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多岁的头,30多岁的皮肤,却具备了100岁的智慧。自打识字那天起,他的脸上就出现了思考的表。这种表一直保持到现在,如果不小心辨认,还以为来自他父母的基因,但实际上却是他勤于皱眉头的结果。
七年前,小夏亭亭玉立,说漂亮有漂亮,说气质有气质,是某家银行的职员。尽管追求她的男子排了长长一列,却没一个被她相中,原因是他们要么长得太白,要么显得幼稚,无法给她一种落地的感觉。直到老赵这张思考型的脸庞出现在窗前,她的心里才“咯噔、咯噔”。开始,老赵也不是来给她“咯噔”的,而是来存款,取钱。因为经常来,彼此由点头到交谈,渐渐地就混熟了。熟到差不多的时候,小夏劝老赵把钱全部存入本行。老赵说:“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一个筐里,万一没拿稳,那就只剩下我这个蛋了,穷光蛋的蛋。”
这是排名数一数二的银行,哪怕所有的银行都倒闭了,也轮不到它倒闭。更何况老赵的那点钱就像沧海一粟,无论存进去或者取出来都不影响银行的总量。小夏觉得他多虑,甚至认为他不信任自己。老赵说:“我可以信任一个人,但不可以信任一个集团。”而小夏偏偏把银行当亲爹,并用它来检验老赵的忠诚度。老赵问:“难道喝一口茶,连杯也要一起吞下去吗?”
小夏说:“单位就像我的衣裳,你不会只爱我的身体吧?”
老赵于是又存了一笔定期。小夏问他是不是把全部都存进来了?老赵气得直打喷嚏,忍不住给她上课:“就像一个人不能只有一个信仰,否则,委屈的时候你都找不到安慰的理由。一家人不会同时上一条贼船,也不会同时坐一架飞机。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找干爹?民间说法是保自己长命,而真正的原因却是多个干爹多条后路。”小夏被这剂猛药呛得连声咳嗽。她终于落地了,心像踩在水泥地板上那么踏实。不过结婚之前,她还得考验考验老赵。
小夏打开地图,指着最远的地方——麦哲伦海峡,说:“怎么样?”老赵说:“只要你开心,下个月就去。”小夏感动了,手指在地图上跳舞,舞着舞着,就舞到了夏威夷群岛。她说:“偶心疼钱,还是选近一点儿的地方吧。”老赵一拍桌子,整个太平洋都倾斜了。他说:“看不起人是不是?知道吗,你花谁的钱,谁就是交桃花运。”小夏的手指立即从夏威夷起飞,这回跳的是芭蕾。手指优雅地划过高山,越过海洋,像两只白天鹅落在桂林的山头。“就这吧。”小夏说。老赵被小夏变化的速度搞晕。他用一秒钟倒了倒时差,说:“对我的钱包,请你务必做到浪费光荣、节约可耻。”小夏笑了:“浪费你的,那不就等于透支我的未来吗?”
最后,他们选择了西部的一座山峰。那是个热门的景点,好多名人和有名字的人都去爬它。有位著名的董事长,每个季度都带着一群记者去爬,每爬一次,公司的股票就连续涨停三天。老赵和小夏也想让他们的感股涨一涨,于是都跟单位请了假。登机之前,老赵为每人买了两份保险。小夏看在眼里,喜在心尖尖。她一坐上飞机,就把脸靠住老赵的肩膀,死心塌地做他的零件。渐渐地,靠的和被靠的部位都有些麻,但是,谁都舍不得动一动。他们只用一个姿势就完成了一千多公里的飞行。
到了山下旅馆,小夏惊呼:“糟糕,我只预订了一间房。”老赵说:“难道还需要第二间吗?”“当然,我是有原则的。”说这话时,小夏把嘴认真地撅起来,不像是反话正说。老赵问总台还有没有多余的房?服务员说:“房间都必须在十天前预定。”老赵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膀,恳请服务员为他在走廊上加张床。服务员说:“不可以在走廊上加,但可以加在房间里。”老赵像领到结婚证那么高兴,扭过头来征求小夏的意见。小夏说:“我一紧张就会失眠,一失眠就没力气爬山。”老赵说:“出来就是想放松,你先别紧张,千万千万别紧张……”
2.第一章双份老赵(2)
( 晚饭后,老赵跟着小夏进了房间。***他们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头,面对面地聊了起来。老赵越聊越来劲,不仅语速加快,而且满脸通红,仿佛雄鸡高唱,仿佛要这么一直唱到天亮。但是,小夏却聊得很不专心,她在为老赵今晚睡什么地方而不停地开小差。老赵说:“既然当时你只订了一间房,那就说明你早已默认同吃同住这一事实。”小夏摇头,两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肩,忽地就缩小了,小得像只蚂蚁,让老赵和她的距离顿时变得遥远。老赵问:“难道你真不希望我住在这里?”小夏的头立刻变大,它毫不含糊地点了一下。老赵又问:“你确定?”小夏连连点头。凡事都问两遍,这是老赵多年养成的习惯。他说了一声“晚安”,便抬ρi股,拉行李。小夏问他去哪?他说:“睡觉。”小夏说:“不是没房了吗?”老赵说:“我就怕你在关键的时候讲原则,所以出前也预订了一间。”小夏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她佩服老赵,甚至崇拜。
爬山的时候,每人只带了一瓶矿泉水。由于小夏没经验,每次饮水量明显偏多。还没爬到山的五分之一,她就把一瓶水全部喝干了。ww老赵告诉她,凡是有爬山经验的人,只用水来润润喉咙,绝不能牛饮。小夏责怪他为什么不早说?老赵从包里掏出另一瓶:“因为我早有准备。”爬到一处陡坡,小夏的手被带刺的灌木划破,裂开的口子渗出血来。老赵赶紧从包里掏出创可贴,封堵她的伤口。小夏说:“你想得真周到。”老赵说:“必需的。”
一路上老赵连扶带拉,总算把小夏带到了半山。到了这个高度,他们的视线就开阔了,野心也开始膨胀。看着周围被比下去的山峰,小夏一高兴,嚷着要爬到山顶。坡越来越陡,脚下打滑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他们的一只脚上去了,另一只脚却滑下去老远,仿佛要分裂身体,闹“腿独”。这样劈叉多了,小夏的裤裆便“嗞”地一声裂开。“还名牌呢,这么不经劈。”她着牢骚,赶紧蹲下,一步也不敢移动。尽管小夏已多次领教老赵的细心与周到,但这一次她是再也不敢奢望了。万万没想到,老赵竟然从背包里掏出了针线。小夏一边缝着裤裆,一边想还有比他更可靠的男人吗?没有,绝对没有。
当晚,小夏就叫老赵退掉另一间房。他们终于合并了。高兴的事大都相同,这里只说一件不高兴的。临回程的前一天,他俩到商店购物。老赵花了五千元为小夏买了一只玉镯。小夏当场把玉镯戴到手腕子上,频频摇晃,似乎要从上面摇出一歌来。但是,没等小夏高兴完毕,老赵就偷偷地折回去,又买了一只和她手腕子上相似的镯子,连价格都一样。小夏想多买的这只肯定不是送给他亲人的,否则他不会偷偷摸摸。那么,只能说他还有见不得光的女友?小夏压住心中的不快,计划在回去半个月之后再审他。半个月的时间,他要是真有“见光死”,就会把镯子送出去了。到那时……哼,即使他的脑子转得比计算机还快,恐怕也很难狡辩吧。
旅游归来,老赵每三天就跟小夏提一次结婚,就像一只准时的闹钟。他一共闹了五次,小夏便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能不能先交代那只镯子?然后,再来跟我谈婚姻。”老赵的脸红得比闪电还快,仿佛偷东西被人当场拿下。小夏真以为自己抓住了窃贼,心有余悸地说:“差一颗米我就嫁给你了,好险!”老赵额头上的汗“噌噌噌”地往外冒。小夏像猫看老鼠那样看着他,问:“是不是送给前女友了?”老赵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支支吾吾地说:“从头到脚,我就这么一点秘密,你……能不能给我留住?”小夏说:“要么爱秘密,要么爱我,a或者b?你只能二选一。”
老赵只好从柜子里拿出那只玉镯。小夏说:“天哪,你怎么还没送出去?速度也太慢了吧。”老赵说:“为什么一定要送人?”小夏说:“难道就为了锁在柜子里?”老赵说:“我是怕你的那只丢了,或者碎了,才又买了这只。如果你高兴,一只手戴一个,两只手可以同时漂亮。”小夏的脊背轻轻一颤,那是被感动的信号,但她仍然强迫自己保持足够的警惕,说:“你骗人。”老赵把柜门敞开。小夏看见柜子里摆满物品,有小时候用过的布娃娃,有中学、大学的毕业证,有奖状、邮票、相册、移动硬盘、钥匙、存折、保险单、速效救心丸、相机和手表等。凡柜子里的统统双份,只有手表是单身,因为另一只正戴在老赵的腕子上。小夏顿时结巴。她说:“原、原来你喜、喜喜欢收、收藏。”老赵摇头,说:“多年来,我像保护内裤一样保护这个秘密,没想到还是被你撬开了。我担心这些东西丢失,就多备了一份,这样心里巨踏实。”
3.第一章双份老赵(3)
( 还用得着考验吗?小夏心里现在是踏实的双倍。ww冬天,他们把婚结了。由于老赵还保持着买双份的习惯,所以他们经常要像资本家那样,把多余的牛奶或者豆浆倒掉。小夏看着白花花的液体,仿佛看到了奶牛和挤奶姑娘,甚至还想到了弯腰种豆的农民,心里实在不忍,于是就咬牙喝下去。天天这么喝双份,吃双份,她不仅口腔上火,还感到胃胀。一次,她稍微把嘴巴开大了一点,胃就撑得像个气囊。她站也不舒服坐也不舒服,胃是越来越痛。老赵不得不把她送去急诊。吃了药,打了针,她的胃才慢慢愉快。胃一愉快,她就拍老赵的头,说:“你想让我胃下垂呀?我是来跟你生活的,什么叫生活?不光是吃吃喝喝,还包括精神内容。我又没两个胃,你干吗天天买双份?你要是再这么买下去,我就不让你上床。”
老赵响亮地答应,果断地执行。但习惯毕竟是习惯,它经常让老赵不自禁。ww有时回到楼下,老赵才现自己犯错。于是,他把多买的那份菜呀肉呀什么的顺手送人,也不管认不认识,人家愿不愿意,反正他见谁送谁。因为送得不合合理,再加上他的动作有点神秘,人家还以为他想用小恩小惠勾引正经女子。一天傍晚,四下无人,老赵提着一堆菜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不敢上楼。忽然,他看见一女的从楼门走出来倒垃圾,便把多买的那份菜不分青红皂白地塞过去。那人问:“什、什么意思?”他说:“帮帮忙,别让我老婆知道。”那人一跺脚,说:“我就是你老婆。”老赵这时才看清,原来真是小夏,吓得手里的菜全撒在地上。
小夏跳脚拍墙,震怒。她没收了老赵的工资本,取消了他的购物权。老赵一下就消极起来,连幽默都存了定期。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务基本不做,每天就懂得感叹:“还能有什么作为?”小夏说:“你可以跑步。”老赵说:“反正又跑不过刘翔,跑步干吗?”晚饭后,他躺在沙上看电视。一个姿势,十个夜晚,皮沙上留下了他臀部和肘部的凹坑。小夏说:“你还想不想当爸?”他说:“想呀,想得一听到有人叫爸我都答应。”小夏说:“那还不赶快起来培育种子?”老赵一激灵,从沙上弹起来,现还有一件人生大事没完成,当晚就跑了两公里。一连跑了几天,老赵觉得不能光有良好的种子,还必须具备优质的土壤。于是,他把小夏拉出来一起跑。除了跑步,他们还打羽毛球,做俯卧撑,引体向上,冬泳,爬山,骑自行车,好像不是在为造人做准备,而是要参加奥运会的全能比赛。
他们选好孩子未来的星座,掐准孩子将来入学的时间,然后倒推八个月,用射火箭那样的精准态度,锁定一个夜晚。他们就要播种了!但是,当双方的绪都高涨难耐的时候,老赵忽然罢工,从床上坐起来。小夏说:“是不是要我付小费?”老赵说:“我不能只有一个孩子。”小夏说:“计划生育,只准一胎。”老赵说:“再准备准备,也许你能怀上双的。”小夏说:“为什么非得双的?”老赵说:“因为一个孩子太孤单,因为我不敢保证孩子将来不患绝症、不被误诊、不出车祸、不遇自然灾害、不被误伤、不被误判、不被强拆……所以,我需要双的。”小夏听得脊背凉,紧紧搂住老赵,说:“老公,我同意怀双胞胎,但今晚你必须把该做的事做完。”老赵戴上一个套子,想想,又戴上一个。小夏说:“有必要同时穿两双袜子吗?”老赵说:“谁敢保证戴一个不漏油?万一碰上次品,你就没怀上两个的机会了。”
除了继续锻炼身体,小夏还定时服用药片。资料表明,那些药片能促进排卵、增加激素,极可能为老赵同时提供两个靶标。但是,人不胜天。一年后,他们的孩子出生,不是双的,而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老赵和小夏爱得不行,即使孩子睡觉也舍不得放到床上,而是轮流抱在怀里。从此,老赵不再买双份,而是尽量想法子把一块钱掰成两块钱来花。孩子犹如灵丹妙药,一下子就把老赵的习惯治好了。
4.第一章双份老赵(4)
( 就像房价似的,孩子一天一长,天天长月月长,到她三岁的时候,原先可以买一套房的钱只能买一个客厅了。ww小夏指着孩子问老赵:“你打算给她留点什么?”老赵满脸迷惘,说:“还没到留遗嘱的时候吧?”小夏说:“我是说房子,你能不能给她留一套房子?”老赵说:“我想买房,但钱不答应。”小夏摊开手掌伸过来,像是乞讨。老赵的身子往后一闪,说:“我真的没钱了。”小夏说:“不是还有一本存折吗?我在柜里看见过的。”老赵说:“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我现在已经不买双份了,按理你应该把工资本还我才是。”小夏说:“房价飞涨,我们再不整合资金,将来连一间厕所都买不起。”老赵像性饥渴的男女那样不经劝,一眨眼就从手包里掏出存折。小夏把两个人的四本存折打了合计,然后递给老赵,说:“选套房吧,不够部分到我们行去按揭。”老赵屁颠屁颠地选了一套现房,立即请人装修。他把新房的甲醛一放干净,就拿到了一张出租合同。合同上的收入正好填了按揭的窟窿。他们现在有收入,未来有投资,生活惬意,举止优雅,谁都不说粗口话,更不会骂房价上涨。
一天,小夏在打扫房间的时候,现老赵柜子里的物品全都变单了,连那只玉镯也不见了。小夏问老赵:“难道它们有脚,自个儿出门旅游去了?”老赵说:“为了买房,值钱的都卖了,不值钱的都丢了。”小夏将信将疑,趁老赵不在家翻箱倒柜,寻找那些物品。越是找不到,她就越好奇越不服气,甚至连当侦探的念头都产生了。她把家里的抽屉全都拉出来,倒扣,现一串崭新的钥匙被透明胶粘贴在底板背部。为什么要把钥匙藏在这里?显然是不想让我知道。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肯定是有秘密。小夏一把扯下钥匙,反复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冲出门去。
自从新房开始装修,小夏就没来过。她既是避甲醛,也是避噪声,更是因为照顾孩子没得空闲。现在,她急火攻心地来了,钥匙还没Сhā进锁孔,魂已钻进房间。或许是着急的缘故,第一下,她手里的钥匙没把门扭开。她扭第二下,锁头不动。她真不希望锁头转动!但是,第三下,就在她准备高兴的时刻,门却“哒”地一声敞开。客厅里,所有的家具包括摆设都和她家里的一模一样,连窗帘、地板的颜色和款式都与那边的相同。不小心,她还以为自己碰上了那个家。她踮起脚后跟,轻轻地走进来。鞋柜一样,冰箱一样,橱柜一样,就连抽屉里装的东西也没多大区别。次卧一样。书房一样。小夏打开书房里的柜子,看见从那边消失的布娃娃、毕业证、奖状、邮票、相册、移动硬盘、钥匙、保险单、速效救心丸、相机和手表等全都摆在这边。原来,老赵偷偷摸摸地把家给复制了。主卧的门关着。小夏来到门前,叮叮当当地选择钥匙。门忽地开了。小夏惊得一倒退,现开门的竟是自己。天哪,她长得就像是我的亲妹妹!她们相互打量,仿佛在照镜子。照着照着,她们的目光都分别落在了对方的左手腕子上。
老赵犯重婚罪,被判了刑,被关进了监狱。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不可能高兴,偶尔高兴了,他就对身边的犯人说:“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两个女人想我。如果我死了,起码有两个女人会哭……”
“呸!”有人打断他的话,骂骂咧咧地说,“别牛逼,恨你的人也有两个。”
1.第二章你不知道她有多美(1)
( 春雷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ww我不是说废墟有多美,更不会说地震是美的。你只要看一看我身上的这些疤痕,就知道我不会说地震的好话。傻瓜才会说地震有多美、有多震撼。我是说女人,那个叫向青葵的女人。
她是生地震那年的春节嫁给念哥的,也就是1976年。念哥姓贝,大名贝云念,是我们家的邻居。年初二,我还睡在床上做梦,他就把我叫醒了。他说春雷,咱们接嫂子去。那年头时兴婚事简办,越简办越体现生活作风健康。念哥是等着提拔的机关干部,当然不敢铺张浪费,说实话,他也没有铺张浪费的能力。
他很简单,就踩着一辆借来的三轮车驮着我去医院接嫂子。他身上的棉衣已经半旧,脚上蹬着洗得白的球鞋,只有脖子上的那条红围巾是新买的。青葵姐比我们起得还早。我们赶到时,她已经在宿舍楼下等了半个小时,连鼻子都冻红了。念哥把脖子上的红围巾取下来,捂到青葵姐的脸上,驮着她往回走。三轮车被念哥踩得飞了起来,他不时回头看看青葵姐,眼睛笑成一道缝。
我和青葵姐面对面地坐着,头一次离得那么近。我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上像沾着水雾,眼珠子比蓝天还清亮,红扑扑的两腮挂着酒窝,一直挂着,没有停止过。谁都知道青葵姐漂亮,但那一天她是最漂亮的。后来我观察,只有笑的时候她才有酒窝,这证明那一天她都在笑。
念哥的三轮车越快,打在我脸上的风就越大。我的脸好痛。我缩了缩脖子。青葵姐看见了,从包里掏出一盒雪花膏,抠了一点儿抹到我的脸上。她说你看你,脸都冻裂了。她的手像温热的水在我脸上流淌,我舒服得几乎晕了过去,脑海里突然跳出两个字:天使!原来青葵姐是仙女下凡。我甚至想是不是因为有了她,人们才把医生称做天使?现在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青葵姐这么擦过之后,我三天都没洗脸,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脸上的雪花膏。我一直认为雪花膏的味道,就是青葵姐的味道。
那天,我比念哥还高兴。好多人来吃喜糖。他们来了又走,只有我一整天坐在念哥的屋里。到了晚上,念哥说又不是你娶媳妇,瞎乐什么?快回去睡吧。我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怪天黑得太早。青葵姐从里间拿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说你累了一天,这个送给你吧。要知道,像这么高档的塑料皮笔记本那时并不多见。我母亲没有工作,全家靠我父亲的工资,即使看见过这样的本子,我也舍不得买。但这个礼物放在这个晚上给我,我一点儿也不高兴,它像一道逐客令,我收下之后就再没理由待在他们的屋子里了。
很快,整幢楼都知道了青葵姐的美丽。按现在的说法,她很具杀伤力。当天晚上,我的父母就吵了起来。我父亲说你看看人家娶的媳妇,要身材有身材,要胸口有胸口,还是个医生,现在的年轻人真有福气呀!我母亲说人家娶媳妇,看把你急成什么样子了。我就知道你那老毛病没改,想要漂亮的先把我离啦。他们小声地吵着,以为我是聋子。
几天后,三楼的孙家旺也跟她媳妇吵开了。她媳妇怪他看青葵姐看得太傻,看得眼珠子都快爆裂了,说他故意在楼下等青葵姐,还为青葵姐提南瓜。孙家旺可不像我父母那样低声下气,他站在走廊上大声地跟媳妇对骂,其中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我喜欢她,你又能把我怎样?大不了咱们离!那时我觉得孙家旺不要脸,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但到了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故意说给青葵姐听的。他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大约过了两个月,孙家旺真跟他媳妇离了。后来孙家旺想打青葵姐的主意,我听他对青葵姐说是因为你,我才离的。
这些事我都写到了青葵姐送的笔记本上,但写得最多的还是青葵姐。我想她雪花膏的气味,想她软绵绵的手,想娶她这样的媳妇,想跟她说话,想天天到她家去串门。我还在笔记上画她,开始画得一点都不像,后来越画越像,画得比她的相片还像。如果不是因为崇拜她想做一名医生,也许她送的笔记本早把我培养成画家或者作家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自从青葵姐住进这幢楼,周围的夫妻常常莫名其妙地拌嘴,冷不丁就会从某个窗口传来摔碟砸碗的声音。这是用预制板搭建的大板房,基本上没什么隔音功能。好几次念哥出差了,孙家旺赖在青葵姐的屋里不走。青葵姐就隔着墙壁叫:春雷,你把我的相册拿过来。或者这样唤:春雷,你念哥不是说今天晚上回来吗。
2.第二章你不知道她有多美(2)
( 我哎哎地应着,跑到她的屋子里跟孙家旺比坐功。ww他不离开,我就一直坐着。有时候,那个赖在屋子里的不一定是孙家旺。我不太记得他们的名字了,反正只要念哥一出差,来的男人就特别多,特别复杂,不是孙家旺就是李家旺,不是李家旺就是贺家旺。不管什么男人,青葵姐都叫我过去陪他们,让他们没有下手的机会。青葵姐的那本相册被我拿过来又拿过去,成为到她家去的借口。有好几次那些垂涎欲滴的男人走了,我还不想走,青葵姐就给我热她做的水晶包子,让我一边吃一边听她说念哥的好。我听着,好想让她再给我擦一次雪花膏。但是天气已经不允许了,热了。我的脸也光滑了,再也没有理由了。于是我就装病,不上学也不去医院。母亲没有别的办法,请青葵姐在家里给我吊针。你不知道那样的时刻有多幸福。为了能让她给我扎针,我恨不得天天生病。
当然这不是我接触她的唯一方式。我帮她从楼下提过水,跟她学过打针,为她拆过毛线,还故意站在走廊上朗诵**的《沁园春·雪》。如果我读错了,她会着急地跑出来帮我纠正读音。ww有时我故意把字读错,她并不知道我的伎俩。但是念哥看出来了。念哥是多么聪明的人呀!他拍着我的脑袋说鬼精灵,你要是跟我一样年纪,那青葵姐就是你的啦。我心里暗暗得意,朗诵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放暑假时,我获得了全校朗诵第一名。我把奖状拿给青葵姐看,她说要不是我指导,你哪会获奖?快请客。
我没钱请她下馆子,就买了一根雪条给她。你没看见她吃雪条的样子,用你们的行话来说,简直是一门艺术。一根雪条在她嘴里比在任何人嘴里待的时间都长,她不像我们用牙齿,而是用舌头慢慢地舔,用嘴轻轻地含。如果雪条融化得太快,她就抽出来让它歇一会儿,等雪条上凝聚了水滴,她又及时把它含住。雪条在她嘴里滚来滚去,直到只剩下那根木片。就是木片,她也要含一会儿才舍得丢掉。我母亲说看青葵吃雪条,就知道她是一个懂得节俭的媳妇。
十天之后,我们唐山就生了震惊全世界的里氏7。8级地震,你们都应该听说过。即使死了我也不会忘记那个时间: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反正我醒了,身上只穿着一条裤衩。父母尖叫着跑出门去,一块水泥预制板砸在他们的身后。泥沙俱下,生死攸关,他们把我这个独生子留在屋里。我并没有急着逃命,真的。我也没有父母那么胆小怕事,好像我这条命不值得珍惜,或者我这条命应该献给什么人。
我闪到墙角,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声音。我想有可能的话,我会冲过去救青葵姐。但是速度太快了,还没等我行动,那边就传出了她的惨叫,紧接着是楼板坍塌的巨响。完啦!青葵姐肯定被砸死啦。整幢楼剧烈地摇晃起来,就像人哭到伤心处抖那样。我被抛出窗外,和那些泥沙、门板、玻璃一起往下掉。这是一幢四层高的楼房,我们都住在四楼。奇怪的是我掉到地上之后,竟然没有死,只是那些落下的玻璃纷纷扎到我的身上。站起来的时候,我变成了一个长满玻璃的刺猬。这要在平时早就痛死了,但那时我却不知道痛。我看见人们惊慌地从楼道里跑出,看见有的人从楼上摔下,像石头那样嘭地砸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喊叫声中,我跟着人群跑去,刚跑出去几十米,回头一看,那幢楼就不见了。
除了惊叫和哭泣,就是喊爹叫娘、呼儿唤女的声音。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想喊几声,但是我把父母的名字给弄丢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也没喊我。我想青葵怎么就死了呢?她那么漂亮那么水灵怎么就舍得死呢?我试着拔出腿上的玻璃,一股热乎乎的血流下我的小腿肚。我不敢拔了,得等医生来拔,要不然血会流干的。
人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忽然,响起一个大嗓门,他叫大家不要惊慌,**会派飞机来接我们。这句话像炸弹,把人群炸得东倒西歪,稀里哗啦。好多人说那干等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飞机场!人群往飞机场的方向走去。我跟着他们。他们越走越快,我越走越慢。我不知道为什么慢?我又不感到痛,为什么会慢?现在我当了医生才知道,肯定是那些玻璃在作怪。你想想肉里戳进那么多三角形的、四边形的、多边形的玻璃,我敢保证,就是施瓦辛格演的“终结者”,Сhā上了这些玩意也快不到哪里去。
3.第二章你不知道她有多美(3)
( 走了一阵,父母找到我了。ww他们又惊又喜,摸我的脸,拍我的肩,看看我是不是哪里少了一块?当他们的手被我刮痛之后,才知道我的身上Сhā满了玻璃。父亲想背着我走,但他怕把玻璃压进我的肉里,加剧我的疼痛。母亲想抱起我,但她的手刚伸过来,就听到玻璃砸进肉里的噗噗声。我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只要什么东西碰上我,那些透明的多边形就会毫不客气地往肉里钻。母亲哭了,父亲叹气。我告诉他们我一点儿都不痛,叫他们别管我。可是他们不听,陪着我慢慢地走。父亲从地上捡起一根别人掉下的三角拐杖,递到我手里。母亲催促我加快速度,说太慢了就坐不上**派来的飞机。
地下又动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这叫余震。人群顿时乱成一团,全都向前狂奔。父母被人流裹挟着往前冲。我听到母亲喊:春雷,你快一点儿,我们在飞机场等你,我们到飞机上去给你抢座位!逃命的人像洪水一样从我的身边拥去,很快就把母亲的声音淹没了。我没他们那么怕死,避到路边慢腾腾地走着。我不知道哪来的胆量,一点也不害怕丢掉性命。青葵姐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从医学的角度讲,当你全身都是伤口又淋了一场雨的话,是很容易得破伤风的。这就叫做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偏遇顶头风。真倒霉呀!那雨说来就来,也不商量一下。逃命的人在雨里奔跑。那么多雨滴一起敲打我身上的玻璃,好像在演奏一件乐器。我没感到痛,反而觉得雨打玻璃的声音很好听。就是到了现在,我都还佩服那时的勇气。渐渐地大部分的人消失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行动不便的走在雨里。我听到有人喊春雷,喊了好久,我才明白是喊我。
那不是别人,是青葵姐的丈夫念哥。他的一只小腿被预制板压断了,只能爬行。他的全身都是泥巴,断的地方还流着血。我把手里的三角拐杖递给他。他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我的肩膀歪歪倒倒地往前走。他的血流到地面,跟着那些雨水往低凹处流去。我说青葵姐死得好可怜,我听到了她的惨叫。他把手从我的肩膀上拿开,用拐杖支撑着单腿跳跃前进。我跟上他,谁也不说话,只听见雨打玻璃。
念哥越跳越快,我被他甩在身后。我说念哥,你等等我。他说不能再等了,再等,我身上的血就不够用了。念哥和他们一样怕死,为什么都那么怕死?他们只管往前跑,却从来没回头看一眼留下来的亲人。念哥为什么不留下来陪青葵姐?我看见一只狗死的时候,另一只狗就不会离开。我像是有点清醒了,对着念哥喊:你一个人逃命吧,我可要回去陪青葵姐。他突然停住,扭头看着我:谁说你青葵姐死了?谁说的?我说是从她的惨叫声判断出来的。他说你的青葵姐没死,她已经跑到前面去了。
我好惊讶,说她没死吗?没死,她为什么不等你?他说是我叫她先走的,现在关键是看谁能抢到飞机的座位,**派来的飞机是有限的,只不过才十几架,谁抢到座位,谁就能活命。这么说青葵姐和我母亲一样,是抢座位去了。既然青葵姐还活着,既然她还活着……我的身体立即有了力气,快步追上念哥。两人在积水中吧唧吧唧地趟着。我仿佛听到了青葵姐的喊声。喊声从前面的人群传来。我说这是她在喊吗?念哥听了一会,说她叫我们走快一点儿。
我们把所有的力气和精力都用来走路。
我说青葵姐的歌唱得真好听。念哥说她什么时候唱歌了?我说晚上呀?难道你没听见吗?半夜的时候她总会唱那么一小段,你睡在她的旁边都没听见吗?念哥说那不是唱,是哼,是哼歌,等你结了婚就明白了,女人都喜欢那么哼。我说别的歌也好听,但青葵姐的是最好听的,虽然没有歌词,就是好听。念哥说你青葵姐不光歌好听,还暖和。我说什么叫做暖和。念哥说像冷天被窝里放了个热水袋,这就叫暖和,明白不?我说明白。念哥说那水晶包子呢?青葵姐做的水晶包子好不好吃?我说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就流口水了。念哥说你青葵姐没一处不好,就连她洗的球鞋也特别白,我妈都洗不过她。她的身子比香水还香。她的眼睛,她的酒窝,她细白的脖子,没有一处不好。她的腰那么细,ρi股却那么壮实,人人都说她能给我生大胖小子。算命的说,她至少能活到80岁,我会死在她的前头……念哥越说越激动,竟然哭了起来。我说你怎么啦?他说没、没什么,是我的腿痛得太厉害了。
4.第二章你不知道她有多美(4)
(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程,步子越来越沉重。ww***念哥说等你长大了,我也给你找这么个好媳妇。我说除了青葵姐,谁也不要。念哥说傻瓜,她已经是我的人了,谁叫你妈不早点把你生出来。我说等我长大了,你能把她送给我吗?他说不行。我说那你能不能不搬家?让我一辈子做你们家的邻居。他说哪里还有家呀?全都塌了。这时我才想起家没有了。我说飞机真的会来接我们吗?他说**的心里装着人民呢。我说**会重新给我们一个家吗?他说会的。我说如果有了新家,你一定要让我住在你们家的旁边。他说就让你住在旁边吧!
雨停了。天边开始露出淡淡的白光。好几次我都想趴下了,但是念哥说,每往前走一步,就离飞机近一步,没准你青葵姐已经为我们占了好几个座位,没准一上飞机就能躺到青葵姐的腿上美美地睡一觉。我想这一次又不是装病,青葵姐准会让我躺的。我好想躺到她的大腿上睡一觉呀!我想着青葵姐的大腿,跟着念哥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我们就这样离飞机场越来越近,渐渐地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当我们走到人群的边缘时,念哥却不行了,他像一棵大树哗啦地栽到地上。他的血已经流干了。他最后对我说:春雷,如果你还能活下去,拜托你找到青葵姐的尸体,替我好好安葬她!
这时,我才确信青葵姐死了。念哥是用她来鼓励我,也鼓励他自己走到了飞机场。要不是想着青葵姐,我准在半路就趴下了,那今天我也不能给你讲这个故事了。我记得当时胸口一阵痛,泪水吧嗒地涌出眼眶。我哭了,在我的哭声中,痛觉一点点地回来,身体像着了火,痛不欲生。我真的看见身体着了火,那是太阳的光线,它们照射到Сhā在我身体的玻璃碴儿上。我看上去是那么的透明,那么的闪闪光。在太阳的光芒中,人群围了上来,以我为圆心围成一个圈。这个圈随着人群的加入越来越大。我看见整整一飞机场的人全都没穿衣服,他们冷得瑟瑟抖。我多么希望青葵姐还活着,她就赤身**地站在人群中。我是多么地想看一次她的**。
你想想,太阳照着整个飞机场的**那会有多壮观。那都是活活的生命呀!半夜里为了逃命,他们根本没顾得上穿。后来有人告诉我,生地震时凡是顾着穿衣服的,基本上都没跑出来,他们一共有24万人。
终于,我听到天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我想那一定是飞机的声音。但是还没等看到飞机,我的腿就软了,就支持不住了。我倒下去,那些Сhā在我身上的玻璃碎的碎,断的断,撒落一地。突然,有一只手,就像青葵姐软绵绵的手,拽了我一下。我飞了起来,在站满**的上空。又突然,那只手一松,我跌回了地面。
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得破伤风。我被帐篷搭建的部队医院救活了。出院后,我回到那个倒塌的家。遍地都是破烂的预制板,水泥块里露出钢筋头。我估摸着,开始在废墟上寻找青葵姐的尸体。我搬开石头、水泥块,挖了三天,把手掌都挖出血了,连青葵姐的影儿都没找到。后来,每年的7月28号我都要到那里去看一次。从那里逃出来的人这一天都会回去,有好几十个。他们默默地站在哪里,悼念死去的亲人。在这些悼念的人群中,我也没有现青葵姐。当悼念的人们离去后,我坐在废墟的石头上闭上眼睛,就这样轻轻地闭上眼睛,青葵姐准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站在我床头,用软绵绵的手为我扎针。她离我是那么的近,我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上像沾着水雾,眼珠子比蓝天还清亮,红扑扑的两腮挂着酒窝,一直挂着,没有停止过……
对不起,每一次我说到这里就抑制不住流泪。当泪水涌出我的眼眶,我就得立即睁开眼睛。这就像影碟机的暂停,我希望青葵姐以这样的画面永远停在我的脑海。事实就是这样,直到今天,我已年过四十都还没娶媳妇。我见过好多漂亮的女人,但没一个有青葵姐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