到刘玮亭时总是蜻蜓点水带过。
可能是因为这种比重的不均,以致她常Сhā嘴问问题以便窥得故事全貌。
也因此,我还是花了一些时间说完,而我们面前的冰也大半融化为水。
我用汤匙随意捞起几处浮在水面的小冰山,放进嘴里后问:
“你为什么选羊?”
“因为牠最温驯,而且可以抱在怀里,这会让我觉得很温暖。”
“羊真是个好答案,早知道我就选羊了。”
“你绝对不会是一个选羊的人。”她说得很笃定。
“为什么?”
“你发觉情书寄错后,并没有立刻告诉玮亭。对不对?”
“没错。”
“如果玮亭一直不知道实情,你应该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你寄错了。”
“嗯……”我想了一下,“应该是吧。”
“选羊的人眼里只有爱情,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喜欢的人交往。你怕
伤了玮亭,于是选择将错就错,所以你一定不会是选羊的人。“
我看了看柳苇庭,陷入沉思。
“选羊的人视真爱为最重要的,在追求真爱的过程中,常会不得已而
伤害自己不爱的人。如果没有伤害人的觉悟,怎能算是选羊的人?“
柳苇庭拿起汤匙在盘子里搅动,她面前的冰几乎已完全变成水。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问。
“我一定在第一时间就把实情说出来。”她放下汤匙,把语气加重,
像是在强调什么似的,说:“毫不迟疑。”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惊。
我不喜欢自己是个选孔雀的人,如果可以重选,我希望自己选羊。
我一厢情愿地相信,选羊的人——不管男或女,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而且会带给另一半幸福,因为在他们眼里爱情是最重要的。
但从来没想过,选羊的人必须要有随时可能会伤害人的心理准备。
我突然对那个心理测验产生极大的反感,也不愿话题绕着它打转,
于是说:“不提那个心理测验了,那是个无聊的游戏。”
“可是我相信心理测验有某种程度的象征意义。”
“是吗?”
“相信我,”她笑了笑,“我是学统计的。”
我手中的汤匙滑落,撞击盘子时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我开始沉默,柳苇庭则犹豫是否该把面前已融化的冰吃完?
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问她:“你现在念企管?”
“嗯。我考上了企管研究所。”她回答。
“好厉害。企管很难考呢。”
“还好啦,幸运而已。”
她放下汤匙,似乎决定放弃面前那盘冰水。
学弟们要离开了,我先起身替他们付帐。
有个学弟还跟她挥挥手,说:“学嫂,再见。”
她笑了笑,也挥了挥手,但没说什么。
又坐回她面前时,她将那封情书递给我。
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这里已经写上了我的住址。”她又拿出一张新的信封,笑着说:
“请你把那封信装进这个信封内,寄给我。”
低头看了看地址,知道她住在学校附近。
“记得要在收件人栏里填上我的名字。”她又说。
“就这样?”我抬头问。
“当然不止。”
“还要做什么?”
“还要贴邮票呀!”她笑得很开心。
我将情书和信封收下,她便起身说:“我该走了。”
看她往店内的方向走去,猛然想起刚刚只付学弟的帐,赶紧越过她,
抢先把我们两个的帐也结了。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笑了笑。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心里感到不悦,但不好意思当场发作,
只好勉强微笑,神色颇为尴尬。
“如果你仍愿意将信寄给我,我会很高兴。”走出冰店后,她说: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
“我的样子应该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吧。”她笑了笑,
“说不定你已经失去写那封信的理由了。”
我还是没有答话。
“我们以前上课的时间是星期二,对吗?”她问。
“嗯。”我点点头。
“今天刚好是星期二,如果下星期二之前我收到信,我会给你答复。”
“答复?”
“你信上说的呀。”
我恍然大悟,她指的应该是: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如果我没寄呢?”
“那我们就各自过自己的生活呀。”
我看了看她,她的神情很轻松,笑容也很自然。
“再见。”她说。
“再见。”我也说。
10
隔了两天,才把信寄给柳苇庭。
其实我没犹豫,只是找不到邮票又懒得出门买,便多拖了一天。
那天晚上回宿舍时,我又把情书看了一遍。
很奇怪,当初写这封情书时,脑子里都是笑容很甜的柳苇庭;
但在阅读的过程中,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不断涌现。
甚至觉得这封信如果是为了刘玮亭而写,好像也很符合。
只不过笑容很甜这个形容可能要改掉。
看着信封上的“刘玮亭小姐芳启”,发呆了许久。
信封是娇小的西式信封,正面有几朵花的水印,
背面则画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女孩的表情是凝视而不是微笑。
当初不想用标准信封来装情书是因为觉得怪,好像穿军服唱情歌一样。
但柳苇庭给我的是标准信封。
我叹口气,在标准信封的收件人栏里写上:柳苇庭小姐启。
然后将娇小的刘玮亭装进标准的柳苇庭里。
黏上封口后,才想到应该只将信纸放进即可,不必包括这个小信封。
但黏了就黏了,再拆会留下痕迹,反而不妥。
我特地到上次寄这封信的邮筒,把信投进去,听到咚一声。
回头看邮筒一眼,有股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封信很沉重。
一直到星期二来临之前,晚上睡觉时都没有作梦。
与第一次寄这封信时相比,不仅梦没了,连紧张和期待的感觉也消失。
新的星期二终于到来,我算好当初下课的时间,
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柳苇庭。
已经是秋末了,再也听不见蝉声。
远远看到有个女孩从教室走向我,我开始觉得激动。
彷佛回到当初等刘玮亭的时光,甚至可以听到她说:“我们走走吧。”
然后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擦了擦眼角,当视线逐渐清晰后,看到了柳苇庭。
我竟然感到一丝失望。
“你就是写信给我的柯子龙?”
“是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
“开学后的第二个礼拜。”
“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嗯。”
“那我不笑的时候呢?”
“呃……”我想了一下,“不笑的时候眼睛很大。”
柳苇庭楞了一下,表情看起来似乎正在决定该笑还是不该笑?
最后她决定笑了。
“有没有可能又笑眼睛又大呢?”她边笑边问,并试着睁大眼睛。
“这很难。”我摇摇头,“除非是皮笑肉不笑。”
她终于放弃边笑边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尽情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眼睛微瞇,弯成新月状,这才是我所认为的甜美笑容。
以前一起上课时,这种笑容总能轻易把我的心神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虽然认识刘玮亭之后,我对这种笑容的抵抗力逐渐增加;
但现在刘玮亭已经走了,便不再需要抵抗的理由。
望着她的笑容,我有些失神,直到她喂了一声,才回过神听见她说:
“我们到安平的海边看夕阳好吗?”
我点点头。
我骑机车载着她,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即使停下车等红灯也是。
第一次约会(如果算的话)便看太阳下山,实在不是好兆头。
然后我又想起刘玮亭。
以前跟刘玮亭在一起时,得先经过五分钟热机后,才会感到熟悉;
而跟柳苇庭相处时,却没有觉得陌生的尴尬阶段。
11
当海风越来越咸时,我发现太阳已快沉没入大海里,赶紧加快油门。
“夕阳呀!”才刚停好车,她便一跃而下,往沙滩奔跑,“等等我!”
我往前一看,太阳已经不见了。
“真可惜。”她回头说。
我看她的表情很失望,便说:“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她笑了笑,“干嘛道歉呢?”
柳苇庭蹲下身除去鞋袜、卷起裤管,赤着脚走在沙滩上。
我犹豫了两秒,也除去鞋袜,跟上她,一起在沙滩上赤足行走。
在海水来去之间,沙滩呈现深浅两种颜色,我们走在颜色最深的部分。
沙子又黑又软,轻轻一踏脚掌便深陷。
“你知道吗?”我们并肩走了十多步后,她说:“我从未收过情书。”
“很难想象。我以为你应该常收到情书。”
“有被搭讪或收到纸条的经验,但由完全陌生的人寄来的情书……”
她沿直线走动,任由上溯的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确实没收过。”
“现在写情书的人少了,收到情书的人自然也少。”我说。
“大概是吧。”她说。
我们开始沉默,只有海浪来回拍打沙滩的声音。
海浪大约只需要五次来回,便足以把我们的足迹完全抹平。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已经消失的脚印,然后往岸上走,
直到海浪再也构不着的地方,便坐了下来。
我跟了上去,也坐了下来。
“写情书或收到情书,都是一件浪漫的事。”她说。
“喔。”我应了一声。
“你可能不以为然吧。”她笑着说,“我觉得浪漫很重要哦。”
“你认为的浪漫是?”
“在雪地里跑步、丢雪球;或是在沙滩上散步、看夕阳,都很浪漫。”
“照这么说,在非洲不靠海的地方,不就没办法浪漫了?”
“说得也是。”
她凝视大海,似乎陷入沉思。
我见她迟迟没反应,便说:“我开玩笑的,你应该知道吧?”
“你是开玩笑的吗?”她转头看着我,“我很认真在为他们担忧呢。”
“他们?”
“住在非洲不靠海地方的人呀。”
“有什么好担忧的。”
“他们的浪漫是什么?”她说,“如果少了浪漫,人生会很无趣的。”
“也许他们的浪漫,就是骑在鸵鸟上看狮子吃斑马。”
“呀?”她有些惊讶,“这怎么能叫浪漫呢?”
“浪漫是因地而异的,搞不好他们觉得坐在沙滩看夕阳叫莫名其妙。”
她又没有反应了,隔了许久才说:“你一定是开玩笑的。”
“对。”我说。
她终于笑了起来。
天色已经灰暗,她的脸庞有些模糊,只有眼睛在闪亮着。
“谢谢你。”停止笑声后,她说。
“为什么道谢?”
“谢谢你写情书给我。”
“喔?”
“因为我们在台湾,所以你写情书给我,是种浪漫。”
“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你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思,不说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海浪来回拍打30次的时间,她看了看表,说:
“我晚上七点有家教。”
我也看了看表,发现只剩20分钟,便站起身说:“走吧。”
我们摸黑快步走回去,用海水洗净小腿和脚掌上的沙,然后穿上鞋袜。
我问清楚地点后,便加速狂飙。
这次不再有太阳已经下山的遗憾,我准时将她送达。
“你几点下课?”她下车后,我问。
“九点。”她回答。
“那我九点来载你。”
我挥挥手准备离去时,她突然跑过来轻轻抓住机车的把手,说:
“如果我们在非洲,你会带我骑着鸵鸟去看狮子吃斑马吗?”
“应该会吧。”我回答。
她又笑了起来。
昏黄的街灯下,她的眼睛仍然显得明亮。
12
那次之后,我又载柳苇庭到安平四次。
第一次机车的前轮破了,第二次火星塞点不着火;
第三次赌气换了辆机车,但骑到一半天空突然下雨;
第四次终于到了沙滩,不过夕阳却躲在云层里,死都不肯出来。
总之,四次都没看到夕阳。
最后一次铩羽而归后,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我请你吃饭。”
“如果看到夕阳,你是不是就不会请吃饭?”
“不。”我摇摇头,“我还是会请你吃饭。”
“真的吗?”柳苇庭睁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当然。”我点点头。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说。
虽然不喜欢她老提我选孔雀的事,但我已习惯别人对孔雀的刻板印象。
“大概我是变种的孔雀吧。”
我耸耸肩,开始学会自嘲。
我让她选餐厅,她选了一家装潢具有欧洲风味的餐厅。
点完菜后,她说:“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化名为柯子龙?”
我的心迅速抽动一下,为了不让自己又想起刘玮亭,赶紧回答: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笑话,有被录取。”
“是什么样的笑话?”她双手支起下巴,很专注的样子。
“你真的想听?”
“嗯。”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
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我一口气说完,然后拿起杯子喝口水,说:“就这样。”
她的表情似乎是惊讶于笑话的简短,但随即眉头一松,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持续了一阵子,我被她感染,也露齿微笑。
可能是我的笑容也感染了她,或是那个笑话确实好笑,
因此她并没有停止笑声的迹象。
我见她笑个不停,索性也继续笑,而且笑得有些放肆,
直到瞥见隔壁桌的客人正盯着我瞧。
“说真的。”我立刻停止笑声,“这个笑话真的好笑吗?”
“说真的。”她也收起笑容,“真的好笑。”
虽然投稿笑话没什么了不起,但她笑成这样还是让我有很大的成就感。
想当初讲这个笑话给刘玮亭听时,她的反应令我颇为尴尬。
我心里不禁又开始比较柳苇庭和刘玮亭,她们两个确实大不相同。
刘玮亭很少露出笑容,如果她笑,通常只表示一种礼貌或善意;
而柳苇庭的笑容很单纯,就是开心而已。
我知道不应该在与柳苇庭相处时想起刘玮亭,但这似乎很难。
即使刻意提醒自己也做不到,因为我对这两个人的记忆是绑在一起的。
当我知道柳苇庭喜欢浪漫、收到情书的反应竟然只是单纯的高兴时,
曾经悔恨将情书错寄给刘玮亭,甚至埋怨她。
但随即想起刘玮亭的好与善良,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便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情绪是非常残忍的。
因为刘玮亭,所以我不能坦然面对柳苇庭;
也失去了我竟然能如此轻易地靠近柳苇庭的惊喜心情。
如果没有刘玮亭,如果当初荣安查到的名字是柳苇庭,
这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啊。
光幻想一下就觉得浪漫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毕竟我是喜欢柳苇庭的啊,是那种接近暗恋性质的喜欢。
从第一眼看见她开始,她的倩影与笑容一直深植在我心里。
我无法具体形容喜欢的女孩子的样子,但当柳苇庭出现,
我觉得她彷佛正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女孩子。
虽然对她一无所悉,但只要她不是太奇怪、太难相处的女孩,
要我更进一步喜欢她,甚至爱上她,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眼前的柳苇庭并不奇怪,也很好相处,个性似乎也不错,
我应该早已陷入对她的爱情漩涡中才对。
但只因我常回头看到刘玮亭的眼神,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出漩涡。
如今被柳苇庭的笑声感染,我很尽情地用力笑,想用笑声震碎石头,
那块由寄错的情书、对刘玮亭的愧疚、她的最后一瞥所组成的石头。
我似乎是成功了。
因为我终于能感受到跟柳苇庭相处时的喜悦。
13
“说真的。”柳苇庭说,“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接触她的甜美笑容,脑海里刘玮亭的空洞眼神逐渐模糊。
“说真的。”我说,“我已经想通了。”
“嗯?”她很疑惑,“说真的,我不懂。”
“说真的。”我说,“我也无法解释。”
她楞了一下,也没继续追问,便又笑了起来。
吃完饭离开餐厅后,我们信步走着,彼此都没开口。
冬天已经轻轻来临,天气有些冷。
“说真的。”我发觉走入一条死巷,便停下脚步,“我们要去哪里?”
“说真的。”她也停下脚步,“我也不知道。”
“不是你在带路吗?”
“我是跟着你走耶。”
我们互望了几秒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离餐厅很近,我说要送她回家,她说好。
到了她家楼下,我说:
“我们班每星期二下午都会打垒球,要不要一起来玩?”
“方便吗?”她说,“我是女生耶。”
“没关系,我们打的是慢垒。有时慢垒会需要一个女孩子一起玩。”
“这么说的话,我又是去充数的啰。”
“不,不是充数。”我赶紧否认,“只是想邀你一起来打球而已。”
她先笑了两声,然后说:“好,我去。”
上楼前,她回头说:“说真的,这顿饭很贵。”
“说真的,确实不便宜。”我笑着说,“不过很值得。”
“你真的……”
“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话还没说完,我便把剩下的句子接上。
她笑了笑,挥挥手后便上楼了。
从此每星期二下午,柳苇庭会跟我们一起打垒球。
我们让她当投手,每当她把球高高抛出时,脸上便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由于她个性很开朗而且亲切,没多久便跟我班上的同学混得很熟。
打完球后会一起去吃饭,她也会去,我们并不把她当外人。
记得她第一次来打球时,班上有个同学偷偷问我: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摇摇头,“不是。”
随着大家越来越熟,问我的人越来越多。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还不算是。”
但我犹豫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我偶尔会打电话给柳苇庭,约她出来吃个饭或看场电影。
她从未拒绝过我,除非她真的有事。
她也常到我研究室,打打计算机,跟其它人聊聊天。
虽然我还是否认我跟她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但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把我们视为一对。
有天晚上我接到她的电话,才刚说几句,她便问我是不是感冒了?
“可能吧。”我说,“昨天骑车时,狠狠地淋了一场雨。”
“怎么不穿雨衣呢?”
“雨衣不见了。”
“那为什么不躲雨呢?”
“赶着上课,没办法。”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叫我要保重,便挂上电话。
隔天一进研究室,发现桌上有一件新的雨衣和一包药。
雨衣上面放了张纸条,上面写着:
“雨衣给你。感冒药要吃。记得多休息多喝水。苇庭。”
看着纸条上的苇庭,有种触电的感觉。
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临门一脚,它让我内心的某部分瞬间被填满。
纸条上的苇庭就只是柳苇庭,我可以藉由文字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样;
但如果我在心里念着柳苇庭这名字,便会不小心也把刘玮亭叫出来。
因为柳苇庭与刘玮亭的发音实在太接近了。
如今我终于有单独跟柳苇庭相处的机会,也有了只关于她的记忆。
吃完感冒药后两天,又到了打垒球的日子。
柳苇庭打了支安打,所有人都为她欢呼鼓掌。
“说真的。”又有个同学挨近我问,“她真的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我毫不犹豫,“她是。”
我拎起球棒,走进打击区。
苇庭站在一垒上对着我笑,并大喊:“加油!”
瞄准来球,振臂一挥,在清脆的锵声后,白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我甩掉球棒,朝一垒狂奔,紧紧追逐我的女友——苇庭的背影。
14
升上研二,开始感受到写论文的压力。
但我跟苇庭的相处,丝毫不受影响,每周二的垒球也照打。
我们在同一间学校念书,又都住在学校附近,相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反而是彼此之间如果碰到要赶报告之类的事,才会刻意选择独处。
我知道苇庭喜欢浪漫,因此尽可能以我所认知的浪漫方式对待她。
不过只要我意识到正在做一件“浪漫”的事,便会出状况。
比方说,我将一朵玫瑰藏进袖子里,打算突然变出来给她一个惊喜时,
花却压烂了,而我的手肘也被玫瑰的刺划伤。
共撑一把伞漫步雨中,但风太大以致雨伞开了花,反而淋了一身狼狈。
冬夜在山上看星星时,我脱掉外套,跟她一人各穿起一条袖子避寒,
但外套太小,我们挤得透不过气,想脱掉时却把外套撑破。
我买了一个冰淇淋蛋糕帮她庆生,但冰箱强度不够,蛋糕都化了。
蛋糕上用奶油写成的可爱的苇庭,爱字已模糊,看起来像可怜的苇庭。
情人节当晚我带她去一家看起来很高级的餐厅吃饭,服务生说:
“我们客满了。请问有订位吗?”
“还要订位吗?”我说。
服务生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脸上好像冒出三条斜线。
他应该是很惊讶我竟然连“情人节要订位”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
虽然苇庭总是以笑容化解我的尴尬,但我还是会有做错事的感觉。
“没关系,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总是这么说。
我越想摆脱选孔雀的形象,这种形象却在她心里越加根深蒂固。
我不曾吻她,顶多只是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或是轻轻拥抱她。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觉得那几乎是一种亵渎。
就像我如果走进旅馆的房间,看到铺得平整又洗得洁白的床单时,
便会觉得躺上去把这张床弄皱是一种亵渎。
我有病,这我知道,而且病得不轻。
所以每当看见她的漂亮脸蛋扬起甜美笑容时,我便不敢造次。
倒是有次打垒球时,准备接高飞球却被刺眼的阳光干扰,球打中额头。
所有人都笑我笨,只有她抚摸着我的额头,轻轻吹了几口气后,
趁大家不注意时亲了一下。
从此我开始矛盾,既舍不得她被球打中,又希望她也被球打中,
这样我便能亲她一下。
我常会幻想我跟苇庭的未来,幻想跟她以后共同生活的日子。
彷佛可以听到我在礼堂内对着穿白纱的她说出:我愿意;
也彷佛可以看到她在厨房切菜时回头看着我的笑脸。
也许会生几个小孩,看着小孩一点点长大,终于会开口叫我们爸妈。
不过我不敢吻她又该怎么生小孩呢?
没关系,这是技术性问题,我一定会克服的。
苇庭曾问我: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每天都可以看到你的甜美笑容。”我说,“这就是我的梦”。
“才不是呢。”她笑了笑,“你是选孔雀的人,不可能会这么浪漫。”
“我是说真的。”
“是吗?”她一脸狐疑,“如果你现在做一件浪漫的事,我就相信。”
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想到的事都与浪漫沾不上边,只好说:
“我们现在往西走,途中碰到的第一家电影院,就进去看电影。”
“可是你待会还有课,不是吗?”
“不管了。”
“你要逃课?”苇庭睁大了眼睛。
我点点头,然后问:“这样算浪漫吗?”
“嗯。”她笑了笑,“就算吧。”
我载着苇庭一路往西,十五分钟后经过电影院,立刻停下车。
牵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发现上映的是恐怖片。
片名叫:我的爱人是只鬼。
我相信苇庭一定不会认为看恐怖片是件浪漫的事,
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的梦就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的甜美笑容?
但对我而言,那确实是我的梦想,它是否浪漫并不重要。
15
苇庭是个好女孩,我深深觉得能跟她在一起是老天的眷顾。
因此我很珍惜她,想尽办法让她脸上时时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她是个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情而开心的人,取悦她并不难。
苇庭的脾气也很好,即使我迟到20分钟,她也只是笑着敲敲我的头。
我只看过一次她生气的表情,只有一次。
那是夏天刚来临的时候。
我停在路口等红灯,眼睛四处闲晃时,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她距离我应该至少还有30公尺,但我很确定,她是刘玮亭。
毕竟我太习惯看着她从远处走近我的身影。
我心跳加速,全身的肌肤瞬间感到紧张。
她越来越靠近,只剩下约10公尺时,我又看到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依然空洞,彷佛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
不知道是因为心虚、害怕,还是不忍,我立刻低下头不去看她。
再抬起头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望着她越走越远,而跟她在一起时的往事却越来越清晰。
直到后面的车子猛按喇叭,我才惊醒,赶紧离开那个路口。
“你知道……”我一看见苇庭便吞吞吐吐,最后鼓起勇气问:
“刘玮亭现在在哪里吗?”
“嗯?”她似乎听不太懂。
“你的学妹,刘玮亭。”
“哦。”苇庭应了一声,淡淡地说:“去年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
“可是我刚刚好像看见她了。”
“那很好呀。”
“如果她考上台大,人应该在台北,我怎么会在台南遇见她呢?”
“我怎么知道。”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需要大惊小怪吗?”苇庭说,“即使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她还是
可以出现在大学的母校附近吧。就像你是成大的学生,难道就不能
出现在台北街头吗?“
我听出苇庭的语气不善,赶紧说了声对不起。
她没反应,过了一会才说:“为什么你这么关心她?”
“不。”我赶紧摇手否认,“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而已。”
“我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苇庭叹口气说:“她应该过得还好吧。”
“希望如此。”我也叹口气。
苇庭看了我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从那天以后,我知道在苇庭面前提起刘玮亭是大忌;
但也从那天以后,我又常常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毕业时节又来到,这次我和苇庭即将从研究所毕业。
苇庭毕业后要到台北工作,而我则决定要留在台南继续念博士班。
搬离研究生宿舍前,刻意跟机械系室友聊聊。
平常没什么机会聊天,彼此几乎都是以研究室为家的人。
我想同住一间寝室两年,也算有缘。
“我突然想到一个心理测验,想问问你。”他笑着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回答。
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后,恍然大悟说:
“你就是那个选孔雀的人!”
“喔?”
“我们一起上过课,性格心理学。”他说,“难怪我老觉得看过你。”
我笑了笑,也觉得恍然大悟。
“你选什么?”我问。
“我选牛。”他说,“只有牛能确保我离开森林后,还能自耕自足。”
“你确实像选牛的人。”我笑了笑,又问:“那你毕业后有何打算?”
“到竹科当工程师。”他回答。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