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振魁接到董克温的绝笔信后,一夜之间便苍老起来。他苦苦支撑到儿子的尸首回到神垕,抚尸大哭,悲痛欲绝,昏厥在当场。醒来后老汉屏退了所有人,说是要一个人静一静。董克良知道父亲老年丧子,心中痛苦到了极点,却也不敢远离,便在门外守了一夜。第二天,他想起给大哥出殡的事,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却见父亲端坐在桌前,已然是浑身僵硬,死去多时了。而书桌上的宣纸墨迹犹未干,写着斗大的一个“仇”字!旁边放着的,就是董克温在前往日本的军舰上写下的绝笔遗书。
遗书上字字泣血,摧人肺腑。董克温告诉父亲,他在研读过程中已经发现了卢家秘法是假的,对后果也早有所料,但为了完成皇差,不给日本人企图再战、一举灭亡大清以口实,不得不如法炮制。 他烧出豫州鼎之际,已然明白了自己的结局,能跟禹王九鼎死在一起,他此生无憾了。至于卢家宋钧烧造秘法,他已经参悟到了其中玄机,也将弥补之策详细写了下来。信里再三提醒父亲,万不可一气之下跟卢家打官司,朝廷决不会让董家打赢这场官司的。在写给董克良的话里,他再次忠告董克良务必留意官场,生意做得再大,也难逃官场风云莫测。他还告诫兄弟千万要忍住仇恨,不要急于报仇;父亲老迈体虚,不能过于操劳,自己死后,董家老窑的重担就落在他一人身上了;与卢家虽有世怨,此番又添新仇,但卢维章父子都是商界不世英才,务必小心应付,等等。其言辞之恳切,其用心之良苦,其见识之高远,其心态之平和,其死意之坚决,统统化作洋洋洒洒数千言,渗在这封遗书中了。
董克良握着遗书,纸上斑斑点点的泪痕,不知是大哥边写边泣,还是老父亲边读边哭所致!他自幼受父之抚养,得兄之教导,而眼下这两个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竟然一起骤然离世。董克良这三十多年里,无论是在神垕读书受教,还是外出经商历练,都是父兄精心安排的,此刻他们撒手离去,只留给了他凋敝的生意和泼天的仇恨。放眼今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去面对世界,去报仇雪恨了!而董家老窑两处堂口,一下子没了主持大局的哥哥,又没了坐镇运筹的父亲,还要缴纳四十万两的赎罪银子。一时间大好江山变得满目疮痍,花花世界顿成|人间地狱啊……董克良宛如一具石像,久久地站在父亲的尸体旁,品味着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悲怆。
在董克良的力主之下,董家上下不顾当前惨淡的局面,给老太爷董振魁和大少爷董克温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丧事。出殡的当天,董克良一身重孝,领着全家人送父兄走完了最后一程。大管家老詹也是个六十开外的老汉了,两眼哭得红肿不堪,颤声道:“孝子伺候啦!”
董克良跪在地上,高高举起瓦盆儿,用力摔下去。瓦盆摔在包了红纸的两块砖上,“啪”地粉碎了。董克良眼泪早已流干,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后顿时哭声大作,一片哀号。董克良从老詹手里接过灵幡,在前引路。老詹指挥棺木起行,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一路之上,吹鼓手高奏哀乐,纸钱纷纷扬扬。街道两旁全是各大窑场自发搭设的路祭棚,就连卢家老号的两处堂口也不例外。老詹不时从前面跑过来,向董克良道:“前边是镇上瓷业公会的路祭棚。”董克良停下脚步,朝灵棚跪倒叩首。走出去没几步,老詹又来报:“前边是致生场的路祭棚。”董克良再次停下脚步,朝灵棚跪倒。雷生雨也是披麻戴孝,上前搀住他道:“二少爷,节哀顺变!致生场老雷送老太爷和大少爷走好!”董克良深深点了点头。老詹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二少爷,前边是卢家老号的路祭棚!您看……”
董克良死死攥着灵幡,大步朝前走去。队伍走到钧兴堂门口,路祭棚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竟是一夜之间须发皆白的卢维章!董克良见状停下脚步,老詹朝后喊道:“停!卢家老号大东家卢维章,给老太爷和大少爷送行了!”
卢维章颤巍巍走到棺椁前,撩袍跪倒在地,重重地叩头下去,仰面之时已是泪流满面。董克良在他身边跪倒,面容平静如常,语气却冷冷地道:“卢大东家不觉得多此一举吗?”
卢维章料到他有这番奚落,平静地擦了泪,淡淡道:“都是烧窑的人家,兔死狐悲而已。”
“好一个兔死狐悲!大东家连头发都白了,看来是没几天好活了吧?等卢家给你出殡那天,我也会像大东家这样,设棚路祭!”“二少爷的心愿很快就能实现了。维章自知命不久矣。董卢两家的世仇若是由我一死能化解开,我情愿现在就自尽在此地。”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周围的人都只能看见他们嘴唇翕张,却听不见他们的话语。董克良微微冷笑道:“你没几天活头了,我要你的命有何用?我老实告诉你,我不但要你的命,还要卢豫川、卢豫海、卢豫江、卢玉婉——你们所有卢家人的命!敢问大东家能成全吗?”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二少爷,你能否……”
董克良双手搀起了卢维章,满脸恭敬地朝他深深一揖,语气却异常狠毒地低声道:“克良若不能把卢家赶尽杀绝,枉为人子,枉为人弟!”卢维章拱手还礼,也是低声道:“请二少爷三思而后行!”
此时围观的人何止数千人,看着送葬者哀伤而不失礼节,吊唁者言辞恳切而发自肺腑,都感慨他们能不计前嫌,在董振魁和董克温的灵柩前化干戈为玉帛。可谁又知道两家的恩怨又岂是相逢一笑便可以化解开的?董卢两家自同治元年结怨以来,三十多年岁月沧桑呼啸而过,当年同日落地的婴孩卢豫海和董克良,如今都是年过而立的汉子;但这仇怨不但没有消散,反倒是历久弥新,宛如陈年老酒般越发浓烈,而且这浓烈的仇恨注定要弥漫在今后的岁月中,不知到哪年哪月才能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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