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兴堂卢家老号分家的事一经传出,立刻在神垕镇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通常大家族分家,无不是争夺财物、房产、土地,至于那些妯娌反目的,兄弟动手的,甚至到衙门打官司的事情,大家见怪不怪。而卢家分家却不像常见的那样,一样是热热闹闹,一样是万人瞩目,却是出人意料的一团和气。钧兴堂上下一派喜气洋洋,人人都换了新衣,进进出出张罗得起劲,根本不像是分家,倒跟办喜事差不多!
初九这天,窑神庙花戏楼前人声鼎沸。谁都想看看这个百年不遇的分家场面。卢维章多日不在众人面前出现了。他一身棕红色长衫,罩着深青色元宝印马褂,脚踩开封府马记鞋铺的黑面千层底的棉靴,健步下了车,朝众人拱手示意。卢豫川精神大振,一扫以往的颓唐,跟在叔叔后边含笑不语。卢豫海也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尾随于父兄身后。众人看得发呆,议论声鹊起:“瞧瞧人家老卢家,分家都这么高兴!”“老话儿说‘分家分家,亲人也得变仇家’,可你看人家兄弟处的,没一点仇人的意思!”“唉,老话儿搁在卢家人身上,怕是也得改改喽。”
众目睽睽之下,卢维章领着卢豫川、卢豫海上了戏台。卢维章朝下面施礼,出语惊人道:“今天是我们卢家分家的大喜日子,感谢诸位乡邻来捧场!”
议论声又纷纷扬扬地起来了。致生场大东家雷生雨混在人群里,朝身边的兴盛场大东家郭立三叹道:“还是卢家牛×!分家都是大喜!都说老卢病得不轻,可你看他哪儿有一点得病的样子?”
郭立三捅了他一拳道:“就你稀罕!人家老卢还有话呢!”
卢维章待议论声平静了一些,朗声道:“大家都知道,钧兴堂卢家老号的产业,是由我大哥卢维义奠基起来的,卢豫川是我大哥唯一的血脉,如今他早过了而立之年,子承父业,继承了我大哥在卢家老号一半的家产,这是我大哥大嫂在天之灵庇佑!我现在当众宣布,由我侄儿卢豫川任东家的钧惠堂打今天起,正式开张营业!从今往后,钧兴堂卢家老号的名字得倒过来念了。卢家老号一分为二,一个是钧兴堂,一个是钧惠堂,两个堂口同属卢家老号,共用卢家老号的招牌和维世场、中世场、庸世场、留世场、余世场五处窑场!”
雷生雨疑惑不解道:“老卢这是打的什么算盘,好端端的钧兴堂卢家老号改了名了?非叫卢家老号钧兴堂,卢家老号钧惠堂不成?”
郭立三心里一沉,脱口而出道:“坏了!老卢的意思,难道是钧兴堂烧宋钧,钧惠堂烧粗瓷吗?”
自同治元年钧兴堂开创以来,神垕镇的瓷业分为宋钧窑场和粗瓷窑场两类。宋钧和粗瓷同属钧瓷一系,宋钧需求量远远小于粗瓷,但价钱高出粗瓷许多,毛利惊人;而粗瓷则正好相反,民间日用的粗瓷需求量巨大,但价钱便宜得很。当前神垕镇专烧宋钧的是卢家和董家,其余各大窑场苦于没有宋钧烧造秘法,只能以烧造日用粗瓷为业。眼下卢家老号分成了钧兴堂和钧惠堂两处堂口,莫不是卢维章野心勃勃,不但要赚宋钧的银子,还要在粗瓷生意上Сhā上一脚不成?雷生雨听见郭立三这么一说,立刻也着急起来。这可是家门洞开,大白天进来了一只狼啊!
卢维章挥了挥手,让众人安静下来,继续道:“我侄儿能独当一面,自立门户了,我身为他的长辈,自然要送他个开张的见面礼。豫川从今天起,不但是钧惠堂的东家,在钧兴堂还有一半的股份,每年跟我一样,坐股分红,五五得利!除了这些,再由卢家老号的总号调拨现银二十万两,还有大相公三人,相公十人,小相公十五人,烧窑伙计三百个,统归豫川使用!”他说完了这些,转向卢豫川道:“豫川,这份见面礼,你瞧着够了没有?”卢豫川没想到叔叔还留了这么一手,激动得难以形容,深深一躬道:“豫川若不做出一番事业,怎能对得起叔叔的盛情!”
他们叔侄二人说话的工夫,戏台一侧三百多个由总号调配到钧惠堂的相公、伙计齐刷刷脱下了外衣,露出写着“钧惠堂”的崭新号坎,一起吼道:“钧惠堂开业,大吉大利!”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得劲”声。
卢维章笑容满面,一手携了卢豫川,一手携了卢豫海,三人一起相视而笑,共同朝台下挥手示意。这是谁都意想不到的结局。这哪里是分家,分明是卢维章送给卢豫川一处生意,为他出征壮行来了!卢家老号自此又多了一个堂口,卢维章总领两个堂口,无疑还是大东家,而下面俩东家,一个是侄儿卢豫川,一个是儿子卢豫海。瞧人家这家分的,不但没弄得元气大伤,反而是声势大振!郭立三再也看不下去,拉了拉看得正起劲的雷生雨,低声道:“不成,这事得好好琢磨琢磨!你叫上立义场的老吴,今天晚上在壶笑天,咱们不见不散!”
钧惠堂成立的消息,眨眼间就传遍了各大窑场。大东家们无不勃然变色。事情明摆着,卢维章不会傻到再开一个烧宋钧的窑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那么钧惠堂肯定就是主打粗瓷这张牌了。花戏楼的大戏震天介唱着,心急如焚的大东家们哪里还有心情看戏。天色刚黑下来,郭立三就在壶笑天雅座里如坐针毡,苦等着雷生雨和吴耀明。岂料跟在他们俩后边,呼呼啦啦又进来了七八个大东家,个个都如丧考妣。郭立三瞪了雷生雨一眼,雷生雨苦笑道:“老郭,你也别生气,不是我找的他们,是他们找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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