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荷心思一动。他们在景德镇举目无亲,往年在神垕过年,都是热热闹闹、欢天喜地的,猛地冷清下来,她也觉得分外凄凉。见卢豫海这么说,关荷便道:“去就去了,你急什么?我好歹换件新衣服,带点年货什么的……”
卢豫海估计得一点不错。铺子里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只剩下许从延和老伴儿两个人。许从延一生积德行善,却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每到过年都是老两口最哀伤的日子。看着别家老人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自己却是无穷无尽的寂寞凄凉。一盘饺子端了上来,许从延便落下两行老泪,叹道:“若是儿子还在,今年也是三十岁了……”老伴儿许张氏早哭得像个泪人。就在此时,外边敲门声响起,许从延擦了老泪道:“大过年的,谁会来咱家?”老两口携手结伴来到门口,许从延道:“是谁在外边啊?”
“我,余海,领着媳妇给二老拜年来啦!”
许从延惊喜万状,忙拉开门闩让他们进来。卢豫海提着年货,对老两口深深一揖。关荷亲昵地搀着许张氏,四个人一起来到后堂。卢豫海见桌上孤零零只摆了一盘饺子,便道:“娘子,快去厨房再弄点饺子,这一盘还不够我一个人塞牙缝呢!”关荷笑着点头,许张氏哪里肯叫关荷下厨,两人谁都不让,最后只得一起去了厨房。许从延看着卢豫海,不知不觉又是泪流满面,道:“生意事多,害得你过年也回不了家……”卢豫海笑道:“老东家这是哪里话?我正发愁没老人孝敬呢。想来想去,咳,铺子里不是有两个现成的老人吗?这多好!我凭空捡了个爹,您凭空捡了个儿子,这不就是一家人了?”
儿子?许从延凝神看着他,心里由来已久的想法脱口而出:“大掌柜,我是个没儿没女的绝户头,你呢,有家也回不去。如果你乐意,我就认你当个干儿子,你看如何?”
卢豫海万分惊讶道:“老东家!”
许从延含笑道:“韵瓷斋这点产业也是你盘活过来的,只要你认了这个干爹,韵瓷斋就都归你了!我跟老伴儿也没别的指望,但求你将来能给我们俩养老送终就成!”
卢豫海咬紧了嘴唇,忽然道:“既然认了儿子,还有什么干不干的,从今往后我就是您亲儿子!我娘子从小没爹没娘,她就是您亲闺女!爹爹在上,儿子给爹磕头了!”说着便跪倒在地,卖力地磕了三个响头。许从延喜出望外地忙道:“快起来,快起来,别磕疼了!”卢豫海站起来,两眼里泪光点点:“爹,不瞒您说,我跟媳妇私奔的时候,我爹还有重病,我娘身子骨也不好。来景德镇一年多了,我连个信都不敢写,生怕他们又因为我生气!爹,如今我有俩爹、俩娘了,我心里痛快得很!拿我们神垕镇的土话讲,就是‘得劲’!”
许从延看着卢豫海,越看越觉得欢喜。本来他心里还忐忑不安,生怕卢豫海一口回绝,今后连商伙都做不成了,哪里料到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当下站起,朝厨房嚷道:“老伴儿!你听好了,咱又有儿子啦!还有儿媳妇!”许张氏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先是一脸的惊诧,等听明白了,软软地靠在门框上,阿弥陀佛地诵起经来。
卢豫海搀着许从延重新落座,两人相互注视的目光与以往大不相同,已同亲人一般无二了。两人聊了几句闲话,说来说去还是说到了生意上。许从延便道:“孩儿啊,韵瓷斋交给你,我心里踏实!现在是一家人啦,你明年有什么打算,就原原本本给爹讲吧。”卢豫海微微一笑道:“若没有认亲,这件事我还真不好张口!这招棋太凶险,成了,韵瓷斋一鸣惊人;不成,韵瓷斋一败涂地,还得背上骂名……”
“韵瓷斋是你的,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还信不过自己的儿子吗?”
“眼下大清国跟法兰西国开战了,爹知道吗?”
“知道,镇上商会下午刚来的帖子,要各家各户都出银子劳军呢。”
“爹,咱的机会来了!”
“你,你慢点说,我怎么没听明白?”
卢豫海耐心道:“战端一开,朝廷跟法国就是敌人。据我所知,法国洋行一向是景德镇瓷器的大买家,动辄二三十万两银子,全是走上海的法兰西银行,再由西帮票号汇到景德镇,是不是?”
许从延点头道:“这个不错,他们都是走蔚丰厚票号,蔚丰厚的老帮裴洪业是我的老商伙了。”
“法国人来买瓷器,大多是春天买,赶在三月份之前买齐,再走俩月的海路运回法国,过他们的国庆日!法国没皇帝,是议会说了算。国庆日就跟咱们皇上做寿一样,隆重得很,少不了咱们大清国的瓷器。眼下两国一打仗,法兰西银行的买卖算是不行了,早晚得冻结!可洋人买瓷器的银子都汇到景德镇了,抽也抽不走,只能存在蔚丰厚的银窖里……”许从延眼睛一亮:“你要跟法国人做生意?”
“对!这笔银子他们想不花都不行,不然过节没东西送礼!不但得花,而且还得赶紧花,等到朝廷禁汇的旨意一下,这笔银子全得充了国库!如今是洋人急着花银子,蔚丰厚也不敢久存银子,只要咱们两下里一使劲,就能逼着他们乖乖地把银子掏出来!”许从延沉思道:“你先等会儿——这么好的生意,白家阜安堂能不知道吗?要是咱们两家都找法国人,以阜安堂的名气,未必能轮到咱韵瓷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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