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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孔雀森林 > 50

50

我不把酒杯放下,任由它贴住嘴­唇­。

“我好像应该再请你喝一杯。”小云说。

“为什么?”我把酒杯放下。

“因为我又让你想起你想忘掉的事。”

“没关系,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勉强笑了笑,“而且……”

“嗯?”

“也忘不掉。”

小云和我同时沉默了下来。

我几乎可以听见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抽烟时的呼气声。

“再调一杯Martini给你吧。”

她先打破沉默,然后很快又把一杯Martini放在我面前,说:

“从现在开始,我把嘴巴闭上,一句话都不说。”

说完后,她立刻用左手摀住嘴巴。

我静静喝酒,速度很慢,回想以前跟苇庭在一起的时光。

那确实是段快乐纯真的日子,即使后来不太快乐、有点失真。

虽然常会觉得这些回忆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离现在的我很遥远,

但那些清晰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没有降温。

我应该早就把这第二杯酒喝完,但右手还是机械式举杯、碰­唇­、仰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吧台边只剩我一人,

另两桌的客人也不见了。

我起身对小云说:“我走了。”

移动时脚步有些踉跄,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或是坐太久两腿发麻?

小云还是用左手摀住嘴巴,右手跟我挥挥手表示告别。

27

荣安出院了,不过还得拄着拐杖一段时间。

而且在工地的宿舍重新修建好之前,他得一直住我那里。

我每天一大早骑机车载他到工地上班,回来睡个回笼觉后再到学校。

有时他同事会顺路在下班时送他回来,有时我还得特地去接他回来。

荣安出院后第三天晚上,我载着他到Yum.

小云刚看到荣安拄着拐杖时吓了一跳,后来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大碍,

便觉得好笑。

这晚荣安和小云都很健谈,我的话比较少。

还有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我又看到上次那个点Martini的男子。

荣安出院后的第五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在学校接到荣安的电话。

“喂,来载我。”他说,“今天没什么事,我想早点走。”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你太混了吧。”我说。

“反正我是病人,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挂掉电话,放下手边的事,有点不太情愿地骑车去载他。

我花了20分钟到他的工地,再花了20分钟载他回家。

到了家门口,车子不熄火让他先下车,因为我还要到学校。

他下车时,身体会稍微往右倾斜,先让右脚接触地面,等站稳后,

左手腋下夹着拐杖、右手扶着车后座,左脚再离开车。

这几天他一直是这么下车的,动作不太顺畅时我才会帮他一把。

“喂!”荣安的右脚刚接触地面,右手突然猛拍我肩膀,“你看!”

顺着他平举的拐杖往左前方一看,视线只搜寻两秒,

便在20公尺外电线杆旁,看见苇庭。

她好像是被从某户院子里探出头的黄花吸引住目光,于是驻足观望。

我楞楞地看着她。

原本以双脚和坐在座垫上的ρi股稳住机车重心,但不知不觉站起身,

ρi股离开座垫后,机车失去重心,向右倾倒。

“啊!”荣安大叫一声,因为他的右脚才刚站稳,左脚尚未离开车子。

幸好他的反­射­动作够快,右脚单足往后弹跳。

可是弹跳了三下后便失去重心,一ρi股往后坐倒在地上。

“唉唷!”他又叫了一声。

机车摔落地面的撞击声和荣安的呼叫声,惊醒了苇庭。

她转头朝向声音传来处,正好与我四目相接。

她的眼神显得很惊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所措。

我和她只是站着对看,没有其它的动作和语言。

倒地的机车引擎持续发出低沉的怒吼,只是声音比平常微弱。

有多久了呢?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我到底有多久没看到苇庭了呢?

一时之间忘了现在是何时,更忘了她离去的时间点。

直到荣安挣扎着站起身,然后走过来低下身把机车熄火,

这个突然消失的声音反而弄醒了我。

我转头看了荣安一眼,问:“没事吧?”

“还好。”他笑了笑,并试着把机车扶起。

他的左脚无法当施力时的支撑点,因此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就让它躺着吧。”我淡淡地说。

荣安看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拄着拐杖走到家门,开门进去。

我移动一下脚步,右小腿肚传来一阵痛楚,可能是机车倒地时刮伤了。

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蹲下身把机车扶起,只觉得机车比平常重。

用尽吃­奶­的力气扶起机车,放下支撑架,让它先站稳。

“还好吗?”苇庭说。

一转头,苇庭已来到跟前。

“你问的是车子?”我说,“还是人?”

“说真的。”苇庭又问,“你还好吗?”

“说真的。”我回答,“我还好。”

本来双方都处于一种极度尴尬与陌生的状态,

但同时说了以前的口头禅后,似乎又带回来一点熟悉的感觉。

28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今天跟同事到台南出差,刚办完事,我便一个人走走。”她说。

根据以前上《­性­格心理学》所获得的知识,如果她用“到台南”而非

“回台南”的字眼,那就表示台南对她而言,并不是类似家的感觉,

起码可说已不再那么熟悉。

我突然很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住这?”她指着刚刚荣安进去的门。

“嗯。”我点点头,“我搬进这里后三天,你便到台北工作。”

“哦。”她微微沉思,“那你也住了三年多了。”

“是吗?”

“怎么你连自己住多久都不晓得呢?”

苇庭笑了笑,笑容虽甜美,却带点客气的成分。

我开始在心里计算着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

要升上博一之前的七月搬进这里,要升上博二之前的八月我们分手,

现在是我念博四上学期的十月,这样算起来的话……

“原来已经两年两个月了。”我叹口气说。

苇庭先是一楞,然后低声说:“是呀。”

我们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只好沉默。

我觉得杵着不是办法,邀她进家门也很唐突;

但若就此道别,我担心往后的日子里会有悔恨与遗憾。

天人交战了一番后,我说:“你待会有事吗?”

“嗯。”她点头说,“七点还有一个饭局。”

“现在才五点,”我看了看表,“我们到安平海边看夕阳好吗?”

她沉吟一会后,说:“好。”

正准备掏出车钥匙发动机车时,听见她说:“有件事我想先说。”

“什么事?”我问。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或许会有很多话想聊聊。”她看了我一眼,

“但就只是聊聊,希望……希望你不要有过多的联想。”

她说完后,脸上有歉然的笑。

我心里重重挨了一记闷棍,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钥匙。

钥匙微微刺痛手心时,我猛然想起苇庭是选羊的人。

她这么说是不希望我因为她答应一起看夕阳而产生可能复合的念头,

于是先把话说清楚以避免我失望甚至再度受伤。

我能体谅苇庭,也知道这是选羊的人的善意。

但不管我是否存在着一丝想复合的奢望,她这么说都会刺伤我的自尊。

虽然我选的是孔雀而不是老虎,可是我仍然有强烈的自尊心。

自尊被刺痛后,心里反而坦然,这才想起有件事要把它完成。

“请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我开门进去,跑步上阶梯,直接到楼上的房间。

荣安正躺在床上看书,发现我突然闯入,吓了一跳。

我整个身子趴下,视线先在床下搜寻一番,再伸进右手拿出一个袋子。

荣安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我没理他,拿了袋子便往楼下跑。

我将那袋子放入机车的置物箱,发动车子。

“我该怎么坐呢?”她没上车,表情有些为难。

“怎么坐?”我瞥见她穿了条裙子,便说:“就直接侧坐啊。”

“可是在台北侧坐要罚钱。”

“大姐,这里是台南。”我说,“而且你以前也常侧坐。”

“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后,就没坐过机车了。”

说完后,她上了车,用右手手指轻轻勾住我裤子上的皮带环。

机车起动后,她问我刚刚为什么叫他大姐?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顺口而已。

可能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当知道再怎么表现都无法挽回她时,

于是无欲则刚,反而更自在随­性­地面对她;

而她是选羊的人,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处处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就以现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头勉强保持与我之间的接触。

先不说当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她总是从后座环抱着我的腰;

即使是第一次载她时,起码她的右手还会搭在我右肩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了。”

“谢谢。”她说。

然后她左脚踩着排气管当支点,右脚轻轻落地。

29

脑海里清晰浮现第一次跟她来时,她跳下车、快步奔向沙滩的情景。

虽然之前总共来过五次,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夕阳,但她仍会除去鞋袜,

在沙滩上赤足行走,并任由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

我瞥了她的脚一眼,她蹬着一双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

小腿裹了淡茶­色­的丝袜,这样大概不可能会再除去鞋袜吧。

沙滩依旧被海水弄成深浅两种颜­色­,她踩在浅­色­的沙滩上,踏步甚轻,

生怕不小心弄脏鞋袜。

“终于看到夕阳了。”我转头朝向西边,海上的夕阳一团火红。

“是呀。”她也转头,“终于看到夕阳了。”

是啊,看到夕阳了,然后呢?会觉得浪漫吗?

感情若不在,费尽心思摘下来的星星大概也不会闪亮。

“你的学业如何?”苇庭问。

“还过得去。”我说,“你呢?工作顺利吗?”

“刚开始到台北时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也渐渐有了成就感。”

“恭喜你。”

“谢谢。”她笑了笑,“那你其它方面吗?”

“其它方面?”

“我现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开口。

“喔。”我说,“如果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没女朋友。”

“都没对象吗?”她问。

“目前还没。”我说。

“为什么不找呢?”

“课业太忙。”

“可是……”

“你还是喜欢追问一连串的问题。”我打断她,“这种问题对你来说,

难道有特殊的意义吗?“

她楞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突然想到:

在今天的重逢中,我发觉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变了;

唯独不太识相地追问问题的方式,竟然跟我们第一次交谈时相同。

想不到我反而因为这种被惹毛的感觉而找回当初的她。

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齿而笑。

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你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

“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真是大手笔。”我说。

“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

“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

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

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

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

“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

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

“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公分长、

四公分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写上:玫瑰花。你觉得他用心吗?“

“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

“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

“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是吗?”我说,“你确定?”

“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

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

“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

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机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

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洒向天空。

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

三年前的情人节送你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洒向天空,

“我买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

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用心。“

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

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

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

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

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

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

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洒向天空。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30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

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

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但我觉得气氛沉重得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住。

我说了声保重,她回了声你也是。

没有不舍、惆怅、缱绻或其它足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告别语言。

顶多只有挥挥手吧,我想。

回到家时也还不到七点,荣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时又吓了一跳。

“一起吃饭吧。”我说。

“我还是不要当电灯泡好了。”他说。

“没有电灯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说。

他微微一楞,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饭。

吃完饭,荣安找借口待在楼上的房间,我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

右手拿着遥控器,频道先递增到Maximum,再递减到Minimum.

然后周而复始。

直到眼睛有些睁不开,才关掉电视,走出房间来到院子。

楼上房间的灯熄了,荣安应该睡了吧。

我只犹豫三秒钟,便跨上机车,往Yum的方向疾驶。

小云看到我一个人走进来,不发一语直接坐在吧台左侧角落。

“荣安又出事了吗?”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我说,“他只是在睡觉而已。”

“哦。”小云应了声,表情有些古怪。

我心下恍然。

因为我总是和荣安来这里,除了荣安住院时以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所以小云看我这次又独自一人,才会认为荣安可能又出状况。

“我要跟荣安说你诅咒他出事。”

“你别想再敲诈我。”她笑了笑,“还是喝咖啡吗?”

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索拉波的研究吗?”

“当然记得。”她说,“他的结论是: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

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如果曾经熟识后来却变陌生的两个人,不小心重逢的机率是多少?”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过这机率应该也是比想象中要高。”

“我想也是。”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今天碰到你学姐柳苇庭了。”

小云吓了一跳,不仅没接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我要一杯GinTonic.”我说。

“好。”她说。

小云调好一杯Gin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后便退开了。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有人说:“Gin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

我转过头,又看到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

“是啊。”我说。

他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

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锈的铁门,一旦拉动彷佛可以听到轧轧声。

在Pub的吧台边,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说话的机率是多少?

如果我是女的,机率一定很高。

但我是男的,所以机率应该很小吧。

我低头默默喝着酒,Martini先生(姑且这么叫他)也不再跟我说话。

本来以为胡思乱想一些机率的问题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机率跟统计有关,统计又跟苇庭有关,所以我还是避不了。

试着让脑袋放空,但脑袋却越放越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叹了一口气后,店内音响传来的钢琴旋律嘎然而止。

我缓缓抬起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

再环顾四周,店里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想听新鲜的钢琴声吗?”她说。

“新鲜的钢琴声?”我很疑惑。

小云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钢琴边,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

试弹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奏一首曲子。

旋律很轻柔,软软凉凉的,有点像正在吃麻糬冰淇淋的感觉。

一曲弹完后,她刚转头看着我,我立刻说:“encore.”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我又吃了另一个麻糬冰淇淋。

“我弹得如何?”

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游荡,她的手指尚未离开琴键,便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不懂钢琴,只觉得很好听。”

“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放下琴盖。

31

“你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说,“没想到你钢琴弹得这么好。”

“兴趣而已,从小就喜欢弹。”她说,“不过很久没弹了。”

“虽然很久没弹,但你不看谱还是可以弹得很好,真不简单。”

她笑了笑,然后说:“我曾想过,如果有天我失去记忆,我应该会忘了

所有的人和经历过的事,但我一定还会弹钢琴。“

“是吗?”

“嗯。因为钢琴不是存在于记忆,而是存在于灵魂和血液。”

她走进吧台内,边磨咖啡豆边说:“别喝酒了,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点点头说谢谢。

“研究所毕业后,我做过本行的工作,前后共三个。”

她突然开这话题让我觉得错愕,但我仍然问:“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第一个老板很器重我,但同事看我学历高又是女生,便不能容我。”

“会这样吗?”我说。

“南部的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就像我的第二个老板,他始终觉得

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嘛?我受不了这种歧视,没多久便辞职了。“

“那第三个工作呢?”

“第三个老板常升我的职,最后叫我做他的特别助理。后来他暗示:

只要我当他的小老婆,就不用辛苦工作,要什么有什么。“

“这太过份了。”

“我想通了,不管再怎样努力工作,别人也会认为我是靠美貌攀升。”

她把刚煮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笑着说:“咖啡好了,请用。”

“调酒是我的兴趣……”

“你兴趣还真多。”

“我是选马的人,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她笑着说,“既然工作做得

不开心,而我又喜欢自由自在不想看人脸­色­,­干­脆就开了这家店。“

“开店得看客人的脸­色­吧。”

“我连老板都不甩,”她笑得很开心,“又怎么会在乎客人呢?”

我点点头,笑了笑。

“这家店我想营业就营业、要休息就休息,还满自在的。”她说,

“如果哪天累了或腻了,­干­脆歇业或关门,好好去玩一阵子再说。”

“调酒师不好当吧?”我说。

“叫酒保比较亲切。”她笑了笑,“我的专业技术还不太行,不过我

很会跟客人聊天打屁哦。“

“如果客人点了你不会调的酒,那该怎么办?”

“其实常被点到的­鸡­尾酒大概只有二十种,而我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

­鸡­尾酒有四十种,所以还可以应付。“她说,”万一碰到白目的客人

偏要点稀奇古怪的酒,我就只好搬出法宝了。“

“什么法宝?”

小云把食指贴住嘴­唇­比出嘘的手势,然后眨了眨眼,弯下身去。

没多久又起身,把一本书放在吧台上,书名叫:BartenderHandbook.

“这里面有几百种­鸡­尾酒酒谱。”她小声说。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算你行。”

“每次偷翻这本书时,都会让我觉得回到学生时代哦。”她说。

“怎么说?”我问。

“就像考试时偷看藏在抽屉里的书呀。”

说完后,她呵呵大笑。我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

我笑了许久,竟然觉得嘴巴有些酸,收起笑容,喝了口咖啡后,说: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哪些?”

“存在于灵魂的钢琴、差点成小老婆的工作、偷偷作弊的酒保等等。”

“想转移你的注意力呀。”她说,“我成功了吗?”

“很成功。”我说,“谢谢你。”

她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吧台。

我想我该走了,起身结帐时,她却说:“有人帮你付了。”

“是谁?”我非常惊讶,“难道是Martini先生?”

“Martini先生?”她楞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这样称呼他不错,

我也只知道他老是点Martini,其它一概不知。“

“他为什么要请我?”

“不知道。”她耸耸肩,“只知道你真幸运,酒钱有人帮你付,而我也

请你喝咖啡。“

“可是我现在饿了。”我笑着说,“如果还有人请吃饭就更幸运了。”

门口突然传来声响,荣安竟然推门进来!

他走进来时,拐杖还被快阖上的门绊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我吓了一跳,“还有,你怎么来的?”

“搭出租车来的。”他把拐杖靠在吧台边,找了位子坐下后,说: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家,以为你在这里喝醉了,所以来接你。”

小云看了看我,露出诡异的笑,彷佛在说:你还嫌不够幸运?

我也笑了笑,心头暖暖的。

“我还包了个羊­肉­炒饭,你要吃吗?”荣安说。

我又吓了一跳,小云似乎也吓了一跳。

荣安搔了搔头,吶吶地说:“我想你这时候大概会想吃羊­肉­吧。”

我果然是一只幸运的孔雀。

32

天气开始转凉了。

荣安的脚好了,又开始蹦蹦跳跳、莽莽撞撞,令人怀疑曾经受过伤。

在常去的Yum里,偶尔会见到Martini先生。

而我跟苇庭大概就这样了,不会再有新鲜的记忆产生;

除非那个索拉波又算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机率。

我已经四年级了,也该认真准备毕业论文,我可不想念太久。

于是待在学校的时间变长了,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缩短了。

但我和荣安还是常一起吃晚餐,偶尔他也会带宵夜到研究室找我。

有次我和他到家里附近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一进门服务生便说:

“请问你们有订位吗?”

“没有。”我说。

“这样啊……”服务生露出犹豫为难的表情,说:“请在这稍等。”

然后他便往里面走进去。

我和荣安低声交谈着没想到这家餐厅生意这么好的话题。

过了一会,服务生走出来对我们说:“请跟我来。”

我们跟在他身后前进,发现整座餐厅空荡荡的,还有近20张空桌。

正确地说,除了某桌有三个女客人外,只有我和荣安两个客人。

“明明就没什么人,­干­嘛还要问我们有没有订位?”荣安说,

“生意不好又不是多丢脸的事。”

“这老板一定是个选老虎的人。”我笑着说。

“没错。”荣安也笑着说,“只有选老虎的人才会这么死要面子。”

“是啊。”

说完后心头一紧,因为我突然想起刘玮亭。

刘玮亭毕竟跟苇庭不一样,关于苇庭,我虽然会不舍、难过、遗憾,

却谈不上愧疚。

可是我想起刘玮亭时总伴随着愧疚感,这些年一直如此,

而且愧疚感并未随时间的增加而变淡。

当一个人的自尊受伤后,需要多久才会复原?

一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如果这个人又刚好是选老虎的人呢?

这顿饭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跟荣安说话也提不起劲。

荣安没追问。

或许他会以为我大概是突然想起苇庭以致心情陷入莫名其妙的谷底。

我也不想多做说明。

吃完饭后,我到研究室去,有个程序要搞定。

11点一刻,荣安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空?

“­干­嘛?”我说。

“带你去个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说得神秘兮兮,“不是Yum喔。”

“我在改程序,需要专心,而不是散心。”我说。

荣安又说了一堆只要一下下、明天再改不会死之类的话。

我懒得跟他缠,便答应了。

20分钟后,荣安和一个叫金吉麦的学弟已经在校门口等我。

金吉麦学弟小我一届,其实他不姓金、也不叫吉麦,金吉麦只是绰号。

他曾在系上举办过乒乓球赛,并命名为:金吉麦杯。

因为“金吉麦”实在很难听,大家便让他恶有恶报,开始叫他金吉麦。

我与苇庭对打的那次系际杯乒乓球赛,金吉麦也有参加。

金吉麦很亲切地跟我说声:学长好,然后请我上车。

原来是他开车载了荣安过来。

在车上我们三人聊了一会,我才知道他现在和荣安在同一个工地上班。

“学长。”金吉麦对我说,“带了很多张一百块的钞票了吗?”

“什么?”我一头雾水。

“我这里有。”荣安抢着说,“先给你五张,不够再说。”

说完后荣安数了五张百元钞票给我。

“到了。”金吉麦说。

下了车后,我发现方圆五十公尺内,没有任何招牌的灯是亮的。

这也难怪,毕竟现在的时间大概是11点50,算很晚了。

我们三人排成一横线向前走,金吉麦最靠近店家,我最靠近马路。

只走了十多步,金吉麦便说:“学长,在这里。”

我停下脚步,看见他左转上了楼梯,荣安则在楼梯口停着。

往回走了两步,也跟着上楼梯,荣安走在最后面。

楼梯只有两人宽,约30个台阶,被左右两面墙夹成一条狭长的秘道。

浓黄|­色­的灯光打亮了左面的墙,墙上满是涂鸦式的喷漆图案。

说是涂鸦却不太像,整体感觉似乎还是经过构图。

爬到第13阶时,发现墙上写了四个人头大小的黑­色­的字:中国娃娃。

还用类似星星的锐角将这四个字围住,以凸显视觉效果。

正怀疑中国娃娃是否是店名时,隐约听到细碎的音乐声。

33

我抬头往上看,金吉麦正准备推开店门,门上画了一个金发美女,

鲜红的嘴­唇­特别显眼,神情和姿态像是抛出一个飞吻。

门才刚推开,一股强大的音乐声浪突然窜出,令人猝不及防。

我被这股音乐声浪中的鼓声节奏震得心跳瞬间加速,几乎站不稳。

荣安在后扶住我,说:“进去吧。”

里面很暗,除了一处圆形的小舞台以外。

舞台的直径约两公尺,离地20公分高,一个女子正忘情地摆动肢体。

舞台上方吊着一颗球状且不断旋转滚动的七彩霓虹灯,

映得女子身上像夕阳照­射­的平静湖面,闪闪发亮、波光粼粼。

我们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摸索前进,听不见彼此的低语。

终于在一张小圆桌旁的沙发坐下后,我才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四周散落十来张大小不等的桌子,形状有方也有圆,排列也不规则。

但桌旁配的一定是沙发,单人、双人、多人的都有。

就以我们这桌而言,我坐单人沙发,荣安和金吉麦合坐双人沙发。

我们三人呈反L字形坐着,荣安靠近我,金吉麦在我右前方。

音乐暂歇,女子甩了甩发,露出妩媚的笑。

有几个人拍手但掌声并不响亮,混杂在其中的几声口哨便格外刺耳。

10秒后,音乐又再响起,女子重新舞动。

荣安推了推我肩膀,然后靠近我说:“先点饮料吧。”

我一看Menu便吓了一跳,连最便宜的泡沫红茶竟然也要180块。

“这里的泡沫红茶会唱歌吗?”我说。

“不会。”

我循声抬起头,一个穿着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正盯着我。

她的头发不长也不短,刘海像珠帘垂在额前,却遮不住冰冷的眼神。

在意识到她为什么站在我身旁之前,只觉得她的脸蛋、头发、身材、

衣服等都充满柔软的味道,可是身体表面却像裹了厚厚的一层静电。

若不小心接触这保护层,便会在毫无防备下被突如其来的电流刺痛,

甚至发出哔剥的爆裂声。

“你到底要点什么?”她说。

我终于知道她只是服务生,而且刚刚那句“不会”也是出自她口中,

不禁觉得尴尬,赶紧说:“泡沫红茶。”

说完后下意识搓揉双手,缓解被电流刺痛的感觉。

金吉麦看了看表后,笑着说:“这个时间刚好。”

我也看了看表,刚过12点,正想开口问金吉麦时,音乐又停了。

这次突然响起如雷的掌声,口哨声更是此起彼落,

而且每个口哨都是又尖又响又长,似乎可以刺穿屋顶。

跳舞的女子在掌声和口哨声中走下舞台,来到离舞台最近的桌子旁。

音乐重新响起,不知道从哪里竟然又走出来三个女子,不,是四个。

因为有一个站上舞台,开始扭动腰臀;其余三个则分别走近三张桌子。

先前的舞者离我最近,我看见她背朝我,正跨坐在一位男子腿上,

随着音乐扭动腰、摆弄头发,背部露出一大片白皙。

而另三个走近桌旁的女子,也各自选择一位男子,极尽挑逗似的舞着。

这四个女子的舞姿各异,但都适当保持与男子的肌肤接触。

或跨坐腿上;或勾住脖子;或搭上肩膀;或贴着额头。

而她们在初冬午夜时的穿著,都会让人联想到盛夏的海滩。

我感觉脸红耳热、血脉贲张。

荣安只是傻笑着,金吉麦则笑得很开心。

我彷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中没有语言和歌声,

只有喧闹的音乐、扭动的身影、诡异的笑容和剧烈的心跳。

34

有个黄衣女子往这里走来,将一个很大的透明酒杯放在桌上。

杯子的直径起码有30公分,倒满两瓶酒大概不成问题。

不过杯子里没有酒,只有七八张红­色­钞票躺在杯底。

我略抬起头看着她,她说:“要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转头看了看金吉麦,只见他猛点头。

黄衣女子笑了笑,开始在我面前舞动起来。

她将双手放在我头上,随着节拍反复搓揉我头发、耳垂和后颈。

彷佛化身为听见印度人吹出笛声的眼镜蛇,她的腰像流水蜿蜒而下,

也像藤蔓盘旋而上。上上下下,往返数次。

然后她停了下来,双手搭在我肩膀,身体前倾,跨坐在我腿上。

从她舞动开始,我的肌­肉­一直是紧绷着,根本无法放松。

当她跨坐在我腿上时,我吃了一惊,双手缩在背后做出稍息动作。

后来她甚至勾住我脖子,我的鼻尖几乎要贴着她扬起的下巴,

而我的眼前正好是她艳红的双­唇­。

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混杂少女汗水的气味,顺着鼻腔直冲脑门。

我的视线偷偷往上移,看见她眼睛朝上,额头渗出几滴汗水。

大约是20岁的女孩啊,也许还更小,一脸的浓妆显得极不相称。

我偷瞄她几次,她的视线总是朝上,因此我们的视线始终无法相对。

这样也好,如果视线一旦相对,我大概连勉强微笑都做不到。

只好试着胡思乱想去耗掉这一段男下女上的尴尬时光。

我突然联想到,她好像是溺水的人,而我是直挺挺Сhā入水里的长木。

她双手勾住我并上下前后舞动的样子,

像不像溺水的人抱住木头而载浮载沉?

“谢谢。”

她停止动作,离开我的腿,直起身时淡淡说了一句。

“喔?”思绪还停留在我是木头的迷梦中,便顺口说:“不客气。”

“什么不客气!”金吉麦有些哭笑不得,不断对我挤眉弄眼。

荣安拉了拉我衣袖,在我耳边说:“给一百块小费啦!”

我恍然大悟,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钞票,放进她带来的大酒杯中。

她没再说话,逆时针绕着圆桌走了半个圆,到金吉麦面前。

我有脱离险境的感觉,略事喘息后,转头跟荣安聊天。

聊了一会后,我才知道这家店每晚12点过后,便有这种热舞。

因为坚持着12点过后的规矩,再加上没有明显的违法情事,

因此辖区警察也不会来找麻烦。

“一百块小费是基本,但你若高兴,多给也行。”荣安说。

我瞥见金吉麦轻松靠躺在沙发上,右手还轻抚那黄衣女子的背。

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将饮料端来,她对周遭一切似乎不以为意,

即使黄衣女子正坐在金吉麦腿上热情舞动着。

反倒我觉得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她。

她把饮料一一摆好后,便转身走人。

喝了一口泡沫红茶,味道很普通,跟一杯卖10元的泡沫红茶没啥差别。

“赏你一百块大洋。”

金吉麦将一百块钞票放进大酒杯,并笑着跟黄衣女子挥挥手。

“学长,放轻松啦。”黄衣女子走后,金吉麦笑着说:“这里不算是

Se情场所,你不会被抓进警察局的。“

然后他说真正的Se情场所,一般人消费不起却又心存好奇,

所以这里刚好提供给生活在光明里的人一个接近黑暗的机会。

“如果你不要这种特别服务,说”不“就行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才稍微安心。

看了看四周,有几桌的客人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模样,甚至还有女生。

他们还满悠闲自在的,似乎只是单纯喜欢这种热闹、新鲜与刺激。

“嗨,你好。”一个红衣女子走近我,带着微笑。

“不。”我说,并摇摇头。

“好嘛。”她昵声撒娇,“没关系啦。”

“这……”我不知所措,眼神转向金吉麦求援。

没想到金吉麦反而笑着说:“我学长会害羞,你要温柔一点。”

女子嫣然一笑,放下一大一小两个杯子在桌上,然后在我耳边轻声说:

“别紧张哦。”

不紧张才怪。

她不像先前的黄衣女子视线总是向上,她跳舞时始终直视着我。

如果我稍微偏过头,她的双手会捧着我脸颊,将我扳正朝着她。

还好她并没有跨坐在我腿上,我还不至于太紧张。

视线偷偷游移,瞥见桌上的一大一小两个杯子。

大杯子的杯底躺了十多张钞票,其中竟然还有几张五百块的钞票;

小杯子是普通的茶杯,装满了四四方方的冰块。

她突然停下来,从小杯子里拿出一个冰块,含在口中。

然后她跨坐在我腿上,双手轻放在我肩上,脸慢慢贴近我。

被火红嘴­唇­含着的白­色­冰块,滑过我右耳、右耳垂、右脸颊后往下,

绕着脖子的弧度,经过喉结的高突,往上滑过左脸颊、左耳垂、左耳。

沿路上,我不仅感受到冰块的冷,更感受到她鼻中呼出的热。

而她嘴里更不时含糊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这就是她为什么会拿到五百块小费的必杀技吗?

或许她认为这是种挑逗,但对我而言却是折磨。

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35

她终于离开我腿上,将口中的冰块吐在桌上,其实也只剩小冰角而已。

我不等她开口,立刻掏出一百块钞票放进大杯子里。

她说声谢谢,低头又将桌上的小冰角含进口中,然后拉开我衣服领口,

将冰角吐进衣服内。

我吓了一跳,突然觉得腹部一阵冰凉,赶紧拉扯衣服抖出那块小冰角。

她咯咯笑着,视线转向荣安。

“不。我怕冷。”荣安迅速站起身,“我要去上厕所。”

说完一溜烟跑掉。

“来这里吧。”金吉麦说,“让我的热情融化你的冰块。”

红衣女子笑吟吟地点点头,走向金吉麦。

我整理好衣服,越来越觉得这地方真的不适合我,开始如坐针毡。

环顾四周,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乐在其中;

除了站在吧台旁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

我不禁多看她两眼,发觉她只是斜靠在吧台,视线虽偶尔会四处游移,

但没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吸引住她的目光超过0.1秒。

震耳的音乐、舞动的女子,使这个空间的温度升高、空气也快速流动。

所有人都在动,即使只是单纯听音乐的人,手指也会跟着打节拍;

只有她,始终是冰冷的存在,一副天蹋下来也与她无关的样子。

她就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

荣安从厕所回来了,我埋怨他不讲义气,竟然独自溜走。

“没办法。”他说,“我不喜欢女孩子坐在我腿上动来动去。”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我说。

“这地方是包商请我们来玩的,金吉麦那时也在。”荣安说,“我虽然

不习惯这里,不过看其它人都很开心,所以猜想你也会开心。“

我苦笑两下,说:“所以你这次才拉金吉麦来壮胆?”。

“是啊。”荣安偷瞄了金吉麦一眼,“他在这种场合算是如鱼得水。”

我也看了看金吉麦,但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身影被一个绿衣女子遮住,

只能看到他放在女子腰部的双手。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女子正站在桌旁,我慌张地站起身,猛摇手说:

“不。我不要。”

匆忙起身时大腿碰上桌子,杯子摇摇晃晃后倒了下来,发出匡的一声。

“你做什么?”她说,“我是来收杯子的。”

这才看清楚她是穿蓝­色­衣服的女子,于是说:“我以为你是……”

她刚弯身用手将杯子扶正,但听到我的话后,立刻直起身子逼视着我,

冷冷地说:“是什么?”

极度嘈杂的环境中,杯子撞击桌面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但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我耳里。

我好像不只接触她的静电保护层,可能已经穿透保护层并冒犯了她,

于是她释放出更高的电压、更强的电流。

我觉得应该跟她说声对不起,但却开不了口。

她收拾好杯子,直接走开,不再理会依旧呆立的我。

荣安拉了拉我,让我重新坐回沙发。

我靠躺在沙发上,静静看着舞台上舞者的扭动,偶尔转头跟荣安说话。

当任何想热舞的女子近身三步时,我立即摇手摇头并转身以示拒绝。

荣安也是,只不过他的拒绝方式就是跑进厕所。

金吉麦似乎来者不拒,我转头看他时通常看不到他的脸。

“给点专业­精­神好不好,拜托。”

那是金吉麦埋怨坐在腿上的女子竟分心观摩舞台上舞者的舞姿。

“同样的招式对圣斗士不能使用两次!”

那是红衣女子再度坐在金吉麦腿上时,他说的话。

金吉麦不断送往迎来,各种颜­色­的女子都曾一亲芳泽他的大腿。

到后来我­干­脆连口袋剩下的三张百元钞票也给他。

我们在午夜两点离开中国娃娃,虽然外面天气冷,但我觉得神清气爽。

不知怎的,我想起那个心理测验,便问金吉麦: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学长,这个我大学时代就玩过了。”他回答,“那时我选老虎,因为

老虎最威猛,会让我觉得最有面子。但是现在嘛,我会选别的。“

“你现在会选什么动物?”我又问。

“孔雀。”他笑着说,“孔雀既高贵­色­彩又艳丽,如果带在身边的话,

随时随地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几年前打系际杯乒乓球赛时,他兴奋地跟我说:

“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他那时候的笑容,跟刚刚女子坐在他大腿时的笑容,完全不同。

“你也选孔雀啊……”

我说完这句话后,试图再多说点什么,却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

36

这一年快过完了,新的一年即将来到。

过完耶诞后,旧的年便惹人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送走它。

跨年夜当晚,我和荣安跑到Yum去倒数计时。

“10、9、8、7、6、5、4、3、2、1……”

“新年快乐!”

新年的第一个一秒钟,我、荣安、小云三人互相道了声新年快乐。

每次过新年大家都说这句,再怎么无聊的人也不会在新年说节哀顺变。

“时间过得真快,”小云说,“又是新的一年了。”

“是啊。”荣安点点头,“我觉得小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人长越大时间

过得越快。“

“一年的时间,对三岁小孩而言,是他人生的三分之一。但对二十岁

青年而言,却是他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你已是七十岁的老人,

那么一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你人生的七十分之一而已。“我顿了顿,

“所以年纪越大,一年对他而言感觉越短,当然觉得时间过得越快。”

“很有趣的说法。”

我们三人闻声后同时转头,原来是Martini先生开了口。

“谢谢。”我说,并朝他点点头。

“新年快乐。”他举起杯子,向我们三人致意。

“新年快乐。”我和荣安也举杯回敬,小云则只是挂着微笑说。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领带上画了个女人。

我猜应该是毕加索的画,因为画里女人的脸蛋四分五裂,

满符合毕加索的特­色­。

很少看到领带的图案是用名画制成,我不禁多看了那条领带几眼。

我突然想到,好像每次看到他时,他一定打了条领带。

“新年到了,祝你学业有成。”小云先对我说,然后告诉荣安:

“祝你步步高升。”

她又转头跟Martini先生说:“祝你……”

“要押韵喔。”她还没说完,Martini先生便Сhā进话。

她笑了笑,想了一下后,说:“祝你跟你爱人,相爱到永恒。”

“谢谢。”他说。

“你有爱人吧?”小云问。

“曾经有过。”他回答。

小云可能有些尴尬,偷偷朝我伸了伸舌头。

我暗自觉得好笑,没想到她跟荣安一样,一开口就说错话。

“那我改祝你……”她又想了一下,“今年找到爱人跟你海誓山盟。”

“谢谢。”他终于笑了笑,“辛苦你了。”

小云脸上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的找到爱人的话……”Martini先生举起杯子,叹口气说:

“我只希望她不要再让我等。”

他发现酒杯空了,说:“请再给我一杯Martini,麻烦dry一点。”

小云点了点头,便开始为他调酒。

我思索Martini先生口中“爱人”的意思,是曾经有过的那个爱人?

还是另一个全新的爱人?

或许他觉得都无所谓,只要是一个不必等待的爱人就行。

那晚Martini先生待到很晚,当我和荣安离开Yum时,

他还留在吧台边,一个人静静喝酒、抽烟。

新的一年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新希望的开始,但对他而言,

似乎是另一种等待的开始?

过完新年没多久,荣安便调到屏东的工地。

虽然从台南到屏东,火车的车程大约只有1小时15分,

但他已经不能像在新化工地时那样,常常一下班便回到我这儿,

然后隔天再从我这儿去上班。

他大概只能放假时来找我了。

我得习惯荣安不再三天两头出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小云也得习惯我一个人跑去泡Yum.

我跟自己相处的时间变多了,不小心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有一天我爬到楼上的房间,重看一遍墙上的字,又看了那片落地窗。

忽然觉得窗外的树好像在跟我说话,我走近落地窗,将右耳贴着窗。

“什么?你想要我搬上来?”

“因为你希望可以常常跟人说话?”

“既然你这么寂寞,那我就搬上来喽!”

所以我搬到楼上的房间。

反正只是楼上楼下,而且又没人催促,我便慢慢搬,一样一样搬。

不想拿走的通常是些小东西,包括那封情书,我通通塞进床底下。

那封情书曾被我藏进楼上的房间,荣安常来时,我又把它拿到楼下。

如今被丢入床下,命运算坎坷。

搬到楼上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倒是视野变好了、人也看得比较远。

我很喜欢看着落地窗外的树,也喜欢跟他(她?)说说话。

荣安第一次从屏东来找我时,看我搬进楼上的房间,着实吓了一跳。

“你又遭受了什么打击?”他说。

我不想理他,只叫他以后都睡楼下。

春天刚来临时,房东来拜访我,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

这些年来,我都是把房租直接汇进他银行户头,彼此从不见面。

“咦?”他很惊讶,“想不到你搬到楼上了。”

我笑了笑,点点头。

“你应该注意到墙上的字了吧?”他说。

“你也知道墙上有字?”我有些惊讶。

“嗯。”他点点头,“以前我租给一个年轻人,他搬走后我便看到了。

我希望那面墙保持原状,便不再将楼上的房间租给人。“

“是这样啊。”我说,“那我……”

“没关系。”他笑了笑,“只要你不动那面墙,就可以继续住。”

“其实我也在墙上写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用的是蓝­色­的笔,

以免跟原先黑­色­的字混淆。“

他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只说了声:“很好。”

临走前,他主动将我的房租调降五百块,并请我帮个忙,

帮他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

“房租大概是四千或四千五。”他说。

“咦?”

“如果来租的人你看得顺眼,房租就是四千;如果你没什么特别感觉,

房租就是四千五。“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房东真­性­格。

房子毕竟是房东的,而且这里多住一个人也不会有多大的不便。

如果荣安来找我,跟我在楼上挤一挤就得了。

两天后,我便写好了十几张租屋红纸,贴在附近的布告栏。

第三天开始,陆续有人来看房子,每当他们问我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总是这么回答。

37

一个礼拜过去了,来看过房子的人都没下文。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房东也是抱着随缘的态度,并不强求。

如果房间一直租不出去,我甚至还会觉得高兴。

坦白说,楼下的房间是套房,还有小客厅和厨房,月租四千五算便宜。

四周的环境很好,又有院子,除了房子太老旧外,并没有明显的缺点。

贴完红纸后十天,我从学校回来的途中,瞥见几户人家的花朵正绽放。

春天终于来了,我在心里这么说。

到了家门口,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女子背对着我,正站在门前。

我停好车,犹豫了两秒,便从她身旁经过,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这里是不是有房间要出租?”蓝衣女子问。

“嗯。”我点点头。

“我可以看一下吗?”

我打开门,说:“请进。”

我领她到楼下的房间,开门让她进去随便看看。

然后我回楼上的房间把书本、研究报告放在书桌,再走下楼。

她已经站在院子里,我有些吃惊。

“房间还不错,而且这个院子我很喜欢。”她说,“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说。

“很合理。”她说,“我租了。”

没想到她会立刻决定,我毫无心理准备。

“这楼梯很有味道。”她说,“可以爬上去吗?”

“当然可以。”我说,“我就住楼上。”

她爬了五层阶梯,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仔细打量着我。

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那……”

“没什么不方便的。”她淡淡地说,再瞥我了一眼后,继续转身上楼。

我觉得她讲话的语气好像听过,眼神好像看过,而那张脸也有些眼熟。

她在楼上四处看看,见我房门没关,便说:“可以参观吗?”

“请便。”我在楼下说。

她走进我房间,过一会出来说:“你到楼下房间想办法敲天花板。”

“为什么?”我很纳闷。

“先别管。”她说,“就拿个扫帚之类的东西,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我在院子找了只木柄扫帚,进了楼下房间,以木柄敲天花板三下。

“敲了没?”她似乎在楼上大声叫喊。

“敲了。”我也大声回答。

“用力一点。”她大叫,“再敲!”

我吸口气,双手握紧扫帚的木柄,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等了一会,没听见她说话,便大声问:“好了吗?”

“好了。”她说。

我走出房间,她也走出房间身体靠着栏杆,低头看着我,说:

“听过一首西洋老歌《KnockThreeTimes》吗?”

“好像听过。”我仰起头说。

她心情似乎很好,开始唱起歌:

“Ohmydarlingknockthreetimesontheceilingifyouwantme

Twiceonthepipeiftheanswerisno

Ohmysweetness……“

唱到这里,用手拍了栏杆三下,再接着唱:

“Meansyou'llmeetmeinthehallway

Ohtwiceonthepipemeansyouain'tgonnashow“

她停止唱歌,说:

“这首歌是说男孩的楼下住了个喜欢的女孩,不过男孩并不认识她。

他唱说如果女孩喜欢他的话,就在天花板敲三下;如果不喜欢,就

敲两下水管。敲三下表示他们可以在走廊见面,敲两下的话……“

她耸耸肩,“男孩就可以死心了。”

从她唱歌开始,我一直仰头注视着她,虽然纳闷,但始终没说话。

“我念高中时非常喜欢这首歌,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哼着唱。”她说,

“没想到这首歌描述的情形,竟然很符合我们这里的状况。”

“喔。”我应了声。

“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她说,“我大概会把水管敲坏吧。”

我又看了看她,越看越眼熟。

“就这样吧。”她走下楼梯,“我会尽快搬进来。”

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是谁、是哪种人,心里莫名其妙浮现那个心理测验。

来不及细想,便开口问她: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她停下脚步,人刚好在阶梯一半高的位置,说:“为什么问这问题?”

我有些心虚,说:“只是突然想问而已。”

她挺直腰杆,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我选孔雀。”

我吃了一惊,楞楞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也要根据这个心理测验的结果,

来认定我是贪慕虚荣、视钱如命的人?“

“不。”我一时语塞,“我……”

“这个心理测验我也玩过,孔雀代表金钱,对吧?”她继续走下楼梯,

“我被嘲笑很久,无所谓了。”

我终于认出她了。

她是中国娃娃里,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服务生。

那时灯光昏暗,交会的时间又不长,所以对脸孔并未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想我现在会认出她,大概是因为那股似曾相识被电流刺痛的感觉。

她依然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难怪我可以认出她。

而我对她而言,应该只是乌鸦身上的一根黑毛而已,

她一定不记得看过我。

不管怎样,我们有个共通点:都是选孔雀的人。

“你刚刚说房租多少?”她站在院子问。

“四千块。”我回答。

“是吗?我记得你好像说四千多。”

“不。”我说,“就是四千块。”

“好吧。”她说,“押金要多少?”

“不用了。反正我不是房东。”

她看着院子里围墙边的花花草草,然后说:“春天好像来了。”

“是啊。”我说。

38

蓝衣女子看完房子后,隔天便搬进来。

她搬进来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个照面,便各自去忙。

院子里多停放了一辆机车,应该是她的。

但即使机车在,她却未必在楼下房间,这让我有些纳闷。

连续一个礼拜,只看到她房间亮着的灯,从没碰过面。

我只知道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其它一无所悉,连名字也不知道。

隐约听到咚一声,像低沉的鼓音。

正怀疑声音从哪传来时,又听到一声咚,这次确定是从楼下。

走出房间,看见她站在院子,说:“听见了吧?”

“嗯。那是什么声音?”

“敲天花板的声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扫帚,“这样叫你比较直接。”

“有事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可不可以麻烦你载我去车站坐车?”

我说了声好,走下楼发动机车,瞥见她的机车就在旁边。

心里刚浮现为什么她不自己骑机车到车站的想法,便听见她说:

“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来,如果骑机车去车站,还得付寄车费。”

“你要坐火车?”她坐上车后座后,我问:“还是客运?”

“客运。”她回答,“车钱比较便宜。”

我载她到统联客运,一路上她双手抓着车后铁杆,跟我保持距离。

“谢谢。”下了车后,她说:“让我省了一趟出租车钱。”

她跟我讲的这三句话都离不开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隔天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时,发现她房间的灯是亮的。

她可能听到关上院子铁门的声响,在房间说:“你有空吗?”

“嗯。”我在院子回答。

“能不能请你进来一下?”她说,“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犹豫一下,便走进我曾经住过几年但现在是她的房间。

房间充满蓝­色­的基调,除了床位没变外,其余都变了。

她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个黑­色­包袱,上面摆了几条牛仔裤。

旁边还放了张灰­色­厚纸片,写上:名牌牛仔裤特卖,一件190元!

我看她正瞧得专注,悄悄走到她身后站定。

“如果是你,你会买吗?”她突然开口。

“不会。”我摇摇头。

她转头看我正站着,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闹区摆摊卖牛仔裤,生意很差。”

她看我也盘腿坐下后,用解释的口吻说着。

“就剩这几件?”我说,“生意怎能说不好。”

“还有几十件我放在台北,没带回来。”她说。

“喔。”我随手拿起一件牛仔裤,说:“这真的是名牌吗?”

“你说呢?”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暧昧。

“如果一颗钻石卖你100块,你会买吗?”我问。

“当然不会。”她说,“这种价钱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1000块呢?”

“嗯……”她说,“那应该会看一下。”

“所以你卖不出去的症结在价钱。”

“哦?”

我向她借只笔,把灰­色­厚纸片上写的190,加了一笔变490.

“490?”她有些好奇。

“嗯。”我说,“名牌牛仔裤也得一两千块,你卖190人家一定以为

是假货;如果卖490的话,人家可能会觉得捡了便宜。“

她沉思一会后,说:“190都卖不出去了,490的话……”

“在台北闹区走动的人,口袋饱满、生­性­多疑,如果卖太便宜他们会

觉得不屑,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就像是100块一颗的钻石那样。“

“真是这样吗?”

“嗯。卖490会让人产生也许真是名牌牛仔裤的错觉;而卖190只是

摆明告诉人,你只是想便宜地卖杂七杂八品牌的牛仔裤而已。“

她想了一下,说:“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卖卖看。”

我觉得盘腿坐着脚有些酸,便站起身子,问:“你在台北摆摊?”

“偶尔而已。”她说,“因为货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较好卖。”

“那……”

“嗯?”

“没什么。”

我紧急煞车,因为觉得如果问她在中国娃娃的工作,应该是种冒犯。

“你是做什么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裤,一面问。

“我还在念书。”

“什么?”她很惊讶,停止手边动作,“你这种年纪还在念书?”

“我在念博士班。”

“哦。”

她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你念什么的?”她又问。

“工程。”

“念工程的人应该很老实,怎么你的想法这么­奸­诈?”

“­奸­诈?”

“我用很低的价钱拿到这些裤子,只想便宜卖,有赚就好。哪像你,

知道要抬高价钱来诱骗人。你念那么多书,是要念来骗人的吗?“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虽然我在《­性­格心理学》这门课中学到一点心理学的皮毛,

但我害怕我对金钱的敏锐度是来自选孔雀的本质,而非所学得的知识。

突然想到小云也曾说我不太像学工程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说:

“可能是因为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吧。”

她微微一楞,不再说话。

39

“我姓李,叫珊蓝。”她突然又开口,把语气放缓后,接着说:

“珊瑚的珊、蓝­色­的蓝。”

“喔。”我应了声,默念一遍珊蓝,好熟的音。

“你在想什么?”

“珊蓝?”我终于想到了,“你会不会刚好有个妹妹,叫:泪下。”

“嗯?”

“因为有句成语叫:潸然泪下。”

我大概说错话了,场面原本要转热,却又变冷了。

说声晚安后,走到她房间门口时,听见她问:“你叫什么?”

“我叫蔡智渊。智慧的智、渊博的渊。”我回头说。

“哦。”她简单应了声。

我见她没进一步的反应,便走出房间,爬回楼上。

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放在书桌上,又听到地板传来咚咚两声。

我走出房间,倚着栏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说:“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你叫智渊。也就是说,如果你长”痔“疮,并不”冤“枉。”

我有点哭笑不得,苦着脸说:“你好幽默。”

她好像很高兴,说声晚安后就回房了。

坐在书桌前,回想这个在中国娃娃遇见的蓝衣女子——李珊蓝。

记得书上曾说孔雀仅有两种,一种是蓝孔雀;另一种是绿孔雀,

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蓝跟蓝孔雀联想在一起、影像重迭。

院子里传来机车的引擎声,看了看表,已经11点多。

她应该是准备要到中国娃娃去上班了吧?

我只要想到中国娃娃,便会忆起那股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

心跳也瞬间加速。

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工作,但却不敢开口询问,怕被电伤。

也许只是单纯因为薪水高吧,毕竟她是选孔雀的人。

突然想到我曾误认她是热舞女郎,还欠她一句抱歉。

该怎么还她呢?

那晚在书桌看些闲书,偶尔还去翻翻介绍孔雀的书籍和图片。

图片上的蓝孔雀总是昂着美丽的头、踏着优雅的步,神韵透着骄傲,

跟李珊蓝的样子倒还满相似。

不过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却一点也不像。

隐约听到院子的铁门开启,看了看表,快五点了,赶紧熄灯睡觉。

两天后,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正好碰到荣安。

“放假啰9他很兴奋,”想我吗?“

我不想理他,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

“新搬进来的那个女孩人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

“漂不漂亮、个­性­好不好、有什么嗜好、做什么的……”

“我不清楚。”我打断他,“只知道她是选孔雀的女生。”

荣安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才说:“你喜欢她吗?”

“我不想回答无聊的问题。”

“找机会我看看她,帮你鉴定一番,包在我身上。”

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着,还很得意地拍胸脯。

“其实我们都见过她了。”我说。

“是吗?”荣安睁大眼睛。

“记不记得我们在中国娃娃碰到的那个女服务生?”

荣安想了一下,说:“没印象耶。”

“那时我差点打翻泡沫红茶,她不是……”

“我记起来了!”他打断我,“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冷很凶的女孩吗?”

“嗯。”我点点头。

“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啊……”荣安欲言又止。

“是啊。”我说。

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一定觉得中国娃娃是个奇怪的场所,所以在那里上班的女孩子……

“其实也无所谓。”荣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后,说:

“也许她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还是很适合你啦。”

正想骂荣安胡说八道时,背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声音:

“你们以为我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吗?”

我和荣安转过头,李珊蓝正走进院子,接着说:“不,我不是。”

她也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走到房间门口,再转头朝我们说:

“我连笑都不想卖。”

我呆立许久,无法动弹。

浑身像刚接触高压的电流般,灼热而刺痛。

40

“原来你曾见过你现在的新室友呀。”

小云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说了这一句。

“我也见过喔。”荣安Сhā进一句。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小云问。

“一家叫中国娃娃的店……”

荣安还未说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说。

“中国娃娃?”小云很好奇,“那是家什么样的店?”

“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抢在荣安之前,赶紧回答。

“是吗?”小云疑惑地看着正在拉扯荣安的我。

“那家店并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Сhā进话。

我两手一软,放开荣安。

小云转头看着Martini先生,等他继续开口。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蓝底白条纹,非常朴素的花样。

他喝口酒,继续说:“那里晚上12点过后会有热舞。”

“热舞?”小云问。

“就是贴在男人身上跳舞之类的,不过舞跳完后要给小费。小费通常

是一百,如果舞够热,两百、五百也常有人给。“他顿了顿,又说:

“要对热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费多一点的话……”

“好了。”我急忙说,“解释得够清楚了。”

小云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扫过我和荣安,我和他都低下了头。

“你去过吗?”她又问Martini先生。

“我没兴趣,也没心情去。”他说。

“那你们两位呢?”小云露出暧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为兴趣?还是

因为心情?“

我和荣安都觉得尴尬,又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杯子。

这晚小云尽情地嘲弄我和荣安,似乎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临走前,她甚至还对我和荣安鞠躬哈腰,然后说:

“真不好意思,敝店没提供热舞服务,委屈您们两位了。”

荣安又回屏东工地上班后,我天天都会遇到李珊蓝。

有时我刚回来她要出去;有时她刚回来我要出去;

有时同时刚回来而在院子里碰面;有时同时要出去而在阶梯口擦肩。

但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不期而遇,我们都没交谈,气氛诡异。

有一次我听到垃圾车的音乐,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楼。

眼角瞥见院子边还有包垃圾靠着墙,左手便顺便提起。

才刚跨出院子,便听到她在背后说:“你做什么?”

“倒垃圾。”我回过头说。

“把垃圾放下。”她说。

“为什么?”我说。

“那是我的垃圾,你凭什么帮我倒。”

刚听到时只觉得茫然不解,两秒钟过后,便觉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眼见垃圾车开始起动,我加快脚步,跑到垃圾车旁丢了那两包垃圾。

倒完垃圾回来,只见她站在院子里。

“顺手而已。”我说。

“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说完后,直接转身进房。

我觉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还挨了猫一巴掌。

隔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结婚典礼,荣安也从屏东赶来。

进到会场才刚坐定,右肩被拍一下,回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说:

“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又是那个选孔雀的施祥益。

虽然早有可能遇见他的心理准备,但一看到他还是有强烈的不舒服感。

还好喜宴会场既热闹熟人又多,不用担心要一直跟他应酬对话。

只是讨厌他老说欠我两千却忘了带钱这件事,而且言谈之间还颇得意。

荣安大概也听烦了,终于忍不住对施祥益说:

“你总有带提款卡吧?”

“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没带提款卡,只有信用卡。”

“信用卡也行。”荣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货公司,待会去买东西,

就刷你的卡抵债。“

施祥益没想到荣安会这么说,楞了一下后,又­干­笑两声说:

“不会刚好要买两千块的东西吧。”

“刷多了就退你钱,不就得了。”荣安说。

“我今天会早点走,可能没办法逛百货公司。”施祥益说。

“不需要逛,他已经知道要买什么了。”荣安转头跟我说,“对吧?”

我觉得这样整施祥益很好玩,便点头说:“对。”

他的脸微微涨红,随即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

席中我去上洗手间,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随便洗下手然后走人,

却听见他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没回答,只是纳闷他突然提起这个心理测验。

“我记得你跟我都选孔雀。”他又说。

“对。”我说。

“其实太容易选择了。”他眼睛直视洗手台前那面大镜子,“选马?

离开森林后只要有钱,买辆车就好,根本不需要马。选老虎?被牠

吃掉怎么办?至于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点用都没有。“

他扭开水龙头,洗净双手,然后甩­干­手上的水。

“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贵,才能衬托自己,也才会让别人羡慕。”

“孔雀也是一点用途也没有。”我说。

“你以为钻石除了名贵外,还能有什么用途?”他哈哈大笑,

“名贵就是最大的用途!”

我不想再说话,连手也不想洗,转身便走。他又说:

“你一定认为我唯利是图,所以看不起我吧?”

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回过头,他对着镜子用双手小心翼翼梳理头发。

“我也看不起你。”他继续说,“你留在学校念书,到后来还不是得

离开校园,然后追逐名利。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是我坦白面对自己

的欲望,而你却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虚荣又希望别人认为你清高。“

我确定不想再听下去了,转身便离开。只听到背后传来:

“别忘了,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

回到座位,举起筷子夹菜,却觉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稳。

41

喜宴结束,荣安缠住施祥益,一定要他到隔壁的百货公司。

荣安还拉了三个同学一道起哄,不让施祥益有脱逃的机会。

我一进百货公司,便指着某化妆品专柜正在特价的一瓶香水,说:

“这瓶卖1990,我就买这瓶。剩下的10元就让你赚吧。”

施祥益说了一堆下次他一定会还钱以及我又用不着香水之类的话。

“正如你所说,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我打断他,耸耸肩说:

“所以我现在一定要讨回这笔债。”

他瞪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

施祥益悻悻然走后,我、荣安和其它三个同学在原地聊天。

“他上次叫我代包两千块红包,到现在也没还。”第一个同学说。

“我也是。下次我也要用这个方法把两千块讨回来。”第二个同学说,

“不过我很好奇,这次又是哪个倒霉鬼兼笨蛋帮他代包红包?”

只见第三个同学哭丧着一张脸说:

“我就是那个倒霉鬼兼笨蛋!而且这次是两千八!”

我们五个互相取笑了一阵后便做鸟兽散,我回家,荣安回屏东。

回程中我不断想:如果孔雀代表金钱,

那么为什么我对金钱的追求或重视程度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呢?

或许金钱只是狭义的虚荣,广义的虚荣可能还包括其它东西。

例如我目前所追求的学位,是否也属于广义的虚荣?

刚踏进院子,发现李珊蓝正在院子中驻足,似乎若有所思。

我从她身后经过,打算爬楼梯回房间。左脚才踏上第一阶,便回头说:

“对不起。”

她没回答,也没反应,我的脚步停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爬。

过了一会,她淡淡地说:“为什么说对不起?”

“上次在中国娃娃,你来收杯子时,我以为你是热舞女郎,所以……”

我想了一会,直接说:“所以对不起。”

她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是热舞女郎,你就不必说对不起?”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她依然站在原地,身体和脚步都没移动。

“你凭什么看不起热舞女郎呢?”她加强语气,“凭什么呢?”

“没有……”我有些心虚。

“你们到心里认为是不正当的场所去玩,”她终于转身面对我,

“却要瞧不起在那些场所工作的人,真是可笑。”

我觉得有些羞惭,答不上话。

“你看不起在中国娃娃工作的人,我也看不起去中国娃娃玩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推开院子铁门离开。

我楞了一会才回过神,一步一步慢慢爬回楼上的房间。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想起和施祥益、李珊蓝的对话,不禁起了感慨:

原来孔雀不仅被人看不起,孔雀之间彼此也看不起。

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

漱洗完毕后下楼,右脚刚踏完最后一阶,李珊蓝也正好推开房门走出。

我见她提了我看过的黑­色­包袱,心想她大概又要去台北摆摊。

“你要去台北吗?”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要不要我载你?”我走到机车旁,“这样可以省出租车钱。”

“我用走的,一样可以省钱。”

她冷冷抛下话后,昂首走出大门。

我有些不高兴,早知道当初应该说房租是四千五,而不是四千。

这天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在学校熬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回家睡觉。

谁知道躺下没多久刚看到梦乡的入口时,便被地板传来的咚咚声弄醒。

我一肚子火,踢开棉被,劈哩啪啦冲下楼。

我要跟她说清楚,请她用正常的方法叫我,不要老敲天花板。

如果她再这么敲,哪天地板蹋了,她自己去跟房东解释。

我来到她房门口,房门半掩,我看见她正坐着。

她手里拿着一小瓶东西,瓶身透明,只有手指大小。

我见她转动把玩那瓶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

她看到我,说了声请进,然后把那瓶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我想要这瓶香水很久了,今天终于买了它。”她说。

“有事吗?”我说。

“裤子卖光了。”她说。

“什么裤子?”

“本来该卖190结果却卖490的牛仔裤。”

“喔。”。

“我本来半信半疑,没想到生意真的很好。”

她又拿起那瓶香水,似乎越看越喜欢,还递给我观赏。

我低头看了看,很巧,跟施祥益买给我的那瓶香水是同一品牌。

“我真笨,竟然没想到提高定价反而比较好。”她说。

“是啊。”我说,把香水还她。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说我笨,是谦虚。”

“我说你笨,是诚实。”

她又打量了我一会,似乎纳闷我竟然会取笑她。

“没关系。”她耸耸肩,“我心情好,而且我要谢谢你。”

“怎么谢?”

“这条牛仔裤给你。”她说,“我特地留了这条,你应该可以穿。”

“就这样?”

“喂,一件要490耶。有个男的要买,我还不卖呢。”

“你真有原则。”

我接过那件牛仔裤,深蓝­色­直筒,腰身的尺寸正好是我的尺寸。

“我说过谢谢了吗?”她说。

“算吧。”

“那我再说一次。”她说,“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

我呼出一口气,刚刚冲下楼的狠劲早已消失无踪。

“我不喜欢别人因为我在中国娃娃工作,就认为我是随便的女人。”

“我那次去中国娃娃,是被朋友带去的,之前完全没听过这家店。”

“我只想多赚点钱,虽然我不喜欢那家店。”

“我去过一次后,就没有下次了。”

“我骂你的口气太重了。”

“我不该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我们各说各话,几乎没有交集。

同时沉默了一会后,我们异口同声说:

“对不起。”

这是唯一的交集。

42

当蝉鸣从房间落地窗外的树上传来时,我知道夏天到了。

以前住楼下时,从未在这里听过蝉鸣;

没想到一搬上来,窗外树上蝉的叫声竟如此嘹亮。

听到第一声蝉鸣时,除了惊讶外,又突然想起刘玮亭。

记得《­性­格心理学》最后一堂下课后,我奋力追出教室时,

接触到她的最后一瞥。

那时觉得整个世界空荡荡的,只听见身旁树上的蝉鸣。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蝉越来越多,而且越叫越响。

穷学生没钱在房间装冷气,只好打开落地窗吹吹自然风。

一到下午,只要第一只蝉叫了第一声,所有的蝉便不甘示弱跟着叫,

彷佛在比赛谁的气足、谁的声音嘹亮。

于是房间里像是有一个小型交响乐团在卖力演奏,但旋律毫无章法。

我常常气得朝窗外大喊:“你们一定要这么不成熟吗?”

但蝉们不为所动,依旧各唱各的调。看来这个夏天会很漫长。

我也渐渐多了解李珊蓝一些。

知道她除了深夜在中国娃娃上班、偶尔到台北摆摊外,

她也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大卖场打工。

会知道这点是因为她有次拿超市过期的水果罐头给我。

“才超过保存期限两天而已。”她说。

“吃了不会死吧?”我说。

“了不起重伤,要死哪那么容易?”她说。

我觉得这话好熟,后来才想起这是周星驰电影里的对白。

因此我猜她大概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

这个夏天也特别热,荣安来找我时,常热得哇哇乱叫。

“看来只好讲个冷笑话来降低一下温度。”他说。

“我不想听。”

“你猜猜看,”他不理我,继续说:“水饺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不想猜。”

“水饺是男的。”他说,“因为水饺有包皮。”

说完后他哈哈大笑,越笑越夸张,还笑岔了气。

夏天的晚上在家里待不住,我和荣安通常会出去晃。

当然最常去的地方还是Yum.

小云总会泡一壶酸梅汤请我们喝,酸酸甜甜的,很清凉消暑。

有天晚上小云炸了盘­鸡­块请我们吃,我吃了一块后抓抓嘴角的伤口。

“你嘴角怎么了?”小云问。

“这两天熬夜,应该是上了火。”我说。

小云立刻把放在我和荣安之间的­鸡­块移到荣安面前,然后说:

“那你要吃清淡一点的东西,少吃点­肉­类。”

我抗议说:“你看过老虎熬夜后改吃素吗?”

没想到话题由老虎开始,七转八转竟然转到刘玮亭身上。

小云对刘玮亭很好奇,我简短述说往事,反倒是荣安巨细靡遗。

“都是我不好。”荣安说,“如果当初我查到的是柳苇庭就好了。”

“跟你无关。”我说。

“可是……”

“别说了。”我打断荣安,“是我不够坦诚,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她

情书寄错了。“

我自以为是的善意选择隐瞒,却不知道这样反而造成更大的伤害。

因为刘玮亭应该会觉得我的将错就错是在同情她。

她是选老虎的人,怎能忍受这种同情?

甚至她会觉得是种羞辱。

想到以前跟柳苇庭在冰店的对话,不自觉叹口气说:

“如果我是选羊的人就好了。”

“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Martini先生突然开了口。

小云和荣安同时转过头去异口同声说:“什么故事?”

“右边的石头。”Martini先生说。

“右边的石头?”我也转过头。

虽然我们三人都直视Martini先生,但他仍不慌不忙清了清喉咙,说:

“嘴巴有些­干­。”

小云见他眼光瞄向那壶酸梅汤,赶紧说了声抱歉,然后倒了一杯给他。

他喝了一口后,说:“很好喝。”

“谢谢。”小云笑了笑。

“有个人的右边有颗很大很大的石头,几乎是像山一般大的石头。”

Martini先生又喝了一口酸梅汤,“这个人很想爬上石头顶端看上面的

风景,可惜尝试很多次都没成功。最后他放弃了,只好往左边走。但

不管他走了多远、看了多少美景,他依然念念不忘右边的石头,甚至

还会折返,再试一次。“

我等了一会,见他不再说话。便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这个人的心中,将永远存在着属于右边石头的遗憾。

他甚至会认为右边石头上的风景,可能才是最美的。“

Martini先生看了我一眼,说:“你们刚刚提到的刘玮亭,也许就是

你右边的石头。“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

“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有右边的石头。但你可能是那种会在左右之间

往返的人,而我……“Martini先生说,”却一直待在原地。“

“为什么不往左边走呢?”小云Сhā进一句。

“我如果不爬上右边的石头,就永远不可能往左边走。”

Martini先生回答后,摸了摸他的领带。

他今天打的领带是绿­色­底白­色­圆点,看起来像是雪花飘落在草原。

这种图样跟现在的季节很不搭调。

我也注意到他偶尔会摸摸领带结,甚至轻轻晃动领带的下襬.

给人的感觉像是领带很重,让他的脖子有些不舒适。

这晚Martini先生走得早,留下一些疑惑给我们三人。

小云的疑惑是:为什么要说是右边的石头?而不­干­脆说右边的山?

我和荣安的解释是:山比较好爬,但石头可能光秃秃的,很难爬。

荣安的疑惑是:为什么要说右边?而不说左边?

我和小云很不屑地回答:有差吗?右边左边不都一样?还是得爬。

我的疑惑则是:为什么刘玮亭会是我右边的石头?

但我们三人都没解答。

43

酷热的日子里,下雨便是难得的享受。

连续两天的大雨,让我悠闲地在家里睡了两天午觉。

第三天雨势转小,但不减我睡午觉的兴致。

睡到一半时,好像听见有人叫门,戴上眼镜睁眼一看却吓了一跳,

一个浑身湿淋淋而且头发还滴着水的女子正站在昏暗的房门口。

我还以为是水鬼来索命。

看了第二眼后才发现原来是李珊蓝。

“怎么不是敲天花板呢?”我急忙从床上起身,“有事吗?”

“我钥匙忘了带回来,被锁在门外了。”

“你看我的样子像锁匠吗?”

“你有没有备用钥匙?”

“没有。”我摇摇头说,“我有的两把钥匙都给你了。”

“原来你没有备用钥匙,怎么办呢?”

“找锁匠啊。”

“另一把钥匙放在房间内,怎么办呢?”

“找锁匠啊。”

“房东又不住在台南,怎么办呢?”

“找锁匠啊。”

“烦不烦呀。”她瞪了我一眼,“找锁匠不用钱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又想省钱。

“还有个办法,不过不知道是否行得通。”我说。

“真的吗?”她眼睛一亮。

我下楼到她房门口,拿张电话卡斜Сhā进门缝,房门便应声而开。

“这种老式的喇叭锁很容易开的。”我说。

“太不安全了。”她说。

“是啊。”我点点头,“这种锁确实很不安全。”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是指你。”

“嗯?”

“这样你不就可以随时开我房门?”

“我­干­嘛开你房门?”

“你现在不就开了?”

“那是你叫我开的!我没事开你房门­干­嘛?”

“我哪晓得。”她说,“这要问你。”

“你……”我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你到底想怎样?”

“除非你发誓。”她说。

“好。”我说,“我发誓,绝不开你房门。”

“如果我又忘了带钥匙呢?”

“我发誓,除非你叫我开门,否则我绝不开。可以了吧?”

“你还没说如果违背誓言会怎样。”

“我发誓,除非你叫我开门,否则我绝不开。”我心里有气,沉声说:

“如违此誓,别人永远会说我是虚荣的孔雀,不会真心爱我。”

我说完后,她便沉默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会出口,也觉得这样讲好像太重了,

于是也跟着沉默。

我看她发梢还渗出水珠,便打破沉默:“你赶紧进去吧,免得着凉。”

她嗯了一声,便走进房间,关上门。

“喂。”我转身走了两步,听到她开门说:“对不起。”

刚回过头,房间也正好关上。

“我拿片木条钉在门边,这样电话卡就打不开了。”我隔着房门说。

“谢谢。”她也隔着房门说。

爬楼梯时,差点在湿漉漉的阶梯上滑一跤。

回房间后,又开始纳闷刚刚为什么会发那个誓?

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太介意别人对孔雀的偏见。

可是,真的是偏见吗?

隔天终于放晴了,我不再有偷懒的借口。

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便看到李珊蓝双手放在背后神秘兮兮地走过来。

我用警戒的口吻问:“有事吗?”

她露出古怪的笑容,双手从背后伸出,手上拿着三个信封。

A4信封的蔡智渊、标准信封的柳苇庭、西式小信封的刘玮亭。

我楞在当场,久久没有反应。

“我整理房间时,在床底下发现的。我认为……”

她话没说完,我回过神一把抢走那三个信封。

只犹豫了一秒钟,便把它们都各撕成两半。

轮到李珊蓝楞住了。

我不等她回神,立刻冲到楼上房间拿出打火机,再冲下楼点火烧毁。

44

火光中,关于刘玮亭与柳苇庭的记忆迅速在脑海里倒带一遍。

我静静看着红­色­火焰吞噬纸张,红­色­经过之处只留下焦黑,

偶尔也飞扬起纸灰。

火光熄灭后,我开始后悔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忘记了吗?”她突然问。

“嗯?”

“关于这些的记忆。”她指着地上的焦黑。

“不。”我摇摇头,“还记得。”

“所以说烧掉根本没用。如果有用的话,这世界早就焦黑一片了。”

“算了。”我叹口气,“反正都烧掉了。”

“你当初花了那么多心血写情书,就这么烧掉岂不可惜?”

“你怎么知道那是情书?”我提高音量。

“这……嗯……”她似乎发现说溜了嘴,“猜也知道。”

我瞪视着她,她只好又接着说:“我只看了一点点啦。”

“你看到哪里?”

“柯子龙。”

“那已经是信的最后了!”

“不好意思。”她勉强微笑,“文笔太流畅了,不知不觉便看完了。”

“你……”

“往好处想,如果哪天你突然想知道信的内容,我还可以帮你温习。”

我不想理她,拿起扫帚和畚箕扫除地上的黑。

扫完地,将扫帚和畚箕归位后,正想上楼回房时,听到她说:

“想跟我这只虚荣的孔雀说说话吗?”

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说:“为什么说自己是虚荣的孔雀?”

“我曾经有个男友,他说过我很骄傲又爱钱,简直是只虚荣的孔雀。”

虽然她说得很淡,但我相信她刚听到时一定很受伤。

我的气完全消了,向她走近几步,问:“你们怎么分手的?”

“我先男友……”

“是前男友吧。”

“我习惯叫先男友,这样可以感觉到他已经死掉了。”

“你好狠。”我忍不住笑了笑。

“我先男友跟我分手时说了个比喻:当你吃过水蜜桃,还会觉得橘子

好吃吗?“

“他暗示你是橘子?”我说。

“嗯。”她说,“橘子虽好,但水蜜桃才是真爱。而不顾一切追求真爱

则是他的宿命。“

“你先男友也是选羊的人吗?”

“嗯。”她点点头,然后说:“也是?”

“我前女友是选羊的人。”

“要说先女友。”

“不,我希望她还活着。”

“你心地不错。”她笑了笑。

地上还有一点烧过的痕迹,我们同时注视那里,不再说话。

“谈谈你吧。”过了许久,她说。

我连从哪里开始、要说些什么都没犹豫,直接从那封情书开始。

一直说到苇庭离开后,我在楼上房间的墙上写字排解悲伤。

除了房东早已知道墙上有字,于是便跟他说我也在墙上写字以外,

我从未跟别人提过墙上的字,连荣安也没,更别说我也在墙上写字了。

竟然把这种心事也说出口,我很纳闷。

“你喜欢那个选老虎的刘玮亭吗?”她问。

“算喜欢吧。”我说,“程度还不清楚。”

“你说过后来你写了几封信去解释,信里有提到你喜欢她吗?”

“没有。”我摇摇头,“我只是拼命解释和道歉。”

“她应该也喜欢你,如果你告诉她你喜欢她,她就不会伤得更重了。”

“啊?”我很惊讶,“为什么?”

“再多的解释和道歉虽然可以说明你并不是有意欺骗,但却间接告诉

她,你跟她在一起只是在为你无心造成的错误善后而已。“她说,

“她是真心对你,你却虚情假意,她能不伤心吗?”

我心里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最后一次在教室外追上她时,她心里其实希望听到你说喜欢她,

可惜你还是只说对不起。“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别伤女孩子的心,会下地狱的。”

我不确定我是否会下地狱,但我终于知道,刘玮亭是我右边的石头。

从我伤了她的心开始,我右边的石头便出现了。

我楞楞地看着地上烧过的痕迹,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听到她说:“好像要下雨了。”

我没反应,依然看着地上的黑。

“哇!”她失声叫着:“真的下了!”

我感觉雨点恣意地拍打我的全身上下,但我还是不动。

李珊蓝回房拿了把雨伞,又冲进雨中作势要递到我。

我摇摇头。

“拿着吧,又不用钱。”她说。

我右手接下伞。

“撑开呀!笨蛋!”她大叫。

我缓缓撑开伞,遮住头上的雨。

雨已经够大了,但地上遗留的那一团烧过的黑,依然黑得发亮。

45

熬过了酷热的日子,凉爽终于来到。

但不管酷热或凉爽,我和荣安还是喜欢泡Yum.

“你知道为什么以前我要带你来Yum吗?”荣安问。

“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

“那时你刚失恋,”荣安突然放低音量,“我想介绍小云给你认识。”

“是吗?”我很疑惑地看着他。

“小云很不错、你也很好,如果能在一起就更完美了。”

“你想太多了。”我说。

小云确实是不错的女孩,亲切随和又善解人意。

但我对她没特别的感觉,我相信她对我应该也是如此。

虽然她总会招待我免费的东西,在店里也最常陪我聊天、谈心事,

但不管我们靠得多近,都在朋友的界线内。

店里常有人对小云献殷勤,试图追求她,但她都不为所动。

小云是选马的人,她这匹马虽然看起来很温顺又漂亮,

但如果发现你想驯服她、驾驭她,她的野­性­便会出现。

我常看到试图驯服她的人反而被摔得鼻青脸肿。

有次她拿张演唱会的门票给我,说是客人送她的。

演唱会当晚,我进到会场找到座位正要坐下时,听见隔壁的男子说:

“你坐错位置了。”

“没错啊。”我看了看票,又拿给他看,便一ρi股坐下。

尽管整场演唱会台上热闹滚滚,而且还有个歌星在台上跌倒,

但我却一直感受到隔壁传来的冰冷目光和强烈的怨念。

又有次吧台边一位客人对小云几乎是拼命邀约,但她始终笑着摇头。

“那总可以请你喝咖啡吧?”那人说。

“好呀。”她回答。

那人喜形于­色­,露出终于登上圣母峰的神情。

只见小云走到咖啡机旁,煮好了两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端给他。

“谢谢你请我喝咖啡。”她笑着说。

那人嘴巴大开,直接由圣母峰掉落万丈深渊。

他临走时,小云还不忘提醒他要再多付两杯咖啡钱。

还有一次有个客人先是吹嘘自己是个电影通,然后邀小云看电影。

“我只看恐怖片哦。”她说。

“这么巧?”那人满脸堆笑,“我也最爱看恐怖片呢。”

“我不信。”她说,“看恐怖片得过三关,你过了我才信。”

“别说三关了,三十关我也照过!”那人拍拍胸脯。

小云嘴角挂着微笑擦拭吧台,突然身体迅速前倾,朝他大喊:“哇!”

那人吓得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握着杯子的手一晃动,酒洒了大半。

“连第一关:突如其来的惊吓都过不了,怎能看恐怖片?”她叹口气。

这些情景我和荣安都看在眼里,而当他知道我和她之间并没有来电后,

更对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觉得好奇。

“不过话说回来,”荣安说,“如果小云连你都不感兴趣,大概也很难

喜欢其它男生了。“

“你这句话太贴切了。”我立刻举起咖啡杯跟荣安­干­杯。

“她该不会是……”荣安欲言又止。

“我想不会吧?”我也语带保留。

“我不是同­性­恋。”

小云突然冒出来说了这一句,我和荣安都吓了一跳。

“在背后议论人是不道德的。”她又说。

我和荣安立刻说今天的酒很好喝、咖啡特别香醇之类的话来含混过去。

“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不想交男朋友而已。”她说。

“总该交个男朋友吧。”荣安说。

“想交的时候再说喽。”小云耸耸肩。

“可以请你吃饭吗?”吧台边又有个不怕死的客人对小云提出邀约。

“吃什么呢?”她说。

“吃什么都可以啊,随便你挑。”那人说。

“好呀。”她笑着说。

说完后,小云掀开吧台后方垂挂的蓝­色­帘幕,走进里面的厨房。

要走进去前,她还转头朝我们眨眨眼。

我和荣安互望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小云倒不是只要客人一邀约便整他,她整的都是一再邀约纠缠的人。

她对客人是亲切的,甚至会主动攀谈。

不过Martini先生是例外,小云从不主动跟他聊天。

“他的脸上彷佛写着:绝对不要打扰我的字眼。”小云对我说,

“他是老客人了,但我只看过他主动跟你说话。”

“真的吗?”我很好奇,“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小云说,“可能你们有缘吧。”

也许我跟Martini先生算有缘,但真的跟我有缘的应该是李珊蓝。

除了她刚搬进来那个礼拜我几乎都没遇见她以外,

之后的日子里,我随时随地都会碰到她。

即使是不想碰到她、不该碰到她,也会碰到她。

46

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叹口气,我正准备睡觉呢。

下楼到她房门口,看见地板上躺了几件夹克。

“你觉得该卖多少钱?”她问。

我走进房间,说:“你打算卖多少?”

“680.”她说。

我拿起一件夹克看了看后,说:“稍微低了一点。”

看到旁边一张牌子写上:名牌夹克特卖。

“夹克跟牛仔裤不一样,这样写太笼统了,又没创意。”我说。

“那该怎么写?”她问。

“就写意大利进口高级夹克。”

“嗯。”她点点头,“这样确实比较好。”

“最好再加上Vanpano.”

“Vanpano?”她很疑惑,“那是什么?”

“意大利文啊。”我说。

“真有这牌子?”她说。

“我胡诌的。反正意大利文念起来好像都是什么什么诺的。”

“你又要骗人了。”

“我是在帮你耶!”我大声说,“写上Vanpano就更有说服力了。”

“我照做就是了,别生气。”她笑着说。

“那定价要多少?”她问。

“嗯……”我想了一下,“。”

“这种价钱不太好卖。”

“富贵险中求,赌一赌了。”我说,“记得要打扮一下,上点妆;也要

穿漂亮一点、成熟一点,人家才会更相信这真是意大利名牌。“

“­干­嘛要这样?”

“你会相信一个邋遢的小女孩卖的是高档货吗?”

她犹豫一下,便点点头。

“如果人家还是不相信这是意大利名牌,那就让你妹妹出来。”

“我妹妹?”她楞了一下。

“泪下啊。”

“别老讲潸然泪下,很难笑。”

“抱歉。”我笑了笑,“只要你一脸委屈、楚楚可怜,人家便不忍心

怀疑你。“

我又拿起夹克左看右看,突然说:“惨了,衣服内的商标会穿帮。”

“这简单。”她笑了笑,“我会做Vanpano的商标别在袖口。”

“怎么做?”

“这是商业机密。”

“没想到你也要骗人。”

“如果你已经抢劫了,在逃跑途中还会等红灯吗?”

我们笑了一会,不约而同离开房间走到院子,夜已经很深了。

夜风凉爽,四周寂静,彷佛所有东西都睡着了。

“这种天气还不太需要夹克吧?”我说。

“台北已经开始冷了。”她说。

“上台北前记得告诉我,我载你去车站坐车。”

“嗯。谢谢。”

“如果卖得不错,我会留一件给你。你喜欢什么颜­色­?”她说。

“蓝­色­。”我说。

“跟我一样。”

“这是我的荣幸。”

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们静静站了一会,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为什么这么拼命赚钱?”过了许久,我问。

“我的愿望是存很多很多钱,然后过有钱人的日子一个月,即使只有

三天也行。“

“然后呢?”

“钱花光了,就只好回到平凡的生活呀。”她笑了笑,“而且有钱人的

日子不能过太久,习惯后会不快乐的。“

“怎么说?”

“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所以对于钱不能买到的东西,比方快乐之类

的东西,有钱人会更渴望。“

“快乐本来就难,穷人富人都一样。”

“话虽如此,但有钱人的不快乐一定比穷人的不快乐更惨。”

“喔?”

“穷人不快乐时会觉得也许有钱后就会快乐了,心里还有些安慰。但

有钱人呢?他们连说这种安慰自己的话的权利都没有,岂不更惨?“

“那你为什么还想当有钱人呢?”

“我不是想当有钱人,只是想过有钱人的日子。”

“这有差别吗?”

“人不会飞,便想飞。但人只是想飞,并不是想变成鸟。万一人真的

变成鸟,反而会不快乐。“

我没有答腔,陷入沉思。

她见我许久不说话,便说:“你很难理解我的愿望吗?”

“勉强可以理解。但你辛苦许久赚来的钱一下子花光,不心疼吗?”

“只要飞过,便值得了。”

“真的值得吗?”

“鸟一天到晚在飞,一定不会觉得飞行是件快乐的事;但人只要可以

飞三天,你想想看,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三天呀!“

她说完后,露出自在的笑,这是我认识她以来,她最灿烂的笑容。

眉头一松,我也笑了起来。算是终于理解,也算是一种祝福。

我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觉得没有其它话题值得破坏眼前的宁静。

于是都保持沉默。

偶尔她轻声哼着曲子,空气中才有些微扰动。

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我们才各自回房。

47

两个礼拜后,李珊蓝给了我一件蓝­色­夹克。

左手袖口上勾了张纸标签,上面印着Vanpano和MadeinItaly.

“你比我还会骗人。”我指着标签上印着$4680的小贴纸。

“送佛就要送到西呀。”她眨眨眼睛,透出一丝狡黠。

再一个月后,台南的天气终于需要夹克。

我穿起这件蓝夹克,发觉还满好穿的,也满好看,便总是穿着它。

于是它几乎成了我这个冬天的制服。

这个冬天李珊蓝除了卖夹克外,也卖裤子、毛衣、皮包等衣物及配件。

甚至是开运帽子之类的奇怪东西。

“开运帽子?”

“电视上那些命理大师不是常说穿戴某些东西可以招来好运吗?”

她给了我一顶帽子,“这就是可以带来好运的帽子。”

“你以为羚羊戴上这顶帽子就不会被狮子抓到吗?”我将帽子戴上。

“不要就算了。”她一把摘下我头上的帽子。

我总是载她到车站坐车上台北,她回台南时也会打电话要我去载她。

除了在中国娃娃当服务生、在台北摆摊、在超市工作外,

她偶尔会有额外的工作,比方说当百货公司化妆品专柜的彩绘模特儿。

这个工作就是出一张脸,让别人在脸上涂涂抹抹示范化妆品效果。

圣诞节前一个星期,她还在一家百货公司扮耶诞老人。

“你扮耶诞老人?”我说,“太瘦了吧。”

“人家要的是俏丽型的耶诞老人。”她说。

12月24号那天,在研究室明显感觉到所有学生心情的浮动。

因为晚上便是耶诞夜了。对我这种曾经有伴再回复单身的人而言,

绝对是痛恨这种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日子。

受不了周遭的人不断讨论晚上做什么、去哪过的话题,索­性­回家。

刚踏进院子,便看到地上摆了三大篓红玫瑰。

正感到好奇时,听见李珊蓝说:“你回来正好。”

“有事吗?”我说,“还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红玫瑰?”

“我要去成大附近卖红玫瑰,帮我吧。”

“不好吧。成大附近认识的人很多,如果遇到,我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她说,“晚上就是耶诞夜了,很多男生需要花,

我们卖花是在做功德耶。“

“功德?”

“平常一朵红玫瑰卖十块,现在起码涨三倍以上,但我只卖20.你想

想看,那些想买花的男生,一定感激到痛哭流涕。“

我还是犹豫不决,她又说:

“看在我常常从超市拿东西给你的份上,帮我卖花吧。”

“那些东西都是过期的。”我说。

“过期的­肉­不是­肉­吗?难道过期的猪­肉­会变成苹果吗?”

“这……”

“不帮就算了。”说完她弯下腰抱起一篓红玫瑰。

那竹篓有半个人高,她抱得有些吃力,我便说:“好吧,我帮你。”

她选了校门口做摆摊地点,我暗叫不妙,那确实是最多人出入的地方。

生意很好,她忙着数花、包装、结帐,我除了帮她数花外,

右手一直有意无意遮住眼睛,不想让人看清我的轮廓。

看守校门的警卫走过来,虽然猜想是来赶我们走的,但心下反而庆幸。

“我要买五朵。”警卫说。

“好。”她回答。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学长?”

我闻声转头,是硕士班的学弟,他的表情像是在北极看到了猴子。

“……”我嘴巴大开,像是上岸的鱼。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打八折!”她说。

“太好了,我去叫其它同学来买!”

学弟拿了花就走。

我楞了好几秒,才朝他背影喊:“千万不要啊!”

“放轻松吧。”她说,“卖花有什么好丢脸的?”

我答不上话,只觉得很不习惯像这样抛头露面。

吞了一下口水,吶吶地说:“买花的男生真多。”

“当然啰。”她说,“你以为其它男生都像你一样,在卡片写上玫瑰花

来混过去吗?女孩需要的是鲜花,会凋谢的花。“

“喂,别提这件事。”

“不过你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来省下买花的钱,不愧是选孔雀的人。”

听她这么说,我倒吓了一跳。

从选孔雀的那一刻开始,没有人说我像选孔雀的人,她是第一个说的。

别人都认定我是孔雀,只是不像而已。苇庭就是如此。

我看着两个空篓子和一个只剩不到四分之一的篓子,说:

“幸好快卖光了。”

“还有三篓。”她说。

“什么?”我失声大叫。

“生意实在太好了,我紧急再叫了三篓,没想到还有货。很幸运吧。”

“你……”

六篓花卖得差不多时,天­色­已经灰暗,看了看表,快六点了。

我们刚进家门,她说:“你也该买几朵花送我吧。”

“为什么?”我说。

“耶诞夜没花的女孩很可怜耶。”

我看了她一眼,说:“我想睡觉,懒得再去买花了。”

“不用出去买。”她说,“这里还剩下几朵,一朵卖你十块就好。”

“你……”

“开玩笑的。”她突然笑得很开心,“我才没那么夸张。”

我松了一口气,便瞪她一眼。

“剩下这几朵花,你拿去送给喜欢的人吧。”

她把花包成一束拿给我,我算了算,共17朵。

“晚上不要太早睡。”她说。

“嗯?”

“总之别太早睡,还有节目。”她发动机车,“我先走了。”

我回到楼上房间,把那17朵红玫瑰往书桌一摆,倒头就睡。

在外面站了好几个钟头,身心俱疲,我睡得很沉。

但睡到一半还是被门铃声吵醒,迷迷糊糊下楼打开门看到十几个学生。

“我们来报佳音!”他们说。

说完他们唱起歌,我越听眼皮越重,几乎分不清哈利路亚和阿弥陀佛。

“耶诞夜会有奇迹喔!”唱完后,一个黄头发的外国男生说。

他的中文不太流利,我把“奇迹”听成“­鸡­­鸡­”,不禁吓了一跳。

再回去睡觉,醒来后已经快12点了。

户外隐约传来耶诞歌声,更显得屋内的安静。

虽然平安夜以宁静和平安为幸福,但此刻的静谧却让我透不过气。

坐在床缘发呆了几分钟,决定找个吵闹的地方。

这种日子的这个时刻,我所知道的可能有声音的地方就只有Yum了。

48

一进到Yum,果然如预期般,店内几乎客满,幸好吧台边还有个空位。

“MerryChristmas.”

我才刚坐下,右边传来这一句。转头一看,是Martini先生。

“MerryChristmas.”我也说。

他今夜照例又打条领带,图样是由一幅画制成。

这次我认出来了,是毕加索的名画:《阿维侬的少女》。

小云非常忙碌,将我的咖啡端过来时只说了声耶诞快乐,便又去忙了。

店内很热闹,洋溢欢乐的气氛。所有人高声谈笑,或畅快举杯。

我和Martini先生像怕冷的南极企鹅,当所有企鹅在冰雪中玩乐时,

只有我们两只企鹅蜷缩在角落里避寒。

身为南极的企鹅却怕冷,我觉得很可笑,也有点可悲。

“有空吗?”Martini先生说。

“嗯?”

“我想说话。”他说。

“有空。”我回答。

“故事很长。”

“我有一整夜的时间。”

“念大学时,我有个女朋友。”

这是Martini先生的开场白。

然后他说些关于那个女孩的事,以及她的样子。

他是个话很少的人,但叙述她的时候,却显得琐碎甚至有点啰唆。

我安静聆听,不曾打断。其实这段叙述的重点只有:

女孩大他两岁、在一次联谊活动中认识、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他爱她,是一头栽进不管死活的那种。

“一考上研究所,我很兴奋,立刻跑去告诉她。”他喝了一口酒,

“但她用冷静的口吻说:我还要念两年研究所、当两年兵、出社会后

至少还要有两年奋斗才能小有经济基础。“

“她说这些做什么?”我Сhā进第一句话。

“意思是说:等我们真正能够在一起时,最起码也要等到六年后。”

“那又如何?”

“她25岁,六年后已经30多,不再年轻了。”

“我说我会很努力赚钱的,不念研究所也行。她却一直摇头。”

他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后,说:“然后她说了个心理测验。”

“什么样的心理测验?”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吃了一惊,没有答话。

“你也玩过,对吧?”他看我点了点头,便接着说:“她选牛。”

“牛?”

“她希望稳定,生活才会有重量,不会像生活在月球一样。而只有她

将来的另一半经济条件够、事业有基础,她才会觉得稳定。“

“这点你做得到啊。”

“但至少还要六年。不是吗?”

他捻熄了烟,静静看着面前的空杯子。

“然后呢?”我问。

“她说我们先分开,等六年后我事业有成,有缘的话就会再聚。”

“六年到了吗?”

“去年就是第六年。”

“那她呢?”

“我们约在校门口碰面,在耶诞夜时。”他摇摇头,“但她没来。”

“她……”我接不下话。既然她没来,想必他也没遇见她。

“有没有想过,也许那女孩并不够爱你。”

小云突然出现,问了一句。我吓了一跳。

“无所谓,只要我够爱她就行。”Martini先生回答。

“现在这么忙,你……”我对小云说。

“小兰可以应付。”她笑了笑,“听故事比较重要。”

小云端来一杯酒放在他面前,说:“这杯dryMartini,我请客。”

“谢谢。”他点点头。

“也许六年之约只是分手的借口。”小云说。

Martini先生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淡淡地说:“我不愿意这么想。”

“对不起。”小云似乎不忍心,“我没别的意思。”

“没关系。”他说,“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刚开始的两年,

也就是我念研究所的时候最难熬,那时我常在墙上写字。“

听他这么说,我联想到房间墙上的字。

“当兵那两年,我想了很多。或许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够稳重,所以她

看不到未来。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以前很邋遢,牛仔裤如果破洞

还是照穿不误,而且看电影逛街都穿拖鞋。“

Martini先生端起那杯dryMartini,喝了一口后,接着说:

“退伍后,我刻意改变自己,随时打条领带,上班或放假都一样。”

“其实也用不着如此。”小云说。

“领带代表男人的事业,唯有合适的领带才能衬托男人的身份地位。”

“有这种说法吗?”我很好奇。

“这是她说的。”他回答。

我看了看小云,小云也看了看我,我们都觉得这种说法不客观。

“工作后这几年,我升得很快,收入也算高,但还是不习惯打领带。

西方人的前辈子一定是吊死鬼,所以才保留着勒紧脖子的习惯。“

说完后,他勉强笑了笑,然后说:

“真好。她走后,我觉得大部分的我已死去,没想到我还有幽默感。”

我和小云也笑了笑。

“我只要无法排解想念她的痛苦,便会来这里。”他叹口气,“她是我

右边的石头,如果不能再见她一面,我只能在原地等待和想念。“

“可是她既然已经失约,你何不……”

他摇摇头,算是打断我。说:“我常幻想她一定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我,

只要我习惯打领带后,她就知道我已有事业基础,便会出来见我。“

“你今天打的领带,就很适合你。”我说。

“是吗?”他低头看了看。

“而且你以前都会摸摸领带的结和下襬,今天一次也没。”

“真的吗?”他睁大眼睛。

小云看了看我,对他的反应有些疑惑。

“也许我已经习惯打领带了吧。”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尽。

“我早该想到,她选择在耶诞夜碰面是有特殊意义的。”

“什么特殊意义?”我问。

“耶诞夜会有奇迹。她应该是暗示:我们的重逢,正需要奇迹。”

我和小云都没接话,生怕说了不恰当的话,对他太残忍。

“去年和今年的奇迹都没出现,以后大概也不会出现了。其实我心里

明白跟她在一起是种奢望,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说完后,他便沉默了。

我们三人沉默了许久,我决定打破沉默,便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猜猜看。”他说。

“你一定选羊。”我说,“只有选羊的人对爱情才会这么执着。”

“猜错了。”

“那你选什么?”小云问。

“我选孔雀。”他说。

“为什么?”

我因为太惊讶,突然叫了一声,店内有四个人同时转头朝向我们。

49

“因为我姓孔。”Martini先生说,“孔雀给我的感觉像是孔家的鸟,

所以就选牠了。“

“就这样?”小云说。

“嗯。”他点点头。

小云和我面面相觑,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这种选孔雀的理由。

“心理测验如果要测得准,就要只凭第一时间的反应,不能想太多。”

他淡淡笑了笑。

店里的客人并没有减少的迹象,看来大家都想玩个通宵。

小云去帮小兰的忙,在听故事的这段时间,小兰已经忙翻了。

我突然想起墙上的字,便跟他说我房间的墙上也有字,是黑­色­的字。

“以前我住在东宁路的巷子,是栋老房子,有两层楼。”他说。

我朝他猛点头。

“那里有院子,院子旁的阶梯通到楼上,房间有个很大的窗。”

这次我连头都不点了,只是睁大眼睛。

他看到我的反应后,便说:“改天我回去看看那面墙。可以吗?”

“随时欢迎。”我说。

“我该走了。”他站起身,“谢谢你听我说话,我觉得这些年来我好像

从没开口似的。“

“不客气。”我说。

他走后,我开始觉得店里很吵,坐没多久,也离开了。

凌晨三点左右回到房间,又重看了一遍墙上的字。

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他和她之间的事,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朦胧间被敲门声吵醒,打开门一看,是李珊蓝。

“原来你在睡觉,难怪敲天花板你都没反应。”她的语气有些埋怨,

“不是叫你别太早睡吗?”

“现在是凌晨四点,”我看了看表,大声说:“还能算早吗?”

“火气别那么大。”她反而笑了笑,“来烤­肉­吧。”

院子里已摆了两张小板凳和烤­肉­架,她又拿出几包­肉­和一瓶烤­肉­酱。

我随手拿起一包­肉­看看保存期限,叹口气说:“果然又是过期的。”

“才过期几个钟头而已。”她说。

又看了看烤­肉­酱,我失声大叫:“有没有搞错?连烤­肉­酱也过期!”

“保存期限是三年,才过期三天而已,值得大惊小怪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

“可惜没有过期的木炭。”她说。

“木炭哪会过期。”我说,“没木炭怎么烤­肉­?”

“去买呀!”

“现在要到哪买?”

“我工作的那家超市是24小时营业,可以买。”

“你不会顺便买回来吗?”

“买木炭不用钱吗?”

我睁大了眼睛看她。

“别这样看我。”她耸耸肩,“我已经贡献­肉­和烤­肉­酱了。”

“你的意思是?”

“木炭当然要你去买。”

“好。”我发动机车,“算你狠。”

我骑到超市买了一袋木炭,只花了几十块钱。

“才几十块。”一踏进院子,我举起那袋木炭,“你却舍不得买。”

“正因为便宜,才会觉得让你买也无所谓。”她说。

“如果很贵呢?”

“那就更应该让你买了。”她笑了起来。

“你……”

“快烤吧。”她说,“越拖­肉­便过期越久,吃进肚子就越危险。”

我捡了几块石头围成方形,放进木炭后点了火,摆上烤­肉­架。

“这个耶诞夜你怎么过?”我放了几片­肉­,开始烤。

“工作呀。”她回答,“上半夜超市,下半夜中国娃娃。”

“没去玩吗?”我问。

“现在就在玩呀。”她笑了笑,“只要天没亮,就还算是耶诞夜。”

我看了看表,离天亮还有一个半钟头。

“你呢?”她问,“你怎么过?”

我想了一下,便把在Yum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

在彼此各吃了三片烤­肉­后,我才讲完。

“所以今年耶诞夜的节目是听故事。”我说。

她没说话,拿竹筷轻轻拨弄炭火,陷入沉思。

“那女孩大概早就忘了六年之约了。”过了一会,她说。

“我猜也是。”我说,“他痴痴等待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真可怜。”

“不。”她摇摇头,“女孩应该是爱他的,只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比爱情

更重要而已。“

“她太现实了吧。”我说。

“现实?”她的语气显得不以为然,“为了爱情而放弃更好的生活,与

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放弃爱情,谁比较高尚呢?“

我楞了一楞,没有答话。

50

“这两种人的区别只在于重视的东西不一样而已,并没有孰优孰劣。

但因爱情通常被人们神圣化,所以选择爱情的人也被神圣化。“

她将三片烤好的­肉­两片夹进我盘子,一片夹给自己。接着说:

“平心而论,在那个心理测验的五种动物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

难道只因选羊的人选择爱情,我们便认为选羊的人情­操­最高贵?“

我想她说得没错,也许只是选择的不同而已。

为了爱情牺牲一切的人会被歌颂;

但为了一切牺牲爱情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大概会被指责吧。

我们结束这话题,转而闲聊。当­肉­片都烤完后,炭火正红。

“你买太多木炭了。”她说。

“是­肉­太少了。”我说。

“不要顶嘴。”

“是。”

她笑了笑,看了看天­色­后,说:“天快亮了。”

“好。”她站起身,“耶诞夜结束了。”

“等等。”

我跑到楼上房间,把桌上的17朵红玫瑰拿给她,说:“耶诞快乐。”

“为什么送我花?”

“你说过的,耶诞夜没花的女孩很可怜。”

她低头数了数花朵,再抬头说:“我知道你前女友为什么不要你了。”

“喂。”我瞪了她一眼。

“这里总共有17朵,你知道17朵玫瑰代表什么吗?”

“不知道。”

“在玫瑰花语中,17朵的意思是:好聚好散。”

“啊?”我张大嘴巴。

“这样好了,我拿10朵,你拿7朵。”说完后,她将7朵玫瑰给我,

“10朵的意思是:完美的你,7朵则是:祝你幸运。我完美、你幸运,

可谓皆大欢喜。“

“我要完美。”

“别傻了。”她笑了笑,说:“耶诞快乐。”

我们将院子简单清理完毕后,天已微微亮了。

隔天进研究室,所有人都在讨论昨晚耶诞夜怎么过的心得。

当别人问我耶诞夜怎么过时,我都是回答:

“烤­肉­啊。”

一个礼拜后,Martini先生突然造访。

我让他进房间后,便独自一人下楼,在院子等待。

过了约半小时,他才下楼。

他的表情极为轻松,脸部肌­肉­线条不再僵硬,开始有圆滑的曲线。

“谢谢你。”他说。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刚刚又在墙上留言。”他说。

“你写什么?”话刚出口便觉得冒失,赶紧说:“抱歉。”

“没关系。”他笑了笑,“反正你也会看,不是吗?”

我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要开始往左边走了。”他说,“这是我最后的留言。”

我们同时沉默,我瞥见他仍然打了条领带。

领带的图样是我上次看过的,毕加索的名画:《阿维侬的少女》。

他突然把领带摘下,说:“送给你。”

“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我说。

“这确实有些贵,但并不重。”他笑了笑,“就当作纪念品吧。”

我只好说声谢谢,然后收下。

“我已经爬上右边的石头了。”他说,“你呢?”

我楞了楞,李珊蓝正好开门进来。

她看到我和他站在院子里,显得有些惊讶。

我赶紧跟她介绍:“这是我跟你提过的Martini先生……”。

“Martini?”他笑了笑,“很有趣的称呼,不过我姓孔不姓马。”

“她是……”我指着李珊蓝,想了一会说:“另一个选孔雀的人。”

“今天真是好日子,三只孔雀共聚一堂。”他说,“希望将来有天我们

都能开屏。“

“我是雌孔雀,无法开屏。”她说。

我们三只很有默契的同时笑了笑。

我想Martini先生以前一定是个开朗的人,只不过这些年的等待,

将他脸部的线条压得又硬又直。

如今他已爬上右边的石头,又重拾从前的开朗。

以这个角度而言,现在的他,正在开屏。

“我走了。”Martini先生挥挥手,意味深长地说:“再见。”

从此我不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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