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豫川瞠目道:“可,可一旦给董克温发现是假的,那……”
“这件事你莫要操心了。我自有主意。你还是多操心一下两个堂口的生意,顺便给津号的张文芳去封信,眼下卢家的分号里,距离烟台最近的就是津号了,让他务必全力支持豫海!”“我已经让总号调过去十万两银子,应该能应付一阵子了。张文芳是卢家的老人儿了,看了信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叔叔,没事我就先下去了?”
“不忙!你把这份秘法的抄本拿走,好生保管着,早晚能有用处。”卢维章指了指桌子上的抄本,笑道,“虽然是假的,可细细看看,多少能长些见识!你这辈子最吃亏的就是不肯下工夫琢磨如何烧窑,总把我和你杨叔的话都当做耳旁风……”
卢豫川实在不愿在这昏暗的祠堂里多待,他耐着性子听了半晌,觉得叔叔果真是有了衰老之相,不然怎么会变得如此啰唆!卢维章说了好一阵,这才让他下去。待卢豫川走远了,卢维章默默一叹,转身跪倒在灵位前,两行泪水夺眶而出。肃穆冷清的祠堂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显得分外悠远:“列位祖宗,大哥,大嫂,卢维章给先人请罪了!维章自承接衣钵以来,处处严守家规,时时鞭策律己,不敢有违一丝一毫。唯独这件事,维章既坏了卢家的家法,也破了豫商的古训,明知有大罪而故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祖宗灵位在上,维章不敢为自己开脱!但祖宗明鉴,害人不是维章的初衷,这是维章万般无奈之举……既不能泄露卢家秘法,更不能让国家的颜面荡然无存!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维章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维章自知时日无多,害人便是害己,此计一出,必损阳寿。这是维章一生中做的唯一一件有悖家训的事,是维章一生最大的污点,也是维章能给卢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但求祖宗英灵庇佑,让豫川和豫海不辱祖先,继承卢家衣钵,兄弟携手共图大业!不肖子孙卢维章,再拜叩谢列祖列宗……”
事实证明,卢豫海与田老大结拜兄弟是笔一本万利的买卖。田老大纵横黄海船运生意二十年,黑白两道都有朋友无数,他到船坞走了一趟,相中了两条正在修葺的商船。船坞老板一见是田老大,哪里还敢要银子?情愿双手奉送,但求田老大别一时生了无名火,又来找他们的麻烦。田老大有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口咬定必须得花钱买。船坞老板明知道两艘船成本是两万两,却只开价一千两,见田老大瞪圆了双眼,立刻改口说八百两。田老大哼了一声,扔下一张银票就走了。船坞老板送走了瘟神一般,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捡起来一看,却是张二百两的银票,顿时哭笑不得,长吁短叹起来。
在田老大的张罗下,钧兴堂一下子又有了两条商船,分别涂上了“兴字二号”和“兴字三号”的大字,只等卢豫海来验收下水。田老大又当着卢豫海的面,请来黄海海面上十三路黑道海匪在会贤楼喝酒,当场立下规矩,凡是涂着“钧兴堂”标记的商船,一律都是自己人的,其他的商船尽管抢,这三艘船动也别想动。卢豫海这才知道了田老大在江湖中的地位,连陪着喝酒的苗象林都不觉咋舌,对田老大刮目相看了。
卢豫海挑了个吉日,与田老大一起领着三艘商船出海来到天津码头。张文芳早按照二爷的要求备好了货,整整八十箱上等宋钧,还有一百箱日用粗瓷。卢豫海让田老大帮着招呼装船,对张文芳笑道:“光绪十一年你个老狐狸请辞号,被我驳了,看来还驳对了!干得好!二爷我打通了商路,你们津号的生意能好三成!”
张文芳笑着抹泪道:“二爷让苗象林来传话,说了六个字‘知道了,好好干’,这六个字老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那点小心眼给二爷瞧得透亮,惭愧啊……”
卢豫海拍拍这位快七十岁的大相公,道:“老张,身股涨得差不多了吧?你还是别急着荣休,杨老爷子七十多了,老相公干得蛮好嘛!你给我好好坐镇津号,少不了你忙活的!我走啦,还是那句话,好好干!”
张文芳不肯让他连津号不回就走,可再三挽留也没能留住他,只得站在码头上遥遥地挥手送行。田老大吼道:“起——锚!”卢豫海忙拦住他,笑道:“大哥,这船上写的是谁家的字号?”田老大纳闷道:“是卢家钧兴堂啊。”“我们钧兴堂的人走到哪儿,生意就做到哪儿,可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还是豫商!今后这喊号子的规矩得改改,不叫起锚了……”
“那叫啥?”
“得劲!”
“得劲?”田老大挠了挠后脑勺,笑道,“好,我明白了!山东河南××连着蛋,我知道这‘得劲’是啥意思!”说着便大吼道:“弟兄们,都听好了:东家发话了,从今往后,起锚的号子改成得劲了!都记住了吗?”三艘船上的人都应道:“记住了!”田老大吼道:“得——劲!”三艘船上的伙计们纷纷跟着吼道:“得——劲喽!”三只巨锚缓缓拉出水面,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张文芳听到这许久未曾听到的家乡土话,竟老泪纵横,一把白髯颤抖不已。
烟台卡皮莱街上的萧记老铺,一共有二十多个房间,已经被卢豫海全部包下来了,一半住人一半做了库房。转眼间卢豫海已经到了十多天,这些日子他除了去天津进货,其余的日子全在烟台的大街小巷溜达。田老大虽然对卢豫海的豪气干云佩服得很,但也没见过他是怎么做生意的。“家有黄金万贯,不如钧瓷一片”的俗话他也知道,可这一百多箱的货怎么变成银子,他心里还是没底。烟台开埠之后,从洋人那里进口的是棉布、火柴、铁器、胡椒、糖等洋货,由此出口的多是大豆、豆饼、棉花、枣、咸鱼等土货,没听说有人做钧瓷生意的。田老大好歹曾经干过船运,知道做生意的难处,也暗暗替卢豫海捏了一把汗。这位二爷也实在让人提心吊胆,不见他去洋行找生意交朋友,总是见他在街上转悠,眼看又是十多天过去了。田老大实在憋不住了,找到卢豫海,开门见山问道:“兄弟,那么多伙计等着你发财呢,你究竟打算咋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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