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后,说:“不必找了。”
“真的吗?”他笑着说,“那太好了。”
从此我便跟他保持距离。
我走回宿舍,坐在书桌前,刚把《性格心理学》放进书架时,
荣安开门进来兴奋地说:“我查到那个女孩的名字了!”
“哪个女孩?”我转头看着他,有些疑惑。
“你喜欢的那个啊!”
我恍然大悟,他说的是笑容很甜的女孩,选羊的那个。
我和荣安都是单身的大四学生,班上也没有女同学供我们狩猎。
幸好学校规定要修通识教育课程,我们才有机会接触外系女孩。
这学期我和荣安选了这门课,因为听说任课教授打成绩很大方。
这门课是三学分,每周二下午连续上三节课,修课的学生什么系都有。
上课没多久,我便被那个笑容很甜的女孩所吸引。
她看起来很文静,眼睛又大又亮,尤其笑起来非常甜美。
我通常会坐在她身后三排左右的座位,由高处看着她,偶尔陷入遐想。
但我无从得知她的姓名和系所,直到上礼拜二她穿了系服来上课,
才知道她念统计系。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我问荣安。
“我下午跑出教室时,刚好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
“流尾停?”
“嘿嘿。”荣安很得意,“我们上星期不是才知道她念统计系吗?所以
我立刻跑到教务处找统计一到统计四的名条一一比对,终于……“
荣安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狭长的纸,把它摊开放在书桌上,
我低头一看,是统计三的名条。
而在纸条下方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名字——
刘玮亭。
我注视刘玮亭这名字几秒后,喔了一声。
“咦?”荣安睁大眼睛,“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不然要怎样?”
“赶快采取攻势啊!”
荣安双手拍击桌面,很激动的样子。
我抬起头看着荣安,不知道要说什么?
虽然每当在教室里看着她的背影或是在书桌前想到她的笑容时,
总是很渴望知道她的名字,但从来没想过如果一旦知道她的名字,
又该如何?
“写情书给她吧。”荣安说。
我想想也对,只有这个办法了。
毕竟我已经大四了,如果在大学生活中没谈场恋爱或是交个女朋友,
就像在篮球场上不管有再多的抄截、阻攻、助攻但却没有得分,
便会觉得这场球赛是一片空白。
于是我马上起身到其它寝室去借教人写情书的书籍。
要借这类书籍并不难,在我们这年纪学生的书架上,
充斥着教人如何对异性攻防的书。
因此我很快借到两本书,其中一本还用红笔画了一些重点。
我拿出信纸,左思右想并参考那两本书,终于写下第一句:
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园,你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荣安啊……”
“什么事?”他走近我。
“没事。”
“那你干嘛叫我?”
我没有理他,只是挥舞左手叫他别靠过来。
原本想问他第一句写得如何?但突然想到他的战斗力比我还弱,
如果听了他的意见,后果会不堪设想。
荣安去洗澡了,寝室内只剩下我和书桌上的一盏灯。
我屏气凝神写信,力求字迹工整,嘴里也低声复诵写下的文句。
如果不小心写错字或觉得文句不顺,便揉掉信纸重头来过。
文字的语气尽量诚恳而不卑微,赞美她时也避免阿谀奉承。
在荣安洗完澡回来推开寝室的门时,我终于写完了,只剩最后的署名。
“要署名什么?”我头也没回,“用真名不好吧。”
“用无名氏呢?”荣安说。
“又不是为善不欲人知的爱心捐款。”
“一个注意你很久的人呢?”
“这样好像是恐吓信。”
“一个暗恋你却不敢表白的人呢?”
“也不好。搞不好她会以为我是个变态或是奇怪的人。”
“知名不具呢?”
“知名不具?”
“这还有个笑话喔。就是你知道我的名字,但不知道我的棒棒。”
“混蛋!”
在写情书这么优雅的气氛中,他竟然冒出这句话,我回头骂了一声。
但我骂完后,看见他的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荣安全身脱个精光,连内裤也没穿,在寝室内走来走去。
“你……你在干嘛?”
“我在遛鸟啊。”他没停下脚步,继续走来走去。
“……”
“我的小鸟一天24小时都不见天日,只有在洗澡时才可以见天日,但
洗澡时得被水淋。所以我想通了,洗完澡遛牠一下,有益健康。“
说完后,他停下脚步,拿了张椅子到窗边,然后站上去面对窗外,
张开双臂说:“飞吧!”
“混蛋!你给我下来!”
我很用力把荣安拉下椅子,大声说:“把内裤给我穿上!”
“喔。”他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穿上内裤,“那你要署名什么?”
“就随便弄个化名好了。”
“我帮你查到她的名字,你得好好请我吃一顿大餐。”
“想都别想。”
“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刚举起脚想踹他时,突然又想到那个心理测验,便停了下来。
“这个刘玮亭是选羊的人。”
“羊?”荣安说,“羊代表什么?”
“爱情。”我说。
“喔。”荣安想了一下,“那这样的女孩一定可以带给人幸福。”
“应该是吧。”
我回到书桌前,在信尾署名:柯子龙。
再加个附注,请她下课后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我会在那里等她。如果她愿意跟我做朋友的话。
我将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装入信封。
准备用胶水黏上封口时,又把信拿出来再读一次。
“都写了,就寄吧。”荣安说。
我终于把信封缄,在收件人的地址写上:成大统计三。
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脑袋里还在胡思乱想。
如果那个心理测验很准的话,那么我应该会更喜欢刘玮亭;
但却会讨厌选孔雀的自己。
而如果她很相信那个心理测验,她会不会因此而不喜欢选孔雀的我?
“荣安。”我睁开眼睛,“你要选哪种动物?”
“狗啊。”荣安回答。
“都跟你说没有狗了!马、牛、羊、老虎、孔雀,你到底要选什么?”
“我要选狗啊。”
“你……”我气得坐起身,再用力躺下,“赶快睡觉!”
把信寄出后,连续几天的夜里都会作梦。
有时是像牵着白雪公主走过青青草原的梦;有时则是像聊斋里的怪谭。
我也开始想象刘玮亭收到信后的心情,她会高兴?还是觉得无聊?
她会不会优雅地撕破信然后不屑地丢进垃圾桶?
或是广邀亲朋好友来欣赏她的战利品?
终于又到了礼拜二,我这次因为心虚所以坐在离刘玮亭比较远的地方。
虽然紧张,但我仍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照理说如果她收到我的信,便知道在这间教室里有某个人喜欢她、
而且下课后会等她,那她为什么还能这么自然呢?
下课钟响后,我先警告荣安不准躲在暗处看我的热闹,
然后飞奔至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背对教室门口。
用了约两分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不紧张,再缓缓转身面对教室。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经过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
突然后悔自己太冲动,不应该寄出那封情书。
大概离我50公尺处,有个女孩似乎正朝我走来。
当距离缩短为30公尺时,我才看清楚她是坐在刘玮亭隔壁的女孩。
她越朝我走近,我心里越纳闷:怎么会是她呢?
但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10公尺时,我开始慌了。
彷佛看到一只老虎正朝我走过来,但我前面却没有铁笼子。
“我是刘玮亭。”她走到我面前两步后站定,“你是写信给我的人?”
“啊?”我舌头打结了,“这……这……”
“是或不是。”
“这很难解释。”
“到底是或不是。”她说,“如果很难回答,就点头或摇头。”
我不知道该点头或摇头,因为我是写给刘玮亭没错,但不是写给她啊。
她看我一直没反应,便从书包拿出一封信,说:“这是你写的?”
我看了看,便点头说:“是。”
她打量我一会后,说:“我们走走吧。”
说完后,她便转身向前走。我迟疑一下,跟在她身后。
以散步的角度而言,她走路的速度算快,而且目光总是直视前方。
她没再说话,自顾自地往前走,我则默默的跟在她身后机械地走。
我越走心里越纳闷:为什么她会收到信?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突然打破沉默。
“啊?”我吓了一跳,随即恢复正常,说:“朋友告诉我的。”
我心里闪过一丝杀意,死荣安,你完了。
“他认识我?”
“不。他……”我想了一会,编了一个理由,“他认识你朋友。”
“原来如此。”
“柯子龙不是你的本名吧?”
“嗯。我叫蔡智渊。”
“智渊?”她点点头,“这名字不错,知识渊博的意思。”
“谢谢。”
“为什么化名子龙?”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稿,有被录取。”
“是诗?散文?还是小说?”
“都不是。我投的是笑话。”
“哦?”她停下脚步,“说来听听。”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
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我也停下脚步,看她都没反应,便说:“我说完了。”
“嗯。”
“玩暗棋时,兵会吃将。”
“我知道。”
“所以我觉得这可以算是笑话。”
“大概吧。”她继续向前走,“你不用自责,笑话不好笑是正常的。”
“我……”
“一起吃个饭吧。”她又停下脚步。
我抬头一看,已走到学校的自助餐厅,便点点头。
进了餐厅,她在前我在后,各自拿餐盘选自己的菜。
结帐时,她从书包里拿出皮夹,我抢着说:“我请你。”
“不用了。各付各的。”
她付了钱,我也没坚持。
我们选了位置面对面坐下,她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选孔雀?”
“上星期你站起来回答教授问题时,全班都知道了。”
“喔。”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心理测验可能不准吧。”
“也许吧。”她拿筷子拨了拨餐盘的菜,“虽然很多人把心理测验当做
游戏,但心理测验还是有心理学基础并经过统计分析的。“
“是吗?”
“相信我,我是学统计的。”
“那你为什么选老虎?”
她先是一楞,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果然很注意我。”
我苦笑一下,心里想:我注意的是坐在你旁边,笑容很甜的女孩子。
“我选老虎是因为牠最能保护我,是我可以信赖的动物。”
“嗯。”
“你为什么选孔雀?”
“呃……”
我一直没追究我选孔雀的理由,当教授在黑板写下那五种动物时,
我的脑海里一一浮现这五种动物的外表和神情,然后便选了孔雀。
但绝不是因为孔雀漂亮而选牠,事实上我认为老虎漂亮多了。
那么我为什么要选孔雀呢?
“不用多想了。很多选择是没有理由的。”
她看我一直没回答,便帮我下了结论。
离开餐厅后,她说她的脚踏车还停在教室外面,我便陪她再走回去。
已经是入夜时分,路灯都亮了,但一路上我们几乎不交谈。
校园内没什么学生在走动,更彰显我们之间的沉默。
这种沉默的气氛,足以令人窒息。
“你为什么愿意出来见我?”
我说完后,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其实我的同学们都叫我别理你,或是躲起来看你会等到什么时候。”
“她们……”
“你放心。她们只知道有人写信给我,但我没把信给任何人看。”
“嗯。”
“我想你一定很用心写这封信,而且也鼓起很大的勇气。”她说,
“如果我不响应或是躲起来测试你的诚意,你的自尊心一定会受创。”
“谢谢你。”
“不客气。”她微微一笑,“我认为自尊最重要,绝不允许受到伤害。
所以那个心理测验对我而言,是非常准的。“
她牵着脚踏车往前走,并没有骑上去的意思。我便继续在后跟着。
刚刚她笑了一下,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她的笑容不算甜,似乎只是拉开嘴角做出笑的表情,不过笑容很诚恳。
“我们现在可以算是朋友了,以后别太见外。”
她停下脚步,等我跟她并肩后,再继续走。
“我的宿舍到了。”她说,“那就,再见吧。”
“嗯,再见。”
她骑上脚踏车,车轮大概只滚了三圈,我便听到煞车声。她回头说:
“我有个疑问: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嗯?”
“你在信上说的。”
“这个嘛……”我不想说谎,但又不能告诉她实情,神情很狼狈。
“同学们都说我很少笑,因此看起来凶凶的。”她又露出笑容,
“如果你觉得我的笑容很甜的话,那我以后尽量多笑了。”
“那……那很好啊。”我有些心虚。
刘玮亭的背影消失后,我心里百感交集,转身慢慢走回去。
虽然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凶,但相处的感觉还不错,也觉得她是好人。
可是……可是那封情书的收件人不是她,而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一想到这,心里便有气,突然精神一振,快步跑了起来。
直接跑回寝室。
我回到寝室,关上门,并且锁上。荣安冲着我一直傻笑。
走到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他面前,先敲了他一记:“她不是她啦!”
“你说什么?”荣安揉着头说。
“我喜欢的女孩子不是刘玮亭!”
“可是我明明听到有人叫她刘玮亭啊!”
“你确定你没听错?”
“我本来很有把握没听错,但经你这么一说,我不确定了。”
“可恶!”我掐着他脖子,“你把我害惨了!”
“等等。”荣安挣脱我的魔爪,“这么说的话,虽然可能是我听错,但
还真的有刘玮亭这个人。“
“那又如何?”
“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
“神奇个屁!”
“这样我算不算是你的爱神邱比特?”
“邱你的头!”
我又想掐他脖子时,他迅速溜到门边,打开门跑掉了。
我熄灭所有光亮,躺在床上回想今天跟刘玮亭相处的点滴。
该不该告诉她实情?如果告诉她实话,她的自尊会不会受伤?
她是那么为我设想,我如果伤害了她岂不是天理难容?
虽然她很不错,但我喜欢的人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突然想到一句成语:骑虎难下,倒真的满适合形容我现在的处境。
而且巧合的是,刘玮亭刚好是选老虎的人。
反复思考了几天,只得到一个结论:绝不能告诉刘玮亭实情。
而且那封情书毕竟写得很诚恳,所以我也不能跟她见一次面后就装死。
那么,就试着跟她交往看看吧。
依我平时的水平,也许她过阵子就不会想理我;
万一她觉得我不错,也许……嗯……也许……
总之,顺其自然吧。
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虽然紧张依旧,但我还是坐回老位置。
刘玮亭仍然跟笑容很甜的女孩坐在一块。
以往我总是专注看着笑容很甜的女孩的背影,现在却不知道该看谁?
我也无法分辨看谁的时间比较多,因为我几乎是同时看着两个人。
下课钟响了,瞥见她们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突然一阵慌张,
左手拿起桌上的书,右手提着书包,头也不回冲出教室。
我直接跑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然后喘口气。
等呼吸回复正常后,看到自己站在这棵敏感的树下。
正不知所措时,远远看到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
“嗨,蔡同学。”她在我面前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嗨,刘同学。”我觉得我好像是立正站好。
“我们走走吧。”
“是。”
然后她牵着脚踏车,我跟她并肩走着。
“这时候的阳光最好。”
“嗯。”
“对了,你念哪个系?”
“水利系。”
“哦,你是工学院的学生。不过你的文笔很好。”
“你怎么知道我的文笔?”
“信呀。”
“喔。”我又差点忘了是她收到我写的情书,“那是……”
“抄的?”
“很多地方是。”我抓抓头发,“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笑了笑,“还是可以感受到诚恳。”
“今天让我请你吃饭吧。”我说。
“这样好吗?”
“反正只是学校的餐厅而已。”
“好吧。”
“谢谢你。”
“该道谢的人是我吧?”
“不。你肯让我请客,我很高兴。”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选孔雀的人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不会觉得请客是件快乐的事。”
我们进了餐厅,又面对面坐了下来。
“今天教授出的作业,你应该没问题吧?”
“作业?”
“是呀。下礼拜得交。”
看来我今天太混了,连教授出了作业都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问她: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作业?”
“李宗盛、陈升、罗大佑之创作行为比较分析。”
“啊?”我张大嘴巴,“这要怎么写?太难了吧。”
“不会呀。我觉得还好。”她似乎胸有成竹。
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不禁皱了皱眉头。
“从他们的性格和背景的差异着手,会比较好写。”
“谢谢。”我急忙说,“真是大感谢。”
吃完饭,我们往她的宿舍移动,她仍然牵着脚踏车,我在旁跟着。
现在的时间回宿舍太早,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只好再问她关于作业的事,于是她又跟我点了几个写作业的方向。
“你的功课一定很好。”
“还好,还过得去。”
“我这样会不会占去你念书的时间?”
“不会。”她摇摇头,“跟你聊天满轻松的。”
可是我压力很大耶,我心里这么想着。
“宿舍的电话不太方便,以后要找我时可以让人上去叫我。”她说,
“我住四楼426室。”
“好。”
“那……”她拖长尾音,一直拖到我听不见为止。
“嗯。”我立刻说,“再见。”
“呀?”她有点惊讶,“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轮到我拖长尾音。
“好吧。下次见。”她说。
“嗯,再见。”我说。
走了两步,隐隐觉得就这样告别不太妥当,于是停下脚步回头说:
“其实我……”
“嗯?”她也停下脚步,准备聆听。
“我……”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有点急又有点紧张。
她等了一会,看我始终说不出话来,便向我走近两步。
“没关系。”她说,“我跟你一样,也会紧张。”
“是吗?”
“嗯。”她点点头,“我没有跟异性单独相处的经验,因此很紧张。”
“看不出来你会紧张。”
“别忘了,”她微微一笑,“我是选老虎的人。”
看到她的微笑,我心一松,表情不再僵硬。
她又跟我挥挥手说再见后,便转身走进宿舍。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虽然如释重负,但不代表跟她在一起是不愉快的。
我只是觉得那封寄错的情书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挡在我和她之间,
因此我受到阻碍,无法自在随意地靠近她。
而我也不时分心往后看,因为后面还有个笑容很甜美的女孩。
从此每当上完课后,我会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我们走走吧。”
这是她每次看到我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说来奇怪,不管我们在一起多少次,每次一看到她,便觉得陌生。
但只要走了五分钟的路,我便开始熟悉她。
因此我们通常先是在校园走走,然后吃个饭、聊聊天。
也曾看过三次电影,吃过两次冰,逛过一次书店。
电影是在学校内看的,不用钱的那种,很符合选孔雀的我的特质。
她是那种越相处越有味道的女孩,因此挡在我们中间的石头,
随着相处次数的增加而变得越来越小。
她的笑容变多了,我上课时也渐渐能将视线的焦点集中在她身上。
至于笑容很甜美的女孩,她的笑容对我而言,已经越来越模糊。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喜欢刘玮亭?
但即使现在还不算,我相信如果这种相处模式继续下去的话,
不久后她便会占据我的生命。
就像顺着河水一路蜿蜒往下,总有一天会看到大海。
又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荣安还是在打瞌睡,但我已经很少睡了。
一直注视着刘玮亭的背影很奇怪,偶尔也得看看教授、看看黑板。
如果实在太无聊,我会在荣安的课本上涂鸦。
下课钟响了,收拾书包时正好跟转头向后的刘玮亭四目相接,
我笑一笑,然后起身先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快走到树下时,隐约听到有人叫刘玮亭,我回过头,但没看见她。
我不以为意,继续走到树下。
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说:“我们走走吧。”
“嗯。”我点点头。
才走了一分钟,她便擦擦汗说:“天气变热了。”
“是啊,好像已经是夏天了。”
“那我们到那棵大榕树下乘凉,好不好?”
“好啊。”
到了大榕树下,她将脚踏车停好,然后坐在树下,我也跟着坐下。
“这个夏天你就毕业了,有何打算?”她拿出一张面纸,递给我。
“继续念研究所。”我接过面纸,擦擦汗。
“很好。”她笑了笑,“要加油。”
“会的。”
我们又聊一会毕业这个话题,突然看见荣安骑着脚踏车飞奔而来。
“我……”他气喘吁吁,“我终于知道了!”
正纳闷他到底知道什么时,他不等我发问便继续说:
“刚刚我走出教室又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这次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
没有听错,我马上跑到教务处。上次只看到统计三的刘玮亭便没再
往下看,原来统计四竟然还有一个人叫柳苇庭!“
他拿出统计四的名条,把柳苇庭这名字圈出,我暗叫不妙,他又说:
“刘玮亭、柳苇庭,听起来都像流尾停。所以你喜欢的人是统计四的
柳苇庭,不是统计三的刘玮亭,你的情书寄错人了!“
荣安说完后很得意,又高声强调一次,“寄—错—人—了—!”
我苦着一张脸,甚至不敢转头看刘玮亭。
刘玮亭站起身,走到脚踏车边,踢掉支架,骑上车,扬长而去。
我移动两步,嘴里只说出:“我……”
却再也说不下去。
荣安看看我,又看看远去的她,说:“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我没理他,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越来越淡的背影。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刘玮亭,跟她解释这一切。
隔天觉得似乎有话没说完,又写了一封。
能说的都说了,只能静静等待下一次的上课时间。
这几天我很沉默,连多话的荣安也不敢跟我说话。
终于熬到礼拜二的上课时间,但她竟然没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身边。
我心里有些慌,以为她不来了。
还好四下搜寻后,发现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出口的位置。
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背影吧。
下课后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踪影。
接下来连续两次上课的情形也一样,一下课她立刻走人,比我还快。
这期间我又写了两封信给她,但她始终没回信。
我只得硬着头皮到她的宿舍楼下,请人上楼找了她三次。
前两次得到的回答是:她不在。
第三次拜托的人比较老实,回答:她说她不在。
我继续保持沉默。
这是最后一次上课了,我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在她的右侧。
下课前五分钟,我已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一下课就往外冲。
刚敲完下课钟,立刻转头看她,但她竟然不见。
我大吃一惊,不管教授的话是否已说完,拔腿往外狂奔。
终于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旁追上她。
我喊了声:“刘玮亭!”
她停下脚踏车,但没回头,只问了句:“你确定你叫的人是我?”
“对。”我抚着胸口,试着降温沸腾的肺,“我在叫你。”
“有事吗?”
“对不起。”
“还有呢?”
“真的很对不起。”
她终于回过头,只是脖子似乎上紧了螺丝,以致转动的速度非常缓慢。
然后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淡得令我怀疑她的眼睛里是否还有瞳孔?
“如果没其它事的话,那就再见了。”
她迅速将头转回,骑上车走了。
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无法移动,嘴里也没出声。
荣安突然越过我身旁,追着刘玮亭的背影,大喊:
“请原谅他吧!他不是故意的!”
“是我不好!都是我造成的!”
“听他说几句话吧!”
“请你……”
荣安越跑越远,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
然后我听到树上的蝉声,这是今年夏天第一次蝉鸣。
我抬头往上看,只看到茂密的绿,没发现任何一只蝉。
夏天结结实实地到了,而我的大学生涯也结束了。
我顺利毕业,准备念研究所。
搬离大学部的宿舍,住进研究生的宿舍。
荣安去当兵了,我和一个机械所的研究生住在新的寝室里。
“我好像看过你。”这是新室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刘玮亭应该升上大四,而笑容很甜的柳苇庭则不知下落。
不过我在毕业典礼那天,毕业生游校园时,曾看过柳苇庭。
她穿着学士服,被一颗水球击中肩膀,头发和衣服都溅湿了。
她却咯咯地笑着,笑容依然甜美。
然后我眼前一片模糊。
不是因为感伤流泪,而是我在楞楞地望着她的同时,被水球砸中脸。
没能跟刘玮亭在一起是件遗憾的事,而且我对她有很深的愧疚感。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希望时间能冲淡彼此的记忆。
不过这似乎很难,起码对我而言,很难忘掉她的最后一瞥。
她的最后一瞥虽然很淡,但在我心里却雪亮得很。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研究室,回寝室通常只为了洗澡和睡觉。
新室友似乎也是如此,因此我们碰头或是交谈的机会很少。
一旦碰头,大概也是闲聊两句。
他通常会说:“我好像看过你。”
这几乎已经是他的口头禅了。
新学期开学后一个多月,有系际杯的球赛,各种球类都有。
学弟找我去打乒乓球,因为我在大学时代曾打过系际杯乒乓球赛。
比赛共分七点,五单二双,先拿下四点者为胜。
我在比赛当晚穿了件短裤,拿了球拍,从宿舍走到体育馆。
第一场对电机,我打第一点,以直落二打赢,我们系上也先拿下四点。
第二场对企管,前三点我们两胜一负,轮到我打的第四点。
“第四点单打,水利蔡智渊、企管柳苇庭。”
裁判说完这句话后,我吓了一跳,球拍几乎脱手。
正怀疑是否听错时,我看到柳苇庭拿着球拍走到球桌前。
没想到再次见到笑容很甜的女孩——柳苇庭,会是在这种场合。
她走到球桌前时,大概除了企管系的学生外,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虽然并没有规定女生不能参赛,但一直以来都是男生在比赛,
突然出现个女生,连裁判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错愕。
她甚至还走到裁判面前看他手里的名单,再朝我看一眼。
虽然我很纳闷,但无暇多想,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这是场一面倒的比赛。
我指的不是比赛内容,而是所有人一面倒为她加油,包括我的学弟们。
她虽然打得不错,但比起一般系际杯比赛球员的水平,还差上一截。
再加上她是个女孩子,因此我只推挡,从不抽球、切球或杀球。
偶尔不小心顺手杀个球,学弟便会大喊:“学长!你有没有人性?”
我只要一得分,全场嘘声四起;但她一得分,全场欢声雷动。
我连赢两局,拿下第四点。
比赛结束时,照例双方要握手表示风度。
当我跟她握手时,她露出笑容。
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她的甜美笑容,我想我应该脸红了。
第五点比赛快开始时,柳苇庭匆匆忙忙跑出体育馆,我很失落。
想起那时上课的情景,也想起她的背影、她的甜美笑容;
然后想起那封情书,想起刘玮亭,想起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我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头也哽住。
突然学弟拍拍我肩膀,兴奋地说:“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虽然进入八强,但我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
八强赛明晚才开始,因此我收拾球拍,准备离开体育馆。
“同学,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待会再走?”
有两个男生挡在我面前,说话很客气,不像是要找麻烦的人。
“你们是FBI吗?”我说。
“啊?”
“没事,我电影看太多了。”我说,“有事吗?”
“有人拜托我们留住你,他马上就会赶来了,请你等等。”
差不多只等了两分钟,便看到柳苇庭跑过来。
她先朝那两位男生说了声谢谢,再跟我说:“对不起,让你久等。”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里有些吵,我们出去外面说。好吗?”她笑了笑。
我回过神,乒乓球在球桌上弹跳的乒乒乓乓声才重新在耳际响起。
走出体育馆,她说:“我们人数不够,我只好来充数。”
“充数?”我说,“不会啊,其实你打得不错。”
“哪有赢家夸奖输家的道理?这样岂不表示你打得更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笑着说,“你可以开玩笑吧?”
“可以啊。”
“那可以问你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叹口气,接着说:“你应该对我还有印象吧。”
“嗯。”她说,“那时教授只问你为什么选孔雀。”
“还有别的问题吗?”
“你真的叫蔡智渊?”
“嗯。”
“我刚刚在裁判手上的名单中看到你的名字,吓了一跳。”
“为什么?”
“你是不是曾经……”
“嗯?”
“我换个方式问好了。”她说,“你是不是曾经写信给女孩子。”
“嗯。”
“而这女孩你并不认识。”
“对。”
“那可是封情书哦。”
“没错。”
她从外套的口袋拿出一封信,信外头写着:刘玮亭小姐芳启。
“这是我写的。”没等她发问,我直接回答。
可能是我回答得太突然,她楞了一下,久久没有接话。
我看她不说话,便问:“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上?”
“玮亭是我学妹,我毕业时她把这封信给我,又说收信人其实是我,
而寄信人是水利系的蔡智渊。可是我看这封信的署名是……“
“柯子龙。”我打断她,“那是我的化名。”
“为什么要化名呢?”
“因为……”我想了一会,耸耸肩,“没什么。只是个无聊的理由。”
她没追问无聊的理由是什么,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我们都停下脚步,我在等她接下来的问题,她在思索下个问题是什么。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问:
“这封信真的是要寄给我的吗?”
“是的。”我回答得很干脆。
“哦。”她应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我走了。”
她张开口想说什么,但我不等她说话,便转身离去。
我不否认今晚突然看到柳苇庭心里是惊喜的,但一连串的问题,
却令我觉得有些难堪。
尤其她是我喜欢的人,更是情书的真正收件者,
当她在我面前拿着那封情书时,我感觉自己是赤祼的。
“请你等等!”
走了十多步,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停下脚步。
“对不起。”她跑到我面前,“我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封信对我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想确定一下而已。”
“那你现在确定了吧。”
“嗯。”她点点头,“对不起。”
我叹口气,说:“没关系。”
“本来想在比赛后马上问你,后来觉得不妥,便先跑回去拿这封信。”
她把信拿在手上反转了两次,便收进外套的口袋里,接着说:
“我怕你走掉,便拜托两个学弟留住你。”
“其实一个就够了。”
“我怕一个人留不住你。”
“为什么?”
我看着她,一脸疑惑。
她有些不好意思,回避我的目光后,说:
“我不认识你呀,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暴力倾向。万一你心里不高兴,
动手打人……“
她说到这里突然住口,表情似乎很尴尬。
我楞了一下,过了几秒后觉得好笑,便露出微笑。
“那……”她有些吞吞吐吐,“我还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我明天晚上可以来为你加油吗?”
我看了看她,没多久,她的脸上便扬起甜美的笑容。
于是我点了点头。
八强赛对上土木系,我打第五点。
比赛刚开打,柳苇庭正好赶到,在离球桌十公尺处独自站着。
轮我上场时,我们前四点是一胜三负;换言之,我若输水利系就输了。
我对上一个校队成员,看他挥拍的姿势,心里便凉了半截。
朝柳苇庭看了一眼,她面露笑容,还跟我比个V字型手势。
乒乓球比赛不像拳击比赛,在擂台打拳时,如果爱人在旁加油吶喊,
你可能会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而击倒一个比你强的对手。
然后脸颊浮肿鼻子流着血眼角流着泪,与飞奔上台的爱人紧紧拥抱。
但打乒乓球时,技术差一截就没有获胜的机会;
即使爱人在旁边说如果你赢了就脱光衣服让你看免费也一样。
所以我连输两局,也让水利系输掉了八强赛。
学弟在我输球后,说:“学长,一起去喝个饮料吧。”
我看到柳苇庭正朝我走来,于是说:“我还有事,你们去就好。”
然后跟她一起走出体育馆。
背后的学弟一定很惊讶我竟然跟昨晚的比赛对手走在一起。
“校队打系际杯,很不公平。”一走出体育馆,她便开口。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真的很不公平。”她说。
我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真的实在是很不公平。”她又说。
“一起去喝个饮料吧。”我终于开口,“好吗?”
“嗯。”她点点头。
我们到校门口附近一家冰店吃冰,才刚坐下,发现学弟们也来这里。
“学长!你太神奇了!只打了一场比赛便约到这么漂亮的学姐!”
“你不懂啦!也许学长早就认识她了。”
“对啊!搞不好她是学嫂。”
“如果是学嫂,为什么昨晚学长还能镇定地比赛呢?”
“学长大义灭亲啊!为了系上荣誉,不惜在球桌上羞辱学嫂。”
“真是学弟的榜样啊!学长你该得诺贝尔大公无私奖。”
五六个学弟凑过来七嘴八舌。
“你们到那边吃冰。”我指着三四步外的空桌,“我请客。”
“耶!”学弟们哄然散开,兴高采烈地走到那张空桌。
学弟一走,场面虽然静了下来,但我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
柳苇庭也没说话。
我吃了第一口冰,觉得场面和身体都很冷,便说:
“确实是不公平。”
柳苇庭楞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真的很甜美,笑声也是。
我突然有股冲动,也跟着笑出声,而且越笑越大声。
她的笑声渐缓,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我紧急煞住笑声,喉间感受到突然停止发声的后座力。
“你对学弟还满慷慨的。”她又说。
我虽然看着柳苇庭,但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瞬间涌上来。
勉强笑了笑后,说:“还好而已。”
“你为什么选孔雀?”她问。
我记得刘玮亭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想了很久;
但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去思考这个答案。
我耸耸肩,说:“没想太多,就选了。”
“那你知道我选什么吗?”她又问。
“你选羊。”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注意你,要不然怎么会有那封信呢?”
“那……嗯……”她欲言又止,“那……”
我等了一会,看她始终说不出话,便说: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那封信会寄错人?”
“嗯。”她点点头,放轻音量,“可以问吗?”
“你当然可以问,不过答不答就在我了。”
“哦。”她的语气显得有些失望。
“开玩笑的。”我笑了笑。
我将大四下学期发生的事简短地告诉柳苇庭。
叙述这段故事必须包括荣安和刘玮亭,我提到荣安时不免多说两句;
而提到刘玮亭时总是蜻蜓点水带过。
可能是因为这种比重的不均,以致她常Сhā嘴问问题以便窥得故事全貌。
也因此,我还是花了一些时间说完,而我们面前的冰也大半融化为水。
我用汤匙随意捞起几处浮在水面的小冰山,放进嘴里后问:
“你为什么选羊?”
“因为牠最温驯,而且可以抱在怀里,这会让我觉得很温暖。”
“羊真是个好答案,早知道我就选羊了。”
“你绝对不会是一个选羊的人。”她说得很笃定。
“为什么?”
“你发觉情书寄错后,并没有立刻告诉玮亭。对不对?”
“没错。”
“如果玮亭一直不知道实情,你应该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你寄错了。”
“嗯……”我想了一下,“应该是吧。”
“选羊的人眼里只有爱情,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喜欢的人交往。你怕
伤了玮亭,于是选择将错就错,所以你一定不会是选羊的人。“
我看了看柳苇庭,陷入沉思。
“选羊的人视真爱为最重要的,在追求真爱的过程中,常会不得已而
伤害自己不爱的人。如果没有伤害人的觉悟,怎能算是选羊的人?“
柳苇庭拿起汤匙在盘子里搅动,她面前的冰几乎已完全变成水。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问。
“我一定在第一时间就把实情说出来。”她放下汤匙,把语气加重,
像是在强调什么似的,说:“毫不迟疑。”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惊。
我不喜欢自己是个选孔雀的人,如果可以重选,我希望自己选羊。
我一厢情愿地相信,选羊的人——不管男或女,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而且会带给另一半幸福,因为在他们眼里爱情是最重要的。
但从来没想过,选羊的人必须要有随时可能会伤害人的心理准备。
我突然对那个心理测验产生极大的反感,也不愿话题绕着它打转,
于是说:“不提那个心理测验了,那是个无聊的游戏。”
“可是我相信心理测验有某种程度的象征意义。”
“是吗?”
“相信我,”她笑了笑,“我是学统计的。”
我手中的汤匙滑落,撞击盘子时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我开始沉默,柳苇庭则犹豫是否该把面前已融化的冰吃完?
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问她:“你现在念企管?”
“嗯。我考上了企管研究所。”她回答。
“好厉害。企管很难考呢。”
“还好啦,幸运而已。”
她放下汤匙,似乎决定放弃面前那盘冰水。
学弟们要离开了,我先起身替他们付帐。
有个学弟还跟她挥挥手,说:“学嫂,再见。”
她笑了笑,也挥了挥手,但没说什么。
又坐回她面前时,她将那封情书递给我。
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这里已经写上了我的住址。”她又拿出一张新的信封,笑着说:
“请你把那封信装进这个信封内,寄给我。”
低头看了看地址,知道她住在学校附近。
“记得要在收件人栏里填上我的名字。”她又说。
“就这样?”我抬头问。
“当然不止。”
“还要做什么?”
“还要贴邮票呀!”她笑得很开心。
我将情书和信封收下,她便起身说:“我该走了。”
看她往店内的方向走去,猛然想起刚刚只付学弟的帐,赶紧越过她,
抢先把我们两个的帐也结了。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笑了笑。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心里感到不悦,但不好意思当场发作,
只好勉强微笑,神色颇为尴尬。
“如果你仍愿意将信寄给我,我会很高兴。”走出冰店后,她说: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
“我的样子应该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吧。”她笑了笑,
“说不定你已经失去写那封信的理由了。”
我还是没有答话。
“我们以前上课的时间是星期二,对吗?”她问。
“嗯。”我点点头。
“今天刚好是星期二,如果下星期二之前我收到信,我会给你答复。”
“答复?”
“你信上说的呀。”
我恍然大悟,她指的应该是: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如果我没寄呢?”
“那我们就各自过自己的生活呀。”
我看了看她,她的神情很轻松,笑容也很自然。
“再见。”她说。
“再见。”我也说。
10
隔了两天,才把信寄给柳苇庭。
其实我没犹豫,只是找不到邮票又懒得出门买,便多拖了一天。
那天晚上回宿舍时,我又把情书看了一遍。
很奇怪,当初写这封情书时,脑子里都是笑容很甜的柳苇庭;
但在阅读的过程中,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不断涌现。
甚至觉得这封信如果是为了刘玮亭而写,好像也很符合。
只不过笑容很甜这个形容可能要改掉。
看着信封上的“刘玮亭小姐芳启”,发呆了许久。
信封是娇小的西式信封,正面有几朵花的水印,
背面则画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女孩的表情是凝视而不是微笑。
当初不想用标准信封来装情书是因为觉得怪,好像穿军服唱情歌一样。
但柳苇庭给我的是标准信封。
我叹口气,在标准信封的收件人栏里写上:柳苇庭小姐启。
然后将娇小的刘玮亭装进标准的柳苇庭里。
黏上封口后,才想到应该只将信纸放进即可,不必包括这个小信封。
但黏了就黏了,再拆会留下痕迹,反而不妥。
我特地到上次寄这封信的邮筒,把信投进去,听到咚一声。
回头看邮筒一眼,有股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封信很沉重。
一直到星期二来临之前,晚上睡觉时都没有作梦。
与第一次寄这封信时相比,不仅梦没了,连紧张和期待的感觉也消失。
新的星期二终于到来,我算好当初下课的时间,
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柳苇庭。
已经是秋末了,再也听不见蝉声。
远远看到有个女孩从教室走向我,我开始觉得激动。
彷佛回到当初等刘玮亭的时光,甚至可以听到她说:“我们走走吧。”
然后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擦了擦眼角,当视线逐渐清晰后,看到了柳苇庭。
我竟然感到一丝失望。
“你就是写信给我的柯子龙?”
“是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
“开学后的第二个礼拜。”
“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嗯。”
“那我不笑的时候呢?”
“呃……”我想了一下,“不笑的时候眼睛很大。”
柳苇庭楞了一下,表情看起来似乎正在决定该笑还是不该笑?
最后她决定笑了。
“有没有可能又笑眼睛又大呢?”她边笑边问,并试着睁大眼睛。
“这很难。”我摇摇头,“除非是皮笑肉不笑。”
她终于放弃边笑边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尽情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眼睛微瞇,弯成新月状,这才是我所认为的甜美笑容。
以前一起上课时,这种笑容总能轻易把我的心神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虽然认识刘玮亭之后,我对这种笑容的抵抗力逐渐增加;
但现在刘玮亭已经走了,便不再需要抵抗的理由。
望着她的笑容,我有些失神,直到她喂了一声,才回过神听见她说:
“我们到安平的海边看夕阳好吗?”
我点点头。
我骑机车载着她,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即使停下车等红灯也是。
第一次约会(如果算的话)便看太阳下山,实在不是好兆头。
然后我又想起刘玮亭。
以前跟刘玮亭在一起时,得先经过五分钟热机后,才会感到熟悉;
而跟柳苇庭相处时,却没有觉得陌生的尴尬阶段。
11
当海风越来越咸时,我发现太阳已快沉没入大海里,赶紧加快油门。
“夕阳呀!”才刚停好车,她便一跃而下,往沙滩奔跑,“等等我!”
我往前一看,太阳已经不见了。
“真可惜。”她回头说。
我看她的表情很失望,便说:“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她笑了笑,“干嘛道歉呢?”
柳苇庭蹲下身除去鞋袜、卷起裤管,赤着脚走在沙滩上。
我犹豫了两秒,也除去鞋袜,跟上她,一起在沙滩上赤足行走。
在海水来去之间,沙滩呈现深浅两种颜色,我们走在颜色最深的部分。
沙子又黑又软,轻轻一踏脚掌便深陷。
“你知道吗?”我们并肩走了十多步后,她说:“我从未收过情书。”
“很难想象。我以为你应该常收到情书。”
“有被搭讪或收到纸条的经验,但由完全陌生的人寄来的情书……”
她沿直线走动,任由上溯的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确实没收过。”
“现在写情书的人少了,收到情书的人自然也少。”我说。
“大概是吧。”她说。
我们开始沉默,只有海浪来回拍打沙滩的声音。
海浪大约只需要五次来回,便足以把我们的足迹完全抹平。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已经消失的脚印,然后往岸上走,
直到海浪再也构不着的地方,便坐了下来。
我跟了上去,也坐了下来。
“写情书或收到情书,都是一件浪漫的事。”她说。
“喔。”我应了一声。
“你可能不以为然吧。”她笑着说,“我觉得浪漫很重要哦。”
“你认为的浪漫是?”
“在雪地里跑步、丢雪球;或是在沙滩上散步、看夕阳,都很浪漫。”
“照这么说,在非洲不靠海的地方,不就没办法浪漫了?”
“说得也是。”
她凝视大海,似乎陷入沉思。
我见她迟迟没反应,便说:“我开玩笑的,你应该知道吧?”
“你是开玩笑的吗?”她转头看着我,“我很认真在为他们担忧呢。”
“他们?”
“住在非洲不靠海地方的人呀。”
“有什么好担忧的。”
“他们的浪漫是什么?”她说,“如果少了浪漫,人生会很无趣的。”
“也许他们的浪漫,就是骑在鸵鸟上看狮子吃斑马。”
“呀?”她有些惊讶,“这怎么能叫浪漫呢?”
“浪漫是因地而异的,搞不好他们觉得坐在沙滩看夕阳叫莫名其妙。”
她又没有反应了,隔了许久才说:“你一定是开玩笑的。”
“对。”我说。
她终于笑了起来。
天色已经灰暗,她的脸庞有些模糊,只有眼睛在闪亮着。
“谢谢你。”停止笑声后,她说。
“为什么道谢?”
“谢谢你写情书给我。”
“喔?”
“因为我们在台湾,所以你写情书给我,是种浪漫。”
“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你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思,不说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海浪来回拍打30次的时间,她看了看表,说:
“我晚上七点有家教。”
我也看了看表,发现只剩20分钟,便站起身说:“走吧。”
我们摸黑快步走回去,用海水洗净小腿和脚掌上的沙,然后穿上鞋袜。
我问清楚地点后,便加速狂飙。
这次不再有太阳已经下山的遗憾,我准时将她送达。
“你几点下课?”她下车后,我问。
“九点。”她回答。
“那我九点来载你。”
我挥挥手准备离去时,她突然跑过来轻轻抓住机车的把手,说:
“如果我们在非洲,你会带我骑着鸵鸟去看狮子吃斑马吗?”
“应该会吧。”我回答。
她又笑了起来。
昏黄的街灯下,她的眼睛仍然显得明亮。
12
那次之后,我又载柳苇庭到安平四次。
第一次机车的前轮破了,第二次火星塞点不着火;
第三次赌气换了辆机车,但骑到一半天空突然下雨;
第四次终于到了沙滩,不过夕阳却躲在云层里,死都不肯出来。
总之,四次都没看到夕阳。
最后一次铩羽而归后,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我请你吃饭。”
“如果看到夕阳,你是不是就不会请吃饭?”
“不。”我摇摇头,“我还是会请你吃饭。”
“真的吗?”柳苇庭睁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当然。”我点点头。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说。
虽然不喜欢她老提我选孔雀的事,但我已习惯别人对孔雀的刻板印象。
“大概我是变种的孔雀吧。”
我耸耸肩,开始学会自嘲。
我让她选餐厅,她选了一家装潢具有欧洲风味的餐厅。
点完菜后,她说:“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化名为柯子龙?”
我的心迅速抽动一下,为了不让自己又想起刘玮亭,赶紧回答: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笑话,有被录取。”
“是什么样的笑话?”她双手支起下巴,很专注的样子。
“你真的想听?”
“嗯。”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
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我一口气说完,然后拿起杯子喝口水,说:“就这样。”
她的表情似乎是惊讶于笑话的简短,但随即眉头一松,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持续了一阵子,我被她感染,也露齿微笑。
可能是我的笑容也感染了她,或是那个笑话确实好笑,
因此她并没有停止笑声的迹象。
我见她笑个不停,索性也继续笑,而且笑得有些放肆,
直到瞥见隔壁桌的客人正盯着我瞧。
“说真的。”我立刻停止笑声,“这个笑话真的好笑吗?”
“说真的。”她也收起笑容,“真的好笑。”
虽然投稿笑话没什么了不起,但她笑成这样还是让我有很大的成就感。
想当初讲这个笑话给刘玮亭听时,她的反应令我颇为尴尬。
我心里不禁又开始比较柳苇庭和刘玮亭,她们两个确实大不相同。
刘玮亭很少露出笑容,如果她笑,通常只表示一种礼貌或善意;
而柳苇庭的笑容很单纯,就是开心而已。
我知道不应该在与柳苇庭相处时想起刘玮亭,但这似乎很难。
即使刻意提醒自己也做不到,因为我对这两个人的记忆是绑在一起的。
当我知道柳苇庭喜欢浪漫、收到情书的反应竟然只是单纯的高兴时,
曾经悔恨将情书错寄给刘玮亭,甚至埋怨她。
但随即想起刘玮亭的好与善良,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便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情绪是非常残忍的。
因为刘玮亭,所以我不能坦然面对柳苇庭;
也失去了我竟然能如此轻易地靠近柳苇庭的惊喜心情。
如果没有刘玮亭,如果当初荣安查到的名字是柳苇庭,
这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啊。
光幻想一下就觉得浪漫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毕竟我是喜欢柳苇庭的啊,是那种接近暗恋性质的喜欢。
从第一眼看见她开始,她的倩影与笑容一直深植在我心里。
我无法具体形容喜欢的女孩子的样子,但当柳苇庭出现,
我觉得她彷佛正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女孩子。
虽然对她一无所悉,但只要她不是太奇怪、太难相处的女孩,
要我更进一步喜欢她,甚至爱上她,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眼前的柳苇庭并不奇怪,也很好相处,个性似乎也不错,
我应该早已陷入对她的爱情漩涡中才对。
但只因我常回头看到刘玮亭的眼神,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出漩涡。
如今被柳苇庭的笑声感染,我很尽情地用力笑,想用笑声震碎石头,
那块由寄错的情书、对刘玮亭的愧疚、她的最后一瞥所组成的石头。
我似乎是成功了。
因为我终于能感受到跟柳苇庭相处时的喜悦。
13
“说真的。”柳苇庭说,“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接触她的甜美笑容,脑海里刘玮亭的空洞眼神逐渐模糊。
“说真的。”我说,“我已经想通了。”
“嗯?”她很疑惑,“说真的,我不懂。”
“说真的。”我说,“我也无法解释。”
她楞了一下,也没继续追问,便又笑了起来。
吃完饭离开餐厅后,我们信步走着,彼此都没开口。
冬天已经轻轻来临,天气有些冷。
“说真的。”我发觉走入一条死巷,便停下脚步,“我们要去哪里?”
“说真的。”她也停下脚步,“我也不知道。”
“不是你在带路吗?”
“我是跟着你走耶。”
我们互望了几秒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离餐厅很近,我说要送她回家,她说好。
到了她家楼下,我说:
“我们班每星期二下午都会打垒球,要不要一起来玩?”
“方便吗?”她说,“我是女生耶。”
“没关系,我们打的是慢垒。有时慢垒会需要一个女孩子一起玩。”
“这么说的话,我又是去充数的啰。”
“不,不是充数。”我赶紧否认,“只是想邀你一起来打球而已。”
她先笑了两声,然后说:“好,我去。”
上楼前,她回头说:“说真的,这顿饭很贵。”
“说真的,确实不便宜。”我笑着说,“不过很值得。”
“你真的……”
“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话还没说完,我便把剩下的句子接上。
她笑了笑,挥挥手后便上楼了。
从此每星期二下午,柳苇庭会跟我们一起打垒球。
我们让她当投手,每当她把球高高抛出时,脸上便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由于她个性很开朗而且亲切,没多久便跟我班上的同学混得很熟。
打完球后会一起去吃饭,她也会去,我们并不把她当外人。
记得她第一次来打球时,班上有个同学偷偷问我: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摇摇头,“不是。”
随着大家越来越熟,问我的人越来越多。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还不算是。”
但我犹豫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我偶尔会打电话给柳苇庭,约她出来吃个饭或看场电影。
她从未拒绝过我,除非她真的有事。
她也常到我研究室,打打计算机,跟其它人聊聊天。
虽然我还是否认我跟她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但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把我们视为一对。
有天晚上我接到她的电话,才刚说几句,她便问我是不是感冒了?
“可能吧。”我说,“昨天骑车时,狠狠地淋了一场雨。”
“怎么不穿雨衣呢?”
“雨衣不见了。”
“那为什么不躲雨呢?”
“赶着上课,没办法。”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叫我要保重,便挂上电话。
隔天一进研究室,发现桌上有一件新的雨衣和一包药。
雨衣上面放了张纸条,上面写着:
“雨衣给你。感冒药要吃。记得多休息多喝水。苇庭。”
看着纸条上的苇庭,有种触电的感觉。
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临门一脚,它让我内心的某部分瞬间被填满。
纸条上的苇庭就只是柳苇庭,我可以藉由文字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样;
但如果我在心里念着柳苇庭这名字,便会不小心也把刘玮亭叫出来。
因为柳苇庭与刘玮亭的发音实在太接近了。
如今我终于有单独跟柳苇庭相处的机会,也有了只关于她的记忆。
吃完感冒药后两天,又到了打垒球的日子。
柳苇庭打了支安打,所有人都为她欢呼鼓掌。
“说真的。”又有个同学挨近我问,“她真的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我毫不犹豫,“她是。”
我拎起球棒,走进打击区。
苇庭站在一垒上对着我笑,并大喊:“加油!”
瞄准来球,振臂一挥,在清脆的锵声后,白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我甩掉球棒,朝一垒狂奔,紧紧追逐我的女友——苇庭的背影。
14
升上研二,开始感受到写论文的压力。
但我跟苇庭的相处,丝毫不受影响,每周二的垒球也照打。
我们在同一间学校念书,又都住在学校附近,相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反而是彼此之间如果碰到要赶报告之类的事,才会刻意选择独处。
我知道苇庭喜欢浪漫,因此尽可能以我所认知的浪漫方式对待她。
不过只要我意识到正在做一件“浪漫”的事,便会出状况。
比方说,我将一朵玫瑰藏进袖子里,打算突然变出来给她一个惊喜时,
花却压烂了,而我的手肘也被玫瑰的刺划伤。
共撑一把伞漫步雨中,但风太大以致雨伞开了花,反而淋了一身狼狈。
冬夜在山上看星星时,我脱掉外套,跟她一人各穿起一条袖子避寒,
但外套太小,我们挤得透不过气,想脱掉时却把外套撑破。
我买了一个冰淇淋蛋糕帮她庆生,但冰箱强度不够,蛋糕都化了。
蛋糕上用奶油写成的可爱的苇庭,爱字已模糊,看起来像可怜的苇庭。
情人节当晚我带她去一家看起来很高级的餐厅吃饭,服务生说:
“我们客满了。请问有订位吗?”
“还要订位吗?”我说。
服务生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脸上好像冒出三条斜线。
他应该是很惊讶我竟然连“情人节要订位”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
虽然苇庭总是以笑容化解我的尴尬,但我还是会有做错事的感觉。
“没关系,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总是这么说。
我越想摆脱选孔雀的形象,这种形象却在她心里越加根深蒂固。
我不曾吻她,顶多只是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或是轻轻拥抱她。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觉得那几乎是一种亵渎。
就像我如果走进旅馆的房间,看到铺得平整又洗得洁白的床单时,
便会觉得躺上去把这张床弄皱是一种亵渎。
我有病,这我知道,而且病得不轻。
所以每当看见她的漂亮脸蛋扬起甜美笑容时,我便不敢造次。
倒是有次打垒球时,准备接高飞球却被刺眼的阳光干扰,球打中额头。
所有人都笑我笨,只有她抚摸着我的额头,轻轻吹了几口气后,
趁大家不注意时亲了一下。
从此我开始矛盾,既舍不得她被球打中,又希望她也被球打中,
这样我便能亲她一下。
我常会幻想我跟苇庭的未来,幻想跟她以后共同生活的日子。
彷佛可以听到我在礼堂内对着穿白纱的她说出:我愿意;
也彷佛可以看到她在厨房切菜时回头看着我的笑脸。
也许会生几个小孩,看着小孩一点点长大,终于会开口叫我们爸妈。
不过我不敢吻她又该怎么生小孩呢?
没关系,这是技术性问题,我一定会克服的。
苇庭曾问我: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每天都可以看到你的甜美笑容。”我说,“这就是我的梦”。
“才不是呢。”她笑了笑,“你是选孔雀的人,不可能会这么浪漫。”
“我是说真的。”
“是吗?”她一脸狐疑,“如果你现在做一件浪漫的事,我就相信。”
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想到的事都与浪漫沾不上边,只好说:
“我们现在往西走,途中碰到的第一家电影院,就进去看电影。”
“可是你待会还有课,不是吗?”
“不管了。”
“你要逃课?”苇庭睁大了眼睛。
我点点头,然后问:“这样算浪漫吗?”
“嗯。”她笑了笑,“就算吧。”
我载着苇庭一路往西,十五分钟后经过电影院,立刻停下车。
牵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发现上映的是恐怖片。
片名叫:我的爱人是只鬼。
我相信苇庭一定不会认为看恐怖片是件浪漫的事,
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的梦就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的甜美笑容?
但对我而言,那确实是我的梦想,它是否浪漫并不重要。
15
苇庭是个好女孩,我深深觉得能跟她在一起是老天的眷顾。
因此我很珍惜她,想尽办法让她脸上时时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她是个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情而开心的人,取悦她并不难。
苇庭的脾气也很好,即使我迟到20分钟,她也只是笑着敲敲我的头。
我只看过一次她生气的表情,只有一次。
那是夏天刚来临的时候。
我停在路口等红灯,眼睛四处闲晃时,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她距离我应该至少还有30公尺,但我很确定,她是刘玮亭。
毕竟我太习惯看着她从远处走近我的身影。
我心跳加速,全身的肌肤瞬间感到紧张。
她越来越靠近,只剩下约10公尺时,我又看到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依然空洞,彷佛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
不知道是因为心虚、害怕,还是不忍,我立刻低下头不去看她。
再抬起头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望着她越走越远,而跟她在一起时的往事却越来越清晰。
直到后面的车子猛按喇叭,我才惊醒,赶紧离开那个路口。
“你知道……”我一看见苇庭便吞吞吐吐,最后鼓起勇气问:
“刘玮亭现在在哪里吗?”
“嗯?”她似乎听不太懂。
“你的学妹,刘玮亭。”
“哦。”苇庭应了一声,淡淡地说:“去年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
“可是我刚刚好像看见她了。”
“那很好呀。”
“如果她考上台大,人应该在台北,我怎么会在台南遇见她呢?”
“我怎么知道。”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需要大惊小怪吗?”苇庭说,“即使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她还是
可以出现在大学的母校附近吧。就像你是成大的学生,难道就不能
出现在台北街头吗?“
我听出苇庭的语气不善,赶紧说了声对不起。
她没反应,过了一会才说:“为什么你这么关心她?”
“不。”我赶紧摇手否认,“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而已。”
“我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苇庭叹口气说:“她应该过得还好吧。”
“希望如此。”我也叹口气。
苇庭看了我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从那天以后,我知道在苇庭面前提起刘玮亭是大忌;
但也从那天以后,我又常常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毕业时节又来到,这次我和苇庭即将从研究所毕业。
苇庭毕业后要到台北工作,而我则决定要留在台南继续念博士班。
搬离研究生宿舍前,刻意跟机械系室友聊聊。
平常没什么机会聊天,彼此几乎都是以研究室为家的人。
我想同住一间寝室两年,也算有缘。
“我突然想到一个心理测验,想问问你。”他笑着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回答。
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后,恍然大悟说:
“你就是那个选孔雀的人!”
“喔?”
“我们一起上过课,性格心理学。”他说,“难怪我老觉得看过你。”
我笑了笑,也觉得恍然大悟。
“你选什么?”我问。
“我选牛。”他说,“只有牛能确保我离开森林后,还能自耕自足。”
“你确实像选牛的人。”我笑了笑,又问:“那你毕业后有何打算?”
“到竹科当工程师。”他回答。
“然后呢?”
“还没仔细想过,只知道要努力工作,让自己越爬越高。你呢?”
“念博士班。”我说。
他似乎很惊讶,楞了半天后终于下了结论: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连他都这么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16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
由建筑的样式和材料看来,应该是四十年左右的老房子。
这房子在很深的巷弄里,有两层楼,占地并不大。
楼下有间套房,还有客厅和厨房;楼上也有个房间,房间外有个浴室。
房子周围有大约一米五高的围墙,围成的小院子内种了些花草。
这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楼梯并不在室内,而是在院子旁围墙边。
楼梯是混凝土做的,表面没做任何处理,保留了粗犷的味道。
经过长年风吹日晒雨淋,显得斑驳而破旧,有些角落还长了一点青苔。
屋主把楼下的房间稍微清理一下,然后把所有杂物堆在楼上的房间。
因此他虽然把整个房子租给我,但只算我楼下房间的房租。
房租便宜得很,我觉得很幸运;唯一的缺点是楼上看起来有些阴森。
不过这没关系,我考虑把它借给电影公司当作拍恐怖片时的场景。
苇庭在我搬进这里后的第三天,离开台南,到台北工作。
她走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过日子?
不知道该吃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入睡;
更不知道该如何不想起她。
相聚的时间突然变得珍贵,我开始后悔不够珍惜以前的每次相聚。
我空闲的时间比较弹性,星期三或星期四都有可能;
但她空闲的时间一定是假日,而且假日不一定空闲。
刚开始分离时,我大约每两个星期上台北找她。
我们会一起吃个饭、逛逛街、看场电影、出去走走。
后来这种时间间距慢慢拉长,变成一个月,甚至更久。
如果你每天看着一棵树,即使连续看了一年,可能也看不见树的变化。
但如果你每10天或是每个月才看一次树,你可能会发觉:
树干粗了、树枝长了或弯了、叶子多了而且颜色变深了。
我每次看见苇庭时,都有这种感觉。
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棵树已经变得陌生。
有次我到台北找她,那天下着雨,打算出去走走的念头只好作罢。
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餐厅内几乎不亮灯只在餐桌上点蜡烛。
苇庭一定会认为很浪漫,但我觉得点那么多蜡烛只会让空气变糟而已。
微弱的火光中,她显得娇艳,有一种我以前从没看过的美。
离开餐厅后,我撑起她的伞,她的伞有些小,于是我们靠得很紧。
我很讶异她似乎变高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踩了双高跟鞋。
可能是她穿高跟鞋的关系,我已经不容易掌握她走路的速度,
只得快一阵慢一阵地走,配合她的步伐。
以前在台南时,别说是步伐了,我们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相当一致。
我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在巷弄间随处走走。
记得第一次跟她吃饭时,饭后也是这般漫无目的乱走。
“说真的。”我想起那时的对白,便停下脚步说:“我们要去哪里?”
苇庭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似乎也忆起当时的情景。
“说真的。”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起来。
在那短暂的一分钟内,我们同时回到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苇庭说,“我不知道。”
“嗯?”
“我们要去哪里?”她又说,“我不知道。”
正想问她为什么重复两次自问自答时,她却怔怔地流下泪来。
我右手把伞撑高,左手环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
“你该走了。”
她停止哭泣,轻轻推开我,然后用手擦了擦脸颊,勉强挤出笑容。
上了出租车,隔着紧闭的车窗跟她挥挥手。
车子动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
车子在雨中的车阵走走停停,有时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还慢。
我望着窗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
然后又看见苇庭。
她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往前走。
而我随着车速忽快忽慢,有时看到她的正面,有时看到背影。
车子停在一个路口,红灯上的数字为88,雨突然变大了。
车窗越来越模糊,苇庭的背影也越来越远,最后她转了弯。
绿灯亮起后,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是女朋友吧?”司机问。
“嗯。”我回答。
“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说。
“谢谢。”我挤了个微笑。
然后我闭上眼睛,回忆脑海里所残留的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看来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慌。
17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她在一起时的甜蜜感觉渐渐减少。
或许甜蜜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离别时感伤的力道实在太强,
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于台北的记忆中,感伤占据了大部分。
就以在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那次来说,我不记得店名、店的位置;
也不记得叫了什么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话题和气氛只依稀记得一点;
但我却清晰地记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车窗外,她踽踽独行的背影。
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颜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体四周晕开。
见面既然已经不容易,我们只好勤打电话;
但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打电话找到人的机率不到一半。
而且这机率越来越低,因为我们的生活作息逐渐有了差异。
我仍然过着接近日夜颠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却得早起。
如果我们分离的距离够远,像台湾和美国那样远,
我们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国际电话。
这时偶尔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电话,都会是一种惊喜。
可是我们分离的距离只是台北和台南,不仅天天会想打电话,
更会觉得没有天天打电话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侣。
可惜我们在电话中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只能分别谈彼此。
我不懂她所面临的压力,只能试着体会;她对我也是如此。
当我们其中一个觉得快乐时,另一个未必能感受到快乐;
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会再传染回去。
换句话说,我们之间的快乐传染力变弱了,
而难过的传染力却比以前强得多。
常想在电话中多说些什么,但电话费实在贵得没天良,让我颇感压力。
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新鲜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类的话,
便成为电话中的逗号、分号、句号、问号、惊叹号和句尾的语助词。
日子久了,甚至隐约觉得打电话是种例行公事。
我想你、我很想你、我非常想你、我无时无刻不想你……
这些已经是我每次跟她讲电话时必说的话。
虽然我确实很想她,但每次都说却让我觉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钱的东西。
苇庭大概也这么认为,所以当她听多了,便觉得麻木。
“可以再说些好听的话吗?”苇庭总会在电话那端这么说。
刚开始我会很努力说些浪漫的话,我知道这就是她想听的。
或许因为分隔两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养分来维持爱情生命。
可是,说浪漫的话是条不归路,只能持续往前而且要不断推陈出新。
渐渐地,我感受到压力。
因为我并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说出浪漫的话的那种人。
苇庭对我很重要,当我对她说出: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太阳时,
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让她开心,但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无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养分时,立即灌溉给她;
更无法随时随地从心里掏出各种不同的浪漫给她。
我需要思考、酝酿,也需要视当时的心情。
而且很多浪漫的话,比方说我愿为你摘下天上的星星,
这种话对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谎言。
我无法很自在随意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会勉强说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而已。
“你好像在敷衍我。”
当苇庭开始说出这种话时,我便陷入气馁和沮丧的困境中。
苇庭扎扎实实地住在我心里,这点我从不怀疑。
我只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具体地形容这种内心被她充满的感觉。
具体都已经很难做到,更何况浪漫呢?
18
“为什么你是选孔雀的人,而不是选羊的人呢?”
当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对她很抱歉;
但当她几乎把这句话当口头禅时,我开始感到生气。
因为怕生气时会说错话,所以我通常选择沉默;
而我沉默时,她也不想说话。
于是电话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如果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通话,不仅白白浪费掉电话费,
更会让心情变得一团糟。
虽然在下次的电话中,彼此都会道个歉,但总觉得这种道歉徒具形式。
渐渐地,连道歉也省了,就当没事发生。
这很像看到路上的窟窿,跨过去就没事了,仍然能继续向前走。
可是窟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往前走越来越难,甚至根本无法跨过。
“你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写情书给我,但却只有一封。”
“对不起。”我说,“我并不擅长写信。”
“你不是不擅长,只是懒得写。”苇庭说,“你一定知道女孩子喜欢
浪漫,所以才会写那封情书来追女孩子。“
“我写情书不是为了耍浪漫,而是因为那是唯一能接近你的方法。”
“你才不是为了要接近我,你是想接近我的学妹——刘玮亭。”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感觉被激怒了。
“不然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寄给我时,还保留写着刘玮亭的信封呢?”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那是……”
我一时口吃,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
“说不出理由了吧?”她说,“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只想着玮亭学妹。”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叹口气说。
“如果你现在还喜欢她,又怎能叫”过去“?”
我心头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叹口气,“爱情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我脑子里控制脾气的闸门突然被打开。
“你说够了没?可不可以忘了那个无聊的心理测验?”
苇庭听出我的语气不善,便不再说了。
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再见。”
苇庭打破沉默后,立刻挂上电话。
我楞了几秒后,狠狠摔掉电话。
连续两天,我完全不想打电话给苇庭,电话声也没响起。
第三天我检查一下电话机,发现它没坏,一阵犹豫后决定打电话。
但只拨了四个号码,便挂上电话,因为很怕又不欢而散。
走出房间,绕着院子踱步。
正当为了如何化解尴尬的处境而伤脑筋时,又想起情人节快到了,
这次该怎么过节呢?
越想头越大,便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回头仰望着楼上的房间,脑海里突然灵光乍现。
我立刻跑到文具店买了几十张很大的红色卡片纸,起码有一公尺见方。
回房间后,将这些红色的纸一张张摊在地上弄平。
拿出铅笔和尺,仔细测量后在纸上划满了网格线;
再用刀片和剪刀裁成一片片长9公分、宽4公分的小纸片。
总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片。
然后在每张小卡片上写了三个字。
过程说来简单,但前前后后共花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这七天中,我集中精神做这件事,没打电话给苇庭;
而她也没打来。
我一心只想把这件事做好,希望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写完最后一张小卡片后,我颓然躺在地板上,非常疲惫。
右手握笔的大拇指与中指已经有些红肿,并长了一颗小水泡。
看着手指上的水泡,我觉得眼皮很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电话突然响起,我立刻惊醒,从地板上弹起。
我知道这么晚只有苇庭会打来,深呼吸一下平复紧张的心情后,
才接起电话。
“说真的。”苇庭说,“我们分手吧。”
19
我失恋了。
失恋有两层涵义,第一层是指失去恋人;
更深的一层,是指失去恋爱这件事。
我想我不仅失去恋人,恐怕也将失去恋爱这件事。
苇庭曾告诉我,选羊的人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爱的人在一起,
所以当她说要分手时,大概不会留什么余地。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想尽办法去挽留。
苇庭说完再见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一封信。
信封很大,是A4的size,里面装着我写的那封情书。
正确地说,是A4的蔡智渊装着标准的柳苇庭里面有娇小的刘玮亭。
这打消了最后一丝我想复合的希望。
收到信的第一个念头:这是报应。
刘玮亭曾经收到这封信,当她知道只是个误会时,我一定狠狠伤了她。
如今它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我手上,这大概也可以叫因果循环吧。
完全确定自己失恋后的一个礼拜内,脑子里尽是苇庭的样子和声音。
想到可能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她的甜美笑容,我便陷入难过的深渊中,
整个人不断向下沉,而且眼前一片漆黑。
我任由悲伤的黑色水流将我吞噬,丝毫没有挣扎的念头。
直到过了那个失恋的“头七”后,我才一点一滴试图振作与抵抗。
然后又开始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我对刘玮亭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在苇庭离去后,
我已经不需要刻意压抑想起刘玮亭的念头时,我又想起刘玮亭。
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那些欲望甚至可以盖过想起苇庭时的悲伤。
这并不意味着刘玮亭在我心里的份量超过苇庭,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苇庭的离去有点像是亲人的死去,除了面对悲伤走出悲伤外,
根本无能为力。
而刘玮亭像是一件未完成的重要的事,只要一天不完成便会卡在心中。
它是成长过程的一部份,我必须要完成它,生命才能持续向前。
为了逃离想起苇庭时的悲伤,我努力检视跟苇庭在一起时的不愉快。
如果很想忘记一个人却很难做到,就试着去记住她的不好吧。
虽然这是一种懦弱的想法,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来让我振作。
可是在回忆与苇庭相处的点滴中,除了她到台北之后我们偶有争执外,
大部分的回忆都是甜美的,一如她的笑容。
为了要挑剔她的不好,反而更清楚知道她的好,这令我更加痛苦。
当我想要放弃这种懦弱的想法而改用消极的逃避策略时,
突然想起我跟她第一次到安平海边看夕阳时,我们的对话:
“谢谢你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也许苇庭并非接受我,她只是沉溺在情书的浪漫感觉里。
所以只要我不是差劲的人,她便容易接受我。
当我们在一起时,虽然我的表现不算好,但也许对她而言,
每天能在一起谈笑就是浪漫。
随着分离两地,见面的机会骤减,而她对浪漫的需求却与日俱增,
因此我在这方面的缺陷便足以致命。
或许这样想对她并不公平,但却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
起码我不必天天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到底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
这类问题像是泥沼,一旦踏入只会越陷越深。
20
决定要重新过日子后,我把她退回来的情书和那几千张红色小卡片,
都收进楼上的房间。
这样我便不会触景伤情,但也不至于完全割舍掉这段回忆。
楼上的房间很杂乱,竟然找不出干净的角落来摆东西。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清理一番。
把确定不要的杂物丢掉,并把剩下的东西收拾整理好后,
我便得以一窥这房间的全貌。
单人床贴墙靠着,对面的墙上有很大的窗,勉强算是落地窗,
因为窗台离地板仅约10公分左右。
拉开窗帘后,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正对着屋后一棵枝叶茂密的树。
风起时,树上的枝叶会轻拂着窗户的玻璃,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我听了一会树木的低语,全身很快放松,然后进入梦乡。
醒来时脸已背对着窗而几乎贴着靠床的墙,而且眼前有一团小黑影。
戴上眼镜仔细一看,原来在墙上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写了很多字,
很像几千只黑色的蚂蚁爬在墙上。
这些文字像是心情记事,并不像厕所或是风景区的留言那样浅薄。
墙上的留言是从很深的心底爬出,化为文字,逐字逐句记录在墙上。
每则留言的字数不一,有的不到十个字,有的将近一百字,
但最后都一定写上日期。
留言并未按照日期在墙上规律排列,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一定,
有时三天写一则,有时隔半个多月。
当初写字的人应该是在想抒发时,便随便找空白处填上心情。
由于字写得很小,我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这些留言看完。
“我要走了。寻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墙。”
这是他最后一则留言,时间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前一年。
我想他一定是个寂寞的人,只能跟墙壁说心事,
而且这些心事几乎没有快乐的成分。
或许他在快乐时不习惯留言,但对一口气看完这些留言的我,
只觉得他很寂寞。
对于仍陷入苇庭离去的悲伤的我而言,不禁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树,便离开床找了只笔,
也在墙上写下:
“正式告别苇庭,孔雀要学着开屏。”
然后留下时间。
从此只要我无法排解想起苇庭时的悲伤,就在那面墙上写字。
说也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觉得畅快无比。
在某种意义上,这面墙像是心灵的厕所,虽然这样比喻有些粗俗。
渐渐地,留言的时间间距越来越长,留言的理由也跟苇庭越来越无关。
我很感激那面墙,它让我能自由地抒发心里的悲伤。
悲伤这东西在心里积久了并不会发酵成美酒,只会越陈越酸苦。
只有适时适当的释放,才能走出悲伤。
我把过去的我留在墙上,重新面对每一天。
既然无法摆脱孔雀的形象,就当个开屏的孔雀吧。
屋外突然响起电铃声,我走出房间,打开院子的门。
“荣安!”
我很惊讶,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同学。”门外的荣安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说:
“念我的名字时,请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虽然荣安只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此刻却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21
荣安在外岛当兵,服兵役期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其中有一次,我和苇庭还一起请他吃饭。
我记得荣安拼命讲我的好话,苇庭还直夸他很可爱。
荣安退伍后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车站附近。
那是捷运工程的工地,隧道内的温度常高达40度以上。
还跟苇庭在一起时,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顺道去找他。
那时跟他在隧道内聊天,温度很高,我们俩都打赤膊。
他说有机会要请我和苇庭吃饭,只可惜没多久我和苇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问。
“我现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说。
“啊?”我有些惊讶,“你不在台北了吗?”
“天啊!”他更惊讶,“台北捷运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荣安,屈指算了算,原来我跟苇庭分手已经超过一年了。
“时间过得好快,没想到我已过了一年不问世事的生活。”我说。
“你在说什么?”荣安睁大眼睛,似乎很疑惑。
“没事。”我说,“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
“好啊。”他说,“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饭。”
这次轮到我睁大眼睛,没想到荣安还是不改一开口便会说错话的习惯。
“我跟她已经……”
我将一枝笔立在桌上,然后用力吹出一口气,笔掉落到地上。
“你们吹了吗?”荣安说。
“嗯。”我点点头。
“吹了多久?”
“超过一年了。”
“为什么会吹?”
“这要问她。”
说完后我用力咳嗽几声,想提醒荣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你可以忘掉她吗?”荣安竟然又继续问。
我瞄了他一眼后,淡淡地说:“应该可以。”
“这很难喔!”荣安无视我的眼神和语气,“人家常说爱上一个人只要
一分钟,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话,恐怕……“
我捡起地上的笔,将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说:“恐怕怎样?”
“不说了。”他哈哈大笑两声后,迅速往后避开,说:“吃宵夜吧。”
我随便找了家面摊请荣安吃面,面端来后他说:
“太寒酸了吧。”
“我是穷学生,只能请你吃这个。”我说。
“你还记得班上那个施祥益吧?”
“当然记得。”我说,“干嘛突然提他?”
“他现在开了好几家补习班,当上大老板了。”
“那又如何?”我低头吃面,对这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你和他都是选孔雀的人,他混得这么好,你还在吃面。”荣安说。
我没答腔,伸出筷子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放进我碗里。
“你这只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干嘛?”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又伸出筷子再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
“喂!”荣安双手把碗端开,“再夹就没肉了。”
“你只要闭嘴我就不夹。”
荣安乖乖地闭上嘴巴,低头猛吃面,没一会工夫便把面吃完。
他吃完面便端起碗喝汤,把碗里的汤喝得ㄧ滴不剩后,
又开始说起施祥益的种种。
我无法再从他的碗里夹走任何东西,只好专心吃面,尽量不去理他。
其实关于施祥益,我比荣安还清楚,因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学。
但自从大学时代的新车兜风事件之后,我便不想跟这个人太靠近。
施祥益在研究所时期并不用功,只热衷他的补习班事业。
那时班上常有同学问他:既然想开补习班,为何还要念研究所?
他总是回答:“我需要高一点的文凭,补习班才容易招生啊!”
他毕业后,补习班的事业蒸蒸日上,目前为止开了四家左右。
曾有同学去他的补习班兼课,但最后受不了他对钱的斤斤计较而离开。
两年前班上有个同学结婚,他在喜宴现场告诉我说他忘了带钱,
拜托我先帮他包个两千块红包,我便帮他垫了两千块。
在那之后,班上陆续又有三个同学结婚,每次他在喜宴现场碰到我,
总是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虽然我不相信他这个大老板身上连两千块也没,但我始终没回嘴。
同学们每次提到施祥益,语气总是充满着羡慕和嫉妒。
不过我对他丝毫没有羡慕与嫉妒之心,反倒有一种厌恶的感觉。
我厌恶自己竟然像他一样,都是选孔雀的人。
22
“你没参加施祥益的婚礼吧?”荣安又说,“我有参加喔。”
“那又如何?”我降低语气的温度,希望荣安不要继续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