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恩从搬进曲家起,再没有挨冻受饿。他端到这个饭碗的代价,是在感觉上失去了自由。由于讨饭,他走惯了四方八面,两条腿像翅膀任意飞翔,冷不丁停下来,他觉得有绳子捆住了翅膀一样。受雇于人如画地为牢,把他困在曲家里。
虽然在他没有成|人之前,很少有人给他派出力活,但他牢记着娘的话,看到活就抢着做。扫地、牵牛、喂马、喂鸡、割草,看到什么做什么。吃饭后帮人洗碗。曲先生几次说这是女人干的活,你不要干这些杂碎,他仍然洗碗。他过早地明白了人分三等九级。该干什么,就要干什么,不能乱了身份。十来岁的孩子,由于生活所迫,开始努力学习看别人脸色,讨主人欢心,做下等人。
曲家待他不薄,夏穿单,冬穿棉,到换季时,都给他做新衣裳。大太太尤其喜欢他,把他当孩子亲。害怕他年轻娃肚饥,一年四季给他小屋墙上挂一个馍篮,里边也不多放,总放两三个馍,不叫空着。李洪恩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但他不喜欢大太太,自然只敢在心里不喜欢,不敢往脸上挂。他看出大太太老把他当她的儿子一样,这使他很难受,就躲着她。在李洪恩心目中,他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疼他的女人,大太太对他的这种亲切侵略了他的母亲。他用不喜欢大太太和躲避她的亲切来捍卫他的母亲。
和大大太不同,二大大水草很少找李洪恩说话。李洪恩也很少见到水草,只偶尔去送东西,才敢走到书房门口。但第一次去送东西,水草就让他走进了书房,并让他坐下来玩玩。李洪恩想都没想,开口就管这个好看的年轻女人叫姨,而不叫二太太。他发现自己喜欢她。时间久了,他老想去看她,也没有话说,就去看看她,对她笑笑,心里就格外舒坦。不能去看她时,他就久久地望着书房的窗户。
不知为什么,每当夜深入静,书房里传出来水草的呻吟和叫喊,将他惊醒时,李洪恩就想哭。他不知道男女风情,老觉得曲先生在欺负她。有一天夜里,听到尖叫声,李洪恩忍不住就真哭出来,当然没敢出声,咬着被角,只让眼泪打湿枕头和被头。
李洪恩的眼泪传达出他对二太太的关心和同情。由于都是受苦人出身,他当长工,他把水草也看成了长工。他觉得自己是干活的长工,水草是专给曲先生睡觉的长工。他卖力气她卖身体,他们都是为了吃饱饭来扛活的穷人。
另外似乎还有一种成分在里边。由于水草比他大而比母亲小,他就在心里把水草当成小姨和大姐姐看待。听到水草尖叫,便觉得她在那里受苦受罪,而他不能够帮助她,因而心里难受。不,也许李洪恩对水草的喜欢里,还有另一种潜意识。他喜欢母亲又喜欢水草,通过这种喜欢把母亲的形象悄悄拼贴在水草身上,把水草当成了他母亲的影子和替身。人在孤独中需要找地方存放情感,水草就成了李洪恩放情感的地方。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喜欢大太太而喜欢二太太的原因。
李洪恩当小长工不仅有工钱,曲先生暗中给帮助更多。第二年就给他家修了房屋,让李洪恩的母亲有了一个窝。每每过年过节,还格外弄几斤粉条,割一刀肉,挖二升凉粉面,端块豆腐,搭一把葱,让李洪恩拿着回家去团圆。李洪恩的母亲信神,总点根香,求神仙保佑曲先生长寿。
等到李洪恩渐渐长大时,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干活。起早贪黑,该干啥干啥,把曲家的农活看成了自己的事情。里里外外,已经很像个长工模样。李洪恩十七岁那年娘死了,穿五件老衣,用桐木棺材,还请了鼓乐。葬礼是由曲先生办的。曲先生一出面,乡亲们看曲先生面子,把丧事办得很排场。孝子跪地上也白花花一片,确也尽如人意。一干人都说曲先生善良,李洪恩投了一个好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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