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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槐树开花 > 七

嫂子打老远的就看见四嫂子手里攢着一大包的瓜果梨桃的问金姐去借几块烂瓦,忍不住刻薄的打趣,‘四嫂啊,以后再去金子家,可用不着再弄这些个瓜果梨桃的献勤卖好去了,只要记着,别忘了赶紧给她找个老公就成了,’那往往是金姐最伤心的时候。

金姐的第二件伤心事,是她不招人喜欢,虽然她脸上长了大把大把的肥­肉­是个旺夫相,但她还是特别不招村里的男人喜欢,因为她总是舍不得拿钱给村里的男人花,反而一味伸手朝男人要钱,要来的钱全都用来孝敬父母不说,还狠怕结婚之后钱全成了男人的,那时候村里的人都说,‘亲是亲,财是财,一过财两不来,’反正是在金姐身上应验了,金姐是个孝女,她是个极端的孝女,村里的男人就这样渐渐都和金姐断了关系,金姐后来一直孤身一人含辛茹苦的孝敬着她的父母,直到快到三十时,才突然惊醒,她虽然也想找个男人,也想找个像七嫂子的对象那样帅里帅气的英俊小伙子恋爱,结婚,生男育女,但是她如今已经快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女人,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她把自己给耽误了,为了几个钱,白白把自己给耽误了,然而更不幸的是,爹妈好不容易腆着个老脸给她招来个女婿,却成了她的第三件伤心事,因为他们招的那个一点也不帅的女婿,他原来是个结巴,说结巴还是好听的,说起话来,和哑巴也没两样,金姐气极了,对着丈夫整天哑巴哑巴的喊,喊来喊去,“哑巴”倒真变成哑巴了。

后来金姐知道,哑巴原来还有个兄弟,这样一来,金姐生出女儿“小金子”时,家里还多了个二叔和大舅疼她。小金子是个女儿,哑巴起初不大高兴,等孩子长大了一点儿,像个人样了,他才高兴起来,跑老远的给小金子买了身新衣裳穿。

金姐可顾不上女儿,她那些天正在和两个街坊怄气,算起来,他们也是本家,金姐是她们自小看着长大的,不过金姐小时候就看着圆滚滚的两个本家生气,和她们比,自己瘦得可怜,每次看见这两个有钱的本家,金姐单薄的身材在她们眼里就是穷得象征。那天,她们又看见她了。

“金子,”一听这个,金姐就从心里头难受,“给小丫头子吃完­奶­了。”四嫂搭讪看。

七嫂亲切地拉着金姐手说,“你可得多吃点好的,等小丫头子长大了,可别像你哟。”

金姐心里热乎乎的,烫得发烧。

等她们走远了,她才狠狠的跺脚回家,回家就拿小金子出气,小金子哭了,她的心里,也的确惧怕小金子长大了,像自己,整天灰头土脸的,­嫩­黄瓜还刷不上一层漆。

金姐是村里的榜样,任一个人也不说比她穷些,任一个人的爹娘命也比她爹娘好些。金老头死了,只留下两间石头房子,她老母亲还活着,村子中间有棵最大的槐树,金老太太用手绢包一包­干­粮,能在树底下坐到太阳落山。她的头脑有些糊涂,但还认人,她认得四嫂和七嫂,眼看着她们从跟前溜达过去,她说话了,她们没听见,她们说话了,她也听不见。

“这老太太身子骨倒还挺硬朗,”四嫂说。

“老头子死了,前头等着她呢。”七嫂嬉笑着,她走过去了,后头跟了一溜花生皮。

金老太太在树底下坐着,太阳落山了,她才回家,两间低低矮矮的石头房子,不走近了,看都看不见。

金姐最怕太阳落山,她睡不着觉,算计她的小日子,哑巴跷着脚在床上喘气,他们都没指望这辈子能见到金银的影子。

槐树村的人都有钱了,瓦房越来越高,金姐看看四面的瓦房,突然发觉自己家被挤压得像口棺材,张着盖的棺材,把活人装进去,生命里的意义,全都给装进去了。金姐生命里的意义就是过日子,过没钱的日子。

小金子长大了点,不会叫叔叔,也不会叫舅舅,金姐气的掐了她一把,白便宜他们省了压岁钱。

金姐爱钱,在她眼睛里,什么都是钱,哑巴心疼女儿,大热天给小金子买了块冰糕吃,金姐看见了,扇了小金子一个大嘴巴,“小丫头嘴馋,撕了舌头都不多。”那么大一块冰糕,那是钱呐。

哑巴不敢再买冰糕了,小金子渴了,躲在墙角喝凉水,四嫂正带着儿子过来,眼见小金子可怜,数落金姐:“大热天的,走,我给孩子买冰糕去。”她说话的腔调不对,金姐不是呆子。小金子给她丢人现眼了,劈头大骂,“不要脸的贱货,人家有冰糕吃,你这辈子只配蹲墙根上喝凉水。”回头又朝屋里骂哑巴,“没本事挣钱,有本事给你女儿买一车冰糕,让她们看看去。”

一提起车,金姐气更不打一处来,哑巴有份差事­干­,每年都有份收益,金姐正愁日子没着落,盼着哑巴能拿钱换几袋粮食回来,那时候村里流行拉木车,家家的了丫头小子都有个小木车拉。小金子没有,哑巴看出来了,小金子也想要个小木车,到底把买粮食的钱换了辆木车,放在怀里揣回家来,小金子高兴得拉着木车满屋子跑,金姐问哑巴,“粮食呢?”哑巴冲木车一指,金姐气得昏死过去好几天。

金姐也是女人,平常没事­干­,也爱往村口的槐树底下一坐,看着对面山上的小洋房发呆。对面山上的小洋楼里住着有钱人,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楼里有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每天坐在楼顶上乘凉,金姐看见了,什么也不敢想,扭过脸去就往回家跑,她想想自己的年纪,其实也不甚大呢。

“哑巴。”金姐进屋叫着,“明天小金子上学了,给孩子买身好衣服穿,可别叫人笑话了。”

哑巴果然给小金子买了好衣服穿,花光了他买旱烟的钱。小金子穿得漂亮,金姐看看也喜欢。小金子上学去了,金姐盼着她长出息,长大了可别像自己,整天和街坊生闲气,生来生去,生的都是钱的气。

“小金子穿新衣服了。”七嫂和几个本家坐在一起剥花生,金姐也在内,小金子穿身新衣服在她们眼里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大家感慨这世界变了,连小金子这样的小臊丫头也穿上新衣裳了,金姐这回尾巴可该翘上天去了。七嫂于是哧哧的嬉笑着向大家伙抖落,“金姐要是买件衣服,必得退三次,换三次,拿回家去还得后悔三年。”金姐脸烧得扑扑的,她无话可说,悔不该当着七嫂的面前给小金子买衣服,为了七嫂子会杀价,杀了半价的衣裳,小金子都不配穿,金姐看着两间低低矮矮的石房,她突然明白了,就是这两间房子不配。

金姐想存钱,她算计着早晚有一天也把房子翻盖成大瓦房,有了大瓦房,谁也别想看不起她了。

金老太太眼神不好了,听金姐说起大瓦房,也掰手指头盼着能住上大瓦房的日子。

金姐雄心勃勃,存心要把房子盖起来,但是眼里看着哑巴整天窝在家里,她只剩下愁眉苦脸,哑巴又不是真哑巴,整天窝着蹲膘,他没想过大瓦房,照他的想法,过自己的日子,又不是给人看的,别人管的着吗?

金姐­干­生气,出门怕见熟人,她生怕村里的人都瞧不起他,尽管从她一生下来就没人高看过他。倒是也有高看她的时候,小金子学习还不坏,是个长出息的模样。金姐于是狠下心来排练小金子,为了让小金子长大以后一出门就挺胸抬头踩着人脸过日子,四嫂子经常看见金姐整天的举着大­棒­子呼呼的往小金子身上抽。

金姐算计着他的瓦房,一算就算了十几年,这十几年槐树村的房子又高了,又变了,她累死累活,终于把两间石头房子换成了瓦房,但是还是低了点、矮了点,七嫂走过去时,花生皮还是能蹦到房顶上去。

她渐渐和四嫂的关系好了,四嫂人倒是不坏,人老了容易讨人嫌,整个槐树村的人都看见她提拎根棍子满街上追她男人,她说她男人外头有人,大米白面净偷去喂人家的狗,让他饿着,她男人返过来追着她打,闹得连七嫂都远远的躲着他。金姐寂寞了半生,总算是交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好朋友。

四嫂从此后每天都到金姐新盖的瓦房里来,两个人没事就坐到树底下闲扯,四嫂溜眼瞅着新盖的瓦房,“房子盖起来了,这不就齐了吗。”

“哼,可别提了,”金姐咬牙,“老的小的不争气,可苦了我了。”

“哑巴人好,”四嫂子说,他们惨然想起自己,挨男人打的时候,她每天跑一趟鬼门关。

金姐也知道四嫂在家里净挨男人打的事,说她不庆幸自己嫁了个老实人,那倒真是假的。

“小金子也有十八了吧?”四嫂子畏缩着瞅了瞅金姐

“嗯,过了年就十八出头了。”

“在学校里,有了没有?”四嫂探问。

金姐没醒过滋味,小金子除了学校好,剩下的要什么没什么,她就像痴呆父母造就出来的­精­神残废一样,生出来是为了长脸,活着是为了争气,死了是为了给父母省钱,不浪费粮食,所以尽管小金子学习总是最好,金姐看了却也总不见得高兴,根本小金子每天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伸着脖子喘气她就不见得高兴,金姐是过来人,上学那会儿,她也总是学的最好,但是一上完学,就只能在家待着等男人来养,那时候她每天一出家门,耳朵里听见的只有一句话,‘上学那会儿,就这个儍子天天戴红花,一上完学,就她天天在家窝着当臭种地的,’结果时至今日,金姐看着七嫂那个打扮得花儿似的女儿,气得说话还能闪了舌头。她对她自己女儿小金子的评价也永远只有一句,‘到了菜市场,她也知道捡最便宜的箩卜买。’贫穷可真是一种让人感动的生活方式。

七嫂逢人就夸小金子学习好,末了总不忘加上一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自然是背着金姐说的。

小金子只是学习好,这个已经长大是成|人的小丫头,每天除了知道上学,连槐树村都没出过,她承袭了父亲的脾气,在金姐眼里,自小就不争气。她的不争气,无非就是太老实,占不上别人的半点便宜。

金姐这几天瞧着自己的老母亲也有气,“白天夜里往人家里跑,好像我饿着她了”。金老太太能去的,无非还是她老头当年收的­干­儿子家,还不就是小金子那个大舅,这些年倒是发达了,老太太嘴馋了,自然常往她家里跑。

大舅从心里疼小金子,他有个儿子,也老大不小的了,小金子管他叫哥哥,这个哥哥对他,比大舅还好。

金姐经常生闷气,照老太太的话说,“房子可盖起来了,孩子也长大了,还整天搭拉个脸给谁看呢。”

给哑巴和小金子看,小金子不看都不成,金姐说的对,‘吃谁的饭就得看谁的脸,连亲妈的脸都不愿意看,出了这个门,外面就没有哪张脸,比你亲妈的脸好看’。

金姐爱唠叨的毛病是打年前开始的,她看谁都不顺眼,为什么呢?细想起来,是坐在大槐树底下时,对面山上的小洋楼拆了,楼拆了,人也走了,对面山上空落落的,山根下有老头子的孤坟,金姐难受了,就到老头子跟前去哭天抢地。她一哭起来,半个村人都来听戏。

金姐哭够了,艰难的往回走,她腿脚都不灵便了,总报怨自己年轻时受苦,老了毛病全找上身,等哪天趴了炕,连口水都没人给喝。说是这么说,她还得回家,一辈子没出过槐树村,外面的世界,她看不见,也从不想去看看。

金老太太在村中间的槐树底下坐着,她包­干­粮的手绢早就破了,嘴馋了,就背着人买块糕吃,她没多少钱,一毛一毛的小绿票子攒起来,鼓鼓囊囊的包在衣服里,那是他一生的财产。对这样的一个生命,揣在兜里的一个烂苹果,都算是一生的财产了,那财产仿佛稍纵即逝,需看牢了。

小金子让七嫂如了愿,虽然学习好,也没上成大学,七嫂从此后倒是不疏远金姐了,她常替金姐唉声叹气,“白忙了半辈子,老了怕是没个依靠,也怪可怜的。”金姐听了只是笑,她也听不出什么滋味来了。

金老太太眼神坏了,每天小金子都把她拉到槐树底下坐着,小金子也是在槐树底下长大的,所以她和让她讨厌的七嫂子至少有三分相像,看见谁考不上大学打心眼里称心如意。

小时候的日子好,村子里也有小丫头,小金子被人当小丫头的日子,金姐想起来,也觉得好,小金子到底是她身上的­肉­,小时候磕了碰了,病了疼了,害得她瞎忙乎,恨不得想把天揭下来,母亲就是母亲,她暗叹小金子也是个丫头,往后不定是不是和自己一个命,但是丫头长大了嫁人,生个儿子,这是活该逃脱不得的。她也梦见过小金子嫁人,她的生命,似乎就是在等着小金子嫁人那天。

四嫂近来家里闹了不少事,她有个儿子,小金子该叫他四哥,这个四哥突然当爸了。二十岁不到。家里着急替他办喜事。大喜的日子,四嫂再不挨打了。没过多久,她抱了孙子。再过一阵子,新娘跑了,四哥不在乎。反正也不是本村的,走了就走了。但是平白扔下了吃­奶­的娃娃,四嫂溜眼瞪着小金子,什么也没敢说。

金姐到是热心,她和小金子常去看看孩子。四哥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四嫂在家里拍着手向金姐诉苦,她说这儿媳­妇­可算是跑了,儿媳­妇­打起她来,比老头子还凶,打完了还跑去向七嫂报喜,大老远就冲七嫂子嚷,“嫂子,我又把你嫂子给打啦!”儿媳­妇­打上婆婆了,这叫什么事呀!

这终归是别人家的事,金姐坐在自己家里,人家都说她半辈子白活了,她自己琢磨着,自己这半辈子,能落下什么,到底活出个什么样来了?房子她盖起来了,一砖一瓦都是她挣来的,这是她的骄傲,她生命中唯一的骄傲。金姐老了,小金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金姐头发也花白了,她有时候看见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把年纪还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眼红吗?那可是没有眼睛和耳朵的代价,看不见,听不见,也不心烦。金老太太慢慢得连自己是谁也记不清了,她还记得老头子,死了,不知道还要等她到什么时候。

小金子不争气,学习最好,挣得钱却最少,金姐唯恐出门就被人笑话,有一天,七嫂抱着新买来的一只小巴狗,转悠到哑巴身边,哑巴看着喜欢,随口问了句,“平常给它吃啥好东西呀?”七嫂白了他一眼,“反正比你们人吃得都好。”不巧让金姐听见了,连哑巴带小金子,指槡骂槐也闹腾了几天,尽人皆知,这年月狗吃得比人还好。

槐树村的槐树一年比一年少了,金姐也一年比一年老了,和四嫂子一样,人老了容易讨人闲,为了证明自己­性­情耿直,槐树村的人发现,金姐说话越来越寒摻,难听,可是金姐自有道理,好听的谁都爱听,可是说话的人难过,难听的谁都不爱听,可是自己心里舒坦,别人没好处在她身上,凭什么在她身上找舒坦,所以,她老了以后才越来越大讨人嫌,越来越让人说成是槐树村里大大的坏人,然而安心当一个堕落的坏人,总好过窝心当一个落魄的好人,金姐早就活明白了。

不过金姐虽然老了,每天也偶尔能想起对面山上的小洋楼,洋楼里有什么,她一辈子也没见过,到死,也只是想想而已。她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死,有时觉得活着没意思,可还得活着,谁也不想死,这就是生命。

生命,对槐树村,这两个字太深奥了,金姐每天都在算计,冬天算计,夏天算计,没钱的日子每天都要算计,金姐和哑巴做梦都想手里有大把的钱攥着,金老头死的时候,身上挂满了元宝,手里攥着的,也是元宝,据说这样下辈子就有钱花了。其实人死了,有没有下辈子,活着的人,有几个见过?

冬天的日子在金姐是最难过的,一年到头了,她的心里是落落的,没什么收获。到了新年,家里也没个亲朋故友的,冷冷清清的把年过了。四外是鞭炮乱窜,一年又过去了。

小金子又长了,这似是金姐的心病,金姐做梦都想小金子一步登了天,踩着人脸过日子,可小金子就是不争气,甘心让人踩着她脸过日子,活着倒是为了证明别人高贵,。

小金子可不发愁,既然没想过一辈子的事,也没什么愁可发,小金子养了条小狗,比不上七嫂的娇贵,可这条狗吃的,确实比她好。她少有朋友,自从七嫂和她的狗那档子事传开以后,她也少去找七姐了,没事的时候,她和她的小狗说话,她觉得她的狗听见她说话还能摇摇尾巴,她和金姐没什么两样,槐树村里只有条狗,听得见她说话。金姐也喜欢狗,她老了,每天出去转悠时,不敢凑到街坊跟前儿,又没个说话的,蹲到老头子坟地上去和狗说两句话,不管它听不听懂,说话出来,就好受了。

她想起小时候,她也是个小丫头的时候,住在土房里,金老头能­干­,她经常跟着爹娘跑几里地去换粮食,一袋粮食圆圆的,鼓鼓的,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直到现在,金姐有了钱,先还是要买足几大袋的粮食。她觉得心里踏实。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这在槐树村可不多见,家里没个儿子,说出去都叫人笑话,金姐自小就为自己发愁,愁自己终身,愁爹娘养老,她挺羡慕趴在脚边这只小狗的,如果有下辈子,她倒愿意过一过脚边小狗这样张嘴就有饭吃的好日子。可惜她没过上过这种日子,打小就没有过,她从小到老,嘴里吃的,的确也不比七嫂家的小巴狗好些。

太阳落山了,金姐带着小狗回家,正巧小金子也拉着金老太太回家,她们纷纷回到家里,只为了吃一餐晚饭,饭桌上,金姐看到小金子的饭碗就生气,“吃吧,吃成头尖嘴喉腮的母猪,更没人要了。”小金子赌气不吃饭,其实她的心里,的确也怕自己吃得像头猪。

四嫂的孙子都能爬了,金姐看着唉声叹气她没儿子,要是有个儿子,不至于这么不争气。她对四嫂说,“就烦看见她吃饭,可也不能把饭碗抢过去呀。”四嫂撺缀她,“嫁人完了,省得呕气。”过后,四嫂真给金姐介绍起来,一个又一个的,金姐一听说没有大房子,二话没说就扭头走了,小金子是她女儿,她做梦都盼着小金子能住上大房子。

四嫂生气了,“我家倒是房子大,你肯把她给我么?”金姐听后没说什么,回家隔着房檐哭着骂,“人家的孩子人是人,谱是谱,偏我养的就不争气,生下来就是个续弦的命,我这是缺了哪辈子德了。”

四嫂心倒也不坏,小金子就算过了门,也不用整天伺候孩子,她另有打算。

有打算的还有哑巴,他打算招个女婿。女儿留在自己家里,自由,不受气,他爱惜小金子,哑巴其实也有头脑,他年轻时候,也坐在大门口思考过天为什么是蓝的?人为什么不会飞起来?小金子上过学,他们父女俩坐在一起讨论不少深奥的问题,在哑巴厚实的胸脯上,小金子嗅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气息。

金姐从没把哑巴当人看,她心目中的男人,抵死也不是这幅模样,就是七嫂的男人,一站出来顶天立地的,看着也让人舒服,七嫂虽然刻薄些,她的男人在金姐心目中,无异于几十年前她年纪还不大时,对面山上小洋楼中那个虚无的替身,那离她太远了。

她得回去,摸进她骄傲的瓦房里,哑巴张嘴问她,“晚上吃什么?”金姐转过身去烧火,她在想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槐树村的槐树又少了,因为人多了,要盖房子,盖又高又大的瓦房,金姐家本来有个大院子,但当年忘了围院墙,等她清醒过来时,院子越来越小,没什么可怨的,她不能把四外里新盖起来的房子再拆了,她的房子更矮了,矮得她站在自家门口时,街坊瞥一眼她就胆颤,她不常出门了,可毕竟是­妇­道人家,也想念一群街坊围在一个石台子上抓把花生谈笑风声的日子,那日子没变,不过是少了她罢了,金姐有个终生的铭记,那就是别人有的,他迟早也定要有,她有是有了,只是来晚了一大截子。就像是她的瓦房,有是有了,也比人矮一大截子,她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天,不仰起脖子,都快看不见了。活活的一口棺材。

小金子现在倒是特别安分守己,金姐让她往东,刀架脖子她也不会往西,她渐渐有点特别像金姐一样,整天唉声叹气的逢人就提小时候受的苦,巴望着能得到一点同情和怜悯,得不到时,她就抬头想想天上的飞机,每个槐树底下的人,抬头看天的时候,都想过天上的飞机。

只有一个人不会,金老太太看不见天上的飞机,她眼睛没坏时,天上还没见过飞机呢。

她每天还到村子里坐着,大槐树没了,她看不见,也不心疼,太阳光照在她脸上,分不清是冬天还是夏天,小金子有时给她买块糕吃,甜的,她什么都坏了,舌头还没坏,吃糕时眼角眯成缝,高兴得直挤眼泪。没糕吃了,她就坐着,坐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等小金子拉她回家,从村里走到家,被街坊四邻看着。这个只会走路的老太太,年轻时,说不定也是个如花似玉的丫头,那可是多古老的事了。金老太太活着,已经是槐树村里最古老的事了。连七嫂子都啧啧羡慕,‘老太太可有九十了吧,阎王爷敢情是忘了收她,真应了那句老话,千年王八万年龟,百年兔子没人追。’

金老太太算不上槐树村里最长寿的,却是金家最长寿的,和她差不多的老人,这几年相继都没了,她也不孤单,坐在房檐底下,一只小狗还用舌头舔舔她。

金姐家只有两间瓦房,先前还够住,小金子长大以后,就显挤些了,金老太太一个人住一间房,金姐只好委屈小金子和老太太挤一个屋子,许诺等有了钱就另盖两间新房给她。金姐家的一草一木都是村里的笑话,金家到底是个大户,大舅看着小金子怪委屈的,就和金姐商量,“把老太太接我家去吧,给小金子间宽敞房住,以后交了男朋友,也有脸面见人。她是我看着长大的,不能亏了她。”金姐感激涕零,不过怪不好意思的,老太太接人家住去,吃得穿的都得随着人家,一年下来,钱可不是个小数,一分钱不掏,谁欠你的?平白无故给你养着一个妈。金姐犹豫了,哑巴一听就烦。家里又不是没吃没喝,把妈给人家养着,他以后可怎么见人哟。

过了两天,大舅来了,像是专门来接老太太的,金姐在屋里转悠了半天,思来想去,终于下决心出来把大舅拉到眼前,搭拉下脸子,“他大哥呀,你看,老太太身子不好,就不给你嫂子添乱了,从前也没少给你们添乱。那阵子不是还能走能动嘛,如今走不动了,哪儿也别去,趴在家里就齐了,嫂子也不易,金子他哥哥也该办大事了吧?”她搭讪着问。

大舅摇头,“还早呢,挑了几个,不称愿,全都吹了。”

金姐绕了半天弯子,始终不敢提钱的事。大舅像是闻出味儿来了,一拍胸脯,“什么钱不钱的,从今后,老太太就是我亲妈了,不放心,咱们到老头子跟前磕个头去。”

金姐没的说了,到底是娘家人,可靠。怪不得人都说活到九十九,娘家也得留一手,老理子没有假,但磕头的事,八成是个玩笑,谁拿它当回事。

金老太太让大舅接走了,大舅家其实早搬出了槐树村,金姐去看一次老母亲,也累得腿疼。可她心里畅快。家里宽敞了,小金子也有个盼头了。

家里没了金老太太,金姐反而添了一块心病,她始终没忘记让小金子长出息,长她的几辈子继承下来的,贪小便宜吃大亏的出息,但是在金姐看来,若想小金子有出息,必得先让旁人没出息,为此,金姐也学会了嚼耳根子,说风凉话,直到嚼的她看不惯的有出息的人自杀,她恨他们呐,恨的他们牙根痒痒,凭啥他们长的漂亮又那么有钱呦,凭啥那么好的男人是你们的呦,你们一分钱也不给我花,你们该死呦,这世界上谁也想不到一个老去的女人看见一个世界上最招女孩们爱的年轻小伙时是多么想活剐了他,除非,能被她自己得到,哪怕是假的,哪怕是片刻,人生在世,还有几回假的,几回片刻。

没过两天,二叔来了,小金子躲出去了。这个二叔不如大舅心疼小金子,他自来看不起哥哥,稍带着也轻看嫂子和侄女,这么些年,他只顾在外面倒腾买卖,长年东游西荡的,逢年过节都没照过面,这时候不年不节的反倒带着份礼来了,小金子奇怪,金姐也奇怪,哑巴见他兄弟来了,赶紧揣了钱去买酒买­肉­。

二叔坐下来和金姐闲聊,他往四下里望了几眼,“怎么不见老太太,是不是里屋躺着呢?”说着,就起身要去探望探望,金姐把他按下了,推说老太太年岁大了,想娘家人,生了场大病,住院了。二叔信了,可没提去医院探望。等哑巴买回­肉­来了,两兄弟多年不见,要好好聚聚哑巴问起兄弟这么些年都到哪儿发财了,他知道兄弟只有一间土房子,早就用不着了,早些年翻新了一次,一直也没住过,他在外面有地方住,听说结了几次婚了,到底有没有个家,也没问明白。哑巴并不太心疼他这个兄弟,虽然听见兄弟说要搬回家来住,也没太关心,他知道兄弟在外面发达,见世面,眼里不见得有他这个哥哥,他只顾让兄弟吃­肉­,没注意兄弟提到一句老太太的事,仿佛是他想替哥哥分担点儿,把老太太接过去和自己住,他家里是小了点,但外面还有大房子,老太太跟他吃好穿好,受不了委屈,天下哪儿有老的不死,让小的养妈的道理,哑巴连听都没听进去。

金姐倒是听进去了,他也奇怪,平白无故的,怎么全来帮她养妈了。

金老太太在大舅家住了不少日子,这件事在槐树村早就传开了,人们都估摸着是不是小金子有了对象了,嫌老太太碍事,人老了讨人嫌,四嫂深有感触,她生儿子晚了些,不然重孙子都该抱了,既使老头嫌她,儿子嫌他,小孙子也不嫌她,她儿子并没娶上第二个媳­妇­,这是她的心病,不是为了孙子,她另有打算。

四嫂的打算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七嫂的打算可是路人皆知,她让女儿上了大学,准备招个城里的女婿,保不准,坐上飞机上天了,她也跟着去见见外面的世面,槐树村里,有谁敢不服她。有一个,小金子的大舅,他儿子也挺争气,虽然搬走了,处处还是压了七嫂一头,槐树村不止姓金,但是四外里都瞧着金家这一家子斗­鸡­似的斗得热闹,槐树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或者是即将要发生一件大事,发生之前,村里异常平静,街面上冷清了不少,金姐估摸不出什么,现在的街坊,也少有人和她说话了。

七嫂家突然加紧赶工盖房子,密秘地快占了半条街。七嫂趴在房顶上丈量房子,仿佛再准备盖个二层小楼。

四嫂家也是,四嫂近来少去找金姐,她也忙着盖房子,每天抡圆了腰板­干­活,她男人也不常打她了,为了盖房子,男人累得躺下几天,她每天都给他煮一只­鸡­。

槐树村家家都在忙着盖房子,金姐看在眼里,不知为什么,她也想盖房子,不为什么,她也想盖房子,盖又多又漂亮的房子,盖房子要钱,她没有,转头瞅瞅哑巴和小金子,火上来了,小金子长得不算标致,从头到脚,金姐的脾气是今天看她哪儿都顺眼,明天看她哪儿都不顺眼。恰巧那天看她哪儿都不顺眼,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恨不得像踩死只蚂蚁似的踩死她。小金子赌气躲出去了,她就跟着骂哑巴,挖空心思搜寻一些最难听的话,哑巴挨惯了骂了,但是翻了脸免不了也是­鸡­飞狗跳,虽然村里人都夸口说哑吧是这世界上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但是只有金姐知道,哑吧的外号叫蔫土匪,死厉害,不言不语的就能咯吱的你肠子都流出来,原以为还真是嫁了个老实人呢,谁想到,越是老实人,才越不是个人。

等太阳落山时,金姐骂够了,家里没有老太太,小金子自己住在宽敞的房子里,但是房子还是小了点儿,小金子也想过交朋友那天她的朋友和她挤在一间又大又宽敞的房子里,他们有数不完的幸福。

真正的恋爱,小金子还没有过。

大舅突然又来看金姐,两个人叙叨了几句老太太的话,大舅就急着表示他那个争气的儿子年纪也不小了,该给他介绍个对象了,拐弯抹角的,提了小金子两句,说是想接小金子去看看老太太,金姐应了,小金子打心眼里喜欢她大哥,欢天喜地的跟着大舅走了。

金姐家里是真的宽敞了,只剩下她和哑巴,她心里高兴,给哑巴也煮了一只­鸡­,想吃­鸡­时就有­鸡­吃,说起来,他们也算是享上福了,哑吧吃了一只­鸡­,他小时候,也有人给他煮过­鸡­吃,他才想起来,父母都死了,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人一辈子活着,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小金子在大舅家,几个月都没回槐树村,大舅妈趁着来看金姐的机会先向金姐报了喜,金姐喜气洋洋的去看了趟女儿,回来就翻出箱底要给女儿置办嫁妆,她舍得花钱,她这辈子是第一次这么舍得花钱。

大舅也亲自来看金姐了,他顺便提了提老太太的事,金姐没往心里去,她也不怕等小金子过了门以后再把老太太接回来。

小金子要嫁人了,槐树村传开以后,金姐出门胸脯都挺起来了,小金子的对象可是数一数二的,村里,谁家的丫头比得上。不过人们倒也奇怪,这么个数一数二的人,怎么偏偏看上了小金子。敢情是癞蛤蟆啃上天鹅­肉­了。

金姐眼看就要如愿了,小金子能吃好的,穿好的,住好房子,一辈子有人疼,逢年过节的,她也该买酒买­肉­的去接女儿回家了。

哑巴高兴,身边没个儿子多少有点儿不称愿,但是年头变了,能招个女婿,风光一回,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哑巴知足,他比村子里任何一个人都喜欢知足,他想有只­鸡­吃,有了,还说什么?

小金子没多久就回家里来住了,订了亲,只等过门了。

街坊四邻都来道贺,独七嫂和四嫂没来,金姐也不管她们看不看得起自己了,反正四嫂那个儿子,也是村里的笑话,最近听说是想媳­妇­想得发了癔症,整天介爬到房顶上躺着,两眼望天,气得四嫂子直着脖子伸腿撩蹦。

从小金子回家以后,大舅家竟再也没登过门,别人还说不出什么,热乎乎的小两口也不见一面,这还是新鲜事,不但小金子心里别扭,金姐心里也犯嘀咕。不敢说,闷在心里,小金子一个人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未来,是彷徨,稍带着,还有心跳。

槐树村安静了不少,至少是金姐觉得安静了不少,她不大往人群里去,是她躲着人,还是人躲着她,不清楚。她不需清楚,等小金子过了门,她可能再也不去街上了,整日里对着她的瓦房,和哑巴对着躺着,从月亮落山躺到太阳落山,再到月亮落山,她那时候就觉得哑巴好了,哑巴给她端水喝,他每天都给她端水喝。

村子里起了谣言,金姐听不见,整个槐树村,唯独她不见。

谣言是关于小金子的,小金子出门时,所有人都躲着她,她很早就习惯了,因为订了亲,心里有了底,不怕处处都比人差一等了,她有资本去找七姐,七姐不在家,白受了七嫂的数落,她没少受七嫂的气,每次找七姐,见到她都要藏起来,她也不知为什么要怕七嫂,现在不怕了,她有一点儿恨,恨所有给她气受的人,她觉得自己总算是逃出去了,逃出槐树村,能逃到哪儿去就逃到哪儿去,快了,那一天,不远了。

金姐忙乎了好一阵子,嫁妆置办得差不多了,越临近过门,她反而心里发慌,心里一慌,眼皮就跳,她感觉这不是好兆头,像是 要出什么事,她不迷信,还是想去找个人算算命,找不着,就坐下来吃了几大碗饭,吃饱了,心里还能踏实些,算计算计日子,大舅那边也该来人了,她每天盼着喜鹊飞到她家门口的槐树上,每天盼着她养的小狗一叫,就是有人来了,她甚至都听见哪噼哩啪哗的鞭炮响了,她仿佛听见有人砸门,慌着跑出去开门,没人,她关上门,回屋里睡了一觉,又听见有人砸门,她去开门,一个胖滚滚的黑影晃了一晃,四嫂进来了。

槐树开花四五六

金姐和四嫂在屋里剥花生,四嫂心不坏,对金姐来说,整个槐树村,就四嫂这一个好人。

四嫂搭讪着问金姐,“她大舅家来过人没?”金姐一提起来就一肚子气,四嫂叹了口气,“想开点儿吧,你还迷糊着呢。”金姐吃了惊吓,四嫂溜眼瞄了里屋,不见小金子,拽袖筒子把金姐拽回里屋,“哎呀妈呀,你还听不见,外面说得都不成|人样了。老妹妹,你瞎了眼了。”

金姐心里本来就嘀咕,四嫂摇着头,“你七嫂子也张罗着办喜事呢,都有人看见了,他姑娘整天往你亲家那边跑,听说那两个上学时候就好上了,你还做什么美梦呢,她大舅家要拆房子住楼去了,槐树村早晚也拆,他们黑了心的,把老太太接过去,趁着喘气,多占一套房,儿子结婚,又多占一套,你七嫂的姑娘要是嫁过去,七嫂子就少一套,他们急着结婚,姑娘又不敢嫁,才烧了这股子鬼火,等房子有了,小金子还待得住?老太太一死,全成他们家的了,老妹妹,你可别坑了孩子呀!”

金姐白瞪着眼珠,像条死鱼。

四嫂走了,金姐怕,莫大的一个世界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想起来槐树村的人都在盖房子,想起来个个都来接老太太,想起小金子要什么没什么,想起哑巴等着吃一只煮­鸡­,她还想起她的嫁妆,白糟蹋了她钱的嫁妆,她睡不着觉,几天几夜,她合不上眼,过门的日子快到了,小金子连个影子都不知道,这个丫头也该栽到水坑里照照自己,要什么没什么,要什么没什么!

金姐没等到过门的日子,她自己先到大舅家去探个明白,老太太吃得好,穿得好,一头乌黑的头发,但是她长斑啦,老人言道人要长了黑斑,就活不长了,细浅似的黑斑,看看让人胆颤,四嫂没骗她,老太太活不长了,金姐坐着等她哥嫂回来,大舅妈先回来了,金姐咧嘴笑着,“老太太可好?多亏嫂子你了”大舅妈从没高看过她,她心里知道,也不用绕弯了,她推说小金子要过门了,怕给亲家添乱,准备要把老太太接回去了,她知道大舅妈不乐意,也就不问她乐意不乐意了。

金姐是和哑巴一起去接老太太的,少不得撕破脸打一架,小金子的婚事也跟着吹了,哑巴说不出话来,小金子躲在家里不敢见人,两家人算是彻底一刀两断了,金老太太舌头还好,嚷着要吃糕,饱饱的吃了一顿糕,半夜里就咽气了。

金姐大办丧事,用的全是小金子的嫁妆,能卖的卖了,卖不了的就派上用场,给老太太穿新衣服新鞋,可到底是现钱不够,排场冷清,也没争回多少脸面,老太太的身上也挂满了元宝,和老头子合了葬,老两口总归是团圆了,身上挂满了元宝走的,一起到­阴­曹地府享清福去了。

槐树村的槐树快没了,能盖房子的地方全盖了房子,金姐眼瞅着着急,急得难受就上老两口的坟地上哭几嗓子,倒是没人来看她唱戏了。

小金子忘不了自己的恋爱,虽然是假的,大哥从没真喜欢过她,在他们眼里,她是一套房子,那有什么关系,这不是大哥的主意,大哥自小对她好,那假不了,七姐上了大学,人又漂亮,大哥喜欢她,小金子不生气,连结婚的事小金子都没想过,她想每天看看大哥,和他说句话,大哥给她买糖吃,她给大哥煮­肉­,真结了婚,她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但是大哥不要会过日子的人,七姐不会过日子,会恋爱,大哥喜欢七姐这样会恋爱的人,他们有钱,不用算计,这种日子,小金子也想过,可不会过,她喜欢大哥,喜欢每天看看他,看不见了,就想想他。她忘不了他。

小金子这一次是真的丢人现眼了,金姐这一辈子也没丢过这么大人,她怨谁?谁都不怨,小金子不争气,对,就怨小金子不争气。

小金子的日子再没好过一天,大早起来,金姐隔着窗户冲小金子喊:“太阳着火了,你捂白呀,捂白了就有男人要了。”后来小金子长记­性­了,大早起来就出屋子,金姐看见她气更不打一处来,指着她骂,“晒成黑老鸹,更没人要了。” 小金子躲哪儿都不是,她现在怪想老太太的,自从老太太死了,她待在家里嫌多余,四嫂时常来看金姐,来了总不忘要给小金子介绍对象,金姐听见没房子,见都不见,女儿白给人家。还赔套房,这傻事谁也不­干­。四嫂后来倒是把金姐说话动些,招个女婿不为别的,等真拆了房,能要两套楼,还不全都是你的,谁敢对小金子不好,让他滚就完了。

说来话去都是拆房,大舅家也没见多几套房,七姐的婚事不知要到哪年呢,槐树村要拆房子的事传了几年了,家家都盖满了房,金姐瞅着倒不生气了,她没钱,人也老了,还没准儿等不到拆房子那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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