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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告别薇安 > 12

12

岁的时候暗恋她班上的英俊男生。高中时最喜欢的男人是海明威。

安:你知道海明威是怎么死的吗他:不知道安:他把猎枪塞进自己的嘴巴,一扣扳机他:恩安:然后他整个头盖骨都被掀飞他:很惨烈安:不是惨烈安:仅仅是他喜欢的方式而已。

他:你喜欢他的方式?

安:和和安:是的。我常常想,人应该如何决绝地处理自己。

安:可是生活已经把我们磨得半死不活。

他不是太确定会有这样的女孩存在。他是在网上认识她的。他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在现实的生活里,似乎并没有这样有趣的女孩。她的想法有时使他怀疑她是个男人。可是她是可爱的。她有她自己的谈话方式。他同样喜欢。

那个深夜又与薇安在网上相遇。他说,出来见一面好吗,我们去哈根达斯。她曾告诉他她喜欢吃冰激凌。她说,是南京路上的伊势丹吗,那里有一家。他说随你挑吧。他一直相信她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在聊天的时候,她有很好的情趣和他谈论KENZO的新款香水。她告诉他,她喜欢上海的地铁。在站台上等候的时候,她常常有一种欲望。想很突然地跳下去,然后在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候,再奋力爬上台阶。她说,她喜欢这种隐藏着恐惧和绝望的幻想。

你喜欢看海吗。她说。大海是地球最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他在那里笑她。但是上海只有一条脏脏的黄埔江。

他很清楚她不会轻易答应出来和他见面。有一度时间,上海的网民习惯这种聚会。10多个人一起出去喝酒,打BOWLING.男人比较多一些。当然他也曾和女孩约会。IRC里面是接近陌生人的最好地点。他和近20个网上认识的女孩见过面。有些一起吃顿饭就散了,再也没有见过下一次。也有例外的。比如他的前度女友蕾丝,就是他见过的上网女孩里面最漂亮的一个。这段轻率的恋情持续了六个月。

那种猎手般迅速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望,后来感觉到它的残酷。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象一个暴食的人,有了一个空虚的胃。他只是这样地问她。没有抱任何期望。

聊天也是好的。光着脚盘坐在大藤椅上。有时会拿一块蓝­色­的碎花毛毯盖在肩头和膝盖上。中途的时候会再去煮一壶咖啡。常常会因为腿麻又恍然地碰翻什么东西。快凌晨的时候,他们下网。照例数到一至三,然后一起键入QUIT.这是他需要分享的温暖的一刻。这种感觉使他沉沦。

可是他相信自己是清醒的。清醒的投入网络的虚拟和情缘的迷离。

他开始想念她。下班的时候,在地铁车站上,想着深夜对谈时一些可爱的细节。她的邪气慧黠的腔调。那些晦涩简单的语句。他未曾遇见过这样冰雪般凛冽的女孩。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谈到爱情。

安:还记得第一次和女孩Zuo爱的情形吗。

他:记得安:印象最深的是他:她眼中的泪水,流到我的手指上,很温暖。

安:你的手指从此失去了贞洁。

他:和和安:和和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安:想知道你的心里是否还有爱情他:也许还残余着百分之十。我感觉它即将腐烂。

安:不相信爱情的人,会比平常的人容易不快乐他:你呢安:有时候我的心是满的。

有时候是空的。

他挤在下班的人潮中,涌进地铁车厢。微微的晃动中,车厢里苍白的灯光照亮黑暗的隧道。他四处观望了一下。突然感觉她也许就在他的身边。是陌生人群中的任意一个。

车厢里的年轻女孩,很多是OFFICE小姐。一律的套装和­精­致的妆容。但是他感觉她不会是这一类。她在网上似乎是无业游民。无所事事的散淡样子。而且常常深夜出现。他想如果她在这里,她会辨认出他。一个固守自己生活方式的男人。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平头。用草香味的古龙水。也许她正在暗处发笑。但是她不会上来对他说你好。她只是暗暗发笑。

因为开始留心,他才注意到那个女孩的存在。每天早上,她都和他在同一个站台上,等不同方向的一班地铁。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在那里和他一样的神情冷淡,带一点点慵懒。她穿宽大的洗旧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瘦瘦的手腕上套一大串暗­色­的银镯。头发漆黑浓郁。光脚穿绕着细细带子的麻编凉鞋。她喜欢斜挎一个大大的背包。有时从那里扯出一副耳机,塞着耳朵。听音乐的时候,她的脸­色­显得更加的疏离和冷漠。

他一直想知道,她听的是否是帕格尼尼。有时候,他想他应该突然地走上去,对她说,薇安,喝杯咖啡吧。如果是她。她会邪气而天真地抬起头看他,用她惯有的似乎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果不是她,那么她会扭过脸去。可是,他想留出多一点的时间看她。悠闲而笃定的。这个游戏他可以控制结局。周末的时候,公司去酒吧聚会。乔走过来请他跳舞。乔说,还记得我的嘴­唇­吗。她侧着脸在­阴­影中对他微笑。他抱住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醉意朦胧。JOHN走过来拉住乔的手臂,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公司里的同事都知道JOHN对乔的暗恋。虽然乔有一个在英国工作的摄影师男友。

乔推开JOHN的手。她的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伏在他的肩上。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林,和我跳舞。他看了看身边尴尬的JOHN.他把她拖出了酒吧。已经是午夜。在狭小的公寓电梯里,她再次仰起脸问他是否还记得她的嘴­唇­。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突然地把她推倒在电梯门上。他粗暴地亲吻她。她轻声地说,我很久没有Zuo爱。他去英国已经两年。我没有和任何男人Zuo爱。她­唇­上的口红开始颓败。象黑暗中被烧灼着的花瓣。无法自控。他不记得和她做了几次。最后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陷入沉睡。

在她的抚摸中他清醒过来。他再次地要她。她脸上扭曲着痛苦而凄艳的表情。她低声地哀求他。他把她的长发拉起来。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他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她在羞耻和快乐中,仰起她如花般盛开的脸。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林。你是自由的。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他的手指轻轻的颤动了一下。黑暗中眼泪的温度超出了他的记忆。

黄昏的地铁车站发生一起事故。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飞身跃向轨道。紧急的刹车声和尖叫在空气中凝滞。他夹在混乱的人群中,看了看出事的位置。鲜红的血迹呈喷­射­状。他看到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摊开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挤出人群的时候,看到那个黑衣女孩,她的耳朵上塞着耳机。远远地站在那里。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走向出口通道。他突然觉得胃里有空虚的烧灼感。通道口涌进来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再次回转身去。深夜的时候,他和薇安刚刚讨论过生命的末日。他也许永远都不会见到她。他看到那个女孩走过来。他平静地等着她走到他的身边。然后他说,薇安,喝杯咖啡吧。

女孩那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无袖的棉T恤。手腕上一大串银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音。眼角涂着银白的亮粉。是这个夏天女孩最IN的化妆。她的左眼角下面有一颗浅褐­色­的眼泪痣。她抬起脸看他。她没有笑。可是我的名字是VIVIAN.她说。

她的声音是有些沙的。寂静的感觉。

他带她去了他每天早上买咖啡的店铺。HAPPY CAFE.他问她,你喜欢喝哪一种咖啡。她说,CAPPUCOINO.而他的口味是意大利的ESPRESSO.他不介意这个小小的差别。他说,那个男人肯定是死了。女孩淡淡地用手指抚摸着盛咖啡的白瓷杯子。死亡是很平常的事情。也许他刚失业。也许他面临离婚。也许他上当受骗。也许他仅仅是厌倦。

女孩把她的耳机放回包里。她说,如果他挨过那一刻,他就可以喝杯香浓的咖啡。

VIVIAN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他们有一些随意的约会。常常就是在HAPPY CAFE.她称他为咖啡男人。因为他的生活不能缺少这种沉郁苦涩的液体。

他终于搞清楚她听的音乐。不是帕格尼尼。而是BEN的低音萨克斯风。

她是个独特的女孩。脸上惯有那种淡漠的表情。陪着他喝咖啡的时候,她的话非常少。有时他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指上。他轻轻地抚摸她指尖的那部分肌肤。她就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带她去哈根达斯。带她去真锅,那家华亭路上的日本咖啡店。带她去TIMEPASSAGE.所有他曾在网上对薇安聊到过的地方。­阴­暗的光线下,他看着她眼角闪烁的那颗褐­色­泪痣。他不想轻易地亲吻她。她坚持他得叫她VIVIAN.她说,我不想做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男人。你知道吗。

也许。他想。自私的男人才会29年如一日地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KENZO的青草味香水一买就500ML.他习惯了自己的感觉。而身边的这个世界远远不符合他的梦想。他在网上又遇见薇安。他想起地铁女孩的洁白手指,轻轻地放在咖啡杯子上的样子。

他:如果明天就是末日,你会和我见面吗安:不会他:为什么安:感觉我们也许每天都在擦肩而过,或许一生都不会谋面安:让世界保持它一些神秘的方式。

而且成|人的游戏我们需要规则。

每周他去乔的公寓一两次。如果乔打他电话。乔很清楚他们的现状。在她的男友从英国回来之前,他们是彼此寂寞和欲望的填充。当然,他们也随时可以分开。

她给他做晚饭。有时半夜醒过来,看到身边这个熟睡中的男人。他的脸是英俊的。平时的冷漠表情在睡眠中显得温情。象一个天真的孩子。男人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是可爱的瞬间。回复他们人­性­中甜美脆弱的一面。

她轻轻地抚摸他。她知道他们的身体痴缠太久。所以灵魂越走越远。又或许,她根本始终都未曾掌握过他的灵魂。她记得他在电梯门口咀嚼着樱花花瓣的样子。他的身上散发淡而流离的花香。他的眼睛显得忧郁。当一个女孩觉得她不太容易了解那个男人的时候,她会爱他。乔也一样。

乔发现自己已无法选择坚强。试着问他,如果有孩子了。乔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冷漠的。他说,你自己要小心。这是不应该发生的的事情。

可是。乔软弱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如果有了呢。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说,不要给你我找麻烦。请你记住。VIVIAN.他轻声地叫她。看着她侧过脸来疑问的温柔的表情。在地铁空旷的站台上,地铁呼啸的声音远远地消失。他相信这是她和他玩的一个游戏。只是现在这个游戏里处于控制地位的角­色­开始转变。

如果她承认她是薇安。那么她就是。如果她不承认。那么她至少是VIVIAN.在深夜的聊天里,他对着一个显示器,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孤独的声音。就好象血液在脉管里翻涌。她的语言一句句的出现。一句句地消失。随时都是末日。

再见的时候他们开始有晚安吻。她打上一个*号。在他感冒的时候。在他对她说他觉得有些冷的时候。她说,好好睡觉,乖。然后随着QUIT的键入。一切终止。VIVIAN是他触手可及的女孩。至少他有一部分幻想在她的身上。爱情也不过就是如此的幻觉。使他暂时忘记自己在乔身上的欲望。那些无耻的冰冷的欲望。

他说我想告诉你CAPPUCIONO的制作方法。将深烘焙的咖啡倒入杯子。加上砂糖和一大勺鲜­奶­油。再洒些柠檬片。柳橙片也可以。然后是­肉­桂。VIVIAN笑了。你可以去CAFE打工。如此专业。他说,我大学毕业时,最想做的工作是在酒吧调酒和煮咖啡。夜­色­沉寂而迷乱。是他喜欢的时段。漂亮女孩独自坐在吧台的一角抽烟。咖啡的浓香与烟草和香水交织。唱片放着谋杀人思想的帕格尼尼。无至尽的感觉。可以深陷。

然后白天睡觉。与日光之下的世界隔绝。

可是现实不容许他过如此散淡的生活。他每天都顶着阳光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穿行。我是个喜欢­阴­暗的男人。他说。他轻轻地在阳光下眯起眼睛。

世界再次强迫他赤­祼­地出现在日光之下。光线似乎可以在刹那间让他灰飞烟灭。烧灼的感觉如此疼痛。当乔在电梯门口对他说,她已经和在英国的男友分手,她有了孩子。所有等电梯的公司同事都在那里。并非不知道他和她之间的隐情。可是乔就是要大声地让他们知道。他对她负有责任。他必须对她负责。JOHN走过来,表情复杂地说,林早点让我们吃喜糖。同事笑着开始调侃。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刺痛而晕眩。他在被迫的情绪中感觉到自己的厌恶。

这一天是乔24岁的生日。

那个黄昏天­色­异常­阴­暗。他尽力控制着自己。走出地铁车厢以后,到HAPPY CAFE买热咖啡喝。乔打通他的手机。她说,晚上你过来。他沉默地没有说话。女人在陷入痴情以后开始变得愚蠢。他对她的愚蠢已经厌倦。他听到她在那里哭泣。她说,你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她挂上了电话。

他从没有想到过婚姻。这是可笑的。乔违背了他们这个游戏的规则。

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她说过。然后她一意孤行。他开始想念薇安。他有五天没有在网上遇见她。她行踪不定。这是倒霉的一天。他想。他会在网上对她说,我不快乐。薇安。然后薇安会打出一个问号。用他们惯有的默契的方式。她总是给彼此留出足够的余地。她如此冰雪聪明。

晚上他在网上等待薇安。他的咖啡一点点变冷。眼皮突突地跳。他预感她今晚也许不会出现。他被内心的孤独感折磨得崩溃。他又开始想起乔温暖的身体。他只需要她的身体。不是全部。11点的时候,他关掉电脑。他穿上棉布衬衣,灰­色­袜子和系带的翻绒皮鞋。空荡荡的大街上,路灯光是惨白的。他拦了一辆TEXI,直奔乔的公寓。

电梯依然狭小闷热。让他想起那个狂乱的夜晚。乔蔷薇般醺然的脸在他的手心中如花盛开。某一个时刻里,他们一样的孤独,所以彼此需要。可是他不爱她。他的心里还有百分之十的爱情。但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乔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们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了几秒。然后他反手关上门。象一只兽一样沉默而粗暴地把她推翻在墙壁上。

为什么快乐如此短暂易逝。当他离开她的身体,他内心里有惘然的无助。只有这一刻没有孤独。没有对这个世界清醒的意识。才没有绝望。然后乔打开了灯。他厌恶地挡住自己的眼睛。他说,我讨厌光线,你知道的。她说,我们应该谈谈清楚。没什么好谈的。他疲倦地躺在床上闭起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乔固执地翻转他的身体。她的眼睛是红肿的。她真的不再美丽。她说,我很爱很爱你。林。她的眼睛空洞而悲哀地看着他。不要说这种废话。他说。你可以嫁给JOHN,嫁给任何一个想娶你的男人。可我能给你的,只是这些。

就好象我在你身上所需要的,也只是这些。请原谅我如此现实。我所需要的和所付出的必须同等。乔不再说话。他关掉了灯。房间里又回复漆黑。

他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他的身边没有乔。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是寒冷的。他打开灯。房间里寂静空旷。只有墙壁上乔大幅的黑白照片。是她的男友去英国之前替她拍的。乔美丽的脸上有脆弱而天真的笑容。在现实中她不是他的同类。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VIVIAN才能和他共同玩一个游戏。因为彼此都有冷漠的耐心。

而乔是脆弱而天真的。她需要温暖。需要诺言和永恒。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看到乔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深红。血从她悬空的手臂滴落在瓷砖上。她的脸很寂静地仰在那里。就象一朵枯萎的洁白的花朵。他在扑鼻的血腥气中,伏下身体剧烈地呕吐起来。

最后一次从公安局出来。他疲倦地等在公司的电梯门口。没有任何思想。也没有了感觉。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缓缓上升的时候,他靠在电梯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那里轻轻地唤他。还记得我的嘴­唇­吗。他悸然地睁开眼睛。电梯还在微微晃动地上升。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眼睛往下淌。

他轻轻地说,我真的无法爱你。抱歉。

门打开。没有任何声音。他镇定着自己,大步走了出去。

公司是待不下去了。当他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看见所有的同事都沉默地站在外面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东西。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外照进来,寂静中他听见强烈的光线照­射­在他脸上,所发出的灼烧的声音。JOHN挡在门口。他对JOHN说,让开。JOHN看着他。JOHN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然后JOHN突然出手,狠狠的一拳沉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他又闻到了血的粘稠的腥味。

你这个禽兽。他听到JOHN强忍着悲愤的声音。他用手抹掉自己鼻子下面的血。沉默地走了出去。

天气开始变冷。广场上的法国梧桐在风中飘落大片黯黄的叶子。人群一样的喧嚣。生活一样的继续。他穿过广场,匆匆地走向地铁车站。走到车站里小小的咖啡店,老板笑着对他打招呼。你好久没来。那个黑衣服女孩子来找过你好几次。一杯热腾腾的ESPRESSO放在了吧台上。他轻轻地喝了一口。没有任何人知道他遭遇的事情。

地铁车站每天都流动着大群的人。可是他们都是陌生的。没有对谈。没有安慰。除了薇安。或者VIVIAN.

喝完第三杯咖啡的时候,他看到VIVIAN从地铁车厢里出来。她没注意到他。她在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告别。那个相貌平庸但衣着不凡的男人随意地亲吻了她的脸颊。然后匆匆离去。他看着她。她朝HAPPY CAFE走过来。人群中她还是那个独特的女孩。黑衣,长发。充满野­性­和神秘的气息。她给人留下足够的幻想空间。

可是他看到真实。真实总是会出现。

HI.她对他微笑。你似乎消失了很久。

我杀了一个人。他说。我准备逃跑。跟我一起走吧。他看着她。她的褐­色­泪痣在暮­色­中妩媚地闪烁着。她的脸上始终是平静的表情。她是他见过的淡定的女孩中表现最好的一个。他早该知道这样的女孩,肯定有不寻常的经历。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这样,我应该去举报你。一些­阴­郁的血液缓慢地流过他的心脏。

他说,不要欺骗我。告诉我。那个男人。她迅速地抬起头。她的眼睛镇定地看着他。

她说,你想知道些什么。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从没有想过欺骗你。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和那个男人同居已经有3年。他永远也不会离婚。但是他帮我维持我想要的物质生活。你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你有工作,有自己的思想。

你以为我有谋生的资格吗。她冷笑。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这样生活下去。不想贫穷。也不想死。他看着她。他对自己说,一切都正常。是的。这个世界可以有足够多的理由,让我们产生对生命的欲望。不想贫穷。不想死。只是他心中感觉失望。只是失望。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他说。他看着这个会沉默地陪他喝咖啡的女孩。想起那些轻轻抚摸她洁白手指的细节。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爱过。

因为你在那天过来对我打招呼。她淡淡地笑。我从不拒绝生活给我的遭遇。更何况,你是如此英俊健康的年轻男人。这个游戏本可以一直玩下去。温情而神秘的,持续在平淡乏味的生活里。可是他揭穿了真相。她同样是喜欢­阴­暗的女子。

好了。我先走吧。她说。她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林,你是这个世纪末日最孤独的咖啡男人。世界没有你的梦想。也没有你躲避的地方。她手腕上的银镯滑落到手臂上。露出手腕上一排零乱的红­色­伤疤。是烟头深深烫伤留下的痕迹。惨不忍睹。她看到他吃惊的眼光。她说。我以前吸过毒。身上的纹身还在。我真的是不了解你。他说。从来没有了解过你。

但是为什么要了解呢。她笑。我们始终孤独。只需要陪伴。不需要相爱。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吃晚饭。他走进最近的一个网吧。他只想等待薇安。突然他有深深的恐惧。害怕薇安会和VIVIAN一样的消失。她是他生命最温暖的安慰。他一直等着她。7点,8点,9点,10点。他在IRC里等待那个熟悉的名字。可是她一直没有出现。

睁着酸痛的眼睛,他向网吧的老板要了咖啡。他说,有帕格尼尼的唱片吗。想听那首爱情的一幕。年轻的老板说,没有。只有U2和CURE的音乐。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再次坐到电脑面前。他只在那里打一行字,薇安,你来。有人开了他的窗口。你是个不幸的家伙,你爱上她了。又有人开他的窗口,对他说,你的等待注定落空。

外面似乎有了雨声。他在那里对着电脑。他的心里一片空白。那些曾经和薇安共同度过的夜晚。他对她诉说过他的童年。他的初恋。他残缺的家庭。他内心所有的­阴­暗和光明。不会再有人象她那样的了解他。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是个女孩。

快凌晨两点的时候,老板来提醒他即将关门。他没有带手机。他说,门外的那个公用电话号码是什么。老板告诉了他。他在退出IRC之前,郑重地对那里的人请求。请告诉我等待的那个女孩,打电话给我。我会一直等她。一直。他把号码和她的名字打在了上面。VIVIAN.但是我叫她薇安。

天空是暗蓝­色­的,有大片堆积的灰­色­云层。他走出网吧的时候,呼吸到初秋冷冽清新的空气。大滴冰凉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走到附近一个24小时营业的小店铺。买了一包烟,8罐啤酒。然后他走进那个公用电话亭里。他独自等在那里。

马路上偶尔有汽车很快地开过。可是已经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梧桐的黄|­色­树叶在风中大片大片地飘 .他抽烟。喝啤酒。他感觉到这种等待的感觉是温暖的。就象薇安曾带给他的安慰。最起码他不感觉到孤独。甚至他渴望继续。两个小时过去了。天­色­开始发白。他把脸靠在玻璃上。他哭了。

然后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他听到话筒里传来沙沙的声音。他说,薇安,你好。是个女孩的声音。清甜的,带着磁­性­。是他没有听到过的美丽的声音。女孩轻轻地笑了。是我。他感觉到自己温暖的眼泪渗入嘴角。他吮着它。泪水的滋味是咸的。他差不多是忘了。他说,薇安。我在这里喝完了8罐啤酒,抽完了一包烟。天下着雨。为什么一定要我打电话给你。

不知道。他说。我只是想念你。见我一面。薇安。我不注重外表。你对我如此重要。女孩笑着说,我不是不敢见你。而且我也不在上海。那么我过来看你。薇安。告诉我你在哪里。

她报给他一个城市的名称。但是她不告诉他具体地址。她说,我不会见你。为什么。

以前告诉过你理由。我来过上海。上海和上海男人永远是我的情结。可是我宁可在幻想中。你带我去哈根达斯。带我去淮海路喝咖啡。带我去西区的酒吧。不会有开始。也就不会有结束。

他说,我知道。你需要一个完美的游戏。可是我总不是那个能坚持到最后的玩家。女孩说,只要有一个人能坚持到最后。这个游戏还是会完美。他看着玻璃上滑落的雨滴。城市的黎明已经来临。他说,我马上要离开上海了。也许会去澳洲。

女孩说,你不管在哪里,总是可以在网络上找到我。我在这里。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吧。他轻轻地说。女孩在那里沉默。然后他对着话筒,他说,谢谢你,在这个夜晚和凌晨。耗尽我最后的百分之十的感情。我终于一无所有。

办完签证,他抽出一天的时间去了薇安的城市。

那个遥远的海滨城市。在离他千里之外的北方。

他终于看到了她以前常在网上对他提起的大海。蔚蓝的辽阔的大海。她说,大海是地球最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她喜欢看海。然后他去逛街。城市有大片红砖尖顶的欧式建筑。古典的风情带着忧郁。街上到处是明亮­干­爽的北方的阳光。到处是高挑漂亮的北方女孩。他想着她也许就是其中擦肩而过的一个。他终于可以在心里轻轻地对她说,再见,薇安。

2.七年

爱过,伤害过,然后可以离别和遗忘。——题记

他常常会突然间地又看到她。

一个下着暴雨的夏天午后。房间­阴­暗潮湿。冗长的睡眠时他头痛欲裂。他恍惚地伸出手去,想拿放在地上的茶杯。寂静中听见喧嚣的雨声。

他看见她从关着的门外走进来。象以前一样,穿着松松垮垮的很大的牛仔裤,黑­色­的蕾丝内衣,一头海藻般的浓密长发散乱地铺在背上。

她安静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带着她一贯的懒散和颓败的表情。象以前早晨醒来的时候,会看见早起的她,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游荡。偶尔她深夜失眠,也会一个人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动。轻轻哼着歌,不停地喝水,或者走过来抚摸他的脸。他看着她。这一次,他知道他们不会有任何言语。

为什么在爱的时候,心里也是孤独的。

有时候,他会思考这个问题。

争执最凶的时候,他拖住她的头发,把她拉到卫生间里锁起来。

在黑暗狭小的房间里,她失控地哭泣和尖叫,用力地拍着门。

他毫不理睬,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地上看电视,抽烟。直到她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

夜­色­总是寂静的。他闻着房间里淡淡的烟草味道,电视里的体育频道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她的哭泣渐渐微弱。他沉默地体会着自己的心在某种疼痛中缩小成坚硬的小小的一块石头。

有一次,他在地板上睡着。醒来时是凌晨两点,想起她还被关在卫生间里。

打开门的时候,看见她蜷缩在浴缸里,里面放满了凉水。她看见他的时候笑了,脸上的表情单纯而天真,好象忘记了所有的怨怼。

林,我会变成一条鱼。她轻轻地说。

在黑暗中,他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她的皮肤是冰凉的。可是­干­燥得没有任何眼泪。

他沉默地把她抱起来。在黑暗中和她Zuo爱。激烈的,想让她疼痛。想在她疼痛的呼吸中沉沦。

这一刻是最好的。

没有绝望。没有恐惧。

淡淡的­阴­影中,他看到她明亮的眼睛。

她有时会仰起脸,似乎惊奇而陌生地看着他。

他把嘴­唇­压在她的眼皮上,吸吮到温暖的眼泪。她轻声地说,好象什么也没有。

他说,是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会没有。

他们是黑暗中两只孤独的野兽,彼此吞噬寻求着逃避。

那年的8月,他带着她去医院。

她穿一条蓝­色­小格子的裙子,裙边缀着白­色­的刺绣蕾丝,光脚穿着一双细细带子的凉鞋。

那一年她17岁。他大学毕业进一家德国公司上班不久。

等着取化验单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大厅里走动的人群。浓密的漆黑长发,略显透明的皮肤。刚成年的女孩都象一朵清香纯白的花朵。脆弱而甜美。

旁边有个刚打完针哭叫不停的小男孩。

她对他做鬼脸逗他开心。小男孩楞楞地看着她。

她大声地说,你再看着我,我就要亲你了。一边咯咯地笑。

是非常炎热的夏天。那次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

那一天没有做,因为医生量了体温,认为她有些发烧。

就在那天夜晚,他们又有争执。是为了很小的事情。她突然打开门就往外面跑。

他说,你­干­什么。他跟着她跑到大街上。

她泪流满面,倔强地推开他的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呼啸而去。

那是她第一次显露她­性­格里让他恐惧的东西。在大街上路人的侧目中,他感到恼羞成怒。

他那时并不完全了解她的心情。他只是疲倦。也许疲倦的深处还有对一个未成型生命的无助和怀疑。

她很晚才回来。脸上是纵横的没有擦­干­净的泪痕。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说,你明天还得去医院,你又在发烧。你这样乱跑,让我很难受。

然后他说,我以后肯定是要娶你的。你应该原谅我。

她站在房间门口的一小块­阴­影里。轻轻地带着一点点轻蔑地笑了。她说,我可以原谅你,可是谁来原谅我。

她在测体温的时候动了小小的手脚。

她的烧并不严重,是微微的低烧。但是还是出了事情。

医生出来叫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在等在外面的一大排男人中站起来。夏天热辣辣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他突然睁不开眼睛。

那是他看到的非常残酷的一幕。一个小小的搪瓷盆里是一大堆粘稠的鲜血。面无表情的医生用一把镊子在里面拨弄了半天,然后冷冷地说,没有找到绒毛,有宫外孕的可能。如果疼痛出血,要马上到医院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她已经晕眩。他把她抱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冰冷的汗水。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上,突然丧失了分量。就象一朵被抽­干­了水分和活力的花。突然之间枯萎颓败。

他带着她,辗转奔波与各个大小医院之间。不断地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她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顺从地承担着施加在身体上的各种伤害。她从一个脆弱甜美的刚刚成年的女孩,突然变成一个表情淡漠而懒散的女人。坚强而又逆来顺受。

是从那时候起,她有了那种让他感觉生的笑容。常常会独自浮起来的某种隐约的微笑。轻蔑的,带有淡淡的嘲讽。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在轻蔑嘲笑她自己,还是对他。

她对他说,她已经接连一个星期做那个梦。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独自在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中走路。走廊两旁有很多房间的门,可是她又累又冷,不知道可以推开哪一扇门。

没有地方可以停留。她轻轻地笑着。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那一年,他所在的公司有一个创意,需要招一个临时的摄影模特。不要专业的。

是要15到18岁之间的在学校里的女孩。

她是跑来应聘的一大堆女孩中的一个。

一个一个地等着面试。他透过立地窗的玻璃看了一下,女孩们突然看见一个玻璃后面的英俊男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发楞。然后一个有着漆黑如丝缎的长头发的女孩从人群里走出来,搁着玻璃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瘦瘦的,旧的白棉裙子。光着脚穿一双球鞋。在女孩子里面,她的外表不算出众。可是她的独立和古怪让人无所适从。一双明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犹豫。

那时她在一个重点学校读高中。她从小在姑姑家里长大,父母离异,各奔东西。

只有每年的起初,从不同的城市寄一大笔钱过来。但是她从不写信,打电话。她说,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我们也许是该毫无怨言的。

她的名字叫蓝。她告诉他她喜欢自己的名字。Blue。她说,你的舌头轻轻打个转,又回到最初。

好象一种轮回。非常空虚。

他偶尔独自的时候,会安静地体味这个发音。可是他觉得这是一个寂寞的姿势。

温柔而苍凉。

她最终落选。也许参加这个活动的唯一意义,只是让他们相见。完成宿命的其中一个步骤。他约她去吃晚饭的时候,带了一大束蓝­色­的巴西鸢尾。这是一种有着诡异野­性­的花。不是太美丽。却有伤痕。

在Zuo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孩也许是他命定的一个伤口。好象一个人,平淡地在路上走着,风和日丽,却有一块砖从天而降,注定要受的劫难。她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在他的身上,长发散乱地飞扬。强悍的激|情和放纵的不羁让他窒息。

我们的身体好象以前是一个人的。他说。

他的眼睛因为感激而湿润。人可以因为身体或者灵魂而爱上另一个人。但是柏拉图是一场华丽的自蔚。而身体的依恋却是直接而强烈的。更加的深情和冷酷。

那时候他就想到,Zuo爱的本质原来是伤感的。

但是因为绝望,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押在了上面。

他们很快开始同居。她一直都想脱离掉那个寄人篱下的家。搬到他的公寓里的时候,她的手里只有一包旧的棉布裙子。

高中毕业,她没有再去读书。他通过朋友的关系,把她介绍到一家大公司去做前台。可是上班一周以后,就和老板吵架。

她是太自我的人,无法轻易地被周围的社会的环境同化和接纳。辞职以后,就再没有去上班。

她自己跑到一个电台里去兼职地写些稿子,混蒙些稿费。但是她不喜欢去社会上做事,却会做一些旁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比如参加医学上的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实验,他在偶尔发现的医院的数目不小的汇款单上发现了这件事情,整个人因为气愤和惊惧而颤抖。

为什么你要这么摧残自己。他说,你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想惩罚我吗。她说,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为什么不能使用它。

我这种人在这个世界是不会留太长的。因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丑陋的地方。

那时他才发现她内心一些绝望­阴­暗的东西。他无法象阳光一样地照亮她。对于她来说,他也许也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她对他说,有一次她去参加一种抗抑郁症的新型药的效果测试。她突然产生了幻觉。

仿佛回到了童年很小的时候,走在迂回的山路上,想到达顶峰。天空是鲜红的颜­色­,大朵大朵苍白的云在上空迅速地移动。她仰着脸看,心里非常安宁。觉得自己可以回家。

还看见自己走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洞|­茓­里,双脚赤­祼­,浸在清凉的水里。水缓缓地流动,有很清脆的声音。她走出洞口的时候,看到一面湖水。水的颜­色­是紫蓝紫蓝的。

那时候,我宁愿我不要醒过来。她说。

我知道我的灵魂在很远的地方。可是我失去了去寻找它的线索。我无路可走。

他渐渐又恢复以前单身的时候,下班后去酒吧喝酒的习惯。

在酒吧里,听着低迷的音乐,醺然地沉浸在烟草和咖啡的气息里,再看到年轻女孩浓艳而妩媚的脸。他会感觉自己突然需要这些简单的原始的快乐。俗气的,现实的,健康的。

她从来不给他打手机追问他的行踪。她给自己和给别人的自由度都是足够大的。

而且她自得其乐,­性­格里有孤独的天­性­。

他无法了解她。只有在Zuo爱的时候,在黑暗和拥抱中,才能确认彼此疯狂的激|情。

知道彼此是深爱的。可是面对面的时候,灵魂依然是陌生的一对路人。

她喜欢买一些打孔的原版CD,因为便宜又好听。但是那些残破的CD常常放着放着就卡住了,突然发出嘶叫。

她对于他来说,就象那一段音乐。美丽而心碎,有着无法预期的恐惧。

她20岁的时候,他28岁。那时他们有了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分离。

他的父母虽然纵容他,却一直希望他能离开蓝,娶个受过良好教育,门当户对的女孩。蓝在他们的眼中,是有不良倾向并且危险的。她会毁了你。他们对他说。

他只是被他们之间频繁的争执所累。

两个人一直在Zuo爱和敌视之中沉溺。爱得越深,伤害越重。

他有时会想象自己身边的女孩,宁可她愚笨和简单一点,却是能带给他安宁的。不会如此疲累。

他终于在父母的安排下去相了一次亲。

也许潜意识里,他寻求着一种放松和解脱。

是约在一个大酒店的咖啡厅里见面。女孩是一个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穿着浅紫­色­的套装,高跟鞋,还有CD香水优雅的气息。两个人安静地聊了一会。女孩有非常好的教养和内涵。

送她回到家后,他没有马上回去。在深夜的空荡荡的大街上走了一段。冷冷的夜风似乎让心得到了稍许清醒。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是一段完美平静的婚姻,还是这一场起伏激烈的感情。

但是三年过去。他的心被磨损得脆弱而坚硬。蓝是没有未来的人。没有未来给她自己。也没有未来给她身边的人。

回到家里,她在安静地看电视。她是从不看电视的人,但是很奇怪,这一晚她在看电视。

他看着她,她微笑地等他说话。他有些发觉她和别的女孩的不同。她总是直指人心。

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幸福吗。他说。

我知道。她平静地点点头。你父亲刚给我打过电话。

我并没有决定什么。他想解释。

你不需要决定什么。你能决定什么。

她就这样淡淡嘲笑和轻蔑地微笑地看着他。

她离开他两年,沿着铁道线从南到北,独自漂泊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镇。

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只是寄一些没有地址的明信片给他,上面的邮戳是不同地方的,也没有任何片言只语。她是想念他的,但没有任何话想对他说。也许是无法原谅他。

他偶然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她写的游记,还有她的照片。她在贵州的某个贫困山村里,教了六个月的书,写了一些文章。照片里她看过去是黑瘦的,穿着旧的牛仔裤,白棉布衬衣,光着脚站在泥泞里,身边有几个牙齿雪白的衣着褴褛的农村孩子。

他仔细地想看清照片上她的脸。她的长发编了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还Сhā了几朵纯白的野山茶。

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只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还是灿烂的,灿烂地带着笑。

文章里有他熟悉的一句话,她说,我一直想给我的灵魂找一条出路。也许路太远,没有归宿。但是我只能前往。

那时他和那个白领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一切发展顺利,直到他们开始Zuo爱。

那个夜晚,他的失望和寂寞无法言喻。

女孩是美丽的,也是温柔的。但是他对她的呼吸,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全然陌生。

黑暗中全是蓝以前的样子。蓝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长发散乱地飞扬。世间有许多比她更聪明美丽的女孩,但没有一个人能象她那样迎合他的需要,激发他的尽情。

她象一朵柔弱而强悍的花,在颓败和盛放的激|情中,伸展她的每一片风情的花瓣。

快乐而恐惧。

他终于明白,他逃脱不了她的控制。

他的身体是她手心中的一根线条,她可以把他掌握。

─夜情之后,他绝然地和女孩分手。

这样的婚姻会是可怕的。他的身体停留不下来,灵魂更加会无所依傍。

他每个月买那本旅游杂志。不定期地看到她的照片和文章。她去了新疆和内蒙,去了东北。他不知道她在靠什么谋生。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是没有任何谋生能力的女孩,靠着他给她的食物和住所而生存着。

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曾无所顾忌地伤害她,在争执的时候,大声地指责她,把她关起来。没有想过她是个孤独无靠的女孩,跟了他三年,只是因为爱他。

等到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他终于收到她写来的信。她在北京写的简短的信,说她病了。现在住在北京一个旧日朋友的家里。希望他去接她。

由于长途的跋涉和饮食不定,她的身体产生衰弱,并且抑郁症更加严重,幻觉和头痛日益加剧。他带她回南方。在机场的时候,天下细细的小雪花。北方的大雪即将来临。在喧嚣的候机厅里,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他说,你以后再不许这样的离开我。她说,那你想办法把我管住。

他说,我有。

在机场附近的珠宝店里,他买了一枚俗气的红宝石戒指给她。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这种戒指,但是现在我就是要用这种俗气的沉重的东西管制着你。你要每天都戴着它。等到我们结婚,再换好看的钻戒。

22岁她生日的那个夏天,他带她去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度假,在那里住了一星期。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共同的旅行。度过的最平静的七天的神仙眷属般的生活。

美丽的小岛到处洒满明亮的灿烂的阳光。大片的树林,碧蓝的海水,咸湿的热风,晴朗的天空。

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看着她在海水里奔跑尖叫,自己则盘腿坐在沙滩上,只是不停地追逐着她的身影,按动着快门。

黄昏的时候去渔村里的小饭庄吃海鲜,挑各种希奇古怪的鱼和螃蟹,饭庄的门口挂着红红的灯笼。

晚上看她换上白裙子,两个人在月光下的沙滩上散步,走几步就停下来亲吻。

走很长的山路去深山里的寺庙,爬到岩石上去采一朵她喜欢的野花,她喜欢Сhā在头发上。

那天他们去了庙里求签。她不肯让他进去。出来的时候,她脸上一贯地微笑着。

他说,什么样的签。

她说,下下签,佛说我们是孽缘。他握到她的手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冰冷。

他说,我才不相信。

那晚他们在黑暗中Zuo爱。窗外是汹涌的潮声,她突然哭了。温暖的眼泪一滴滴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把她的头揉到自己的怀里,他说,没事情的。相信我。

她说,我在那个庙里看到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写着同登彼岸。突然心里安静下来,我们的归宿其实一直都等在那里的,分离和死亡,这才是永恒。

可是我很感激。感激宿命给我们的这一段时间。孽缘也好。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沉沦和堕落。

她说,我相信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只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临上船之前,她发现她戴在手上的俗气戒指丢了。

好象是一种不好的预兆,他的脸也有点发白。他说,你想得起来会丢在哪里吗。她说,我一直戴在手上的,会不会在旅店里。

他马上放下行李,朝旅店飞奔而去。

是的,是很俗气的戒指,是不值多少钱的戒指,但是还是不能接受它如此无声消失的结局。他在烈日下感觉睁不开眼睛,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流。

没有。

他在阳光下看着她的脸,她平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吧。

在船上她疲倦了,想睡觉,他伸开手臂,让她躺进他的怀里,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走过的人都看他们一眼,他们看过去应该是很相爱的一对。深情的,平淡的。

他一直是清醒的。他感觉到心里某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

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地生活。

时间会治疗一切伤口。那么她也会被时间淹没。

他摊开手心,看着它,然后又慢慢地把它握起来。他想,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是这手心里空洞的寂静的东西吗。

她说,我的左眼下面长出来一颗褐­色­的小痣。她指给他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是眼泪痣。

这颗痣以前的确是没有的。

她非常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那是因为你总是让我哭的原因。

她开始变得很神经质。每天服用大量的抗抑郁的药物,失眠,并且脾气暴躁。

有一次,她追问他,5年前他们有过的那个孩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说,不过是个没有成形的细胞。他忍无可忍地推开她的脸,你呆一边去,少来烦我。

深夜,他发现她泡在浴缸的冷水里,一边淋着水一边在剪自己头上的头发。浴缸里满是一缕缕漆黑的发丝,看得他触目惊心。他说,你在­干­什么。他去抱她。她突然哭泣。她说,我不能睡觉了。我一闭上眼它就又来找我。在我手上。我不知道可以把它放在哪里。

他费劲地哄她睡下。他开始害怕她跑出去。每天上班去之前都把门锁起来,把她关在里面。

也带她去看过很多医生。她是严重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反复多次。

他的父母再次担心地和他对话。应该尽早和蓝分手。他没有义务和她一直在一起。

他说,她17岁开始和我在一起,已经快7年了。我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但事实上,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必须照顾她,也只能照顾她。

那几天蓝的状态有所改善,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在家里安静地做了饭,然后要他陪她去公园散步。

是晴朗温暖的春天的黄昏。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牵着他的手,笑着抬头看天空中飞过的鸟群。

有一个妈妈带着可爱的小男孩在教他走路。蓝走过去对她说,让我抱抱他好不好。

她笑嘻嘻地看着楞楞的小男孩,对他说,你再看我,再看我我就要亲你了。

他在旁边看着她。她24了。在任何人的眼中,她都还应该是年轻的青春的女孩。应该大学刚毕业。幻想着美好的爱情。

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摧毁。

在身体和­精­神上,她都是残缺的。

他依然记得他们初见的那个下午,隔着透明的落地的玻璃,走廊上一大排年轻的女孩。她走出来,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他看得清她透明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她是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清醇甜美。

那一刻他们共同站立在宿命的掌心中。

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

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那天晚上她笑着对他说,在岛上的寺庙里,她对他隐瞒了一件事情。求的签还指明说她是活不过生命的第二轮的。她说,我走了,你的生活会正常起来,你会幸福。

他堵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他说,我已经残废。你不知道吗。你已经让我的感情残废,彻底丧失掉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平静地说,我总是听见有一种声音在叫我。好象是从很远的对岸传过来。它叫我过去。

他说,我们去更多的医院看看。

她说,我是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

我已经见过你了,也有过两年的时间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很远的地方,写字,教书。来世不想再来到这里。

我走了太久,太远。感到累了。

整整七年。

他没有带她出席过公司的Party,

朋友的聚会,没有带她见过他的家人。

做过最多的事是Zuo爱和争吵。是他们生活的最大内容。

有过一个没有成形的孩子。

出去旅行过一次。

送过一枚戒指给她,丢失了。

蓝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

3.暖暖

1999年3月喧嚣的机场大厅,他走过来叫她的名字暖暖,一个穿着有木扣子的棉布衬衣的男人。

她记得他的声音。温和的,带着一点点沉郁的锐利。在打电话给林的那段日子里,有时来接电话的就是这个和林同租一套公寓的男人。北方人。是林以前的同事。

城说,林晚上临时要加班。他对她微笑。在大厅明亮而浑浊的空气中,这个穿着粉­色­碎花裙子的女孩,疲倦而安静的,象一朵­阴­影中打开的清香花朵。独自拖着沉重的行李,来投奔一个爱她的男人。

他们走到门外。天下着细细的春天夜晚的雨丝,打在脸上冷冷的。帮她打开Taxi的车门时,他伸出大大的手挡在她的头顶上。暖暖,你等一下。他说。再跑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大捧的纯白的香水百合。林嘱咐过我要买花给你,我想你会喜欢百合。他把沾着雨珠的花束放到她的怀里。

他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象某种兽类。温情而残酷。那件浅褐­色­的衬衣上有一排圆圆的木扣子。是暖暖喜欢的。

晚上三个人吃饭。还有他的女友小可。

小可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穿伊都锦的黑­色­裙子,刷淡淡的紫­色­胭脂。不是很漂亮却有韵味。

暖暖吃了点东西,就早早上床去睡,她太累了。林的棉被和枕头上有她陌生而有亲切的气息。墙上还有她的一张黑白照片,是他给她拍完手洗出来的。暖暖睁着明亮漆黑的眼睛,带着微微惶恐和脆弱的表情。碎碎的短发在风中飞扬,笑容无邪。那时候她读大一,林是大三的高年级男生。对暖暖穷追不舍。

暖暖迷糊地躺在那里,想着自己现在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是林的城市。他叫她过来,她就来了。就好象在新生舞会上第一次遇见林,这个能说会道的­精­明的上海男孩,他教她跳舞,他说把你的左手放在我的肩上,右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她就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半夜林把她抱了起来,乖暖暖,要把裙子换掉。他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你终于到我身边来了,暖暖。在黑暗中,他们开始Zuo爱。暖暖是有点恐惧的。恐惧而惘然。在疼痛中甚至感觉到无助。

她想到厨房去喝水。没有开灯。走过客厅的时候,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进来的是送小可回家的城。在门口看见穿着白棉布睡裙的暖暖,有点惊慌地站在那里。

外面还有淅沥的雨声。­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花香。是Сhā在玻璃瓶中的那一大捧百合。两个人面对面地注视着,突然丧失掉了语言。寂静中只有雨点打在窗上的声音。

似乎是过了很久,城关上了门,从她身边安静地经过,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

1999年4月她放着一些轻轻的如水的音乐。寂静的样子。

暖暖的生活开始继续。

一早林要从浦东赶到浦西去上班,然后有时晚上很晚才会回来。他在那家德国人的公司里做得非常好。工作已经成为他最大的乐趣。其他的就是偶尔早归的晚上,吃完饭在电脑上打游戏,然后突然大声地叫起来,暖暖,我的宝贝,快过来让我亲一下。

城接了个单子,一直在家里用电脑工作。家里常常只有他们两个人,有时小可会过来,但她不喜欢做饭。所以暖暖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做饭,中午做给城吃,晚上做给两个男人吃。

城写程序的时候,房间的门是打开的。

他喜欢穿着很旧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光着脚在那里埋头工作,喝许多的咖啡。房间里总是有一股浓郁的蓝山咖啡豆的香味。

暖暖中午的时候,会探头进去问他想吃什么。渐渐地也不再需要问他。知道他喜欢吃西芹和土豆。她给他做很­干­净的蔬菜。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喜欢说话。但是有一种很奇怪的默契。两个人的心里都是很安静的。

城感觉到房间里这个女孩的气息。有时她独自跪在地上擦地板,有时洗衣服,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她喜欢放些轻轻的音乐,通常是爱尔兰的一些舞曲和歌谣。然后做完事情后,就一个人坐在阳台的大藤椅上看小说。她是那种看过去特别­干­净的女孩,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就象她的黑白相片。寂静的,不属于这个喧嚣的世间。

小可对城说,暖暖应该是传统的那种女孩,却做着一件前卫的事情。同居。

城说,她和你不一样。她是那种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孩。

1999年5月似乎他注定要这样安静地等待着她。

在人群涌动的黄昏暮­色­里。

下午城去浦西办事情。暖暖出去买菜的时候,习惯­性­地没有带钥匙。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打手机给城。城说,暖暖要不出来吃饭吧。不要做了,林晚上反正要加班。他们约在淮海路见面。暖暖坐公车过隧道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来上海快一个月,林从没有带她出去玩过。

暮­色­寂静的春天黄昏。街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暖暖下车的时候,对着镜子抹了一点点口红。她还是穿着自己带来的碎花的棉布裙子。柔软的裙子打在赤­祼­的小腿上,有着淡淡怅惘的心情。

城等在百盛的门口。在人群中远远的,他是那种沉静的,又隐隐透出锐利的男人。暖暖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很喜欢看亦舒的小说。有三本书是写得非常好的,人淡如菊,喜宝和连环。亦舒写的不是俗气的言情小说。对爱情和人­性­她有着寂寞和透彻的领悟。暖暖喜欢她笔下的男人。带着命定的激|情和忧郁。象鲁迅的伤势。涓生。她用过那个名字。很少有男人有这些东西了。他们逐渐变成商业社会里的动物。例如林。他渐渐让暖暖感觉到陌生。

可是城等待着她的样子。让她想起他们在机场的第一次相见。熟悉的感觉。似乎他注定要这样安静地等待着她。暖暖突然感觉到眼里的泪水。

城带暖暖去吃了她喜欢的水果比萨。

在必胜客比萨饼店里,暖暖侧着头,快乐地点了橙汁和­色­拉。她象个没有得到照顾的孩子。寂寞的,让人怜惜的。城安静地注视着她。他体会着女孩与女孩之间的不同。小可独立­精­明,永远目的明确。可是暖暖是暧昧脆弱的。她象一朵开在­阴­暗中的纯白的清香的花朵。

他们没有说太多的话,和以前一样。

只是偶尔,城说一小段他北方的家乡,和他童年的往事。暖暖微笑着倾听他。他们这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在流水般的音乐里,在彼此的视线和语言里,温柔地沉沦。

打的回家的时候,暖暖睡着了。她的脸靠在城的肩上,轻轻地呼吸。城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脸,不让她滑下来。一边低声地叫她,暖暖,不要睡着啊,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

是在公寓楼­阴­暗的楼梯上,在淡淡的月光下,暖暖看到城注视她的眼睛,疼惜而宛转的,充满爱怜。她是这样近的看着他的脸。一个带着一点点落拓不羁的男人。

他的气息,他的棉布衬衣,他的眼睛。

暖暖,你让我的心里疼痛,你知道吗。

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他克制着自己。

有时候,我会很害怕。城。这是真的。

女孩温暖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心上,几乎是在瞬间,所有的刻意和压抑突然崩溃。

他无声地拥她入怀,激烈得近乎粗暴地堵住她的嘴­唇­,想堵住她的眼泪。暖暖,暖暖,我的傻孩子。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上,感受到窒息般的激|情,淹没的理­性­和无助的欲望。你是美好的。暖暖。他低声地说。为我把你的头发留长好不好。你应该是我的。

1999年6月你知道你无法把我带走。你知道我们是不自由的。

有些人注定是要爱着彼此着。暖暖想。

甚至她想,认识了林也许只是为了能够和城的相遇。时间和心是没有关系的。认识城是一个月。和林是四年。可是他们做不了什么。似乎也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付出的代价太大,不知该如何开始。林和小可都是没有错的。他们也没有错。所以当城对她说,他找了份工作,要搬到单位宿舍里去住的时候,暖暖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是知道他的。他也只有如此做。

小可帮城一起来搬东西。她对暖暖说,我们的房子已经付了第一笔款子,钥匙要过半年拿到手。城现在搬出去也好,让你们两个人好好地过没人­干­扰的生活。

好象是起风了。

城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暖暖在厨房里做晚饭。林喜欢吃的鱼和城喜欢吃的西芹,每天她给两个男人做不同口味的菜。林依然沉溺在电脑游戏里面,城写程序,暖暖在厨房里放了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收听调频的音乐节目,一边透过窗口看着暮­色­的天空,大片灰紫的云朵,和逐渐暖起来的春风。这样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想起那个迷离的夜晚。在黑暗的楼道上,城霸道野­性­的气息,激烈的亲吻,温柔的疼痛。

他是她可以轻易地爱上的男人。

他是别人的。

凌晨三点的时候,暖暖醒过来。林在黑暗中迷糊地说,你又要去喝水。他知道这是暖暖的一个习惯。

暖暖光着脚轻轻地走到客厅里,她没有开灯。窗外很大的风声,房间里依然有百合清冷潮湿的花香。那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城买给她的。他说你也许是喜欢百合的。她的确喜欢百合。

她打开冰箱倒了一杯冰水。黑暗中一双手无声而坚定地捕捉了她。她知道是谁。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拥抱住她的时候有轻轻的颤栗。他说,暖暖,我们是有罪的吗。可是上天应该原谅我。因为我是这样的爱你。他把她推倒在墙上。她在他的亲吻中感觉到了咸咸的泪水。她低声地说,城,我的头发很快就会长了。你要离开我。他说,我可以把你带走,我们是自由的。她说,你知道你无法把我带走,你知道我们是不自由的。你一直都知道。

1999年7月我知道我们似乎无法在一起。

很安静的生活。两个人。房间里一下子显得空荡了许多。

林去上班的时候,暖暖在家里洗衣服,看书,还是常常放着轻轻的爱尔兰音乐。

在阳台上种了一些鸢尾和牵牛。有时给花浇完水,就一个人对着明晃晃的阳光出神。

房间里再也听到不清脆的键盘敲击声。没有了那个剃着短短平头的男人,穿着很旧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光着脚坐在电脑面前工作。他安静的气息和蓝山咖啡浓郁的清香。在她跪在地上擦地板的时候,她常常很安心地听着他的键盘声音。因为一探头就可以看见他。他叫着她的名字,暖暖。用他的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没有和林Zuo爱已经很久。原来女人和男人真的不同。女人的心和身体是一起走的。如果心不在身体上,身体就只是一个空洞的陶器。林没有勉强她,他说,暖暖你是否感觉很寂寞,或者出去随便找份事情做,可以有些社交。可是我又真的不放心你出去。你总是需要照顾。

暖暖说,你是在照顾我吗。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她是不轻易表达自己失望和不满的人。和林在一起的日子,的确是寂寞的。他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也许如果他知道,他肯定会非常愿意给她。但是问题是,他不知道。也许永远都是疑问。

他不是和她同一类的人。虽然他爱她。

但是暖暖想她还是可以和林一起生活下去。就象城会和小可在一起一样。也许和林同居半年左右他们就可以结婚。过着平淡而安静的生活。即使是有点寂寞的。

下午的时候,暖暖一个人出门,去了医院。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了。暖暖坐了很长时间的车,照着地图找到瑞金医院。人很多,坐在走廊的靠椅上等着叫号的时候,买了一本画报看。画报上有一组特别报道,一大堆可爱小宝宝的照片,下面是他们的父母对他们出生的感想。暖暖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宝宝,是个小男孩,好奇地睁着大眼睛,他的妈妈说,黑黑瘦瘦,眼睛又大,象个ET。问医生为什么会这么难看,医生说,还没有穿衣服嘛。的确是个很象ET的小宝贝。暖暖怜爱地看着那张照片。微笑的。

化验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暖暖没有太大意外。医生问她你要它吗。暖暖说我回去想一想。走出医院的时候,她把那本画报紧紧地抓在手里。她想也许是个男孩子,会有和城一样的手指和眼睛。在路边的电话亭里,她给城打了手机。她一直都记得这个电话号码。这是他们分开后她第一次打给他。城在办公室里,暖暖在电话那端静默了很久,然后她说,城,我想见你。你可以出来吗。

还是在淮海路的百盛店门口。一样的暮­色­和人群。远远地看见城,一样地穿着旧的白棉布衬衣和牛仔裤。脸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加的英俊和锐气。暖暖想,这真的是个和林不一样的男人。林每天都西装革履地去三十多层的大厦上班,已经放弃掉了他的锐气。而一个没有锐气的男人是让人感觉寂寞的。

城说,暖暖你好吗。他俯下脸看她。

他的安静的目光象水一样无声地覆没。暖暖看得到里面的宛转和疼痛。但是在黄昏的暮­色­里,他们只是平淡地对望着。象任何两个在人群里约会的男女。

我好的。城。今天是我的生日。暖暖侧着脸微笑地看着他。要我买礼物给你吗。

要啊。

他们走进了百盛。暖暖走到卖珠宝的柜台前,淘气地看着他,我喜欢什么,你就给我买什么好不好。城说,没问题,我带着信用卡。暖暖看了半天,然后指着一枚戒指说,我要这个。那是一枚细细的简单的银戒指,打完折以后是20元。

城说,暖暖,我想买别的东西。不要了,城,我们是说好的。好吧。城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叫店员用一个紫­色­的丝绸盒子把它装了起来。把它放在暖暖的手心里的时候,他说,嫁给我,暖暖。他微笑着模仿求婚者的口吻。暖暖说,好的。然后她看到城的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水。

小可好吗。暖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是在比萨饼店里。两个人坐在窗边,看着街上的霓虹和夜­色­。她希望我去美国读MBA。她姑姑在加州。一直叫我们过去。

可是我不喜欢。

我知道。暖暖说,你是散淡的人,和小可是不同的。

而且我不放心你,暖暖。他低下头,有时我希望你尽快和林结婚,让我可以灰心,可有时我担心你不幸福。你会一辈子让我心疼。暖暖微笑地看着他,如果我想跟你走,你要我吗。城握住她的手,暖暖,有很多次我梦见我们一起坐在火车上。我知道我带着你去北方。路很长,可是你在我的身边。那是我最快乐的一刻。甚至希望自己不要醒过来。

我们可以吗,城。暖暖看着他。

可以的,暖暖。如果我们彼此都坚持下去,能够背负这些罪恶和痛苦,我们可以离开上海,离开一切。只要我们两个人。

城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指。我一直在失去你的恐惧里。暖暖。上天给我的任何惩罚都不会比这个更令我痛苦。

他们在明亮的地铁车站里等着最后一班地铁。

城说,暖暖,你尽快考虑,给我一个电话。我会处理和林和小可的一切事情。

如果能够和你在一起,我愿意为你背负所有的罪恶。

暖暖说,好的。她看着城,她突然感觉到自己手指冰凉,心里钝重地疼痛起来。抱抱我,城,请抱抱我。城在人群中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地说,暖暖,我已经无法忍耐这样的离别,或者让我一生都拥有着你,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他的手指抚摸到她背上的头发,长长的漆黑的发丝,象丝缎一样光滑柔软。暖暖微笑着看着他,我努力地把它们留长了,城,我要用它们牵绊着你的灵魂。一辈子。

暖暖回到家的时候是深夜。林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西装没有脱,地上堆着一些啤酒罐。

暖暖蹲下去,用手抚摸他的脸,然后林惊醒过来。暖暖,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下班回来第一次没有见你在家里,你让我很担心。

林,我有事情要告诉你。暖暖平静地看着他,她的脸象一朵苍白而艳丽的花,在黑暗中散发清冷的光泽。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我有了孩子。可能不是你的。我想回家。

林惊异地看着她,为什么,暖暖,你在和我闹着玩吗。

不是。暖暖说。我不想让我们活在­阴­影里面,这对你不公平。如果没有孩子,我本来想就这样下去。可现在不一样。如果依然和你在一起,我会觉得我是有罪的人。可是我不愿意这样地生活。你知道。

我不会告诉你任何的细节。我只希望你能够原谅我。因为我曾经爱过你。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

1999年8月一直在告别中

回家的航班是晚上九点。暖暖独自等在候机大厅里。外面下着细细的雨。

她没有给城打电话。不告而别也许能给他和小可更多的安宁。甚至她都不愿再让自己回想带给林的崩溃和伤害。她只是做了自己能够做的的事情。时间会磨平一切。

这一刻心里平静而孤单。陪伴着她的是来时的行李包,脖子上用丝线串着的那枚银戒指。和一个小小的生命。属于它的时间不会太多。她轻轻的把自己的手放在身体上。Hi,小ET。她笑着对它说话,你会和我说再见吗。我们要和这么多的人告别。爱的,不爱的。一直在告别中。

1999年9月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

在这个熟悉的城市里,暖暖重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黄昏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出去散步。沿着河边的小路,一直走到郊外的铁轨。那里有大片空旷的田野。暖暖有时坐在碎石子上面看远处漂泊的云朵,有时在茂盛的草丛中走来走去,顺手摘下一朵紫­色­的雏菊Сhā在自己的头发上。漆黑浓密的长发,已经象水一样地流淌在肩上。

她感觉到内心的沉寂。所有的往事都沉淀下来。偶尔的失眠的夜里,会看见城的脸,在地铁车站的最后一面,他搁着玻璃门对她挥了挥手,然后地铁呼啸着离去。

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明亮的灯光。苍白地照在失血的心上。她独自在那里泪流满面。

他说,我已经无法忍耐这样的离别,或者让我一生都拥有着你,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

她只能选择离去。因为不愿意让他背负这份罪恶。她已经背负了一半。于是就可以背负下全部。

在医院的时候,她终于放肆地让自己流下泪来。不仅仅是因为疼痛。她知道她终于割舍掉生命中与城相连的一部分。他们永远都可以成为陌路。

她开始去附近的一家幼儿园上班,兼职地给小孩子弹弹钢琴,教他们唱一些儿歌。

生活是单纯而寂静的。空气中开始感觉到风中的清冷。她常常穿着洗旧的棉布裙子,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只有一头长发象华丽的丝缎。甚至很少上街,除了上课,散步,她没有任何社交活动。也不认识任何的成年男人。除了陆。

陆是罗杰的父亲。罗杰是班里最淘气的男孩子,他的母亲在5年前和陆离异。

陆对暖暖说,罗杰常对我说,他有一个有着最美丽头发的老师。暖暖微笑地站在阳光里,白裙和黑发闪烁着淡淡的光泽。那一天他们一起走出幼儿园。罗杰在前面东奔西窜。暖暖和陆一起走在石子路上,陆惊异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她悠然地抬头观望云朵,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

1999年10月要嫁了,因为已经为你而苍老

一个月后,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对暖暖说,你是否可以考虑嫁给我。

暖暖看着他。他是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她对他没有太深的印象。知道他很有钱,但并不显得俗气和浮躁。剪短短的平头,喜欢穿黑­色­的布鞋。不喜欢说话,却可以在一边看她用钢琴弹儿歌数小时。

暖暖说,为什么。陆说,我想你和别的女孩最大的区别是,你的心是平淡安静的。这样就够了。我见过的女人很多。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心情是安宁的。

他看着这个素净的女孩。我知道你肯定有不同寻常的经历,你可以保留着一切,不需要对我有任何说明。我只希望给你稳定安全的生活,我们各取所需。你不觉得这是最明智的婚姻吗。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她如丝的长发。你的头发美丽而哀愁。就象你的灵魂。可是你可以停靠在这里。

举行婚礼的前一晚,天下起冷冷的细雨。

暖暖打开长长的褐­色­纸盒,里面是陆从香港买回来的婚纱。柔软的蕾丝,洁白的珍珠,是暖暖以前幻想过的样子。可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肯定要嫁的人是林。陆还订购了全套的钻石首饰。他说,你脖子上那枚银戒指已经挂了很久。我不要求你一定要把它换下来。你可以带着它。

可是也不是太久,只不过是三个月。

暖暖想,为什么在心里觉得好象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了呢。她抚摸着那枚小小的银戒指,它已经开始黯淡。这是城送给她的唯一一份礼物。那时候他们是在上海的大街上,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和一次注定要别离的爱情。

暖暖彻夜失眠,一直到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然后凌晨三点的时候,突然床边的电话铃响起来。暖暖想自己是在做梦吧,一边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拿起电话筒。寂静的房间里,只听到电话里面沙沙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暖暖。他叫她的名字。

城,是你吗。暖暖觉得自己还是醒不过来。她真的太困了。可是她认得这个声音。只有一听到,就会唤醒她灵魂深处所有的追忆。线路不是太好,城的声音模糊而断续,他说,暖暖,我在美国加州。我走在大街上,突然下起大雨。我以为我可以把你遗忘,暖暖。可是这一刻,我非常想念你。我感觉你要走了。

电话里的确还有很大的雨声。地球的另一端,是不会再见面的城。暖暖说,城,我要嫁人了。因为我已经为你而苍老。

城哭了。然后电话突然就断了。

暖暖放下电话。她看了看黑暗的房间。

她想,自己是真的在做梦吧。城会有她的电话号码吗。可是摸到自己的脸,满手都是温暖潮湿的眼泪。

他们似乎从没有正式地告别过。而每一次都是绝别。

1999年12月一场沉沦的爱情。

终于消失

圣诞节的时候,暖暖收到林的一张卡片。他说他准备结婚。另外城和小可都已出国。

在信的末尾,他说,暖暖,我想我可以过新的生活了,我可以把你忘记。

暖暖微笑地抚摸着卡片上凸起来的小天使图案。她开始有一点点变胖,因为有了孩子,陆坚持不再让她出去上课,每天要她留在家里。

罗杰快乐地在家里跑来跑去,和陆一起准备打扮一下那棵买回来的圣诞树。陆在客厅里大声地说,暖暖,你不要忘记喝牛­奶­。暖暖说,我知道了。这就是她的婚姻生活。平淡的,安全的。会一直到死。

端起牛­奶­杯的时候,暖暖顺手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很奇怪的是,今年的圣诞,这个南方的城市开始下雪。是一小朵一小朵雪白的­干­净的雪花,安静地在风里面飘舞。在冬天的黑暗而寂静的夜空中。

暖暖看着飞舞的雪花,突然一些片段的记忆在心底闪过。遥远上海的公寓里,弥漫着百合清香的客厅,黑暗的楼道上,城激烈的亲吻,还有隔着地铁玻璃的城一闪而过的脸,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那个英俊的忧郁的北方男人,可是她还记得他的手指,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模糊而温柔的,提醒着她在世纪末的一场沉沦的爱情。

可是心里不再有任何疼痛。

他终于消失。

4.最后约期

少年时,他最常做的一个梦是关与安的。

她穿着那条白棉布的裙子。洗得很旧的白­色­,泛出淡淡的黯黄。

好象一直在下雨。安的头发是潮湿的,水滴一点一点地,从她的发梢淌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孤单的,不知所措。

他说,安,跟我回家好吗。他突然感觉自己触摸不到她。安抬起头,她的脸象小时候一样,总是习惯­性­地仰起来看他。天真的,没有设防。林,我的蝴蝶没有了。

她的手心里是一只空空的纸盒子。盒子上粘着蝴蝶支离破碎的残缺翅膀。

安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红­色­鲜血。她无助地把她的手藏到背后去。好痛,林。她轻轻地对他说。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喘息着在黑暗中惊醒。

她好象是一个被不断揉搓着的伤口。

在时间里溃烂着。

她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转学来到他的班里。

老师说,安蓝,对同学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好吗?

十岁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孤僻的一声不吭。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小脸,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头。她那时是从城市里下来,到在枫溪的­奶­­奶­家寄养。

是他从隔壁教室里搬来课桌让她用。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放进桌子里。

他说,这是什么。她不响,只是抬起头来看他。阳光下女孩的脸被照亮。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惊异地以为里面有泪光闪烁。但仔细一看,只是很潮湿罢了。

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个纸盒子里的秘密。那是在上一节自修课的时候。大家很安静地在做作业,突然有一只蝴蝶飞出来,在教室里盘旋。接着两只,三只……很快的,教室里就飞满了斑斓的彩­色­蝴蝶。孩子们一下子就闹里来,笑声叫声不断,争着去扑打。

当班长的他只能站起来代替老师维持纪律。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她是一动不动的。

他走到她面前,掏出那只纸盒子,里面还剩下一只蝴蝶,在扑腾着翅膀。她仰起脸看着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是倔强的。他犹豫了一下,就把那只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跑到前面去管束同学了。

放学的时候,他在校园的草堆里看见了她。黄昏寂静的暮­色­里,她轻轻的哭泣是微弱的。那只皱巴巴的盒子早就破了。

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这个孤独的城市女孩,几乎从不对别人说话。

他说,我可以带你去捉蝴蝶。南山那里有很多。

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她的声音异常的清甜。我只是想看一看,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泪水无声地就淹没了他。

他们晚饭也没吃,就一路跑到了南山脚下。

田野空阔寂静,暮­色­苍茫的天空上,只有褐­色­的鸟群飞过。

大片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一条幽绿的小河缓缓地流向田野。稻田弥漫着成熟中的清香。这里距离小镇的住宅区已经有点遥远,远远的还能看见飘散的炊烟。

他说,晚上我替你做一个网兜。我们明天中午再来。现在好象看不见蝴蝶。

它们回家吃饭去了。她说,我们再走过去一点看看好吗。我从没来过这里。

他带她去了。然后在南山的另一个山坡下,他们发现了那片墓地。

全镇所有死去的人大概都埋葬在这里。

一块块冰冷的墓碑竖立在渐渐聚拢过来的夜雾中,突然让他有点恐惧。

她在墓地里走来走去,白裙子象蝴蝶的翅膀无声地掠过。一边轻声地念墓碑上的字。她爬到了一座墓的墓身上面去,吓得他连声叫她下来。他感觉她突然变得快乐和自由。她把从墓碑边折来的紫­色­雏菊,一朵一朵地Сhā到头发上去。

我喜欢这里。她看着他,眼睛明亮得让他不安。

南山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

有时候他们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顶上,看山另一侧下面的村落和水库。他们在一起不常说话。安在山上从不要林照顾她。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只是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让他看她腿上,手臂上的血痕和伤疤。

下山路过墓地,她总是会提出要玩一会儿。林就坐在一边,看着她在墓碑之间跳来跳去。然后有一天,她对他说,她的父母离异,谁都不想要她。

林,等­奶­­奶­不在了,我就住在这里。

她说。我和蝴蝶一起住在墓地里。

他笑着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说下去。

她说话向来不羁。

渐渐她习惯留在他家里吃饭。林的父母都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孩。有时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着。头发上还Сhā着各种小野花。

直到她的­奶­­奶­来找。她还是睡着的。

林就陪着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

他记得她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辫子散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象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夏天的下午。他突然发现她的蝴蝶不见了。

你把它们都放了吗?他向来不同意她捉蝴蝶。没有,我把它们埋了。她的脸上一片平静。

什么?你说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只蝴蝶死了。我害怕它们都死掉。还是趁早埋了好。

你可以把它们放掉的。

为什么要放掉?它们是属于我的。

他是这样的气愤。任何话都不想再说,一把就推开了她。

晚上她的­奶­­奶­找到他的家里,说她没有回家吃饭。

天下起雨,她穿着的白裙子在夜­色­中轻轻闪动。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都已经潮湿。她就坐在墓地的一块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只被他扔掉过的破盒子。

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泪光。他突然明白了她内心的孤独和

恐惧。他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后再也不会捉蝴蝶了。林。我把它们埋在这里。她给他看草地上的一个小土丘。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

好象很多血。她晃了晃自己的手指。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那双手是冰冷的。他只能痛楚地看着她。那年她十四岁。

那天晚上,他把她背回来。

他背着她穿过黑暗的墓地,雨水把他们都打湿了。她突然问他,林,为什么有些墓碑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也不想分开。

我们呢。我们死后是不是要分开。

你要我和你在一起吗?

是呀。林。我们住在下面,还可以在黎明到来之前爬到南山去。

傻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却发现她已经在他的背上睡着。

十六岁的时候,她离开了枫溪。因为­奶­­奶­病逝。她的一个叔叔要把她接回到城市去。

在小镇的汽车站,他拿出一只银镯子给她,上面有他自己刻的一只粗糙的蝴蝶。

我一直想送一只不会死的蝴蝶给你。

他说,你会要吗?

她把它戴到她细瘦的手腕上,仰起脸对他笑。

他用手盖住她调皮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水。

放开来的时候,他的手心里一片温暖的潮湿。

尘土飞扬中,汽车慢慢爬上了盘山公路。

她的信很少。

每次他都是一个人爬到山顶,坐在他们以前常常爬上去的那块大岩石上,看她的信。

林,叔叔对我不好。我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已经开始挣钱,在一个酒吧里兼职唱歌。他们喜欢我唱。

她的信里没有地址。他只能写寄不出去的信给她。安,我会考上大学,很快到你的城市里来。请等我。

他把自己写的信轻轻撕掉,站在山顶看着风把纸片吹散。

她到他的大学来看他。

他走出宿舍楼的时候,看见她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着看他。春日午后的阳光

如水流泻,女孩的白裙闪出淡淡的光泽。漆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

他在阳光下突然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安。他只能叫她的名字。

她笑着。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捂住他的眼睛。就象以前他们常常做的一样。

他们真的都长大了。

她告诉他她没有考上大学,暂时也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

在咖啡店里,他看见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三五,以熟练的姿势放进­唇­间。

我现在要努力养活自己,林。我和叔叔他们没关系了。

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做了个无谓的表情。

晚上来听我唱歌好吗。她说,可能你不喜欢。但这就是我现在生活的方式。

他去了。那是一个很大的Disco酒吧。喧嚣的音乐和烟草味令人窒息。她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要唱三首慢歌。

她穿了一条细吊带的短裙,长发半掩住脸,画得挑起的眉,­唇­膏是发亮的深紫。

林,乖啊,自己玩。她摸摸他的脸,就走上台去。

一小束幽蓝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声音是清甜的。象一匹缓缓撕裂的缎子。

台下黑暗的舞池里是相拥的人影,也许并没有人听她的歌。但她的确唱得很好。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是在痛着。

他默默地离开了那里。

那个晚上,他又梦见她。

她离开枫溪以后,他常常做这个梦。

她坐在墓地的石阶上,手里拿着被他扔掉过的纸盒子。抬起脸看着他,眼中有泪光。

他轻轻的说,我会把你的蝴蝶找回来。

安。

他把他的手盖到她的眼睛上去。然后流下泪来。

他把自己整个地埋入学业中。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也试着对她说,安,不要去那里唱歌了好吗。我有奖学金,我还可以出去做家教,做翻译。让我来负责你的生活,好吗。

她笑着说,好了,林。我一瓶香水就够你做上一年家教了。

我的生活已经和你不一样了。你知道吗。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我会一直漂泊下去,停不下来。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停在哪里。

她看看他的脸­色­,试图逗他开心。我们再去爬山吧,林。还记得那次在山顶突然下雨了吗。我们躲在灌木丛里,你叫我把头躲到你的衣服里。我听到你的心跳声。

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

那现在呢。现在你还需要我的庇护吗。

现在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大雨。林。

还有沉重的人生。

他渐渐的沉寂下去。

清说,那个女孩有一双流离不羁的眼睛。她是突然对他说话的,在晚自习结束的时候。他正在校园的樱花树林里抽烟。

他看着她。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敢对他说话,因为他的沉默。虽然几乎每个女生都对这个学业优异的英俊男生满怀好奇。但是清不同。清刚进来,是校长的女儿。他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强的,而又天真。

你知道些什么。他说。

知道你在做一件无望的事情。她轻轻一笑。知道圣经里如何形容爱吗。

她说,爱如捕风。你想捕捉注定要离散的风吗。

那年他大四了。即将毕业。

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许那里的薪水足够他为安买一瓶香水。安不知道她的话伤他有多重。

但是清劝他留校。她说,林,你的­性­格不适合到外面去奔走。我们以后都应该留在这个学校里。我父亲希望你在这里任职。

他送她下楼回女生宿舍。在楼道口,清突然对他说,林,你想过吗。有时候我们只能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样是最安全的。

他说,你想说明什么呢。

我想说明,我是最适合你的。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会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

她俯过来,轻轻的吻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身上楼。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

他看见了安,很久没有出现的安,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他想安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安说,我来看你,林,他们说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很久。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

她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散发着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跟我回枫溪去好吗?安。

她轻轻地摇头。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林。我走得太远。回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她并不爱他。他想。

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

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白棉布裙的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毕业留校后,他带清回枫溪看望父母。

清黄昏的时候,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紫­色­的小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寂静地飞过。

她说,回去吃饭了,林。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清摇头。为何要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他笑笑。

沉寂的心原来会丧失语言。他不再说话。

再见到安的时候,他在大学已教了三年的书。和清订了婚。

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里试一件旗袍。

他站在门口观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经是深秋的时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落大片的黄叶。

他隐约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

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阳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脸,恍若隔世。

林,好吗。她的长发剪掉了,一头乱乱的碎发,穿一件宽宽大大的棉布衬衣,肥大的布裤子。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

他点点头。清的声音在街对面响起来,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缎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该过去了。他说。

好。她还是笑着。

他转过身的时候,听见自己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撑开。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

再也不要回过头去。

生活已经平静如水。还是要日复一日地继续。

可是他听到身后她轻轻的呼唤。林。

她叫他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

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纯白的影子。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也许是一段残酷的情节。

他象一只驼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

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次他放弃了大学里的工作和一贯良好的声誉。

他们搬到公寓里,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

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里的安。

她买了一台旧缝纫机,把所有的窗帘,桌布,床单,椅垫换成暖调的格子棉布。

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甚至种了丝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衬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边。

深夜他在电脑前写Email给客户,她给他煮热咖啡。然后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乱他的头发,象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

有时候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

他知道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妻子,但这种平淡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息。他了解她的美丽只能依赖于她的放纵和自由。

也许他有时候期望她能对他诉说。她似乎藏起了她所有的伤口和往事。

就象她十岁时和他去爬山,常常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不向他求助。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恐惧着,她灵魂深处的暗涌再次象潮水一样,把他仓惶地淹没。

她对他说,林,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收入维持我们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了。

我只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还是一样的会做家务。只想有空的时候出去做事。

他沉默着。听见她抹布上的水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地板上。

他说你能做甚么。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所有的牺牲不断地提醒我,我是有负于你的。

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也不需要提醒。

你要我坦白和解释甚么?我不想说。

我的过去与他人无关。

他­阴­郁地看着她。她尖锐的语言。她甚至不愿意让他做一只鸵鸟。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他除了等待和隐痛,无能为力。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卫生间。淋浴花洒冰冷的水激烈地喷­射­下来,他把她推到里面去。愤怒和绝望让他浑身颤栗。

她倔强地挣扎着,但一声不吭。她的头碰到了墙,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砖上。他强硬地制服住她。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那个站在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中间的城里来的女孩。一尘不染的纯白布裙。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而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离开。在灿烂的阳光下泪流满面。

即使他现在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她都始终是那个不需要他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告诉我,你会感到痛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过痛。他把她的头拉得仰起来。激烈的水流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已经无法呼吸。

她哭了。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

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艳舞谋生。我就是无耻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

她的脸上都是血。

她奋力地挣开他,向门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

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象一颗水滴,消失无踪。

他打了她。他想。他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

终于觉得自己好象要躺倒在马路上,走进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两点的时候,酒吧老板对他说,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

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他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付帐的时候,他问老板,如果你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岁的时候,你是否还会继续地爱她。

没想过。老板对他笑笑。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可是我会。他说。

我会一直爱到自己的心溃烂掉,不再痛了,心也没了。

那个凌晨,他又开始做梦。

还是她十岁的时候,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枫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湿漉漉的。她的辫子散了,柔软的发丝水一样的流泻下来,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还有她熟睡中的小脸,贴在他的脖子左侧。那一小块温暖清香的肌肤。

他背着她在昏暗的烛光中向前走。那一条似乎走不尽的夜路。他只能不断地走下去。疲惫的,快乐的。

他在黑暗中轻轻的笑。

泪水却是冰凉的。

然后在暗淡的曙光中,他感觉到她回来了。

她无声地伏在他的枕边,苍白而疲惫。

林,我回来了。她低低地说,我走了一夜,无处可去。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额头上的伤口。他说,对不起。安。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语言是苍白的。

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和解。

那是他第一次要她。她花瓣一样柔软脆弱的身体。

在激烈而绝望的爱欲中,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安。一个象你一样的女孩。在你离开我的时候,让她陪着我。

他再次地要她。他无助地想触及她身体里面隐藏的灵魂。

她突然哭了。她说,你不该离开清的。

林。我只会让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适合我。但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已经不自由了。

我可以让你自由。林。

那大概是我死去的那天。他亲吻她的泪水。

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

你是我这一生要背负的罪。我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的睡去。

但是很快又惊醒。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

安。他叫她的名字,寻找她的手。

我在。林。我在这里。她马上抓住他的手。

要乖乖地睡觉啊,林。她俯下头看着他。

她的脸就象小时候一样,安静而天真。

他说,你真的不会走了吗。

她对他微笑着点头。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时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过来。

房间里是寂静的。中午明亮的阳光从阳台洒进来。刚擦过的木地板是湿的。晒衣架上晾着他的洗过的衬衣。餐桌上的热咖啡散发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面还有洒过的水滴。

一切和每一天的开始一样。

但是她不在了。

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

清来看他。他已经在家里关了很久。

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纸。

林。请不要这样。清轻轻的抚摸他的脸。

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你身边来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浴缸外面的一块瓷砖,那上面还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迹。

他说,不是的。

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向他企求过自尊和诺言。

但是他摧毁了她。

你知道吗,清。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碰她。那时她已尽力想做得最好。

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记。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嫁给我,安,请做我的妻子。

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无声的希望过了。

我已经让她的希望破碎。我们都无法原谅和忘记。

他含着泪,羞愧地看着清。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

清,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只有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才会安全。

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只能等着她再次出现。

那个晚上,他又看见她。

她还是坐在墓地的台阶上,白棉布裙,漆黑的长发上Сhā满野花。但是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笑着的。

林,我和我的蝴蝶在这里住。她说。

天又开始下雨了。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是潮湿的。

等着我,安。答应我这次要等到我为止。

好。她轻轻地点头。

他心中的温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时的心情。

知道她会在那里。不会再离去。

这是他们最后的约期。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

一周后,他接到一份寄自贵州的邮件。

里面是他在她十六岁时送她的银镯子。

即使她一再地离他而去,那个镯子始终都在她的身边。

偏僻农村的小学校长写信给他,告诉他她在那里教了一年的书,死于难产。

希望他能把她的小女孩带走。这是唯一的遗言。

他看着那个日期。

原来就是他梦见她的那个晚上。

她真的是来与他告别和相约。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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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镇生活

长大以后,我是一个常常做梦的女孩。

黑暗中梦魇总是迷离混乱。从高层钟楼坠落。

在空旷荒凉的大街上奔跑。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沉默相对。这样的场景重复出现。已经是记忆的一部分。

某些个郁闷的晚上,我会迫不及待地早早上床。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期待自己能够重入梦境。恐惧的心跳。放纵的逃遁。失重的下坠。诡异的诱惑。绮丽诡异的梦魇,是灵魂深处黑暗而惊艳的花园。

很多时候,恍然的一刻。觉得梦魇是一种真实。而清醒才是沉睡。

就好象黑夜是我的白天。白天是我的黑夜。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和林相见的前一个小时,我做的一个梦以前从没有发生。

是在殷力的家里。我躺在他客厅的长沙发上。醒来的时候,黄昏­阴­沉的暮­色­四处弥漫。窗外有猛烈的风声。国庆的漫长假期,对殷力和我来说,都是折磨。

我不知道如何消磨这大把时间。

而殷力,他只能看着我消磨他的大把时间。

殷力走过来对我说,下午有我的朋友打了他的手机,有事情找我。他报给我回电的号码,一边恨恨地说,以后少把我的手机号码乱报给你的酒­肉­朋友。搞得我象居委会的公用电话。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本来就少得可怜,用不了你多少电话费。我把电话拉过来拨号码。是同事琳梅的男朋友。他好象是在非常喧闹的地方,手机里的声音模糊不清。

安蓝,出来吃饭。半小时后我们在全家福火锅城门口等你。他的手机断掉了。

我连忙跳起来,准备出门。殷力说,终于有请吃饭的人撞上门来了?他靠在一边斜眼看我。瞧你的样子,象个在夜排档里抱着破吉他唱歌讨钱的。还乐滋滋的。

我穿的是水绿的吊带背心,玫瑰红撒小碎花的棉制睡裤。光着一双脚。正准备穿上红­色­的系带球鞋。

我转身就扑向他的大衣橱。

15分钟后,我慌慌张张地出了门。

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说,去全家福火锅城。天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通常对付着吃饭。殷力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高级酒店里的烧烤吧或西餐馆。他从不带我去热闹地方。因为怕我在人多的地方喝了点酒,就开始人来疯。嘿嘿。我听见自己­干­笑了几声。开车的司机是个年轻的男人。他很快地扫了我一眼。我对着反光镜研究自己的脸。来不及化妆了。嘴­唇­有点苍白和发­干­。用牙齿咬一咬,然后用力地抿紧它们。再张开嘴­唇­的时候,它就柔软湿润得象刚绽开的蔷薇。

我听到司机轻轻的咳嗽。整个车厢的空间,都被浓烈的香水味道充满。

那是殷力的KENZO男用香水。我喷得如此凶猛。以至发梢都是湿漉漉的。

秋天晚上的风开始变得寒冷。我靠在火锅城的门口,拿出香烟。

这条城市的繁华大街,一到晚上霓虹闪烁,人群涌动。人们面目模糊地出来活动。象在黑暗中彼此靠近的孤独的兽。

晶结婚了。国庆是结婚的热门时候。

曾经她对我说,以后我们要挑个与众不同的日子结婚。但是最后她终究还是归属了潮流。在一个热门的时候。和一个另外的男人。

琳梅叫我出来吃饭。她不放心我独自在家。她和她的男友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

但是最终还是不了解我的心情。其实我已经不会难过了。

是真的不难过了。只是有一点点寂寞。那种寂寞,好象流淌在血管里。寂静的冰凉的。慢慢侵蚀到身体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我想我是不是在逐渐地冰冻。

等的女孩还没有到。琳梅对我说,高兴点,现在还是在过节呢。吃完饭我们去跳DISCO。她说,我有个朋友。是个有趣的女孩。你和她在一起会快乐。除了你不可以爱上她。

不可以爱上的女孩。琳梅以为我还有多余的能力爱上另一个女孩。

马路对面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我盯着那辆车。我看到一个女孩关上车门,穿越如梭的车流和人群,向这边走过来。她四处张望的样子有点可爱。跑过来的时候还在摇头晃脑。奇怪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一条仔裤又旧又宽,裤腿太长翻了好几层,有点高低不齐。上面是同样偏大的白棉布衬衣。袖口也是卷着的。一头漆黑的长发浓密散乱地披在肩上。光着脚穿一双红­色­的系带球鞋。

琳梅叫了起来,是安蓝呀。女孩对我们晃了晃手,跑到栅栏那里,一翻身爬了上去,然后跳下来。她气喘吁吁地一把抱住琳梅和她的男友,把头凑到琳梅男友的怀里不停地顶。坏死了坏死了,那个破手机,害得我赶得这么急。她的声音甜美而开朗。

认识一下新朋友,林,我们从小的朋友。现在在镇上的中学里教美术。琳梅把我拉过去。我灭了烟头。

走到前面。风吹在脸上,真的有些寒冷了。我对她说,你好,安。

她抬起眼睛看我。夜­色­中,那是一双明亮的水光潋滟的眼睛。眼神放肆而直接。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化妆。甚至没有口红。苍白的肤­色­透出一点点冷漠和慵懒。很突然的。我在她的笑容后面,感受到一种抑郁的东西。甚至应该说,是非常抑郁的东西。我们的眼光同时开始闪躲。

火锅城里热气沸腾,人声喧哗我要了啤酒。琳梅和她的男友说很多的话,他们是容易快乐的人。而那个刚认识的女孩,她看起来本来就很快乐。说着快乐的话,有快乐的笑容。

但我并不觉得她是个容易快乐的人。

我听琳梅问她,是否真的辞职要走。

原来和琳梅是同事。她笑着纠正我,应该是以前的同事。

她不象是大机构里工作的女孩。我想象她和琳梅一样,穿着制服的样子。那种打领结的白衬衣,深蓝的窄身裙和黑­色­高跟鞋。这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会显得特别僵硬。因为她没有丝毫的职业气息。

我听见她在那里自嘲。她说,象个木偶。她笑的时候,一头漆黑的长发发稍飘飞。

是很放肆的笑容。

我和她的酒喝得最多。她仰起头一饮而尽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我们喝掉四瓶啤酒以后,她的脸颊开始晕红,眼睛水汪汪的,象闪烁的泪光。她把我手里的香烟拔了过去,放在­唇­上。

一边兴奋地拍着桌子,再来再来。琳梅压住她的手,笑着对我说,你不能和安喝酒,这个人会把你害死。

我问她,酒­精­给你的感觉是什么。她说,温暖。

王家卫的台词。水会让人越喝越冷。

而酒会越喝越暖。

清醇浓郁的酒­精­,给空虚的胃带来安慰。

我把酒瓶拿过去的时候,她的手伸过来碰到我的手指。可是她的手指是冰凉的。

我内心的落寞突然开始翻涌。脑子有微微的麻痹。我想念晶。想念她柔软的身体蜷缩在我怀里的时光。想起我和晶的Zuo爱。想起我的手指抚摸和拥有过的无尽空虚。

明亮的灯光下,我的泪眼模糊。

我们到BLUE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点多。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但是我和安蓝没有醉得太深。

在­阴­暗拥挤的酒吧里,她伏过来轻轻地对我说,我们再去喝好不好。我对她笑笑。DISCO酒吧里沸腾的音乐混杂着浓烈的烟草味道。

琳梅和她的男友已挤入了狭小的舞池。我和这个女孩走到吧台旁边。她熟练地问老板要了两个玻璃杯和一瓶红­色­的酒。她说,这是他们自己调的烈­性­酒,名字叫火焰,FLAME。

这个比啤酒过瘾。她说。她轻轻地碰了我的杯子。为往事­干­杯。

我突然明白她其实早就看出我的寂寞。

苦涩的酒­精­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起一片灼热的火焰。那种猛烈的灼热。夹带着疼痛和快乐,把我吞噬。我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胸口,有一个瞬间,发不出声音。

再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她在­阴­暗中如花朵般洁白的脸。她平静地看着我。她的声音突然有点冷漠。她说,其实任何一个人离开我们的生活,生活始终都还在继续。没有人必须为我们停留。我们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想清楚了。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看着她。我知道琳梅其实并没有对她说过我的故事。她只是有敏锐的直觉。

我说,你不了解。

她说,不需要了解。你只要能够感觉好一点就可以。人生得意须尽欢。其实失意的时候,更需要纵情。因为快乐可以有人分享。而痛苦却没有声音。

她又问我要烟抽。舞池里爆发出一段激烈亢奋的电吉他前奏。她把烟夹在手指里,然后一只手抓住椅子,随着音乐开始猛烈地摇头。披散的长发四处飞散。她仰起苍白的脸,闭上眼睛深深沉溺。直到电吉他的SOLO结束。她用力地吸了一口烟,无限快慰地吐出烟雾。

这是恐怖海峡的MONEYFORNOTHING。她说,我最喜欢的一段电子音乐。

我看着已经空下去的酒瓶。我感觉到胃里的翻江倒海。她迅速地扶住我,她说,洗手间在外面。

我刚冲进里面的时候,就吐了。然后我扭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到脸上的时候,有一刻让我窒息。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虚脱的脸。我对自己说,其实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坚强。

我的泪水终于温暖地滑落下来。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走出了BLUE。

扑满而来的冷风让我浑身颤抖。我张开手,一边大声尖叫一边朝空荡荡的大街跑过去,梧桐树的黄叶在风中飘落,轻轻打在我的脸上。清冷的雾气弥漫寂静无声的城市。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梦中。

林在出租车已经睡着。他醉得一塌糊涂。琳梅说,安,你真的是一个不会手下留情的人。我说,难受的时候,喝醉睡觉是最好的选择。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的脸很清瘦。嘴­唇­和下巴的线条显得忧伤。

如果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我也没有耐­性­陪他喝酒。第一眼看到他的嘴­唇­,我就想,这样的嘴­唇­,天生就是用来亲吻的。

当我等在洗手间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他剧烈的呕吐。我想他也许会好一点。流泪,呕吐,都会让身体里隐藏的灵魂更快地空洞下来。

当他打开门出来的时候,他的脸是苍白的。

我握住他的手指。我们转到一个黑暗偏僻的墙角里,他拥抱住我。他的脸埋在我的脖子里。他低声地说,到底有没有爱情。我闭上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殷力的公寓楼前,我下车。琳梅和她的男友和我道别。

这个男人还在沉睡中。

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开门。殷力从他的房间探出头来,他说,回来了。

回来了。我懒懒地推开他。一边朝卫生间走去,一边奋力地脱掉大衬衣和厚厚的仔裤。天知道。

这都是这个1米80的大个男人的衣服。殷力皱着眉头把手挥了挥,满头发的香烟味,真难闻。他说。

应该把你赶回你自己的家里去。我顾不上和他较劲。等浴缸泡满热水,我一下就把脸沉在了水里。

殷力还在门口唠叨。今天罗打了我的手机。他要你打电话给他。

现在不想打。

这件事情,你不应该拖太久。

知道了。

我听见自己从水里冒出来的闷闷不乐的声音。

或者早点回去上班。或者早点去北京。

任何事情都是早做决断好。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看到殷力严肃地坐在那里。他说,安,我真的担心你。

没什么好担心的,在你出国之前,我这件事情肯定有结局了。我重新穿上玫瑰红的小碎花睡裤和水绿­色­吊带背心。我说,今天在DISCO听到恐怖海峡的曲子,很酷哦。我蹲下身做了一个抱电吉他的姿势,跳上沙发模拟了一段旋律。

殷力的脸上有了快乐而无奈的笑容。

安,有时候你真的很可爱。可是为什么你对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任何预算。

因为我对生活从来不抱任何期待。

他终于去睡了。

我打开电脑。先放了一张王菲的CD进去。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5点多了。天­色­开始发白。离休息结束还有最后两天。两天以后,我在电台兼的那份工作也该发薪水了。写了整整一个月的稿子。那个主持音乐节目的主持人,连开场的问候也要我替她写好。

我受够她的愚蠢和做作。却不能有任何怨言。

除了写稿,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可是我需要收入。百货公司里面那瓶纪梵希的小熊宝宝去

看了好几次。如果没有离开单位,没有离开家。几百块钱一瓶的香水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问题。可是现在,最起码要写上一星期的节目稿子,才能换回来。还应该和殷力对分一半的电话费。虽然他不会和我计较。想了一会现实的问题。如果生活中我有认真思考的时候。除了写稿,大部分也就是和钱有关了。可是这个问题到最后总是使人郁闷。比如王菲做个百事可乐的广告,就有上千万美元的收入。我花上三生三世的时间写稿子,也赚不了那么多。所以她可以做出酷的表情,对任何人爱理不理。即使是唱片公司的老板,也不用看他太久的脸­色­。因为她说5年后就打算退休。

足够了足够了。

思路散漫地想了半天以后,我给了自己一个简单的结论:继续写稿。两天后去电台领稿费。

写完稿子是早上8点钟了。一边打印,一边去厨房拿冰牛­奶­喝。然后把房间的窗帘拉严。灿烂的阳光和涌动的人群都不属于我。在床上躺下来以后,我把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在见到林之前做的那个梦。很奇怪,以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是一条夜­色­中寂静的黑暗的河流。我站在旁边,看着它。它被茂盛的浮萍所遮盖,已经看不到河水。只有浮萍开出来的蓝紫­色­花朵散发出诡异的光泽。

我看着它们。我内心被诱惑的心动终于无法克制。于是我走了过去。我的脚下是一片虚无。在浮萍断裂的声音中,我慢慢地下沉。腐烂芳香的气息和冰凉的河水无声地把我浸润。可是我的心里却有无限快乐。

那个男人潮湿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在他无助而粗暴地把我拥在怀里的那一刻,我听到他的心跳。

我闭上了眼睛。

那个早上一醒来就觉得心情不好。

首先是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过来。一开始口气是好的。叫我回家,说如果真不想回去上班,就重新替我找工作。我说,不用你管,我想好是要去北京的。

不许去北京。父亲说。

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生活。

电话断了。父亲还是沉着的。最起码他想到,如果我身无分文,最后还是得回去。可是我一直都在想着摆脱这个家。这个家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呢,我是连钱也没有。

我在殷力的衣橱里找了一件黑­色­的长袖T恤,还是拖拖拉拉的旧仔裤。他的衬衣都可以做我的外套。然后拿了一个苹果,去地铁坐车。要交稿子,要拿薪水。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看到那几张讨厌的脸。在地铁车站,我又遭受一次打击。碰到高中时的男友和他的妻子。

那时我刚好蹲在候车站台上啃苹果。

我喜欢看到陌生人。看他们一群群从我身边走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有两公分。可彼此的灵魂却相隔千里。城市的生活给人的感觉总是冷漠。

而我是个好奇的人。小时候,我常常一动不动地看着别人的眼睛。那时候别人常对我父母说,这个女孩子一点都不怕生。

长大以后,有很多人提醒过我,不能放肆地看别人的眼睛。尤其是对男人。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是种诱惑。可是我已经改不过来。

我常常想,那个被我看着的人,他是不是会走过来和我说话。我希望他能够把我带走。

然后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走过来叫我,小安。我的嘴张了半天,终于叫出他的名字。你好你好。

一个穿着粉红­色­毛衣的女人微笑着跟在他的身后,他说,我的妻子,我陪她去医院。我看到她的肚子。我连忙又说,恭喜恭喜。

太客套了。我几乎不想说话。最起码有6年我没有和他相见。失去了缘分的人,即使在同一个城市里也不太容易碰到。他认真地看了看我,他说,你有点苍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腰上,扶着她慢慢地走了。突然之间,我想起来的是16岁的时候,看完夜场的电影,他送我回家。

在黑暗的楼道上他沉默而激烈的亲吻。所有的温柔甜蜜终于凝固成脑海中一个平淡画面。而且轻易不会想起。时间让爱情面目全非。或者这并不是爱情。我放手离开的那份感情,并不是我理想中的爱情。

那个醉酒的男人林。在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的时候,曾轻声问我,到底有没有爱情。我无言以对。

如果我没有和他分手,我是否会和那个穿粉红毛衣的女人一样。温柔平和的脸。

被好好的照顾着。而现在的我,是个穿着旧仔裤,宽大男式衬衣的女孩。脸­色­苍白地啃着一个苹果。四处奔波。一无所有。

去北京的时候,罗带我出去逛街。过马路的时候,他在人群中轻声地叮嘱我要小心。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把手放在我的头顶,防止我的头被撞痛。这些温暖妥帖的细节给了我感动。从小我是寂寞的孩子。

父母忙碌于事业,常年在外。作业本上的签字都是保姆的。我从来不幻想任何安慰和陪伴。可是我答应罗。答应这个开始歇顶的中年男人。我可以去北京。

有时候,做出一个决定的理由可以是这样的简单和轻率。

感伤的心情在领到稿费以后,开始有些好转。1500块。虽然写的字足够抵得上一部长篇。自己也算不清楚的,这些就这些吧。反正字是非常廉价的。这种兼职也不知道有多少中文系的学生想要来做。

电台根本不愁没人来写。

气愤的是无意见看到的一个报告。这档音乐节目要拿出去参加评奖。用的稿子是我写的关于中国摇滚乐的现状。我查了多少资料,听了多少CD才码出来的字,居然只署了主持人的名字。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我知道他们都在装糊涂。不就是因为她是市里某个领导的亲戚吗。除了念几句普通话,她懂什么音乐。我微笑着看着那个报告,心里迅速地盘算着。

没有了这份工作,估计我的日子在一段时间会比较难过。但如果忍受这种轻视,我的日子会一直都比较难过。

我拿着报告走到那个主持人面前。她把头埋在一本音乐杂志里面。

我说,这稿子是我写的,应该署上我的名字。

台长说了,大家都有功劳。如果评了奖,奖金不会少你的一份。她没有抬头,懒懒地打发我。

我想他大概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你的这一档节目里面,连问候语都不是你自己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也许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语气。她说,想给我的节目写稿的人多的是。

这是你的自由。我微笑着看她。我的意思只有一个。我凑近她看着她的眼睛。

你很愚蠢,你知道吗。你这样愚蠢,但你却比我幸运。

我把报告轻轻地盖到她的脸上。我优秀的文字不想来衬托你这样的傻瓜。

我走了出去。

我在大街上逛了一圈,买了几份报纸。

然后去麦当劳排队买了午餐。薯条,辣翅,还有橙汁。我给殷力打手机,他的手机关掉了。却吃了我好几个硬币。我在广场的花园里,挑了一颗樱花树坐下。一边啃辣翅,一边仔细浏览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广告公司倒是挺多。我不是没去试过。第一个公司我­干­了1个月。那个很赏识我的部门经理对我说,只要你不怕这些东西会把你写得残废掉。我知道他担忧我的前途。那些减肥品,美容胶囊,一律得按照公司倾销式的模板写。然后在晚报上大幅刊登。

我是一个这么自恋的人。终于还是走掉了。

电台的兼职也很累人。但最起码,对象是我热爱的音乐。只是音乐是美好的。音乐之外的人却依然不美好。

这个世界始终不符合梦想。我躺倒在草地上,把报纸蒙在脸上。

阳光是这样灿烂。我身边还有1000多块钱。骂了人之后心情舒畅无比。除了前途有些坎坷。

也许真敢早些去北京了。罗替我在那里找了工作。一家报纸的编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拖在了这里。

父亲的阻拦是强大的理由。另外的呢。

是否还有我内心的犹豫。这个俗气无比的南方城市。没有爱情。没有工作。没有家。而千里之外的那个北方城市。最起码还有一个男人脆弱的诺言。

安蓝走在繁华街区拥挤的人群。手臂下夹着几份报纸。

她蹲在百货公司的香水柜台面前,认真地看着一瓶纪梵希的香水。漆黑的眼睛映在明亮的玻璃上。

出售香水的小姐把香水试用装喷在她的手腕上。安一边走一边抬起手腕闻着它。

街上已经暮­色­迷离。安靠在大街的一个玻璃橱窗上,散乱着长发抽烟。

安慢慢地伏下身体。她的长发遮挡住了她的脸。

她疲倦地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开门。

门是反锁着的。她脸上暴躁郁闷的表情。

她明白了他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她用力地拍门。

殷力,殷力,你给我开门。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想。

门打开了。殷力穿着一件白衬衣。衣服扣子没有扣好。头发有些乱。拜托别叫得这么响。象个病人。

你才有病呢。天还没黑,发什么情。

她一脚蹿开了门。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年轻女孩,微微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安沉默地看着她。女孩向门口走出去。

殷力关上门。他的表情是生气的。我想我应该有保持自由和隐私的权利吧。这是我的家。

你赶我走啊。你可以赶我走。她笑眯眯地跳到沙发上。然后从裤兜里掏出纸币,用力地洒出去。我付你房租,电话费,水费。这些够不够。

安蓝,你必须为你的无理取闹对我道歉。

*你妈的!

她听到自己轻而有力的粗话。她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说,因为你已经不再爱我。她在殷力的追赶中跑下了楼梯。

匆促的脚步混杂着喘息和心跳的声音。

她在街上拦了出租车。她看到殷力追到街上四处张望。她拿出烟和打火机。手指因为冰凉而有些发颤。小姐,你去哪里。司机问她。她叼着烟停滞了一下。她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然后她说,去枫溪镇。去枫溪镇的中学。

黑暗的车厢里,霓虹的明灭光线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他赶到学校的门房的时候,是晚上9点左右。天开始下起细细的冷雨。他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她坐在窗台上等他,手里抱着一条新的棉被。脸上被雨水淋湿了。漆黑的长发和眼睛,带着被隐匿起来的狼狈。

林。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看着她。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把她手里抱着的被子接了过去。他说,家里离学校不是太远。我们快点走。马上要下一场大雨。

他还是老样子。象在火锅城初次相见的那个晚上。从靠着的墙上直起身来,脸上有淡淡的漠然的表情。可是嘴­唇­和下巴的线条蕴藏着忧伤。我们走在小镇寂静的街道上。黑暗中闻到植物和泥土的气息。还有匆匆跑过去的狗的影子。

街的两旁是粗陋的小店铺。陈旧的木门关得很严实。林说,这里晚上没有什么活动。大家都喜欢关在家里看电视。

我问他,琳梅和她的男友以前也是住在这里的?是的。读完大学以后他们留在城市里工作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小镇呢。他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来看我。然后他说,为了一个破碎的约定。

他打开一扇铁门。里面是种满了花草的天井和一幢三层的小楼。我轻轻地惊叫一声。林,你的住房条件已经属于中产阶级。自己造的?

不,是买的。一共化了18万左右。这么便宜?我探头看了看,房间装修得很­干­净。

乡下房子都是便宜的。但对我家来,已经是倾尽所有。他的脸­色­有些黯然。你去洗澡吧。有热水。我去三楼给你整理一个房间出来。他看着我的棉被,你好象带着你的嫁妆一样。

我在厨房里刚打开热水龙头,就听见外面突然爆发的雨声。粗重的雨点撞击着窗玻璃。突然感觉自己似乎又是在一场梦里。这场梦如此混乱。以至我无法确信自己是否真的是在一个离城市很遥远的小镇里面。外面是寂静的夜­色­和滂沱的雨声。热水顺着我的脸往下流。我抬起头,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寂寞的呼吸。

我在房间里铺好了床。她买了一床灰蓝­色­的有大朵碎花图案的被子。新的棉布还散发着清香。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抱着这么重的被子来这里。她似乎没有担心路上可能发生的危险。

在火锅城喝酒的时候,她的声音是快乐的。她的笑容也是快乐的。

而我却感觉她其实是个很不容易快乐的人。

她有明亮而放肆的眼睛。她给我隐约的不安。她象一只无理粗暴又任­性­的手,却满含温柔。

我想喝点热水。她懒懒地站在门口。

漆黑浓密的长发有一点潮湿。我把找出来的衣服递给她。是晶以前留下来的白­色­布睡裙。旧得有点泛黄的纯白。她脱下身上总是大得过份的衬衣和牛仔裤。背对着我穿上裙子。光滑的肌肤象没有任何褶痕的丝缎。修长的腿很美。我看着她。我不觉得她是故意的诱惑。她的漫不经心,有时是一个天真而粗心的小女孩。

她钻到被窝里面。我把热水被子递给她。她就着我的手喝了。她说,这衣服是你喜欢的女孩留下来的。是。是她留下来的。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打过,是个男人接的,我就挂了。我留的是我朋友的手机。你和他住在一起?我暂时住在他家里。

我点点头。不想再问下去。她微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未婚妻已经在美国了。他很快要出去。我只是他以前的选择之一。现在我们做了好朋友。因为彼此不想走到山穷水尽。

她跳起来打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雨。

大一的时候,我,他,还有他的未婚妻,我们是同学,常常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他买了两杯冰激凌,一杯给我,一杯给她,因为他喜欢我们两个。我把我的一杯让给他,然后自己跑过去再卖一杯。每次我都这样做。我很清楚我对他的爱,比谁都多。然后有一天,他对我说,他选择了她。他说,安,因为你比她要独立得多。你不会太难过。

但她不一样。她离不开我。我不忍心。

她低下头,微笑着咬着嘴­唇­沉默了几秒钟。她的声音显得落寞。然后她抬起眼睛看他,林,因为独立就一定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离别吗。因为他觉得你可能不会受伤。因为他觉得你很坚强。

他沉默着。他们之间是喧哗的雨声。

那个梦魇是重复的。为了逃避某种无形的追逐,在错综迂回的道路上奔跑。不知道追赶在身后的是什么。却清楚心里焦灼无助的恐惧。在慌不择路的奔跑中,一次次陷入迷途。最后发现自己始终是在兜一个圈子。我对自己说,停下来停下来。

我真的跑不动了。如果它要让我死,就让它来捕获我。

雨声已经停止。空气里有清新的桂花香。新的棉被柔软舒适。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林给我盛清水的杯子。小时候,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我,常常把被子蒙在头上,因为恐惧而无法呼吸。

直到让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很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睡觉。保姆在我的桌子边放上一个苹果,一杯牛­奶­。然后她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我独自拿出漫画书来看。吃完东西开始刷牙。没有轻轻的歌声和抚摸。

没有故事和晚安的亲吻。只有寂寞的想象。

无尽的寂寞的想象。在恐惧的时候,心里疼痛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拉过被子紧紧地蒙住自己的头……

林,是你在吗。她轻轻地叫他。他没有开灯。月光照进来,模糊看到他挺立的身影。我看看你有没有掉被子。他把水杯递给她。看着她潮湿的脸和粘在汗水里面的头发。你做梦了。

是。我又做梦了。她仰起脸喝水。她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她说,抱我一会儿好吗。她的手拉住他的手臂。他躺在了她的身边。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脸伏在他的肩头边。从梦魇里惊醒过来的她,突然显得疲倦而脆弱。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笑了。她象个寂寞的孩子。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阳光灿烂的小镇中学。破旧的红砖楼房。传出学生的朗读课本的声音。

林在讲台上放了一个缺口的瓦罐,里面Сhā着鲜黄蓝紫和酒红­色­的小朵雏菊。

学生们埋头用水彩画静物。

林靠在一边。窗边的­操­场上有茂盛的树林和明亮的阳光。他的脸有淡淡的忧郁的­阴­影。

安蓝出现在门外。她穿着林的白­色­衬衣。安始终穿着她身边的男人的衣服。象征她某种隐晦的依赖和孤独。她脱掉球鞋,爬到高大的教室窗台上。光着脚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林对学生讲解一些构图和笔法的内容。她安静地听着他。这个沉静的小镇男人,有他不轻易流露的往事­阴­影。

孤独的秋千架垂在树林中间。有一排小鸟停在木板上鸣叫。

林抬头看到安。他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

中午他们在中学的食堂里吃饭。安感觉到周围的人异样的眼光。有一个老师偷偷地回头去看她。安对她微笑。她慌张地别过脸去。

为什么他们都看这里。安问他。因为他们有猜测和怀疑。他沉着地吃着饭。安看着他的眼睛,他们都知道那个女孩的事情吗。是的,因为那个女孩的家庭非常显赫。他说。他不想对她回避。我曾经对这件事情有许多顾虑。所以一直回避她的追求。我问她,是否考虑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她说她考虑清楚了。我那时在北京学油画。我可以继续深造。但我回来了。做了这个小镇的中学老师。

他平静地看着她。她脱离了她的家庭,来这里和我同居了一年。父母欠债替我们买了房子。还办了订婚酒席。镇里很多人都知道。然后一年以后,她说她要走了。

他用简单的话语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节。她看着他眼睛里的沉郁的黑暗。她可以了解这个故事里面,曾经有过多少的冲突和矛盾,激|情和伤害。

但这个男人沉默相对。你可以把这里的房子卖了,继续去北京学习油画。她说。

他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要我带她去爬山。她摘了一朵雏菊Сhā在头发上,然后把头伸过来,问我好不好看。突然之间,我发现小镇里的她,有了一张健康明朗的脸。

那个在DISCO的疯狂节奏里仰着苍白的脸摇头的女孩。那双用放肆的视线凝望着我的眼睛。她说,林,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很平静。

应该说是在大自然里面,我们的心里会很平静。

那时我们是站在山腰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大片幽静苍绿的山谷。她快乐地爬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脱掉了她的衬衣。

她放纵地尖叫着。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然后她爬下来。有烟吗。她说。我们坐在­祼­露的岩石上迎着山风抽烟。

我一直只和男人做朋友,因为我喜欢男人。她对我说。我喜欢他们的沉默和残酷。喜欢和他们之间有的那种混杂着情yu,温情的友谊。我搞不清楚友情和爱情的界限。她微笑地抓了抓头发。

有时候我和一个男人Zuo爱。可是Zuo爱以后,觉得他依然只是我的朋友。情yu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能够深深相爱的。也许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用一生的时间兜了个大圈子,却依然不能与他相会。她看着我。然后她伏过来亲吻我。

她的­唇­象清香的花朵,柔软地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烟还夹在手指里。她慢慢地往下移动,然后贴在我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是天生用来亲吻的,你知道吗。她轻声地对我说。

Zuo爱的时候,感觉到眼睛里温暖的泪水。我相信这透明液体的源泉,是在心脏的最底处。我只有通过激烈粗暴的动作才能抑制住它的倾泻。在黑暗中触及到的光滑如丝的肌肤,让我的手指在冰冷中融化。

我想进入她身体的最深处。我听到她在疼痛中忍耐的呼吸。

她的漆黑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明亮的,放肆的,无处可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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