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何屋村两天，带回了大量的原始材料。

伍副局长颇有深意地说：“市局也让县区喘口气吧，不然以后工作难做。”不知他指的是县国土局对县政府的工作难做还是对市国土局的任务难以完成，或者兼而有之。

吴菲将材料整理完，装好卷宗，填好立案呈批表，交给科长。

这宗案件是否立案，还得由科长跟分管的林副局长汇报才能决定，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他们已经立案的材料，经县区乃至市里的领导一出面，立案的案子便不了了之。

人还没迈进办公室，举报电话已经刺耳地响起。这台举报电话每周都有好几位老上访户打来电话给吴菲“汇报”情况，而且总是些悬而未结的老案子，吴菲也常常无能为力，每次只能耐心地听。今天，不知又是哪个“老朋友”来问候她了？

这次不是老上访户。

违法必究谈何易（8）

举报说市里某个楼盘的开发商私自改变规划，把道路用地改作他用。

这种电话一般都是购房户打来的，吴菲记录下来后照例问举报者要了姓名和电话。但他不肯说，说怕人家打击报复。吴菲耐心地跟他解释：“先生，我们有规章的，不可以向当事人透露举报者的姓名、电话，但是，同时也规定，对于匿名举报可以不受理。”

举报者这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个姓名和手机号。

放下电话，吴菲叫上小周。小周是前年毕业的大学生，听说叔叔是厅里的某某领导，局长很是关照。像吴菲，到监察科磨了半年才开始接触案件，他一来领导就让吴菲带着他办案了。

国土局在市里算得上是不错的单位，福利、待遇等在市里有口皆碑，能进国土局的百分之九十九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关系进来的。虽说都是靠关系进来的，但未必没有真人才。单位里的人分两类，一类是真才实料型，英雄不问出身，你来了，只要你能钻研业务，成为行家里手，那不会有人管你是从哪来的，别人只知道你是业务骨­干­，没你不行。另一类，来了就是来了，第一年跟第十年一样，不懂业务，不愿意也不可能去学，他们可以闲坐着，喝喝茶，聊聊天，跑跑腿，接一下电话，甚至于上班时间去逛街购物也没人管，反正工资福利一分不差。

小周是第一类人，聪明好学，也许是从农村出来的缘故，他身上没有城里孩子的骄扬跋扈，而是谨慎谦逊。法律系大专毕业的他很快就熟悉了监察工作，能跟他一组办案，也是吴菲的福气。他领第一个月工资时，请吴菲吃饭，非常坦白：“吴姐，可能你也知道我是靠着关系来的国土局，但是我想这不会影响我的工作能力。”那份傲气和直率当时就打动了吴菲，想到自己在监察科摸爬滚打了三年才让同事认可了她的能力，说起她时不再说是“我们局唱歌的”而是说“监察科的吴姐”，一时是无限心酸。能称得上姐级的人物，并非岁数比别人大，而是你的实力确实能让别人恭恭敬敬地叫你一声姐。当时吴菲就真诚地对他说：“姐姐很欣赏你这种­性­格，只要姐姐会的，都会毫无保留地教你。”

在单位里，跟男同事做朋友往往比跟女同事做朋友来得轻松。你有某些想法可以和男同事说，他听了就是听了，不会帮你传播；女同事就不同了，遇到嘴不严的，往往你上午才说了，下午就人尽皆知了，而且还帮你添油加醋。很不幸，机关单位里这种女同事相当多。

吴菲身边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财务科一个女孩因为失恋，跟同事说了，不久后，有人见到她，就问：“近来很憔悴呀，是不是失恋了？”女孩不置可否。过一段时间，又有人问：“最近­精­神很好呀，是不是跟男朋友复合了。”这样，就算你穿了件新衣服，别人都可以把它跟恋爱搅在一起，反而如果你状态差点，全局的人很快就会知道你是因为失恋了无心装扮。

吴菲和小周走进荣园小区的售楼部，售楼小姐马上笑脸迎了上来。吴菲站在沙盘前看了一眼，这个小区的建筑风格跟她买的那个小区很相似，可能最近都喜欢这种欧式的风格吧。

小周亮出执法证，说要找开发商。那小姐马上毕恭毕敬地带着他们上了二楼的办公室。

跟金碧辉煌的售楼部比起来，楼上就简单多了。大厅里的格子间坐着四五个人，标准的白领。

违法必究谈何易（9）

售楼小姐把他们带到一间独立的办公室里，说是办公室主任。

那办公室主任抬起头，吴菲看着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小周亮出执法监察证，说明了来意。

通过介绍，吴菲知道这似曾相识的办公室主任姓廖。

他说没有改变规划，但吴菲提出要他提供图纸并带他们到现场查看。

荣园小区已经初具雏形，工人正在拆建筑脚手架，小区绿化也正在进行中。

举报人所称的改变规划是指总平面图上原有的一条五米宽的小路是贯穿楼盘始终的，却给做成了封闭­性­的通道，这样一来，通道两边就多了很多商铺，与原本隔开的商铺连成一体。原来拍卖这块地的时候，路是已经存在的，两边的地皮虽然作为一个地块拍卖，但是中间的道路还是属于城市公用部分，现在开发商已经在无形中把这条休闲小路变为已有。

小周说：“廖主任，总平面图并没有这条封闭的通道，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廖主任微微一怔，说：“我们也是为了业主着想，一个楼盘跨两块地，如果要做成两个门口，那不但会增加物业的成本，同时也带来安全隐患。一二层本来就是商铺，突然断开了对在此经营的商户来说既不方便也不美观。本来规划是没有的，现在正在补办手续。”

小周接着问：“补办？是正在办还是办好了？”

“建规委那边已经办好了，国土局这边正在办。”

吴菲卷起图纸，说：“这样吧，你跟我们做个笔录，我们还需要找你们的法人代表也做个笔录。”

廖主任为难地说：“老总今天不在南滨市。”

吴菲从包里取出名片，递给他：“你们老总回来后让他到我办公室做个笔录。”

两天后，廖主任果然打电话联系吴菲，说老总回来了。吴菲说，半个小时后我有空，请他到我办公室喝茶吧。

香港廉政公署请犯罪嫌疑人去做笔录是喝咖啡，吴菲也不能请人喝白开水呀！

半个小时，误差不到三分钟，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荣园老总终于出现在了吴菲的办公室门口，吴菲只能在心底低叹一声，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来“陆美男”就是荣园的老总，大名叫欧逸辰，等等，逸辰地产？！天啊，这可是吴菲的阶级敌人啊，吴菲间接卖身给他三十年啊！青春无敌的宝贵的三十年时光就是给他当房奴了！

敌人见面，分外眼红。

吴菲客气地请他坐下，心里倒恨不得扒他的皮，喝他的血，然后大喊一声——还我三十年的光­阴­！

茶是普通的铁观音，他喝了一口，眉头一皱，他那铁杆跟班办公室廖主任马上从饮水机上取了杯子，给他换了杯纯净水。

小周打开记录本。吴菲开始询问。

“请问姓名。”

“刚才不是给你名片了吗？”欧逸辰露出奇怪的表情。

“姓名。”吴菲重复了一遍。

“欧逸辰。”

“年龄。”

“三十，未婚。”

“没问你婚姻状况。”吴菲瞥了他一眼，看这阶级敌人得瑟得不得了。

欧逸辰坐在吴菲对面的沙发上倒显得一派悠然自得，似笑非笑的样子。

“文化程度。”

“复旦大学经济学硕士研究生。”

“职务。”

“欧氏集团董事长，逸辰地产总经理。”

“知道未经许可擅自改变原来的规划和非法占地是违法的吗？”

“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吴菲心里：狐狸啊，你可真会狡辩呀！房地产开发商能不懂《城市规划法》和《土地管理法》吗？你没给律师发咨询费吧？

违法必究谈何易（10）

不过，这套问话模式也有问题，谁都知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么问了也是白问。

然后，吴菲问了他动工时间，再让他提供材料。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吴菲例行问了一句。

欧逸辰舒服地靠在沙发上，问：“我想知道贵局打算怎么办？”

哼，想知道吗？偏不告诉你，等候通知吧，案情机密不可泄露！吴菲心里暗想。

吴菲拿出印泥，说：“等向领导汇报过后会通知你的。如果对你的笔录没有疑问，请签字摁手印。”

欧逸辰从小周手里接过笔录，浏览了一遍，签字，摁指模。

这世上的事真的有报应轮回呀！前不久吴菲才在他的售楼部里签了名字，开始辛酸的房奴史，现在就轮到他在她的办公室里签字盖手印，等着她下《行政处罚决定书》。噢，全国人大，还有国土部的领导们，你们怎么不把处罚标准提高点呀，按这暴发户的情况可罚不了他几个钱，根本没能让他眉头皱一皱。

做完笔录，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了。

这一周的时间过得真快，周五晚上是吴菲和Lily开单身董事会的时间。作为单身俱乐部的会长，Lily对已经嫁为人­妇­的石秋威逼利诱要求她作为顾问出席例会——因为这天是Lily的二十七岁生日。

例会于晚上八点在名典咖啡厅召开。

Lily首先对石秋女士出嫁后严重背离组织的行为进行了无情的谴责，对她的无组织无纪律痛斥了十分钟，直说得石秋女士深刻检讨。

“我请求组织对我宽大处理，但是批评接受，思想照旧。”石秋义正词严地表态。

彻底给她打败了。Lily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少­妇­的悲哀，丧失自我，完全成为男人附属品的悲哀。

石秋不怒反而温柔地一笑：“可我觉得很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