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中”一样,“得劲”也是河南人的土话,用今天的话讲,就是“爽”、“顺心”的意思。神垕人做事不喜欢藏着掖着,到了兴奋的时候就爱来这么一句。日子久了,本来庄严的点火仪式上加了这么句不伦不类的土话,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都扯破了嗓子叫。在山呼雷动的“得劲”声里,董振魁举起火把,伸向火炉。火把蘸满了清油,剧烈燃烧起来。灼烧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董振魁转身,把火把交给大少爷董克温,董克温虔敬地接过火把,注目片刻,再将火把递给老相公迟千里,接下来是董家老窑的四大相公,八相公,三十二小相公,一直传递到董家谦和场、义和场和理和场,待这三处窑场近千口窑全都点上了火,这才轮到其他堂口。等到所有的窑都点上了火,已经是晌午了。神垕人过年到此为止,繁忙奔波的新的一年也从此刻开始。
据老一辈人讲,在董家老窑没有崛起之前,为争这第一把火的彩头,镇上各大窑场还得经过一番明争暗斗,比名气、比声望、比银子。董家老窑独享第一把火的日子,算来也快二十年了。神垕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了,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哪个堂口就算是不服气,也只能把这不服气压在胸口,咀嚼品味着技不如人的悲哀。
理和场是董家老窑最大的窑场,有整有零一共是三百零三口窑,领场大相公是薛文举。卢维义和卢维章承包的是理字一百二十四号,火点起来的时候,卢维章感觉到浑身的血液仿佛随着火焰升腾起来,站都站不稳了。卢维义倒显得很平静,他熟练地从窑眼里看着火苗,吩咐卢维章添柴、压火。卢维义在理和场干了快二十年,无论是出活儿的数量还是成色都是首屈一指,窑场里谁不知道卢老大的名声?眼前这座窑长九步,宽七步,正面是炉膛,背面是窑室,窑顶上一根烟囱高高耸起,窑虽不大,却跟卢维义的性命一般。卢维义轻轻拍着窑,像是在跟一个老伙计打招呼。瓷窑对于窑工而言,是吃饭的家伙,更像是不离不弃的朋友,何况这座理字一百二十四号窑上,每一寸都凝结了卢维义毕生的心血。
卢维义扶着窑,忽地感到胸口一阵疼痛。或许是那天将衣钵传给卢维章,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他整个人忽然松弛了下来,像是没了水分的糠萝卜,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原本结实的身板迅速地衰竭下来。他本来想瞒着家人,但几天工夫,竟晕倒了两次,吓坏了卢家大嫂和卢维章。这次点火烧窑,卢维章说什么也不让卢维义再干重活,生怕加重他的病情。家里刚过了年,穷得叮当响,年前发的那点窑饷都给卢维义攒起来了,说什么也不让动,连抓药的钱都没有。说来也怪,卢家大嫂除了偷偷擦眼泪,也从来不劝丈夫找大夫看病。她知道丈夫的心气,自家的窑一天不建起来,就是病死,他也不会动用一个大子儿。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昨天卢豫川连蹦带跳地赶回家,说是在禹州城里帮人打小工,挣了几十文大钱,卢维义这才拗不过大嫂和卢维章的苦劝,去镇上抓了几服药。
可能真是穷到了极点,卢家大人谁都没有盘问卢豫川这几十个大子儿是怎么来的,或许他们也明白在禹州城里再怎么干活儿,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也挣不了这么多,但谁又顾得上刨根问底呢?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权当是老天爷可怜卢家吧,卢维义喝着那碗黑糊糊的药汤的时候,也只能拿这个劝解自己了。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此时此刻,一个精心编织的大网正在向这个毫无防备的窑工身上撒过来。这张网实在太大太密了,罩住了卢维义的每一条退路,断绝了他所有求生的念想。
所有灾难的缘起,就在一块巴掌大小的宋钧残片上。世间许多的秘密,总是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去的。秘密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被院墙束缚得久了,总要找个机会伸伸头,跺跺脚,瞧瞧四方形的天空之外的世界。这块宋钧残片前天从卢豫川手里卖出,此刻就在董振魁的书房里,当然,董振魁已经看出了这块残片背后的秘密。他的心急剧跳动着,不错,正是“玫瑰紫”,传世宋钧里最为著名的窑变色。董振魁精研宋钧三十多年,深知一个“玫瑰紫”意味着什么。宋钧以窑变为魂,窑变出来的钧瓷色彩繁若星辰,以玫瑰紫、朱砂红、天青、天蓝等数十种为上品。六百多年来,宋钧烧造技法绝迹民间,流传下来的被称为传世宋钧,件件都是价值连城。而眼前这块残片红中透紫,紫中泛蓝,正是传世宋钧里从“天蓝”色里演化出的“玫瑰紫”!这是董振魁最不想看到,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什么添子之喜,什么重振豫商,若是没了宋钧烧造的技法,光靠烧制些寻常的日用粗瓷,一切都是空谈而已。董振魁放下残片,慢悠悠道:“老大,你有什么说的?”
董克温张嘴想说什么,不料却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声声都牵连着肺腑,似有千万只猫爪抓挠着,一刻也不曾停下。
自从董克良呱呱坠地以后,董振魁便称董克温为老大,但他对这个老大实在不满意。父子二人秘密烧造宋钧十年了,以董振魁的财势,董克温的天赋,却是十年辛苦一无所获,至今连个像样的宋钧都烧不出来,反倒给一个平平常常的窑工赶在了前头!董振魁暗暗叹息。老天真是眷顾巩县的康家,那里仿佛历代都有堪称人杰的子孙出现,康大勇、康应魁、康无逸、康鸿猷,一代代都有精明强干的掌门人执掌家业。豫商大家都明晓一个道理,钱多少是个头?只有人,才是谁都抢不走的聚宝盆啊!而面前自己的大少爷,眼看就到而立之年,却一点城府都未曾修炼来。创业已是不易,守成更是难上加难,眼下董家在豫省商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多少人盯着董家圆知堂不放,多少人盼着董家马失前蹄,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商场如战场,豫商自古就讲究“每临大事有静气”,被人抢先一步已是极为不利了,当家人若是慌了手脚,岂不是雪上加霜?在这点上,十个董克温都比不上一个康鸿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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