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恩他爹就像是李洪恩的蛋壳,李洪恩生下来他爹就死了。妈妈无力养他,就抱着他要饭。他是在要饭道上学会走路的。他童年的记忆铺在长长的要饭路上,比别人一生还长。 但是要饭归要饭,这呣子秉性却刚烈。有三不要饭的规矩:不到李洪恩外爷村里要饭;不找富人家要饭;不要人家碗里的剩饭。母亲怕孩子要饭要软了腰,长大后无力做人,宁肯挨饿,也不看别人眉高眼低。这就使他们要饭要出了名声,山里人都知道这要饭的呣子穷别穷别,是两个高傲的讨饭客。
曲先生觉得好奇,有一天碰见李洪恩要饭到曲阳村,曲先生就拦住他,连忙叫家人给他送馍。他不相信这娃不要白馍,他等着他接过馍就狠吃,甚至会感激他。他喜欢别人感激他。这一次他错了。这孩子看看他,又望望他身后的高门楼,却拒绝了他。这使曲书仙信服,就欠欠腰亲切地问他:“你为啥不要这白馍?”
“我只要穷人的饭,不要富人的饭。”
“为什么呢?这有啥不同?”
“穷人给饭是可怜我,富人给饭是打发狗。”
“看不出你人小性恁刚烈。你哪村的?”
“月亮河的。”
“你叫啥?”
“李洪恩。”
李洪恩,一个要饭娃的刚烈打动了曲书仙。他对李洪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有心收养他。像骑手碰见好马一样,他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这要饭娃娃不俗。他先跟太太商量:
“这要饭娃娃怪可怜,咱把他收养了吧。”
“养个孩子也一样,只要咱对他好,长大了他也一样孝顺咱。”
“差矣差矣,不是当儿子养。当儿子养,咱想养,怕人家也不让咱养。我说是白养。”
“白养就白养,反正家里也不缺吃少穿。”
“善举不求回报。我是看中了这孩子,喜欢他。”
“只要你觉得好,就好。”
曲先生怎么说,大太太怎么应。到底曲先生想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已经习惯不去猜先生的心思,他说啥就是啥好。她甚至觉得有时曲先生跟她说话,那是说给他自己听,只让她陪着听他说话,并没有让她去想,她也就不多是非。
大太太有时候觉得曲先生活生生在她身边,也看得见摸得着,眼睁时能看见他笑,睡着了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但如果去想他,一下就把他想跑到无影无踪。她去想他时,他永远像一团迷雾飘来飘去,让她捉摸不透。这女人的经验是,想不透就别想。只要对我好,男人爱干啥就干啥。不去瞎猜,就不受那份罪。所以,曲先生要收养李洪恩,她就说好。如果曲先生又说不养了,她也会说好。做女人有各种做法,曲太太就坚持这种做法,竟也做得很幸福。 曲先生心细,他深知见啥人端啥菜,啥人啥打发。他让丁三去找那呣子二人,先弄两包点心让丁三提上。反复交待记着这是去请人家,可不敢横眉竖眼耍威风。这呣子刚强,可不吃这一套。这样一开始就把这呣子当客人敬,先抬举起来。
曲先生善于和人打交道。丁三去找这要饭的呣子二人,他并不知道找这要饭的干什么。曲先生要丁三做事从不跟他讲为什么这么做。只让他行动,不给他思想。曲先生在这里暗暗划出了主人和奴才的界线。他深知驾驭人的学问,那就是控制和消灭人的思想。丁三刚到曲家时不适应,做什么事心里空落落,后来就由习惯到自然,甚至成为一种本能。曲先生就这样把他培养成了一具行动的木偶。别看丁三在外边人五人六,人家都怕他快枪手,知道他是个活阎王,他却害怕曲先生。还是心怕。心怕就怕得情愿,怕得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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