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狂风暴雨般的时刻,曲先生和水草像两只船并排泊在平静水面上躺着,一声不吭。肉体落潮以后,意识才重新扬起船帆,驶进理智的港湾。曲先生一动不动,收起喘息,像在细心整理鱼网那样整理着自己的呼吸秩序。水草开始哭泣,这种哭泣使人想到用桨轻轻划着水波,没有声响,只泣着叙述委屈和怨气。就像是肉体毁灭以后,意识站出来追悼它,流出痛惜和伤感的泪水。
窗户纸挣脱出黑暗开始显出灰白。夜晚在叹息中悄悄准备着退却。夜静得听得到时间的脚步声。
曲先生侧侧身体,伸手去给水草擦泪,被挡回来。一恢复理智,水草就发现自己的手运用自如。这种状态使人想到战争结束之后正进入善后,曲先生准备说些什么,把发生的一切解释。好像发生的那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发生的那一切进行解释。
曲先生伸手抓过水草的手,把这只手拿过来放在自己胸口上,像把这只手请来当证人,要把话说给这只手听。他想说我喝多了酒,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后发现你睡在我身边,我就疯狂管不住自己了。又觉得这么说很多余,事情已经发生,说这话就成了废话。他找不到自己的叙述。
他向自己承认,他一开始就喜欢这姑娘。从见到的第一刻就让他动心。只是马上想到自己已经快五十岁,娶她就太委屈她。况且他马上判断到,这姑娘也不会乐意嫁他。就在见面后主动说话解除她的顾虑,那话同时也说给自己听,打消自己的妄想。她如果就那么走掉就好了,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是她留了下来,他多么高兴她留下来。为了说服自己,他开始试图把她当成孩子待,他没有孩子,他甚至觉得她就是他的孩子。他要培养她识字读书,长见识有学问,再嫁个好人家。他这么做了,而且获得了成功,他很快就找到了作为父亲的那种感受,并找到了存放这部分情感的地方,这种感受使他幸福。太太看出来他喜欢这姑娘,就误会他对她有意。她不断劝他努力娶她,把这种误会变成现实,给他们找到生孩子的肚子。 曲太大的这种误会提醒和诱惑着曲先生,使曲先生有时想起把水草嫁给别人就心疼。这就使他忍不住在相处中失态,不断地零零碎碎地漏出来一些男人的情感,去挑逗和引诱这个姑娘。现在他明白了,他是一步一步引诱了这个姑娘,虽然并非故意安排,事实上是这样一个过程。是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他很少醉酒,他觉得从酒醉时就有了预感。他不想欺骗自己,他确实引诱并占有了这个姑娘。如今对她说什么好呢?
虽然水草仍在轻轻地哭泣,但她已经感到曲先生要对她说些什么。她不明白他会说什么,他拿过她的手时,她没有拒绝,她伸过去那只手就是去接他的话的。
在这种时候,水草也渴望并等待曲先生说些什么,她不仅需要听,还要把这些话接过来对自己说。事情已经发生,不能再拐回去,她也要就发生的事情对自己交待。每个人都一样,事情发生以后,意识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说明和解释。
她仍然哭泣着。她在等待曲先生解释时的这种哭泣继续叙述着自己的委屈和怨气,但她只是觉得委屈,却委屈不出道理来。她弄不明白怨她还是怨他。她迫切需要找地方放下这委屈,像手提一件东西转着找地方放下来,这个地方就是曲先生的解释。
因为受到母亲的影响,使她忽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回忆到曲先生家开始,如今走到这个夜晚的床上,这个过程让她害怕。她开始时并没有多想,后来就发生了变化,她多少个夜晚睡不着觉时在思念曲先生那只手,还有那脸上的笑。特别是这个夜晚,是她脱了衣裳睡到床上的,并不是曲先生强迫她。他在吻她时,她自己一动不动,人家没有威胁和强迫,像是自己送上去的。她害怕这就是人们说得那种贱,那种女人的不正经。她为这个而感到恐怖。她在这种恐怖中委屈地等待着曲先生的态度,像一个受害者等待着凶手对自己的盖棺定论。像有人卖了她,而她还要盼着帮助人家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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