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在谈着话,忽然祠堂里有人惊叫道:“夫人昏倒了!”卢维章和苗文乡相视变色,一起赶到祠堂。卢王氏躺在关荷怀里,牙关紧咬,脸色苍白如雪。关荷掐着她的人中,一连串地叫着,声调都没了人腔。卢豫海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良久,卢王氏才慢悠悠转过神来,睁眼看见丈夫和儿子都在身边,心里多少宽慰了一些,幽幽苦笑道:“老爷,我这身子真是病得不是时候,刚生下婉儿就……”关荷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卢玉婉,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卢维章扶起她,柔声道:“夫人说的是什么话!钧兴堂没了,窑场也没了,可全家人不是都在吗?二十年前,咱们卢家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什么?今天还多了俩孩子呢……当前卢家大难临头,家里的一切全靠你了,你可千万病不得!”
众人见他们夫妻说话,都不做声地退了出去。关荷一边垂泪,一边强装笑颜,安抚怀里大哭不止的卢玉婉和卢豫江。卢豫海傻傻地坐在台阶上,望着远处。可远处又有多远?祠堂里到处是慌乱走动的人,个个都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他心烦意乱起来,忽地站起道:“好端端一个家,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关荷好不容易才哄得卢豫江兄妹睡着了,泪眼盈盈地看着他,低声道:“二少爷,卢家有难,你是大东家唯一的儿子,你可不能像我们下人这样乱了方寸啊。”
卢豫海一懂事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少爷生活,这两年在窑场里才算吃了点苦。此次钧兴堂突然被封,大哥被打入死囚牢,整个家说败就败了,他还是当初的二少爷吗?蓦地从天上跌到深渊,心情总是难以自若。甫一听见关荷的话,他立刻如同炮仗般炸响道:“我能做什么?你一个丫头,居然教训起我来了!”不少经过的下人吃惊地看了过来,指指点点。关荷窘迫地站在原处,被他突如其来的责骂震得手脚发麻,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明白你了!”便含泪抱着两个婴孩跑到一边。卢豫海也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呆立良久,这才走到她身旁,嗫嚅道:“是我不对,给你赔礼了。”关荷两眼哭得红肿不堪,抬头道:“你在我心里,原本不是这么不讲情理的人!卢家都成这样了,你不想着怎么应对局面,跟一个下人发火算什么?我看这祠堂里容不下这么多人,夫人迟早要遣散下人的,你就不想想要是我被撵出去了,可怎么办好?”
这倒是卢豫海没想到的。但家破人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愣了一阵道:“就是遣散下人,也不会遣散到你头上。他们都是有家的,总还有个退路,可你一个孤儿家举目无亲,到哪儿去呢?就算是娘要赶你走,我也绝不会同意的。”关荷心中一暖,柔柔怯怯地凝视着他,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话:
“我信你。”
两人一时无语。此时也不需要更多的言词,只是默默地彼此对视,多少话语多少心事都包含在这视线之中了。他们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以前有过的朦胧暧昧此刻变得豁然明亮起来,仿佛洁白的坯布经过岁月洗染,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卢豫海耳目眩晕了一阵,终于道:“你说,就目前这乱纷纷的局面,我该怎么做?”关荷摇头道:“我一个丫头,哪儿知道你该怎么做?”她看着怀里的卢玉婉,说的话却分明是向着卢豫海,“不过我要是你,一定帮着夫人把家里安置好。大东家有大事去做,不能让他分一丁半点的心。”
卢豫海心里一动,父亲总是讲什么每临大事有静气,可一到事上,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呢?反倒是关荷,不过是个丫头,危急时刻却比自己这个须眉男儿还要镇定得多。卢豫海不禁上下打量着她,仿佛是刚刚才认识眼前这个女子。关荷脸颊一热,抱着卢玉婉走开了。卢豫海一边思忖着关荷的话,一边连连点头,转身朝屋里去了。
不出关荷所料,卢王氏身子刚刚好了些,就把所有的下人召集到一起,当众宣布了遣散的事。大东家卢维章不知何时悄然离家,如今能主事的只有卢王氏和二少爷卢豫海。卢王氏一直在主持家务,卢豫海不过是个少年,自然全都听母亲的,故而她说的话毋庸置疑。下人们虽说多少有些预感,但毕竟在卢家都有些年头了,老爷夫人也一向平易近人,到了临别之际自然是哀声一片。卢王氏等哭声小了一些,虚弱地道:“卢家是败了,但不会就这么把大家扫地出门。凡是在卢家十年以上的,发银子五两。五年以上的,发银子三两。五年以下的一律发银子二两。大家也莫要嫌少,就算是我卢王氏命不好,用不起大家了!卢家遭此大难,再没有更多的能给了,就请大家受我一拜!”
卢王氏颤巍巍站起来,朝着下边深施一礼。在场的人想起卢王氏平日里种种好处,又是一阵哭声,其场面之凄惨,泣声之悲凉,观者无不扼腕叹息。一番遣散之后,卢王氏只留下了两男两女四个下人,其余的几十号人领了银子各自去了,祠堂里顿时显得空旷起来。
关荷抱着卢玉婉,呆立了片刻,猛地发现卢王氏正看着自己,赶忙垂了头。卢王氏注目她良久,开口道:“你可知我为何留下你吗?”关荷的眼泪夺眶而出道:“夫人知道关荷孤苦伶仃,出了卢家就是死路一条!夫人大恩大德,奴婢就是死了也难以报答!”
“又是什么生死的,犯不着说这个。实话告诉你,是豫海在我面前再三哀求,我才答应他的。你若真的想报答我,就答应我一件事吧。”关荷直直地看着她。卢王氏叹道:“我怕是活不长了,若是卢家日后真的一点希望都没了,你也莫要狠心弃他而去。等我死了,你务必要好好照顾豫海……我原本是要跟陈家提亲的,可卢家如今这个模样,也不忍心让司画那丫头嫁过来受苦……你答应我,要看着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就算是对我的报答了。”关荷满腹思绪交错在一起,酸甜苦辣的滋味一一涌上心间,艰难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伺候少爷一辈子,看着他……看着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说着,心中又涌起一股哀怨,化作两行清泪敷满了整个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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