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应了一声,扬鞭赶马,心里却连连长叹。规矩有人定,自然就有人来破,卢豫川这么肆无忌惮地败坏豫商行规,难道大东家卢维章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月儿弯弯,惨白地悬在天际,照得开封城里外清亮无比。相国寺大街上寂寥无人,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出了钧兴堂汴号的大门,朝着城东的马行街逶迤而去。
苗文乡回到神垕家中,一连三日闭门不出。汴号人事巨变的消息眨眼间传遍了神垕各大窑场,有幸灾乐祸的,有替他鸣怨的,也有冷眼旁观的,大家都在揣摩着卢维章的心思。苗文乡膝下有两子,大儿子苗象天在卢家老号维世场做掌窑相公,二儿子苗象林在钧兴堂总号做学徒,尚未出师,一家人吃的都是卢家的饭。苗文乡受辱辞号,家里人反应最激烈的就是老二苗象林。苗文乡回家的头天晚上,苗象林听了父亲的讲述,气得怒发冲冠,当即就要找卢维章评理。苗文乡瞪了他一眼,骂道:“就你火气大,你一个学徒,能见着大东家吗?自不量力的蠢材,要是逞匹夫之勇能办成事,哪里轮得到你?”
苗象林急道:“那也不能就这么辞号拉倒啊,你一个大相公,是大东家亲自下聘书定的,照豫商的规矩,就是辞号也得经过大东家批准,他一个卢豫川凭什么这么擅权?”
苗象天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坐着。苗文乡看着苗象林,摇摇头道:“亏你还在总号干了这么多年,豫商最讲究每临大事有静气,事情既然发生了,你着急有什么用?多学学你大哥,遇事不要慌张,所谓乱中出错,自己阵脚一乱,那就一点翻盘的希望都没了。”他斥责了一番老二,转脸看着苗象天,淡淡道:“老大,你琢磨半天了,说句话吧。”
苗象天思索良久,一直没言语,见父亲点了将,这才终于说话了。他这第一句话就出语惊人:“爹,您说得对。我看卢豫川如此待你不但不是祸事,反倒是天大的好事!”
苗象林皱眉道:“大哥越说越离谱,不明不白遭了吃里爬外的罪名,这算什么好事?”
苗象天一笑道:“你慢慢听我说。卢豫川此举甚不明智,原因有三。第一,爹在钧兴堂劳苦功高,对钧兴堂、对大东家的知遇之恩莫齿难忘,这是尽人皆知的,傻子才相信爹会背叛钧兴堂!爹跟卢豫川一向不睦,也是尽人皆知。就算是爹私见董克温不对,大家也会觉得卢豫川多少有公报私仇的嫌疑,在情理上就说不通。其二,卢豫川凭着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不问青红皂白就把爹赶出了汴号,丝毫不去调查,连驻外大相公打理生意、东家不得妄加干预的老规矩都不顾了,这就是违背了祖训,违背了祖训就是不孝,他又输在了道义上。第三,董克温此举摆明了是借刀杀人,利用卢豫川和爹的矛盾下了黑手,背后的主使者毫无疑问就是董振魁。卢豫川中了圈套还洋洋自得,可大东家何等的精明,董家这点把戏能瞒得过他吗?有了这三点,爹看似被动实则主动,卢豫川看似春风得意实则处处树敌,胜负之势已然是不言而喻了。”
苗文乡喟然叹道:“卢大东家也是人,一个是亲侄子,一个是老朋友,他倒向哪边都不好办啊。”
“这正是我所说的天大的好事。大东家深谙豫商之道,在突发大变之际不会忘了规矩。正如爹所言,大东家现在是左右为难,而左右为难的结局最有可能是各打五十大板,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可这次爹无疑是受了委屈,大东家为了平息众怒,维护钧兴堂本姓外姓一视同仁的信誉,自然会对爹加以抚慰。爹已经是汴号的大相公,汴号在钧兴堂地位尊崇,跟半个总号老相公也没什么差别。如今大东家自领总号老相公,而爹再升一级也是总号老相公了,所以我说,大东家很可能会辞去老相公,将爹扶上钧兴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我现在在维世场辅佐二少爷卢豫海见习烧窑,在我看来,将来钧兴堂大东家未必就是卢豫川,侄子再亲能有儿子亲吗?爹不必担忧,二弟也不必急躁,我断定卢大东家或早或晚,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苗文乡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依你之见,老汉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家里等?”
苗象天笑道:“对!爹万万不能去见大东家,一见就是担上了告状的嫌疑。此事事关重大,大东家此刻心里怕是已有处置的章程了。用不了多久,汴号的生意就会被董家打得落花流水,到了那时,就是大东家想为卢豫川开脱,怕都做不到了。爹何必同一个心胸狭隘的人计较,您就待在家里好好歇上一段日子,静观其变吧。”
苗文乡哈哈大笑,盘桓在他心头整整一天的阴霾终于散尽。在回神垕的路上,他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理出了头绪,而苗象天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居然就把整个事件分析得井井有条,大有青出于蓝的架势!天底下最让男人得意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儿子出类拔萃,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了。他满意地点点头:“你的这番见解跟为父一般无二,看来这几年你在窑场里历练得有长进了。象林,明天你照旧去总号上工,但凡有人问起,别的什么也不要讲,就说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在家歇着养病呢。”苗象林挠着脑袋,总算是听出了一些门道,不再嚷嚷着告状了。第二天他到了总号账房,果然有不少人旁敲侧击地打听,苗象林就按照父亲的交代,照本宣科地一一回应。众人无不感到诧异,谁都不明白苗老爷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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