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羞怒起来,索性扔去布巾不再打理,左手五指一捏,又尖又细的指甲微微刺入绷得紫亮光滑的阴囊表皮,皮肉之痛倒还罢了,膨大肿胀的囊丸却是男子全身阳气所聚,是无数软硬功夫的罩门。
漱玉节只轻轻一掐,耿照身子剧颤,发出痛苦的闷哼,无奈仍动弹不得,面色煞白。漱玉节出了口恶气,倒不敢真坏了他,见胯间的雄性象征竟不消软,依旧勃挺傲人,淡然笑道:典卫大人真真好男儿!如此异稟,威武不屈,你早些出来,也不用多吃零碎苦头。
耿照倒抽一口凉气,腹股间闷痛未绝,咬牙道:你……你说……什……什么出来?
额间冷汗淋淋,恍如雨下。
涑玉节回眸微笑:大人装什么傻?化骊珠乃延续帝窑纯血之物,你若是真龙之体,与化骊珠结合后,阳精中必有使我族女子受孕、诞下纯血的龙涎。你还能不能活命,就看这个了。
素手轻抚杵身,忽被阳Wu的滚烫吓了一大跳,急忙缩回:片刻一咬牙,以食,中二指捏成小圈,上下套动。
起初动作并不纯熟,然而她心灵手巧,再加上指触极是腻润,掏弄渐趋滑顺:见耿照闭目咬牙,昂首抬头之余,不时睁眼来看,心中羞怒莫名,随手抓起那条浸了温茶的湿布往他脸上一盖,冷道:非礼勿视!大人见谅。
但听布底呜呜有声,也不知是抗议或是呻吟。
没了男子的灼热注视,雍容华贵的美妇人稍觉安心。胆子也大了起来,移目细看那条昂藏巨物:粗、硬、烫手自不待言,更兼色泽华丽。光滑饱满,便似最最上等的紫檀剑柄,与她惯用的长柄剑相若,握感十足、颇为称手,竟觉有些可爱。
她反手握住,便如持剑一般,于绵软的掌心里抚进滑出,生涩渐去,已觉顺畅。原来她掌里出了层薄汗,更加细腻润滑。
掏弄片刻,见耿照抽搐唔声,心中一喜:来了麽?
脸红耳热,分不清是大功告成松了口气,还是心湖隐起波澜,扬起多年的涟漪。谁知狠套一阵,仍不见阳Wu射出,忽觉不对,赶紧揭开布巾,耿照这才吸到空气,忍不住大口吞息。
他差点被湿巾闷死,怒火登时盖过欲念,怒道:你好歹是一门之主,这样做不觉荒唐麽?你……让阿纨姑娘……你设计我玷污她,就为了什么真龙之体?
涑玉节亦觉尴尬,恼怒却大于羞赧,冷冷道:阿纨那个不中用的丫头,她的身子污洁比起鳞族千年之传、帝门血脉延续,又算得什么?她若办事牢靠,何须我这般作践!
你……
耿照虎吼道:可恶之极!
长身暴起,猛将她撞到在榻上!
这下突生肘腋,涑玉节全无防备,背脊一碰垫褥才又弹起,耿照与她身子相贴,几乎撞进怀里,臂围已失,情急下右肘一收,无声无息往他脑后撞落,应变不可谓不高。
可惜这眨眼见的杀意,在碧火神功之前无所遁形。耿照本能往下一滑,抱住美妇蛇腰,眼耳知觉才反应过来:见涑玉节肩头微动似要出手,用力将她一翻,以肘压制背门!
涑玉节回臂不得,扭着ρi股挣扎几下,忽地右足反勾,同样无声无息,腿跟迳取他股后的尾閭岤!这式原是蝎尾蛇鞭腿里的险招,在她使来,与绽飞可说是天地云泥,再加上出腿前刻意拧腰扭臀,浑浊动静;心机之工,犹胜招数。
偏偏她遇上了碧火神功。
耿照上身不动,腰下突然甩出塌外:几在同时,涑玉节唰!
罗裙翻起,一条雪酥酥的浑圆玉腿如月牙倒挂,弯似蝎钩,套着罗裙凤覆、不盈一握的小脚丫子勾了个空,脚跟几乎蹴中自己的背心,露出两瓣粉嫩雪股,裙中竟是一丝不挂。
她惯穿华服,裙裳内外数重,外加大带、蔽膝等,裙底本就是不穿——非是帝窑宗须下田,重衣腰缠之下再穿裤衩,怕连解手都不能够。
耿照无心春光,幕地肘下一动,涑玉节趁他半身凌空,便要挣脱压制。他运起玄门正宗的碧火神功诀,将下坠之力悉数挪至肘底,内力一催,重如两名耿照相叠,将涑玉节稳稳压住,扭身坐回她大腿间:脚掌内勾,制住她的小腿。
放……放手!
涑玉节乱发披面,咬牙嘶咆,沙哑的嗓音宛如雌豹,与先前的温婉判若两人。耿照真气尚未调匀,这两下实已耗尽了体力,不住喘息,俯身道:宗……宗主!你答……答允了不……不再动手,我……我便放……放开……
涑玉节突然尖叫:别……你……你退开!
拱腰大挣几下,似要向前匍匐,可惜徒劳无功。
耿照还没缓过气来,犹有些眼花,只是觉身下如陷堆雪,所坐之处比棉花还软,偏又无比滑溜;杵尖擦过一抹黏湿浅沟,又窄又狭,湿暖无比,突然想起她裙裳翻过腰际、下身一片赤祼,怒龙杵正刮着雪股间的沁润,逼近美妇人的羞密处……
他俯身时,阳Wu恰巧挑入妇人腿间,涑玉节的大腿若凝脂,浑圆修长却不失肉感,丰美的并不起腿心来;杵尖由股后斜斜压入,竟是全无阻碍,直抵玉门,吓得她失声尖叫。
耿照正欲起身,又听到她低声说了几句,话语闷在发中;反复几次,均未听清。他小心避开股间要害,拱着胸膛凑近她颈背:"宗主,你说什……
冷不防漱玉节猛向后仰,脑后的飞莺金簪朝他面上撞去!
千钧一发,耿照及时避开了角锐,左眼却被纱髻上的潜金莺饰撞个正着,薄薄得掐金锁片撞得扭曲,飞落地面。耿照啊得一声惨呼,左眼鲜血批面,一时难以视物。
(我、我瞎了……我瞎了?我瞎了!
上半身挣脱的漱玉洁拧腰挥臀,正要出掌,蓦听一声虎吼,两肩一痛,耿照右手五指扣进她的右掌,左手五指扣进她的左掌,力气之大几乎要将掌骨捏碎,砰的一声将她重重按回,坚硬如铁的胸膛撞上背脊,夹着鲜血气味的滚热喷息几乎灼伤她的头背……
我……究竟做了什么……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若能取珠,一百个耿照我也杀了!
漱玉洁咬牙切齿,发了疯似地拼命挣扎……
珠子若毁,鳞族的千年之传、本门纯血……通通毁于一旦!你……你之罪孽,死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够!我杀了你……教我……教我杀了你!
耿照自问对五帝窟仁至义尽:救絃子、救琼飞、救薛白胜、救楚啸舟,不计五里铺、赤水古渡的旧怨,深入五绝庄机关取亿劫冥表……就算出去岳宸风的诸般理由中,也有几分是为了这些素未平生的不幸人们。而漱玉洁,却为了区区一枚珠子取他性命!
你……
他狂怒起来:无可救药!
漱玉洁奋力挣扎,娇润的臀股不住顶着,蹭着,滚轮似地弹撞着他的下体,兀自不觉,恨声道:你……绝不是我们等待的真龙!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复兴鳞族的天命真龙!
提到真龙,耿照想起被扔进江中的阿纨,益发恼火:你还敢说!为了子虚乌有的古老传言,你让她来做这种事!
漱玉洁奋力扭转,嘶声道:她连命都是我的,我叫她死她便得去死,算得什……呀!你……你别来!
两人胸背相贴,耿照那物事被她夹在股沟里,角力中汗出如浆,臀瓣磨得水声滋滋,险象环生。她ρi股偶然一顶,阳Wu顶了个空,登时滑过菊门,落在会阴:漱玉洁ρi股再一落时,等于自将*缝往杵尖摁去,两片黏润酥脂被挤蹭得微微剥开,临门只只一线。
不……不要!
妇人吓得尖叫起来,原来的颐指气使、高高在上淡然无存,急道:使……使不得……不要!
耿照真气滞浊、胸口闷痛,益发恼火:黄花闺女的贞洁不算什么,你连女儿都生了,还有什么使不得的?
他眼上创口颇深,血流如注,神识已有些恍惚;被她光洁的祼臀顶撞几下,烦躁已极,心想:难怪宝宝锦儿骂你作马蚤狐狸!这当口竟拿肥臀勾引男人,装得什么贞洁烈女!
忘了她一意挣扎哪管这些,口干舌燥,欲念大起,哑声道:你……你不是想方设法取精么?我……我这便射给你……满满……满满射在里面!教你……教你再生个纯血的女儿来,瞧……瞧瞧我是不是真龙!
你……无耻!啊……
灼热的吐息喷在她敏感的颈背耳畔,连飞溅的津唾都能烫坏人似的,漱玉洁吓得魂飞魄散,半身酥软;偏生恐惧使久旷的娇躯更加敏感,所有感知被极之放大,杵尖抵处又麻、又痒、又疼,股间液涌如注,蚌嘴卜卜吐出花浆,将杵尖沾得湿滑晶亮。
她双手被牢牢按住,兀自拼命向前爬,腰后成摞的绫罗裙绉被男子结实的腹肌压住,渐渐妇人的鹅颈从衣领中挣出,接着是圆润如水的祼背,连颈后的肚兜繫结亦清晰可见……她竟将自己从衣中拔出些许,试图避开身后的威胁,可惜徒劳无功。
漱玉洁的股肉极软极绵,直如弹松的大白棉花,Y具反而不易施力。耿照趴在她背上连戳几下,肉柱却滑过*缝,撞上阴沪顶端的勃挺肉芽,发出水滋滋的啪唧动响。
妇人啊的一声昂颈颤抖,声音腻似呻吟,那极其敏感之处被硬物一撞,激痛中竟伴随着强烈的快感。
耿照迷迷糊糊凑近颈背,她湿发下雪肌莹白,体温蒸腾出蘭麝般的带汗甜香,本想张口咬下,忽见发根浮出一枚红艳艳的绸带结子,打作蝴蝶般的曳尾双环,转念间绮想翩联、难以遏制,咬住带尾一扯,肚兜便即松开。
漱玉洁虽小露香肩,但以她一身华服严实,耿照若不匀出双手,别说是解开繁复的缠腰,就连衣襟也打不开;肚兜纵无繫结,至多在衣内微微松开,仍是贴紧奶脯,有什么紧要?
安心不过一霎,忽然肩领一绷,嚓一声裂帛声响,耿照竟咬着她的后领扯下一小幅来,吐出口中的帛片发丝,刺碜碜的下巴抵住她娇嫩的祼背。漱玉洁惊魂未定,背心另一条带子又被咬断,勒紧处热辣辣的一痛,肚兜顿时摊落。
她双丸平压榻上,两腋溢出大团|乳|廓,浑圆细白,|乳|量极多。
漱玉洁颈长肩削,背胛细薄,骨感得恰到好处,祼出的半截肩背比之阿纨,玲珑处竟丝毫不逊于少女,当真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廋,更凸显出双|乳|的肥硕;居高一望,薄窄的玉背下倒扣着两只偌大玉碗,圆|乳|、细身仿佛属两人,合在一起却兼得其美,半点也不突兀。
两团雪肉之下,压得却是一条黑绸綴里、大红镶边的绫罗肚兜,肚兜上缘折起一角,兜面似是浓冶的枣金红,滛媚勾人,与她一身玄素极不相称。
他微微一怔,咬牙道;是谁无耻!守贞妇人,穿得这般娼亵!
欲拔龙杵贯入腿心,好为阿纨报一箭之仇。
漱玉洁私亵被窥,又羞又怒,紧併双腿以阻阳根;耿照腰一台,她便拱起棉花似的雪臀,不让他拔出重入。两人你顶我撞,S处磨得汁液飞溅,速度益快,明明Y具并未Сhā入,情状却与交媾无异;逼命处如此,快美处亦如此。
妇人勃挺的硬蕊摁上阳Wu,被磨得充血红肿,本只一缝的玉蚌渐渐被肉柱挤开,两片肉唇小嘴般不住开饮,噙着擦滑的杵身……不知何时,檀口所吐从咒骂、惊呼、喘息到呜咽轻哼,又变为咬唇呻吟,她腿股酥软,*缝间快美难言,已跟不上男子的动作。
耿照亦气喘吁吁,咬着她的耳垂颈背道:忒想男人,装什么三贞九烈!我便再给你个纯血女儿,让你挺着个大肚子,回去做你的宗主,尝一尝受人指指点点,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原本是为了替宝宝锦儿出气,然而一想到妇人大腹便便、腹中胎儿却是自己所种,愤恨之余,居然大感兴奋,隐约已有一丝泄意,赶紧来寻花径,以免错失良机。
漱玉洁娇躯剧颤,雪臀却打摆似的不住挺凑,难以自停,犹有一丝神智未失,呜咽道:不……不行……不可以!不要……呜呜呜……不要……
她股间极绵,宝宝锦儿美肉细腻、丰|乳|肥臀,股间亦娇绵动人,但漱玉洁却与她不同,不止娇嫩,更兼有轻,软,松,弹等特质,便如弹松的上等棉花,掐手之至,难有比拟。黑岛女子,似都有此异质,织薄如絃子,玲珑如阿纨,俱都生就两瓣肥美诱人的绵股。
耿照在阿纨身上有过经验,知道这棉花似的绵股蛮力难进,挤开她的大腿,阳Wu对准洞口,咬牙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延续宗脉么?你有了琼飞还不够,我便教你多生几个!
肉菇剥开*缝,便要贯入。
漱玉洁身子一僵,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反握他的手掌,紧夹于|乳|侧,仿佛要在欲海没顶前抓住最后一根浮草,失声哭叫:我的女儿……不是为了延续宗脉所生!她是……呜呜呜……她是……啊、啊、啊……我的女儿!
耿照已至极限,闻言一凛,却只来得及挪开分许,膨大的杵身一跳一跳的,滚烫的浓精激射而出,尽数射在她那充血的外阴附近。
漱玉节本以为贞操难保,眼角不禁迸出羞耻的泪水,忽觉巨物远离,还没来得及欣喜,一条滚烫的液柱已狠狠撞上玉户,一触便炸得浆碎,却能清晰感觉液柱的坚硬形状,瞬间竟生出猛被Сhā入的错觉。
强劲的喷射一时未绝,勃挺的阴D被热浆一注接一注地击打,产生难以言喻的快感,像被无数细小的珠粒喷击,又似小顽童屈指弹打,既痛又美,漱玉洁几乎翻起白眼,娇躯大颤,玉蚌吐出小股清浆,宛若失禁;蚌嘴歙合之间,浓精兀自猛烈喷射,击中深藏在蜜肉里的肿大阴核,接连将久旷的美妇人抛上尖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射得她股间一片黏糊,连乌卷的荫毛、充血的蜜唇都覆满浓浆。
美态狼籍的妇人娇躯瘫软,抱着他的手掌闭幕喘息,方才的角斗拼搏恍如一场无的之梦,连股间的战栗快美也变得好不真实。——其实耿照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
或许是因为他并不喜欢这样,以蛮力欺凌女子,即使面对漱玉洁也一样;或许正如她迷乱时偶一脱口,怀上琼飞对她来说并不仅仅是为了宗脉的延续,她在冷酷非情的帝门宗主身份之外,同时也是他人的女儿,他人的妻子,以及他人的母亲。
体内的真气略一调匀,脑识顿时清醒许多,对怀中的半祼美妇忽觉歉疚,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让我起来。
她轻声道。
耿照依言放手。她头顶的黑纱簪饰早已四散,发髻脱落,曳着一头乌黑汗湿的乱发,叫上的凤头金履不知踢到何处,连罗袜也在挣扎中脱落一只,祼着一只娇媚的玉足。
|乳|色的浓精射满妇人腿心,有的沾上衣榻,更多确实射在她雪绵股间,衬与饱满的、粘糊糊的乌亮卷茸,滛靡之余,竟有股纯稚之美,衬与残妆素发,说不出的凄艳惹怜。
华服没什么衣袋之类,漱玉节随身连手绢也无,涨红的苍白雪肌掠过一抹娇疲,勉力抬起素手,将腰里的半截肚兜扯出,襟内一双玉|乳|轻晃,失去撑托的|乳|房坠得低圆,锁骨以下拉成一片斜平,极瘦的人儿身上挂着两颗玉球,圆饱处难以相接,微向两侧挺凸;酥红的蒂儿向天昂起,不显|乳|垂,反倒尖翘诱人。
耿照看到这双美|乳|,脑中却不自禁地想到宝宝锦儿。
光论胸|乳|之美,漱玉节决计无法与宝宝锦儿相比,甚至不如比例完美的二总管、形状坚挺的明姑娘,但妙就妙在她腰窄身薄,原不该有这般惊人|乳|量。如此纤细的美人儿,胸前却挂着两枚浑圆玉|乳|,肥瘦各取其最美处,任谁看了都难以移目。
她细细抹着玉户残精,蚌中除了滛水花浆,还淌出|乳|状小块,原来耿照喷发太过强劲,竟隔空射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射进多少,暗自心惊:怎……怎会这么厉害?万一Сhā……Сhā了进去,岂不是……岂不是射死人了?
以她的身份,若然有孕,势必在们中掀起滔天巨浪,此际她却晕陶陶的不想烦心,一想到那个死字,不由得全身酥麻,花底一松,差点要丢,勉力用肚兜掩住;感觉差不多流干净了,才包成一团握在手心。
那条枣金红的绫罗肚兜果然极艳,兜面以金线织绣,花样繁复不俗,也不是颈下腿间的保守款式,长度比媚儿的短肚兜略长些,只到香脐以上,才能从华服缠腰中扯出。
在媚儿之后,耿照知道这样的短亵衣至少有两样好处:托住双丸,以减轻硕|乳|负担,以及行滛取乐剑及履及,省事方便——漱玉节若真能把持,未与男子苟合,挑这样大胆花俏的款式,多半是为了方便自读。
漱玉节将收集了残精的肚兜小心叠好,贴着祼胸收入怀中,整襟顺发,又拾回鞋袜穿上。耿照也沉默穿上衣裤,取布巾按住额上伤口,尽量不接近软榻,忽听她低声道:多……多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耿照不禁苦笑。
到底是他对妇人做了逾矩之行,这种事到哪儿都是错的,不会因为他悬崖勒马而变得比较有德。正想着要如何赔罪,漱玉节又低垂眼帘,低声道:自我男人离开,这十多年来没人再碰过我。便是我贴身的婢女婆子,也只替我梳梳发、捶捶肩而已。我连沐浴都不爱有人伺候。符赤锦兴许与你说过纯血延续的那些故事,但我平生从未有过第二个男人:除了我女儿的父亲,我的身子谁也不给。
望着楚楚可怜、似羞似怨的凄艳美妇,耿照却想着她怀里那条枣金红兜,想像堂堂一门宗主摒退左右、褪得只剩贴身亵衣,像媚儿一样分开大腿,纤指挖着玉户滛水横流、颤抖呻吟的娇态,赶紧垂落目光,驱散脑海中的香艳绮想。
漱玉节自是不知,兀自并腿坐在榻上,微露酣倦的模样更增美色。
典卫大人,你之前的举动十分无耻,但我必须谢谢你悬崖勒马,让我不致失去保守了十七年的贞节,我知那样很不容易。两相抵过,我想我们可以言归于好了,你说是不?
耿照沉声道:便是你我抵过了,谁又来抵阿纨姑娘之失?宗主的贞节宝贵,何以阿纨姑娘的贞节便不值一文?我实是不明白。
漱玉节注视他良久,浓睫低垂,淡淡一笑。
典卫大人如此着紧阿纨,也算情义深重啦。便由妾身作主,将阿纨许配给大人可好?
耿照一愣,红着脸拚命摇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能……这……唉!
漱玉节促狎似的笑道:是了,典卫大人一听絃子有难,忙不迭赶来搭救,其实大人心里更欢喜她些。这样,她二人均出身黑岛,妾身就当嫁了双女儿!将她俩都许配给大人可好?
如何使得!
耿照简直吓坏了。我……不是……
漱玉节露出恍然之色,抿嘴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大人还是喜欢絃子多些。我便将絃子许配给大人,做为贵我盟证。至于阿纨么,我会替她觅个好婆家,典卫大人不用担心。
耿照压根没这个念头,被她一顿抢白,顿觉头晕脑胀,漱玉节以为他迟疑起来。扑哧一声,睁大了眼睛:你是真欢喜絃子呀!
耿照这才会过意来,知她有意相戏,沉着面孔不说话,双臂抱胸。定定等着她开口。
漱玉节自顾自的笑了一阵,渐渐收声,半晌才抬眼看他,目光沉锐。
你恼我视阿纨如无物,我不怪你。过去几年,我岁岁送出本岛的美貌少女,供岳宸风滛辱,里头有要喊我姑姑阿姨的,有的则是我看大的家臣爱女。我非是不痛,只是学会了如何待心痛如常事;纵使心痛如绞,该牺牲时就要牺牲,谁都一样。
岳宸风的紫度神掌虽厉害,我五岛多得是不怕死的豪勇义士,蚁群食象,不致让他猖狂如斯;那厮真正得以挟制五岛的,恰恰是你体内的化骊珠。为收回此珠,一百个阿纨也剐得,即使她是我的亲外甥女。
阿纨如此美貌,元阴滋补不逊于神君嫡系的符赤锦,耿照隐约觉得有异,此刻方知竟是漱家的血裔。
如此说来,她便是琼飞的表姊妹了?
她的容貌、体态虽与漱玉节不像,一旦知道两人有如此相近的血缘,再回味起适才的激烈交媾,胯下婉转娇啼的少女竟与漱玉节的形象相叠合,破瓜的刺激与S精的痛快被血缘连缀起来,Сhā的是她、射的也是她,仿佛又狠狠痛尝了眼前的甜熟美妇一回。余韵中更添几许销魂。
当年岳宸风血洗红岛。漱玉节知势不可为,在化骊珠回归前难以硬撼,便将族中幼女编入潜行都,或变造身分,或移花接木,尽力保存黑岛的血脉。如阿纨这般亲近的血缘,是留待将来有一天岳宸风向她母女伸出魔掌时,赖以周旋的重要棋子。
漱玉节并不愚笨,耿照心想。不像是会被古考无稽的传言牵着鼻子走的人。
她不惜一切也要夺回的化骊珠,决计不只是一枚殊异的珠子,背后定有天大的干系。
化骊珠到底是什么。宗主?
这个秘密在你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外人知晓。没想到今天居然在我手里坏了规矩。
漱玉节轻轻叹息着。一双妙目凝着他的面庞:典卫大人可曾听过龙皇应烛飞升,遗言其子玄鳞的故事?
耿照点头。听过。
数千年前。龙皇应烛君临东海,命臣民与人族通婚,透过两族融合,使繁衍困难的神族得以枝繁叶茂,鳞族从此遍布东海,但也失去了变化兽形的神力。应烛统治百年后,于龙庭山飞虹顶飞升,遗其子玄鳞为帝,继续统治东海。
玄鳞为维持龙族神力,不肯娶凡女为妻,三百年而寿元尽,驾崩后始现龙形。从此玉离王朝诸帝,再也没有能变化神龙的。
这个故事,还有不为人知的后半截。
漱玉节道:玄鳞活了三百年,这是龙身的寿限。但随着死亡脚步的逼近,玄鳞逐渐明白父亲骗了他:龙皇应烛再也不会带任何人回归幽穷九渊,他希望他的子民统治大地。与地上万物同生共死。
悟得这道理时,玄鳞已老得无法再回幽穷九渊,于是殚精竭虑,创制了一门奇术,这门术法能以魂魄寄体,形同不灭;玄鳞在死前将魂魄移入他人体内,用以延续生命,寻找恢复龙身的方法。不幸的是:在娶了凡女之后,鳞族的繁衍能力虽与人族一般昌盛,寿命却变得和凡人同样短暂,不过短短三十年的光阴,这副躯体便已不堪使用,须另觅躯壳栘转。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是……夺舍大法!
漱玉节神色凝重,森然道:就这样,玄鳞只得不断转换身躯,寻找再造龙身、重返幽穷的方法,又过三百年,终于出现契机。
是……是什么样的契机?
典卫大人可知三千世界之外、十亿万佛土之间,有历永劫而不生不灭者。为一大事因缘往来诸世界,有如传灯;彼世界历十三亿四千三百八十四万年,由成而毁,乃至此世界。
见耿照一脸茫然,妇人轻道:我们所在的三千世界,不过是一粒沙,佛度世人,由此沙至彼沙,沙减而佛不减,不外如是。玄鳞困在凡躯中辗转三百年,所等到的契机,便是天佛降世!
第六九折天佛降世,兆现玄鳞天佛降世?
嗯。
漱玉节颔首,不自觉的揪了揪襟口。她交领虽高,无奈衣下已无裹胸的兜儿,襟布一紧,两颗沉甸甸的玲珑玉|乳|便在绫罗布面上一阵摇晃,不仅浑圆的|乳|形宛然,连两颗|乳|梅都挺翘浮凸,比赤身捰体时更加引人遐思。
便在玄麟徘徊尘世之际,佛来到了东海。传说天佛降世之时,仿佛日坠星沉、流火蔽天,兽禽走避,地动山摇,世人皆惊惧不已,但玄麟身负六百年的武功智识,当世绝无敌手,遂往佛降处一探,成为东洲大陆上第一个面佛之人。
耿照突然想起了凌云顶。——那个神秘莫测、被天观七水尘以芥子须弥之术隐藏起来的秘境,就是当初龙皇玄麟与天佛初遇的地方吧?
那是佛踏上东胜州的第一步,更在那里留下无数谜团,成为人人竞逐的神秘宝藏,因而有了凌云三才的巅峰论战,写下智绝传说的新页。但在漱玉节所说的故事里,同样还是那处凌云顶,却摇身一变,成为玄麟之愿的契机……
在那里,到底还藏有多少秘密?
漱玉节不知他心中计较,继续道:天佛倾听玄麟之愿,在东海之滨起出了玄麟三百年前所抛弃的真龙残躯,以无边法力淬成化骊珠,珠中蕴藏了龙之一切本然,竟比身而为龙的玄麟还要透彻。
天佛对玄麟说:龙若吞下化骊珠,便有足够的神通力令苍龙之血回归,但你已不是龙,吞下此珠,你的身躯将化为齑粉,雾散烟消。因你创的这门移魂术,违反了天地间的自然生灭,固有此报。玄麟又惊又怒,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他潜入皇宫,以奇术占据了其二十二世孙少腾的身躯,又回到了天佛面前,道:这具肉躯流着真龙的血脉,总可以使用化骊珠了罢?天佛只看了他一眼,摇头:这具肉躯与先前那具,差别极小,龙的血裔已十分稀薄,几近于无,同样受不了化骊珠的神通玄麟听出佛的话语中似有保留,便说:世尊若能让苍龙之血重临大地,吾便教吾之子民潜心事佛,千秋万世,绝不离弃。
这个说法令他想起了莲觉寺的大佛机关、转经堂秘构,还有那只无比精巧、神秘莫测的金盒亿劫冥表。明姑娘说制造这些难以想象的精巧奇器,或许正是大日莲宗的修行法门之一……照这样看来,这个传统,说不定是从佛世尊处传下来的。
天佛答应了么?
耿照追问,不觉微蹙浓眉。
他自小家中诵经念佛,所奉与东海流行的粗浅末道不同,乃是央土带来的大乘经典,只觉故事里的佛世尊远不如经中超然,再加上研制机关奇器的嗜好,倒像身具神通法力与超凡智识的普通人,虽不免突兀失望,又觉颇为可观。
漱玉节严肃点头。
天佛留下玄麟一臂,道:此血肉中兼有人龙,我将从中化出一心法,令汝不论移至何身,均能结成龙血,吞珠化骊。
玄麟大喜,便让天佛的侍者们四处传道,东海遂成为东洲最早受佛法教化的地方。玄麟则返回皇宫,以少腾的身份执掌国政,静待天佛完成心法的那一日。
时光飞逝,转眼又过了四十年,少腾的身躯有老有病,已不堪使用,玄麟只好将皇位传给了少腾之子翔颛,然后再夺取翔颛的身躯……对已等待了六百年的玄麟来说,四十年不过一晃眼罢了,他的耐性早已超越尘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憎喜怒,沉淀的像是幽穷九渊下的海底岩山,历经千万年的深水动荡也磨之不平。
然而佛却辜负了龙皇的期待。
凌云顶一别,玄麟再也不闻天佛之语,直至灭度,佛将教团传给了弟子,对心法却只字未提。玄麟并不死心,他坚信佛已经完成心法,只是不肯拿将出来,他一代一代的占据子孙的躯体,与天佛教团的领袖们勾心斗角,探查结成龙血之法,始终无法如愿,倏忽而又三百年。
期待落空的玄麟终于发怒,倾王朝之力对天佛僧团展开了毁灭性的报复——当然是假他的五十六世孙滂坠之名。玉螭王朝的武装军队冲入寺院,抓走教团的首脑们,疯狂屠杀僧侣信众,再将实体残垣付之一炬。被捕下狱的高僧遭到恐怖的严刑拷打,却拷掠不出任何有关于心法的事来。
僧团残众纷纷向西、向南逃出,只有极少数不肯离开,躲了起来,静静等候黑夜退去、黎明到来的时刻。但黎明将至之前总是特别黑暗,北方的异族亶父消灭衰颓的玉螭王朝,肆虐东海,而后央土人族与南方的神鸟族又驱逐了亶父人,成为东海的新主……纷乱的时代持续了整整一百年。
百年之后曙光终现,暗地里养精蓄锐的教团,带领徒众占据东海一隅,简历起以僧团为中心的佛国净土,主其事者自称大日莲宗,由此揭开了东海三宗共治的序幕。
按萧谏纸的考据,玉螭朝的信史最多三百年,龙皇应灼是麟族部落的共主,在位短暂,其子玄麟放逐父亲取而代之,但篡夺者的王位注定难以长久,不久便被另一支部族推翻,该部族酋成为新的共主,接受了各族献上的少腾帝号,意即飞上青天的年少英主。首开灭佛先例的滂坠则是暴虐的王朝末帝,其号寓有久候大雨不至的天上坠龙之意……
东海太平记记载的历史写实而血腥,漱玉节的故事却是神话传说,荒谬得令人战悚不止;虽是难以置信,复觉兴奋刺激。
宗主的意思是……
耿照心中充满疑惑,但又非毫无道理:由少腾至滂坠的三百年间,玉螭王朝的皇帝通通都是玄麟?
漱玉节一双妙目凝着他,淡淡一笑。
我初听之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但比之漱玉节,耿照不应如此惊讶。在她的世界里,甚至没有夺舍大法的存在,耿照亲身经历过琴魔之夺舍,玄麟用这种方法在世上多活了六百年,似也不是难以想象之事。
就算化骊珠能是真龙复生,耿照蹙眉:像这种毫不犹豫夺取自己骨肉之躯的人,活转过来又如何?更遑论屠杀僧众、压迫人民等恶行。宗主举族数百年间所期盼的,便是这般的真龙?
漱玉节一点也不生气,平静垂眸,面露微笑。
善恶诸行,因时、因地而异。大日莲宗既是理想佛国,如今何以不存?麟族压迫人民,为何我族之天元道宗与其他二宗并立?央土王权压服东海,抑道宗为蔽源魔宗魔宗余脉相互结合,共抗外敌……世事流转,岂能一概而论?
耿照仍是摇头。
诚如宗主所说,既然世事流转、不可一概而论,又何比苦苦等待真龙回归,平白做出偌大牺牲?倘若世上无有真龙,五帝窟这些年所受的牺牲荼毒,岂非枉然?
正所谓:吉凶未来先有兆。
美妇人理了理云鬓,淡然道:典卫大人平日烧不烧香、拜不拜佛?信不信图识,讲不讲运合命数?三十年之间,前后两度妖刀乱世,异族入侵、天下大乱,央土皇权几易……这些,算不算是兆头?若还是不信,那么琉璃佛子将履东海,欲带回出走多时的大乘佛法,促使三乘归一,重现大日莲宗之盛;这会儿连能化纳化骊珠而不灭的人都出现了,你还说这不是征兆?
耿照哑口无言,忽然省起:说不定她礼佛虔诚、遍履寺院,也是为了寻找那部传说中的化龙心法。
想了一想才道:我非指宗主之言为虚,但宗主的故事却有个极大的漏洞。连玄麟子孙的肉身,都被佛世尊说血脉稀薄,受不得化骊珠的威力,但我祖上来自央土坎州阁莱郡,没有一丁半点儿的东海血脉,显然帝门古老遗说之中有说疏漏,与实际发生不尽然相符。
请恕妾身无礼。
她微微一笑,水汪汪的杏眸中掠过一抹狡黠,微勾的眼角,当真有股说不出的妩媚。耿照突然发觉:她只有在人后才会显露出这一面,在众人面前端庄高贵的宗主,其实有着少女般淘气的眼勾,只是青色尽去,酿以岁月风霜、江湖历练,淬成了甜熟馥郁的醉人韵致。
典卫大人的身世,尚有许多不明处,要说没有一丁半点的东海血脉,稍显武断。大人知晓自己的母亲是谁么?尊君耿翁可是你的亲身父亲?
耿照面露难色,随机明白过来:她派人调查过我的来历。欲言又止,摇头低道:总之我出身平凡,总是不会错的。我不是什么麟族之后。
漱玉节淡淡一笑,目光转锐。
既然如此,或与大人打开亿劫冥表的法子有关?
她怡然笑道:妾身研究过盒子上的文字,虽不明所以,但似是一门心法口诀。大人可能在不知不觉中练了一门武功,恰巧便是佛世尊秘传的化龙之法,早已成真龙之躯……忽然闭口,妙目凝着眼前的少年,神色十分古怪。
耿照的思虑与她同样飞快,严肃接口:倘若如此,我已纳了化骊珠,怎还没变成一条神龙破空飞去?说着低头检查双掌,又瞧瞧身后,大摇其头:没长爪子没长鳞,ρi股也没有尾巴。惨了,我真的不是龙。
漱玉节被逗得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最后索性扶腰掩口,放怀大笑。
耿照绷紧的精神略一放松,也笑得直打跌;勉强定了定神,正色道:宗主,打开盒子的方法,恕我不能奉告,但我保证与天佛心法应无关联。如果不然,我现下该要摆着尾巴飞上天去。
漱玉节雪颜酡红,屈指轻抹眼角,弯着腰轻揉小腹,又娇又恨地瞪了他一眼,还未开口,又嗤的一声低头抖肩,笑得花枝乱颤。耿照叹息:宗主,我说笑话不顶在行,也难为你这么捧场。
漱玉节好不容易收了笑声,手按腰腹,摇头道:我十几年没这么笑了,原来笑起来是会要人命的。典卫大人,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两人相视而笑。
关于这枚化骊珠,宗主有何打算?
请典卫大人给妾身一天的时间,明日此时,我们在此处相见。当然是一……一个人来。
她说这话时俏脸微红,旋又恢复。倘若珠并未融入大人体内,珠是珠、人是人,那便容易的多。妾身有位相熟的医道大国手,眼下正于本门处做客,以其神技,自体内取珠不伤人命应非难事。
工作几次听她提起此人,忽然福至心灵,不觉一凛。
莫非是血手白心伊黄粱?
典卫大人好见识!
漱玉节赞道:妾身特请伊大夫前来,为贵友换接双手筋脉,目前所需的药材、场所都已准备停当,这几日之内便要动手。伊大夫乃当世无双的外科圣手,有他亲自操刀,贵友双手复原指日可待,大人勿忧。
伊黄粱在莲觉寺?
符赤锦圆睁杏眼,不由得叫了出来。
不止。
耿照两手一摊:昨儿俺们陪将军夫人逛鬼子镇时,伊大夫已至驿馆,给那厮诊治。我们在大厅的那会儿,说不定伊大夫就在后院厢房之中。
符赤锦扼腕到:可恨!千载难逢的良机,马蚤狐狸怎不趁机弄死他!
嘴上虽这么说,却非是咬牙切齿,反倒低首蹙眉、久久不语,看似凝然多过懊恼;不是真恨漱玉节办事不利,而是心之必有不可乘势的困难,正在苦苦思索其中关键。
耿照心想:宝宝锦儿虽与宗主不睦,要说到彼此相知之深、默契之好,时间难有出她二人者。
须知宝宝卧底在岳宸风身边,以美色侍敌,却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连薛佰腾、杜平川这等老江湖亦被她瞒了过去,唯有漱玉节摸清她的性格,知其必有图谋。
两人表面针锋相对——说不定心里也还是——却有意无意相互配合、彼此掩护,符赤锦成功移转岳宸风对美色的贪婪,令他无暇染指漱玉节母女、何君盼;漱玉节则有意使她在五岛之内的处境更加艰难,正释岳宸风之疑,无心中保护了符赤锦……
关于这些,这两个女人从未形诸言语文字,甚至连直面相对的机会也无,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的是聪明才智、细腻观察,女子天生的灵敏直觉,以及对共同敌人的深恶痛绝。
耿照在画舫柳岸与漱玉节分手后,施展轻功直奔枣花小院,进门还未过戌时,符赤锦与紫灵眼正在准备出城接应,院中熟悉的兽嗅略显淡薄,问起才知白额煞已先行一步。小两口相见自是甜蜜惊喜,符赤锦见他左眼眉创口凄厉,心疼得不得了,取清水布巾处理过后,细细敷药包裹,俏脸微寒,冷道:是马蚤狐狸下的毒手?
没事,一点小误会。
耿照伸手挽她,宝宝咬唇狠笑,杏眸里杀气腾腾,轻轻一挣便要起身,却被爱郎搂住。好啦好啦,坐着陪陪相公……咦,宝宝锦儿的手怎么这么凉?
她回过神,脸上又浮现温柔心疼的神气,柔顺的偎着他。我怕死啦,怕你有个什么万一……我心里想,马蚤狐狸要真敢动你,我几百刀几千刀的剐了她,决不让她好死。
耿照对她全无隐瞒,将画舫上的事如实说了,连差点射在漱玉节身子里的糗事也和盘托出。原以为宝宝锦儿听了要生气,不了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嘻嘻笑道:老爷就是忒好骗!心软什么?依我说,合该狠狠地捣进去,这么弄她、这么弄她……弄得她死去几遍又活转过来,再一把灌得马蚤狐狸满满的,让她呼天抢地的哭叫讨饶,末了还要怀上几尾小狐狸才好。偏生就你,烂好人一个!
促狭似的瞟他一眼,连说带比的,又自顾自地咯咯娇笑。
比拟交合的手势自是不雅,但她素指纤纤,圈起圆来又细又巧,还勾着兰花尾指,玉箫似的一根尖长食指往圈里进进出出,又抹又挑的极不老实,竟藏有许多花样,滛亵之余,又说不出的俊俏好看。
耿照赶紧将她双手按下。
别!好好一个姑娘家,多不像话!你不怕给小师傅看见?
符赤锦见他脸红得像颗大柿子,可爱极了,忍不住逗他:有什么不像话的?你对我做的……可不像话多啦。小师傅看见正好,我跟她告状去,说相公坏死了,夜里都这么弄宝宝锦儿。
耿照被她逗得心痒难耐,一把将玉人抱到腿上,作势解她衣带。那好,咱们实做一回,夫人给说说怎么弄才像话,著下回一定改。
符赤锦惊叫起来,知道这玩笑开不得,连连讨饶,才哄得他将此番积极检讨押后一些,待夜里回闺房再议。
枣花院里是三位师傅的居停,耿照也不敢太放肆,嬉闹一阵,叹息道:宝宝锦儿,我真怕你生气,但你不生我气了,我又觉得对你不起。你要是骂骂我、数落我几句,我心里舒坦些……总之,我下次不会啦,会再警醒些。
符赤锦坐在他大腿上,轻轻抚摸他的面颊,温香的吐息呵在他鼻尖唇畔,中人欲醉。
说我不喝醋,那是骗人的。但我不喝阿纨、甚至不喝漱玉节的醋,因为我知道在老爷心里,一百个她们也比不上一个宝宝锦儿。
见耿照拼命点头,忍不住咯咯娇笑,片刻轻叹了口气,正色道:你是个老实人,是她们设计你,占了你的便宜,也不是你对我不住。好在我家老爷厉害的紧,在这种事情上是决计不吃亏的,明儿你去跟那马蚤狐狸见面,找机会J了她,狠狠Сhā她几回,等她尝到了滋味,醒着也想做梦也想,咱们偏不给!到时你再当着马蚤狐狸的面好好弄……弄宝宝一回,饿也饿死了她!
说到后来自己也觉得害羞,但脑海中的画面香艳旖旎,漱玉节那马蚤狐狸吃不到却又饥火燎天、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她红着脸咯咯直笑,连身子都烘热起来。
耿照费劲千辛万苦,才抑下将她就地正法的滛念,脑袋都快被熊熊欲火烧干了,勉强吞了口水,赶紧将话题转开,兜回正事上。
无巧不巧,漱玉节口中的医道大国手正是一梦谷的神医伊黄粱。此人与五帝窟的渊源甚深,漱玉节竟能请动他来为阿傻移植天雷蜒续接静脉,还掉耿照的这条人情债。适巧岳宸风放出消息要找伊大夫,五帝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输诚的机会。
更巧的是:因带沈素云出城去玩,耿、符与漱玉节的人马失之交臂,来不及交换岳贼负伤的情报。以伊黄粱出神入化的艺术,连断牛腿都能接的起来,说不定便治好了岳宸风的伤势。
不,恰得其反。
耿照见她露出沉思的模样,突然展颜一笑:宗主说,根据伊大夫的转述,岳宸风的伤势无可救药。
符赤锦愕然抬头。这又是怎么回事?老爷,你别卖关子啦。
岳宸风生性多疑,受伤的消息自是秘而不宣,只派人层层戒护,将伊黄粱送进驿馆。伊黄粱脾气古怪,漱玉节以为是将军有疾,反复叮咛适君谕:伊大夫行事出人意料,说话直来直往,不管什么武林规矩。但他本事极大,于朝野施恩广博,不能轻易伤害。请主人上禀将军,务必多多担待。
适君喻再三保证伊大夫的安全,这才顺利将人带出了莲觉寺。
谁知道伊黄粱一见岳宸风,便冷笑道:你这人满脸阴险,鹰视狼顾,平生绝不信人。我本事不够大,治不了你的伤,请!
竟连拱手也懒得,转身便走。岳宸风不由一凛,忙起身赔礼,向他问个究竟。
伊黄粱冷笑:我要探你的脉象,摸清你全身的行气理路,你给不给看?若要以金针探岤,你太阳、膻中、命门这些要害让不让刺?我平生最厉害的就是动刀,开膛剖腹、切胳膊接腿,你你不让我干这些,何不上街随便找个郎中?反正也差不多。
岳宸风被挤兑的说不出话来,面色阴晴不定。
这血手白心伊黄粱毕竟是五帝窟请来的,谁知道她们有没有勾结?别说动刀,便是金针刺血也不行。
伊黄粱冷笑几声,负手道:这样就给难住,我还叫什么神医?早知道你是这幅德行了,刁民败症,理所当然!怨得谁来?你的毛病,我用眼就看出了九成,针刺刀切不用,这脉嘛,悬丝听一听就算了,当是补那一成。取出红线,让岳宸风亲自缚手腕胸口。
以岳宸风的修为,凭几根红线想要震死他或者勒死他,连在江中伤他的神秘老渔翁也做不到,这话说来纯是糟蹋人。岳宸风面上不好发作,默不作声绑好红线,伊黄粱按、挑、拈、勾,如抚琴弦,片刻松手道:很好,果然与我所料相同。这伤没治,请了。
回头便走。
大夫留步!
岳宸风霍然起身,一晃便拦在门前,残影如黑羽翻飞,余光依稀可见。
伊黄粱冷笑。
你再动真气,死得更快!你此刻心俞、肺俞是不是隐隐刺痛?环跳岤的疫麻,应该比昨儿更加强烈了吧?运气之时,身上是不是有几处痒如蚊叮,却又隐带疫涩?
随手比划几处,岳宸风面色越来越难看,忽然抱拳俯首:还请大夫施救!
我说了,没治。
不理会他的阴沉面色,伊黄梁取出一根刺岤金针,拈至岳宸风面前。
伤你的,乃是五道无形的锐利真气,比这针更细,故你毫无所觉;却比玄铁乌金更坚,准确刺进五处真气运行的必经处,如下楔打椿。你一运内功,真气经这五处的削切磨砺,已与原功不同,搬运间必伤心脉。
不能治,是因我找不到比它更细微的医具。你拿铁锹掘得出鱼刺么?伤你的这门武功,我平生闻所未闻,精准犀利之至,堪称天下间第一等手眼。我的本事大不过这人,所以没治。
岳宸风听他说得分毫不差,疑心稍去,兀自沉吟。一旁适君喻急道:这该如何是好?
伊黄梁乜他一眼,冷笑:放着别管就好。你不运真气,那五根气针难不成蹦出来刺你?那人若要杀你,不用五道真气,小小一道扎你心口,利落省事,大伙儿都不麻烦。他真正的目的,怕是要你一生别在动武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岳宸风凝思片刻,虎目微抬。
太夫知那五道真气扎在何处?
伊黄梁冷笑着一哼,答案不言自明。
岳宸风拱手倒:我料当今之世,再无第二人能识得,大夫必有解法。
伊黄梁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
你杀人的念头全写在脸上,只差没说出若不能治,今天休想活着离开这种老掉牙的坏人声口。眼前,你只有两条路走:第一,终生不动武,同那五道真气比命长,看是你先阖眼,还是它先完蛋。
这会是场漫长的比试,以你的根基身骨,说不定真的能赢。至于这五道真气寄体引发的杂症,有我在就不用怕。
岳宸风重重一哼,嘴角微扬。伊黄梁以此为退路,说明他也不是不怕死:人只要贪生,就不是铁打不坏、毫无弱点。
恕岳某无此打算。虎无爪牙,何异于猫?
做猫不好么?不是玩就是睡,诸女不禁,随地野合,比人舒心一百倍。
他自现身以来,始终是一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神气,说这话时却微蹇着眉头,仿佛真觉得做猫好过做人,只[奇书网]是奇怪为什么有人不懂,忍不住叨念了几句。
第二条路呢?
岳宸风眉目不善,抱臂沉声。
鱼刺既拔不出来,就拿铁锹一股脑儿打烂它!我帮你挖开这五处气岤,毁筋易脉、搅烂血肉,五道真气自也完蛋大吉,然后再让毁掉的筋脉血肉生将回去,如此一了百了,虽要多花些年月,不过隐患尽去,吃点苦头也算值得。
适君喻听得怒火上心。伊大夫这话,莫非是有意戏耍?挖开血肉、毁筋易脉,岂不是伤上加伤?对武功的影响,又岂止不能动用真气而已?
伊黄梁瞟他一眼,哼的一声冷笑。
废话!这叫同归于尽,与敌俱亡。那人出手极准,五道真气都扎在紧要之处,避无可避,没有一丝转圜;一旦施针用药,必然折损元功,甚至有武功尽废的危险。
但他料不到世间有我伊黄梁,生肌造肉,不过常事耳!五处气岤挖开,这身内功就算废了,不过因为动刀的是我,至少能为你保留三到五成内力,不致全废。之后再驳续筋脉、导行真气、愈肌生皮,你便是一个全新的岳宸风,便似打娘胎出来一般的新。你花个几年把功夫重新练回,也就是了。
你——
适君喻虎目一眦,却被岳宸风拦住。
伊大夫,若行此法,大夫要取什么代价?
我不缺金银,生活自在,你又不是女人,身上也没什么我想要的。
伊黄梁冷笑:不过我这人个性不太好,喜欢找自己麻烦,你越是这副过河拆桥的德行,我越想看看治好你之后,你要怎生拆了我这块桥板。
名动天下的怪医伸出三指头,笑意蔑冷。
我只在我的地方动刀,三日之内,我在莲觉寺等你,你若怕有什么万一,尽管带千军万马前来不妨,反正我干一样的事。告辞了。
说着拱手迈步,径朝岳宸风走去。岳宸风阴沉以对,最终还是让了开来,目送伊黄梁推门而出。
符赤锦听完,摇头道:以岳宸风脾性,探问代价不过是陷阱而已。若伊黄梁有半句提及五帝窟、辟神丹等,决计难出驿馆。
屈指轻扣围栏,沉吟道:伊黄梁与漱玉节暗里往来,我对此人知道不多,但要教他趁机杀了岳宸风,似又无此可能。能这么做的话,马蚤狐狸早就做啦。
耿照也不赞同。医者父母心,不好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说着微微一笑,突然闭口。
符赤锦瞅他一眼,拿手肘轻轻撞他:笑得这般神神秘秘,扮什么高深?
耿照笑道:也没什么,我刚才想到,其实伊黄梁已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耿照眉间带伤,出入驿馆恐慕容柔探问,又不好冒险对他说谎,翌日索性不进驿馆了,只让符赤锦自去。你要去哪儿?
两人仍是结伴行至驿馆,分手之前符赤锦问道。
我去找赤眼,顺便办点事。
耿照冲她一眨眼,面露微笑。
符赤锦会意过来:要是将军问起,这就不怕被拆穿了。
与他约定黄昏时分来接,迳人馆见沈素云。饶过回廊来到后进,才知抚司大人迟凤钧刚到,将军和夫人在前厅接见,索性当厅用起早膳。
姚麽知她与夫人关系非浅,不敢怠慢,招呼她前往厅去,吩咐于厅后候传的瑟香道:同夫人禀报一声,说耿夫人来啦。
符赤锦假作惊慌,挽着瑟香不肯放:麽麽折煞人了!奴家什么身分?且等一会儿便是,莫扰了将军大人议事。
姚麽得了面子,志得意满,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家夫人也不爱待在厅上,正好教夫人脱身。
一使眼色,瑟香含笑掀帘,碎步而出。符赤锦好整以暇地坐定,叠着腿儿翘起莲尖,静听帘外动静。
布帘之外,只听迟凤钧道:……皇后娘娘遣使来报,说今日凤躀将驻于檀州明王院,下官本要率本道官员前往,但娘娘特别交代,教我等于城外迎接即可,不必劳师动众。
慕容柔恩的一声尾音上扬,口气透出些许不耐。檀州已在左近,何不直接到越浦来?是任逐流的意思么?
提起任逐流三字,不耐烦成了不满,话里隐含雷霆,似将爆发。
任逐流乃是权臣任逐桑的亲弟,官拜左金吾卫上将军,精擅剑法,潇洒风流,享有平望都第一快剑美名,人称任郎或金吾郎。此番皇后东巡,圣上特命他担任护卫,率领金吾卫的精锐沿途保护娘娘,不惟宠爱,更代表对任逐流,对任家的信任。
任家几代都是央土豪门,任逐流自诩朝中名士,平日出入京城排场不小,慕容柔早有耳闻。东巡的队伍行进缓慢,所经处无不耽搁,搞得东海官民连天叫苦,这笔帐自是算到这个任家的金吾郎头上。
迟凤钧赶紧解释: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檀洲除了明王院之外,贝叶寺,大诠寺两处亦是数百年的名刹,娘娘欲一一参拜之后,再转往莲觉寺驻足。下官曾提醒任大人,应速至越浦城为好,但娘娘既已颁下懿旨,料想任大人也莫可奈何。
慕容柔哼了一声,这还不叫劳师动众?
迟凤钧为之苦笑。下官是想,来了就好。再说,栖凤馆虽大体完成,还有许多细部的装饰正在加紧赶工,多得两天的时限,总是好的。
慕容柔听出他的为难,问道:
有什么不顺利的?
莲觉寺的显义长老据说病了,已多日不能会客,寺中大事似是无人主持,银钱米粮等难以调度。
他二人不知集恶道占据法性院,显义沦为鬼王阶下囚,越浦五大家正倾全力,于十日内赶建供娘娘住宿的栖凤楼,阿兰山道上不分昼夜,满是运送砖瓦木料,匠人役工的车马,陡地没了莲觉寺后援,五大家无不头疼的紧。
所幸越浦财富仅次于五大家,东家人称乌夫人的药材巨贾乌家适时伸出援手。
补上了莲觉寺的空子,勉强在工期之内完成栖凤楼的主体,进度虽稍稍落后,总算有惊无险。
这乌夫人什么来历?
慕容柔性格多疑,一听见陌生名字,直觉便多问了几句。
回将军,乌家乃越浦第一大药材行商,手下数十间大铺中,亦不乏经营了三四十年的老铺,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物。这位乌夫人是行会里面的东家。持有大股,据说潜心礼佛,买卖都委由合铺掌柜打理,此番三乘论法大会前,曾三番四次透过戚长龄毛遂自荐,说是想尽一份力,五大家考虑脸面排名,坚持不允,不想最后靠乌家救回一条命。
忽听一阵昵哝低语,符赤锦心想:来了连片衣袖摩擦,数人接连起身,沈素云清脆动听的嗓音响起:
妾身先下去一会,诸位慢聊。
三两人齐声应道:夫人慢走。
符赤锦一凛:岳贼也在!
片刻吊帘掀起,缝隙间果见得岳辰风魁伟的背影,沈素云领着瑟香翩然而入,满面笑容,欲启朱唇。符赤锦使了个眼色,沈素云会过意来,随口吩咐姚麽,瑟香:去厨房盛银耳红枣汤来,几位大人议了许久的事,定然口渴的紧。
两人领命而去。
她将奴婢支开,符赤锦摊开他的手心,以食指在掌中轻划。沈素云咬唇侧首,神色专注,两人始终不发一语,待俾仆捧着食盘回来时已然分开。沈素云神色自若,对姚麽,瑟香颌首道:走吧。
率先掀帘,对众人道:诸位辛苦了,我备有些许凉汤,给诸位润润嗓。
庭中众人纷纷起身称谢。
慕容柔没想到妻子竟然去而复返,接过她亲手抵来得银耳羹,虽觉奇怪,仍是露出微笑,多谢夫人沈素云只点了点头,笑道;将军慢用众人又议了一会,忽见程万里来报:启禀将军,外头有一僧人求见,说是打阿兰山莲觉寺来慕容柔放落空碗,笑顾迟凤钧:才说这厮,就来投罗网迟凤钧也觉奇怪,径问程万里:可曾报得法号,呈上度牒?是显义长老座下的恒如师傅吗?
程万里出身军旅,不知和尚上门还有这许多花样,老脸一红,抱拳俯首:属……属下这就去问清楚。
适君喻亦自觉有失,起身道:将军,不如我去瞧瞧吧。
不用了,莲觉寺罔顾朝廷,背弃公议,待得论法大会圆满结束,我还要拿人问罪,区区一名寺僧,犯得着大队迎接麽?
慕容柔一挥袖,淡然道:唤来便是,有岳老师在场,也不怕和尚玩出什么花样。
属下遵命慕容柔冷笑:我到要看看是何等刁僧,竟视朝廷如无物!
东海寺院众多,风气却不如央土庄严肃穆,聚敛钱财,窝藏妇女之事时有所闻。同样也是镇东将军眼中钉肉中刺,早想动手整顿。只是承宣皇帝继位之后,颇为尊崇佛法,慕容柔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行事却不鲁莽,仍在等待时机。
不多时,程万里领着一名高瘦老僧前来,身量硕长,微佝的腰背更显老态。手拄探水杖,身披僧伽黎,双目紧闭,白眉无发,竟有几分仙风道骨得模样。迟凤钧为筹办三乘法会,数度上阿兰山,从不曾见得寺中有这样的老僧,不禁蹙眉。
慕容柔目光灼灼,冷然道:抚司大人不识此人?
迟凤钧额间微汗,端详半天,仍是摇头。
下官没见过这位大师,敢问大师是?
老僧闻言一笑,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大人与老衲曾有一面之缘,可惜抚司大人囿于皮相,是以不识,惜哉!
慕容柔锐利得目光于二人之间一阵巡梭,不觉冷笑,瞥着迟凤钧道:迟大人,依我看,你二位说的都是实话,无一句虚言。
迟凤钧聍目苦思,忽道,难道……难道是……
老僧口颂佛号,合十顶礼。
莲觉寺住持法琛,拜见将军与众位大人。
连常年待在北方婧波府的镇东将军都知道,莲觉寺的住持法琛长老卧病多年,难以亲事——但这其实是过于含蓄的粉饰之说,年事已高的法琛据说连人都认不得了,实际掌权的显义拿出无数金银打点,才让朝廷的主事者大笔一挥,将失智改成了卧病,以便继续代行职权。
迟凤钧初至莲觉寺,曾在显义的导引下远远见过法琛一回,老人居住的禅房打扫洁净,门窗里却不住飘出难闻的粪尿气息。据说老人神智糊涂,即使派了小沙弥全天照顾,仍不时便秘失禁,更拿秽物涂抹墙壁作画,打扫之后臭气犹在。
众人皆不愿接近。迟凤钧贵为东海父母官,显义自不会让他在晦气冲天的竹庐久留,匆匆一瞥旋即离开。
一经点醒,再仔细看时,果然眉目越熟,依稀是当年的邋遢老人。迟凤钧吃惊道:您是……法琛长老,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显义长老他……
老僧神秘一笑。抚司大人,老僧昏聩多年,一夕智开,正逢琉璃佛子东来,三乘论法召开之际,正是我佛世尊的旨意,来向诸位传达天机慕容柔连皇帝的帐也不买,搬出天佛又怎地?冷面道:可知你寺里的显义置朝廷公议于不顾,临时扣住役工,银钱不发,几乎酿成大祸!身为莲觉寺住持,你该当何罪?
法琛只是摇头。
将军,老衲不问寺中之事已经多年,若非天佛旨意降临我身,欲籍此转世,只怕如今仍是一具无智皮囊,徒然待死耳,显义之事,将军不如派人走一趟阿兰山,老衲非为此而来。
慕容柔与迟凤钧交换眼色,心念一同,一是铁血名将,一是明经进士,对于天机云云,两人均有所保留。慕容柔判断他所言非虚,淡然道,我会派人查清楚,住持请坐。
法琛站立不动,拄着青竹削成的探水杖,片刻才道,老衲受天机灌顶时,双目已盲,不知将军赐坐何处,尚请见谅众人具是一凛。沈素云心中不忍,赶紧命人看座。
将军与抚司大人可曾听过日莲八页院?
慕容柔冷笑。数百年前的传闻,住持可是要说故事?
迟凤钧却苦着一张脸,劳心劳力的疲惫全写在脸上。
此番琉璃佛子东来,要开的是三乘论法大会,将东胜洲各地的教团统于一尊之下,号称三乘法王。佛子自身便是央土菩萨乘代表,此派佛法流传甚广,又称大乘,南陵诸国则是缘觉乘的教下,而第三支乃天佛直传,其教祖当年曾闻佛世尊说法,由此得道,故称为声闻乘。
此一宗脉乃昔日大日莲宗的核心,早随莲宗衰亡而殒灭。朝廷硬要迟凤钧掘出一枝声闻宗参与大会,好让琉璃佛子名正言顺,统三乘于一尊,岂非是强人所难?为此抚司大人辗转反侧,乌发都不知道愁白了几许,依旧束手无策。慕容柔事不关己,自是说的轻巧。
法琛合掌道:将军大人此说不然。莲宗殒灭时,八叶院为延续法统正宗,一直巧妙的隐于东海,千百年来不问世事,静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国净土。日莲八叶院之说绝非是虚妄,而是千真万确,其组织之严密,远远凌驾于江湖上的正邪诸门派,绝不容小觑。
在场诸人脸色丕变。
慕容柔冷笑:光是这番话,我便能将人打成反逆,诛杀九族。哼,好个,静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国净土,好大的口气啊!
法琛从容摇头,脸现慈悲。
阿弥陀佛!将字纵杀了老衲,也无损八叶院分毫。千百年来,或逢乱世、或有徵兆显现,八叶院便派出使者入世,寻找复兴大日莲宗的法王真主。但无论其行如何隐蔽,终究留下许多痕迹,故八叶传说千年不绝,非是无端。
住持之言,又多一条死罪。当今之世,何其大平!大行皇……先皇与陛下如此圣明,国家安泰,四海升平,你居然说是乱世?
慕容柔不觉失笑,凝眸端详着瞎眼老僧,摇了摇头:是我失算。有时一个人老实与否,并不足以当作判断的依据,你认为自已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竟有使我听你胡言如斯。迟大人!看来传言半点不假,莲觉寺的住持是一名昏聩老僧,神智早已不清啦。
将军可曾听过天观七水尘?
法琛微笑道。
一名奇僧。那又如何?
七水尘横空出世,智压刀皇、隐圣,两度赌得凌云顶,名列三才之首;要不多久,便发生了妖刀之祸、东海血劫。于是八叶院派出使者,千里追查七水尘的形踪,直到天观突然消失无踪,才告终止。这是近年来,日莲八叶院最后一次的现世。
迟凤钧忽明白过来,蹙眉道:长老的意思是……
闭口不语,眸光甚是锐利。
妖刀出现,便是日莲八叶院凭借入世的讯号,妖刀生成,与大日莲宗有着千丝万褛的关连:事隔三十多年,妖刀偏于三乘论法之际重现东海,将军不觉得耐人寻味么?
要令慕容柔动容,这番话的力道恐怕还稍嫌不够。
住持的天机,听来直与街谈巷议无异。
面貌秀美的中年文士冷冷一笑,锋锐的目光直射陪下的盲眼老僧。我听说天观七水尘经常变化形象,见者事后描述,所言皆不相同,有的说是老人,有的说是青年,还有传是女子的。但这些七水尘都有个共通点……
法琛面带微笑,只听慕容柔道:均是双眼目盲。住持来此大发异论,是指望我相信什么?
我听说镇东将军有一项异术,能监别真伪,勿枉勿纵。将军不妨相信自已的双眼,便知老衲说的是不是真的。
法琛低头合什,拄杖起身,颤巍巍地朝厅外走去,沙哑的苍老嗓音带着一股奇异魅力,似能抚平心潮,令人昏昏欲睡。
佛国再临,未必不是好事。八叶院若选中了琉璃佛子,三乘合一之日,佛子即为法主;若八叶院不选佛子,妄称三乘法王,佛子性命堪忧!将军须尽快找出八叶使者,以免自误。
迟凤钧见他跨过高栏,起身追问:住持仍归莲觉寺么?
法琛哈哈大笑,拄杖拂袖:为寻法门入空门,已惯他山作本山,尘网依依三十载,蛟龙虎豹困井栏!
不见使什么身法,倏忽自厅外两名全副武装的穿云卫当中穿过,连程万里也扑了个空,眨眼不见踪影!
在场岳宸风反应最快,一见老僧起身,暗自运起蹑影形绝,却迟迟等不到将军的命令,惊觉不对,回头暴喝:将军!
慕容柔如梦初醒,忍着头痛欲裂,抚额叫道:拦……拦下!
语声未落,黑氅已卷出厅外,只途余一抹残影!
不多时岳宸风又回到厅中,迎着将军的锋锐目光沉默摇头,身后鹰翼似的大氅这才唰一声飘落。慕容柔虽不懂武功,但法琛能以话语令他短暂失神,借以脱身。其本领已不言自喻;岳宸风的形绝虽历害,然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自非他的过失。
罢了。
慕容柔行事虽苛烈,却不轻易迁怒委过,以手轻揉额角,皱眉道:君喻,你持我的手令往谷城大营,调三千兵马上阿兰山,彻底搜查莲觉寺,拘回所有人等,本将军要一一询问!
忽有一人急道:将军不可!
却是迟凤钧。
慕容柔身子不适,脾气益发暴燥,森冷的目光一扫阶下,这几天两人间看似相得的融洽气氛顿时雾散烟消,点滴不存。
迟凤钧想起这位将军大人的偏狭疾历,心知犯了他的大忌,硬着头皮越众而出,朗声道:皇后娘娘不日将至,莲觉寺乃三乘论法的举行之地,将军派兵抄了寺院如何向娘娘交代?依下看,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者,也只法琛长老一人,由方才那首佛偈推断,应是不会回寺了……请将军明察!
符赤锦隔帘听见,不觉摇头:慕容柔又不是傻子,难道真去抓什么反徒?他真正的目的非是逮人刑讯,而是搜一搜莲觉寺,摸清那法琛老和尚的底,顺便找寻有关八叶使者的蛛丝马圩上还有几位越浦城的文武要员,也都纷纷出言附和,拼命劝堜。慕容柔也不好坚持,改口:你派人找显义来,我有话问他!若敢抗命,莫怪本镇翻脸无情说到底,仍是不改盘算。显义断了联繫许久,迟凤君先前才抱怨找他不到,要是一唤不来,慕容柔便要抓藉口抄莲觉寺。
在场的越浦官员们终於明白:原来镇东将军是谁都不怕的。不怕官不怕民,不怕皇后,说不定也不怕圣上……若非行事还想博得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名声,这位东海一镇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的狂人!
迟凤君冷汗涔涔,仍不放弃。那些越浦官员似受到抚司大人的勇气鼓舞,连同这几日所受的委屈压迫一起发作,原本畏将军如猛虎的胆怯小羊,忽然与迟凤君连成一线,在场虽无人开口,僵持的气氛却是自将军入城来所仅见。
满厅正陷入一片剑拔弩张的沉默,沈素云突然开口:将军,妾身……妾身明日想出城去拜佛。
她的喉音娇嫩动听,霎时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慕容柔略感不耐,本想随意应付过去,陡地凛起,瞇眼转头:夫人想去何处?
沈素云认真想了一想,轻声道:阿兰山上最多古刹,我想多拜几间。就去阿兰山罢。
慕容柔终於确认妻子的心意,抑住夸奖她的衝动,淡然道:也好。我多派点人保护你去,免得遇上不轨的歹徒。还是你想让耿照典卫夫妻陪你去就好?
沈素云摇头。耿大人出城去迎接孤独城主啦,符家姐姐派人捎了信来,说过两天才回。
她说得自是谎话,但慕容柔正是这番谎话的最大受益者,心裡只有欢喜,丝毫不疑。
他点了点头,正色道:那好。我让岳老师、适庄主陪你走趟阿兰山,多携精甲保护,沿途慢慢参拜。
沈素云明眸低垂浓睫轻颤,温顺回答:多谢将军。
岳宸风、适君喻对望一眼,眸底均忍不住露出得色,嘴角轻扬,笑意十分骄扈。
越浦官员面面相觑,谁也料不到这名容貌绝世、娇美柔顺的少年夫人,竟能使出这等杀招来,一时无语,迟凤钧明白大势已去,颓然坐倒,露出无奈的苦笑。
第七十折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翌日清晨天未全亮,往阿兰山礼佛的队伍便已整装待发,驿馆内马鸣弓响火炬炽亮,一片抖擞景象。
适君喻从携来的三十名穿云直马工手中,再挑出十人组成护卫队,加上程万里、稽绍仁两名旗爷,人数虽少,勘称精锐中的精锐,便要再从风雷别业挑出十二人来,也决计强不过这个阵容。
岳辰风按伊黄粱所言,不再运功自疗之后,果然其症大为缓解,一夜不曾呕红,欣喜之余心亦一沉:难道真如那伊黄粱所说,这伤若要根治,非得大破而后大立?我多年来费尽心机、迭有奇遇,方有今日修为,若想从头来过,哪有这么容易?
反复思量,彻夜未眠。
适君喻跟随他最久,最知他脾性,心想:师傅甘冒奇险,走一趟莲觉寺,可见伊大夫的话颇令他动摇。但眼下形式,岂能容的师傅自费功体、重新练过?
须知五帝窟、五绝庄、将军大人的重用恩赏、虎王祠的威名基业,乃至于身中赤乌角、唯命是从的杀奴,均来自岳师的超绝武力;一旦失去武功,这些可堪利用的资源将不复存在,只剩无尽的仇恨和麻烦。
但岳辰风是不能动的。
适君喻深知师傅的多疑,保持沉默才是座下弟子的本分。
三乘论法大会在即,还有夺回妖刀赤眼的军令,于公于私,伊黄粱的第二个建议都不应该被考虑。岳师聪明绝顶,心计城府非同一般,断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厉害,问题是:岳辰风无敌于东海太久了,暂时搁置无敌于天下的野心,是为了效命镇东将军,取得晋身之阶;不进则退,况乎专退?
骄傲,是绝强之人才有资格犯的错误。
他们自视甚高,不容许自身存有一丝丝的不甚完美——适君喻一方面希望师尊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然而心底深处又隐约觉得:无法容忍功体出现缺陷、终生难有寸进,宁可费功重练的一代枭雄,才是他心中无敌于天下的八荒刀铭。
但这些挣扎绝不会显露于表面。
漆雕的使刀之手受伤不轻,亟需静养,然而受伤的疯狼依旧是狼,疯起来便要砍人的毛病丝毫未变,唯一看得住他的只有李远之,索性将他二人留在驿馆,保护将军。适君喻连夜派遣快马,自五绝庄调出二十名武装庄丁,命何患子于平明前入城会合,以补护卫队人手不足。
慕容柔的贴身护卫任宣亦出现在队伍之中,身跨骏马傍着沈素云的车驾,亦步亦趋,须臾未离。想来将军心系爱妻,加意派遣亲信照拂,但慕容柔本身亦未现身,仿佛是为了掩饰这趟礼佛的目的。
适君喻领穿云直卫担任前导,岳辰风亦乘一车,跟在将军夫人的车驾后,后面是何患子与五绝庄的二十名庄丁押队。驿馆门开,大队正欲出发,却见一抹俏生生的绯红衣影立在门畔,雪肌酥盈、胸沃腰窄,明明是动人已极的冶丽尤物,敛衽施礼的模样偏又斯文端庄,正是苻赤锦。
适君喻勒住马缰,微微冷笑。
夫人来此,有何见教?
奉将军夫人召唤,同往阿兰山参佛。
红衣丽人低垂浓睫,答得不卑不亢。
适庄主,是我教耿夫人来的。
香车帘卷一角,沈素云脆声唤到。苻赤锦冲他微微颔首,轻移莲步,迳上了将军夫人之车。后头岳辰风所乘的髹漆軺车毫无动静,车前的吊帘稳稳垂落,苻赤锦却觉周身冷刺,仿佛有一柄锐利无匹的巨大刀器透帘而出,穿颅断体无有不中。
苻赤锦强忍悚栗上车,见沈素云面色苍白,勉强向她挤出一丝笑容,伸手去握柔荑,才发现她柔嫩的掌心里无比湿凉。
别担心,
她柔声安慰沈素云:都安排好了。
沈素云摇了摇头。
我不担心。
苻赤锦强抑下芒刺在背的不适,抿着唇捏捏她的手。香车随即轻晃起来,马鸣萧萧、轮扎嘎然,领头的适君喻一声令下,队伍立即出发。行至城门附近,忽见前方火光烛天,人马杂遝,数十名举火佩刀的衙门公人聚在一处,为首的确实抚司大人迟凤均。
抚司大人!
适君喻不禁蹙眉:你这是……这是何意?
迟凤均一撸颌须,正色道:适庄主,我原可随意编造一个理由搪塞过去,如往阿兰山执行公务、巡视栖凤馆工程等,要信不信随你。如此这般,不过徒令你我难堪罢了,于事无补。
我之说我不许之事:不得拘提,不得刑讯,不得惊动王舍、阿净两院之中的贵客,不得破坏寺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庄主守此三条,你我便只是恰好同路而已,你等在莲觉寺中的作为,本官无意干涉,这五十名越浦衙役就只是本官的护卫,绝不阻挡夫人礼驾。
这……
适君喻不曾见他如此坚持,略一沉吟,正想着要不要唤人请将军来,任宣已策马上前,手扶佩刀,就着鞍上凑近低语一阵,说罢微冲迟凤均一颌首,又掉头返回夫人车边。
适君喻换过一副神气,抱拳笑道:便依大人之意。迟大人,请。
作势一比,竟是请他先行。迟凤均本以为该有些相持,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适君喻如此干脆:正自惊疑不定,却见后头香车帘卷,苻赤锦探头唤到:迟大人!夫人说了:既要同行,不知是否有幸请大人移驾共乘?
迟凤均不好推辞,拱手道:下官遵命。
撩起蟒袍横襴,让身边的衙差扶进了车厢,坐在双姝对面。
他猜想适才任宣上前,传达的正是夫人之命,拱手道:多谢夫人体恤。下官情非得已,但皇后娘娘将至,莲觉寺中实经不起折腾,此非为了下官荣辱,而是为了朝廷与东海之间的和睦。事关东海万民福祉,下官代本道廿九郡百廿六县生民,谢过夫人。
沈素云摇了摇头,低道:抚司大人误会了。
旋即闭口不言,至于他误会了什么,却未曾明说。便在迟凤均满腹狐疑之间,大队又继续前进。那五十名衙门差役不比穿云直卫,甚至远不如五绝庄圈养的私兵,一见大人上了车,连假作抖擞状也懒得,三三两两、打着哈欠,跟在队伍的最后边。
迟凤均隔窗望见,不禁摇头。
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权力早被架空,他上任以来用心政务,努力奔走,拉联地方势力,修补朝廷关系,算是少见的有所为的抚司了,但能在越浦城内紧急调动的人马,最多也就是这散漫的五十人。越浦城尹梁子同是人称中书大人的权臣任逐桑嫡系,用不着买迟凤均的账,所幸两人一榜登科,私交倒是不坏,肯出借这五十名衙役还是看在同年之谊的份上;换了别人,谁肯惹慕容柔这等煞星?
只可惜出的城门,迟大人终于明白自己白费心机。城外一阵尘沙飞扬,两百名精甲铁骑整整齐齐列队,一起奔至,弓刀铁槊无一不备,当真是飒沓如流星、寒光照铁衣,那帮越浦衙役看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任宣驾的一声策马上前,对着大队一亮令牌,两百名精甲武士一齐下马,抱拳叫道:我等奉将军号令,前来保护夫人!
洪亮的声音随风远送,竟似一名巨人怒吼,整齐划一,更无一丝杂乱。
原来慕容柔早已料到迟凤均必不肯罢休,教任宣派出快马传令,连夜从穀城大营调来最精锐的铁甲骑队两百人,黎明前一刻堪堪赶至,竟连适君喻也不知。适才任宣与他附耳交谈,说的就是这事。
眼见强援到来,适君喻精神大振,拱手朗道:诸位辛苦!劳烦诸位弟兄在后押队,以保护夫人安全。
谁知两百名武士站在原地不动,除了零星几声马嘶,现场一片寂然。
任宣举起令牌,叫道:夫人的安全,就有劳诸位了。上马出发!
众人轰然相应,一齐翻身上马,自动散开,将沈素云的坐车团团围起,便如铁桶一般。适君喻自诩练兵精到,见这两百人行动起来便如一身,不禁佩服:要说到治军严谨,将军果然是天下无双!
策马来的将军夫人车边,朗声道:夫人,我们这便出发啦。夫人想先去哪一间名寺古刹?
他本是做做样子,岂料车内沈素云慢条斯理道:我想先去一间儿时常去的小寺院,请庄主往旧浦那厢行去,遇到该转弯的地方,妾身会先与庄主说。
适君喻听得一愣,骑虎难下,见后头师傅的坐车亦无动静,硬着头皮道:都依夫人吩咐。
调转马头,领着队伍往旧浦的方向出发,一路弯弯绕绕,来到一条废弃多时的旧驰道。那铺石路造得结实,仍见得道路痕迹,两旁被摊贩流民占据,夹道盖起了整片夯土陋屋,搭棚兜售物品,似是俗称的鬼子镇。
适君喻观察街道形式,心中一凛:这儿可是埋伏突袭的好地方。
街道长约半里,却非是笔直一条,而是略带弯弧;宽仅容二车并行,人马须前后相接、鱼贯而过,车辆周围的防护薄弱,带上两百人与二十人皆无差别。
夫人,
他不敢轻进,举手停止,又来到将军夫人车前。此地偏狭,若有刺客埋伏两侧,恐大兵无用,只得任人宰割。夫人究竟要去哪里,可否示下?属下可为夫人另寻一条平坦大道,方便通行。
沈素云淡然道:这分明就是条官道,哪有什么不平坦的?庄主若不敢过,且让妾身先过如何?
转头叫唤:任宣!
单手扶刀的年轻侍卫微微躬身,举起右手,便要下令铁甲骑队通过,对前头的穿云直卫竟是视若无睹。
在军中,后队无视前队、迳从队伍中穿过,分属大忌,担任前导的程万里、稽绍仁二将见状,纷纷勒马回头,虽未开口,面色均极为难看。风雷别业麾下的穿云直卫士们亦是精兵,怎吞得下这等奇耻大辱?十名卫士停在原地不动,大有有种你上前试试的意味,竟无一人让出道来。
冲突似将触发,适君喻仅能在一瞬目间做出判断,伸手急唤:慢!
在马上低头,对车内的少年绝色躬身一揖,沉声道:就依夫人。街道狭窄,易受侵袭,夫人的安危,就有劳各位多多但侍了。
最后几句却是对任宣说的。镇东将军府的七品带刀侍卫微微颔首,就当是应了他。
适君喻移目后车,见师傅那厢也没有什么表示,略觉心安,驾的一声策马,率队继续前进。穿云直十二人分成两列,鱼贯策入鬼子镇,随后是簇拥着夫人座车的两百名铁甲骑队,以及五十名越浦衙差,再来才是岳辰风所乘的车辆,由何患子率领的五绝庄庄丁压后。
长街两侧的摊子里,只有三五名小贩倒头睡觉,对如此大队招摇过市毫不上心。
适君喻策马缓行,眼看便要出的长街,心想:莫非是我担心太过了?
本想驻马回头,但后方的铁甲军跟的很紧,穿云卫队若稍一停步,不是前后相撞,便是任宣又要领着大队迳行穿过。
忽听后方一声霹雳雷声,一物冲天而起,无数血红小珠飞旋溅出,砰的一声马匹倒地,已然无头,中招的是岳辰风的车驾!越浦衙差距离最近,人人被泼得满头满面,那马血触脸温热,犹如己身之血,衙门公人们吓的魂飞九霄,顿时轰散,惊叫:有刺客!
适君喻闻声回头,却听远方任宣大叫:快出此地!
这才惊省过来,甩动缰绳一夹马肚,率队冲出了鬼子镇!其后两百名精甲铁骑拥着夫人的车驾跟着撤出,队伍有条不紊,一出了狭窄的街道,长列立时变作方阵,将居中车辆围得铁桶也似,固若雷池金汤。
空荡荡的长街上,只有岳宸风的车辆停在中央,拉车之马被一条呼啸长鞭割去了头颅,庞大的身躯倒卧在地,颈断处不住汨汨溢血,令人怵目惊心。何患子率领庄丁将车辆团团围起,适君喻亦领穿云直卫回头,提运真气大喝:何方鼠辈,竟敢行刺镇东将军夫人!
屋顶上一人纵声大笑:你说的什么瞎话!那车里坐的可是将军夫人?
对面一把苍老的声音道:今日之事,只与岳宸风一人有关!惊扰夫人芳驾,草民等罪该万死,请夫人见谅。
适君喻闻言一凛,正要发话,忽见长街尽头,铁甲骑队竟拥着夫人的座车头也不回,继续开拔。他策马追上,挽着马车的车辔道:夫人!您这是……
任宣刷的一声拔出腰刀,指着他的后颈,冷冷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当你是犯上。
适君喻又急又怒。不顾刀锋尖冷,猛然回头:刺客当前,你罢什么官威!
任宣面无表情,冷道:我的职责是保护夫人,你也一样。来人寻的是岳老师。还是你要夫人去帮忙抵挡?
适君喻顿时语塞,正待辩驳,忽来一阵风吹开班帘,见里只有沈素霣与迟凤钧二人对坐,符赤锦早已不知去向,登时省悟:这是五帝窟的圈套!
还不及开口,风一般调转马头,急驰而去。背后任宣叫道:你的职责乃是保护夫人,擅离职守,如何与将军交代?
我自与将军说去,不用你管!
任宣冷冷一笑,下令大队继续前进,不多时便离开视界,消失在道路远方。
五绝庄的庄丁与穿云直卫将岳宸风的座车团围起,却未如预料中涌出大批帝门异士,两边房顶上各只一人起身,手持长鞭的是奎蛇冷北海,而对面身穿葛布宽袖、白发锐目的黝黑老人,正是金神岛的白帝神君、银环金线薛百胜。
哼丨岳宸风车里傅出一声令人悚栗的冷哼,东海第一名刀的口吻带着无比冷蔑:薛百胜,你装死装腻了,专程前来送死麽?五岛之中,只剩你们这两个有点出息的男人?
老神君与冷北海对望一眼,两人哈哈大笑。
岳宸风——不是他们不肯来,而是正忙着哩!
老人笑道:咱们惊扰了将军夫人的车驾,总要有个交待。帝门五岛精锐尽出,眼下正由宗主率领,倾全力攻打五絶庄!待攻破你那肮脏的贼窝,起出你占夺他人庄子的证据,再呈交慕容将军,想来将原宥我等惊驾的过失。
适君喻与何患子闻言一惊,相顾失色,五绝庄的据点若被攻破,则岳师近年来与五帝窟的勾结,暗中武装兵士之事将悉数暴露,以将军的脾性,此事绝难善了,适君喻权衡情势,飞快地做出了判断:患子,你先带人返回庄子,助上官一臂之力!
车内传出岳辰风低沉的语声:你也去,兹事重大,绝不容有失!
适君喻咬牙道:师尊,我带一半人去,其它留下,保护师尊!
岳辰风哈哈大笑,你若非是我最疼爱的得意弟子,这一句便能教你丢了性命丨语声一冷,肃然道:临机决断,莫要婆妈——保住庄子不失,才是你该拚死之处。
适君喻再无懐疑,策马率队而去。何患子正随後出发,忽见一人巧笑嫣然,自街头的破落屋角转出,手持青钢蛾眉剌,红衣雪肤花容冶丽,正是符赤锦。
适君喻急驰中偶一回头。大叫:老四!别耽搁太久,尽快解决,速速赶上丨语声未落,黄沙已卷出接天尽头处,五绝庄众人亦随他而去,留下何患子殿後。他今日统领卫队,自非平日的牧童装扮,一身俐落的皂色箭衣,黑靴黑氅、青布围腹,再配上皮革护腕,俨然一名少年武将,服色与岳宸风相彷佛;连头发都梳理齐整,以青巾裹髻,系上皮绳,显得英气勃勃。
符赤锦与他说不上认识,但毎回去五绝庄总会照个面,见他的模样与平日不同,抿嘴轻笑:何患子,可精神多啦。这头发,可是上官夫人爲你梳的?
何患子闲言一凛,不敢回口,双掌一立拉开架式,沉声道:符姑娘得罪了。
双腿交错着连跨几步。忽地侧身跃起,一脚蹴向符赤锦的腰眼:符赤锦笑道:来得好!
却不闪避,素手迳拿他足胫,竞似要拚个两败俱伤。
血牵机是何等妖异的邪功,威名索著。果然何患子不敢与她手掌相触,身形硬生生一顿,凌空倒翻了回去,模样虽有些狼狈,身手反应却是一等一的利落。他不知苻赤锦只余不足三成功力,难以施展血牵机,本想趁她闪避腿功之时,施展轻功一钻而过;他对自己的轻功身法极有自信,岂料苻赤锦摸透他的心思,拼着生受一腿也不闪避,何患子投鼠忌器,难以施展,暗忖:只消迫得她稍稍后退即可……看来,只好施展那个了!
目光微聚,破视凝绝神功所致,前方岳辰风的座车处果无动静,料想隔着厚厚车板,车中之人也难望见这边的景况,略微放下心来,双掌运化,忽然打出一股风雷奇劲!
何患子修炼的破视凝绝非以内力见长,按理绝不能有此掌力,若非苻赤锦早有准备,只怕要被轰的措手不及,心想:耿郎所料无差,他果然有这般能耐!
不敢硬拼,点足飞退,故作惊讶状:这……这是紫度神掌!
何患子比她还怕,陡被喊得魂飞魄散,居然收掌急退,心虚的摆出防御拳架,忍不住回头。暗自惊惶:大意!她与岳师关系亲密,自是认得神掌套路。我怎么……怎么这般糊涂!
脑后锐风忽至,符赤锦得势不饶,挥着分水蛾眉刺抢攻上来,几乎削下他一只耳朵。
何患子着地一滚,狼狈避过。见她擎出兵刃。这才想到要拔出腰刀接敌。心中又有些安慰:毋须与她指掌相接,便不怕血牵机了。她迄今仍未使内力!必有图谋。我须小心应对。
心系庄中诸人的安危,不愿耽搁时辰,唰唰几刀连出,刀势沉雄飞锐兼而有之,竟是严谨有度,非同凡响。
符赤锦已知他的底蕴,不敢小觑,施展轻功游斗,一沾即走,宛若刀上飘絮,腹中暗笑:你怕岳宸风认出你的紫度神掌,就不怕他认出杀虎禅刀法么?真是个傻小子!
长街中心,岳宸风的座车宛若孤岛,独自矗立在尘沙滚动的铺石路面。
两侧房顶,帝窟五岛中的两大高手正居高临下,虎视耽耽。准备一洗多年来所累积的耻辱晦气。
岳宸风,给我滚出来!
薛百胜轻拗指节,睥睨的眼神堪与一岛神君的身分匹配:还是没有了紫度雷绝这张保命符,你便成了长首畏尾的龟儿子?
车中岳宸风朗笑道:你们这些年来送了忒多美貌C女给我享用。大气不敢坑一声,便说龟孙子也做了个透,我怕甚来?
薛百胜双目圆睁,眸中精光暴绽:你放屁!
劈啪一声雷霆劲响,黑漆绍车的前座被打得稀烂,坚固的车辕灿成无数碎纷,余势未绝,竟将整辆车抽得向后滑开,如被一匹无形健马所拉,笔直地向街口退去!薜百肿眯眼道:冷北海你——
却见对面的茅顶之上,面色青白的顶尖杀手身形不动,卫着自己露曲一笑:老神君,咱们之前可是说好的。与这厮一对一的交手,莫教他小觑了五岛的真本领。
手腕一抖,原本屦屦作响的鳞皮响尾鞭忽然失去形状,长空中一条矫矢黑龙破云飞去,龙吟呼啸、锋锐刺耳,泼啦一声将车尾围栏击得粉碎!
强劲的鞭劲将座车带得连转几圈,失控撞进道旁一间屋里。直撞塌了半堵夯土墙方才停止。冷北海手臂垂在身侧,动也不动!然而不管谁看了都能明白:这条长街之内。无人能脱出鳞皮响尾鞭的攻击范围。只要冷北海愿意。可以轻易地以鞭梢拈下奔跑之人的一只耳朵或鼻子,也可以将碗口粗的硬木车辕暴成齏粉:割首断喉,那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鞭长莫及这句话,在五岛之内第一杀手的眼中,仅仅是句无聊嘴硬,一点意义也没有。
但车里始终是悄静静的,若非知是岳宸风,还以为乘客已被巨大的旋转冲击撞量过去,甚至硬生生送了性命。何患子正与符赤锦缠斗着,陡地被身后的轰隆巨响吓了一跳。百忙中回头一瞥。情急唤道:师……师傅!
忙什么?
符赤锦银铃般的笑语忽至,檀口香风几乎吹上颈窝耳畔。何患子未及回头,刀板横胸一架,守得滴水不漏,于坚城壁垒之中彷佛有大军将出。刀芒狞恶气象森严,正是虎禅杀绝里的一式守愚。
你着紧自己罢!管他人做甚?
符赤锦看似言笑妩媚,其实避得极险。若非她无意拚斗,出手都是虚晃一招,稍沾即退绝不停留,这一式便要将她细圆的葫腰一分为二;抽退之问,不忘揶揄他:若教你师傅见得这一手,便是死了也要跳起来,审一审你这欺师灭祖的叛徒!你还有闲功夫管待旁的?
何患子心神大乱。出手更无章法。符赤锦一迳游斗,两人顿成相持。
冷北海既然抢先出手,薛百胜不好自违誓言,冷哼一声,双手负后。
老夫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没本事将他撵出车来,我便亲自动手了。冷北海。
老神君承让了。
冷北海微一颔首。响尾鞭唰的卷住不远处的马尸。描声道:岳宸风。身为一名买命杀人的杀手,我一点也不在乎用毒、用计。或者几百人一拥一而上。将你乱刀砍死。但想到自我中了紫度雷劲之后,你再也没机会试一试十成功力的响尾鞭法,恐误会我五岛无人,故给你一个机会尝试。
手腕一振。偌大的马尸洒着浆血腾空飞起,猛往车顶坠下!
数百斤重的马尸若砸在车顶上,不只车体暴碎,怕连车内之人也难有活路。本拟这一着定能将岳宸风逼出,蓦地一阵破空劲啸,一道箭一般的乌影贯穿马尸,强大的箭劲将尸体硬生生送出丈余,轰然坠在马车前。
仔细一瞧,那箭却非是什么白翎羽箭,而是一杆折断的红缨枪。远处一骑卷尘飙来,鞍上的冷面汉子以脚横开巨弓!急驰间又飕地射来一箭,直取冷北海面门,正是适君喻麾下二将之一的稽绍仁,奉主命折返来援。
冷北海不慌不忙,抖鞭将来箭击下。竟是一柄长剑。
档绍仁一射不中,鞍上已无缨伯佩剑,探手箭囊,弓弦连拨。便如弹琴一般,只见羽箭射如连珠、首尾先衔,远看便如一道弧形白练,到眼前才知连绵箭快,稍一瞬目就被数箭洞穿,实是无比凶险。
冷北海抖鞭成圆,在胸前急旋成一片,鞭势劲急,丝毫不敢留力;七、八技羽箭接连被击飞震歪,最末一技却射穿力竭的防御壁障,冷北海胸膛一侧,箭镞划破他的前襟,带血飞向长街尽处,肉眼竟不见其落。
原来是猿臂飞燕门的人!
冷北海微微冷笑:有意思。
见对面的老神君正要负手跃下房顶,皱眉道:
神君可是说话不算话?
薛百胜嘿的一声,摇头笑道:你有对手啦,可别贪多。
你——
眼看稽绍仁越驰越近,距离一缩短。强弓更是难当。他所用之箭只比长剑略短,粗如食指,箭镞更如钴杵一般,被箭风一削过便即见血,倘若被射了朋洞穿。创口只怕要比杯口还大。
他听不见冷、薛二人的对话,但见薛百胜作势要跳。不想也知是要对马车里的岳宸风不利。双箭搭弦往后一仰,松手的瞬息间箭分两头,一射冷北海,另一技却射往薛百胜脚下檐间。
老神君正纵身一跳。粗大的箭尖噗!
一声没入胸口,半空中老人背拱如虾手捂心口,足尖踏地时才挺起身子,将钳在指间的羽箭扔地上,拍拍手掌,抬头对冷北海笑道:你这个对手极不好斗,留神哪。
房上的冷北海无暇还口,三技羽箭以品字形朝他射来。中途不住地交互穿抽锸,宛若燕翔,到身前时仍呈一个品字,却无一箭来势可辨。冷北海难以挥鞭击落,身子忙往后折,原本居高临下、无远弗届的从容几已不复,避得万般凶险。
薛百胜的身子矮小,一落到地面之后。反被车厢、马尸等遮去大半:稽绍仁虽是神射,却射不了难见的标的。老人活动十指,缓步踱至车厢前,哑声道:岳宸风!你我的梁子,一次做个了结罢。杀了你这罪无可逭的无耻东西,九泉之下。老夫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
他赖以成名的蛇虺百足绝技非是表面上的操弄百兵,而是一门强绝霸道的指爪功夫。此番出手势在必得,岳宸风的武功能耐又非同一般,高手对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没有表面工夫虚晃一招的余裕,索性连平日攜行的百兵排场也不带了,务求在十指之间分出高下。
岳宸风笑道:老神君莫要担心。帝门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必不怪你,你我之间的实力,实在是相差太多了。
性情暴躁的老人听了,居然一点也不生气,摇头笑了笑,自顾自道:我真是老糊涂啦,怎跟畜生说人话?
五指屈成钩爪,哗啦一声洞穿厢壁,迳取车内之人!
他解除了雷丹,再也不用理会功力不可逾八成的限制,坚逾金铁的双爪如旋风般接连贯入,与车中之人隔板对撼,一阵连珠轰响之后,车厢板被贯得坑坑洞洞,激烈的交击仍持续不断。
砰!
一声,厢板自底部连根拔起,整片压向老人,似是厢内之人受不住招,索性倚肩一撞,欲破老人的臂围。
薛百胜伶笑:便是铁板也教穿了,还怕你血肉之躯?
一爪洞穿,满拟抓他个肚破脑流,这一抓实已用上了十成俱力,便连颅骨怕都是跃手而碎。
谁知厢后之人仿佛无有实体!薛百胜指爪入肉,抓得滑溜溜的鱼胶也似,连表面的油皮也没擦破半点,陡地陷入又滑又韧的一团肥油中动弹不得。老人变招迅辣。立刻易爪为拳。如铜瓜铁锤般直进横打。却始终挣脱不出;捶打的劲力不住累积。驀地向后一弹,悉数还了给他。
薛百胜被远远抛了出去。凌空翻了个筋斗,落地时脚尖一抬。一只压棚脚的小小石斗劲射出去,猛将那块向前冲来的厢板砸了个纷碎。
来人胖大的身形为之一阻,石斗打破坑坑洞洞的破烂木板,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胸口,他却只小退了半步,石斗微陷入黝黑多毛的胸口|乳|间,老神君雷霆千钧的一蹴之力就此消弥于无形,石斗铿然落下,连铺石路面都没砸坏。
只教你的奴仆出来替死,算什么好汉?
薛百胜冷笑,迳对杀奴道:你也不是什么好束西,昆仑奴!但今日非是你的死期,别忙着出头。
杀奴身背装有名刀赤乌角的巨大刀匣,锅底似的胖黑面上毫无表情,近乎痴呆,两丸黑水银似的瞳仁嵌在圆鼓鼓的颊肉里,眼白的部分几乎不见,若非有一丝反光,当真黑得难以分辨。
那辆车四壁毁坏,车里的靠背软座却是好端端的,岳宸风踞于其上,神态自若,便似坐在一张舒适的僧帽椅上,颇见怡然,嘴角竟还有一丝微笑,啧啧称奇:是伊黄梁告诉你们我伤得很重,你们这帮没肝胆的孬种才敢造反的么?
薛百胜冷笑。
那倒没有。只是多年来伊黄粱钻研破解雷丹的方法未果,此番拜耿家小子与他那哑巴朋友所赐,终于弄清了雷劲的运行道理,找到足以拔除雷丹的法子。那日伊黄梁亲自号过你的筋脉,确定其理无误,帝门再不用受你的挟制。
此事薛老神君并未全然吐实。其实伊黄粱破解的,乃是鬼先生赠予的一枚丹药,据称能取代九霄辟神丹之功,若五帝窟肯参加七玄大会,鬼先生将以此方相赠。漱玉节满口答应,转头便将药丹交给伊黄梁解析成分,其中有不足处。再与阿傻、耿照身上的碧火神功相对照,终于仿制成功。
伊黄梁趁着替岳宸风号脉之余,检查了他体内的紫雷之气,更无疑义,回头便教帝窟众人服下丹药,拔除了困扰多年的可怕雷劲。漱玉节请伊黄梁前来,原是为了此事,替阿傻驳续手筋,也是顺便勘验碧火功之秘,未必都存好心,只是她擅于顺势而为,一击数得而已。
岳宸风之诧异不过一瞬,转眼又言笑从容。这伊黄梁挺有意思。我以为他尽都说了。没想却只字未提,当真是医者风范哪!
见薛百胜杀气弥天,笑顾杀奴:喂,我今日与你一个便宜。若杀得这糟老头子。让你抵去三年。
杀奴慢吞吞地问:背刀,还是不背刀?
岳良风笑道:要杀金神岛的白帝神君。须得展现实力。许你不背刀。
杀奴眯着小眼,似乎好半天才听懂了,还未动手卸出身上的刀匣皮带,忽然伸出五根手指,慢吞吞道:七年。
岳宸风笑道:你比的是五年。
杀奴低头看了看手掌,又再度举手道:七年。
想当然耳,一只手掌无论如何都不会突然变成七根指头。
岳宸风似乎被逗得很乐,抚膝大笑:好!七年便七年,你若能教他死的极惨,大出我之想像,再多送你三年凑个数儿,一次抵去你兄弟俩十年之期。
杀奴仿佛听不太懂,又举起同一只手掌,慢吞吞道:十……十年?
岳宸风哈哈大笑,抚额道:没错!十年一口价,没这么便宜的了,你快卸下刀匣罢。
杀奴解开皮革系带,刀匣离体之际微一蹙眉,发出哼痛般的低吟。薛百胜定睛一瞧,赫见那皮带内侧钉满尖锐的陀螺状铜钉,位置分布似有理路,却看不出走的是什么筋脉岤位。
赤乌角刀何其沉重,一旦缚上肩背,铜钉登时刺破肌肤,紧紧压迫岤位血路。以岤道禁制人身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将刺岤用的锁功钉做在随身的物品上,将刀匣变成拘具、乃至刑具,却十分骇人听闻。
薛百胜自不知数天前岳宸风受伤呕血,杀奴在一旁幸灾乐祸,前日经伊黄梁诊断后明白伤症情况,不再心惊肉跳、惶惶终日,此案有心思惩治杀奴,给他上了这条失魂带。
杀奴解下革带,痛得身子不住颤抖,带上铜钉染满血污,令人触目惊心:不过转眼工夫,杀奴荷荷吐气,猛地抬起头来,却仿佛换了人似的,目光冷锐残酷,满是暴戾与怨毒,咬牙嘶声道:十年……这可是你说的。
只要你神智清楚,我几时说话不算话?
岳宸风笑得得意,一指远处正与何患子游斗的红衣丽人,怡然道:你馋她许久了罢?这便当做花红,只要你将这老头折磨得令我大开眼界,她从此便赏了给你,爱怎么玩便怎么玩。
好!
杀奴活动活动筋骨,折得指节劈啪作响,转过一双血丝密布的红颜,仿佛将对岳宸风的怨恨悉数移转到薛百胜身上,灰色的舌头一舔嘴唇,邪笑道:老头,你运气不好,老子今日心情很坏。
眼角瞥了一下身后裙裾翻飞的婀娜玉人,不禁吞了口馋涎,回顾岳宸风道:喂,全身骨骼碎成畸零小块,拿身子当成制奶酪的囊子来揉,教他全身脏腑肌肉被自己的碎骨磨烂,生生的痛死他……这样可好?
岳宸风故意皱眉,低头剔指道:怎么你们兄弟都好这口?也罢,你要做得到便算数,我决不食言。
最末一个言字尚未落下,杀奴一声虎吼,已朝薛百胜扑了过去,速度之快,丝毫不受胖大身躯影响。
薛百胜不闪不避,身子一矮,撮拳打他膝盖,料想膝上无肉,断难施展那以肌肉夹人、借以反弹拳劲的异术,谁知落拳处仍是软绵绵的一陷,杀奴咧嘴一笑,象腿粗细的手臂合抱过来。薛百胜脚下交错,一闪身来到侧面,对着肋骨、骨盆以及膝侧连打数拳,连铁板都击穿的无双刚力仿佛全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抽手稍慢,几被肌肉夹住。
薛百胜年事已高,与年轻人比武较劲靠的是修为与经验,趁其有隙、攻其最弱,乃是最省力的打法,再加上蛇虬百足的惊人破坏力,往往一击便能雷鼓定音,江山底定。真要比速度、拼力气,六旬老人岂能与正值壮年、体力巅峰的拳师刀客硬碰硬?
然而杀奴周身不受铁拳,速度又是奇快,薛百胜绕着他东戳西打百余记,杀奴倒像没事人儿似的,但以老神君的身子骨,若被他一下抱实了,只怕就是筋骨俱折的下场,离他所说的骨磨惨状亦不远矣。
薛百胜兜转片刻,体力渐渐不济,几次差一点点就杀奴蒲扇似的大手捞中,避得险象环生,一咬银牙,冒险改拳为指,迳点他肋下,戳得杀奴扭腰闷哼,初次露出痛楚之色;正要运劲贯入,食指竟被腰肋间的肌肉夹住,杀奴一运功,绵软滑溜的肥油顿成了坚硬的金刚铁砂。
所幸薛百胜的手指比铁还硬,要是换了旁人,只怕整只手掌骨轮都要被磨碎,他却继续能往里戳。杀奴吃痛,益发狂怒,胖大身躯一压,想借力将老人的指掌折断,老神君早一步抽退,却被他扫得微一踉跄,几乎失足。
符赤锦远远望见,心急如焚,一边抢攻,一遍压低声音对何患子道:你兼通数绝的秘密若是教那狗贼知晓,他岂能饶得过你?可知盗练绝学、欺师灭祖,自来便是武林中的大忌?此时若然泄露,挖眼拔舌、挑筋断手都可算是轻的了,何况那厮的手段!
何患子悚然一惊,更加对应不灵,又不敢继续使用杀绝、掌绝的武功,被攻得左支右拙,已呈败象。其实他的武功修为远胜现在的符赤锦,只是他平日极少与人动手,缺乏临敌经验,又无法向女子痛下杀手,才给了符赤锦可趁之机。
我不是……我没有偷……你、你……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又不是故意的。
符赤锦嫣然一笑,娥眉刺上的攻势却益发紧凑:你自己也料不到,你的眼有这么厉害,是不是?你本想老实向师傅交代,说你很早以前便能看见真气流动,运劲变化等,但没能学刀、也没能学掌法的你,一直觉得练眼术很是没用,如今竟能看见师兄弟练功时的气脉,不觉看了几眼;谁知你天资过人,这便都学了起来,也怪不得你,是不是?
这个秘密何患子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连他最敬爱的上官夫人和妙语……上官小姐也被蒙在鼓里。起初他以为这是修习破视凝绝的必然结果,师傅既未点破,便是有意如此了,有一阵子他觉得这是师傅对自己青眼有加,表面上宠爱老大,暗地里却将自己当成了衣钵传人,因此修炼得格外起劲。
后来他才慢慢察觉,这一切,或许是因为在破视凝绝这门武功上,连师傅的天分造诣也比不上他,没想过要防范他的注视。何患子是临沣县的佃户出身,但这不代表他特别愚笨、后知后觉;以他对师傅的了解,他明白了自己必须终身守密,一旦秘密暴露,便是自己悲惨身亡之日。
符赤锦趁他一时失神,随手将他的腰刀格落,趋近低道:典卫大人说了,教你立刻返回五绝庄,趁乱带走上官夫人母女,至莲觉寺王舍院,自然会有人接应!
何患子一愕。
典……典卫大人?
符赤锦咬牙道:要救她母女俩,便看你了!还不快走?
见他愣头愣脑的,不知怎的想起了耿照,心中柔情忽动,嘴角不微勾:难怪老爷肯定这招有用。他俩明明不像,却又好像。
低声骂道:傻子!还不踢我一脚?
何患子如梦初醒,哎呦一声假装倒地,衣下飞起一脚,将她手中的娥眉刺踢落,乘隙一撑而起,飞也似的吵鬼子镇外掠去。符赤锦拾起兵刀,紧紧握在手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目光直视着前方,步履沉重,又有些像是梦游。
直到有一只温暖厚实的手掌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仿佛又将生人的气息重新注入她体内。行了,宝宝锦儿,你到这里就好。
那人的微笑如阳光般温煦,足以驱散一切阴霾,柔声道:剩下的,就交给我罢。
他双手负后,横持着一把乌鞘长刀,大步向前,气势如渊停岳峙,与前度截然不同。岳宸风原本双臂横扶椅背,意态优先,此际忽觉头背汗毛竖直,宛若一柄冷锋贴颈,终于回过头来,眯眼望着眼前的黝黑少年,似笑非笑。
你一手策划的这个阵仗,虽然寒酸了些,念在时间仓促,能找到这些歪瓜裂枣来配,已算不错了,我还真有点想嘉许你一番。我这生暗算过许多人,却鲜少遭人暗算,你连五帝窟、歧圣伊黄梁,甚至将军夫人都能兜拢进来,引为己用,实在是个人才。
他抬起头来,一点都不像被包围算计的对象,反有几分凝视猎物的模样,笑意酣畅,目光却令人冷徹心脾。
我真是教你那朴拙老实的外表给骗了,典卫大人。
耿照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对他的讥讽一点也没有回应的意思。
我刚从五绝庄赶过来,你的秘密巢岤已被攻破了,党羽多数被擒,将军正在赶往庄子的路上。放眼东海,再也没有你可以立足的地方,要你束手就擒,只怕很难;但至少刀在你手上,还能假装是个磊落的刀客,以刀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缓缓擎出神术宝刀,冷锋回映着斜阳,豪迈的刀光犹如千叠血浪。
来受死吧,岳宸风!
1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