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克良怒道:“康老太爷,咱们莫要管他,只要您一句话,我跟着您干银行!”
康鸿猷看了看董克良,又把目光盯在卢豫海身上,一时间长思不语。他良久才道:“豫海,你说的都不错。但我以为,朝廷在变,生意也会变。明亡清兴,朝代更迭之际,我们康家不也照样过来了?而且生意越做越大!就算……”康鸿猷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大声道:“就算大清亡了,自然还有别的朝廷掌管天下,银行也好,票号也好,不都是为天下做事的?能像西帮那样做到汇通天下,不但商人得利,就是老百姓也能得利啊。此等好事,为何不可去做呢?你说的那些不利的地方,我也都承认,但这都不是根本。人才不足,可以雇洋人,可以自己培养;西洋银行的章法制度好,我们可以拿来改造利用;朝廷有自己的户部银行,我们可以买他的股本;甚至那些西帮票号,我们也可以跟他们联合起来,对抗洋人。只要咱们想方设法化解了不利,变不利为有利,未必就是败局已定,又因何做不得银行生意呢?……豫海,我知道你的心思是好的,但你要想说服我,就再举个不能做的理由吧!”
董克良冷冷一笑,道:“老太爷,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自己干就是。”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卢豫海回敬他一个冷笑,对康鸿猷拱手道,“老太爷既然让我说不可为之理,豫海就斗胆再放肆一回。老子有云:‘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为天下先’!创办银行,改组票号,无不是开天下之先的举措,老太爷饱读诗书,这一点自然比晚辈更有体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毁之’!老太爷,当今的朝廷,是大度的朝廷吗?是容人的朝廷吗?是体恤百姓的朝廷吗?八国联军打入北京,毁了票号大半的生意,晋商之中因此倾家荡产的又有多少?可朝廷丝毫不为民着想,反而在山西到处勒索钱财!豫商银行一建,势必给河南招来无数的祸害!”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微微喘了一下,继续朗声道:“其次,豫商建银行,做的是什么生意?替朝廷垫银子还债,朝廷再以税收还银行;而要想与西洋银行抗衡,还要收全天下老百姓的银子为本金,这样一来,还要户部干什么,还要国库干什么?老太爷,财赋是一国之根本,历朝历代有将这一根本委托于商家的吗?‘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豫商手持国之利器,等于挑战了朝廷的权威,早晚要引来灭顶之灾,甚至会殃及子孙,咱们心里能泰然自若吗?其三,西洋银行之所以兴盛,是因为西洋各国是民主共和政体,‘国之利器’就是‘民之利器’,国就是民,民就是国。华夏几千年的历史,哪本史书上说过‘国民一体’的?全都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管是太后说了算,还是皇上说了算,老百姓说了总归是不算数的。我们不过是商人,为何非要跟朝廷过不去呢?”
董克良驳道:“你说的无非是黄老典故,如今天下大乱,岂是黄老横行的日子?”
“可黄老也好,儒家也好,那都是帝王治国之术。你别忘了咱们只是商人,是老百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豫海佩服董大东家的心胸!但如今的天下,偏偏不允许匹夫去为国分忧!‘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朝廷不明白咱们的抱负和志向,咱们在此忧国忧民,与杞人忧天又有何异?”
两人已是动了气,虽然都没有怒形于色,但口气都跟结了冰似的。康鸿猷见状幽幽一叹,道:“豫海引经据典,从老子说到孔子,又把李太白的诗引出来了。老汉就拿《诗经》相和吧。‘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吟诵至此,他有些动情地站了起来,拉住他们的手,笑道:“老汉略备薄酒,就请两位贤侄赏光赴宴吧。至于银行票号之事,稍后再议好了。”
让卢豫海和董克良深感意外的是,号称“康百万”的康府,摆出的晚宴竟会如此简单。菜是两荤两素:康店土鸡,洛河草鱼,韭菜炒鸡蛋,萝卜丝烩粉条;汤是寻常的面疙瘩汤,酒也是家里自酿的水酒,最大的盘子上垒得高高的全是杠子馒头。康鸿猷见二人的表情,笑道:“老汉老了,牙口也不好,平素就是这个样子。比你们两家钟鸣鼎食的差远了。”二人都是又佩服又惭愧地一笑,一人拿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饭吃到一半,康鸿猷忽地怅然放下筷子,喃喃道:“临事让一步,自有余地;临财放一分,自有余味啊……豫海,克良,我想好了,豫商建票号一事,今后毋庸再提了。”
董克良惊道:“怎么,就这么看着西帮大把赚银子吗?”
“我们康家有块‘留余’匾,写的是豫商的古训。”康鸿猷静静道,“第一句就是‘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开票号,建银行,这不是留余给朝廷,而是从朝廷手里争利啊!康家繁盛数百年,靠的就是留余二字。豫商可以跟晋商抢生意,可以跟徽商抢生意,甚至可以跟洋人抢生意,唯独不能跟朝廷抢生意。因为什么?两下里和和气气,就是商伙;一旦翻了脸,他是朝廷,咱是百姓,他是官,咱是民,能有咱好果子吃吗?”他缓缓离座,在桌边踱步道,“官银汇兑历来是朝廷、地方之间的事,户部银行之所以会成立,说到底还是朝廷贪利,不肯放权。而官银汇兑解禁之后,这又是票号赖以生存的根基。豫海说得好,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豫商就是‘国之利器’!咱们建了银行,名动天下,这是公然示威给百姓、示威给朝廷啊!克良说得也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我们商人报效国家的方法多了,为何非票号、非银行不可呢?豫商每年交那么多税赋银子,可大清国呢?道光以来,国运衰微,国将不国啊!这板子不能打在商人头上!”说着,他走到卢豫海面前,长长一揖道:“老汉枉活了几十年,还是被一个‘贪’字弄得神魂颠倒了,多谢豫海贤侄当头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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