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维义在圆知堂门外已经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消息传到窑场的时候,卢维义还在矿料堆前砸着矿石。神垕烧瓷第一道工序就是选料,老话儿说“南山的煤,西山的釉,东山的瓷土处处有”,这制瓷的釉料从西山上拉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块块巨大的矿石,要经历春暖软化、夏日暴晒、秋雨浸润和冬寒冰冻后,才能细细碾碎,放在大池里沉淀笆洗。卢维义才抡了几下大锤,就觉得胸口紧抽,嗓子眼里一阵腥甜,一口血已经逼上来了。卢维义咬紧了牙关,躲过了窑工们好奇的目光,悄悄来到自己那口窑前,趁着四周没人注意,俯身刚一张嘴,一股鲜血便喷了出来。血是热的,甚至带着沸水般的温度,一遇见窑下白花花的残雪,立时冒起了一阵白烟。卢维义靠着窑壁慢慢坐在地上,胸口急剧地收缩着。他半闭着眼,一颗心早飞到了圆知堂。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兄弟了,年轻气盛,做事不计后果,那本图谱对于卢维章而言就像是一碗烈酒,刚喝一半已是不顾一切了,一旦真给他找到了……
卢维章出事的消息,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传过来的。卢维义如同遭到了晴天霹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翻过乾鸣山,赶到圆知堂的。他顾不上颜面,当街跪倒在大门外。整整两个时辰了,圆知堂里没有一个人出来,只有两个家丁面无表情地站在卢维义眼前,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在家丁刀子般的目光下,街面上也没有一个人敢停下来问个究竟,都远远地避开了。卢维义就这么跪着,开始是双膝,渐渐地整个身子都冰凉了起来,就像圆知堂门前的青石台阶一般。最后,这彻骨的寒意终于侵蚀到了他的心里,他从里到外无一处不是冷若坚冰。
大雪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天幕低垂,大片大片的雪花集聚成团,转眼间将神垕全镇盖了个严丝合缝。卢维义身上披满了雪花,远远看去就像披了一身洁白的孝服,只有两只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提醒着人们他最后的一丝希望还没有泯灭。卢维义固执地跪着,他似乎已然看懂了董振魁的心思,继而看穿了整个阴谋。董振魁的这一招太险,也太毒辣了!他拼着禹王九鼎的图谱被卢家窃走的危险而设下的这个圈套,显然是任何一个卢家子孙都避不开的。但是卢维义不解的是,董振魁用了什么手段打探出了卢家的秘密?
圆知堂的门终于打开了。披着大氅的老詹像是个悄然夜行的饿狼,不动声色地来到卢维义的面前。他冷峻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冰雪包裹的人,略一点头,旁边两个家丁上前,将已经冻僵的卢维义架了起来。圆知堂的门又关上了,门前那块祼露着青色条石的街面转瞬之间又被大雪覆盖住,仿佛有一只来自天际的手,有意把世间的一切秘密、一切心机和一切希望都遮掩起来,化作一片洁白。
尽管有所预感,当卢维义看到那块“玫瑰紫”的钧瓷残片后,刚刚回暖的身子又掉进了冰窟窿。除了卢维义,书房里只有董振魁、董克温和老相公迟千里。董振魁居中坐着,董克温和迟千里坐在两侧,而那块残片就在董振魁手里,他缓缓地摩挲着,像是轻抚着一只温驯的波斯猫。董振魁轻咳了一声,道:“维义兄弟,为什么请你来,大概就不用我说了吧。”
卢维义跪在地上,游散的目光聚拢起来,最后停留在董振魁的手里。董振魁道:“这块东西出自你手,我想你用不着多费口舌了,实话告诉你,这是迟老相公用五两银子,从你的儿子卢豫川手里买来的。你儿子是个孝顺的孩子,为了给你治病,他居然大模大样地在禹州集市上叫卖宋钧残片!不错,玫瑰紫,我知道迟早有人会烧出传世宋钧才有的玫瑰紫来,可是我还是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是你……迟老相公,要说的话还是你来对他讲吧。老大,给维义兄弟看个座。”
这显然是在谈条件了。虽然都是坐着,但迟千里的话依然仿佛是从高高的地方滚落下来的巨石,一次次地将卢维义脆弱的防线砸得千疮百孔。迟千里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将现有的烧造技法毫无保留地交给圆知堂。
第二句,把卢家祖传的典籍献出来。
第三句,卢家全家必须在一月之内离开神垕镇,子子孙孙永世不得再踏入神垕镇半步。当然,作为回报,董家会给他们一笔可观的银子,至于多少没说,自然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如果这三条中有一条卢维义不答应,卢维章就会被以“盗窃私产”的罪名押送官府,充军宁古塔,终身给披甲人为奴。莫说宁古塔是关外极北苦寒之地,就是能活着走到宁古塔的囚犯都不多见,也就是说,卢维章必死无疑。最后,迟千里又补充了一句:“如果维义兄弟这几条都做不到,又不愿你兄弟死在冰天雪地的关外,还有一条路可走。”
卢维义冰冷的脸颊上,隐约有了一丝颤抖。
“你和你兄弟俩交出两根食指,大东家就放了你们。”
卢维义的呼吸急促起来。交出两根食指对窑工而言,是除了死之外最高的惩罚,甚至比死亡更加恐怖。窑工拉坯、上釉、烧造各项精密至极的工艺全凭十根手指,祖师爷传下来的饭碗,只有十指齐全的人才能吃得上,少了一根手指便做不成窑工。董家的意思,分明是叫卢维义要么交出卢家所有的秘密,要么就此断了卢家烧造钧瓷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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