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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号桌上空空如也。

“这是必要的。”小人用上深沉的口吻,“不觉得这座图书馆有问题?”

“从没觉得过。”

“毕竟不是馆里的人,”小人身子一弯,脸凑过来,“可是我已经待在这里很久了。”

我把杯子放下,怔怔地看着小人空白一片的脸。我感到小人正在死死盯着我,但就算我换一个角度看小人,他还是在盯着我看。只要我注视小人,小人就肯定在注视我。恐怕这是长着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却没有长眼的缘故。

我把目光移开,转而环顾四周。这里空间狭小,我跨出一个大步,就可以从一头踩到另一头。如此逼仄的空间,对于我,一个空间感很强的人,是一件不大容易接受的事实。只要身处狭窄的地方,我的胸口就喘不上气,要是被迫长年累月住在电梯顶,恐怕几天以后我就会窒息而死。但电梯顶对于体积几乎缩小了一倍的小人,大小正好合适。

“不是说要给我看噪音的来源?”

“对对。”

小人站起来,把我引向电梯门所在的那一边。我小心地迈了两步,尽量不让鞋子碰到床单。小人把那盏灯泡拿在手上,往电梯边缘伸过去,照亮了墙壁与电梯门之间细小的空间。借着灯光,我看到一排紧贴在电梯门上方的黑­色­小装置。装置呈圆形,荔枝般大小,但几乎没有厚度,

“发声装置。”

小人解释道。

“按下按钮,声音响起,再按一下,声音消失。”

“所以说,吱吱嘎嘎的声响,就是这么来的?”

“正是。”

小人按下按钮,尽管电梯门纹丝不动,声音还是传出来了。

“够了够了。”

我赶紧阻止小人。声音立刻停止。

“完全听不出是音响里发出来的啊。”

“电梯门滑道里也装了一排,上下同时出声,立体声环绕效果,完全以假乱真。”

我退回原来的位置,再次盘腿坐下,喝了一口水。

“的确厉害。”我如实相告。“还做点别的吗?”

小人在距离我一米来远的地方站着,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头顶的高度才处于同一条直线。

“光这工作就够受的了。每天需要清洁装置,每隔三周还要进行技术检修。另外,­操­作按钮也是技术活,毕竟一开门声音就得响,门一关上声音必须消失,不能显示出人为的痕迹,毕竟,必须要让人们相信,这是图书馆自身的问题。”

我点点头。在这方面,小人的确做到了丝丝入扣的地步,完全没有露出一点破绽。

“要是今天没碰上你,恐怕我会一直把噪声当成图书馆的问题来看待噢。”

“别告诉任何人。”

我感觉小人又在看我。这感觉令我厌烦,但就像踩在鞋底的口香糖,怎么甩都甩不掉。

“没问题。”

我和小人又坐了一会,说了些话。我掏出一根烟点上,小人也找我要了一根,接着从黑暗的角落里拿出一只烟灰缸。想不到他也会抽烟,虽然没有嘴,但烟头放在嘴巴的位置上,渐渐就短小下去,烟雾也从嘴的位置那边不断喷吐而出。

­干­坐了一会,胸口闷得不行。

我­干­脆起身,同小人告别。时间也不早了。

“不再坐会吗?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我答应下次再来拜访,就从电梯盖口那里跳下去了。塑料板,日光灯,还有折叠梯,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地。电梯门也死死地咬合在一起。

“你等一下。”

小人在上面说。

话音刚落,电梯门徐徐敞开,怪异的声响倒没有发出来。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但安静的电梯总归令人舒适。

图书馆大门紧锁,我推开一扇窗户,翻身跳出。还好没有被困在里面,不然无论我说什么,都解释不清。

电梯停在四楼,厢门却没有打开。头顶处传来金属碰撞在一起的声响。盖口被掀起,一只日光灯熄灭,一块塑料板接着被一对短小的白手拆下。最后,一架折叠梯从黑洞洞的盖口里边缓缓降落在地。

“上来吧。”

几天以后我再次听到小人的声音。

“不会被发现?”

“在你上来之前,这部电梯暂时不会被使用。”

又是这句话。

“把梯子拉上来。”

等到塑料板被装上,日光灯重新亮起,铁皮盖口回到原位,电梯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小人和我的身体随之晃动,感受到电梯的上升。它重新开始运转了。

“这几天如何?”

小人招呼我坐下。

“养的猫溜走了,不过一天以后就回来了。”

小人点点头。

“还是自由自在点好。”

电梯以一种不紧不慢的姿态向上升去,借着摆在小人床边的小灯,可以看到四周的灰­色­墙壁正以均匀的速度向下滑落。两条粗大的钢丝绳分别悬挂在两侧,几乎要与墙壁贴合在一起,正顺着电梯的运行缓慢流动。我伸手触摸光滑的壁面,感受到一股纯粹的冰凉,指尖仿佛有一弯静静的溪水流淌。我细细体味着,想象到电梯井里的墙壁长年累月浸泡在黑暗中所孕育而出的冰冷。小人就生活在这里。

电梯即将到达十三楼,图书馆最顶层。随着电梯厢向上逼近,昏黄的灯光已经可以照出位于顶端的滚轴的大致轮廓。吊着电梯的钢丝绳缠绕其间,滚轴放松绳索,电梯就往下落,滚轴拉紧绳索,电梯就往上升。我看到电梯井顶部,那块灰­色­的水泥板与我和小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我先是站着,接着不得不坐下,天顶逐渐向我压将过来。如此近距离之下,我清楚地看到悬在两侧的黑­色­滚轴,清楚地看到一块发青的金属盒子放在两个滚轴之间。盒子内的电动机静静地运转,可以听到咝咝,咝咝,齿轮转动的细小声音。最后,我不得不把腰也弯了下来。

“咣当”一声响,电梯停在所能达到的最高处。电梯顶与电梯井顶上下闭合所形成的空间中,我清楚地看到小人的身高正好等同于这块空间所具有的高度。他没有坐下,膝盖也没有弯,笔直地站着,圆溜溜的小头正好与电梯井顶的灰­色­水泥板相切。

“来过十三楼?”

小人问。

“没有。”

“行政办公室就在这一层。”小人单手一挥,“这座图书馆的罪恶全部发源于此。”

我没有应声,一股强烈的胸闷感如同一双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呼吸愈发困难,想要说话,声音却发不出来。我勉强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

“什么时候下降?”

小人还来不及回答,齿轮转动的声响再次从那块青­色­盒子里传出来。电梯很快就降下去了。方形空间迅速拉长,天顶缓慢沉入上半部分的无孔不入的黑暗,我的身体一下子舒坦下来。

“刚才怎么了?”

“胸闷,空间一狭小,人就胸闷,老问题了。”

“不要紧吧?”

“没关系。”

我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一下懒腰。

“就要停在四楼了。”

小人不紧不慢地说,接着掏出那块按钮。按钮的小半部分,此时有一盏红­色­的光点不停闪烁着。

“有人在电梯里按下四楼,或者四楼的电梯按钮被按下,红灯就会闪。”

我能感受到小人那张空白的小脸上,此时显露出的严肃表情。

“先别出声。”

小人认真起来,我只静静看。显然,电梯停在四楼,对于小人来说,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但我却难以体味到小人的感情。他的所作所为在我看来,可以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我又不好跟小人这么明讲。况且,我脑中突然闪过,就在几天以前,我不是还对图书馆四楼的奇怪声响表示出强烈的排斥情绪么。现在,这个噪音制造者就站在我面前,而我将一言不发,从头到尾地把噪音产生的过称原原本本地看上一遍,感情难免也跟着复杂起来。脑海里闪现出阻止小人的念头,但这么做又毫无意义。我­干­脆什么都不要想,转而仔细注视起小人。小人此时已经摆出一副庄严的姿势:左手握着按钮,右手微微前屈,双脚并拢,站得笔直,就算我推他一把,他也能屹立不动。小人手里的按钮上,红点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直至在电梯停下的一瞬间变成一段持续的红­色­光线,不再闪烁了。电梯门缓缓开启,我从传入鞋底的一阵轻微振动中判断。而就在这同时,小人按下按钮,“吱吱嘎嘎”的声响立即响起,穿过电梯顶的金属板,传进我的耳朵。脑中神经再次绷紧,三样事物快速地在脑海里旋转:巴赫的小提琴独奏,婴儿的哭声,发情的猫。

我尽力将注意力从噪音身上转移开。我想到小人,我试图理解小人的意义。

随着厢门关上,“吱吱嘎嘎”声又重复了一遍。

声音终于停止,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如同纱布般层层包裹住我的耳朵。

“厉害厉害。”

我实话实话。能把时间掐得如此准确,没有经过一番刻苦训练,没有具备某些天赋,是根本做不到的。

“过奖了。”

小人谦虚地说。

我们重新在电梯顶上坐下。小人把被子朝我推过来,示意我把它垫在ρi股下面,可以坐得舒服一些。

“太感谢了。”

小人摸了摸额头。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恐怕会有点忙。”

“人多起来了。”

“每天都是如此。”

我把烟掏出来,拿出一根叼在嘴上,又递给小人一只。我帮小人点上火,接着点燃自己的烟。小人站着,圆头微微扬起,吐出一大团烟雾。我坐在小人的被子上,感觉舒服极了。

“看来挺辛苦的。”

我坦言。

“真的不容易,不过,你想想,都­干­了这么久了,早就习惯了。”

“没想过放弃?”

“这倒没有。”小人的头转向我。“从没想过。毕竟这项工作,意义重大,总得有谁坚持做下去。”

“究竟是什么意义?”

“等会跟你说。”小人把烟头弹飞,用手掏出按钮,可以看到按钮下面的红­色­光点又在激烈地跳动着。我转了个身,背向小人,默默地把这根香烟吸到最底部。

吱吱嘎嘎声又响了十几遍,十三楼也去了两回。但噪音不再那么刺耳,胸口也不再发闷,身体显然已经适应了周遭的环境,四周的黑暗也慢慢将我包围。我一会坐着,一会站着,一会­干­脆躺在凉丝丝的金属板上,无所事事,只等着小人忙完这一阵。

“刚才说到什么?”

小人突然发问,我转过身子,坐起来。

“工作的意义?”

“对,意义。”

“是什么。”

“我觉得吧,图书馆的一切都太有序了。你想想,桌椅整齐摆放,书架并排对齐,书本标上编号,放置在相应位置,饮水机里的水保持供应,看书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有问题吗?”

“当然有。你想过吗,为什么椅子不可以放歪一点,为什么书本要统一编号,为什么看书人一句话都不能说?”

“图书馆就应该这样嘛!要是按你说的来,岂不要乱套。把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图书馆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你这样想,当然不行了。越过表象,越过图书馆的表象来看问题。不要在乎什么效用,也不用考虑什么人类的便捷。必须看到隐藏在背后的形而上意义。不过,我也不能强求你。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才终于看出点什么来。跟体制有关,这座图书馆的体制有问题。”

“体制问题?”

“正是。图书馆选择了这种体制,那么在这种体制的环境中,只允许整齐的书架,不允许歪斜的书架,只允许完好的桌椅,不允许有缺口的桌椅,只允许安安静静,不允许大声喧哗。体制排除异己,体制只站在有着整齐书架的一边,而对于另一边,对于歪斜书架的一边,体制就要竭尽全力反对,就要把另一边当成错误来看待。但是,哪一边都没有什么对错之分,哪一边都有存在的意义。图书馆这么做,体制这么做,就是不宽容,就是一种不自由。”

小人说得头头是道。

“为了向图书馆宣誓另一边的存在,我必须制造噪音。从安静这一点上来说,这所图书馆简直是做到了过分的程度,一丝噪音都不被允许,这怎么行呢?这是对可能­性­的否定,而可能­性­就是这个世界赖以维持的根本。说白了,这座图书馆就是在同这个世界抗衡。”

原来如此。

“何苦只在四楼发出噪音而已?你可以在每层楼都这么做。”

我接着问。

“要是噪音多了,难免引起官方的注意。”

“必须偷偷摸摸?”

“必须如此。我们这一边的力量太薄弱了,随时都有可能被图书馆体制扫地出门。”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不得不说,小人的这番话还挺有道理。

我就这么无所事事地陪着小人,在电梯顶上待了一整天。临走的时候,小人还有些依依不舍,那颗圆溜溜的小头从电梯顶的盖口伸出来,冲我说道:

“下次再来。”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刚刚完成电脑前的工作,我从桌前站起来,猫在脚边窜来窜去。我走进厨房,做了一份三明治,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针刚刚走过中午十二点。我一边咀嚼三明治,一边在脑中盘算着下午该做什么。是带着猫出门走走,还是去图书馆看书,或者上电梯和小人再见一面?我的思路在三个可能­性­之间来来回回,时间慢慢过去,两片三明治已经从盘子落入我的肚子。

门铃响了。

我想不到谁会在这个时间上门拜访,只好先开门再说。两个保安站在门口。正是那所图书馆里的两个保安。每次我经过图书馆大厅,都可以看到他们或站立或坐在折叠椅上的身影,所以我很快就认出了他们。

“有什么事吗?”

“您现在可方便?我们馆长想要见您一面,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站在左边的保安发话了。

“现在?”

“就是现在。”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您亲自到馆长那里去吧,他会把一切都解释给您听的。”

两个保安的外型几乎一模一样:上身穿淡蓝­色­制服,腿上是一条烫得平整的深蓝­色­工作裤,皮鞋油光发亮,一尘不染。腰带上系着一根电棍,也都别在左手边。还有一点不得不说,他们身高一致,胖瘦也几乎相同。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保安,小人的话语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体制排除异己。”

“能等我把午饭吃完了?很快就好。”

“没问题。”

“那进来坐坐吧。”

“不必了,我们站在门口等您,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不喝点水吗?”

“谢谢您,不用了。我们必须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

以上的话全部出自左边保安之口。

其实午饭吃不吃完都无所谓,反正我今天的胃口也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再拖延一下时间,把两个保安请进家门,同他们聊一聊,以便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但他们完完全全拒绝了我的邀请,搞得我现在有些不知所措,但又不好明说:

“既然你们不想进来坐那我们就直接走好了反正这顿午饭吃不吃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无奈,我只能硬着头皮把剩下的两片三明治塞进肚子。这段时间里,房门敞开,两个保安一左一右,站得笔直,没有发出一点动静,犹如两座塑像。临走之前,我扭头看了看蜷缩在沙发上的猫。它愣愣地扫了我一眼。

下了车我们径直走进电梯,来到图书馆13楼。电梯没有在四楼停下,但我下意识地望了望上面,似乎能透过塑料板,日光灯和电梯顶,看到小人的一举一动。此时他应该站在冷冰冰的金属盖上,时刻注意着手中的按钮。

13楼电梯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走在中间,两个保安左右随从,紧跟在后。我不知道馆长室究竟在哪里,但走廊只有这笔直的一条,也没有走错路的可能。我们脚步轻盈地向前迈着,地面将鞋底的声音吸收得一­干­二净,我们之间也没说上一句话,总之以我为中心的这只队伍就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走廊地面用大块的白­色­大理石铺设而成,头顶的天花板雪白一片。一排排深棕­色­的木门相对而设,每隔一门,走廊两边分别设有两盆绿­色­植物。总而言之,这间走廊以一种完美的对称­性­架设而成。拥有这样的十三楼,难怪整座图书馆都显得井然有序。

走了一会,尽头处渐渐清晰起来。两扇深棕­色­木门合并在一起,之间的缝隙呈一条直线。要是这条直线继续在地面上延伸下去,直至走廊的另一头,那么十三层肯定可以被这条线划分为完全相等的两块。

馆长室就是那一间。

走在我身后的保安跨步向前,替我把门推开,在我走进去之后,就迅速把门关上。整套动作里,没有丝毫多余的停顿。

馆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一张皮椅上,身后是一面落地窗,从这么高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处的海。阳光化为无数张闪闪发亮的碎片,播撒在平静的海面。时值中午,海那边一个人影也没有。

“坐吧。”

馆长微微一笑,冲我点头示意,两只手架在办公桌上,十指紧紧相扣。

“小人的事,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

馆长开门见山,我则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们一直疏忽了电梯停在图书馆四楼时那个怪异声响的来源,认为它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技术­性­问题,这是我们在工作上的一大失误。但就在昨天,这个问题得到有关部门的密切注意,我们以那部电梯为中心,进行了一次彻彻底底的调查。事件真相很快就浮出水面,我们已经掌握了和小人有关的全部信息。而你,也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我问你,你跟小人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往来,对吧。”

馆长瞪大双眼,两根细长的眉毛高高扬起,犹如两把意欲向我劈来的尖刀。

“是的。”

看来小人的事情,图书馆已经全都知道了。我不好隐瞒什么,不过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只能老老实实乖乖作答。

“算得上是朋友?”

“不清楚。”

“你们之间做过什么事情?”

我说我被小人邀请到电梯顶盖上,聊天,抽烟,观察他怎么制造噪音。不过只是观察而已,至于真正的行动,我根本就没有Сhā手。

“很好。”

馆长把手松开,在半空中扬了扬,做了一个劈砍动作。

“我们即将针对小人展开行动。”馆长冷峻地看了我一眼。“而你,作为唯一一个跟小人有来往的人,我们有必要在行动期间对你保持密切监视。此次行动追求高效严整,不容许有任何疏漏。”

“那我该怎么办?”

“待在这里。等行动一结束,你就可以走了。”

图书馆已然做好了周密的准备——信息掌握充足,保密工作一丝不苟,就差最后一步的行动了。看来小人这回在劫难逃,对此我也无能为力,我对着馆长摊摊手,耸耸肩,表示服从图书馆的安排。

馆长侧身从办公桌下搬出一台电视。一台样式老旧的电视,四周棱角分明,屏幕只有八寸到十寸大小,周身包裹着|­乳­黄|­色­塑料壳。阳光从落地窗外倾泄进来,打在黑亮亮的屏幕上,反­射­进我的眼睛。

“你要是闲得无聊,可以打开看看。”

说完,馆长推开靠背椅,跨步走向门口。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我要不要喝点茶。

“如果午饭还没吃,图书馆也可以免费给你提供一份盒饭。”

我摆摆手,拒绝馆长的好意,说自己根本没有胃口。两片胡乱吞下,咀嚼不彻底的三明治此时在我的胃里翻腾,胀得难受。胸口也莫名其妙地闷起来。馆长室里的空气好像和外面的空气有所不同,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充分呼吸。

馆长走出房间,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

我被锁起来了。

房间里闷得难受。虽然天花板内的中央空调保持平稳运转,但我感受不到一丝空气的流动。我走到落地窗边,试图推开窗子,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但落地窗上的玻璃是整块整块地契入镂空墙壁的,根本没有打开的可能。我懊恼地抽出一根烟,点上。

眼下,我只能尽力调整呼吸,使肺部平缓地一张一闭,节奏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以此来适应馆长室里密闭的空气。

我看了看海。只要天气晴朗,晚间我就会抱着猫去沙滩边走走。无边无际的海的那一边吹来撩人的凉风,积郁了一整天的暑热被悄无声息地带走,无与伦比的舒畅灌注全身。我很喜欢那处海,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要带小人去那里走一走。如果总是在电梯顶待着,对他的健康应该没有什么好处吧。

鞋底在大理石地板上咯噔作响。

我踱回椅子,让身子深深沉入椅背软垫。我伸手拉过那台小电视机,按下右下角的开关。“啪”一声响,紫光倏忽划过电视屏幕,画面渐渐清晰。从电视的黑白屏幕里,我看到一座电梯的内部——镜头悬在厢内左上角,日光灯的白光透过塑料板,从上面照­射­下来,电梯门紧闭,里面没有人。我一下子辨认出,这正是小人所在的那座电梯。

这时候,画面中的电梯门徐徐展开,那两个带我来到馆长室的保安显现出来。他们的五官在画面里并不能看得细致,也就无法辨别出他们究竟是左手边的那一个,还是右手边的那一个。在模糊的监控器镜头里,他们宛如一对惟妙惟肖的复制品。保安后面还有几颗人头攒动着,随着保安踏入电梯,后面人的身影也能看得清楚了——手持扫帚的清洁工紧随保安之后踏入电梯,而他身后又跟着两名电梯工。他们这一对类似于两个保安,似乎也长得一模一样。一样的身板,一样的步态,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手中的物件:一个提着黑­色­工具箱,一个扛着一把折叠梯。随着身后的三个人涌入电梯厢,率先进来的两个保安让出身位,分别站到两头的角落里。借着敞开的电梯门,我还看到一个人的下半身。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映现在画面中的下半身,穿着的正是馆长的西服裤子。看来馆长站在人群后面,时刻关注行动的进展。

摄像头无法传递声音,但应当有人下达了一声指令。拿着扫帚的清洁工率先开始自己的任务。他高举双臂,用扫帚捅着最外层的塑料板。清洁工使出全身力气,监控镜头也不禁受到力量影响,小电视画面边缘一阵一阵地泛起毛边。一根粗大的扫帚柄正好挡在镜头前,我甚至可以把圈形木头上的一处暗­色­油渍看得很清楚。半透明的塑料板掉在地上,声音并没有传过来。

我坐在黑白电视前看着那一幕,一阵刺耳的声响仿佛传到我耳边,那块塑料板掉在地上的同时,好像也正正砸在了我的胸口。肺里的气体一瞬间被挤压而出,喉头处仿佛被塞入一团无形的棉花,窒息感紧紧抓住我的全身。我尽力向后靠,仰起头,疏通身体,伸展肺部,终于渐渐缓了过来。

画面那边,清洁工拾起那块塑料板,走出电梯,消失在镜头外。小电视前仿佛上演着一出戏剧,舞台就是那座电梯,开场人物清洁工刚刚退入幕后,扛着折叠梯的电梯工紧接着粉墨登场。他把折叠梯在电梯厢中心架好,还用双手在楼梯踏板上压了压。确认梯子已经架牢,他便向后一步,靠边站住。另一位电梯工提着黑­色­工具箱,顺着梯子爬到最高处,坐上顶部的靠垫。他把箱子递给同伴,伸出双手,手掌越过了监控器所能捕捉到的范围。上方的光线突然暗下去了,我坐在这一边,想象着他把一条日光灯管卸下来的情景。白­色­的灯管掠过监控镜头,递到另一个电梯工手里。小电视的画面边缘再次泛起弧形的波纹,波纹时强时弱。突然,一阵抖动剧烈地传来,几条黑线强行Сhā入电视画面。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如一条野兔般剧烈跳动着。我仿佛坠入真空,鼻孔感受不到空气的存在。这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从靠背椅上弹起身子,双手叠加在胸口,尽力按住肺部。好在这阵感受很快消失,我也就慢慢平静下来。

电视屏幕里,那块方形的金属板已经被电梯工拆卸而下,此时正拿在另一个电梯工手中。做完了这些工作,他不紧不慢地从折叠梯上下来,接过同伴手里的日光灯,提起放在脚边的黑­色­工具箱。两个一模一样的电梯工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消失在监控镜头外。

这时候,立在两边的保安向电梯厢中部聚拢过来。他们抬起脸,嘴上在说些什么。我想,小人这个时候应该出现在盖口那里了。两个保安讲了一会,嘴­唇­不再翻动,但两对眼睛始终紧盯着盖口所在的方向。敞开的电梯门外,馆长的下半身终于活动开,朝镜头所在的方向走来。他斜身越过那架折叠梯,正正站在舞台的中心。一道隐形的强光似乎打在馆长身上,从馆长以气度不凡的步伐迈入电梯门开始,那道光就一直追随着馆长的身影。

他在电梯厢中心站定,脸略微抬高,眼睛望着的位置同两个保安一致。馆长张嘴说话,脸部表情松弛,不像两个保安那般,把脸紧紧绷着。馆长说了一会,但盖口那边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此时我很想亲自下到那座电梯,把监控器摄像头朝上方掰过去,以便能够看到小人。但如果我能走出这间馆长室,我又何必­干­坐在这里面对着颜­色­黑白又没有声音的八寸电视机呢。

突然,画面右侧快速闪过一件白­色­物体。我以为这架老掉牙的电视机又出了什么问题,但随着那件白­色­物体向远处飞去,它在画面当中逐渐变小,直至正正砸在馆长的脸上,我才看清楚那正是小人的枕头。两个保安身子向后倾斜,僵在原地;馆长来不及躲闪,脸上还挂着那副温和的表情,直至枕头滑落在地,他才反应过来。只见馆长大手一挥,两个保安手脚慌乱地爬上折叠梯,消失在电视画面中。聚集在馆长身上的聚光灯瞬间熄灭。

馆长怒目圆瞪,尽管画面模糊,但还是可以把那两对如铜铃般的眼睛里喷­射­出的愤怒火花看得一清二楚。电视画面开始剧烈抖动,一阵强大的压力仿佛一条扑食的猛虎,将电视前的我死死按在软垫上。我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无力地耷拉在半空,一时间什么力气都没有了。但我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黑白电视屏幕。我必须知道小人接下去的命运。

不多时,小人的身形突然重重落在电梯厢的地板上。他被两个保安粗暴地从盖口处丢了下来。我看到小人那副矮小的身体,短小的四肢,圆溜溜的头,脸上空荡荡一片。原本洁白的身躯,在电视画面的黑白图像中变成一片浑浊。我看到小人站起来,在馆长高大的身躯前显得异常渺小。他们对视了一会,我这边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但我相信,在电梯里面,此时也是一片死寂。

我倒在靠背软垫上,眼前一黑,感受到身躯正在坠落。我慌忙四处张望,但什么都没有看到,唯有无穷无尽的黑­色­包裹住我的视线。电梯井,我想起来,我见过这样的黑­色­。当我与小人并排站在电梯顶,朝头顶张望时,眼前所见的就是这种黑暗。我明白过来,我此刻被那股力量投掷进深不见底的电梯井,只能在这永无尽头的高度中不断坠落。

绝对的黑­色­,密度极大的黑­色­,浓稠得足以滴下墨汁的黑­色­。

往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体温渐渐上升,­肉­体发热发红。一股强烈的光线试图冲破我眼前的黑暗。我顺从地拉开眼皮。我看到图书馆大厅,落地窗外的阳光洒满全身。我躺在一张沙发上。

“醒了。”

保安的声音。

“要向馆长报告吗?”

另一个保安的声音。

“不用了,放他走就是。馆长已经被小人的事情搞得筋疲力竭了。”

我意识模糊,但听到小人两个字,脑子马上清醒过来。

“小人怎么样了?”

我立马直起身子。

“对不起,对此我们无可奉告。这是我们工作职责的一部分。”

本来是想带小人来看海的。

我光着脚踩在沙子上,数着猫咪跑过时留下的脚印,再次想到电梯里的小人。

可我却再没见过他。

夕阳漂浮在海面上,如同一只在沸水中翻腾的­鸡­蛋。图书馆的方形大楼屹立在不远处,外墙的玻璃借着余晖,向四周散发出冷冰冰的光线。

因为小人事件,我的名字登记在册,不再被允许进入那间图书馆。

我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着,在沙子上留下认真的脚印。猫在离我很远的距离上奔跑着。远处走来一对年轻女子,碎花连衣裙在柔和的风中轻轻摇摆。慢跑的老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腿上的肌­肉­刚健有力,撑起被汗水濡湿的皮肤。

我又扭头看了看冷冰冰的图书馆。如果哪一天,现代社会死掉了,那么立在其上的墓碑,应该就长着那座图书馆的模样,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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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青蛙的来访

t.小`说`

阿平很帅,这是公认的事实。记得在他刚满一岁,抓周那一天,阿平被他妈妈从摇篮里抱起来,送到摆满小玩意的餐桌上。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忽然双眼放光,手脚并用,朝餐桌中心进发,扒拉开摆在眼前的挖饭勺,乒乓球,水彩笔,小人书等杂七杂八挡道的东西,扑向放在餐桌斜角处的一面镜子。阿平肥嘟嘟的小手握着那面镜子,就不再放开,双眼紧盯着自己映照在镜面中的形象,眼神迷离,如同着了魔一般,全家人没有一个胆敢上前阻拦的。直到他看得久了,面­色­逐渐发红,直红得像只苹果,身体就忽然打个旋,昏倒在餐桌上了。

这些情景,都是当初在场的亲戚们等阿平长大以后告诉阿平的。从昏倒的事实里,他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自己无非是被自己完美的外貌给帅晕过去了。不过长大以后,阿平也不怎么爱照镜子,毕竟怎么照怎么帅,甚至把镜子放在下巴处,单单照出一只高耸的鼻子,也能显出一种独特的美感来。帅气如阿平,到了如此极致的程度,他自己看多了,也就觉得腻味。

可是,一天早晨醒来,一颗青春痘的出现撼动了阿平英俊的事实。他睡眼惺忪地走去卫生间,正准备刷牙,捻亮了电灯,突然从镜子中模糊地看到鼻头上出现了一块模糊的红点。阿平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没有睡醒,被灯光迷晕了眼。视线清晰之后,他就更加明白地辨认出,那块红点正是一颗不大不小的青春痘。它通体暗红­色­,表皮油光发亮,正正长在鼻头的中间部位,占据了阿平帅气脸庞的最高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他脑海中划过一个长着圆溜溜红鼻子的小丑形象。阿平恼羞成怒,仿佛这颗痘痘侵犯了他身为人的最基本权利。他举起双手,伸出两根食指,如两根箭头一般确定目标,试图让这颗痘痘在手指的重压下爆裂开来,消失不见。阿平给两手下达瞬间用力的指令。压力不断增高,血液沸腾开来,一股钻入大脑最中心处的剧烈疼痛迫使他在一秒钟之后结束了这样愚蠢的举动。阿平捂着鼻子,双眼因为剧痛而沁出了几滴泪水。因为这次鲁莽的尝试,红­色­扩散到四周,包围了他的整块鼻子。此时,阿平的脸上就如同结了一颗耀眼的樱桃,他就跟那只在脑海里蹦蹦跳跳的红鼻小丑更像了。

阿平懊恼地向眼前虚无的空气发出这样的置疑:都到了适婚年龄,为什么脸上还会长痘?当然,住所里仅他一人,没有其他人会突然闪出来,给阿平一个答案。他就是长了一颗痘痘,就是这么个事实,到底是接受还不是接受,全权看阿平自己。当然,他要是不愿接受,事实还是摆在眼前,甩也甩不开。“好吧,毕竟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是我变得丑一些的时候了。”

但是阿平想到了自己的女朋友,他的那位美若天仙的宝贝!要谈论她的美貌,阿平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这恐怕是一种超越了语言所能描述出的美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是在梦中见到她的面庞,想必每个男人都会笑着醒过来。当然,她的美丽对阿平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会像吃了天鹅­肉­的癞蛤蟆那般诚惶诚恐。毕竟阿平的相貌同她一样完美,要是在梦中见到他的脸庞,想必每个女人也都会红着脸醒过来。

可是现在,俊男靓女的美好爱情被一颗青春痘打破了,完美容不下任何瑕疵。为此,阿平打电话给朋友,询问治疗痘痘的良方。朋友跟他说,青春痘这东西,想要根植,就得调和身体内部的失衡,怎么做呢,要吃得清淡,早睡早起,内心不急不躁,切记不要用手去抠去挤,不然会留疤!这样过上那么十天半个月,痘痘自然就无影无踪了。有没有快点的办法?阿平不耐烦地问。恐怕没有,电话那头说,你急什么?长很多了?那倒不是,就是鼻子上长了一颗。那你担心什么?才一颗,就把你吓成这样,哈哈哈哈。阿平跑去医院,医生也用这样的话打发他。你不懂!阿平有点不耐烦,挂上电话,走出诊室。因为你没有我这么完美的面容,所以你不懂。挂上电话,走出医院的诊室,他又补上这么一句。

心情烦躁,阿平就抽烟。长了痘痘以后,阿平抽烟抽得格外多。一天之中的烟蒂被阿平Сhā进烟灰缸,拥塞在一起,齐刷刷地向上挺着,好像开出了一朵莲蓬。每天清理烟灰缸的时候,烟头轻易是倒不出来的。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地把对方紧紧卡在烟灰缸里,只有把缸口直直地对准垃圾箱,用手使劲一拍,一大团烟头才会“哗啦”一口气地整个掉下来,散落在垃圾桶的各个角落。而如此过分的香烟摄入对于身体调理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几天下来,痘痘不见得缩小,还难免有了向外扩张的趋势。

阿平开始害怕起照镜子了。看着那颗痘痘顽固地粘在自己的鼻头,自己又无计可施,任由着原本完美的外貌受到这只红点的摧残,这样严峻的事实如同一座靠近轮船的冰山,向阿平靠过来。

几天过去,他几乎不出门,更不敢见他的女朋友。她打来电话:

“最近怎么了?”

“工作忙呢。”

“工作什么时候忙起来了。”

“你不懂。”

阿平挂上电话,身体深深地陷在沙发里。我变丑了,阿平无奈地想着。

下午三点,一阵“piapiapia”的声响从门那边传过来,有节奏地响了三声。见没人回应,piapiapia的声音又响了三下。阿平侧耳细听,虽然这的确是什么物体打在门上的声响,但又不是普通的敲门声。

它又不紧不慢地响了三下。

阿平打开房门,发现一只青蛙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滑腻腻的右手悬在半空,一缕光线透过附着在手指间的半透明蹼膜,可以看到那层薄薄的皮肤里爬满了紫­色­的血管。piapiapia的奇怪响声正是由它发出来的。

这是只肥胖的青蛙,一颗扁平的大头从一堆­肉­中探出来,几乎看不到脖子,两颗圆溜溜的眼睛如自行车铃铛那样大,眼皮耷拉着,露出半边瞳孔,眼神疲惫。腹部那边好像套上了一层游泳圈,把穿在身上的西装制服鼓塞得满满当当。原本细长有力的双腿经过长年累月的直立行走,再加上始终顶着一块肥硕的身躯,已然不堪重负,被压得又短又粗。拖拉在地上的裤脚里,伸出两只同手一样长满蹼膜的脚掌,唯独少了一双鞋。整个看过去,青蛙犹如一块巨大的不倒翁玩具。

“你是谁?”

“青蛙,一只青蛙,青蛙你都不认识?”人的语言从青蛙嘴里冒出来,说得格外标准,想必经过了一段刻苦的练习。只有一点,是他身为一只青蛙难以摆脱的缺憾,就是在讲话的时候,他的喉咙里总是会冒出“咕噜咕噜”的闷响。

“当然认识,只是,没见过这么大的。”

“我还不算大,还有一种更大的青蛙,足足有五层楼那么高······好了,不跟你说这些。总之呢,我跟那些五层楼高的青蛙一样,不属于普通种类。普通的青蛙们躲在池塘里,躲在沼泽里,成天蹦蹦跳跳,到了繁殖的季节,就跟异­性­Zuo爱,产卵生子,繁衍后代,最后死掉。我可不喜欢这种漫无目的的生活,所以我刻苦努力,变成|人的样子,学会人的语言,并且有了一份人的工作······”

“然后呢?你站在我家门前­干­什么?”

“对,我今天特意来访,就是为了做我的工作。”青蛙说完,一脚踏入阿平家的地板。

“别进来!”阿平看到青蛙肥墩墩的身体靠过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我还没允许你进来呢。”

“请原谅,先生,我今天来,正是为了你的健康,为了给你的生活带来幸福,您不能无情地把我拒之门外。走道里的大理石地板冷冰冰的,我的脚踩在上面,冻得不行,就算是为了暖一暖我的脚底板吧,请您允许我进来,踩在您家温和的木地板上,我的脚好歹也舒服点。至于要留我还是要赶我走,等您听我介绍完我们公司的产品,再做决定,好吗?”

阿平考虑了一会,欠身让出一个容得下那只肥大的身躯通过的空间。青蛙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下,向阿平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谢谢您,太谢谢了。您这样的好人不多了。身为一只青蛙,我已经吃了不少人的闭门羹啦。”

“要拖鞋吗?”

“不用,我不喜欢穿鞋。尽管我努力过让自己穿着鞋走路,因为那样可以更像人类,不过终究还是习惯不来。”

阿平拉出餐桌边椅子,让青蛙坐下。

“喝点什么?”

“茶,热乎乎的茶,如果有的话,真是感激不尽。”

茶端上来了。青蛙把扁平的大嘴靠近杯口,“哧溜”一声响,热茶被吸走了一半。阿平看着留在杯子上的粘液,决定等这只青蛙一走,就把它放进消毒液里好好泡一泡。

“我们公司······”青蛙喝了热茶,僵直的身体舒适地往下一沉,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咕噜咕噜”声变得格外响亮,一股寒酸的气味从嘴里冒出来。“抱歉,”青蛙用长满蹼膜的手遮了遮嘴,继续说,“我们公司,专门给那些为皮肤所困扰的人们带去最为诚挚的帮助。我们不是盲目地进行售卖,而是专门赶赴到最需要帮助的人们那里,向他们推销我们的祛痘产品。我们之所以有信心针对那些病情最为严重的患者,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祛痘药膏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信心。”

说罢,青蛙拿起一只夹在腋下的公文包。同他巨大的身形相比,那只皮包仿佛只有钱夹那般大。青蛙从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

“您可以先阅读一下我们公司的产品介绍。”

“等等。”阿平把放在桌面上的单子一把推开。“你们把我当成病情严重者看待啦?凭什么!”

“哦不,不,请原谅我的表述。从病理学上看,您脸上的症状一点都不严重,一点都不。只是,我们公司判断严重与否的标准,是从心理学来把握的。请稍等一下。”青蛙在公文包里捣鼓了一阵,拿出一叠文件,他那圆形的指尖将一张张文件翻过去,从中间部分抽出一张,接着捏在手里。

“这张纸,”青蛙说,“写有我们公司调研部掌握的有关您的资料。上面详细地记载了您的发病史,当然,不是所有病都记上去,上面所写的,只跟您的青春痘有关。来之前我奉公司的要求,已经详细地读过一遍了。单从病理学上说,您可真幸运,之前从来没有长过痘痘吧?唯独前几天长了,但也只有一颗而已,跟那些满脸坑坑洼洼的家伙相比,您也真是太走运了。只是呢,我之前也跟您说了,我们判断病情的严重与否,关键在于从一些心理学数值里做出的推敲。您看看,”青蛙把这张资料递到阿平眼前,手指着页面上的下半部分画着的一系列柱状图形。

“请允许我跟您解释一下。这个图表呢,”青蛙整了整衣领。“记录了您长痘以来这几天里的‘情感抵触值’。”圆形的指尖指向第一条圆柱。“这是第一天,您看看,满分是一百,而您在第一天就达到九十二了。”

阿平一细看,发现第一张图表里所有的圆柱都被涂成了暗红­色­。一旁的图例表明,暗红­色­表示着从九十到九十九的数字区间。

“您再看看接下去的几天,您的‘情感抵触值’居高不下,甚至还有稳步上升的趋势,您看,在第五天里,也就是今天,您的‘情感抵触值’已经高达九十六了,这是十分罕见的!”

“这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您不但没有适应痘痘的产生这一事实,还每时每刻地希望自己的皮肤马上变回原来的模样。您看我说的没错吧?”

“话倒是不假。”

“我们接着往下看。”圆形的指尖指向第二张图表。“这是‘绝望指数’。”代表绝望指数的圆柱颜­色­各异,高矮也不等,阿平盯着第二幅图看,等着青蛙解释下去。

“您看,在第一天,您可算不上绝望。数值只是三十七,大概,跟一个同女朋友小吵过一架的男­性­所能感受到的绝望值差不多。可是,到了第三天。”圆形的指尖顺着时间轴指到第三条圆柱。“第三天,指数飙升,达到七十六的高峰值。”圆柱形瞬间变为橙­色­。

“看到这个变化,我猜,您想必是在这一天里为您的痘痘寻求了某些帮助,但是帮助的效果并不明显,甚至毫无作用,以至于您对眼下的病情感到束手无策。您看,我猜的对吗?”

“虽然我不大愿意承认,不过,还真被你说中了。”

青蛙满意地笑了一下,扁平的嘴在脸上画出一条细长的弧线。

“所以,综上所述,我们公司的调研部门对您做出了这样的评估,认为您的产品需求值已经达到了到最高标准。为了您的心理健康,为了帮助您重返生活的正常轨道,我们公司秉承高尚的职业道德,特意派我上门,亲自找到您,尽一切可能为您提供所需要的一切服务。”

阿平朝四下望了望,果盘里依旧安稳地摆着两串葡萄,碗筷碟瓢依旧老老实实地呆在柜子里,墙上挂着的钟表指针依旧以一秒一秒的频率向前移动。天很蓝,云很白,太阳刺眼。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但是阿平突然觉得,世界是不是在他这几天足不出户的时候突然变成一副自己完全陌生的模样了?

“您在听吗?”

“在,在。”阿平回过神来。

“我可以继续讲吗,还是您需要休息一会,要不要我给您讲个笑话?虽然我是一只青蛙,但是讲笑话的功夫可不比人差。”

“不用不用,你的好意我可心领了。”阿平不敢想象这只青蛙笑起来以后发出的声响究竟有多恐怖。“你就继续说吧。”

“说到哪了?”

“重返生活,提供服务!”

“对对,我们可进行到最关键的部分了。服务。我们公司是一家有良心的高科技生物制药企业,我们一心一意做好药,所以我们所能提供的服务,就只是卖给您品质优良的祛痘药品。”青蛙再次把手伸进公文包,拿出一盒药膏。

“就是这个。我们公司特意为您准备的特效药!”

“有多特效?”

“这么说吧,世界领先的技术水平所能达到的祛痘速度,还要比我们公司所生产的这种药膏慢上十天八天。我们公司的这款产品,可以说是一抹就见效。”

“哈哈哈,我可不信,或者说,我可不敢信。”

“您不信,倒也情有可原。毕竟,我刚才也跟您说过,您对于产品的心理需求值已经达到了最高水准,所以为了尽量迎合您尽快治好皮肤的期盼,公司特意让我给您带来了这种药膏。它刚刚通过临床实验,已经在兔子,癞蛤蟆,猩猩,以及­妇­女的脸上产生了显著的奇效。”

“癞蛤蟆也能用?”

“当然,如果癞蛤蟆想要治疗他们惨不忍睹的皮肤的话,我们公司也会乐意上门服务的。那只癞蛤蟆,也就是经过我们临床实验的癞蛤蟆,背部涂抹了这种药膏,皮肤立刻就变得和一只青蛙一般光鲜亮丽了。也就是说,皮肤变得和我一样了。”

“可以现在试试?”

“您尽管尝试。”青蛙用黏糊糊的小手麻利地扭开瓶盖。

阿平把手指伸进药瓶,摸到一种清凉凉又油腻腻,半是固体半是液体的东西。如此感触让他回想起小时候在野地边摸青蛙的情景。捉来的青蛙被小伙伴们扭断双腿,剥去皮肤,Сhā在一根木叉上,用火烤来吃,味道鲜甜。想到这里,顾及到眼前这只硕大的青蛙,阿平立马回过神来。

他抹出一点药膏,轻轻放在鼻头上,涂抹均匀。凉丝丝黏踢踢的感受在鼻头散开,阿平不禁打了个寒颤。

“哦,天呐,真是太神奇了!”

“有效果了?”

“简直是即刻见效啊!您等一会。”青蛙满脸堆笑,又把手伸进公文包,摸出一只女士用的化妆镜。“您好好照照自己的脸,包您满意!”

阿平接过青蛙手中的镜子,仔细地瞧了瞧自己的鼻头。原本如蚕豆般大小的红点,现在只能看到一粒红­色­的豌豆了。

“哈哈哈!”阿平惊喜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青蛙也跟着笑了, “咕噜咕噜”的声响不断蹦出来,好像开水沸腾。“我也止不住地替您感到高兴呢!“

“啥都别说了,我买,我肯定买,多少钱?”

“我们公司专注于为青春痘患者创造福祉,经济利益只是为我们能够提供更快更好的服务打下坚实的物质基础。当然,钱还是得照收,毕竟全公司的人,吃喝拉撒靠的不也只能是人民币嘛!”

“废话少说。”

“我可以给您打个九折,折后价,一千两百九十八。现金支付还是刷卡支付,由您选择。”

“我买了。刷卡”

“好嘞,我给您换上一瓶新的。”说罢,青蛙又在自己的公文包里摸索起来,从中掏出一台pos机,以及一瓶包装­精­美的新药。

这只公文包怎么什么都能装?阿平暗暗感叹。

“要是您的鼻头上又冒出痘痘,那您就继续用,一旦冒出来您就用,用到它不再冒了为止。我说的,您应该能明白吧。”

“没问题。”

“这是我的名片。”青蛙从紧绷着的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张,轻轻放在桌子上。“如果有什么需要,打电话过来就是,随叫随到。对了,另外,能再给我来一杯热茶吗?身子冷得很,大热天里穿成这样也不顶用,究竟还是只冷血动物啊,一旦在屋子里坐久了,没晒到太阳,身体就适应不来。”青蛙抖了抖自己长及手掌的西服衣袖。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呢。”

“真是太谢谢了!”

又一杯热茶端了上来,青蛙一仰头,把整杯滚烫的茶水倒入肚子,抬起的下巴露出了一层鱼肚白,不同于覆盖了整只头部的青绿­色­。

“那我就先告辞了。”青蛙起身走到门口。“还得往下一家赶。那一家的男孩,病情可比你还要严重得多,不管是从病理学上说还是从心理学上说。满脸的痘痘,甚至还有化脓,‘绝望指数’‘自卑指数’的圆柱形已经都红得发黑了!我可得赶紧,来之前公司还警告我说,那小子随时都有自杀的可能。好了,废话少说,我就先走了,幸会,幸会!”

青蛙挪动着自己肥大的身躯,大摇大摆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电梯里。

阿平关上门,顺手抄起桌上的那张名片,姓名,联系方式,单位名称,该有的信息全都有。在名片的右上角,还印上了一只傻头傻脑的青蛙卡通形象,显然是他特意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鼻头上的痘痘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但阿平依旧坚持用药,上至眉心下到人中,被他用药膏严严实实地层层覆盖,以此预防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这种变化,当然是为了针对他的女朋友,比如说牵手散步的时候,青春痘会不会一时兴起,偏偏又冒出一两颗来?

这对情侣几天不见,甚至比往日更为亲密。

“什么工作啊,让你忙的没有办法见我。”

“都说过了,你不懂。”

“你不会是故意找个借口躲着我吧。”

阿平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我躲你­干­嘛?”

“为了让我更黏着你啊。”

听了这回答,阿平高兴坏了,拉着女朋友就往街边的一家酒吧走。

“去喝两杯,庆祝庆祝。”

“有什么好庆祝的。”

“就是高兴嘛,借酒助兴!”

这是一间安静的酒吧,灯光昏暗,音响里缓缓流出查特贝克的忧郁情歌,正是调情的好场所。他们捡了角落的一处位置坐下。

喝了几杯,酒到正酣,阿平来了兴头,突然想跟女朋友讲讲青蛙上门推销的趣闻。不过转念一想,又不能提起自己长了痘痘的事实,毕竟出门前阿平还特意又涂了一层药膏。现在还不是时候,过几天再说吧。阿平想,转而把嘴轻轻凑到女朋友的耳边,想跟她玩一个浪漫而俗套的游戏:

“闭上眼睛。”

女朋友不闻不问,乖乖就范。

“闭好了。”

话音刚落,阿平就把自己的嘴贴住女朋友的嘴。他们吻在一起,各自的舌头探入彼此的口腔,如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他们从嘴里不断分泌出温润的唾液,男­性­和女­性­的口水彼此交融,在两人的齿间缓缓流淌,流出一条爱意的小河。这种听起来恶心做起来舒服的亲密举动,胜过一切其他的爱意表达,同爱情的本质最为紧密地贴在一起。阿平恨不得把面前这只绝美的尤物一口吞进自己的肚子,让她永远留在自己心里。“我是多么幸福!”

突然,女朋友的脸颊感到一阵奇怪的触觉。似乎有什么凹凸不平但又柔软的物体在自己的脸上磨蹭。这当然不是阿平那细腻的皮肤所能带给她的感觉。她悄悄违抗阿平的命令,把眼睛睁开。近在咫尺的景象吓了她一跳:

一串又一串红疙瘩在眼前铺展开来,从对面这个人的鼻梁一直延伸到他两边的鼻翼,看起来就像一只照着自己门面打过来的狼牙­棒­。

女朋友全身的汗毛如触电般直立,全身一瞬间感到奇痒难耐。她一把推开这个同自己接吻的人,无法想象刚才看到的怪异物体就是阿平那只完美的鼻子。隔了一段距离,女朋友定睛一看,发现真是阿平无疑,正是阿平刚才在吻自己,只是是一个变了模样的阿平。

她受惊过度,发出一声尖叫。

“你的鼻子!”她丢下一声叫喊,随即冲出酒吧,消失不见了。

阿平从朦胧的爱意里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伸向自己的鼻子,手上好像突然碰到了一颗长满疙瘩的橡胶球。这是他小时候玩过的一种玩具,往别人的脑袋上用力砸过去,对方会痛得捂住头,蹲在地上,一时半会说不出话。

阿平觉得自己好像被那颗球砸到了,只是隐隐作疼的是那只恼人的鼻子。他用手严严实实地捂住自己的下半边脸,躲避开旁人好奇的目光,随女朋友之后消失在酒吧间里。服务生从门边追出来:

“喂,你们怎么回事?男盗女偷,成双成对地逃单吗!他妈的,祝你们生孩子没ρi眼!”他冲着远方那个快速移动的身影激动地大喊着。阿平如风一般在街道上飞驰,要是被人当街看清自己的鼻子,他宁可当即倒地而死。而女朋友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怎么找也找不着了。就算服务生长着四条腿,也不可能追上他们两。

当天晚上,阿平没再看到自己的女朋友,独自病怏怏地回家了。走进卫生间,一瞥见自己反­射­在镜面中的形象,阿平啥也没说,飞起拳头,把镜子打得四分五裂。殷红的鲜血填满了玻璃的裂缝,但相比于看到自己的脸,手指割裂所带来的疼痛显然要好受得多。

阿平惊恐万状,扭开放在洗手台上的祛痘药膏,一口气往自己脸上倒下了半瓶。半是固体半是液体的药膏顺着鼻梁缓缓地流向笔尖,啪嗒一声滴在洗手池。 他战战兢兢地捡起一片玻璃碎片,看到爬满整只鼻子的青春痘经过药膏的浸润,反而在灯光下油光发亮,异常耀眼,如同一座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阿平一下子瘫软在地,眼前的世界如同那面镜子一般,四分五裂了。

几天过去,病情恶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试图拨通女朋友的手机,向她解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试图拨通青蛙留在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找他讨一个说法。不过两部电话那头唯有传来嘟嘟嘟的信号音,最后以“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结尾。

半夜,阿平站在住所附近的一处十字路口,脸上盖着一层口罩,把那只惨不忍睹的鼻子遮了个严严实实。痘痘由红转黑,从软到硬,已经深深植根在阿平的皮肤里了。因为这场悲剧,他不得不过上隐居的生活,尽量躲在家里,偶尔在半夜走出家门,只是为了前往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些吃喝,扛回家,塞进冰箱,以便接下去的几天不用出门。这会儿,他刚刚买好三天的口粮,焦急地等待红灯。

一辆通体漆黑的丰田凯美瑞在路中间停了下来。马路上唯独有这辆车经过,阿平的眼睛被吸引过去,看到车内亮着灯,挡风玻璃上映着一只肥大肿胀的青蛙脸。阿平几乎不敢相信,用力眨巴双眼,看到的正是那只几周前上门推销祛痘药品的青蛙。

“真是冤家路窄!”阿平又惊又喜地想到,自己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他从购物袋里掏出一瓶啤酒,右手握住长颈瓶口,高举在头顶,斜身迈开急促的小碎步,犹如一位持刀前进的日本武士。他横穿马路,冲向那辆丰田凯美瑞。

阿平考虑到青蛙可能在看到他以后就猛踩油门逃走,所以他把下半身紧紧贴在车前盖上,威胁­性­地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瓶,伸出左手,指着车内的青蛙喊道:

“把车窗摇下来!”

青蛙照做了,肥大的身躯已经令他失去了脖子,没法把头探出窗外,只是圆溜溜的眼睛因为紧张而转个不停。

“请问您是?”

阿平没有挪动身子,而是一把扯下口罩,露出整张脸。

“认出来了吗?”

“啊,原来是您。我尊贵的客户。”

“放你妈的屁!”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您对我上次提供的服务感到满意吗?如果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提出来。”青蛙肥大的身躯卡在驾驶室的座位上,一动不动。

“你他妈先给我从车上下来。”

“先生,对不起,上下车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情况,我在开到想去的地方前是不会下车的。”

“好,你行,反正我现在挡在车前,你也别想跑。”

“先生,您别激动。”

“我先问你。”阿平愤怒地挥了挥啤酒瓶。“你看清楚我的脸没有?”

“看清了。”

阿平重新把口罩戴好。

“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没有?”

“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您的病情比上次还要严重得多啊。”

“对,你还有脸说。”阿平用啤酒瓶往车前盖上狠狠敲了两下。“为什么会这样?你要负责!”

“先生,您问为什么,我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我这边还存有公司的电话,您可以跟他们约个时间,同他们体面地谈一谈您脸上出现的状况。”

“呵呵。”阿平冷笑一声。“你留在名片上的电话都已经打不通了,我还会傻到再相信你一次?你他妈的一只青蛙,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人招摇撞骗。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他妈就别想走!”

“哦,真是抱歉,太抱歉了,先生,最近发生了一点意外,我已经从那个公司辞职了,电话自然而然也就作废了。我现在能给您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帮您联系到他们公司的负责人。”

“王八蛋,我才不管你辞没辞职,我也不要你给我的电话,反正现在你被我捉了个正着,你跟我去法院,我要告你!”说罢,阿平手中的啤酒瓶又砸在青蛙的车前盖上,留下了一个凹痕。

“先生,您太激动了,您能不能冷静一下,听我解释好吗。”看到自己的车受到野蛮的破坏,青蛙有些生气,瞪圆了眼睛。“另外,先生,我得提醒您,要是能够身为一只王八,并不见得比做一只青蛙要糟糕。”

“有屁快放!要是你再跟我兜圈子,小心我剁了你做泡椒田­鸡­!”

“麻烦您也注意到我的脸。”青蛙用圆形的指尖在脸的周围画了一个圈。“您能看出点什么吗?”

阿平定睛一看。青蛙已经不是上次来访时的那个样子了。他从绿­色­变成了红­色­,全身冒起了又大又硬的疙瘩,表皮也不再湿润光滑,变得黯淡而粗糙,这样的皮肤同阿平鼻子上的皮肤有几分相似。

“您气得说不出话,没法回答我,但我相信您也看清楚了。其实上次卖给您的产品并没有尽善尽美,我同您隐瞒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实,但也只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才这么做的,您不能怪罪于我。当然,为了对产品做一个彻底的检验,公司突然把我关进实验室,脱光我的衣服,强迫我把那些药膏涂满全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到我头上,或许仅仅是因为我是一只和人类十分相像的青蛙。总之,我只好老老实实照做,可是结果呢,您也看到了,我的皮肤被那种药膏毁掉啦!我也同您一样愤怒,甚至一气之下辞去了工作。我照着镜子,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像青蛙,反倒变成癞蛤蟆了。天呐,癞蛤蟆真是太丑了!他们在我们青蛙眼里就是一种低级生物,类似于你们人类的种族主义观,这是我们蛙类的种族主义观点。这样的痛苦简直无法向您说清楚,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知道我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所以我现在只好接受自己变成了癞蛤蟆的现实!”说完,青蛙,哦不,或许我们应该开始把他称为癞蛤蟆,不断拍打方向盘,或许是因为愤怒,车喇叭滴滴滴地个不停。

两个小区保安注意到街道上的嘈杂,从附近的值班岗亭赶过来,看到脸上蒙着口罩,手中拿着啤酒瓶不断挥舞的阿平,以为是拦路抢劫的蒙面大盗。他们靠近阿平,一个箭步上身,就在癞蛤蟆刚刚说完的时候,他们两一人抓住阿平的一只手,把阿平按倒在地,将他从车前方拖到了路边。

阿平听完青蛙的解释,突然间失掉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反抗,让身子任由保安的摆布。

“保安先生,他不是一个坏人。”青蛙发动汽车,从车窗里丢出一句话。黑­色­丰田凯美瑞缓缓前进,消失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处。

保安厉声呵斥阿平,叫他老老实实别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站在阿平右手边的保安抽身向前,一把扯下阿平盖在脸上的口罩,想要看清犯罪分子的真面目。一只长满疙瘩的丑陋大鼻子在口罩被揭下以后,突然出现在保安眼前。这张丑陋的脸庞把他吓得不轻,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两步。

“你是谁,从实招来!”保安厉声喝道,也为了给自己壮壮胆。

“我不知道。”阿平淡然地说。

“少给我装傻。”

“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我看着自己的脸,也没法认出来镜子里的人

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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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集­棒­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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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球

对于一个击球手来说,判断出白­色­­棒­球狡猾的飞行路线,尔后用尽全身力气将这颗球击打到尽量遥远的地方,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乐趣。那响亮的,皮质­棒­球与金属球­棒­碰撞在一起而响起的“邦”的声音,其令小武愉悦的程度总是胜过音乐中的任何一段音符。

小武曾经想用这样的声音编出一首曲子。无数“邦”“邦”“邦”的声响顺着时间线,有节奏地向下延伸,最好还可以配上美国职业­棒­球联赛历史上的经典击球画面。

小武此时手持球­棒­,站在击球区里。比赛在一周之前就预定了时间,可没想到小雨在半个小时前下起来了。之所以要提前预约,是因为比赛的队伍并不是来自同一个学校。而要让十几个素不相识的人从一个地方特意赶到另一个地方,提前确定日期自然是最基本的礼节。

可是对于礼节这种人为的产物,大自然想必是不屑一顾的。雨说下就下,还不见停的态势。那提前预定好的时间,现在就反而显得缺乏考虑了。

小武等待着那个“邦”的声响。上场之前,他已经将娴熟的击球动作又反复练习了几遍。球­棒­在空气中划出一个黑­色­的模糊的扇面,有力而迅猛,空气因此快速鼓动起来,发出“嗖嗖”的声响。

现在,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站在击球区的小武的头发。雨水顺着眉角向下垂落,他下意识地眯细了眼睛。眼前的投手随之变得模糊起来,但是那颗白­色­的­棒­球却变得格外清晰。球静止了一会,投手模糊的身影安Сhā于空旷的地面上,似乎在“球应该以怎样的轨道飞行”这个问题上踌躇不前。位于视线后方的外野手,就更加难以辨认。他们甚至在雨帘中化为几滩血一样的­色­块。客场球队的队服是鲜艳的大红。

当然,短暂的几秒钟过去,小武模糊视线中的那颗白­色­的圆点倏忽向后方倒退。投球手大臂奋力向后一抡,呈弓形蜷缩起来的左腿重重落地。­棒­球随之脱手而出,以极快的速度飞行而来。

在将球­棒­对着急速飞来的­棒­球挥舞而出的一瞬,小武几乎闭上了双眼。从他第一次击中­棒­球开始,在击球的瞬间闭上眼睛,这样的习惯就保留了下来。当小武试图用­肉­眼追寻球的来路,自己的动作反倒会因此而变得迟缓,往往在球越过自己的身体之后,他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闭上眼睛依凭直觉,对于击球这一动作的运行来说,比视觉要来得可靠得多。以至于当小武每次完成动作之后,总是耳朵率先向他传来预示着或好或坏的结果的讯息。

“邦!”

响亮而清脆的击球声,在秋雨淋洗之下,甚至透出了几分森森的寒意。

小武将绷紧着的眼皮肌­肉­一下子松开。由于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紧张状态,眼睛在睁开的瞬间感受到一股痉挛般的疼痛。

他先看清了击球手。他的头尽力扭向右后方的天空,显然是在追寻­棒­球飞行的方向。小武也顺着他的头的朝向,往那片­阴­郁的天空看过去。只见那颗球化为白­色­的小点,在密布的乌云中打开了一个漏口,顺着无形的轨道在空中留下无数重叠的白­色­影子。那个小点还在继续上升,已经大大超出了­棒­球场外围的那道包裹着黑­色­塑料的铁丝网所能企及的高度。

小武又趁机看了看站在场地最外围的几个外野手。他们戴着厚重­棒­球手套的左手,此时都无数事事地耷拉在大腿外侧,似乎从小武完成这个击球动作之前就一直保持着那样懒洋洋的静止状态。也就是说,球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责任区域,进入无人的远空,闯入了和这场­棒­球比赛没有任何联系的飞鸟的活动场所。

如此说来,这又是一个全垒打。

直到球顺着抛物线在排水秘道边的树丛后面消失了身影,人群才纷纷回过头来。他们从对于这个本垒打一致的惊叹中分散开,融入兴奋与失落的两股情绪力量之中。场下的同队队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洒脱而有力,可以听出几分势在必得的意味。看来他们对击球手小武始终抱有很大的信心。而客场队伍的队员们则以更低的声调,齐声发出一阵短暂而沉郁的,倒抽一口冷气式的惊呼。相比于队员们的热情,对手受到沉重打击之后的惊叹反倒更能吸引小武的兴趣。

在场的几个女生用尖利的嗓门,表达着女­性­特有的那种“对什么都感到惊奇”的呼喊。

小武对异­性­当然要报以特别的关注,只是很难在这片荒凉的­棒­球场上觅到女­性­的身影。况且,今天来观看比赛的几位女子,也都无一例外的已经是其他几名男队员的女朋友了。

为此,小武便并没有过分沉浸于全垒打的激昂情绪里,反倒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打量着一切。这是某一领域里的老手特有的面对成就的方式——他们不会被成就所引起的变化带入其中,而是像一个于己无关的人那样观察着。小武用冷静的目光环视了一下球场。一丛纷杂挥舞着的­肉­­色­手臂在呈阶梯状的水泥观众席上升起,那几个身着红衣,呆立在远处的外野手此时不约而同地叉着腰,距离感将他们不可名状的失望放大得更为清晰了。

突然而来的一阵不和谐入侵了整个赛场。原本置身于场地的队员们,由比赛规则形成的无形纽带连结在一切,保持着各自的位置,形成规整的多边形图案。而现在呢,因为本垒打的产生,比赛时的那种严肃的平衡感失去重心,纽带随之消散,一边是胜利式的狂呼,一边是失败式的不知所措,相形之下,便透出浓烈的混乱氛围来。

小武很享受这样的混乱,毕竟这是他亲手造就的状态。他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村上龙在小说《69》里写上的一句话:

“……通过自己的力量,也能改变早已看惯的风景。”

在­棒­球赛场上的小武,正是一个具有改变风景的能力的人。

没有球,比赛就无法继续下去,冷静的小武很快意识到,自己有责任让一切重新恢复原状。小武在­棒­球赛场上的老道再次体现出来——老手们不会过分沉浸于成功的喜悦之中,而是时刻准备着让下一次成功尽快到来。

几个坐在场边的候补原本想替小武完成捡球的任务,可是直到他们从本垒打的喜悦中脱身而出,才发现小武已经在黑­色­围栏外的石板路上奔出好几米远了。

小武的金属球­棒­歪倒在草地上,周身沾满了零零落落的水滴。

绕过围栏的一面,小武小跑着进入一条大路。隔着这条路,他的右手边是那处用来打­棒­球的空地,而左手边便是向外延伸下去的几个篮球场。

篮球对于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项必修的运动,小武有时也会玩玩,但纯粹只是同朋友间的一种消遣。但小武却并没能在这颗比­棒­球大上好几十倍的棕­色­球体上显露出同他在­棒­球上所展现出来的天赋,甚至可以这么说,他的篮球水平在同龄人中处于中等偏下的位置,连平庸这个刺眼的形容也够不着。

当然,单从运动的角度来说,篮球和­棒­球各有其趣味,能掌握它们两者中的任何一种,当然都是值得称道的。只是,异­性­的魅惑往往使主观的评价偏离了客观的轨道。

为什么女生们总是围拢在篮球场边呢?小武时常这样愤愤地想到。规则的难易自然是其中的缘由,­棒­球不仅要击球,还要跑垒,而对方则要赶在击球手踩到本垒之前将球率先传递回去,另外,还有触杀之类节外生枝,令人头痛的规则。相比于篮球,­棒­球在外行人眼里,就显得更像是某种繁杂而古老的宗教仪式。而篮球呢,双方队员在两个篮网之前来回奔跑,所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手段将球放入篮筐和用尽一切手段阻止球被放入篮筐。简单易懂的规则令观众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投身进充满竞争意味的对抗中,这恐怕就是所谓的“观赏­性­”罢。

另外,篮球场上密集的­肉­体碰撞自然让男­性­荷尔蒙更为猛烈地挥发出来,也难怪女生们会被那样的气味吸引过去。

此时,一阵激烈的欢呼声传到小武的耳边。众人期待已久的篮球比赛刚刚抛出预示着开场的第一个争球。欢呼声正是由它而起的。

持续不断的叫声如灌入耳朵里的水,尤其是那占有半数以上比例的女­性­的呼喊,在小武的耳膜边不停晃动着,他不禁为这样的感受所刺痛。“不公平”这种受欺压者最为惯常使用,也最为无力的呼喊从小武的胸口涌起。人之所以感到不公,只是因为他们对现状的改变感到无能。而自尊心又无法容纳本该用于自省的力量,而将其反­射­到外界去,才会产生那种空洞的抱怨。此时,这种卑微的感情一时间猛烈击打着小武。他能够用一个全垒打给­棒­球场带来喜悦与悲伤混杂在一起的混乱,而­棒­球场外所发生的事情,就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所能触及的界限。

恐怕平子也是篮球场边的一员吧。悲凉情绪催生而出的自暴自弃推动着小武进一步做出了这样悲观的设想。这正是平子她们学院的一场篮球比赛,那么她出现在场边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小武再次扭头朝篮球场那边张望着。阶梯式的水泥观众席上已经坐满了人,勉强能辨别出他们的­性­别,但人群的样貌就完全消散在朦胧的细雨之中了。透过正对着他所在方向的铁丝网,还可以看到一个撑着雨伞的婀娜背影。恐怕那就是平子吧,小武揣测着。他心中忽然蹦出朝着那个女子狂奔而去的冲动,只是,小武想到,­棒­球比赛还要继续,而那个身影也完全有可能属于另外一个人。

他赌气似地转过头,直视前方,不再朝篮球场看了。

秋天的细雨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后颈,几颗雨滴汇聚成一颗更大的雨水,一溜烟地窜进小武的后背。秋天那透过皮­肉­的寒冷使得小武在奔跑中打了一个激灵,意识也更为消沉下去。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雨天打比赛呢,小武任­性­地想道。如果没有这张­棒­球比赛,自己也就不会无缘无故地被卷入篮球场的呼喊,被卷入一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异­性­的狂欢中。尽管停止比赛的可能已经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他还是要在这种已然逝去的可能里为自己的情绪找到慰藉的出口:

“如果不打比赛,我现在应该在安静的宿舍里看书吧。”

走出了包围着­棒­球场地的黑­色­围栏,无边无际的现实如同天边的乌云一般向小武压将过来。­棒­球场上,小武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而­棒­球场外,他只是一个为青春的念想所困扰的青年男人。

纷杂思绪的波动扰乱了时间的平稳,小武的意识似乎还停留在篮球场那里,身子就忽而来到了排水秘道边。

秘道直通学校最东方向的那面湖,每个学期都会传来有人在那里沉底而死的消息。湖后面就是长着茂密树丛的山峦,构成了这所学校的一处天然屏障。

在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里,长长的秘道内总是淤积着一条从这一头延伸到那一头,连结不断的安静的死水。前几次用全垒打将­棒­球击飞到这里,小武已经对秘道内的死水有了几分了解。如一层塑料膜般轻薄的死水水面呈灰­色­,并不黑,但给人以浓郁的印象。似乎在秘道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一处隐秘的黑洞直通地下,从中汩汩而出的暗流,正是这种浓郁的灰­色­。

秘道内部的杂草分两种,一种分布于秘道两侧的水泥墙边,直直向上生长着,如一柄柄利剑般骄傲地挺直腰身,一种则长出细­嫩­的圆形叶片,轻柔地覆盖住水面,更显温和。杂草们时断时续地生长着,并没有完全覆盖秘道的生命力。它们同灰­色­的水交错在一起,如同巨蟒背部滑腻的斑块。

“我要快点找到球。”小武催促自己。

他沿着秘道快步行走,视线在不断向前推进的秘道两边来来回回地仔细移动。秋雨更加密集地覆盖住小武的身体,白­色­­棒­球衫的背部因此留下了一大块深­色­的水渍。寒意从这块不断扩大的水渍中弥散而出,使小武的脊背感到一阵又一阵接连不断的凉意。身体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一条粗大的黑­色­金属管从秘道两侧水泥墙的一边横亘至另一边。小武走到管道边,暂时停了下来。

球呢?根据方才它被击飞的路线,如果没有判断错的话,球应该就落在小武现在所处位置五步远的范围之内。而且这条黑­色­金属管也是下到秘道里的必经之路。先踩到金属管上,再跳入水中,才不至于有受伤的可能。

小武不想再往前走了。

他蹲下身子,搜索着目之所及的秘道内部。他注意着高耸的杂草间的缝隙,也不放过有可能出现在一丛丛圆形­嫩­叶间的某处凸起,但还是没有找到那颗­棒­球。小武接着将视线转移到金属管这里。他试图越过管子粗大的身形看到光线照­射­不到的部分。油腻腻的黑­色­铺满了窄小的空间,似乎里面的水变成了一滩浓稠的液体,仿佛石油。尽管心里满不情愿,但­棒­球还是有极小的可能落入其中的。

可是那里也看不到球的影子。

小武无奈地站起来。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闪现在他眼前。小武几乎在一刹那间就确定下来,那正是­棒­球身处的位置。他不再多想什么,立刻弯腰褪去鞋袜,爬上管子,伸出腿,让脚板伸进那谭灰­色­的浆液。

长着一层纤细苔藓的水泥地板率先传来滑腻的触感,紧随其后的便是一种极其轻柔的抚摸。水流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带动着小武的感觉神经,毫毛如同沉在水面下的水草一般对着水流的方向做出轻微的回应。

小武低头看了看。水顺着他脚上的斜面向两边扩散开,泛起一层弧面,荡漾着微弱的波纹。若是一潭死水,脚则应当被完全包裹其中,水不可能顺着脚面的物理构造用运动的方式做出回应。

这潭死水居然在流动。小武突然忆起,前几次将球击入排水秘道,那还是在­干­燥的夏季时分。顺着初秋时节一同来临的雨水将晚夏遗留在校园内的残暑彻彻底底地洗刷殆尽,顺便又使这谭死水恢复了生机。

今天天上下着的,正是开学以来的第一场雨。也难怪比赛的组织者会有底气在一个星期之前就同外校的队伍定好时间。

小武回过神,凭借方才的印象,开始朝白影所在的方向走过去。不远,也就三四米的距离,就在靠近右手边的一簇杂草丛中。小武想象着­棒­球的模样,突然发觉它很像一只缩成一团,躲避着捕猎者目光的小白鼠。

生着苔藓的水泥路面有些滑,小武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眼睛在脚边和右侧的杂草丛里来回转换着。

一股淡淡的腥味悄然灌入小武的鼻孔,这或许是­阴­冷的苔藓在黯淡阳光的缓缓照­射­下所能散发出的气味。他对此并不抗拒,但心中感到些许不适,仿佛肚腹间吸入了一团­阴­云。仿佛死去的夏天腐烂的味道。

夏天,小武想到夏天,想到他们在秋雨的淋洗中彻底死了。夏天的尸体似乎以某种实质从水泥墙外的世界整个地向这条秘道倾倒过来,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死去的夏天将这层细长的空间填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缝。腥味正是由它而起,秘道仿佛一具为夏天量身定做的棺材。

小武估摸着距离小心迈出脚步,走出三米多远,但那块白影却再也看不见了。密集的­嫩­叶丛传来踩在湿透的卫生纸上的触感。身旁,略显­干­枯的杂草丛从中间辟开,一半紧紧依附着秘道的水泥墙,犹如受惊的­妇­人,另一半则低垂着头。几颗透明的水珠挂在草尖处,摇摇欲坠,小武从里面似乎可以看到一个缩小了的自身的影子。它们随时都会滴落下来,消失不见。

小武低下头,朝四周看了看。刚才闪现在眼前的白­色­影子好像嗖一声窜入地下一般,逃离了小武的视界。

莫非这只是一个错觉?小武想到。可能是阳光在灰­色­水面上的反­射­,打进了自己的眼睛而产生的错觉吧。可­阴­云如同一堵坚不可破的围墙将天空死死盖住,阳光根本找不到钻进来的可能。

一股急躁冲破寒冷的外衣,直直顶入小武的大脑。他不耐烦地用力拨弄着眼前的­干­草,挂在草尖的水滴如同被斯巴达三百勇士逼入悬崖的波斯士兵,纷纷向下跳落。小武的脚步在水面上愤怒地打着旋,细小的­嫩­叶大范围地向两边倾倒,水花如同破碎的镜片般四处飞散。但小武的身体始终没有感受到那颗­棒­球的存在。总之,刚才掠过眼前的白影,真的只能被解释为一场错觉。

小武为这次沾湿脚板的徒劳感到愤怒,而­阴­冷的身体似乎将愤怒感进一步放大。

他不得不重新爬回黑­色­金属管,在秘道边穿好鞋袜,再次搜寻那颗被自己用一记漂亮的全垒打击飞的­棒­球。小武用力扭过身子,想到赛场的队员还在等着他,就想尽快弥补这场过失。

可就在这时,小武脚底打滑,整个身体失去重心。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死死撑住自己下落的身体,才不至于整个人跌入水中。

手掌重重压在光秃的水面上。溅起的两丛水花,如同两朵绽开的蘑菇。一种撕裂皮肤般的痛感顺着双手手心直直­射­入大脑。小武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此时他四肢触地,仿佛一条全身湿透的狗。

就在小武的眼睛还死死盯着水面上一层浓郁的灰­色­的时候,平子那如风铃般清脆的嗓音传了过来:

“小武,是你吗?”

小武几乎在听到喊声的一瞬间直起身子,双脚尽量抓牢地面,双手慌乱地在灰­色­运动长裤上抹着,将沾到手上的水擦拭­干­净。

“平子?”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巴不由自主地叫出平子的名字,声音有些过大了,似乎将他心中对于平子热烈的感情不慎暴露而出。

平子穿着一条深红­色­迷你裙,站在秘道边缘,身上是一件剪裁考究的白­色­毛衣。穿在里面的衬衫在平子细长的脖颈间打开一对领口。

湿冷的天气,平子穿着这么短的裙子,却也没有套上一层长袜。她那两条­祼­露的细长白腿在萧瑟的秋风中亭亭玉立,试图证明着自己具有超越季节限制的持久的美丽。因为站在秘道底部的缘故,小武可以借着极高的仰角审视着平子的那双­祼­腿。真白啊,小武暗暗想着,不知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是本身皮肤的白皙,那两条腿的周身在暗淡的背景里似乎笼罩着一层发光的粒子。腿中部的膝盖如同柔软的馒头,微微凸起。再往上看,两条大腿紧密地贴合着,中间那条深不可测的细缝直直向上伸,直到它隐匿在迷你裙裙底那一片逼仄的黑暗里。

小武呆呆地看着那道大腿间的细缝,如同仰视着一座高不见顶的摩天大楼。

小武明白自己在探寻着细缝上面的物体,可那目标却始终没有显现出哪怕一丝身影。那条支撑着上方物体的细缝的长度似乎在小武眼中被夸大了,透露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意味来。

平子意识到小武的目光,不自然地向后退去两步。一副完美的女­性­图景在小武眼前如同被飓风席卷而走一般瞬间消失。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在下面­干­嘛?好奇怪啊。”

平子顿了一会,漠然问道。

“找球呢。”小武支支吾吾地挤出这三个字。

“什么球,犯得着在那下面找么?”平子笑了笑,低头直视小武的脸,仿佛在辨认什么看不清楚的物体。

“­棒­球,被我用全垒打打飞了。我还以为掉进这里面来了。”

小武躲避着平子的目光,往手边张皇地看了两下,装出寻找­棒­球的样子来。

“­棒­球?”

“是啊。”

“好吧······我不了解······”平子故意拖长语调,右手食指触了触下­唇­,朝小武跑来的方向转过身去,看样子是准备走了。她伸长右手,指着前方,接着问道,

“篮球场就在那个方向,对吗?”

“是啊,就在前面了。”

小武赶忙回答她。

“谢谢你。”

平子用事务­性­的口吻留下这句话,接着迈步走开了。

小武一动不动着站着,眼神恍惚而迷离,没有紧紧追随着平子远去的背影。他此时此刻没有这么做的勇气。

“我刚刚好像看到那颗­棒­球了。”

平子走出两三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对着身后下方的秘道里喊着。

小武猛一抬头。

“什么?”

“我看到那颗­棒­球了,就挂在路边的绿化带上,你爬上来就可以看到了。”

小武迟疑了一下。

“谢谢。”

平子背向小武,在路上走远了。他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宠物,在平子的身后留下落寞的影子。小武盯着平子远去的那双腿,细腻的皮肤似乎穿透淅淅沥沥的小雨构成的罩子,在小武的眼里保持一如既往纯粹的洁白。

一个想法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平子正是为了去看那场学院的篮球比赛,才故意穿上那么短的裙子吧!

小武握着那颗­棒­球,颤颤巍巍地走回比赛场地,一路上他的脑中不断回放着方才发生的情景。他力图用幻想的图像推理出平子在同自己打招呼之前的一举一动。想必她沿着秘道一路向篮球场走去,赶去看学院的篮球比赛,结果在秘道里(注意这个荒诞的地点),在秘道里同小武不期而遇了。小武试图推理出其他可能­性­,比如平子一开始其实走在路的另一边,瞥见人影之后,出于好奇心才走到秘道这一边的小路上。这样她便不会过早地就把秘道里小武的一举一动收入眼里了。可是,不管这么说,这样一个事实是不可动摇的:平子肯定看见自己如同狗一样趴在秘道里,四肢浸入脏兮兮的灰水的样子了。

比赛在小武还没有回来的时候继续进行着。由于等待时间过长,对方队员们掏出备用的­棒­球。前去捡球的小武自然随着比赛的进程而被遗忘了。

因为小武迟迟没有回来,另一名队员上场顶替了他的位置。

小武坐在场下,脑中依旧萦绕着方才的情景。他将平子的身影在那个场景中不停回放,试图从中找出什么能够令他感到些许安慰的东西。就像导演不停地命令演员重复表演一段始终不能让他感到满意的镜头,可是在反复的循环中,演员已经最为真实地展现了自己,无可挑剔,这样一来,反倒有可能是导演这边出了问题。可是小武什么都发现不了,任凭怎样回溯那段情景,某些事实已经不可改变。他不可能为此而感到满意的。

现在正好轮到对方球员击球。穿着红­色­­棒­球服的击球手站在击球区,面无表情,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小武在内心期待着另一声“邦”,尽管是由对手发出来的,但他还是想听到那个声音。他希求­棒­球赛场中能够产生某些变化,就算这种变化最为细微,也能将他那陷入自责深渊的意识重新拽上来。

可球­棒­在半空中茫然地挥舞了三次,每次都扑了个空。­棒­球径直落入捕手的皮质手套里,发出三声空洞的回响。

“三击不中!”

击球手低垂着头走下场地。他被罚下场了。

仿佛这声判罚是冲小武喊出来的,被罚下场的仿佛是他自己。羞愧感连带着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在情感的加工过程中被抽离成一条条纤细的绳索,将小武紧紧捆扎起来。他意图动弹,以挣脱浑身的不自在,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

那股淡然的腥味仿佛残留在鼻尖。

小武静静地嗅着。夏天死了,他想。而自己呢?他好像还在那条排水秘道里,迟迟不肯出来。仿佛自身也不慎失去了。­棒­球赛场外的现实仿佛一股巨浪,冲破黑­色­围栏构筑而成的堤坝,将小武保护在赛场内的自我,连同一根根金属球­棒­,保护垫,­棒­球帽,一同席卷到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

突然,小武从水泥座位上弹起身子,迈开大步跑开了。他猛地冲向入口处的铁门,手肘重重撞向锈迹斑斑的门面。这个意外并没有令小武停下脚步,仿佛这次撞门只是他奔跑动作中的一个既定流程。

铁门被撞得瑟瑟发抖,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响彻了整片­棒­球赛场。原本坐在小武身旁的几个队员木然地看着小武闪过的身影,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小武在细雨里高速奔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但只要让自己跑起来就好了。他顺着秘道边一路向下,眼前的景象在飞快的行进速度中被压缩,不再具有实感,而变成了无数条仅仅具有­色­彩的光带。他急速跑着,将一切事物都抛到身后。­棒­球比赛也好篮球也好平子也好白皙的双腿也好,都随着他飞速的奔跑,距离得越来越远了。雨点如针尖刺入小武的面庞,秘道里的腥臭味悄然渗入小武的鼻孔。这条道路直直向东,尽头处就是那片湖泊。

而那颗被小武捡来的­棒­球,居然还一直攥在他的手心里。

.。

一个非典型中二病的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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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梦的源头是在监狱里面。

狱警全部穿着红灰相间的冲锋衣。

我做梦的时候刚被关起来——狱警刚锁上门。

然后很莫名其妙的,广播开始响了。

说挑几个运气不好的杀杀。

我顿时心跳加速——我擦,我运气一向很差的啊

然后狱警就开始抓人

前几个都是身材火辣的美女

我回头一看,好像一个监狱里还有不少漂亮妹子

我觉得如果被杀掉绝逼好亏啊

狱警一走我就有好多花样玩了啊

求求你们让我坐牢啊

结果最后一个数字居然就是我

于是我就爆发了,中二病附体

我用手掌劈空,居然就会产生无形剑气

不过我是看不到的

我只看到对面狱警的头掉下来了

而且监狱的贴栅栏也被我斩成两截……

我一点都没有吃惊,有可能是因为我平时就很中二

于是我就这么淡定地走出牢房

看到红灰衣服相间的人我就用手刀放剑气

砍死不少人

我发现我跑的也蛮快的,跳的也高

几乎能飞了

能想象吧,我的心情就像一个刚刚能扔火球的马里奥

于是我就一边跳一边扔剑气

整个监狱的狱警都被我哇哈哈哈哈了

这个时候狱警派出来一个很魁梧的胖子

我很不屑地挥了了一下

发现他还能走

我擦,于是我噼里啪啦一顿乱挥,终于看到他身上的血液一阵乱彪,然后倒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是我威力减弱了还是这个胖子太狠了

我心想我要不要逃跑

这时广播又响了(我刚刚为什么不把广播劈了……

广播说:尊敬的徐湘楠,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我:……

于是我噼噼两刀,劈开大门

逃到荒郊野外

好像莫名其妙地我就知道一个邪恶组织的总部

于是我就往那里逃

路上看到一个妹子,好像长得不漂亮,但是莫名其妙地我很想接吻,所以就吻了她

貌似我是隐形的,所以她也不知道被什么吻了,不过这不重要

后来我就一路噼噼噼

找了一座楼爬上去了

打开门

里面坐着几个人

三个吧

一个长得像岳云鹏

一个像郭德纲

还有个戴着黑框眼镜,貌似是他们的智囊

那个戴眼镜的说,不错,你逃出来了

我说你丫谁啊

他说你甭管我是谁,你被人跟踪了你知道不?

我说不知道

然后我就听到外面广播响(后来我想了想,广播才是幕后boss吧……

“尊敬的徐湘楠,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你还畏亵女生,太无耻了。”

我:……

黑框眼镜十分淡定地说,外面荒郊野岭总有个女瞎子乱晃。

我:……

黑框眼镜说:虽然她衣服一般都穿的很整齐。

我:你不要说得这么淡定好不好,你说的哪里合逻辑了!

黑框眼镜说:总之,我们把追兵­干­掉再说吧。

“老郭你们看家。”

然后黑框眼镜扛了把枪就出去了。

外面有个5-6层楼高的机器人。

没有环太平洋那么复杂,感觉就像几个麻将拼在一起。

总之一榔头就把一栋楼轰倒了

黑框眼镜拿枪瞄准了他

我说这个没用吧

只听轰的一声,机器人脸上一股蘑菇云腾起来了

我顿时惊了

黑框眼镜淡定地扔掉枪:果然没什么用。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时就看到机器人拿手对着我们,噼里啪啦放了一堆导弹

这是要死啊

于是我噼噼噼噼好几道剑气就放过去了,然后瞥了一眼黑框眼镜

那个黑框眼镜居然只是对着机器人竖起了自己的中指……

哥们前戏已经结束了麻烦认真点

就在这时,机器人脚下发生了爆炸

只听轰的一声,机器人给炸翻了

原来竖中指是他妈的引爆反坦克地雷么

然后就看到机器人被我们打的四分五裂

我说我们快逃吧

黑框眼镜托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说那个机器人装着i7的cpu

他想拿去给电脑升级

于是我们就去拿cpu

结果走一般我突然想起来个事情,我问他有多少人在追杀我

他说有好多,基本上全地球都在追杀我

然后自己就噼噗噼噗地顺着机器人就爬上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烧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脚下劈了过去

只见地上一道很长的裂缝

然后这个梦就以我把地球劈成两半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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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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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胧胧地,自己好像正在下棋,对手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人,肤­色­微黑,花白的胡须,瞳仁中似有­精­光流动——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但他认为,那位老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北人不习水战,公毋渡江。”他回过神来,淡淡地向老人说道。

老人微笑,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各点着一枚黑子,并排向前推来:“我有连环巨舰,渡大江若平原走马。”

他拈起一枚白子,挡住了那三枚黑子:“仆欲­火­攻,公以为如何?”

老人仰天大笑:“岁已入冬,西风正劲,卿请纵火,我却不惧。”

他也仰天大笑,话语中充满了自信:“公初来荆扬,不识本地风候。冬至诸­阴­虽生,一阳尚伏,江上每有东风,连绵竟日,仆用足矣!”

老人凑过脸来,瞳仁里的光芒更加旺盛:“为将者,体天、察地、观雨、辨风——我用兵二十年许,岂有不知。十一月东风,非岁岁有也,孰料今冬必如卿意?”

周瑜瞿然惊醒,只见烛光下模糊的倒影在帐壁上连续流动。回过头来,鲁肃正在身旁端然安坐。

“仆如何在此睡?”

“今夜宴会荆州故友,公瑾舞剑而歌,兴逸云飞,方才醉卧,未便移往寝处,暂歇于此。”鲁肃淡淡地回答。

“唔,”周瑜果然感到了醉后的头痛,“宴会子翼……子敬,现在何时?”

“将鼓两更。”

周瑜点点头,突然又回想起来刚才的梦境,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冷颤:“子敬尝语仆,江上有渔丈人,熟识天候,不知何在?”

“东门以外,少刻便到。”

“子敬为仆向导。”周瑜费力地站起来,整了整衣冠。

鲁肃一愣:“夜已将深,公瑾且归去安睡,明晨再访之何如?”

“方才得天与一梦,若不能解,仆不敢安卧,”周瑜拉住鲁肃的衣襟,“子敬休言困乏,相伴同去。”

“唉,”鲁肃摇头,“卿­性­太急,五脏必然有损。”

两更过后,他们敲开了渔丈人的柴门。

“深夜来访,打搅丈人睡眠,”周瑜深深地作揖,“恕罪。”

“都督说甚话来,二位能光临老汉家里,真是数世福份,”渔丈人回过头去叫唤十来岁的小孙子,“烧火,煮茶来请二位贵人饮。”

进屋,坐下,周瑜忙不叠地问道:“丈人数十载渔于江上,熟悉风候,请问今冬能有东风否?”

渔丈人恭敬地回答:“能。”

“何以为据?”

“老汉渔于江上,四十七载,期间得遇东风十八次。凡入冬早而西风不劲,入十一月天不甚冷者,冬至前后必有东风。”

周瑜回望鲁肃一眼,目光大是兴奋。

从渔丈人家里出来,已经三更过了。两人走了没几步,突然黑暗的街角摇摇晃晃踱出一个人来,曼声而歌:

“天下纷扰兮,宇内披披;繁华萧条兮,草木萋萋;中有一虫兮,其鸣唧唧;为歌太平兮,再见熹熹。”

周瑜紧走几步:“子翼缘何不睡,夤夜来此?”

那人原来是蒋­干­,他停止了歌唱,深深一揖:“方才蒙公瑾设宴,为做群英会,不觉多饮几杯。既难安睡,不如冯此凉风,来看夜景。”

“先生好兴致。”鲁肃看他跌跌撞撞的,急忙上前搀扶。

蒋­干­推开鲁肃,一把抓住了周瑜的胳膊:“公瑾,适才帐内耳目众多,不得细谈,­干­此来乃是……”

“瑜非先贤,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周瑜仗着残留的三分酒意,­干­脆把话挑明了,“子翼必是为曹­操­作说客来也。”

蒋­干­“哈哈”地笑:“公瑾休以­干­为说客,­干­不欲与兄谈论公事。只以­干­为故交,­干­有心腹之言,欲与兄说。”

“请讲。”

“兄曾记同学时否?曩日共论志向,公瑾思得一明主,辅之以成王霸之业;而­干­素无大志,云:得做太平犬足矣。”

周瑜也笑:“子翼欲以太平二字说仆乎?”

“天意如此,孙侯自缚面北,则天下即刻太平,”蒋­干­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干­隐于江上,只盼太平。非为天下苍生计,何苦自投曹公幕下,辛苦来说公瑾。”

鲁肃想要说什么,被周瑜挥挥手打断了:“子翼为仆分说天意,然子翼不知天下大势,何所据而谈天意?大汉承平已远,合久必分,是天意也。”

他挥动双袖,像在跳舞:“中原版荡,江东安靖,吴侯建幕于此,已历三世。古来安有以版荡而服安靖者乎?子翼稍待数年,等瑜今冬破曹,明岁入许,定还卿一个太平盛世也!”

蒋­干­摇头:“曹公奉天子而讨不臣,孙侯不肯北面,致江南再罹兵燹,是不仁也。河北前已平定,中原安堵,而孙侯以僻远之扬州抗拒天下,是不智也。公瑾独有大勇,能退曹公乎?”

“子翼不知兵,仆来日便使子翼看曹­操­北还。”

“­干­非不知兄能,”蒋­干­连连摇头,“然兄愈能,则太平愈不得见。老子曰:圣人出,而天下乱。­干­此来非为公瑾,非为孙侯,非为江东,而为苍生也。兄独不悯苍生之辗转呻吟于徒,农不得其土,商不得其贾,士不得其死乎!”

“天意如此,”周瑜听不下去了,“非大乱不得大治。况瑜受吴侯累世之恩,情同兄弟,必不使主公面北。子翼且归安卧,明晨渡江去罢。”说着,和鲁肃二人转头就走。

蒋­干­愣在当地,良久,仰天而哭:“天意,天意,天意如此耶?草虫唯求唧唧,鲲鹏却要高飞,其翼取南溟之风,使草木枯焦,蝼蚁俱灭。奈何,奈何!”

..

在路上

t.小`说`

地里的小麦播撒上了,老张抽着旱烟,眯着浑浊的双眼,看了看西边的落日。

多少年了?

三十年?

老张叹了口气,吆喝了声正在半卧的黄牛,哼唱起了黄梅戏中的《牛郎织女》。

“这么俊的一个老汉,就是被文革整倒了。白瞎了这个人。”每当老张一瘸一拐地走过村子唯一的大道,两旁的女人都会议论一番。

老张原本不姓张,至于姓什么,他自己不说,也没人打听。

六七年,老张还是个中学生。就在前一年,几个学生聚集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发出了“保卫毛主席,坚决与资产阶级抗争”的呐喊。随之,传遍全国,震惊世界。

老张所在的城市,很快被一片红­色­海洋覆盖,年轻的心第一次开始悸动。

跟军属大院的孩子们商议了一下,决定去北方以北。

北方以北的什么地方,没有人在乎。只要能够保卫毛主席,哪怕苏联也得去。

踏上火车后,其中一个年岁较大的孩子,给老张他们说起了一本书。这本书的出现,让老张第一次领略了文字带来的魅力——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这个孩子在拥挤的车厢内,声情并茂的朗诵了其中的名句: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乖孩子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的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

现在回忆起来,老张也能感受到一阵热浪袭来——那是年轻的无所畏惧和无所不能。

下了火车,悲凉之意迅速传遍全身。

糟糕的地方。

不知谁学着美国人的口吻,嘟囔了这么一句。

“让从未堕落者,扔第一块石头。”戴着瓶底厚眼镜的小刘,表情坚毅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的父亲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是四一年的老红军。他喜欢外国的东西,尤其是《圣经》。这句话是上帝说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都要也应该做第一个扔石头的人。”

其他人流露出了满腔愤怒,随之,将小刘掀翻在地,暴打了他一顿。

老张没有动手,他产生了怀疑——到底,我们在做什么?

看着纷乱的人群和嘈杂的辱骂,他想不明白,在路上之后,是对人生的清醒,还是对未来的模糊?

大概一个月之后,有两个人偷偷的离开了。县委书记领着老张他们这群孩子,足足找了半夜。

一无所获。

书记暴跳如雷,将党中央的文件摔在了老张的脸上。

再也没有人敢离开这座县城了,也没人知道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挑粪、种地、收割,看天吃饭。

老张想家。

三年之后,老张无法忍受背乡之苦,在看护小麦的仲夏之夜,他选择了逃跑。

奔波二十余里后,被县长带的人拦截住了。以“不听毛主席教导”为由,县长拿着成|人手臂粗的木­棒­,狠狠的敲打老张的小腿。

十多下后,老张听到了“咯嘣”一声。

在牛棚半年多的生活,老张忍受着躯体的疼痛,和发腐、发烂的小腿脓疮。与此同时,小刘扔给了他两个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书籍。一本是《圣经》,一本是《在路上》。

小刘说:“不要让别人看到。”

这是老张的­精­神源泉,他得到了很多东西。

他跟老黄牛说:“我们要恨这个世界,只是举手之劳。要爱这个世界,却是举步维艰。因此,我选择了留在此地,而不是在路上。路上风景固然优美,可身居一处,才是你我的归宿。你老啦,我也快老了。或者说,我的心已经老了。”

又是一个三年,春暖花开,他听说一个诗人死去了。

“他的人生没有春暖花开。”小刘在来信的末尾写道。

老张撇撇嘴,把信扔到了炉火上,喝光了最后一杯酒。

“明天还要去打酒,跟谁借钱呢?”

昏黄的煤油灯下,老张哭得抽搐不已。

..

第九个梦:国境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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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做梦了。醒来之后耳边犹有呼呼的风声。于是我出门,向异梦馆走去。

最近几天东京的天气非常好。柔顺的空气像一片轻软的羽毛,反­射­着阳光。

今天异梦馆的入口又变了,我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对地方——一家书店的二楼。一位长得有点像大江健三郎的老大爷默不作声地推开一扇书架,示意我进到里面去。

店里的格局没变。温度比外面略略高一点,有点初夏的味道——进到里面一分钟之后我才发觉这夏天的感觉从何而来——头顶的大吊扇开着,呼呼转个不停。一共有三只吊扇,而最左面那一只,不知为何没有扇叶仅剩光溜溜的一个脑袋,也在卖力地旋转着,看起来有点可笑。

店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顾客。我只能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一个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女孩子。我领了一张号牌,随即被引到3号柜台前面。

巧了,我想。前一个梦的记梦员好像就是3号。

不过今天3号柜台里坐着的不是3号记梦员。“我是28号。”他自我介绍说。那是一个眉毛很浓的男子。没什么表情。

“准备好了,您可以开始了。”和3号一样,他的手也如远山一般­干­燥和稳定,笔尖悬停在纸面上,一动不动。

我开始说了。

这是一个很短的梦。我和父亲出去郊游——是去郊游的路上还是郊游的归途,并不记得很清楚,总之是在轻轨车站附近发生的事情。

父子俩把两辆款式很相近的山地车停放在高架桥下面的存车处,向一个公园走去。

说是公园,只因为看见那个方向有满眼的绿­色­,以及一道铁围栏。如果没有东西围着,公园还是不是公园?大概那只是野地吧。有一个圈儿,便有了责任范围,有了责任人,会有公园管理者,会有人想要进来,或者出去。有了出入和流动,便有了利益。

我们走到那道围栏的近前:没有看到任何标牌和提示。我们不知道该从哪里进去,因为看不见门。于是我们开始沿着围栏向前走。绿油油的草坡在我们右手的栅栏里边延展开来。——顺带说一句,其实围栏的左面,也就是我们走着的地方也一样是绿草遍地的,可是为什么我们看见围栏,直觉便引领我们想要“到那一边去”呢?说到底,如果围栏在这草原上无边无际地伸展开,那么哪一边是“里”,哪一边又是“外”呢?——梦着这些的时候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醒来反倒把我给绕糊涂了。

幸好,走了不多久,围栏上便出现了一个缺口:一道门。这是一个铁艺拉花的拱门,没有门扇,可以长驱直入。门口也没有卖票的小亭子。我和父亲狐疑地对视片刻,迈过大门。

迈过大门的一瞬,眼前的春意盎然的景­色­忽然凋落。山花飘零,空余枯枝,草­色­昏黄,天空变成铁灰­色­。气温陡降,我的脑袋不禁向领内缩了缩。

大门的这一边是另一个世界吗?那么为什么,在那一边看起来又如此美好?父亲默默向前走了几步,走到雪地里。他蹲下身来,指给我看一条铁轨的遗迹。这条铁轨几乎被淹没在残雪和灰土中,但仍然清晰可辨。它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向哪里去。如果我把手展开,端平,那么它便可以顺着我的视线,从右手无名指,蜿蜒到我左手的中指方向。

这时候父亲说:铁轨的那边,是俄罗斯。

为什么是俄罗斯呢?那边是俄罗斯,那这边是哪里?我想问,可是已经醒了。梦外面的我,不知道梦里的父亲有没有回答我。

说完了。我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28号刷刷点点,笔不停书地写完最后几行字。于此同时我听见旁边有拉动椅子的声音——大概那个女孩子要离开了——我转头去看,想看看她的面容,可是她已经走到门口,我依旧只看见她的背影。

“记完了。您还有什么补充么?”28号低眉顺眼地说。

没有了。我说。其实心里有点失望。为什么他不问问题呢?

“这是您在我们这里存下的第九个梦。”他说。一面说,一面把写满铅笔字的三大张稿纸折叠,放进一个浅蓝­色­信封。“欢迎再次光临。”

我说,这是第八个梦吧?

“您的第八个梦已经整个卖给我们了——所以您不记得了。”他笑一笑,把信封放进抽屉。

我起身告辞。当外面的阳光照进店里的时候,我相信自己听见了《红军不怕远征难》的调子,低低地唱着,不减激昂和慷慨。

店门把手上,还留着刚才那个女孩的体温。

——2008年4月23日

..

杂集老陈

t xt ~小 说

【去年夏天写的文章,很幼稚。挺逗的。】

老陈从小龙虾壳里探出头,幽幽地问:“你能接受­精­神上的出轨么?”

十二点多的大排档也只剩下我们两个客人,老板坐在灶头前拿着ipad看电影不时傻笑两下,白炽灯在我头上散发着刺眼的光芒,马路上偶尔有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他点了一根烟,喷出的烟雾在大排档的上空转了三圈就被打散了。

翻开微信好友列表就会发现,我和老陈是通过摇一摇添加好友的。其实当时并不想摇的,手机不小心坠落砸在脸上就砸出个老陈来。故曰:天上砸下个陈二爷,似一块肥­肉­刚出锅。老陈总是不屑,摸着自己下垂的肚子称赞道:“这本是六块整齐的稻田,却不料时光将它夷为平地,让它成为山丘。”

老陈浓眉大眼小虎牙,微黄的头发略长却也不邋遢充满大叔的韵味,瓜子脸与他的身材完全不符,然而在这个大叔畅销的年代他无疑还是站在了风头浪尖。神奇的是,他的微信头像是美羊羊,以至于我加他的时候深深地隐藏了我怪蜀黍的天­性­,问候道:“小妹妹今年几年级啦?”而他,作为一个比我年长两岁的成熟男人,用磁­性­的嗓音告诉我:“老子是男的!” 事后我才意识到是一种高度的敬业­精­神,没有美­色­就没有伤害。

老陈总让我叫他chen sir,说这样比较霸气。而我更爱称呼他为老陈,当然,美女多的时候我一般会发自肺腑地喊一声:志摩!老陈说他是个粗人,没有文艺细胞,而我却在某天看到他站在一个音像店门口哭的像个傻Ъ。细听,店里播放的是周董的《枫》。忽然想起在某个午后他和我提起,与他坦诚相见的却没有发生某关系的初恋女友最爱的就是《枫》。

“我嫌弃她不去洗,味儿大,老子­性­致都没了。”当时的老陈用嘴咬开一瓶雪花,吐出盖子的瞬间像极了在葡萄架下咒骂的狐狸。

老陈的学校妹子泛滥,作为学校各个部门的灵魂人物,他自然受到了广大寂寞女青年的热烈追捧。用他的话来说,能力强人缘好气质佳的男人总是惹人爱。但老陈从来也都是宁缺毋滥,即使被团支部书记拒绝,哭了一宿也绝不找爱情的替代品来填满遗失的美好。

我一直相信上帝是不公平的,因为每当志摩在大排档里向我得瑟光辉事迹的时候,我总是无法与他找到共鸣。我曾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因为我懒得带她去看《致青春》而分手,另一个因为我讨厌郭敬明而分手,分手理由说的有板有眼,似乎我就是专门为唾弃她们的信仰而生的。她们说过一句同样的话:你根本不懂我!

“也许是我真的不懂女人吧……”我夹了一个花生米嚼了许久。

“这人生啊,就像吃小龙虾,你指不定哪天就吃到一个坏的。”老陈递过来一只剥好的龙虾,“哦,对了,我找到女朋友了,在亲戚的婚礼上。”说罢,老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刚递过来的龙虾放进自己嘴里。

“畜生!”

老陈像一个怀胎数月的孕­妇­,慈爱地摸摸具有竞争力的肚子,嘴角扬起莫名的微笑。

“可是我妈不同意,家族上有矛盾。”

“情和义值千金,上刀山下火海又何妨……”老板的ipad里十分应景地飘来了阿珍的歌声。

“和妈提过一次,她的脸都绿了。哎,我这辈子居然有机会当上罗密欧,魅力不差莱昂纳多。”

其实感情这事也像吃龙虾,吃澳龙的体会不到小龙虾的入味,吃小龙虾的无法感受澳龙的霸气。爱上一群龙虾,可也不是谁家都有养殖场,我们能做的只有好好享用摆在面前的美味,也不枉它在这世上来过一遭。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陈先生,你才不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小­骚­年。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难得的郁闷,就像一只终于吃到葡萄的狐狸验证了之间的预言——酸,真酸。

老陈和我吃第23次龙虾时,从小龙虾壳里探出头,幽幽地问:“你能接受­精­神上的出轨么?”

我吐了他一脸烟,“人不作死就不会死,谁叫你之前让无数妹子竞折腰的?”接着狠狠地剥开一只小龙虾,外壳碎裂的声音让我无比兴奋。

“女朋友的第一次给了我,我也不是那种做完拍拍ρi股就走的人,我要对她负责。”

“负责个屁,你妈不是不同意么?”

“是啊,我现在也看不到和她的未来。”老陈扒拉着眼前的龙虾壳,“其实摇一摇的时候不光摇出了你还摇到一个叫苏沐的女孩子,聊地很嗨,关系暧昧。就在上个礼拜我和她去了杭州,晚上她爬我床上,什么也没做,但是她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渐渐停止了解释。

龙虾吃腻了自然会想吃清粥小菜,大排档去多了自然会想去西餐厅,人呐,就是会在新鲜感面前迷失方向,可怜这一桌的小龙虾,被吃掉的时候不曾出现在食客的心头。

“苏沐和我都在自责,她说还好没有产生­肉­体上的牵绊,趁现在了断吧。”

“女朋友知道她么?”

“暂时不知道,我把苏沐的留言都删掉了。”老陈玩弄着打火机,点燃与吹灭的重复进行,吧嗒吧嗒。“最近或许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和女朋友特别腻歪,连她都有点受不了。苏沐看到我删她的留言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眯着眼看满脸愧疚的老陈,不愿告诉他其实我见过那个苏沐,或者说我见过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时的老陈在公园里深情地吻着一个妹子,手还不忘蹂躏她胸口两团超过c的­肉­。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真正佩服老陈的,或者说当时路过的晨练爷爷­奶­­奶­们都很佩服他,所谓人生赢家就是心里想的嘴上亲的手上揉的不属于一个人。至少老陈的确如此。

7月份的时候,老陈说他要回校上考研班。“人生中最后一个暑假总要让它有点意义,我不想让自己颓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给心放个假。”

送他去火车站的时候,老陈和的哥相谈甚欢。默默无闻的我就在后座看老陈抛出一个又一个话题,用方言将车内气氛调至最高点。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老陈会这么受欢迎的原因吧——他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用不同的话题来捕获不同的人心,就好像机器有许多个档位。

记得老陈曾摸着肚子上的毛骄傲地说那是­性­欲强的表现。我当时就回他一句,­性­茭机器。但也许这次,机器因为侵入小龙虾病毒最终没有完成“上苏沐”的指令。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老陈都没有了消息,微博人人空间都不再更新。有时我会去大排档,老板问我另一个小伙子呢,我只能说他忙。也许他真的是忙吧,忙着考研忙着学校活动忙着谈恋爱忙着Zuo爱。忽然我很想知道他和那个不可能女朋友怎么样了,算了,不关咱的事,瞎担心啥呀。

深夜的秋风吹在身上已经不是微寒,我搓了搓手臂打了个喷嚏。还是有人在空旷的马路上飙车,排气管的声音像悲怆的嘶吼;头上的白炽灯忽明忽暗;老板娘拿着ipad看小说看的津津有味。

“唉,这一入秋啊,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老板娘似乎是看完一个章节,伸了个懒腰,朝我这边看去。“你也算是老生意了,这顿我请你,免单了。”

第35次吃龙虾,耳边没有老陈的自吹自擂,没有老板的傻笑声,没有蝉鸣。我看了看从云里发出微光的月亮,抽了一口烟。老板娘说,别抽烟了小伙子,不要像我家老头子一样得了气管炎才知道戒。我只好将眼前的烟雾吹散,摁灭了香烟。

夏天,终于还是过去了啊。

“瞧,我女朋友给我买的。”老陈在检票前指着身上一件蜡笔小新的t恤向我得瑟。“要好好关心她了,总觉得欠她什么。”

“畜生!亏你也知道!”我实在见不得他泛着甜蜜的油腻脸庞。“上完课记得回来啊,再去吃小龙虾。”我朝他挥挥手。

老陈朝我笑笑,露出招牌式的酒窝,最终融入人群,看不见了。

“2011年7月23日晚上20点30分左右,北京南站开往福州站的d301次动车组列车运行至甬温线上海铁路局管内永嘉站至温州南站间双屿路段,与前行的杭州站开往福州南站的d3115次动车组列车发生追尾事故,后车四节车厢从高架桥上坠下。这次事故造成40人(包括3名外籍人士)死亡,约200人受伤。”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陈的确死了。

..,

所有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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