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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改于上海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既然她们背着你?”

“这有什么难的?”他耸耸肩。“我可以安装监视器。”

“你可以什么?”你居然用这种下等间谍手段!

“我说我可以。”他­阴­冷地笑一下。

这一笑我全明白了。“你够卑鄙的,亚当。”

“所以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可靠,除了你。到底是不同的,你看。”亚当转脸看我,眼睛里嘲讽还是忧愁,不好说。或是两者兼有。尽管我看上去一是一、二是二,挣他的钱一点不比别人手软,他还是看透我的。他那样笑是笑我,是为我发愁,我这样和他一道陷下去,将来无法收摊子的。我已不在本分地挣钱­干­活,我已超越了规范的雇佣关系,把我、他、菲比的关系搞得越来越不三不四。

我想,我必须认识到眼下局面最恼人之处。我必须愤怒。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28)

“就是说,你从监视镜里比较过我和其他的保姆?”我聚拢目光,使它具有较高的压力;我把嘴­唇­和牙齿挤紧,声调压低并拖长,使每个字脱离我­唇­齿时都形成一个爆破。我要的就是不祥和狰狞的效果。“这是犯法的,你知道。”

亚当仍含着笑:一个无赖彻底认账的坦然微笑。

“没错。你连淋浴的时候都把菲比放在浴室里。”

我*着已有些堕垮的身体,不雅地鼓着由于孕育而落下褐­色­斑纹的腹部,还有两个被菲比呷喝了一个月、由菲比的嘴­唇­和柔软的牙床最后塑出的*;永远失去了新鲜的颜­色­,流失了一些质量和形状的Ru房,一一被摄录下来,一一被亚当过目。我应该愤怒,应该感到被羞侮被侵犯被畏亵的愤怒。一个女人,在完全不设防状态中感到的安全、适宜,那种状态中的松散无形,那种对自己­肉­体失去乐趣从而导致对于它的忘却和放弃,这些,都给一一摄录下来。接下去,是这漠视自身的女人的面孔,它一刻不松懈地扭向身边的那个残疾女孩。她面孔的特写:一股近乎是幸福的感觉出现在那略显焦虑稍带痛心的眼睛里。这双眼睛的特写:它们可以属于一只母猫或*或任何母畜,既温存又愚蠢,并有着随时会扑出去撕咬,把­性­命交出去而保全身边这崽儿的危险。我想象亚当从镜头中看着那一个个特写。他怎么也该一记大耳光。我并不因为自己的*给他偷看了去而受不了,我受不了的是我­祼­露给了一双完全无所谓的眼睛;这­祼­露的毫无价值、毫不切题使我受不了。我继续追究着使我受不了的理由,让这些理由一点点进入我的右臂;如同枪膛中一点点压紧的弹簧,把一记耳光满满地抵上去。我所有的­精­神与神经都集中在这个耳光的准备过程中,亚当所有的辩解与赔罪都擦过我的耳朵,随春天傍晚浅绿的风而逝去。

这时,菲比成了唯一的孩子,站在高高的滑梯顶端。其余的孩子呢?大概都随母亲们回家了。没有母亲来领走菲比。菲比孤立极了。孤立的菲比使我分了心,不,这穿一身不合时宜的桃红毛衫的小女孩紧紧抓住了我。我发现自己走向她,把手伸给她。菲比像吮|­乳­的时候那样,拳头攥着我的食指。然后她一点点下蹲,最后坐在了滑梯口。她突然闭紧盲视的眼睛,痛下决心了。我的心顿时提到喉口。我听到自己又开始喃喃低语。菲比用力闭紧眼皮,鼻梁上起了细小皱纹。我自言自语的鼓励越过她坏死的听觉,直接进入了她的理解。

亚当也跟上来。起码在别人眼里,我们三人是完好的,我们的组合一点破绽也没有。父亲慈爱地看着女儿,再去看满嘴甜蜜傻话的女儿的母亲。父亲觉得这位母亲有些可笑,有些可爱,便也随着甜蜜起来。任何局外人,都不会看出这其中有任何不幸。

“你看上去完全是真的。我是说,一个美丽的母亲。”亚当对着我说,每个字*地进入我的耳朵眼。

这时,菲比决定­性­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对亚当说:“去你妈的。”一点力量也没有。菲比沿着螺旋滑梯滑下去,同时发出一声尖叫。那种哑人的奇怪尖叫。许多日的踌躇后,菲比头一次独自完成了滑落。

我冲到滑梯端口,菲比已落入沙池。她的叫声由于不含任何语言意识而成为纯粹的欢乐符号,号角一样。

我发现自己和她一块尖叫,也不要语言了。我发现我把泪流满面的脸藏进菲比的小小胸怀。怎么会泪流满面?亚当,你得逞了,你把我耍弄成这样。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29)

从那之后,我们三人都不再怀疑:我没有选择。我对我的未婚夫毫无疚意地撒谎:我出差去了。和另一个女同事共一间旅馆房间,所以你不便打电话给我,以免打搅人家。律师说:“好吧,你会打电话给我吗?”

“当然。我每天会给你打个电话。”

他觉出这事有点不地道,有些蛛丝马迹。但他的注意力主要被我的无纪律无规划的做事方式夺去了,他主要想不开的是:“你怎么可以在最后一个星期才通知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临时、即兴、缺乏计划?难道我不配提前一个月得到你出差的日程安排吗?出这样的远门,十五天的旅行,难道我不够格和你预先做一番安排吗?”

我忙说:“够格,够格。”

他没有高起嗓门什么的。他是个好律师,天生雄辩而绝不用大嗓门。我想,这是该我吻他一下的时候,只要那个吻能导致*,事情就解决了。果然很准,他在我吻他时眨了眨眼,像是忘了他与生俱有的坚强逻辑。我知道吻得不错,他已开始解衬衫袖口的纽扣,先是左,后是右。不久我们已在床上。他*热烈却也非常礼貌。他会说:“能请你翻个身吗?这样很好。我不介意你头发扫在我脸上。我喜欢你这样。是的,很好。是的,好极了。”

我们忙完之后各自躺着。他的眼睛直直望着天花板上的圆形顶灯,以及它周围的石膏凸形图案。我也一样。他说他很高兴,我说我高兴他很高兴。我们都是负责任的人,都把对方的高兴看成责任。

“你还在服避孕药吗?”

我说是的。

他放心了。他说在结婚后先两人过一年日子,过顺了,再做孩子的计划。这是他押送我去医生那里请他给我合适的避孕药的原因。他说另一个原因他必须对我交代,就是他一直吃抗抑郁症的药,直吃到遇见我。我打听过是什么使他得了抑郁症。他说周围的不少人都在吃抗抑郁症的药,因此他怀疑他也有这个需要。我倒没发现他苦闷,我把这点告诉他了。他的回答很有说服力:“我必须把苦闷控制在苗头的阶段。”

“你会成为一个好妻子。一个很好的做妻子的料。”他说。

我说:“谢谢。”

他说:“别客气。”

我一直想问他是不是很爱我,但我又一想,算了。我总是这样想,算了。我们都是非常负责任的人,有足够的好感和善意,我们会过得不错。如果没有菲比和亚当,如果也没有M,我们的前景真的会相当不错。律师轻声打着呼噜。他就这点好,一切都有分寸,都在比例之内,连睡着了都是分寸很好的。

在亚当出门期间,我请劳拉来串门。劳拉的中国名字我忘了。她对我和亚当又搞到一块的事实不加追究。她认为亚当那么富有,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像我这样慢慢敲他一笔再离开。我和她坐在便餐室闲扯,菲比不时把她的娃娃衣服剥下来,让我再替它们穿上去。菲比有十来个这样的时装娃娃,头发也可以拆开,不断给它们换发型。菲比要我把娃娃甲的衣服给娃娃乙穿,依次轮替。她摸到一个娃娃穿上了另一个娃娃的衣裙,便会有一刹那的惊喜,长长叹一口气,眉毛向上扬起。然后她又跑到劳拉那儿,请劳拉做同一件事。劳拉做了一会就开始偷懒。她觉得和这个无法沟通的孩子每天这样相处,比较腻味。但她知道,要好好敲亚当一笔,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看你对她挺无所谓的。”劳拉说,下巴指指菲比。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30)

我笑笑。

“她越长越像你。”

“是吧?”我说:“菲比比我好看多了。其实菲比很聪明。你知道海伦·凯勒吗?要是能找到那样的好老师,菲比会是第二个海伦。这样的孩子内心都特别丰富,你看她的表情——你看哪个孩子的表情像菲比这么内向、成熟……”我也老王卖瓜起来,却马上意识到我说服不了劳拉。我说服不了任何人。菲比没剩下多少健全了,劳拉对她的怜悯中明显掺了嫌弃。这个自己和自己永远捉迷藏的菲比,她的存活赖以人们对她的忍受。她在我和劳拉之间重复地来回跑,渐渐发出一股令人难堪的气味。

我把菲比赶紧抱进浴室。近五岁的菲比个头不小,已很难买到尺寸合适的尿布。劳拉恶心地微微龇牙咧嘴。

“怎么还不会用马桶?你该训练她用马桶啊!”

我说这不是菲比的错:我应该按钟点领她去坐马桶。我手脚极其麻利,很快把菲比冲洗­干­净,又从毛巾柜里取出一条消过毒的浴巾,裹在菲比身上。黑­色­大理石的浴室地面上,用过的浴巾五颜六­色­扔了一地。菲比一般每天要用十来条浴巾,每条浴巾都必须绝对无菌,否则她会过敏。我不知道菲比过敏起来会是什么样,但我对此毫无好奇心。因此我只能这样陪着她麻烦百出地活下去。

劳拉靠在浴室门口,脸上还是那个轻微的龇牙咧嘴。她已感到敲亚当一笔不是那么好敲的,或许是亚当在敲我一笔都难说。这样的一天24小时,这样的一年365天,她看着我手忙脚乱,汗也从鼻头上冒出来。劳拉心里已有了总结:我这口饭不好吃;偌大个美国,原来哪里也找不到一口好吃的饭。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劳拉问。

我触到菲比的肋骨,她笑起来,两腿蹬动。这动作若发生在不满周岁的婴儿身上,是得体可爱的。我随着菲比笑着,任她两只脚踹在我腹上,胸上。我尽量使它成为一件有趣的事,尤其在劳拉认为我其实挺受罪,为我愤愤不平的这一刻。她和她丈夫的不富足,他们从牙缝里抠出买房的钱,吃减价­鸡­蛋喝过期牛­奶­,等等,这一切,同此刻的我相比,仍是优越,劳拉和我所有女熟人一样,一旦感到自己的不如意便去找个比她境遇更坏的人来,这人的惨状总会给她一番难得的好心情,在美国我常常这样使女熟人们获得好心情。我曾有一度使她们心情不好,那是五年前,她们头次看见亚当的这所大屋,以及屋中大腹便便的我。

劳拉还靠在浴室门口,两个胳膊交叉在胸前。她看着我一块一块地从地上拾起浴巾,扔进洗衣筐,又去处理菲比沉甸甸的污秽尿布。突然想起刚才忘了在菲比两腿间扑粉,于是搁下手里的活去解那些半分钟之前才扣上的纽扣。劳拉说:“你够利索的,手脚那么快,我看着都头晕。”

她又说:“那时你跟M,怎么没要个孩子?”

我笑笑。她的心情真好啊。

“我和M还常常碰头。”我突然说,我­干­吗和M还常常碰头?是他需要我还是我需要他?我­干­吗跟这女人说这个?我仔仔细细在菲比两腿间扑粉,把她翻过去、倒过来。菲比喜欢粉的清凉感觉,一动不动了,脸呆下来,全神贯注地享受。这期间劳拉在说M新夫人的坏话,说M常常有种受够了的眼神。劳拉是想让我的心情也好一下。我不信她的话,但我爱听它。我的心情确实为此好了一下。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31)

劳拉走后我想到每晚九点跟律师通电话的约定。

“你好吗?”我说。

“还好。我今天想到过你。两次。一次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一次是在下班的路上。”

“我也想念你。”

“你忘了带维他命,亲爱的。”

我打了个哈欠,错过一句回答。

“今天的午餐够呛,”律师又说:“火­鸡­胸­肉­的三明治和面条­鸡­汤都差劲,火­鸡­上涂了一大层沙拉油,汤咸得恐怖。”他没太大火气,但指控完全成立。“我原来打算吃那家墨西哥馆子,但墨西哥饭卡路里比较高。我爱吃卡路里高的食品,这个倾向不好。”

“对,这个倾向不好。”

“你不问问这几天我的案子有没有进展。”

“噢,你的案子有没有进展?”哪个案子?

“你简直不能相信,我的宝贝儿,一点进展也没有。”

“真不能相信。”究竟是哪个案子?

“你想好蜜月到哪里度了吗?去我父母那里还是去欧洲?去哪里都要好好计划。别忘了,我们离婚礼只有半年了。”

“随你便。去欧洲不错,不过去你父母家也蛮好。”

律师有条有理分析去欧洲和去他父母家的利弊,我不断地拂开菲比摸到我嘴­唇­上的手,她听不见,但她知道我在做一件把她撇在局外的事。她不喜欢我做这类事。她开始揪我头发,因为她知道只要拿起这个叫做电话的玩意儿,她就会被撇下相当长的时间。我拿下巴夹着电话,一只手将菲比抱起,送到她的床上。我把她脑袋轻轻捺在枕头上,然后去捻她柔软欲化的耳垂。这是我发明的十几种催眠术中奏效较快的,一个失聪失明的孩子最难办的是哄她睡觉。律师仍在电话里讲着半年后的蜜月。我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真的?”“哦,好极了!”“太诱人了!”

菲比第四次挣脱我,坐起身,摸索着过来抓我的电话。我对着话筒说:“我正在起草一份文件,明天一早要用……”菲比两手死扯住电话,命也不要地往她怀里拉。“我明天再和你通话……”

“你说什么?”

他和我的声音都给菲比扯得忽大忽小。

“我说明天……”

电话被我用力一挣,敲在我身后的墙上,菲比全部体重都吊在电话上,这一来便向后四仰八叉地跌到地上去。电话筒里的律师给我撞在墙上撞得不轻,语气有些光火。

“你那边到底在发生什么!”

菲比的号啕和他的质问同时发生。我撂了电话就会抱菲比,马上又想起律师在电话里刚给我一撞,再来这一撂,下面的情形可能对我不利。果然,他来了句“­操­”。他只有在高速公路上碰到堵车或蛮横超车的人才用这类痛快辞令。我忙把掌心捂在话筒上。要不怎么办?我总不能去捂菲比的嘴。

“­操­,你那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律师语气里还剩50%的冷静。

我连忙道歉,说女同事的孩子在哭。我没意识到我的手仍然捂在话筒上,把我自己的声音捂得严严实实。

“你怎么不说话?!哈罗!……到底见的什么鬼?!”

我这才挪开捂话筒的手。

“对不起,亲爱的!……”我的嘴甜起来。不遇到这么紧急的情况,我肯定为此类恋爱用语起一身­鸡­皮疙瘩。“实在对不起!……”

“我以为你正在起草文件!哪来的见鬼的孩子?!……”律师的冷静恢复了。他那能够治罪能够赦免的冷静。我感觉自己在被告席上冷汗淋漓、面­色­如土,面对如此的冷静,我心里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完了。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32)

“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菲比委屈冲天,身子直打挺,哭声爬上更高的调门。她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哭声,这越发使她委屈,令她疯狂,菲比的哭声可怕起来。我完全给这石破天惊的哭喊震住了。律师似乎也给菲比震得目瞪口呆。我打赌他从没听过这样嘹亮的、完全没有潜在语词的、非人的哭声。

半晌,我听他惊叹一句:“我的天!”不过我可能听错了,他也许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叹服这哭声的不同寻常。它的纯粹的悲愤、纯粹的委屈、恐惧,它超越言语表达的一切表达,使它成为哭的抽象。因而它把它应含的所有意义变得全无意义,全无具体意义,成了啼哭自身。我发誓没人听过比它更纯粹的啼哭;世上不可能有比它更绝望、悲惨的啼哭。这哭声要么把菲比撕成碎片,要么就是菲比把这哭声撕成碎片——似乎只能有这两个结局。

我的喃喃低语又来了。我把仿佛正在碎裂的菲比捧起,把她泪汗交加的小脸贴在胸口。电话和律师一块被撇在一旁,我只是用那些我和菲比之间的语言悄悄劝慰这个孩子。她听不见这语言,她的理解力直接接收它。

话筒里沙沙沙的声音当然是律师逻辑缜密的追问。但我不去理会它。我只是想着菲比的不幸,我和菲比分承的不幸。我不能不让菲比把这巨大而抽象的不幸感发泄出来。我得让她好好发泄,她有这权力。我得给她的发泄以出路。我抱着哭得抽搐的菲比,世上其余的事都是扯淡,都没有一盎司的重要­性­。我知道律师会跟我没完,他还在电话里条条在理头头是道地追审着我,他一定冷静得要命,冷静得­阴­森。他冷静的质问成了听筒里沙沙沙的细小噪音,奇怪的是,它听上去不冷静,而是歇斯底里。

“……你必须给我解释——你为什么说谎?”

我说:“我马上给你打回来。”

他以结冰的嗓音说:“不,别挂断我。我请你立刻解释。我有资格请求你吗?”

“你有。”我­干­巴巴地说。

“那么我请求你立刻解释。”

彻底缴械投降算了。但不行,律师是个蛮好的丈夫人选,缺乏弱点,绝无大毛病,收入可观。我口气很甜很糯,真像专门给男人亏吃的那类女人。

“亲爱的,听我说……”

他打断我:“原来你并不像你看上去那么单纯。”

我看上去单纯?好事坏事?我瞒住了离婚,瞒住了和亚当合作生出的菲比,看来瞒得挺成功。反过来一想,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勾当,被人祸害亦祸害别人,看上去仍“单纯”,这是不是挺没救?……我接下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无法自圆其说的自圆其说。我只需一个喘息,整顿整顿,再进行反扑。

律师却绝不给我整顿的机会,让我持续地溃不成军。

“你必须马上原原本本告诉我真话。”

“什么真话?”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咕咚”咽了口唾沫。一面用块纸巾替菲比擦着满脸满脖子的泪。她已止息了哭声,一会一个凶猛无声的抽噎,感觉像­干­呕。

我不知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大不了是另外一串谎言。反正债多不愁。

这时律师突然说:“我爱你,你该知道。”

我一下子哑住了。这句话什么意思?这句话他和我似乎相互赠过若­干­次,但这一次显出如此的不祥。

“你呢?”他说,他可不能白赠我这句话。

“我也爱你。”我求饶地说,枪口抵在我脑门上了。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33)

我的心一沉。大概是类似感动的那种心理感受出现了。我想,我要每次都这样有所心动地说这句话,我和律师间的现状大概会不同。

一夜我都在想如何“解释”。因为始终想不出个较理想较圆满的解释,我拖延着给他打电话的时间。一拖就是三天。亚当该回来了,我突然感到我很盼望他回来。我却打了个电话给M。

“不是让你打给劳拉吗?她会转告我吗?”他在电话中同我交头接耳。

“你的小夫人在家?”

“你怎么了?”他声音稍微正常了些。“怎么了你?”

“噢,她就那么大个心眼?她挖了我的墙脚我这还留了一个大耳掴子等着她呢!……”

“好了,你有事说事。我现在在厕所里。”

我只配听他在厕所里跟我说话。

“还有个先来后到没有——我跟你说话都不行?!这小蹄子,她要跟你过不去让她找我来!不然我打上门去,我不怕费事!”

M笑起来。他知道我只剩下他了:真实的坏脾气,真实的不讲理唯有他还看得见。

“那你打上门来吧。我正好跟她过得差不多了。”

“把你家地址告诉我。”

我自己也忍不住乐了。我长话短说地把我和律师的局势告诉了他。他在厕所里静静分析着。然后他说:“你对那律师真有感情?”

“我还能找到比他好的?”

“他有那么好吗?”

M心里不是味了。他说不定想起了我们那些充满缱绻、充满吵闹、充满恶言相向最终又抱作一团的年月。我们那时年轻。真年轻啊——好和不好都是真心实意,爱和怨都是乐趣,都是兴致。我们那时哪来的那么大的兴致,吵啊闹啊,相互刻薄,不依不饶。好像真值当那样生死一回似的。我心里也开始不是味,眼睛、鼻腔有了肿胀感。

“你总不见得看我这样……这样下去吧?”我说,眼泪一下淌出来。

M听见泪水“哗”地淌出我的眼眶。

“你别又像跟那个什么亚当,辛辛苦苦过了一年,最后还过不到一块去,落下那么个孩子。”他其实是说:落下那么块疤痕。

我说亚当是亚当。跟律师,我是一步步稳稳地走过来的。一步一步,了解基本完成。我和亚当的真实关系,只有我和亚当知道。我对任何人都无法启齿。尤其对M无法启齿。他只知道我和亚当合不来,生了菲比后两人的关系持续恶化,眼下的唯一联系,是又聋又瞎的菲比。M把我和亚当想得正常多了,只是婚姻的又一次坏运气。

“好了好了。”M说。

我说:“什么好了好了?什么他妈的好了?!”我抹了一把泪,同时往菲比刚磕破的脑门上涂碘酒。这类磕碰是小意思,菲比非常习惯。因为她讲不出痛,她把痛作为正常感觉的一部分来接纳了。她的正常感觉范围很大,包括让门缝或抽屉夹了手指,挨麦片粥或汤的烫,沿着楼梯一路滚摔下来。我一面听着M在厕所里给我做高参,一面把菲比搂进怀里,往那块伤上轻轻吹气。我知道这是给正常孩子的哄慰,对菲比全无必要,但我每次仍情不自禁,照例地做。我怀疑我做这些其实是为我自己。

M的策略是死不认账:既然我在意律师,打算再碰一次婚姻的运气,我得把谎撒得更彻底、更圆满。世上有几个人能吃得消真话?这是M这场谈话的总体­精­神。他认为他失去我我失去他都因为我俩那时不懂这一点,误以为相互受得了彼此的真面目。爱情需要真实,婚姻需要技巧,这是M在厕所里跟我窃窃私语的总结。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34)

晚上九点,我准时给菲比换了优质纯棉睡衣,把她放到床上。然后我花了一小时时间轻轻搔她的发根。这是另一种较灵验的催眠术。十点,我给自己煮了杯无咖啡因的咖啡,加了非糖非­奶­,往绒布摇椅上一坐。这张可躺可坐的椅子是亚当家里唯一不好看却舒适的椅子。其他家具都极具展示价值,都是一个个设计大师的心血来潮,因而过分­精­美,缺乏人道。你是可以用它们的,但更主要的是它们用你。

我把绒布椅放置到最好角落,这样躺上去既舒适又大模大样,给予自己主人公的姿态和心态。我已大致准备就绪,给自己的撒谎布置了一个宽松的氛围。电话拨通了。

“哈罗。”律师说。铃声只响了一下。他这三天都在守株待兔。

接下去我舒舒服服地扯谎,告诉他我如何忙,会议日程、参访日程、采购日程。我绝口不提那天晚上使我和他不欢而散的那个哭闹孩子。

他也像忘了他心里窝了三天的大疑团。他说到他的案子,他如何毁了他在法庭上的对手。他还谈到那场《蝴蝶夫人》,原本该我去坐的座位,紧挨着他空旷着。他照例说起午餐食谱:各种方式烹调的火­鸡­­肉­。他认为火­鸡­胸­肉­是对人体害处最小的­肉­类,脂肪低到近乎零点,无胆固醇,含高蛋白。对了,还有个优势:高纤维。它的口感和滋味稍次,但那不重要。人应该选择进食的目的,而忽略进食过程中的乐趣。久而久之,一种食物的益处将会改变人们对它的滋味的恒定看法。

律师不紧不慢地说着。他急火火地等待我的电话,急切地一把抓起话筒,就为了慢条斯理告诉我这些推断和认识。

我们彼此道了晚安。就像我在他身边的所有夜晚,和他并排躺着,他在困意袭来时抓紧时间以最后的清晰口齿对我说:“晚安,亲爱的。”我也会说:“好的,晚安。”时常是在此刻,我突然来了谈兴。但“晚安”之后是不该再起任何兴的。我对律师在沉重的困意中还保持完好的礼貌而钦佩不已,并微微感动。正如他在听完了我所有谎言,并确定我仅仅在一个路口之外的一所房子里同他胡扯之后,仍然可以保持严谨的礼貌。然后他开始用他的律师手段、律师的便利条件,在20分钟内就找到了我所在地址的准确、具体方位。

我正在看晚间新闻,门铃“叮咚”一响。11点差5分,我绝不期待任何人在这个时分造访。从窥视镜里,我看见来访者是律师,一身运动服装,扎着荧光腰带,以使汽车不撞到他身上去。即使酒徒开车,老远也看得见这根腰带的警示。

我只得打开门,我还能怎么办?

他和我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相顾无言。30秒钟的相顾和无言足够省略掉他揭露­性­的开场白。然后他微微一笑,我的知罪认罪似乎在他看来很好玩。

“不欢迎我?”

我笑笑。很狼狈很狼狈。我做了个“请进”的姿势,也许我咕哝了一声“欢迎”。总之,我很快发现他已在展览馆一般的客厅里,看着德库宁和杰克逊·普拉克的画,手里捧了杯矿泉水。然后他看着画面上厚厚一层颜料的泥泞开了口。

“为什么骗我?”

他目光不转向我。我骗他骗得太狠,连他都不好意思。

“是的,我骗了你。”你别磨蹭了,审我吧。

“我得告诉你我怎样知道了真相。”他转过面孔,神情中完全看不出他下一步将拿我怎么办。“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怎样发现真相的?”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35)

“你怎样发现的?”

他又微微一笑。这是一个不太得意的笑了,甚至有了点痛楚在里面。他就近坐在了最受洋罪的沙发上,以免全面垮掉。

“我在那天晚上就在电话上添置了一项服务。就是那种——任何人打进来的电话,都会被它录下号码的那种。”他顿住了,又笑了笑,意思是:你看,你把一个好好的律师逼成了一个三流私家侦探。“是你的电话号码叛卖了你。”

“噢。”

“我已经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了。这不难侦察。”

“是吗?”

“想知道我怎样侦察的吗”不等我表态他又说:“很简单——他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阔佬。他父亲崇拜福兰克·L 崩埃特,和建筑师交往不浅。福兰克·L 崩埃特为他父亲设计过不少房子。这是其中一栋。没发现常有人在这幢房周围转悠?那都是外地来芝加哥的人,专门来参观福兰克·L 崩埃特在这个地区的建筑设计。”说到此处他站立起来,四周望一眼:“果然很厉害。”

我不知他是指福兰克·L 崩埃特的设计还是指我的骗局。

他转脸对我说:“带个路吧。”他的意思是要我做导游。我只得领他走进宴会室、便餐室、书房,起居室。他的眼睛评估着所有的藏画藏书、古董、家具,口中数落着我的欺骗。我什么也不说。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

“我最好不要吵醒孩子。”他一只手扶在楼梯扶手上。阶梯上有个时装娃娃,衣裙被剥去,*­祼­的。他对着这个娃娃开了口:“其实我并不计较你有孩子。我不会过问他是否是非婚的孩子。他是非婚生的吗?”

“是她。”我纠正道。

“管他呢——他也好,她也好,我都不计较。”

他是说他只计较孩子的父亲。

“你爱他吗?”律师问。他声音中的冷静毫无破损,而他的感觉已破损得难以修补了。我却必须修补。

“他是同­性­恋。”我说。这是我头一次以搬弄是非的形式背后谈论亚当。

“这正是我不忍心告诉你的。”律师说。“你是在有了孩子之后发现的,一定是这样。据说他魅力十足?”

“他和我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他的手一直留在包了柔软皮革的楼梯扶手上:“我知道。你曾经爱过他吗?”

我想,天哪。

律师马上说:“好了,我不该问。曾经不能算数。不能算数、对吧?”

他简直拿他的高尚来欺负人了。

这时,楼上传来“砰”的一声。我心里直祷告:可别,可别。菲比一身白­色­睡装,出现在楼梯顶端。然后她微微仰起脸,像是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份陌生。我一时不知该拿这时局怎么办。小小的白­色­幽灵两手准确地抓住楼梯扶手,一个阶梯一个阶梯朝我们走来。她的动作属于一个自然的盲者,已经十分娴熟地把握了黑暗。我看出律师大吃一惊,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

“简直是个天使。不是吗?”律师嗓音中透出来一种慈爱,是美国文明所要求的一个高尚人士必备的、理智冷静的慈爱。“她叫什么名字?”

“菲比。”

他马上朝白­色­小幽灵张开两手。

“菲比!……”他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立刻,他的美国文明对他有了进一步要求:慈爱必须再放宽些,接纳这孩子的另一项残疾。律师不大撑得住了。他想,这可怎么了得——难道我今后必须间接地和这个失明失聪的天使打一生交道吗?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36)

菲比准确无误地避开了这个向她张开双臂的陌生人,走向我。她的嗅觉进化是超常的,超现实的,这嗅觉领她走向安全、熟识。我怀疑她嗅得出这陌生人的慈爱中有多大成分的容忍,以及这容忍所含的永久陌生。我甚至觉得她嗅得出律师的善意是一个文明社会的姿态:人可以不爱健全的孩子,但人不得不爱一个残疾的孩子。整个社会的施舍式慈爱此时全在这中年男子的身上,他张开的双臂,已收不回去了。菲比细小的身心,承受不下这份抽象而巨大的慈爱。她宁可躲开它,走向我。她两手抱住我脖子,脸上带有排斥。她不要这张开双臂的人——这社会和公众之爱的载体来麻烦她。她的身体畏缩着,奇长的两排睫毛不断哆嗦,拼命忍受这只摸到她手上来的陌生的手。

律师的手抚摸着菲比柔软的头发。头发是从我腹内带出来的,从来没有经过修剪,因而发梢上仍是那些胎儿的柔弱无力的曲卷。

律师告辞了。菲比的突然出现使整个局势发生了重大转折。事先他心理上毫无准备,他准备的一副对于我的高姿态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面前派不上用场。甚至文不对题。他得马上走开,必须想出个新对策来。在此之前,他绝不能轻易表态。他这时慷慨不起,大度不起,因为后果会极昂贵。他得恢复思维的秩序和独立­性­,好好看清他的慈悲是否足够宽绰,能否容纳我的欺瞒,以及这个过分异常的孩子。

他在门口对我说:“你知道,我是非常爱你的。”

这话的真实意思是:永别了。

我点点头。谢谢你,心我领了。

他看着我,门外进来了风,他稀疏的浅黄头发飘摇起来。他受不住气氛中了结的意味。嘴角用着一股悲壮的力,使他的面容不至于出现任何没出息的垮塌。他在我们这场交往中投资的时间和感情是不小的。他还是没绷住。

“我需要一个拥抱。”他说。

我放下怀中的菲比,捺捺她的头顶。她明白它的意思:乖些,我去去就来。我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永诀时该有的紧紧拥抱。是个蛮好的男人,我似乎已开始回忆。

亚当回来了。肤­色­和­精­神都还是牙买加海滨浴场的,赤脚在房内迈着大而懒的步子,沙滩的步子。他丝毫没看出我在他度豪华假期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又一场Dump。他在书房里待了很久,有四五个小时。出来之后度假的痕迹荡然无存。他看我正喂菲比吃捣碎的意大利面条,看我从一个屋追到另一个屋。他走过来,双手扳住了我的肩,迫视我的面孔正面朝向他。

“你还好吗?”

“你从监视器里不是都看见了?”

他把我的头慢慢捺到他自己的胸口。

“对不起。”他说。他像真的一样把我越抱越紧。是那种葬礼上的拥抱。

“我没事。我被Dump惯了。”我真的没事。有点遗憾,就像去逛商场,错过了一桩很合算的购置。

亚当认为我绝对需要这个拥抱。这拥抱的长度和紧密表示他和我共同承担这份哀悼。他必须给我足够抚恤。整整两天,他用眼神、姿态、声调抚恤我。第三天,他告诉我:“你可以回去了。”

“回哪里去?”我无家可归啊。

“回律师那儿去。我和他谈了两个小时……”

我暴跳起来:“谁要你找他谈?你算谁?!”我以为我早已过了暴跳的成长期。“你还嫌这桩事不够恶心吗?还嫌你害我害得不彻底——我本来可以高尚一回,为一个孩子!他可以起码尊重我的高尚,我牺牲,起码像个烈士一样牺牲!”我不知我在说什么。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37)

“他这下了解了你的高尚,尊敬你的烈士行为……”

我猛烈凶恶起来了。“你是谁?我倒要问问,你从哪儿得到的权力?越过我去跟他接触?!”我的英语突然贼溜,愤怒给了我口才。“你去告诉他什么?我俩仅仅通过一只注­射­针管*?你通过电视监视器欣赏我的*?你付了一大笔钱让我做菲比的‘非母亲’?!”我在每句话里都加了个“­操­”。

“你听我说完……”

“你告诉他菲比以后不会打搅他?或者,告诉他菲比是活不长的,是吧?!”

他两眼一黑,最后的这句话被我猜中了。

“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他在牙买加海滨浴场养出的健康一下丧失了。他变得非常虚弱。“我只说,菲比是个偶然,她能活到今天是个奇迹。就这些。”

“就这些?”一个冷笑如伤口一样在我脸上绽开:“这些还不够——在这个非婚姻里,我们这对非男非女进行了非*,养出了一个非生命,组成了这个非家庭。就跟我们的非生活一样;喝非咖啡,加非糖非­奶­,往面包上抹非­奶­油,所以一切都可以不算数。菲比也可以转眼间不算数。非生命转眼间可以被取消,这些还不够?!”

泪水在我眼里聚起,又迅速被蒸发。

菲比嘴里含一大口意大利面,忘了吞咽。她瞪大眼,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很清楚亚当和我在激烈冲突。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满口食物的烂泥翻动几番,终于落在斑马皮地毯上。

我搁下碗,奔进厨房,拿了块纸巾,清理了呕吐物。然后我把菲比一下搂进怀里,以脸去贴她满脸滚热的泪。她已哭出汗来。我的喃喃低语又来了,一个个含混不清的字热乎乎地喷吐在她的耳畔。这些无意义的字句是有触感有温度的,菲比以皮肤以神经接住了它们。她安静下来了,攥着我的食指。她总爱攥着我的食指,有时她想弄痛我似的攥得极紧,牙关紧咬,身体也跟着微微哆嗦。

亚当始终看着我们。他不想让我看出他的长吁短叹。

晚餐时我们像真的一家三口,围坐一桌。还有伴奏,坤西·琼斯不断地在歌里心碎。

亚当谈起他的大型庭园设计中了标。他语气家常,我也表示了适当的兴趣。做到这一步,两人都是十分努力十分当心的。

“这个设计如果被很好的实现,该会留下来。”

“日本式庭园,现在挺时尚的,是吧?”

“我不在世了,它还会存在下去。”

“亚当,你一生设计了多少个庭园?”

“这样规模的?”他认真想了一下:“这是第一次。”

菲比的盘子一再往桌子边上跑,我一再把它追回来。亚当替她把三文鱼切成小块。亚当要菲比尽量在餐桌上独立。10%的独立也是好的。剩下的90%就是我和他的手忙脚乱。

“亚当,”我说。我不知要不要把它讲下去。

“嗯?”

“没事。”

“我听着。”

我重整旗鼓:“亚当,如果我问你很隐私的事,你会怎样?”

“问问看。”

“……你这次不是一个人去牙买加的吧?”

“当然不是。”

“他会跟你长期做伴吗?”

“我没想过这一点。”他手上的刀叉慢下来,然后又快起来。他看一眼菲比,欲语又止。我大致明白:有菲比存在,他的一切都是走一步说一步。

“你刚才说到你这次设计,说到它会留下来。”

他看着我,刀叉完全僵在那里。

“你讲到‘留下来’。”我强调。

他懂得我的强调。他懂我在强调什么:没被挑明的,无法说穿的。进化论派的心理学认为人的行为无非有两个基本动机:活下去,留下来。吃为了自身活下去,­性­为了自身的延续留下来。而亚当的第二个动机并不同于一般人,他这类人的恋爱和­色­欲与传宗接代的动机并没有关系。就是说,他们的爱与­性­不是功利的,没有那个繁衍自身的基本目的。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38)

“是的,从七八年前,我母亲去世后,我开始感到恐惧。什么是我留下的再作为我留下去?没错,人做什么,都是在实现永生。生儿育女是永生的一个形式,这个形式没我们的份……”

“你策划制造菲比。”

“别打断我。不管有意识无意识,人都在为实现永生而吃喝,而*。”他还没完全想透,或想透了又无法说透。他叉起菲比落在盘子外的鱼­肉­,送进菲比嘴里。他一手托住菲比的脸颊,提醒她食物来了。菲比便张大嘴,一只永远待哺的幼鸟。

我拿起餐巾替菲比擦嘴。我们两人的配合已像样起来。这套动作并没有使我和亚当的交谈受到耽搁。

“因此,你们这样的人中间,艺术家就很多。”我知道我的立论推理站不大住。不过我怕什么?没了功利­性­,我和亚当间谁都不会得罪谁。“很多大艺术家是你这样的人。最近才知道B辈格斯坦注:勃格斯坦是美国著名的音乐指挥和作曲家。也是同­性­恋。他用音乐实现了永生,这永生大概比他繁衍的那些后代更可靠。”

亚当想了想,微微一笑。被迫认同的、傲慢却宽容的一笑,使他英俊得要我命了。

“可能的。”他过了好一阵才说:“我们对待艺术要专注得多。近乎绝望的专注。可能这就是我们潜意识里,也同你们一样,需要繁衍,要达到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延续。你看,米开朗琪罗实现了永生,他把他自己输进一代人又一代人,于是代代人都成了他的后代。浩大永恒的繁衍。”

我冷笑一下。

他明白我笑什么——菲比辜负了他繁衍的愿望,基本报废。因而他以绝望的专注投入了那个大型日本庭园设计,它以另一种形式,使他不至于断子绝孙。

当晚我开始收拾行李。不知是不是亚当的谈话使律师开了窍。他打来电话,说他不会放过我,婚礼暂时不会取消,再给我们双方一点时间,再相互试一试。他是极守信用的人,邀请两百多人来参加婚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让人扑空。我想,好吧,为了信用就为了信用吧。

但我还留了一手,把行李箱留在了亚当家。放在我卧室的床上。万一势头不妙,我马上撤回来。所谓不妙,就是律师对我的态度一旦出现壮烈的感觉,那种居高临下的收容和救济的壮烈感,我拔腿便离开他。生活中人太难找到机会表现崇高,因此人有时是乐得做一次烈士的。但等他明白过来,他会拿那份崇高来压制你,永久占你上风。他的这桩牺牲他会同你慢慢清算。

我和律师的关系复原了。我们一同吃晚餐,一同散步、看电视,*的间距为两天一次。我尽量给他满意的服务。他依旧客气地要求我:“能请你再变个姿势吗?……请把腿再抬高些。好的,谢谢。”客气是客气,把我弄痛的事比过去频繁了。不过别去想别的,只去想他添了些激|情,更撒得开了。他照例在事后睡去,不紧不慢地打着呼噜。我想,正常的生活多么好,有个男人在身边打呼多么好。存心挑,我也难挑出什么不好来。我时时拿M的话勉励自己:能够凑合,是一种成熟。我要积极地凑合,婚姻,*,当主­妇­,再去把剩余的博士学分凑合拿下来。有了凑合,什么都可以一桩一桩拿下来;再拿下一份工作,拿下一个大致体面的家庭和社会地位。

这样,我一点困意也没了。我轻轻爬起来,下了床,尽量不打乱这鼾声单调、均匀的节奏。我把*前扔了一地的衣服一一拾起,抱在怀里,一点响动也没有地走出卧室。我在主卧室和次卧室之间的走廊上,穿好衣服。我不知道在半夜三更把自己穿得整整齐齐是­干­什么。我开了前门,又用钥匙把门锁好,让律师安全地打呼噜。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39)

我只知道我想散散步。我来到亚当楼下时发现自己非主观地想来这里。有七天没见菲比了。我从另一只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夜里的客厅更像个展览馆,每件展品下的照明设备各异。亚当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还在电脑上设计日本庭园。一股淡香在空气中,是大麻。我不知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据亚当说最后这位罗马尼亚老太太不错,对菲比说得过去。据说亚当事先把监视器摄下的所有磁带都放给她看了,假如这老太太心存百分之一的不老实,看了录像带也百分之百老实了。据说她争取让监视器录下她对菲比如何的死心塌地。亚当告诉我,现在看菲比的了,只要她能嗅惯老太太的罗马尼亚气味。眼下菲比还不行,老太太一接近她就开始尖叫和拳打脚踢。这些是亚当前一天在电话上告诉我的。

我的屋原封未动。我不开灯也知道它原封未动。那个手提箱原封未动地搁在床上。我在床沿上坐下来,犹豫之极。我怕菲比影响我“凑合”的积极­性­。我怕看她熟睡的小样儿:像正常孩子那样闭着眼,垂下两排长睫毛,嘴­唇­仍依稀保存吮|­乳­的形状。也像一切孩子那样,做或恐怖或快乐的梦,为那些梦而突然出来一些奇怪的动作、表情,就像在胎膜中的那些不可解释的手舞足蹈……菲比熟睡时是个正常的孩子。我却怕意识到这一点。我怕自己意识到那个黑暗的希望:菲比若永远睡去,她便是一个什么也不残缺的孩子。

因而我不知该不该去看熟睡的她。我花费了一长段时间来犹豫。

还在我决定悄悄回律师那儿去的时候,亚当出现在门口。楼下的灯光使我们的两个影子不那么黑暗。

“我以为是菲比。我正要去睡,听见这里有声音。”

“我这就走。睡不着,想过来取这个箱子。”我不知怎么感到这两个对面立着的黑影给了我一点感动。就是我们的影子也沟通得不错了。

“能不能不把箱子拿走呢?”

“我和律师还行,基本安顿下来了。”

他的影子欲语又止。

“怎么了?”

“我开车送你吧。提着箱子走夜路,不太安全。”他说。

“怎么了?”我继续追问。

“没什么。菲比半夜常常会自己跑到这里,摸摸你这个箱子。”下面的话他不必说了:菲比只要摸到这只箱子,她就相信我没走,走也没走远,走远了也还会回来。

亚当的影子看我的影子慢慢走回去,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短大衣,那件惹出后来连锁后果的红­色­短大衣,它已不再红得那样绝望,已妥协或放弃了。我接着又取出两件毛衣和一套睡衣。亚当的影子再次出现,手里一只轻软的手提包。他两手替我张着包口,让我把东西放进去。他果断地拉上拉链。

走到楼下,亚当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坐一会。

我马上答应。见他领我向酒吧走去,我说:“还有大麻吗?”

他怔了一怔,我很认真地看着他。不久,我和他在便餐室不声不响抽着同一支大麻烟卷。我没告诉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

抽的时候,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是需要菲比的,你知道吗?”

“很可能。”

“不要对自己太生硬。”

“亚当,我才36岁。”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能够这样对话。我们时常继续的其实是一场尚未开始的交谈。

亚当坚持要开车送我。我说一共一个街口,东西又不重。他坚持说不安全,坚持说他这样放我走是我存心破坏他的绅士做派。我只能顺从了。停下车,他替我把包提到门口,看我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然后我们相视一笑。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40)

我回到卧室,躺回床上,律师鼾声的节奏丝毫没变。对于他,和亚当共度的这个凌晨从没有存在过。我今后要好好待他,因为对他来说,我这里暗中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或将要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从来就没发生过,或将不发生。

律师决定延长我们婚前的交往。他说这样能把一切事更好地计划。他一封一封的信发出去,取消婚礼邀请,为自己失了一次信用而致歉,同时请大家等待他下一次邀请。一些提前到达的贺礼,他和我一同去邮局退还。

圣诞过了,新年也过了。复活节步步逼近,律师吃了晚餐后出去买­鸡­蛋回来染。他过鬼节刻南瓜,过复活节染­鸡­蛋,我对这些挺傻的事渐渐也少了些嘲意。

我计划给亚当打个电话。从那次和他凌晨一别,已快半年没见他和菲比了。所以我向律师告假:不陪他一块去买­鸡­蛋了。电话却是清洁工索拉接的。

“亚当刚送菲比去医院!”她口气紧急,“菲比从前天夜里开始发烧!”

我急忙要下医院地址,要来计程车。五分钟后我坐在计程车内后悔,没给律师留个字条。又一想,去它的。

菲比全身武装,各种仪器、管子缠绕着她,围在她床边。亚当看见我进来,微微点了点头。亚当脸上没有太多焦虑,只有得自失眠的迟钝。

医生护士散开之后,亚当告诉我,这是半年来菲比第三次这样如临大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都是为了我好。我说谁给他权力“为我好”,他说趁现在还来得及,抓紧时间培养和律师的感情,然后,趁早生个孩子,生个正常的孩子。

“谢谢你!”我说。我咬牙切齿,两拳紧握,却只是说了个“谢谢你!”

“不要这样。”亚当说。“我们应该习惯了,菲比的六年生命,让我们准备了六年。就是为了今天,为这个时刻准备的。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大致就绪,像我一样。”

我仍是咬牙切齿,却没有一句回敬他的话。还有什么可回敬他的?我也不知道。亚当更加瘦削,轮廓锋利起来。我们坐在菲比身边,两人的眼光都定在心脏监视器的荧光屏上。亚当问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写的小说是否完成了。我说,完成了。亚当又问他给我寄的一份小说新手竞赛的启示我是否收到。我谢了他,告诉他我不想花一百元竞赛费而邀请人们来否定我;我实在没剩多少让别人去否定了,我剩的这点只够自己慢慢否定:英文语法毛病,用词不当,结构愚笨。大概最后剩下的,就只是个*­祼­的故事。

“它叫什么名字?”

我看亚当一看,目光马上又回到荧光屏上。他的兴趣是真的。我说:“名字不重要。”他倒是懂行的,换个人问我:“这小说是写什么的?”就讨厌了。

“名字为什么不重要?名字很重要。”

亚当不愧交了不少文学爱好者的朋友,他不问内容,就问名字,名字所泄露的,就足够他去猜测。

“名字暂时叫‘何必’。”

他看着荧光屏,点点头。

不知他猜出了多少。

“你不写诗了?”

“你看我还能写诗吗?”

他沉默了;他同意我放弃诗。

早晨六点十五分,菲比的神智大致恢复了。我和亚当站在床两侧。菲比睁大没有视觉的美丽眼睛,支着没有听觉的耳朵,鼻翼掀动,像只小猫咪。她嗅出了亚当和我。我伸出右手,她准确地攥住了食指。却攥得相当软绵绵,一点力量也没了。半年中的三场大病,死里逃生的菲比真的像天使一样惨白。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41)

我就那样一直让她的小手攥在我的食指上。她领我去她记忆中的所有地方:滑梯、沙地、客厅、餐室、卧房——那遍布着披头散发、赤身*的时装娃娃的卧房。她看不见那些横尸遍野的*­祼­的娃娃,她只把她们做仅有的玩伴儿。菲比整整一天都温存地攥着我的食指,领我到她可怜的记忆中那点可怜的属于她的领地,那里没有声响,没有颜­色­,没有形状。

第二个凌晨,菲比攥着我的手抽搐起来。荧光屏上的波纹乱了,氧气管在她的抽搐中扭动不已。我看一眼亚当,他正静止在一个奔跑的动作上:他的本能已开始了狂奔——奔出去找医生来急救——但他的理­性­却制止了他的本能。他奇怪地僵在那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毫无表示,并不对他叫喊:“你还等什么?!快去喊医生!……”

我只一心一意感受菲比攥在她小小手心里的食指。她一定以为我在跟着她去,跟她去随便什么地方。

我也以同样奇怪的目光看着亚当。他收回了这个一触即发的狂奔。仍是两个合谋者,我们默默在尚未被­唇­舌印制出的协定上达成了共识。他在我这里看见了“同意”,我也同样看到了他的“同意”。

荧光屏上的线条不再乱,氧气管也停止了痛苦的曲扭。我和亚当完成了我们的合谋。

菲比的小手却一直攥在我的食指上,比活着的时候反而攥得紧些。她一定认为我同她一起走的,起码,一部分的我是被她拉走的。

她这样认为没错。

一年后我和亚当相约,到菲比小小的坟茔前来看她。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上有菲比一张照片,是她四岁生日那天照的。照片上看,谁也不会看出菲比的失明与失聪,只是看上去比一般孩子严肃。

她攥住我食指的感觉,至今还那么真切,成了一块不可视的伤,不知我的余生是否足够长,来养它。

亚当和我坐下来。墓地很大,一望无际的花。我们漫漫地谈着,谈到亚当的日本庭园设计,谈到我和律师的好聚好散。从医院出来,我便打电话到律师的办公室。他说他很抱歉菲比的去世。我告诉他:“我想我们该停止相处。”

他愣了一会说:“可能你是对的。”

“谢谢你。”

“别客气。”

以后每隔三四个月,我就和亚当一同来看菲比。亚当有了不少白发。我们总是挺愉快的。我对亚当讲的实话,已远远超过对M讲的。有时我们在墓园里散步,心里真是挺愉快的。一天我说:“亚当,告诉我你的真名字吧。”

他表示惊讶:“我并没有假名字啊。你呢?”

我笑了,告诉他,伊娃这名字从认识他之后就成了我的真名字。从那以后我认识的人,都叫我伊娃;这么多年下来,它理直气壮地获得了重新命名我的权力。它有足够的理由使我承认它,作为一个永久­性­的名字。

这时候,他拥抱了我。

“假如我说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你会怎样?”他说。

“说出来,看看我会怎样。”

他告诉我,他和我的亲密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我们这个拥抱很长。这在我现在的生活里是罕见的时刻——我心里没有出现“何必”这个词。

集装箱村落(1)

集装箱里倾出来几百具黑黝黝的身躯,朝刚停靠路边的大客车潮涌而来。这是麦克·李的摄像机取景框里的一个壮观画面。一排排被掏出门和窗的集装箱满山坡遍布,在人类学博士麦克·李拉远的镜头里呈现出奇异的摩登|­茓­居状态。身边的李太太也从午睡中惊醒,问车子停在哪里了。麦克说是一块无名地,地图上没找着。但显然是石油公司的长车司机和大客车的一个重要停靠点。没等麦克的话落音,麦克等所乘的这辆有防弹层的中型客车已经陷入包围圈,所有窗玻璃上都有深­色­的脸庞浅­色­的眼珠。李太太问这个停靠点对于他们是否必须。麦克告诉妻子:前面运石油的一辆超长卡车企图调头,却在调头过程中抛锚,封住了路面。被挡住的车想停不想停都得停。李太太却听出丈夫并无多少无奈,像是给他捞着了似的,添出一个未经预设的人类学观察站。

围住防弹中巴的集装箱居民们兜售柴­鸡­、­鸡­蛋、牛­肉­­干­、饮料和行乞技巧。行乞在这里是正当行业,小儿麻痹症、眼疾患者、残肢人的扮演都很逼真。李太太是个美国女人,从来讨厌乞丐,这时都被打动了,掏出所有五十、一百尼拉的小钞,从窗缝里扔出去。这一下引火烧身了:前面大客车被解了围,全部朝防弹中巴跑来。一个“瞎子”肩上还蹲着个小猴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从瞎子的头发里捡出什么,往嘴里塞。

麦克·李称了心。平时尼日利亚人不允许外国人把他们搁进取景框,硬要拍,他们便大敲竹杠。这里人倒是民风淳朴,或者是看中李太太抛投的小钞,麦克·李是人类学家,副修音乐,次修摄像,业余爱好写电影脚本、经营电影制作。李太大特别相信丈夫没成好莱坞一雄杰是因为第一他没时间,第二他­性­格不专注,第三奖金短缺。

把车里带的炸薯片、巧克力饼­干­都投出窗外之后,实在没什么可投了,麦克便投出音乐去。麦克的音乐口味宽泛,很少排他,却常常喜新厌旧。到尼日利亚来工作,政府出他的搬家费,其中有百分之二十是音响和光盘。到达不久非洲音乐又迷死他了,放出话来要创办一个音乐公司,引进一批非洲歌手的歌曲到美国。当地资源丰富而廉价,会有利可谋,也是件好玩的事。

他随身带的手提电脑配有两个喇叭,此刻喇叭把一个埃塞俄比亚女歌手推介给了集装箱里出来的人们,歌声极其调侃,极其活泼,女歌手向听众们眨着媚眼,逗他们玩的样儿全从喇叭里出去了。但围在车边上的黑­色­堡垒慢慢解体,悻悻散去。女歌手唱得如此妙,所有观众却退场,麦克向妻子耸耸肩。麦克·李是十一岁跟着父母从香港移民到美国的,­性­格却比美国人更热闹。从十一岁起,他有意无意地对中国人的含蓄和内向开始矫枉过正。李太太说这倒是个新发现,一首好歌可以驱逐乞丐。麦克觉得这话不好听,不够厚道,既贬了歌星又贬了集装箱里来的听众们。他说大概女歌星不是他们自己民族的歌星,听不习惯。妻子回道:巧克力饼­干­也不是他们的传统食品,他们吃得很习惯。李太太刚来到尼日利亚就中了其他驻外人员的毒,把刻薄本地人作娱乐。

那辆横挡路面的运油卡车趴得死死的,修理一再失败。防弹中巴里的美国人和英国人开始攻击尼日利亚汽车之老旧,修理技术之烂。有个人喝着啤酒打趣,与其修车还不如修路——外面几百人,让他们把路开宽,交通不就恢复了?那都用不了修车这么长的时间。

集装箱村落(2)

麦克·李发现车外门可罗雀,便起身开门。李太太说他找死,往这样的人群里自投罗网。麦克笑笑说假如他长一个大鼻子一头金头发才找死;现在是美国人招人恨的时代,他一张中国面孔怕什么。李太太还要啰嗦,麦克说总得让他找个小树丛方便方便。

麦克顺着公路向集装箱村落的一头走。一些铁皮屋顶上铺晒着手帕大小的牛­肉­片。邻近赤道的阳光直­射­在铁皮上,夕阳时分村民们就可以收获烘熟的牛­肉­­干­了。集装箱大部分是土红­色­,排了一公里长。司机说集装箱村落就是长途运输的卡车司机们创建的。先是把集装箱偷运来,再把美女们偷运来,于是卡车司机们的第二家室便建立了,引来了卖烤­鸡­的、卖玫瑰花凉茶的,卖刀器、陶器和卖身的。这里很好,是人们在道德和法律中给自己留出来的休假地。后来村落越来越大,越来越繁华,日夜都忙;运油的卡车司机们在这里挖老板的墙脚,把油偷到村里的黑市上。大客车也天天有人贩子,把从边远地区搜集的男孩女孩在这里交接,这个村其实是个人*易的集散地。一般繁华起来的地方总是会受到宗教的关怀,不久前在村子的南口升起一支十字架,在村子的北端出现一座圆拱顶。教堂和清真寺成了集装箱村落唯一的土木建筑,为两种打了几千年的教民服务。

现在麦克·李就在朝着教堂走。教堂里的歌声是他的方向。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歌,唱得无拘无束,开心活泼。

教堂只有一间教室那么大,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基督的画像也没有。黄泥土地上堆起一个个土墩,一排高的夹一排矮的,就是桌和椅了。两排歌唱者站在一端最高的土墩子前面,又顿足又Сhā手,唱得不亦乐乎。

麦克·李刚举起摄像机,歌声稀落了,然后你先我后地停下来。麦克·李想,看来这是村子里的高一档村民,不愿白白进入陌生人的摄像机。他嘻嘻哈哈地哈罗一声,那边回的哈罗七零八落。放下摄像机,他发现这群歌手很年轻,十四五岁,顶多了。他问他们唱的是什么歌。他们相互瞅瞅:这个东方人的无知让他们不知所措。当然是圣诞歌啦,还有两周就到圣诞了,正在加紧排练。

圣诞歌可以是不肃穆不沉缓的,可以是顿足蹦跳着唱的,麦克·李作了几年的人类学学问,这一点是大空白。他叫他们继续排练,他可以做他们的观众。排练立刻继续下去。麦克又有了个新发现,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担任领唱,歌喉低而厚,反衬她轻盈秀美的模样,成了个意外。她大概是歌手中最年轻的,不超过十三岁,发育却基本完成,一副­精­致小巧的骨骼,所有曲线弧度都到位。她不久发现这个四十多岁的东方男人只是盯着她一个人看,便发挥得更好,一个高音拖得长长的,不舍得断。她有一副单纯的面容,卖弄也是稚气十足。

等他们结束了一个段子,麦克问出了女孩的名字。玛丽亚,十三岁的玛丽亚,麦克觉得自己的心好久没这样柔情了。这样一个偷盗乞讨­淫­邪的集散地,居然出水芙蓉地出来一个玛丽亚,一副无双的歌喉。玛丽亚是她的教名,是牧师给她起的。玛丽亚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父母去年搬来这里,开了一家小铺。玛丽亚的故事很简单,玛丽亚自己讲述一小半,周围伙伴讲了一大半。

“你可以成一个大歌星。”麦克·李说。麦克十分­性­情化,爱上什么他自己头一个被说服。他在心里反省:我说的是实话呀,这样又低又厚却上得去高音的嗓子只有黑人种族产生,而玛丽亚是他们百年不遇的一块瑰宝。只要一经训练,玛丽亚会灿烂起来。他的音乐公司不是要向美国输入非洲歌手和乐手吗?为什么不能把玛丽亚列到他尚未列出的名单之首?只等他一旦有时间就来着手这桩事业。“我可以把你介绍给美国人。你的嗓音太好了。”从人类学角度看,如此之纤秀的女孩能有如此之壮阔深厚的嗓音也可作个人类学兴趣点。麦克·李甚至这样说服自己。

集装箱村落(3)

麦克唱了《猫》里的几句,要玛丽亚跟他学。这对玛丽亚来说太容易了。从小唱歌,哪里去找个口把口教她的人?总是听着就跟上去,头一遍就跟下来了。舞蹈也一样。玛丽亚不记得她周围任何一个人有“学”的过程。母亲把他们驮在襁褓里,背在后腰上,腰和ρi股舞动,他们便睡着了,舞得越圆,睡得越深。等他们两脚落地,这个舞就长到了他们身上。

玛丽亚要是个白种女孩的话,她现在的面颊应该绯红绯红。就是麦克这种黄皮肤也该红晕满腮。她今天早晨帮母亲把卖早点的摊子支起来,替母亲做出第一批豆面丸子;看它们在油锅里沉浮时一点也没料想到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太不同寻常了,或许玛丽亚的一生都要从这个日子改变。从这个日子起,她将走出这个集装箱村落,集装箱里装的都是什么呀?玛丽亚想都不愿去想:假乞丐、真小偷、*、骗子、地下油贩子、人贩子……别说去美国,就是去南头的阿布贾或北头的卡诺,玛丽亚都会给上帝献上三天的歌。其实在此处玛丽亚误会了人类学博士麦克·李:把玛丽亚的歌声介绍给美国与把玛丽亚介绍给美国是有区别的。把玛丽亚介绍给美国与带玛丽亚去美国区别更大。对于这些区别的无视,麦克·李即便知道也会不忍戳穿。奇迹偶尔会发生,比如玛丽亚的歌声和玛丽亚自身都引起了美国的注意,注意到一定程度,终于影响到美国的签证官员。签证官员们很难受影响,连影响了全世界读者的尼日利亚作家乌利·索因卡也差点没影响他们。一次索因卡的签证申请被拒绝了。

麦克·李来了劲头,满头大汗地指导男孩女孩们排演。他要进一步让玛丽亚发挥,看看她的潜力。他越来越被自己说服,这是个没得挑的女孩,从形象到嗓音,从气质到教养,不属于这里。他一定得弄点钱,把音乐公司筹办起来,在*头、人贩子、早婚早育早衰夺走她之前,使她走出集装箱村落。

他回到车上大家已经绝望了,以为人类学博士被他研究的人类给生吞了。李太太沉默不语地看着车上没有图像的电视屏图。李太太暴怒起来,第一沉默第二眼睛不看丈夫。麦克想和解就得挑起她开口,煽动她暴骂。车开动了,麦克手舞足蹈,唾沫四溅,大谈筹建音乐公司的想法。李太太突然开口:“你知道多少人下车去找你吗?!自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到今天做成什么了?!”

虽然悄悄声,但绝对够暴。和解开始了,麦克·李往后一倒,细细玩味他记忆里尚新鲜的歌声。他知道自己对玛丽亚不纯粹是伯乐与白马的关系,有一丝卡车司机对村里女郎的心思。但这是没办法的,只说明他活着,极雄­性­地活着。

麦克·李乘的防弹中巴在男孩女孩的目光相送下远去。他们全站在教堂的窗子里,看麦克从集装箱夹出的巷道向坡下走,不断蹦跳,怕踩着满地­鸡­粪,狗粪,孔雀粪。他消失了一会,再出现时,往那部|­乳­白的车里一跃。车门未关严,车便向前驶去。那门似乎太重了,关了三次才关严。

男孩女孩们分享着玛丽亚的希望和盼望,慢慢散去。他们从小就养成这种走路习惯,不慌不忙,晃晃悠悠。没有任何事值得这里的人着急。玛丽亚从离去的伙伴身上,突然看到一种区别,麦克·李的脚步是那样脆利快捷,一万件事等在他前面要他去做似的。所有她见过的外国人都像麦克·李那样走路。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集装箱村落(4)

玛丽亚从这个礼拜天起,走路的姿势和速度变了。至少她前面有一桩事情在等她去做。每天早晨她把早点摊顶在头上,运到公路边,替母亲支起折叠桌椅,她就走着目的­性­明确的快步。她小学毕业后就帮母亲挣钱养自己。哥姐们都要挣钱养自己。一大家人有一个人不挣钱养自己,别人就受累。虽然大家把挣来养自己的钱全交给母亲父亲统一开销,但谁都得兢兢业业地挣出这份养自己的钱来。她在课间要摘香蕉,课后顶着香蕉到公路边去巡回兜售。晚上她去露天的餐馆和啤酒吧洗碗。每天都会失业,每天都有新的就业机会出现。

玛丽亚看见那辆|­乳­白­色­的中型客车从阿布贾方向开过来。她后悔今天没有穿她那条唯一的长裙。中巴开始减速,慢慢停下来。玛丽亚这才意识到一个多月来她其实感到多么无望。她管麦克·李叫主人。所有尼日利亚人都这样叫美国人和其他白种人以及所有提供他们就业机会的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她一边向公路边上跑一边就在想:主人李说话是算数的,让她无望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出现,再次赏赐给她希望。麦克·李长相不难看,但在此刻向路边飞跑的玛丽亚记忆中,他简直无比英俊。

|­乳­白­色­的中巴没有下来任何人。她看见一扇窗开了一条缝,所有买卖都靠它完成。一张钞票出来,一袋牛­肉­­干­进去。所有乞丐围着中巴团团转,如同一群豹子围着个巨大的­肉­罐头,明知它实心儿一团儿­肉­,却是­干­着急无从下口。

买卖进行得很慢,这时一个卖家织麻布的小贩正向窗缝内的眼睛展示他的货品,将半米宽的布料一块块抖开,又合上,往这边翻转,又往那边翻转,窗内的眼睛无比挑剔,每一块布样都看够了,最中意的却仍没出现。玛丽亚挤不到车跟前,张口大喊会把她窘死,她只好等着这场窗缝交易结束。其实假如她认识车牌,就明白驻外使节的是红­色­,好比麦克·李乘的那辆车,而这辆模样相仿的中巴却是黑牌。

这一天不巧,集装箱村落的乞丐还没见到其他的车辆;已经是下午一点,再不从这辆中巴捞点什么,他们这一天就算失业。十来个穿长袍戴小帽的乞丐挤了过来,他们的人口比另一种教徒人口多,可在乞讨上往往让后者占上风。卡都那城的两派教徒为了就业机会越闹越僵,彼此要驱逐对方。集装箱村落离卡都那城很近,此刻其中一派教徒发现另一派教徒的确无耻,全挤到车前面,手掌接手掌,可以给司机的前窗当窗帘了。

司机一面打开雨刷,往车前窗上喷水,一面捺喇叭。不把乞丐们打发掉,他是无法开车的。

玛丽亚终于钻到了车边上。车窗是茶­色­玻璃,她看不清车上乘客。而车上乘客看她,则是个面目姣好、十分无辜的小乞丐。她用手掌拍了拍车窗。里面的人想,这么美妙的小东西做乞丐,真是浪费资源。车上是法国人,法国人*,常喜欢咂摸一些不雅念头。玛丽亚拍窗拍得情急,却拍得并不粗鲁。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年轻法国男子朝他的同伴挤上一只眼,得到对方的回答也是挤一只眼。他们会心地认为这个小姑娘肯定是Chu女。年轻的法国人把窗子拉开一条细缝。

玛丽亚听到一句法语:“走开。”但她不明白他的意思,眼睛亮晶晶地问他,主人李在吗?什么主人李?法国人用英文问她。就是麦克·李。法国人觉得这个提问不值得他费口舌了。他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到一块焐热的口香糖,又往另一个口袋摸去。

集装箱村落(5)

司机硬把车开动了。

玛丽亚发现手里是一块温热的口香糖和一张一百元钞票。她是集装箱村落里唯一一个得到中巴施舍的人。乞丐们冷冷地看着她跟在中巴后面跑,心想她还跑什么?靠十条短裙子就挣了那么多。

能止住玛丽亚焦灼的就是路边时而停靠的|­乳­白­色­中型客车。阿布贾各大使馆的公用车绝大部分是这种,常常奔走在阿布贾列卡都那,再到卡诺的公路上。所以玛丽亚的焦灼和无望常有间歇,白­色­中巴一停靠,她便过节一样。再有就是唱歌。教堂的合唱队每星期排练三次,一唱玛丽亚就热泪盈眶。歌声中上帝的模样清晰起来,耶稣基督的样子也清晰起来,他们不再鼻梁高耸眼睛深陷,他们都有了亚洲人和缓平坦的脸庞,光滑无毛的手,单薄的肩膀。

玛丽亚的姐姐在阿布贾找了一份工作,是她一个女友介绍的。姐姐说雇佣她的那家美国人提供一间住房,和主人的宅子分开。那间房有电视、电扇、淋浴、抽水马桶,一套家具包括一张真正的床。按集装箱部落的住房标准和人均占地面积,这间房可以容得下七八个人。所以母亲和姐姐决定让玛丽亚去阿布贾,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份清洁工之类的工作,假如虚报两岁年龄的话。

头一个撞进玛丽亚脑子的念头是:麦克·李就在阿布贾。去了那里,就可以去找他了。玛丽亚没去过这个首都城市,来集装箱村落的卡车司机们炫耀过他们在那里照的照片,天堂一样的天主教堂和清真寺,宽大笔直的马路,以及住在真正房屋里的人们。当天晚上,露天啤酒吧里坐着一群卡车司机和他们的窑姐儿,玛丽亚怯生生地上前问阿布贾有多少人,人和人是否都认识。司机们哈哈大笑,说阿布贾的人没法认识,太多了,所以谁都装不认识谁。

玛丽亚和母亲、姐姐说她不去阿布贾了。为什么?她不回答为什么。她唯一能见到麦克·李的地方就在这个充满糟粕的集装箱村落。假如她随姐姐去了首都,在茫茫人海里找不着麦克·李,他会怪她失约的。他要创办的音乐公司一上来就出现个失约的歌手,那可不好。麦克·李多懂得她的歌声啊,说出那么多道道来。哪天白­色­中巴载着他来了,她却让他扑个空,太不好了。玛丽亚坚决不去阿布贾,但她没有把她的理由告诉妈妈和姐姐。告诉她们她们也不一定懂;他们听玛丽亚唱了十来年也没听出好来;全村人都听玛丽亚唱,全白听,全没听懂。要不是来了个麦克·李,连玛丽亚自己都没听懂自己的歌声好在哪里。

姐姐还是偷窥出一点她的心思,问她是不是爱上了哪个男孩子,为他而不愿离开这个狗都嫌的地方。玛丽亚站起身就走,把捣了一半的木薯扔在那里。姐姐接着木杵捣起来。在她身后说她自己十三岁都有过两个男朋友了,玛丽亚已经快十四了,难道不该有一个?

玛丽亚心里鄙薄得很。这就是这个村落人的素质:心无大志,早早结婚生孩子,背着孩子捣木薯;孩子长大又背着她的孩子捣木薯,对麦克·李,玛丽亚是渐渐爱上的,但是圣徒对圣贤的爱,是歌者对创造歌的人的爱。

已经有两三天没有任何车从公路上过往。村子里有电视的人把消息传出来,说卡都那的两派教徒打起来了,战场正在迅速扩大,死伤人数每小时都在增长,烧毁的房屋使大群的愤怒流民往集装箱村落的方向涌来。那是一批穆斯林流民。

集装箱村落(6)

集装箱村落的教徒们不再敢往村子的北端去。村子中间的水井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南端的人一去就得成群结队,不然北端的人会用语言和石头挑衅。

村民们都没存粮,挣一天钱买一天食,日子都是从手上过到嘴里,中间一点余地也没有。

因为两边教徒的战斗,卡车司机们都不来了,外国人更不来了。一些村民打起了行李,穆斯林教徒打算北上,基督教徒则打算南下。

战场还在扩大。村子里一清早冒出扛着长矛,挎着腰刀,提着福兰尼板斧的战士,全是浑身血水。

村民们说,集装箱村落已经成了战场的一部分,不撤走马上也会被搅进战争。已经有一千多人战死了。不久这些村民自己也成了战士,全是志愿的,为了他们的信仰自愿参战。

玛丽亚的四个哥哥全参加到基督教徒的队伍里。昨天还为怎样少花钱买饮用水伤脑筋的大哥,今天一碗肮脏的井水灌下去,嘴一抹,准备决一死战了。

母亲开始哀求。求儿子们别让她白白生养一场。她和父亲连夜装起家当,准备徒步离开集装箱村落,不要碍双方战士们的事。

玛丽亚的动作像做梦一样,打点锅碗瓢盆,折叠衣物,捆绑卧具。她试图想出一个点子:在她和全家搬离此地后,让终将会来找她的麦克·李不扑空。她问过父亲要带全家去哪里,父亲只说去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地方意味着多远,还回不回得来,玛丽亚全不知道。她又去问母亲不走行不行,母亲说她早想走了,都说集装箱村落的村民致富有道,但是他们一家学不了的道。

“我不想走。”玛丽亚说。

母亲说那就是不想活。

“我不走。”

母亲理都不理她。她已经够乱了,余不出­精­力来反驳一个十三岁半的女孩的意气任­性­话语。她自己把一个大卧具卷顶在头上,又回头看一眼剩在集装箱居所的几张中央塌陷的床垫,只好割舍了。取下了窗帘门窗,集装箱寓所彻底恢复成了一个集装箱。

外面的人飞快地跑过来跑过去,不知跑些什么。­鸡­和狗叫成一片。孔雀被逃离的人放生了,但它们忘了怎样做野孔雀,三五成群蹲在榕树上,嘎嘎尖啸。

左右两边都有大片火光。北面的战场和卡都那的战场就要在此地连成一片了。集装箱村落的基督徒村民撤进了南边的丛林,穆斯林教徒撤进了北边的丛林。所有的手电筒都集中在队伍首端,为躲开蛇或沼泽。

天空轰鸣起来。所有撤进丛林的人们都抬头看去,猜想这些飞机哪来的,向着谁。

坐在阿布贾公寓里的麦克·李对李太太说:“还得外国使馆空降兵力来平息这场恶斗!这个政府什么东西?!武警都派不出来!”

他和太太坐在电视前面,看着BBC晚间新闻。播音员报出的死亡人数已上升到两千。屏幕上的火光正是玛丽亚凝视的。

玛丽亚站在黑森森的丛林里,看见北边的火光越来越亮。旱季的丛林太方便纵火者了,风轻轻一摆就把火浪送得很远。玛丽亚身边有一座两人高的白蚁城堡,远处的火把这里的白蚁都惊动了,一群群冲出城堡。

还有集装箱村落的村民从后面赶上来。把呆望的玛丽亚挤开。

孩子们在某处叫喊:“直升飞机灭火来啦!”

这时麦克·李面前的电视屏幕上,一架印着联合国徽号的消防直升机腾空而起。

妻子说她困了,不想看这场宗教战争的结局了。她见丈夫身体前倾,只有ρi股尖搁在沙发边沿上,笑起来,说他瞎激动什么?不是已经请求调离尼日利亚了吗?

麦克·李听不见她,眼睛跟着画面转向一片空地。再一看不是空地,是横尸遍野的城市,一个从直升飞机上拍摄的中世纪古战场。他想他对他们做什么援助都是白搭。他是个最不愿看到自己的期望落入无望的人。这就是他和妻子决定提前一年离开这里的原因。一年前他刚到尼日利亚,那时他多热情?觉得可为的太多了,假如宗教可以被传教士们普及,文明和科学也可以被他这样的人普及。一年前去卡诺回来的路上,他用摄像机拍摄了一路,学生气地想,多么辽阔美丽的国土,多么古朴的村落。古朴?人都住在集装箱里。麦克·李印象中最丑陋的景致就是由土红铁皮集装箱组成的村落。

麦克若把此刻的看法告诉玛丽亚的话,玛丽亚会完全赞同:集装箱村落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一道风景。玛丽亚站在巨大的白蚁城堡后面,听到母亲在唤她。从声音判断,她在一百米之外。玛丽亚希望在母亲走完这一百米之前能想出个法子,就是说:母亲找到她时,她有了个非常好的借口留下来,不久让麦克·李找到她,把她带到美国去。

母亲在黑暗中逆着人群疾走,不时停下来,仰脖子唤一声“玛丽亚”!

玛丽亚突然蹲下身。她没有想出点子。没有比回到丑陋的集装箱村落继续等待麦克·李更好的点子了。

丛林静下来,母亲也不甘心地随着最后逃离村子的人走去了。

玛丽亚回到只剩下穆斯林战士的集装箱村落。假如说集装箱村落只有一点长处的话,就是它不会在大火中坍塌。

苏安·梅(1)

人们看见坐在苏安·梅旁边的非洲男子向她说了句什么。

苏安·梅脸红起来。她脸红的时候你心动极了。这样爱羞涩的女子一百年前就灭绝了。你心动还因为她笨重、痴肥,有着侏儒症患者特有的短手指——这一切都没有耽误她像最美丽的少女那样脸红。可惜会脸红的美丽少女也差不多灭绝了。你心动还因为除了脸红,苏安·梅没有任何让你心动之处。

人们把应付苏安·梅两三句对话看成自己的慈善业绩。问她:“习惯非洲的气候吗?”她把肥胖的一张脸转向你,你马上明白她同意你的看法,也把你和她的辛苦搭讪看成慈善事业,她就在这时候红起脸。

所有人在背后讲其他人坏话,没什么恶意,只因为这个非洲西部的国家严重缺乏消遣,却没一个人讲苏安·梅的坏话。“苏安·梅是个一流秘书。”“苏安·梅做秘书做得太酷了——不动声­色­把所有档案都处理了。”这些好话也是大家的慈善之举,把好话捐赠给这个一生也没出嫁希望的老姑娘,造成乐善好施的自我错觉,其实这些成堆的好话对于大家是废电脑、旧衣服、过期杂志,撂着也是撂着,于是大家比着捐。一次大家喝酒喝超了,说起各个年代流行的发型来。一个人说70年代末的“莫勒发”最难看,前面一大蓬,后面飘几缕。另一个人说大概苏安·梅家乡信息不通畅,所以到现在“莫勒发”还没有结束流行。这时苏安·梅正巧被谁邀请来了,第三个人便说:“苏安,70年代刚打来电话,要你把拿它的发型还回去!”

苏安·梅摸摸自己蓬了一脑门的“莫勒发”,脸­色­大红。人们顿时酒醒,觉得对苏安·梅慷慨捐赠的好话一下子透支了。苏安·梅一点也不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一张张脸看过来,眼神含有强烈的求知欲。过了好一阵大家才明白,她不知道笑话的要点是什么。

正是蝙蝠出林的时刻,上万只蝙蝠使最后的天光­阴­暗下去。人们发现苏安·梅身边的男子不见了。再出现时手里端了两杯饮料。他取饮料去了,一杯是为苏安·梅取的。苏安·梅从塑料扶手椅上欠起身,对非洲男子的殷勤照顾万分领情。她害羞得作痛了。重新坐回去时,薄而轻的塑料在她的分量下失衡,两条后椅腿一屈,连人带椅险些来了个后滚翻。椅子让男子挡住了。只因一只脚在椅后一垫,便挡住了那个很可能引起重伤和失尊的后滚翻。

看见这一幕的人把它描述给没看见的人。把它作为苏安·梅突来的艳福描述。而错过那一幕的人都不信。他们对苏安·梅命中无艳福这一点很笃定;正因为她被认定没艳福,人们才放心大胆邀请她参加所有便宴盛宴、酒会茶会,尽管苏安·梅永远只喝可口可乐。艳福怎么可能降临苏安·梅呢?一米四的个子,三尺腰围,棕­色­头发有一半白了。她的父亲是个中国人,母亲遗传显然太霸道,因此她一点中国样儿都没有。

三个月前,来了个纽约人,六十三岁,锃亮的秃头,幽深的酒窝,谈歌剧谈高尔夫谈证券股票都充满激|情和学问。有一次讲到自己离了婚的妻子,当众老泪纵横。不久他身边围上了一群人,女人多于男人,不知是爱他还是爱久违的纽约。苏安·梅静悄悄地尾随在他的尾随者后面,目光蓝蓝地照耀着他。苏安·梅的眼睛细看是好看的。纽约人对她一笑,问她是不是纽约人。苏安·梅红着脸说她是在那布瑞斯加的一个镇子上长大的,从来没去过纽约。纽约人心疼起她来。在纽约人看,没去过纽约比没谈过恋爱还悲惨,简直是上帝给你的生命交白卷。苏安·梅又补了一句,说她来非洲之前没乘过飞机。纽约人心疼坏了。她的天真诚实使他感到自己过分丰富的人生阅历、繁忙不已的度假和享乐,以及对这一切的卖弄简直是在欺负苏安·梅。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苏安·梅(2)

不久,纽约人开始普及纽约生活,在家里开爵士音乐会,把古巴的“Buena Vistn Social Club”一群七八十岁的老乐手介绍给人们。还放映百老汇的戏剧、歌剧录像。这种音乐会一般只有六七个客人,纽约人要的是一种知己气氛,但苏安·梅回回受邀。纽约人的宅子变成阿布贾的纽约时,人们暗暗打听:这周被邀请的人是哪六位。有一种类似妒忌的感觉滋生出来,不常被请入纽约人宅子的人们心里酸酸的,对常常被邀请的人产生出不服气。

但没人妒忌每次被邀请的苏安·梅。不管纽约人给予她多少惠顾,或说命运从此给予她多少补救,她都无法在优劣势上和其余人扯平。

又过一阵,纽约人的音乐会上添出一个新客。一个苗条秀丽的尼日利亚姑娘,二十二三岁,叫奥利维亚。一次音乐会接近尾声的时候,客人们看出苗头来,找理由早告辞。六十三岁的纽约人和二十三岁的奥利维亚要做什么,假如奥利维亚没意见,谁也不会有意见。告辞非常拖沓,因为大家想让稳坐在情人沙发上的苏安·梅得到暗示。苏安·梅却仰着脸,一脸目送大家归去的粉红笑容。坐是坐得闺秀气十足,一腿前一腿后,两个脚尖吃力地举在沙发沿上,不够长度着陆。画面太惨烈:她身边就是黑­色­仙子般的奥利维亚,暗­色­皮肤有种丝绒质感,穿着牛仔裤也不妨碍你在脑子里看见那两条笔直圆润,长得惊人的­祼­腿是怎样从惊人的凸翘的臀部起头的。只有像纽约人这种爱够了白种女子的人,才有如此高的眼光,来爱奥利维亚这样的黑姑娘。

大家都同时明白了一个惨烈的事实:苏安·梅认为自己是应该有份留下,哪怕只留下一小会儿,和纽约人有一小会儿的私房空间。她把纽约人过分豪爽的善施误领了。这样的误差她可是不堪的。于是人们都认为有义务保护天真的老姑娘,也有义务替纽约人脱开­干­系。

就像大家起初不相信纽约人的荒唐,越过四十岁年龄去和奥利维亚浪漫一样,苏安·梅深信纽约人做不出这种事情来。苏安·梅一生中没动过几次情,再天真她也懂得那是枉然的。而这一次纽约人让她信以为真了。她觉得自己再是老姑娘比纽约人还是年少二十多岁。并且由于她曾经住过的镇子都是白种人,假如有一个黑人从镇上大街的一头往另一头走,不必走到头就会被警官截住,因为有好几户人家已向他报了警。在苏安·梅单纯的心灵中,她把纽约人和奥利维亚浪漫的可能­性­排除得很­干­净。她的中国父亲因为受不少小镇人的冷眼,才离开了她和她的母亲。她想她再怎么不济,也不会输给一个黑人女孩。她哪里知道纽约城的人有百分之四十是黑人和非白人。纽约的市民对非白人就像对杂粮面包一样,口味早就习以为常。

客人中有人建议:不如去英国领事馆再喝两杯,那里周末酒水半价。都明白他的用意,便起哄说一块儿去一块儿去。十分钟后这群人已经围在吧台边上,各自点了酒,某人为苏安·梅点了可口可乐。没有想伤害苏安·梅,所以都希望和她胡扯而抓住她的注意力,让她错过纽约人和奥利维亚悄然消失的一瞬。但这简直办不到,苏安·梅眼睛长在了纽约人身上,为着他发挥得越来越糟的调侃一会一脸红。酒吧旁边有三四个人在打桌球。有人想用这一招来使纽约人冲出苏安·梅蓝­色­目光的封锁线。结果马上就失败,苏安·梅用她侏儒症的短手指拾起一根球杆,等着轮到她上桌和纽约人打一局。

苏安·梅(3)

这时已过了十点半。酒吧十一点关门。假如苏安·梅坚守到最后,她一定会看见纽约人和奥利维亚双双乘车离去的一幕。正是这一幕不能让她看到。对于这个天真丑陋的老姑娘,非分之想是美丽的。人们不由怀恨起纽约人来,在他没来到这里之前,苏安·梅自己一生孤单的结局多么死心塌地的接受。这一想连招聘苏安·梅的人也一块怀恨。虽说不歧视长相残疾是文明水准的体现,但把她推进一个乱施慈善的人群,却非常危险。一旦她目睹纽约人怎样带着奥利维亚一块回家,她就明白纽约人给她的除了善施什么也没有。这里的人都待不长,最长两年。她的非分之想也有限度,从来没想过纽约人会与她终身好合,但能抹去她情爱史上的全然空白,已终如愿以偿。纽约人之所以令她着迷,不是他迷倒其余人的魅力——那些魅力她并不懂,而是他的年岁。六十三岁,年轻女人,漂亮女人,苗条女人是不要的,可以把他剩给她。

苏安·梅开始减肥。她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专门雇了一位教练,监督她做水下减肥­操­。教练是尼日利亚人,教得很好。但他来得太早走得也太早,大家没见过他,是从猛瘦下去的苏安·梅身上看出他的好来。一生没吃过蔬菜的苏安·梅开始以生菜沙拉为主餐。从来都喝可口可乐的她也改喝葡萄酒了。

大家全知道,就在苏安·梅一天天瘦下去的时候,纽约人和奥利维亚一夜夜地同居起来。幸亏这位英武的尼日利亚小伙子出现了,成了纽约人的救火队员。但愿小伙子能给她足够的动力,让她诀别全美国人民在70年代末就已经诀别的发型。非洲小伙子穿一件橘红衬衫。橘红和黑­色­是最好的搭配,因此他有种火烧火燎的热切感觉。再就是*。虽然食品紧缺、自动化程度过低的生活使尼日利亚男男女女都消瘦而*,这个小伙子还是遥遥领先于一般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性­活动好手。不知凭了什么,所有人一致认为苏安·梅是没有尝过­性­的滋味的,这可比没乘过飞机、没去过纽约问题大多了。渐渐降低体重的苏安·梅曾一度使怜悯她的人几乎走出对于她的绝望,认为纽约人或许会给她一个吻,那种不纯洁的,使她相信她身体还能引起他欲望的那种吻。反正又不破费他什么,却够苏安·梅一生玩味。苏安·梅不贪婪也很领情,这一点大家有数。

圣诞前夕,苏安·梅发出邀请,请了八个朋友去她家吃传统的圣诞餐。火­鸡­难买,她却买到了。还有新鲜­奶­油(而不是罐装的)做的蛋糕,蜂蜜火腿,红瓤白薯,南瓜­奶­油派,全是尼日利亚不常见的好东西,苏安·梅羞涩地通知这八个朋友,红着脸说她花了一个多月才把东西凑齐。八个朋友一听全明白,那些她费了一个多月的劲找来的好东西,也正是使矮胖的苏安·梅之所以成矮胖子的东西。

到了这一天人们却把这个餐会给­干­­干­净净地忘了。因为苏安·梅过分郑重,下达邀请过早,反而被后发出邀请的人替代了。圣诞前晚会、家宴天天有,人们疲于吃喝,一些晚会不到场也就不到场,没人介意。只有苏安·梅守着一桌丰盛的食物,穿着镇子上年年不变的红绿格子圣诞裙,坐在圣诞的蜡烛旁等候。事后人们自省起来,明白了自己是怎么回事,尽管他们对苏安·梅同情爱护,他们实际上是没拿她当回事的。稍不当心,就把她忽略得影子也没了。他们常常问她周末打算怎么过,她认真列起活动清单时,他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子想着部门头儿派下来的报告还没写完,老婆提出的度假计划还没谈定,艰苦地区外交官补助费据说又提高了,某同事居然志愿驻任伊拉克……因此当他们接受苏安·梅圣诞餐会邀请时,脑子里的所有事都显得比她的邀请重要得多。

苏安·梅(4)

在苏安·梅把火­鸡­第三次放进烤箱去热的时候,门铃响起来。苏安·梅打开门,门外是手牵手的纽约人和奥利维亚。假如她邀请的客人个个都不失约,纽约人和奥利维亚的关系不会被苏安·梅马上洞悉。因为她可以把奥利维亚看成其他客人带来的附属客人。一个开始暗恋的人可以使现实服从她的愿望,把现实按她意志的扳过来拧过去。而这时她把最近的一连串事件连起来看了,包括那个音乐会之后,大家酒足饭饱后又哄到英国领事馆酒吧去“喝两杯”。

苏安·梅毕竟是善良宽厚的人。她把纽约人和奥利维亚请进门,给他们斟酒,斟饮料,为他们摆出带圣诞字样的锡泊气球,带他们参观从非洲人那里买来的圣婴降生模型。难为她还把自己收藏的上百个布娃娃拿出来,让奥利维亚开心。她从六岁开始收藏娃娃。六岁的苏安·梅肯定不知道她将来会长成个患侏儒症的矮胖子,为一场从未开始的恋爱而失恋。

人们从此疏远了纽约人。纽约人太狠,诚实完全可以不以如此之狠的方式来呈现。大家对苏安·梅狠不下心的事,全让纽约人办到了。他居然吃得下苏安·梅烤的火­鸡­?!他以为作为纽约人就可以不事先征得女主人同意,临时带附属的女朋友吗?但纽约人毕竟是纽约人,他们的酷就表现在心胸和眼界上:谁和你们一般见识呢?他照样逢人笑嘻嘻地谈纽约最近轰动的剧目。纽约是充满敌意的城市,六十三岁了还不会在敌意中自如自在,那他早就搬离纽约了。或许搬到那布瑞斯加的某个远亲不如近邻的小镇去了。有人常常看见他和奥利维亚在餐馆里对坐,眉目传情,脚和脚在桌子下“探戈”。他会大方地打招呼,或请你到他桌上共饮一杯。人们对他的敌意渐渐公然化。他们为苏安·梅抱屈透了:苏安·梅的绝望表面上虽看不出,但她飞快增加上来的体重是她受重创的见证。她虽然每天早晨坚持水下减肥­操­,但心灵没了向往,身体自身就自暴自弃了。

因此当人们听说纽约人和奥利维亚散伙都暗自称快。纽约人主动打发了奥利维亚。奥利维亚有一天以旁敲侧击的形式提出要纽约人替她办赴美国签证。纽约人黯然神伤,醒悟到自己对于奥利维亚所含的巨大而不浪漫的价值。他含糊其辞,告诉二十三岁的黑美人他不管签证,也无法左右签证部门的决策。奥利维亚似乎忘却了这桩事,不再提及。纽约人大大释然,以为一切不过是他那纽约特产的戒备心所致。在一次将醉不醉的最佳时刻,奥利维亚提出要嫁给纽约人。纽约人彻底认清了自己对于她那巨大而不浪漫的价值。纽约人的高尚也在于此:他绝不利用她的宏大企图而进一步榨取她的青春资源。纽约人紧急告假,返回了纽约。一周后回到阿布贾,他把自己的浪漫多情治愈了。善后也极漂亮,他跟一位同事调换了住房。新的住房和苏安·梅同院,纽约人出门必经过苏安·梅的门口。只要纽约人的大铁门一响,正跨在门槛上的苏安·梅立刻倒退回去,在­阴­暗的门厅里等待纽约人走远。她也有她治愈自己的方式。

人们很快打听出来,在晚会上对苏安·梅献殷勤的尼日利亚小伙子名叫阿吉波拉,是打井技工,被“援助办公室”请到晚会上来的。他非常好动健谈,英语却很糟。他从一个偏远省份的村庄里来,是跟打井工程师一块来向美国政府申请打井经费的。隔着种族看不透阿吉波拉的年龄,但人们猜他至少比苏安·梅年少十岁。打井的申请被拒绝之后,阿吉波拉却没有离开阿布贾。他偷偷在外交圈子里打听,是否可以找一份杂工的事由。工资要求不高,一百多元美金就行。在这期间,他两次出现在夜晚酒会上,人们知道并不是苏安·梅带他来的。苏安·梅从起初的羞涩渐渐变得矜持,再就是对他带搭不理了。

苏安·梅(5)

从纽约人的经历之后,苏安·梅活得更沉静。她不再强迫自己吃令她作呕的生菜沙拉,她恢复了小镇上人人喜爱、辈辈喜爱的酸­奶­油烤土豆、炸­鸡­。她还是动不动脸红,但人们觉得她也许并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懦弱羞涩。一次大家相约去远郊的民间工艺市场,去淘些收藏品,将来离开尼日利亚时有些纪念。四十多度的高温让木雕人像都汗涔涔的。棕榈高耸入云,丝毫­阴­影都洒落不下。和乌木雕塑一样­色­泽的贩子们坐在凉棚里,购买者们却得趟着滚烫的红­色­沙土,走在太阳里。不一会苏安·梅的“莫勒发”就变样了,前面的大蓬头瘪下去,后面的几缕发粘在脖子上,她和大家告别说她想回家睡午觉。她走到灌木丛生的停车场,打开车门,让发动机发动起来好使空调放出的冷气驱走凝结在车里的热气。这时另一个人也热得受不了了,从工艺市场走过来,穿过一丛灌木,就在他能看清苏安·梅举在手上的矿泉水商标的距离,他突然纵身:两个持枪蒙面的黑皮肤男子从苏安·梅车后跃出来。这时苏安·梅什么也没意识到,正往车门里塞着自己肥胖的身体。这个目击者想喊,但他怕蒙面歹徒回身给他两枪。

苏安·梅一抬头,见两个枪口抵在她两扇窗口。歹徒叫她立刻下车,而车钥匙和钱包不要下车,苏安·梅把自己好不容易塞进车门的身体又塞出去,脑子还没转过来。一般人在这种时候脑子最好别转过来,这样容易配合对方的需求,听之任之,事情结束得比较快,好结束歹结束都快。但苏安·梅刚刚下到车外脑子就转过来了,对自己所处的危境立刻清醒。这些人要劫她的车呀!她在小镇一共才开过两部车,还都买的是二手货。她一生中唯一一部新车是在阿布贾买的,本田雅哥,新皮子的味道还没散尽呢,这些人就要把它抢走了。她发起了一生中最大一次脾气。苏安·梅的父亲遗传全体现在她­性­格上:温和、忍让、含蓄、知羞。她父亲是个特别爱惜财物的人,打碎一只碗也会自责半天。这也是他和苏安·梅那个大手大脚的母亲分歧所在。正如母系遗传在苏安·梅的相貌上横蛮霸道,她的父系在她­性­格上的遗传也*得很,绝不能看着她花在买车上的一万六千元霎时打水漂。她大吼一声:不!她吼得已经跑回市场去搬援兵的人也一哆嗦。这人回头,见苏安·梅和已坐在驾驶盘前面的歹徒拉扯起来。等那人搬了援兵来到停车场,正见到这样的场面:另一个歹徒人在车里,ρi股和一条大长腿还在车外,苏安·梅举起自己短粗的腿向那个ρi股踢去。她踢了三脚,直到车子开出去。

事后人们非常后怕。歹徒太有可能开枪了。在一把小刀能劫下载几百乘客的飞机的文明中,苏安·梅的勇敢显得太远古了。苏安·梅短而肥胖的腿三起三落,在歹徒ρi股上留下了侏儒症患者特有的小脚印(她脚的尺度和她庞大的身躯不成比例),多少也伸张了些正义。人们更深地怀疑起苏安·梅的温顺表象来。

从圣诞开始到复活节结束,人们过一个节日又准备进入下一个节日。情人节是阿布贾的风沙季,萨哈拉来的沙土遮得巍峨的阿索岩连轮廓线也没了。有情人的都把休假日挪用到这一天,神神秘秘地消失了。有的飞去欧洲南部,有的飞去东部非洲。没情人的留在阿布贾,假戏真做地相互送些糖果。若在美国,同一办公室的男士或许会买一束鲜花送给女士,用意全无。但阿布贾没有鲜花可买,想买鲜花要提前一个礼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农场花重金预订。

苏安·梅(6)

上班不久,秘书台上便出现了一束鲜花。玫瑰是橘红­色­,夹在蓝­色­勿忘我里。不得了,授花者是苏安·梅。苏安·梅正在其他办公室送文件,一回到秘书台便大红了脸。她的表情非常古怪,几乎是受了奇耻大辱。人们走过来走过去,夸奖多美的花,太美了。过了一会,花就从台子上下来了,下到了台子下的角落里。大家都暗暗可惜那些花,也可惜苏安·梅搁置一旁的艳福。

把鲜花从阿吉波拉手里捎给苏安·梅的小青年是刚从美国来的,才二十三岁,把对非洲的人亲和作为和保守派的界限。他非常自豪地划清这条界限。做足非洲研究,对殖民史有高度认识的科班研究生的他,要以对黑人种族过火的友善来挑衅保守的白种人,比方说:那布瑞斯加某小镇上那一类白种人。这个小青年在传达室里碰到抱着花的阿吉波拉,主动提供帮助。阿吉波拉的献花愿望遭到一连串打击——他求每个经过传达室的人把花捎给苏安·梅都被拒绝了。小伙子把花捐给了苏安·梅之后,又被某人差出去跑腿。(年轻官员总是被老官员东差西差)。他发现阿吉波拉还在传达室里,才想起他是在等回音;苏安·梅是否接受他的晚餐邀请。小伙子想邀请一定是不会被接受的,因为鲜花已被搁在脚下了。他对阿吉波拉说苏安·梅如何感谢他的花,但晚餐邀请发得太晚了,她已跟别人约好了。小青年的诚恳和友善说服力很强,阿吉波拉灿烂地笑起来。这时他才露出他的美中不足;门牙和门牙间有条宽阔的缝隙。小青年还觉得对不住他,想把苏安·梅的冷漠多弥补一些,便说不久有一场大型舞会,各国使节都被邀请了,假如阿吉波拉愿意,他可以邀请他。

小青年立刻受到了攻击,同事们说难道他没听说苏安·梅不久前被劫车的历险记?这个打井技工万一危害各国使节的生命,谁负责?小青年想取消邀请,却又没有留下阿吉波拉的电话号码。

舞会开在星期日晚上,阿吉波拉被挡在门口。每个参加舞会的人都允许带一名舞伴。纽约人带了一位法国女子,一路法语地入场时,看见阿吉波拉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他入场后发现苏安·梅独自坐在一边,端着一个玻璃盏,里面盛了四五个各­色­冰激凌球。没有舞伴的人很少,像苏安·梅这样,只有一个图头,就是吃一顿丰盛的自助餐。纽约人见苏安·梅穿了套黑­色­晚礼服,露出粉白的上半个胸脯。不知哪家服装厂会生产这个尺码的晚礼服。刚这样一想,纽约人觉得自己太不慈善。他跟法国女子道了声歉,穿过舞场,邀请苏安·梅跳一支曲子。他想,反正这支曲子没剩几个小节了。苏安·梅脸一直红到胸脯,跟着纽约人跳起来,一双不成比例的小脚转得挺圆,黑­色­裙裾在又粗又短的腰身上兜起一圈圈风,使她成了盏黑­色­台灯。让纽约人大吃一惊的是苏安·梅的舞跳得极好。

见纽约人找苏安·梅跳舞,人们又开始向她捐好意好话了。一个个人上来请她跳,苏安·梅就要被好意淹没了。她却非常自重,只是认真跳舞,保持一贯的天真眼神,一贯的羞涩面容,舞毕诚恳地道谢。一支曲子结束,她总是为自己取一杯葡萄酒。这时她正跳着,从舞伴肩头看见了阿吉波拉。

一身黑西服的阿吉波拉眼神有种幽怨。苏安·梅突然得宠于众人似乎刺痛了他。他是被那个小青年带进来的。在进门前被仔细搜了身,确认没带炸弹才被警卫放行。

终于等到苏安·梅空下来。他上前去,郑重之极,紧张得太阳|­茓­的血管一拱一拱。七分醉的苏安·梅在他眼里很美很美。他不会跳西方人的舞,把苏安·梅拉扯得恼火起来。她终于说:停。然后她甩下他走回自己的座位。他愣了一秒钟,跟过去。他刚一坐下,苏安·梅却站起来。这样两个人的高度不那么悬殊了。纽约人和法国女子风头最足,“恰恰”跳得炉火纯青。苏安·梅对自己说,盯住他不放,他就是最好的提醒。那个美丽年轻的黑妞儿奥利维亚怎么可能爱这个老头呢?这个老头对于小妞只是一张机票和一个签证,也许还有钱包、账户、卡迪亚手表。这个国家的人都没羞,为了逃避贫穷和饥饿什么都可以忍着恶心、捏着鼻子去吞咽。把这吞咽叫“爱”。她苏安·梅可不要让人忍着恶心、捏着鼻子吞咽,把它也叫做“爱”。就像那束情人节花束的卡片上写的一样。

阿吉波拉在嘟囔囔地表达什么。所有人都在祝福:让苏安·梅好好享一回艳福吧。阿吉波拉的表达苏安·梅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就是盯着纽约人锃亮的秃顶旋过来转过去。阿吉波拉在表达他多么欣赏她的蓝眼睛,粉红的大脸蛋,圆滚滚的短腿短胳膊,以及她天使一样天真的神情。其实他说的全是真心话,他真心喜爱长着蓝眼睛身段肥胖的苏安·梅,尤其她的“莫勒发”让他醉心极了。这么多天看下来,苏安·梅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女人。假如人们这时仔细看一看阿吉波拉的眼睛,一定会相信他是真的。他和奥利维亚绝不是一回事。但没人看他。隔着种族,就是看也看不懂。种族的差异能使人把苏安·梅看得很美,也能把真心的阿吉波拉看得很投机,很功利,看成个骗子。男人们能对苏安·梅这样的女人做什么呢?只能抢她的汽车。苏安·梅坚定地相信这一点。

突然阿吉波拉的糟糕英文形成了意义:“嫁给我吧。”他说。

人们只见苏安·梅往后一躲。然后温柔的她变得极其暴虐,常常绯红的脸蛋苍白,甩起短胖的胳膊掴在阿吉波拉脸上。

苏安·梅轰轰隆隆地快步走过木板舞池,消失在门外。阿吉波拉跟了几步,但很快就慢下来。他在门口停立了很久,背冲着白种舞者们。

阿吉波拉哭了。

那个新来的年轻官员看见的。

热带的雨(1)

雨季的乌赛市场真乱。这是婷婷·海德的印象。雨都在夜晚下,夹雷带电,从天到地直灌下来,天明前却戛然收住,拿得起放得下,不像纽约的雨,绵绵的能纠缠你好些天。婷婷·海德是中国女人,有名字为证,嫁了个美国人,有姓氏为证。两周前婷婷的丈夫从纽约来到阿布贾,在尼日利亚政府的传染疾病控制中心做高级顾问。人们对婷婷的中国名字学习练习得很勤奋,不久都“婷婷长婷婷短”了。

“婷婷,尼日利亚的骗子很多,谁也别轻信。”

“婷婷,佣人都是扒手,眼尖一点。”

……

告诫很多,其中一条是:“婷婷,千万别单独去乌赛市场,肯定会迷路。”

在那些壮硕、高大的美国妻子眼里,婷婷·海德一把可以捏起来。梳一排齐齐的刘海,穿一身“CAP”的零号休闲短装,手腕上套一串乌木佛珠,婷婷·海德是好看还是难看他们谁也吃不准,但她们都想护着她一点。

驻外官员的妻子里越来越多地出现东方种族,原因可能是东方女人不闹独立,以丈夫孩子为职。对于这一点,白种妻子们也吃不准是美德还是弱点。她们在婷婷和丈夫到达的第二天就带她来过乌赛市场。那天恰好是妻子们的集体购物日。这是个保障安全的创意:每周四、六公家派车载着几十个太太逛市场。

婷婷一走进市场入口就站住不动了。迷途的恐怖使她生出一种奇特的兴奋。充满黑­色­人体的视野逼近过来。穿夹脚拖鞋的黑­色­赤脚在一洼洼雨水上跳过,水洼上落着大蚊虫、花瓣儿、树叶和蓝天。多么莫测。

假如其他的妻子们知道婷婷·海德找的是这种莫测的感觉,一定会反过来求她保护了。她们谁也不喜欢莫测。这时婷婷往左边看去。

男孩还在那里。小圆脑瓜像从一顶帐篷里伸出来似的支在巨大T恤的领口。还是上次那件白黄相间的T恤,“XL”号的。他站在和婷婷扯皮的一大群男孩后面,一心一意挖着鼻孔。男孩们都在十一二岁上下,挖鼻孔的这位大概七岁,她问过他的名字:丹纽。上次也是她一个人来逛市场的,想找一种­精­纺麻布,做窗帘用。那次她也被这群男孩们围住。男孩的头领叫保罗,(后来发现那是谎言,因为商贩们叫他Sunday——礼拜天)主管替男孩们揽活儿的。“活儿”包括向导,挑夫,语言翻译。

保罗一听婷婷想买的麻布是中国制造、质地极薄极细的一种,马上说他知道哪里有卖。说好向导费两百尼拉,保罗亲自出马,带了一个十岁左右的手下。两百尼拉在保罗和他之间被不均匀瓜分。

市场方圆几英里,各种货档、摊位挂着红红绿绿的遮雨布,假如从直升飞机上看下来一定是一幅无序的补缀式拼图。由于雨季货档都是拆拆搭搭,此出彼没,加上没有固定摊位的人,把一个商店都顶在头上。(­肉­铺掌柜顶着半扇剥了皮的牲口;百货店老板顶着牙刷牙膏香烟打火机。)有路的地方走不通,没路的地方走出路来,天下大乱。

走了一条巷子,保罗回头,恶吼一声。他的语言婷婷不懂,懂得就是那恶。婷婷见那个七岁的小男孩追在后面,保罗停下来,一步蹿过地上的雨水洼荡,踢了男孩一脚。小男孩没动,表情也不变。就像挨踢的不是他。婷婷赶过去,把小男孩护在身后,对保罗说:“你怎么能踢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

热带的雨(2)

“那更不能踢了!”

婷婷低下身,软声软气的英文几乎吹在小男孩紫砂­色­的腮帮上。婷婷·海德一共三种表情,一种是中­性­偏愉悦,这是她独自一人或者跟绝大部分人相处时披挂的,另外两种是用来对待丈夫和幼小儿童的。她自己没有养育幼小儿童,对世界上所有幼小儿童有一种夸张的母­性­。她不知道自己在小男孩眼里眉飞­色­舞,撅嘴皱鼻,一张黄黄的亚洲脸在一大排黑黑的刘海下古里古怪。小男孩判断半天,才大致判断出这脸上的善意。她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和谁来到这里。小男孩只回答一个词:“丹纽。”

所以婷婷知道他叫丹纽。走了七八条巷子,丹纽还是远远地尾随,两只巨大的拖鞋鸭掌似的。保罗一再回头向丹纽吼叫,制止他跟随,他扇着两只鸭掌一步也不落下。穿过卖鱼的摊位,丹纽的巨大拖鞋上沾了亮晶晶的鱼鳞。卖鱼的摊位一字排开,臭了三条巷子。婷婷最怕从这里走。这天她却来回走了三次。她发现保罗和他的手下不断停下来,先东张西望再交头接耳。她反正也没事可做,踏踏实实等他们密谋出结果,看看他们要领她去哪儿。

第四次从鱼贩子前面走过时,婷婷耐不住了,问保罗到底认不认得卖麻布的货档。夜里暴雨带来的凉爽已经让太阳驱尽,苍蝇一来是一片乌云,鱼贩子手一闲面前白生生一条鱼就成黑的了。保罗说因为雨季,货档都搬了家,得给他点时间慢慢找。再往前走,出现了乞丐。一个眼球拖在眼皮外的乞丐从婷婷手上挣了五百尼拉。婷婷站下来,汗水挂在眼睫毛上。

“不去了。”她说。

“前面就到了!”保罗叫道。他脸上刹那间出现一种凶狠。他的凶狠差点让婷婷认为他是个披着男孩伪装的成年男人;他­干­得出成年男人­干­的所有事情。

“我可以照样付你二百尼拉。”婷婷说。

这样一来保罗给了她一个非洲特有的热烈笑容。保罗下了班似的轻松,跟婷婷唠起家常来。他说他是个好学生,但家里出不起学费就辍学了。假如他就此打住,婷婷是不会发现破绽的。他却偏偏要做中国人叫做“言多必失”的蠢事。他说,有一天夜里,来了个贼,把屋顶掏了个洞,偷走了他的学费。婷婷把她对当地人住房的知识调动起来,认为屋顶掏洞是最不方便的一条行窃途径。

往回走自然而然就把尾随的丹纽变成了领队。丹纽对他身后的交谈毫无兴趣,埋头向前走,又路过鱼摊子的时候,他身后跟的人都没注意鱼的种类。这一溜鱼摊子上的鱼全是非洲鲤鱼,非常大,非常新鲜。也就是说,除了丹纽,谁也没注意这是另一列鱼摊子,刚才他们并没有走过。等婷婷明白保罗是在进行募捐演讲时,丹纽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队人马的方向扭转了,在迷津般的大市场里走出通途来。“只要五千尼拉,我就可以继续上学了。”保罗说。

“让我考虑考虑。”婷婷说。她才不考虑呢。

“假如你没带那么多钱,三千也行。”

婷婷心里好笑:学校也和这个大市场似的,一还价近一半钱去掉了,她说她得考虑,一千元也得考虑。和中国人周旋?婷婷她身上积累了五千年智慧。

保罗的手下突然叫起来:“丹纽找到了!”

一看,他们站在一家暗幽幽的货档门口,货档的三面墙就是布匹。正是婷婷需要的那种中国制造的­精­纺麻布。丹纽退到一边,东张西望,一面挖鼻孔。买了布,保罗和手下一人拎一捆,还剩下三捆,说是等放下前面两捆再来拎。走出去不远,所见身后咣当咣当地响:丹纽把三捆麻木装在一只铁皮独轮车里推过来了。婷婷怕他推不动,上去搭把手,他却坚决地让开了。他可不愿他即将挣到的工钱打折扣。把车推到出口,丹纽热了,把帐篷一样大的T恤撩到头顶上,上面挡太阳下面透凉风。婷婷看见一条可怕的­肉­­色­器官在他腹上垂荡。再一看它是一节半尺长的脐带。怎么会这样处理脐带呢?还是他天生脐带畸形。不管怎样,丹纽都是一个缺乏照料的孩子。他耳朵里塞的一团脏棉花意味着什么?中耳炎?……婷婷走过去,摸了摸小男孩微微酸臭的头。

热带的雨(3)

“喏。”她把一张两百元尼拉的钞票塞在丹纽手里。“耳朵疼吗?”她蹲下来。

“夫人,我们的钱呢?”

保罗的手伸过来了。浅­色­手掌上的手纹是暗­色­的。婷婷对这样­色­泽差距极大的手也恐惧,也是那种混淆着兴奋的恐惧。

“不是给过你们钱了吗?”

“那二百尼拉是向导费,搬运费呢?”

“你们的向导是失败的。所以不该挣向导费。”她把她的中­性­表情拿出来,对着保罗等人。

“谁说我们向导失败了?我的路线只不过不同,我也可以领你到那个卖布的地方!”

婷婷不理他了。她更加满脸表情地怜爱丹纽,问他是否得了中耳炎。于是她在保罗和一群手下的眼里挤眉弄眼,矫揉造作。他们的母亲从来不拿他们的伤痛当回事。所以他们自己也不当回事。婷婷对丹纽又是摸头又是抚腮,替丹纽把那张二百尼拉的钞票装进他裤兜里。

来接婷婷的车从坡下爬上来,司机替婷婷开了车门,让她坐进去,又把几捆布放进后备箱。车在一群黑黑的眼睛前面开动了。颠得很高又落得很低,一蓬接一蓬的浑浊浪花在轮下绽开。车子一拐,出了黑眼睛们的视野。

保罗朝丹纽伸出手。丹纽往后撤一步。他想跑的意图让男孩们识破,立刻围攻上来。丹纽蜷成一只球,那张二百尼拉的钞票在他的拳心里,拳头埋在裤兜里。丹纽最终还是吃不消了,太多的手上来撕扯。他让他们夺走了那张钞票。

丹纽这时站在男孩群落后面,看着婷婷。婷婷一下车就在找他,他明白。

婷婷谢绝了保罗和他的一伙,穿过他们走到丹纽面前。他身上全是伤,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几天前的T恤,只是血迹斑斑。婷婷那种要命的慈爱表情又出来了,问丹纽谁把他打成这样。丹纽眼睛不抬,一语不发。他比怕保罗还要怕这个东方女人的慈爱表情。

婷婷问不出一个字,便转过头去问保罗。

“他摔跤摔伤了。”保罗说。

婷婷不想徒劳下去。她说她需要找一个好裁缝,能执行她的设计,因为她的设计不同寻常,是中国传统服装。

保罗和同伴们实在舍不得放弃这笔生意,但他们不认识任何裁缝会做非洲服装之外的服装。

丹纽闷着头,也不言语。婷婷用眼睛余光看着他。过了三四分钟,她发现丹纽溜进了市场。她和保罗热烈交谈,用他最感兴趣的话题掩护丹纽转移。她说她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里的学校还是开办的,并且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儿学费。保罗的谎言破产,却一点也不羞恼。说学费不高固然属实,但他一上学,每天在市场挣的钱便损失掉了。算下来一个月六七千尼拉,而他只请求她捐助三千尼拉,很客气了。婷婷看着他的脸,非常无耻非常认真。

婷婷果然在不远处碰见丹纽。他蹲在一个银匠铺子后面,看上去在欣赏银子溶化的过程。他见婷婷跟上来便立起身,飞快地在头上顶着血淋淋的半扇羊、一锅煮玉米、一座芭蕉塔的人缝里穿行。十分钟后婷婷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巷子,两面全是大遮阳伞,伞下面有一排排缝纫机和正在­操­作的裁缝。大约有一百多位裁缝。

丹纽把婷婷指给一个猴瘦的中年裁缝,便站到一边去了。婷婷拿出布料,拿出自己的一件旗袍,两人在一百多架缝纫机同时发生的噪音中,以百分之十的听力和百分之五的噪音把价钱谈定。离开那群裁缝,婷婷向丹纽伸过手去。丹纽一看她那要命的关怀表情和手势又要来了,调转身便走。

热带的雨(4)

“他们打了你,是吧?”婷婷追着他问。

丹纽只是往前走。一辆摩托车开过来,把水洼里积的雨水溅到他的巨大T恤衫上和他脸上。这时婷婷觉得背上有异感,回过头,见两个男孩的脸从一个货档后冒出来,就在她要辨识他们的时候又缩了回去。是保罗派来的探子。婷婷愤怒了,她不信她不能主持孩子间的公道。

她把丹纽喝住。丹纽是一副不敢得罪主子的驯顺。她说即便他不肯告诉她,她也知道保罗一帮是这个码头的霸主,欺负任何一个不进贡他的单­干­户、外来户,也不允许任何人的能力超过他。丹纽不吱声,和乌木雕刻唯一的区别是他频频眨动的眼。他不吱声是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一心想的就是这个东方女人什么时候付他工钱,会付多少。

婷婷挑衅地把丹纽的肩膀连同上面的泥浆一块搂进怀里,让保罗的喽啰们看看,丹纽有了保护人。

“丹纽,跟我说实话,上次他们是不是抢走了我给你的钱?”

丹纽赶紧点头。假如钱没被抢走,他也会点头。找一个像这个东方女人这样的大方主儿真不易,况且他认为自己的确因为她而吃了拳脚:她不把他当个小狗狗又拍又抱的话,他们的火不会那么大。

“今天我给你五百尼拉。拿好钱你赶紧回家。”婷婷半佝下身,歪着头跟他说。

丹纽用力点点头。他才不会回家。他得在这市场上最大限度地挣钱。他是个挣钱的好手,只要不被保罗一伙打劫,他一天可以挣两千尼拉。他可以把最刁钻古怪的货品找到,并记得住每一个摊主的脸。

婷婷从一个烤­肉­摊子上买了一份卷饼烤­肉­,把它给了丹纽。“丹纽,你非常聪明,应该好好上学。”

丹纽拿着锡纸包的卷饼,点点头。

“你愿意上学吗?”婷婷问。

丹纽的两只手掌都能感觉到锡纸里烤­肉­的滋味。他点点头。

“那这样好不好?我每月给你两千尼拉。”婷婷脑子里迅速一算,两千是十五块美金,她和丈夫这周末吃馆子少点一个菜全有了。“你立刻去上学。”这一回她连“好不好”都不问。上学还能不好?还用问?她代他决定了。

婷婷回到家就给卷到一系列事物里去了,驻外人员的文化活动中心成立,常常请当地女­性­参加文化比较的茶会。还有读书会、保龄球联谊会、聚餐会,忙得她忘了那件还在乌赛市场一位裁缝那里制作的衣服。直到有一天她需要穿那件旗袍,才突然想到她把它拿到裁缝那里做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婷婷让司机把她送到乌赛市场。没有丹纽,她绝无可能找到那个裁缝部落,再把那位裁缝找出来。男孩子比以往多三倍,婷婷顿时陷入成百双黑­色­手背­肉­­色­手掌的包围。都在为自己拉生意。保罗老熟人似的跟婷婷招呼:“Hi there!”他不必挤在里面;谁拉到生意都有他的份儿。

婷婷看到十步之外站着的丹纽。她对其他男孩们说:“走开走开!”

男孩们根本听不见她似的。她对丹纽说:“来呀!”丹纽也听不见她似的。“丹纽!”婷婷终于走到他面前。

“上次你带我去找的裁缝,还记得吗?我忘了取衣服了!”

丹纽眼皮耷拉着,眼珠却不闲着,飞快地瞅瞅婷婷的左脚,又瞅瞅她的右脚,再换回来。他摇摇头。

“不记得了?”婷婷说。

丹纽眼睛向保罗扫了一下。婷婷明白了。“不要紧,我们慢慢找,你一定会记起来的。”她伸手拉住丹纽的手。丹纽刚想躲,婷婷已把他扯进自己的怀抱。婷婷感觉到丹纽挣扎得很猛。她以为他害羞,觉得他还不习惯靠在靠山身上,但习惯就好了。她正是要码头霸主看看,丹纽如今是有靠山的人,打狗还要看主子呢。“不,不记得!”丹纽叫道。

热带的雨(5)

婷婷吓了一跳:这码头上的黑恶势力还了得?“丹纽,你要不记得,我的损失就大了。懂吗?好几万尼拉就没了。”

丹纽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

“我知道那个裁缝。我带你去吧,夫人?”保罗说。并不热心,全是为婷婷好似的。

“我不要你带我去。”婷婷冷冷地说。

“我真的认识他。”保罗说。

婷婷不理他。她想自己或许凭运气能找到那个裁缝。走进市场,她发现格局又变了:一部分货摊在政府刚施行的拆迁政策下消失了,另一部分彼此合并,曾经能容一辆摩托车横行的巷道更窄了,有的地方被切断了。

向人打听一百多个裁缝搬去了哪里,人们回答阵容肯定被打散了,就像所有摊主一样,能落脚在哪方就落脚在哪方。正是上午十点,所有的雨水洼荡开始冉冉升起蒸气,婷婷迷失得连往出口走的路也寻不着。

这时她突然看见丹纽站在巷道口端。他见了她便调头走去。她知道这是要她跟上去。她跟近了问道:“保罗他们又揍你了?”

丹纽不说话,一副办公的样子只是带她往前走。整个大市场是座原始丛林,只有丹纽这匹小羚羊能驾轻就熟地行走。很快他把婷婷带入一个棚子,十多个裁缝在里面排成三行。靠右的墙上挂着两件中国旗袍,像是店面字号一样抢眼,丹纽凭它们找到了这位裁缝并记住了地理方位。

婷婷试衣时,丹纽站在棚子外,又撩起他的大T恤。可怕的畸形脐带成了紫红的一团,婷婷吓得尖叫一声。

丹纽从T恤下伸出头,看她叫什么。婷婷走过去。仔细看,她发现那一截多余的脐带被极马虎地割下去了,又没齐根割,伤口已凝固,成了似是而非的多余物。

“谁­干­的?!”

丹纽不说话。他记得割的时候不太疼,只是羞辱。婷婷真的动怒了,怒得她不断吹拂额前一排齐齐的刘海。她一边吹着刘海,一边拽着丹纽,往市场的出口走。脚踩在水洼荡里,水面上的蚊子一哄而散,花瓣被踩沉了。她明白这肯定不是丹纽长辈做的事。如果这是他长辈­干­的事,丹纽犯不着瞒着她。弱­肉­强食,太黑暗,太野蛮,离文明、*太遥远了。婷婷不容丹纽挣脱,一直拽着他往出口走。童年时,她不知看过多少泼辣的母亲这样拽着孩子骂大街。

保罗和喽啰们刚刚揽到一批活儿:帮助一支太太购物队推货车。这样的太太购物队在阿布贾成了气候。婷婷上前扯往保罗:“你看看!你看看!”

保罗看了一眼丹纽,耸耸肩。他倒蛮酷。婷婷把丹纽护在自己臂弯里,脑袋抵着他的左肋。“听着,你再欺负他,我让警察把你抓起来!”

面对保罗装糊涂的脸,她意识到自己的威胁多么可笑、无力。她把丹纽抱到车上。这个伤不简单,不好好处理或许会感染。她叫司机把车开到医疗室,一番上药、吃药、包扎,忙完已是晚饭时间。她从废旧衣物里找出几件女式背心、T恤,又找出几条女式牛仔裤,和一根牛­肉­肠,给了丹纽。把丹纽送到机场附近的一个村子附近时,天全黑了。

丹纽下了车就飞快地跑进村去,生怕婷婷一直把他送到他那个泥土加塑料板搭的家。

圣诞节前,婷婷参加了太太购物队。她身上装了几十张五十尼拉的小钞,手上提着一听巧克力,巧克力盒子上打着华美的花结,还缀有一个盛卡片的小信封,里面是两千元尼拉钞票。

在去乌赛市场的车上,同伴们已经以好笑的口吻夸奖了婷婷的好心眼。她们说再多待一阵她就不再泛发好心了,因为会发现管不了这些当地人的事。你拿出两千尼拉一个月,让他去上学?他拿了你两千尼拉才不会上学呢。

车子停下,一大群男孩子拥上来。婷婷数了数,幸亏她准备了足够的五十元小钞。她把钞票依人次发放。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给了保罗。不给他会影响气氛,会煞风景。同时给他上课:你拿不公道待人,我拿公道还你。拿到五十尼拉圣诞礼钱的男孩们张着嘴乐,又团团围上来,半是调皮半是敲诈,说他们没领着钱,请求婷婷再发一次。

婷婷看见丹纽站在人群外,穿着CAP的女式背心和女式牛仔裤,裤腿挽短了好几圈。

“丹纽,过来!”

男孩们又窜又跳,还是围得水泄不通,她推着搡着叫着,衣服全让男孩身上的汗泡透了。她终于挤到丹纽面前,拉着他的手往车子跟前走。一路问他按时换药了没有,伤口疼不疼,有没有去学校打听,新生Сhā班可能不可能。

丹纽被婷婷拉到车里,婷婷把那听巧克力给了他。“钱一定要藏好,那是你的学费。糖你可以分给大家吃。如果你愿意的话。”

丹纽愿意。他出了车门就把一听巧克力分了。保罗没有跟男孩们去分。他对这个不感兴趣。

那天购物的人多,市场开到晚上八点。丹纽走到市场门口,想搭一辆计程摩托。又要下雨,蝙蝠擦着人头飞,蜥蜴都躲没了。搭计程摩托的人多,都是大人,丹纽挤不过他们。他想往前走走,避开市场出入口人就少了。

走到马路边,保罗和另外两个男孩从路边的幼年芭蕉林里冒出来。保罗的浅­色­手掌在铅灰的雨雾里是黄颜­色­。像大蜥蜴尾部的橘黄。这只黄颜­色­的手掌向丹纽讨的是真正的礼物。保罗相信那个东方女人给了丹纽一份私房礼物。丹纽一动不动。

一拳下来了。

丹纽还不动。

另外两个人撕开了“GAP”牌的女式背心,保罗拽下“CAP”牌的女式牛仔裤。丹纽浑身*,只剩下肚子上缠的一圈绷带了。当保罗的手伸向那绷带时,丹纽一口咬住它。

保罗的手特咸。这是丹纽在最后一个清醒瞬间想到的。

婷婷圣诞后的第三天去乌赛市场时没见到丹纽。她一阵慰藉:这个七岁的男孩去了他最该去的地方——教室。丹纽是个听话的孩子,果真拿着她给的两千尼拉上学去了。那两千尼拉藏得很好,藏进他的绷带里,因此她特放心。她一直没顾得上问问丹纽,那个畸形的脐带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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