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神既有些无奈,似又带着怜悯。“这我早想过啦,我自己也不想嫁人啊。但我爹爹很讨厌别人说谎,就算我能叫东郭师兄和阿吼帮着我欺瞒,你手下这么多兵,还有这儿几千人的百姓,只消泄漏一点风声,难保我爹不会追究。”
耿照暗忖:“她喊东郭御柳作‘师兄’,果然是青锋照的门下。”
他听众人都叫她“大小姐”又不像身有武艺,为她运功活络血脉时,虽然略有些内家根柢,实在称不上高明,以为是米商粮行的千金,纯是押运粮车,不幸卷入风波而已。此时才确定她是青锋照之人,兴许是入门不久,武功造诣平平。转念忽觉有趣,不禁笑道:“我以为你是小小女夫子,做什么都是一板三眼的好不正经,原来也动过欺上瞒下的念头。”
芊芊被他逗乐了,又圆又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叹道:“要是说一句谎话便成坏人,世上早就没好人啦。”
耿照揶揄她:“你哪像是十四岁的丫头?说话这般老气横秋。”
芊芊瞪了他一眼,嘟嘴道:“所以是虚岁十五啊,谁人与你十四?”
两人哈哈大笑。
“偶尔撒点小谎也无伤大雅。”
耿照陪她笑了一会儿,正色道:“我会约制下糜,让他们把嘴巴闭上,莫要风言风语。我瞧这儿的百姓挺欢喜你的,该也不会在背地里闲话。这样都还能传进令尊耳朵里,我便登门请罪,向他老人家解释清楚。真要不行,把芊芊娶回家倒也挺好,这算是便宜我啦。”
芊芊俏脸酡红,微露一丝青涩羞意,低啐道:“……巧言令色!”
片刻才叹了口气,淡淡摇头。“你要知道我爹是谁,就会后悔话说得太满。我姓邵,住在花石津邵家庄,我爹爹的名讳上咸下尊,人称‘文舞钧天’……喂喂,你的脸色怎这么白?”
阿吼取衣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来得更久。
碧火神功的灵觉过人,耿照听见巨汉将衣囊放在林外,去取时已不见踪影,想来此人不止样貌如兽,连速行蹑踪的本^也像虎狼,若非耿照近日内息异常畅旺,力量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适才那场的直拳互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阿吼是我爹在河边捡来的,据说在襁褓之时,模样更像刚出生的狸猫獾犬,越大才越像普通人。约莫是他的亲生父母被婴儿的样子吓到了,才扔进河中。”
芊芊——耿照想到她那来头奇大的父亲,额际便抽痛不止,心里仍是喊她的闺名,刻意略去“邵”字——在林深处边着衣边闲聊,好让背对自己的耿照放心。“他不太会说话,但心地很善良,像小孩子一样。我从小便带着他到处跑,有他保护我,爹爹和三叔也能安心。”
像她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随身不带服侍的婢女嬷嬷,反而带着一名形貌丑陋的痴傻巨汉,怎么想都很奇怪。“那是谁来服侍你日常起居?与婢女仆妇同行,不是比较方便么?”
“我六岁起便随爹爹四处奔波,起初多是照顾贫民,发放棉衣暑汤之类。后来央土大灾,老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入东海,爹爹上书朝廷、将军都无有回应,只好在边境圈地盖起‘安乐击’来,安置可怜的难民。”
耿照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芊芊悠然说道:“我本来也有嬷嬷和侍婢的,要不爹爹终日忙碌,无暇分神照顾我。但后来她们都嫌辛苦,有的累病了,有的是不习惯安乐擎的水土,等我十岁上来月……能自个儿穿衣整理了,便打发她们回家乡去。反正阿吼能驾舟车,又能搬运重物,照顾百姓比侍女好用多了,又听我的话。我换衣裳时便叫他转过头,他从没偷看过。”
耿照知她说的是“来月事”省起对方是陌生男子,这才赶紧改口,心想:“只有这时才觉得她还是小女孩。”
但十岁便已来潮,难怪发育得如此傲人。号称“虚岁十五”的邵芊芊,身体出落得丰美完熟,足可生儿育女了,却还是镇日东奔西跑,赈济难民,既不像同龄的怀春少女,也没半点待字闺中的模样。耿照不禁暗暗纳罕,只觉邵咸尊果非常人,才得教养出如此特别的女儿。
“好了,咱们出去罢。”
耿照回过头去,不禁双目一亮:芊芊换上一袭齐胸襦裙,高高的裙边系在胸上,以遮掩她丰腴的腰臀曲线。那上襦是淡蓝薄纱,领、袖缀着宽边的深底碎蓝花;下裳是同色的深底蓝花裙,胸上先系一条蓝纱带子固定裙裳,再系一条月牙白的宽绸结带做为装饰,从上到下是三分浅蓝七分深蓝,不但看上去瘦了几分,下身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长,平添遐想的空间。
只是被齐胸襦裙一裹,除了脸蛋手掌,就只露出锁骨以下的小半片腴白奶脯,其余遮得密不透风,打扮得斯文规矩,不愧是“文舞钧天”邵咸尊的独生女,任谁来看都无法稍置一词。
齐胸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间时兴的装束,搭配罗袜绣鞋,更是美丽。但芊芊裙内另着白绸褝裤,脚上套了双软缎靴子,显是为了行动方便,有几分旅装的利落,益发显得娇俏可喜,青春洋溢。也难怪她在车内要将这些褪下,被车篷一闷,这身打扮的确很热。
她被耿照瞧得浑身不自在,红着脸叹道:“好啦好啦,别再瞧啦。你今日瞧了忒多回,都不止‘日行一善’了,有必要这般积德么?”
料想她对外貌的自卑是经年累月所致,恐非三言两语能消解,耿照也不与她争辩,淡然笑道:“天快黑了,咱们出去罢。”
两人相偕而出,这才惊觉整座籾盆岭悄无声息,适才的人声鼎沸直如梦中,半点也不真实。
耿照警觉起来,风中却无一丝危机感应,桃香吹送,沁人心脾,无比?定。数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出神似的静静聆听,连远方巡检营的弟兄也垂落枪尖,虽在罗烨的约束下列着队形,已无丝毫杀伐之气。
村篱边上,只有一人昂然而立,身姿挺拔,披着的一袭连帽斗蓬本是白的,现已灰黄陈旧,风霜历历,却丝毫无损于背影的出唪。
那人肩负行囊,手持木杖,杖头悬着一只破旧的油葫芦,颈间挂着一串木珠;打着绑腿、趿着蒲鞋,模样像是行脚商人,但普通的行脚商再怎么舌灿莲花,也不能教几千人同时席地坐下听他说话。
耿、邵行出时,那人似乎刚说到一个段落,流民们鸦雀无声,或眺望天际、或低头沉思,无不露出心弦触动的神情。
忽听一名粗豪汉子振臂嚷道:“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的屋舍、卷走俺的老婆儿女时,佛在何处?俺们走了几千里路来到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回家乡那片沼地!光是回头走这几千里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那人摇头道:“佛不在。”
众人哗然。
那粗鲁汉子一点也没有驳倒他的喜悦,霍然起身,大声道:“佛既不在,念佛做甚?你这不是骗人么?混蛋!”
咆哮着挥舞拳头,若非旁人拉住,怕已冲上去痛揍那人。
耿照暗提内力,待情况生变,便要上前搭救。那人站在竹篱外,身畔多是籾盆岭的村民,几个看不过去的悄悄劝他:“你走吧!这儿的每个人都是吃过苦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你还来说这些做甚?”
那人不为所动,指着莽汉子道:“佛虽不在,但你妻儿在。”
莽汉一愣。“你说什么?你……你听见了什么?有谁说了俺婆娘的下落?”
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儿,仅以身免,连屋舍都被恶水冲去,点滴不留,遑论尸体。此时听他一说,不由得萌起一线希望。
那人却道:“你妻儿一直在你身边,哪儿都没去。此刻依旧在,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莽汉会过意来,皆目欲裂:“直娘贼!我脔你祖宗十八代!”
挣脱拦阻冲上前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欲出手,忽觉有些不对,那人已爬了起来,一抹嘴角,淡然道:“你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父祖与人佃地,到你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过廿五才娶亲,育有一子一女,你妻子十分温婉,纵使你偶尔酒醉,对她动手打骂,她也从不抱怨;侍奉公婆尤其尽心,你父亲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顺,还好娶有贤妻,老怀略宽……是也不是?”
莽汉一愣,第二拳再也挥不下去。
“你……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
那人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你。我说了,你的妻儿都在你身边。”
低声凑近:“婉儿她娘要我转告你:你对她够好了,莫要再自责。嫁给你为妻,她一生都不后悔。”
莽汉身子簌簌发抖,双膝一软,频频以额头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妤!是俺对不你住!俺没用,你跟孩子,俺一个也没保住!阿妤!阿妤!”
哭得撕心裂肺,撞出一地殷红,他蛮力本就惊人,旁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觉臂上一阵温湿,袖管被一只腴软小手抓住,回见芊芊眼眶泛红,忍泪低道:“他……他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啊!^^活于世,怎能如此痛悔?这又要怎生继续下去?”
耿照取帕子递给她,不知该如何劝解,无言地握住她的小手。芊芊一边低头拭泪,另一只手却紧紧反握。两人携手并肩,俱都无话。
那人跪在莽汉身前,低声道:“你别这样。”
莽汉突然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师!是俺浑,有眼不识泰山!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让阿妤,同俺说一说话,两句……不,再一句就好!俺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给你做牛做马!”
频频磕头,闻之无不凄恻。
那人仍是摇头。
“佛不在。”
见莽汉犹挂一脸血泪、神色错愕,众人也都不解,遂起身道:“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不在庙宇厅堂之中,穷人也好、富人也罢,任花费银钱钜万,也不能唤佛现身一见,更遑论在大水冲来之际,普救性命身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里?咱们还信佛做甚?”
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日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无处不在。若要见佛,只能修习佛法。”
又有人问:“见了佛又怎的?能如你一般,与死去的亲人说话么?”
那人道:“修习佛法能得神通,能解脱轮回,死后往西天极乐……这些好处,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我不能欺骗各位。然而业力随身,所种的善因将得善果,恶因亦得恶果,不惟今生今世,甚至前世来生,以及诸位身边的亲人,都在这个轮回之中层层相因,直到诸位修成正果,脱出轮回为止。”
低头对莽汉道:“你妻儿之死,以及你之独生,轮回之中早已注定,凡此种种皆因前由,乃至于后。你妻儿与你的因果并不会断在这里,你修佛法不只是修自己,也为她们而修。如此,你可愿意?”
莽汉一抹眼泪,跪地而起。
“愿意!但俺目不识丁、身无分文,却要怎生修法?”
那人道:“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种,众生皆可成佛,鸟兽虫鱼不识字亦无钱,佛也未曾舍弃。我教你最简单的修行法门,只消心诚一念,口诵‘南无阿弥陀佛’。你思念妻女之时念,心觉迷惘时也念;睡前诵念,醒时诵念,行走坐卧均可为之,如此即可成佛。”
“就……就这么简单?”
莽汉简直不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
那人轻抚他头顶,淡然道:“毋须捐献金银修庙建佛,不用供养僧侣,不必考虑自身所做功德的多寡,只消对阿弥陀佛本愿怀有信心,诚心立誓发愿即町。”
取下颈间木珠,在风中慢慢捻起,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庄严,令人起敬。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不觉随声附和。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所在等全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强;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阳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不动容。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脱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同,那人的连帽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率淡然,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
“这人……”
芊芊喃喃说道:“是佛的化身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僧人。”
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身,逆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入身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色、韩雪色不说,就连惊震谷的平无碧、路野色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泥之别。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线条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耳边还回荡着适才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
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低声喃喃道:“这人……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
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对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高贵,可爱可亲。执着皮相,岂非是庸人自扰?”
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难道……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
那人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今口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此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庄严,令人起敬。,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不觉随声附和。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所在等全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强;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阳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不动容。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脱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同,那人的连帽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率淡然,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这人……“芊芊喃喃说道:”
是佛的化身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僧。“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身,逆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入身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色、韩雪色不说,就连惊震谷的平无碧、路野色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泥之别。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线条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耳边还回荡着适才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低声喃喃道:”
这人……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低道:”
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对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高贵,可爱可亲。执着皮相,岂非是庸人自扰?“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
难道……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那人转头对耿照道:”
典卫大人,今日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此刻籾盆岭下,已是血流成河,绝难善了。慕容将军近日所为最明智者,便是起用了耿典卫。“耿照见识过慕容柔的读心异术,此人所展现的能耐,还未盖过初见慕容柔时,尚不足已撼动少年典卫。他直视对方那双美丽无瑕的眼睛,微将芊芊遮护在身后,沉声道:”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适才对流民所说,我很佩服,改日还想与阁下请教。“那人笑而不答,只说:”
我要走啦。烦请典卫大人转告将军,这三川地界上的流窜灾民,请放他们一条生路,莫要一意驱赶,我担保他们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决计不会惹事。请将军好生准备,两日之后,论法大会将在莲觉寺召开。请。“说着拄杖迈步,迳往丘后桃林行去。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虽隐约猜得此人的身份,却觉匪夷所思,岂肯失之交臂?急道:”
大师请留步!若无宝号,实难与将军交代!大师……“忽听一声朗笑,一人自坡岭下信步拾级而来,怡然道:”
无知少年!殊不知如此举重若轻、老妪亦解的佛法造诣,更胜大报国寺的学问僧么?遍数东洲,也只一名琉璃佛子!“芊芊喜动颜色,唤道:”……爹!“无论东海武林,乃至天下五道,”
文舞钧天“邵咸尊都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名号。若问当今江湖之人,谁可代表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不管是列七人榜、五人榜,甚且是三人榜,邵咸尊都不可能被遗漏。众所周知,萧老台丞年事已高,雷总舵主失踪既久,杜掌门又闭关不出;鹤着衣虽为百观共主,但天门自来是一盘散沙,徒众良莠不齐,几位副掌教各怀异心,自家人都未必肯买他的帐,况乎外人?只有邵咸尊善泽广被,声望日隆,他若有心争取,距离”
东海正道第一人“的位置,也不过是三两步之遥。
耿照是闻名已久,今日识得芊芊,更对教养出这般女儿的人满怀好奇,只见这位邵家主看似四十许人,身材颀长、十分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生得面如冠玉,凤目隆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迎风轻拂,甚是潇洒飘逸。邵咸尊名动天下,身家钜万,装束却与一般读书人没什么差别,头戴儒巾,冠后曳着两条长长的飘带,一身洗旧的青袍布鞋,外披一件半袖长褙子;腰悬长剑,连文人间风行赏玩的折扇也没拿一柄,左肩后背了只蓝布包袱,敢情还是自带行囊,连仆从都不用。,若说那被称为”琉璃佛子“的兜帽僧人是妖异之美,容貌浑不似人间之物,那么邵咸尊便是血肉凡躯,相貌倒十分符合常情的清臞秀雅,可以想见年轻之时,定然倾倒过无数名门淑女。耿照心想:”
难怪芊芊对外貌如此介意。无论脸形或体态,她与父亲半点也不相像。“邵咸尊缓步而来,并未施展轻功,想来是对”琉璃佛子“心怀敬意,未敢贸然唐突。那人揭开兜帽,露出一颗浑圆秀致的光头,顶上戒疤宛然,果是一名出家众。他对耿照合什顶礼,以邵咸尊也能听见的声音道:”
此番东来,朝野之间耳语不断,为防多生事端,除了镇东将军之外,我不与任何官衙或武林门派接触。适才诸语,烦请典卫大人为我带到。贫僧告辞了。“不显邵之既来,自顾自的往林间走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见他步履槠健轻盈,却说不准有无武功。佛子片言抚慰千人之能,早已超越武功的范畴,就算一点武功也不会,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胸襟与智慧。
他那番话是明白告诉邵咸尊:为免镇柬将军生疑,也不让茂锋照惹上麻烦,除了直属将军的耿照,以及流离失所的央土难民之外,他不与任何人接触,以杜绝谣言。由此观之:耿照先前的推断与事实相去不远,琉璃佛下的迟来虽造成丨人心之惶惶,为将军增加不少麻烦,但他本人似乎并未特别针对慕容柔,所关切者仅止流民而已。
邵咸尊上得小丘,拈须喟然道:”
不愧是央土名僧,念兹在兹,全是百姓。若是执意结交,显得我小气啦。“凤目一睨,语气转冷:”
芊芊,我不是让你待在越浦,别在外头乱跑么?连爹的话也不听了?“芊芊身子一颤,掌中冷汗湿滑,小声道:”
不是。我只是替东郭师兄购买粮食棉衣,见情况紧急,才让阿吼赶过来,不是不听爹的话。原本是想……衣粮送到便回去的。“邵咸尊”嗯“的一声,晶亮的眸光往下一扫,芊芊才想起还握着耿照的手,赶紧松开,红着脸低头轻扭衣角,不敢与父亲的目光相触。耿照硬着头皮,抱拳道:”
在下流影城耿照,见过邵家主。“邵咸尊拱手还礼,淡然道:”
耿典卫鼎鼎大名,在下亦有耳闻。据说典卫大人夜闯赤炼堂、火烧连环坞,连败‘陷网鲸鲵’等三位太保,震动三川。如此英雄,想必独孤城主也欣慰得紧了。“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耿照却听得惊心动魄,苦笑道:”
不敢瞒家主,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邵咸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一笑。”老实说,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风火连环坞还轮不到你来烧。你下令‘勿伤百姓’之事,我已听说了,我这里没有给赤炼堂或镇籴将军府的东内,若是七大派的盟友,倒有粗茶淡饭款待。
“青锋照的规矩是日落而食,酉时开饭,逾时不候。芊芊,我们走。”
说筲转身迈步,单手负后,连头也未回,慢慢走下坡去。芊芊似有咚惊奇,幼嫩的玉指往唇上一比,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诮,红荇脸低头而过,快步追上父亲。
这一天真的非常漫长。
汛盆岭上点起了油灯,驻扎在远处的巡检营也堆燃筹火,杂烨派一支小队将伤患送回驻地,却将伙头、杂役连同营帐等露宿装备全拉了过来,阐百四十名铁骑队就地扎营,排班监视着岭上的一举一动,直到青锋照依言派发衣粮、解散流民为止。耿照在帅营里就着火把写了封密函,转述琉璃佛子所言,并表示自己处理完汛盆岭之事,即刻入城面见将军,让绮鸳派人严密保护,务必送交慕容柔之手。罗烨分派完任务,掀帐而入,“啪!”
一声并腿按刀,站得直挺挺的:“启禀典卫大人!弟兄们列队完毕,正等大人讲话。”
耿照摇头道:“不必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夜还很长。”
罗烨对等在一旁的贺新点了点头,手抱头盔的壮年队副行了个军礼,颔首道:“那属下先去了,大人早些歇息。头儿,我走啦。”
巡检营死了三名弟兄,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还有两人是伤重不治,其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东海军旅规定严格,部队死了人,直属长官是要写文书报告的,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员,自是由罗烨来写。
离酉时足足一刻有余,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见罗烨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开口问道:“你的拳脚功夫很俊啊!能不能告诉我师承?”
见他搁笔欲起,挥手道:“坐下罢。只是闲聊而已。”
罗烨面无表情重新提笔,忽道:“大人问的是军令,还是闲聊?”
耿照不觉失笑。“是闲聊你便不肯说了罢?无妨,那也是闲聊。”
罗烨振笔疾书,眼不离纸,片刻才自顾自道:“教我武功那人,在江湖上仇家满布,少壮时杀过很多人,有个外号叫‘一生自猎’,不过我也是听说而已。我遇到他时,他已不杀人了,不过是头醉猫,很少醒着。后来,那姓邵的找到了他,把他给杀了。就这样。”
耿照听得一凛。“这么说来,他与你师门有仇?”
罗烨头也没抬。“不算什么师门。我那时是个小乞丐,与醉猫同住一间城隍庙,偷鸡摸狗两人分食,他教我些快偷快抢的法子,免得捱饿。江湖的事我懂一些,多杀人的,终究要被他人所杀,这也没什么。但那姓邵的手段很卑鄙。”
“什么意思?”
耿照不由得挑眉。
“他找了醉猫的师弟把他骗出去,我猜是要拷问武功秘笈。老东西很硬气,吃足苦头也不肯说,末了才被杀了示众。”
耿照恍然大悟。
后来,罗烨为了替那人报仇,杀死那个师弟叛徒,不得已划破面颊逃到军队里来栖身……故事就这么兜拢起来了,与巡检营中传得真真假假的耳语。对罗烨来说,他的醉猫师传早有身死收场的觉悟,人在江湖,终究如此;唯一的仇人便是那名出卖他的师弟,而非主持正义的邵咸尊。
只是他“手段很卑鄙”罗烨是这么说的。
耿照将金镖小心收进腰带里,从胡床上站起来。虽然距赴约的时间剩不到一刻,但暖暖身也好。
“罗头儿,你今日与东郭那场打得很帅啊,要是拳腿的劲力再松一点就更好啦。你有一百斤的气力,要是硬使了一百斤,打在敌人身上至多是一百斤;要是只用五十斤,打在敌人身上,有时候会变两百斤。”
罗烨突然停笔,浓眉紧蹙,似是被触动了什么,两眼掠过一抹精光。
果不其然。他的醉猫师传离开得太早,或许是清醒的时间不多,没能为他打下足够的根基。耿照观察他与东郭交手时,发现罗烨的外功极其刚猛,力量惊人,那是他自己下的苦功,然而在内力巧劲的运用上却是门外汉,要不打倒东郭,应该更不花力气才是。
“你要不……打我试试?”
耿照一笑,摆出了“白拂手”的架势。
罗烨双目放光,起身褪去身上的兜甲,活动活动筋骨,指节拗得喀喇作响。“大人这是军令,还是闲聊?”
“是军令。”
耿照收起笑容,冷冷说道:“你尽力支持一刻,至少要打中我一拳。”
以大人的实力,这可真是个刁人的任务。
罗烨不觉冷笑,蓦地跨步猱身双腿飞旋,鹰掠般扫向耿照的脖颈!
第百零四折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这一蹴几乎命中耿照。
耿照的碧火真气从没像此刻这般丰沛充盈、浑欲鼓出,影响之所及,先天灵觉益发敏锐,护体气劲更是强横到前所未有的境地,周身如覆重甲;偏偏野兽般的反应只强不弱,“薜荔鬼手”又是拳脚功夫里的绝学,再加上近日连续几战累积下来的宝贵经验,“尽力支持一刻,至少打中一拳”云云,并非徒逞口快,而是耿照审慎计算过双方的实力差距之后,所订定出来的实战目标——为了激发罗烨的潜能,此一目标应是略微高出他的实力。
然而,罗烨一起脚便几乎扫中耿照的颈侧,不仅招式快绝,腿劲更是刚猛难当。卸下四十余斤的缀片甲衣,罗烨的速度较之白日并无显着差异,而是生出某种微妙的滞空之感——耿照及时以“白拂手”化开飞腿,顺势将他“投”了出去。罗烨的身子如陀螺般凌空打了几转,竟是不住旋升;下一瞬突然向下俯冲,仿佛背上生出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十指钩爪,抓向耿照脑门!
(这是……“鹰”巡检营的娃娃脸队长化身猛禽,一轮连攻十数合,劲风扯得桌顶油灯格格震响,任凭耿照如何推转挪移,他始终“盘旋”于帐中穹顶,也非足不沾地或攀援椽桷,而是趋避如鹰翔隼掠,快而不绝。
而他拳腿互易的攻击方式,亦十分刁钻难防。
须知“拳脚”虽列一门,原理大相迳庭,但凡精通徒手击技者,不是练拳便是练腿,必有一专,如薜荔鬼手对腿招的涉猎就不如手上功夫,至多是配合上盘的身法而已。罗烨却兼擅二门,举手投足任意转换,战圈忽长忽短,令防御的一方抓不准攻击范畴。
动手已过盏茶工夫,耿照竟是挡的多、攻的少,原地频转,应付来自四面八方、包含上中下三路的诡异攻势。
“……来得好!”
棋逢对手,典卫大人抖擞精神,白拂手逆缠顺引,连绵不绝,每一着均留劲三分,凝而未发,渐渐织成一张无形气网,用的正是得自明栈雪的“洗丝手”心法。
这一下融合佛门、七玄两大绝学,便是明栈雪、刁研空亲来,也只各识一半,以沛莫能御的碧火真气一体调和,居然丝丝入扣。罗烨左右扑击一阵,顿觉身法迟滞,千钧腿力扫出,尚未及体,已有三成力道反馈,如在深水中抬腿,蓦然省觉:“不好!”
抽身欲退,耿照双臂一圈一拦,将他隔空扯落!
罗烨着地一滚,连起身都觉沉重,仿佛周身缠满无形铁索,不觉骇然:“这是什么武功!”
踏地振臂,犹如罟中之鹰,便要扯着罗网重回天际!
耿照不慌不忙,双掌虚引,带着他的身子滴溜溜转动,苍鹰与丝网越缠越紧,早已无由脱出;冷不防罗烨指作鹰喙,尖利的指劲叼破气缚,猛然穿出,啄中耿照的瞬息间易钩为拳,正中胸膛!
碧火神功的护体气劲发在意先,这拳仍是慢了分许,拳劲在胸前一滞,碰触衣衫的瞬间,所带旋劲、透劲俱被化去,只是两人相距太短,仍是扎扎实实击中。拳头摈胸,肌下浑厚的内息扩散,带开所剩不多的蛮劲,罗烨只觉仿佛打着整卷的棉被筒,见耿照登登退了几步,奋力挣起,喘息道:“一……一刻钟了么?”
耿照调匀气息,笑道:“还不到。这一下叫什么名目?”
罗烨喘过气来,又恢复一张白脸,冷道:“叫‘毛血洒平芜’。鹰王便入罟网,尚有一搏的尊严,乃是险中求胜之招。”
耿照竖起拇指赞道:“好!”
想了一想,又道:“你师传是很用心栽培你的,我原以为你根基不足,方才一试,才知非是如此。只是你的内功太刚,单使拳或使腿足堪应付,若想任意转换以收奇袭之效,需有刚柔并济的心诀。”
罗烨沉默片刻。
“我使的拳和腿是两人的功夫,不是一个人的。”
耿照已猜到了七八分,点头道:“罗头儿,我对刚柔转换的法门有点粗浅心得,这都是无主的,也没有门派传承的问题。如若不弃你便先瞧瞧,有空我们再来切磋。”
拈笔写了两百来字的大白话,俱是他自行悟出的白拂手心诀。
耿照读书有限,勉强算得是“粗通文墨”而已,也无意写什么漂亮文章,但求达意。放落笔杆吹干墨迹,见罗烨写到一半的文书字迹齐整,赧然道:“我字不怎么好看,先凑合罢。”
将纸张压在砚底。豆焰摇曳下,罗烨拈起纸头,不觉瞧得出神,连典卫大人离开都没发现。
籾盆岭上的气氛也很低迷。白天的流血冲突牺牲了十四名流民,多是见芊芊的运粮车队受阻、由坡上赶来相救,冲撞巡检营前队的封锁线所致。尸体以草席掩着在村口一字排开,耿照走进村庄时,没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不带敌意的;佛子的诵佛涤心安慰了众人,却似乎无法消弭仇恨。若非忌惮那鬼神般的惊人武功,难保不会有人朝他丢掷石块。
耿照面露不忍,而心中更多的是自责,想起自己代表着镇东将军,未敢失态,咬牙定了定神,大步走入村庄里。
即使贵为青锋照的家主、几已是“东海正道第一人”的邵咸尊,在籾盆岭的晚餐也是在屋外搭起的月座野篷下吃的。篷里仅一张陈旧的枣木四方桌、两条长板凳,邵咸尊与女儿并肩据着其中一条,对面空着的一条显然是留给客人的。“你迟到了。我们没等你。”
邵咸尊自顾自吃着,筷子遥遥虚点。“典卫大人自便。”
芊芊悄悄抬头冲他一笑,起身为他添饭,摆上一副干净的食具,乖巧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
桌上除了小半盆白米饭,只两碟山蔬、一碗水煮咸肉。经盐腌脱水、再曝晒或烟熏而成的肉脯,本就是行旅间常见的干粮,多半是撕着就水吃,或以麻油蒜苗爆炒,也是一道鲜美的佳肴。如这般添水蒸煮的烹调方式,耿照今日还是初见。“肉脯炒着香,但这儿连油都没有,柴火也都省着用,鲜少拿来燠爆热炒。”
邵咸尊率先挟了一筷在自己碗里,权作是邀人品尝的善意。“我教他们用水蒸煮,多放点水,少放些肉,就蒸出来的汤汁能多吃几碗饭。这儿也没盐,肉汤还能给别的菜蔬调味。”
耿照听得默然,也挟了一筷就口。
腌肉的盐味连同肉鲜都给蒸出来,肉脯自身的干柴硬涩又未全褪,杂以泡了水的软烂口感,实在说不上美味。邵咸尊却不觉难以下咽,挟菜扒饭的动作始终没停过,自顾自道:“这道菜肴配白米饭不好吃。精米太甜太细,水蒸肉脯便显得粗口啦,配糙米或晒干的炒米挺合适,能吃出肉鲜。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若非小女押了这列粮车来,今晚我们吃不上白米。”
芊芊见耿照面色凝重,饭菜也吃了那一筷,细细挟了肉脯山蔬在净碗中拌好,放在邵咸尊碗中,柔声道:“阿爹,多吃些菜。吃饱了有精神。”
邵咸尊嗯的一声,直到将碗中白饭吃完,都没再开口。
饭后芊芊收拾碗筷,给两人点了茶。邵咸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轻按嘴角,抬头望着耿照。
“典卫大人,这儿的人并不听我的。他们现下,已不信什么人了。这些人打入东海地界,便教官差、赤炼堂、臬台司衙层层剥削,好不容易虎口余生,末了镇东将军府一纸命令,赤炼堂拔旗走人,比赋税还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给了,一年来的辛苦白费不说,未来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处。”
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耿照本想如是说,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沉默。经历过下午的混乱,他终于了解其中困难。官与民的立场何止不同?说到了底,根本是南辕北辙,即使极力一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条人命。
赤炼堂横征暴敛,决计不会为流民着想,天知道数年来在东海道的荒野之中,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这是人间惨事,其中斑斑血泪,无法以“将军的思量”轻易揭过。
有邵咸尊这样的富人,愿意在央土、东海交界设“安乐邨”安置流民,已经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将军在这事上不但做出让步,更直接承担风险,不能再期望更多。芊芊的父亲对流民、甚至对东海来说非常重要,但耿照不相信他。他从腰带里取出金镖,放在桌上。
“邵家主,这只金镖至少要为我队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负贪。”
他定定望着邵咸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唯恐错过任何一丝微妙变化。“算上汛盆岭这厢,便不止这个数儿。若无这只镖,说不定能多五六个人平安活着。我队里没有用这栋镖的人。家主知否,此间还有谁能使这样的暗器?”
邵咸尊肩头动广动,似想去拿,耿照手按金镖,更不稍勋,息思已经很明白广。邵咸尊清臞的俊脸上一阵茂,阵白,囱色极小好看。
芊芊洗好了碗盘,正踩着轻快的步子哼着肷儿走进篷裨,被阐人之间凝敏的气氛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开口,便听父亲寒声逍:“唤你东郭帅兄来。快!”
芊芊娇躯微颤,快步离去,不多时便领广东郭御柳前来。
染郭解开头冠、卷起袖子,鸽袍被汁浈没透,原来前头正在卸楸沾点,二将棉衣食米配给流民,才赶得及明早启行。他,兄桌上金镖,脸色不麦,邵咸尊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镖,面色益发严峻。
东郭御柳“扑通”饯双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错,请师尊降责!”
邵咸尊看也不看一眼,脸面依旧青得怕人。
“你错在哪里?”
“弟子……弟子于白日混战间,见土垒中有细刃寒光,以为是箭镞,唯恐官军放箭伤了百姓,才打出金镖,并未刻意照准,料想不致伤人,纯是威吓而已。其后爆发流血冲突,却是弟子始料未及。”
邵咸尊冷哼。
“这么说来,煽动百姓对抗官军,也有你一份?”
东郭低头道:“弟子自来三川,所遇官军也好,赤炼堂帮众也罢,无不是欺善怕恶、驱民以死的匪类,实不知有典卫大人这般磊落英豪。依过往经验,弟子以为只消团结民众,固守此间,官军不过是想趁机劫掠而已,见流民难欺自会退去,非是有意与朝廷对抗。”
邵咸尊不为所动,凤目微闭,咬牙道:“三条人命啊,痴儿。任你说得再入情入理,却要如何抵还三条性命?”
东郭不敢应答,伏首叩地。
片刻邵咸尊睁开眼睛,沉声道:“你最大的错误,便是私铸了这只镖。为师教你的武功剑法,难道还不够你用么?如非身怀宵小之器,何至行此宵小之举,甚且铸下大错!你身上还有多少物什,都交出来罢。”
东郭不敢违拗,从怀里掏出四枚金镖,双手呈交师尊。
耿照知道铸炼房的规矩?
铁料昂贵取得不易,控管十分严格,库房领料时有专人秤量记录,不问铸造的结果,成品废料均须过秤,于簿册上注记核销。邵家二爷邵香蒲乃东海有名的铁算盘,青锋照的铁料一向由他负责,可见其严密。
东郭御柳这五枚金镖,是平日由铸剑铁胎中一点一点撙节而来,连邵咸尊也没见过。
他掂了掂掌心,见五镖份量相若,形状更是浑如一致,紧绷的面色略见和缓,叹道:“不知不觉,你也有这般手艺了。奈何心思不正,奈何啊!”
说着五指紧握,将金镖捏作一处,五枚精钢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眨眼间化成畸零纸团。
“本门弟子东郭御柳听了!”
邵咸尊神情一冷,厉声道:“你立心不正,致使三条人命无辜牺牲,我罚你终生不得执锤持剑,闭门思过十年,不许踏出花石津一步!如此,你可心服?”
东郭御柳脸色大变,浑身颤抖,连一旁始终未曾Сhā口的芊芊亦俏脸煞白,急道:“爹爹!”
只喊了一声,欲言又止,不敢再说。
邵家庭训严格,尊长说话,晚辈只能恭敬聆听,最忌Сhā口;况且执行门规戒律,掌门说话的份量更是大过了天,狡辩只会加重责罚。东郭面如死灰,垂首道:“弟子无话可说。谢掌门人不杀之恩。”
邵咸尊转头道:“典卫大人,姑念劣徒随我长年奔波,此间亦还有用得他处,在下先取他一条左臂,待返回花石津闭门思过,再废去武功,以示惩戒。典卫大人若然信不过青锋照、信不过在下,届时不妨走一趟花石津,亲眼见证。”
袍袖一拂,东郭御柳闷哼瘫倒,面露痛苦之色,左边身子微微抽搐。
耿照想起邵咸尊的成名绝技,脱口道:“这是……‘归理截气手’!”
握住东郭左腕一运气,果然整条手臂经脉尽塞,再无法导行真气,于练武之人形同残废。这路手法乃邵咸尊自创,依“气凝聚处,理在其中”的原理逆转行功,于一拂间截断气脉,与“道器离合剑”并称邵咸尊两大创制,近二十年来名动天下,甚且盖过了青锋照原本的武学。“文舞钧天”因此得享宗师大名,卓然立于东海七大派顶峰。
耿照初听“闭门思过十年”并不觉如何严重,殊不知在青锋照的戒律规条内,“不得执锤持剑”即是废去武功的意思,仅次于处死的“不赦”之罪,乃一等一的重责。
东郭御柳浑身颤抖,想推开他也没力气,勉强仆跌在地,叩首道:“多谢……多谢师尊,弟……弟子恭领责罚。”
邵咸尊叹了口气,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没别的事情,我先带他下去服药了。‘归理截气手’毕竟过于霸道,是我年轻时的鲁莽灭裂之作,若未妥善调理,恐于寿元有碍。芊芊,你与典卫大人坐会儿,戌时送客,不可过亥。”
也不多看耿照一眼,搀着东郭胁腋低道:“走罢。当是教训,下次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了。”
东郭冷汗直流,面有愧色:“弟子……知错了。”
随师父踉跄而去。行进间回头一瞥,见小师妹满面关怀,不觉露出一丝惨澹笑容;望向耿照的眼神则十分复杂,怨愤有之,懊悔不甘亦有之。
芊芊见耿照沉默不语,以为他为东郭断臂一事过意不去,温言抚慰:“我爹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东郭师兄既做错了事,本就该受罚的,这也不是因为你。唉,我难得见爹这般生气,但他肯为师兄施药调理,心里该是原谅了他。”
耿照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道:“这‘归理截气手’造成的伤害,难道真的无法治疗痊愈,尽复如初?”
芊芊摇头道:“爹爹说指剑奇宫有无解之招,咱们青锋照也有。他年轻时心高气傲,颇有与‘不堪闻剑’一较高下的雄心,才苦心创制出这路手法,教师兄们等闲不许用,以免铸下大错,无可挽回。”
耿照心想:“芊芊天真纯良,必不欺我。除非邵咸尊连女儿都骗,否则没有与徒弟合演一出戏来虚应故事的道理。”
他适才试探东郭的左臂,连绵密的碧火真气也渡不进一丝半点,的是中了“归理截气手”无疑。况且邵咸尊创制这套武功时,无法预知十数年后将以之欺人,故意制造“此招无解”的烟幕。将军曾谆谆告诫他,不得妄作猜臆,以免影响判断,反致目亡目。
“你是不是觉得,邵家主的惩罚重了些?”
耿照为转移思路,随口问她。芊芊先是摇摇头,片刻才道:“我爹为人处事很公平的,他既如此裁断,定然有他的道理。要我说,至多是打打板子罢?也不是偏袒我师兄,纵使教他抵命,那些枉死的人也活不转来啦!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为活着的人多多造福,岂不甚好?”
说着叹了口气,起身笑道:“说到造福,我要去忙啦。这些粮食棉衣若不连夜发完,明儿肯定走不了,典卫大人可要跳脚啦。”
耿照笑道:“其实典卫大人脾气也不是那么坏,不常跳脚的。”
芊芊噗哧一声,掩口道:“是么?我瞧他挺急躁,冲到车里拿人,还不给人家穿衣裳。”
红着脸咯咯轻笑,似有些害羞,又觉得那画面实在有趣。
耿照忍不住促狭:“我那儿是下了封口令,不怕有人瞎说。你同你东郭师兄提了么?他要卖了你怎办?”
“不会。东郭师兄一向疼我,我说了不想嫁人,请他别跟爹爹说。师兄肯定帮我的。”
轻叹一声,茫然摇头。“我真是不懂你们男人。他能造这样好的剑,技艺在诸位师兄里也是有数的,干嘛去私铸那种伤人的暗器?本门之中也没有使暗青子的武功啊。”
耿照本想说“兵如其人”兵器恰反映了铸造者的心思,但芊芊与她师兄感情甚笃,只怕听得刺耳,笑道:“也不一定。我以前在铸炼房时,也常打些无关紧要的物事,有时是想试试自己的工夫,有时只是为了好玩。”
芊芊一拍小脑袋瓜子,吐舌道:“我都忘啦,你是白日流影城出身的,自也会打铁。”
耿照抚臂笑道:“我本来就是铁匠,工夫可不含糊。改天有空给你打个小玩意儿。你喜欢刀还是剑?箭镞或马蹬也行的。”
“我要马蹬做甚?不如打个马嚼子,送给典卫大人衔着。”
乌亮的圆瞳滴溜溜一转,抿嘴道:“这样。我要一面小镜子,一照我的脸蛋,便能瞧见不胖的模样。我梦想这一天都快十年啦。”
她越是爱开自己的玩笑,耿照越觉心疼:分明是个美丽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怎不多爱自己一些?料想迂腐的安慰她也听烦了,索性一拍胸脯:“客倌这件托付,委实太有眼光。小店除了马蹬马嚼子以外,就属小镜子最出名啦,谁来都要买一件,送礼自用两相宜啊。”
芊芊笑得直打跌,频频拭泪:“哎呀惨了,你在流影城肯定不是待铸炼房的,我瞧着像掌柜。”
两人躲在一旁弯腰捧腹笑够了,才敢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邵咸尊既说了“戌时送客”耿照也不敢久待。
离去时,芊芊正在前头忙着,虽贵为家主明珠,她却拿丝带缚紧了袖口,亲持量米用的斗斛、一杓一杓舀入布袋,秤与流民;只有往棉布口袋里添米的,没见她从里头舀出来过。领了口袋的难民无不欢天喜地,满布脏污阴霾的面上终于绽露初阳,人人笑得开怀。
芊芊不嫌他们污秽难闻,流民们分得出是真心相待或虚情假意,没有人不喜欢她的。
只是她的体质极是易汗,被篝火与人群一闷,额颈间沁出汗来,连噘起的唇上都布满细密的汗珠,雪白酥盈的胸脯上晶亮一片,肩臂处敷|乳|般的肌色贴着水渍透出薄衫,湿濡的发丝黏着面颊口唇,宛若出水芙蓉。
邵芊芊生得细致腴润,模样算是极标致的了,但远不是耿照见过最美丽的女子——尽管号称“虚岁十五”的芊芊发育得异常早熟,身子已是不折不扣的女人了,那双傲人的圆硕|乳|瓜即为铁证,但脸蛋怎么看都还是小女孩,只比“女童”略好些,与她丰熟的胴体形成极大的反差。
耿照却觉为流民发放米粮的少女极为耀眼,美丽得令人摒息。
虽然容貌体态全无相似处,芊芊总让他想起家乡的姊姊耿萦,她们都有着一副体贴善良的好心肠,总是将身边所有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沐春风。要是姊姊在这里,也一定喜欢芊芊吧?他心里想。
回到营帐里,罗烨兀自盯着那张纸头,姿势与他离去之时一模一样,耿照不觉失笑:“罗头儿,你该不会一坐两个时辰吧?”
罗烨回过神来,起身行礼,神情似有一丝迷惘:“大人……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突然省觉,约莫也觉荒谬,绷紧青瘦的腮帮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以免失态,紧皱的两道粗浓刀眉略见纡解,神情倒是友善许多。
耿照笑道:“别看我的目大头文章啦。我没念过几天书,合着是误人子弟。”
拉着他连说带比划,将白拂手卸劲推移、刚柔转折的心得与他分享,罗烨恍然而觉,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两人边说——其实都是耿照说罗烨听——边打,起先还斯斯文文作势比划,末了发劲点落,真的动起手来。
最后一场,帐里的胡床、矮桌、火盆盔架通通被罗烨扫倒,自己却被打出帐外,撞倒巡戍卫兵。
贺新抱着头盔从邻帐钻出,大声道:“头儿!这是……典卫大人?”
附近几名老兵跟着按刀而起,却见典卫大人随后走出,拍拍手掌灰尘,颊上有一小块乌青拳印,罗头儿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由发愣。
“没事、没事!”
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颧上的破皮,怡然笑道:“我正同你们罗头儿聊天哩。诸位休息,诸位休息,都别醒着。”
罗烨低头啐了口血唾,扔去手里沾着血迹的头盔,目恶如饥鹰。谁都看得出典卫大人脸上那块印子是哪里来的,想起白日里与东郭的那场蹄间恶斗,果然罗头儿有随手抄起兜鍪打人的习惯。
“再来!”
他连说话间连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痰声浊哑,仿佛肺里开了洞。
“……明日再来。”
耿照动了动牙床,确定没有脱臼。罗烨发起狂来狠揍了他几拳,碧火真气尽卸致命的内家拳劲,却不能教几百斤蛮力凭空消失,自莲觉寺遭遇聂冥途后,他很久没让人揍成这样了。
“你现在该做的,是呼吸吐纳,调匀真气。明儿胜算大些。”
“……好!”
罗烨吐去满口残红,狠狠点头,拾起头盔踉跄入帐。耿照快步追了进去,口里叨絮着“我有一部调息功法很厉害的,不如我教你”之类。章成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片刻才转头对贺新道:“副头儿,你不……进去劝劝?万一再要打起来,俺瞧要出人命的。”
“你嫌命长,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贺新“哼”的一声抱盔转身,连理都不想理他。
后来这事传开,居然大大提升了罗烨在巡检营里的地位。士兵们见识过典卫大人孤身撂倒两百多人的能耐,一致认为敢单挑他的罗头儿非常带种,“居然没被打死”这点尤其令人激赏。当然耳语流传,难免不尽不实。此事过了月余,队上最脍炙人口的版本是:大,人方说“明日”11字,罗头儿一声断喝:“曰你娘亲!”
挥舞头盔扑将上去,两人又血战数千余合,战至惺惺相惜,才决定歇手睡觉……
原本谣言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罗头儿化成了一头青眼大白雕,被典卫大人喷出剑光射下地来;对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两百多人,这说法似乎不是太难想象,应该也是办得到的。
“罗头儿带种啊!”
一名老兵回忆起来,不由得啧啧称奇,仿佛意犹未尽:“那股狠劲儿……啧啧,差点没把典卫大人的耳朵啄下来,想着都心寒哪!”
“你那晚不是给抬回巡检营养伤了么?连咬耳朵你也知道?”
“喏,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别说巡检营,越浦城里都听得见!激烈啊!”
“去你妈的!”
这则军中逸闻最后就到这里为止,但伤害已然造成。某日慕容柔专程找了他去,皲眉道:“听说你在野地驻营时,喷剑光射下一头大雕?如无必要,以后切莫轻易显露武功,身带军职,处事须更加谨慎。”
耿照莫名其妙,只得点头:“属下知道了。”
翌日清晨,耿照特意起了个大早,帐外罗烨早已整装佩刀,正指挥手下拔营。“籾盆岭的情形如何,有无动静?”
他见罗烨脸上瘀肿消褪大半,暗赞“明玉圆通劲”心法巧妙,嘴上故意不提,顾左右而言他。
圆通劲本是道门常见的导引心法,各地道观多有通行,不惟武林人修习,修身养气、以求延年的练气士或老百姓也练,亦有文武高下之别,各门各派都不一样,总之流传甚广。当日老胡试出阿傻身负圆通之劲,并未深究其来历,原因即在于此。然而阿傻所学的圆通劲内功,乃是明栈雪撷取《通明转化篇》精要,专为培养阿傻为鼎炉而量身打造,阿傻被修家袓孙收留之后,修玉善又曾悉心指点,补以铸月一脉的阴柔功诀,此法更臻完备。
耿照传授阿傻《通明转化篇》正文时,也从阿傻处学得此功,因源出明栈雪、修玉善二人之手,故以“明玉圆通劲”呼之。明玉圆通劲不如碧火功攻防一体、里外浑无罅隙,也没有突破心魔关后的惊人成长,但于固本培元一节,却与碧火神功一脉相承,最适合拿来调息恢复;持之以恒,对完善功体也极有帮助,质性温和,可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罗烨学自翼爪无敌门的武功极为刚猛,耿照虽不知这个门派有什么独门的调剂心诀,然而至刚易折、孤阳不生,却是玄功不易的法则。他以白拂手的运劲手法,再加上明玉圆通劲的导引心诀,做为罗烨纯阳功体的辅助;量不必多,只消种下一枚阴柔涵养的种子,刚力便有了缓冲,四肢百骸与内功真力自会达成新的平衡,便如天地造化一般,毋须强求。
果然罗烨经过一夜运功调息,青白的瘦脸上似多了几分血色,瘀青消褪,破皮收口,这都是体内真气刚柔并济、阴阳调和的征兆。他左手跨刀,一指籾盆岭:“流民都走光啦。看样子是夜里零零星星启程,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走的。”
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两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干干净净,只余村里的居民扶老携幼,肩囊担筐,如蚁列般迤逦而下。籾盆岭诸人本有迁徙的准备,如非东郭煽动,按长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迁到边境另行觅地建村,从此摆脱赤炼堂的狼贪鹰掠。如今不过是推迟了两天而已,准备理当更加充足。
谁知迁徙的队伍一路行来,怎么看都像灾民流亡,没半点几分迁村的模样。耿照独自拍马上前,沿途经过的每个村民都沉默地抬眼看他,老妪村翁也好,垂髫稚儿也罢,每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他,仿佛要把这个逼迫他们二度背井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难受,是不是?”
邵咸尊跨马迎面而来,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双骑将要交错时,邵咸尊伸手握住他的马缰为止。他回过神,低道:“……家主好。”
晨风吹拂,对面鞍上的青锋照之主五绺长须飘飘,腰畔露出乌檀剑柄,原本出尘的身姿意外地显露一丝英气。
“典卫大人,不瞒你说,我就是不想让人用这种眼光瞧我,才努力做个善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施恩于人,固然是成就满满,那也是相当美人、尝过便难再忘的滋味。但,我更害怕这种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这般眼光看我。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约莫如是。”
耿照一时语塞,而身畔行人不绝,抬望而来的每道视线仿佛都在呼应邵咸尊的话语,令人遍体生寒。“你的将军非是普通人,心如铁石,杀伐决断,在他心里必有一幅更高更阔的蓝图,值得将军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中年书生的微笑。“为此之故,我从未放弃过劝服将军,请他拯救这些苦难的央土百姓;总有一天,我的企盼与老百姓的呼号,说不定会高过将军心目中的蓝图,苍生便有救了。”便再往前走,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会改变,我想你已看够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看来我们回程是同路,典卫大人。带着你的人上路罢,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没什么好蹉跎的。“扯着他的马辔掉头,一夹马肚,放手缓缓前行,仍是与耿照比肩相邻。
邵咸尊的坐骑是为芊芊拉车的两马之一,昨夜他施展轻功而来,并未乘驾,故解下一头当作脚力。篷车只剩一匹马拉着,那形貌丑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车,拉着马儿徒步行走,将赶车的辕座让与芊芊。
耿照偶然回头,芊芊眯着眼冲他一笑,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开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头的阴霾沮丧,不觉对她微笑颔首,权作招呼。芊芊益发笑得甜美,鼻中轻哼起歌儿来,显是心情大好。
至于东郭御的身影柳始终没见,不过篷车遮帘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头来,想来是把可供坐卧休息的车篷让给了师兄。毕竟”归理截气手“是一门霸道的武功,东郭左臂的筋脉俱废,纵有国手等级的邵咸尊亲施针药,断无一夜间便恢复元气的道理。
耿照吩咐罗烨带领弟兄回营,便与邵咸尊并辔同行,返回越浦。两人一路上聊了许多,邵咸尊看似难以亲近,言谈间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论起时事、针砭人物,俱都颇有见地,看似三言两语随口说完,却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罗烨的直觉,始终对他怀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给,正好引邵咸尊说话,希望从中听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见,仍无丝毫异状。邵咸尊似乎真是个律己严于律它、害怕谤议远大于行善所得的快乐,洁身近癖的人,他与慕容柔在某些方面像得惊人,但偏偏又南辕北辙:邵咸尊忧谗畏讥,不容别人稍置一词;慕容柔眼底难容颗粒,但对于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完全不管别人怎么说。
耿照与他从央土流民、东海时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势,邵咸尊尽管健谈,却似乎非常讨厌赤炼堂,与此相关的话题全都一句带过,仿佛听多了难免污染耳朵。耿照趁机问起对妖刀的看法——当日映月舰上一席谈话,许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人选中,亦有邵咸尊的一份,但对于这位青锋照之主的立场,却是谁也没能亲口问过他。”我不信有妖刀。“邵咸尊瞥见他面路讶色,拈须怡然道:”
典卫大人切莫误会,三十年前,在下是亲眼见过妖刀为患的,想起妖刀可怖,迄今午夜梦回仍不时惊起,难以成眠。敢问典卫大人,信不信有鬼?“耿照陡被问得莫名其妙,摇头道:”
我没见过,不敢说有没有。“”那么典卫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龙复生?“耿照仍是摇头。”也不敢说。“邵咸尊淡然一笑。”
若我说天佛两度降世于一地,真龙屡觼附身于同一人……大人觉得机会高是不高?“耿照摇头。”
肯定比一次低得多。“”正是如此!“邵咸尊拈须道:”
三百年前的妖刀云云,不过是传说而已,未足采信;真正祸乱东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则是第二次。头一回妖刀现世是奇,第二回出现妖刀,肯定是计!不能找出幕后的阴谋主使,斫断几柄锐利刀器,意义何在?“耿照听得连连点头,击掌道:”
说得好!“许缁衣的话令人热血沸腾,要比萧老台丞闭门造车的态度更激励人心,但要论”务实“二字,却只有这位邵家主说到了耿照心坎里。遍数所历,怕只有七玄外道的蚕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余人,见识多不如邵咸尊。
这番话令耿照对此人生出些许好感:他不只生养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儿,面对光怪陆离的妖刀事件,说不定也是个脚踏实地、说一是一的好伙伴。恐怕也只有同样是打铁出身的青锋照,在思维上才能如此务实,不流于虚妄飘渺。
邵咸尊倒是反应不大,淡淡策马前行,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剑眉微挑:”
典卫大人有双使刀的手。能否借在下一观?“耿照不怕他动什么手脚,将右掌伸去。邵咸尊看了几眼,叹道:”
可惜了。你的刀法造诣十分可观,可以没有一口足堪匹配的好刀。“神术刀被离垢毁得彻底,在登险峰Сhā天铲时又弄坏了随身所佩,耿照只得先从府库挑了一口厚背折铁刀傍身。他是打铁铸炼的能手,眼光锐利,自知不是什么利器,胜在用料扎实,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不致摧折,苦笑着摇头:”
我原有一口宝刀,可惜被妖刀所毁。“略将当夜遭遇离垢之事说了。邵咸尊听完,忽然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过。”
典卫大人是行家,且看这一柄刃器如何?“耿照见那乌檀握柄甚长,本以为是剑,接过时双掌微微一沉,不觉微凛:”
这份量……是刀!“果然鞘底斜向一边,纳的是刀头而非剑尖。”文舞钧天“邵咸尊乃是东海……不,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锻铸宗师,耿照不敢失了礼数,勒缰驻马一跃而下,双手捧鞘高举过顶,冲马上的邵咸尊深深一揖,执的是晚辈之礼。”有僭了。“锵啷一响清泓出鞘,寒光映目的刹那间,但觉颈背颔间汗毛直竖,一股秋风肃杀之气迎面而来,神术虽有绽放豪光之异,论杀气冷锐却远远不及此锋。耿照将刀身缓缓抽出,锋上的龙吟久久不绝;然而锋刃全出之际,清亮的嗡嗡震响倏然消失,连那股慑人的霜凛肃杀亦随之不见,仿佛适才的逼人不过是南柯一梦,日下但见单锋一柄,平凡无奇,就是霜亮些而已。(好……好奇特的一柄刀!”
这刀初成时,我以为是失败之作。不过,此刀从粗形、锻造、淬火,到磨砺,本就不在预期之内,就像喝到微醺时突然写字吟诗或弹琴制乐,偶得上佳绝品一般,我也是一时兴起执锤上砧,竟造出了这柄奇刃。“邵咸尊笑道:”
你可能发现了,它会‘藏锋’。“”藏锋?“”正是。“邵咸尊抚须道:”
还记得你那把宝刀是怎么断的么?那妖刀离垢纵使添加异质,使其耐得高热,终究是人为之物,那样的剑器我也造过一柄,如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两段,自己却丝毫未损?“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阳“正是他的作品,离垢妖刀的出现、崔二月脐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剑主”檐香阶雪“钟允惨遭夺剑灭口的悬案……皆与那映日朱阳脱不了干系,忍着问个究竟的冲动还刀入鞘,呈与邵咸尊。”还请家主赐教。“邵咸尊却未伸手,捋须笑道:”
因为你的刀,不懂得藏锋。自它诞生以来,便以十成的锋锐与敌相争,每交手一回,便折损些许锋刃;自身虽仍是十分,但这个锋锐度的总量却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来临。“这道理与武功相似,并不难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劲十成,就算打中敌手,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学中极少有教人全力施为、不留后着的打法,多半是垂死一系与敌同归,才得如此决绝。道理虽好,毕竟刀剑不是活物,不能劲出七成自缩三分,邵咸尊所说未免太过玄奥,半点也不真实。他笑而不答,下马走近一截约碗口粗细、横在道旁的梧桐残株,抚须道:”
此刀奇妙之处,典卫大人一试便知。留神!“也不见他起脚抬腿,袍襕忽动,残株”呼“的一声朝耿照飞来,连不远处的芊芊都忍不住惊呼:比起罗烨的千钧扫腿,邵咸尊无声无息的一下何止高明数倍?耿照瞧得分明,心想:”
他让我试刀来着。“再无疑义,”
唰!“抽刀反掠,残株一分为二,分落他身畔两头。邵咸尊负手前行,边回头笑道:”
手感记住了么?“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挟着骇人风压,撞向耿照的脸面!
碧火真气在他动念的一霎已生感应,对旁人是偷袭,对耿照却不是。
他心生犹豫:”
万一伤了刀刃——“正欲闪躲,想起背后是芊芊的篷车,咬牙拔刀,”
嘶“的一声裂帛轻鞸,巨石如泥塑般自两耳飞过,谁知削得太薄太快,两片裂石仍朝篷车直飞,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横劈,刃挟劲风,这一刀不只将两片裂石拦腰削断,余势所及,更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扫向一旁,轰轰轰撞碎在一处。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锋不住嗡嗡震响,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面露惊奇之色。
^世间,竟有如此锻物!
适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虽是极端细致的变化,若非精通淬钢特性,等闲不易察觉;但就是这样的微妙差异,仿佛连换数把不同的刀,每一下都是针对来物性质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击——残株虽重,半腐的木质却较镔铁柔软,耿照一刀劈出,刀刃丝纹不动,以钢铁之坚迎向木质之软,光靠残株的重量与速度,便足以使它压着刃口自行分断。而巨石坚硬,重量却更重,正是刀刃的克星,耿照劲力凝于刃口,以速度尽催镔铁之利,务求一刀两断;刀更稳更凝,竟不带风,仿佛将通体坚锐凝于一根蚕丝的粗细、甚至更细更微,以致石不能挡,应声两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头,更欲改变其方向,刀便如!束浸水布棍,拦腰轰飞顽石,却借由急颤卸去反震之力,免伤锋刃。三刀之间,此刀的质性接连转换成斧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铁刀以及百炼缅刀四种截然不同的刀器,次序井然,如有神通。
耿照一转念,登时明白其中关键,直说便是一个”韧“字,半点也不玄妙。邵咸尊在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铸炼师所知的柔韧度,将”坚“与”韧“这两种在镔铁之中不断相互拉扯、干涉的属性扩延至极,从而给了使刀之人最大的发挥空间。”我明白‘藏锋’的意思了。“耿照再度入鞘,双手捧还,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佩服。”
家主只开了七成锋,剩下三成须由刀者补足,要锐要钝、要快要沉,收发全然由心。“而短开锋本就能延长刀剑的寿命,否则钢质越磨越损,总有消钝老脆之日。”孺子可教也!我身边几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没一个有你的悟性。‘藏锋’一,一字诀窍,我本以为要带进棺材里了。“邵咸尊连连点头,难得露出满意笑容,仍未伸手取刀;视线越过耿照肩头,与某个红着小脸频频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触,忽叹了口气,对耿照正色道:”
此刀之锐,端看刀者的能为,须有绝顶之刀客,才能试出它的极限。只可惜我青锋照浸滛剑术,并无出色的刀者。典卫大人如若不弃,可否为邵某试刀?“
第百零五折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当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钧天“邵咸尊亲铸的兵器,不惟象征身份、地位,乃至财富,更是对剑术与人格的至高肯定,乃是用剑之人梦寐以求的事。邵咸尊的话说得婉转,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但那怕只是”借来试用“,这仍是一份耿照收受不起的大礼。他自小便不贪图他人的物事,纵使爱这刀浑圆天成的锻造技艺,也没有占为己有的想法,双手捧鞘,摇头正色道:”
邵家主,我年轻识浅,武功不过初窥门径,要说能为家主试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几千几百,无论如何,总轮不到在下僭越。这把刀,还是请家主另择高明罢。“邵咸尊眯起凤眼,拈须微笑:”
好!谦冲自牧,不役于物,典卫大人好修养。“接过刀来,叹了口气。”可惜啊,这刀本为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携来越浦,原也没想怎的,适才与典卫大人谈得投机,想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教我将此刀携与大人。可惜敝帚难入典卫大人法眼。“这要是教旁人听见,”
耿典卫“这三字在江湖上从此算是臭了。连邵咸尊亲铸的刀剑都看不上,已不能说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还差不多。耿照被挤兑得面上微红,只得转移话题?”
家主欲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邵咸尊淡淡一笑。”
他与我斗了大半辈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兴许人老了,益发念旧,这些年来江湖道上少了这一号人物,不免无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风波。“突然扬声:”
你听见啦。不是爹小气,舍不得给,实是人家看不上。“却是对芊芊所说。芊芊爬下车,从父亲手上接过刀了,将耿照拉到一旁。”喏,你拿着。“耿照苦笑。”
我现下在将军手底办差,拿别人的东西,恐有贪渎之嫌。慕容将军若拿军法办我,可不是打打板子就能了事。“芊芊一本正经地点头。”
将军顾虑极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贪官污吏。镇东将军律己甚严,是东海百姓的福气。“耿照听她说得老气横秋,哭笑不得:”
你倒是将军的知己。“却见芊芊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道:”
况且,有谁说这刀送你了?我爹说啦,就请典卫大人试试刀而已,用了再说说哪里需要改进之类,刀还是青锋照的,又不是不用还。“笑容未变,凑近道:”
你要是再不收下,我便同我爹说昨儿的事。“”你————“耿照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居然让个小女孩给威胁了,堂堂七品带刀典卫的面上难免挂不住。”
芊芊,这刀是怎么了?你非让我拿它不可!总有个理由罢。“芊芊见父亲微露不耐,唯恐他变卦,有些气急败坏起来:”
这是我爹……算啦,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定了定神,压低声音:”
总之收下便是。我又不会害你。“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体温蒸出汗泽,馥郁的潮润不住逸出香肌,也不知是着急抑或其他。
要再带个小新娘回去,这回怕连宝宝锦儿也饶不了他。
况且,邵咸尊身上牵着太多悬而未解的谜团和线索,芊芊固然娇俏可喜,讨人喜欢……眼下就别添乱了罢。把邵咸尊的独生女娶回家?光想便头痛不已,只得乖乖收下刀来。
芊芊可开心了,笑得眼睛眯成两弯月牙,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车上。耿照双手捧着刀对邵咸尊一揖:”
蒙家主不弃,在下有僭了。“将刀系好,上马与他并辔而行。邵咸尊很是满意,捋须笑道:”
这柄刀虽已命名,也只我父女二人知晓,不算什么正式的名字。我于用刀一道所知有限,况乎命名,不知典卫大人有何想法?“耿照沉吟片刻。”不如就叫‘藏锋’罢。此刀最令人惊艳,便是此处。“”如此甚好。“邵咸尊笑道:”
我会在越浦待一阵子,待典卫大人公余之时,再行登门请教使用此刀的心得。故人若闻‘藏锋’!一字,不免有戚戚之叹。“耿照正想找机会问映日朱阳与钟允的事,顺便打听火元之精的来历,这下算是歪打正着,连忙应允。听他又提起赠刀故人,灵光一闪,不觉凛起:”
莫非,这刀是专为总瓢把子所造?人说青锋赤炼,势同水火,雷总把子与邵家主是死对头,何故为他锻造刀器?难道……他们私底下一直有来往?“适才邵咸尊说那人”与我斗了大半辈子“,遍数东海武林,也只雷万凛堪住。两人一个是江湖市井无不敬仰的正义象征,一个则是黑白两道人人惊惧的武林枭雄,论身份、地位、影响力,的确有”
平生斗罢惟知己“的况味。耿照注意到他用了”
悼念“的字眼。邵咸尊知道雷万凛已死了么?这多年来在赤炼堂内吵得风风火火、连雷门鹤也不敢确定的惊天之秘,身为总瓢把子死对头的邵咸尊不但知道,而且还专门为他铸了把刀,以纪念这个使江湖变得寂寞的”老朋友“?此一念头虽荒谬,但瞧邵咸尊的反应,耿照却越觉得似有其事,小心翼翼刺探:”
那位应为刀主的前辈不知葬于何处?家主如不介意,在下想同往凭吊,瞻仰前辈高人的遗风。“邵咸尊笑而不答,再不曾回应这个话题。
一行人进了越浦,阿吼形貌丑陋,邵咸尊唯恐他吓着街上百姓,命他披上连帽斗蓬,将那张半人半兽似的面孔与泛青的肌肤俱都遮起。车内还载着元气未复的东郭御柳,邵咸尊让他们迳往城僻处投店。
临别之际,芊芊眸里露出一丝不舍,耿照拍拍腰间”藏锋“的刀鞘,笑道:”
过两天我再去瞧你。“她红着小脸微微颔首,细声道:”
爹,我们先去啦。“”嗯,凡事自个儿小心。“耿照与邵咸尊到了越浦驿,命人传报将军,说是青锋照邵家主求见,耿照在大门外陪着邵咸尊等候。过了一会儿门房匆匆回报:”
将军说今儿没空,请家主早回。典卫大人请速速入内,将军正在书斋里等候。“耿照神色尴尬,邵咸尊却不甚介怀,怡然道:”
我早说了,将军不会见我的。但教我还在越浦一日,天天都上门找他。行所当为,岂惧险阻?成功只须一回,就算被拒于门外百回千回,便又如何?典卫大人,请。“抱拳施礼,转身大笑离去。耿照看着他洒脱的背影,便是加意提防,仍不禁有些心折,暗忖道:”
此人若真是表里如一,并无伪诈,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愿是我以小人之念度君子之腹,误会了芊芊她爹,唉!“他从绿柳村赶回当日,已将李蔓狂与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报告,连推测戴着木刻羽面的黑衣人为”下鸿鹄“一节也没漏掉。慕容柔沉思良久,忽然抬头,露出一抹促狭似的冷笑。”把那四份文书交给刀侯府的人是我,你难道没想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魍下到此刻为止,都没有排除这个可能。“耿照老实回答:”
然而天佛血的邪能不分敌我,不管想拿来害什么人,都不应该挑选三乘论法大会这种场合。与会的达官显要若有差池,将军首当其冲,必遭朝廷究责问罪;若以此杀人,跟发大兵包围莲觉寺没什么差别,将军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说着突然一怔,欲言又止。这细微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慕容柔之眼。他皱起好看的柳眉,叩案道:”
说下去。“”属下不敢说。“”很好,几日不见,你长进多了。我替你说。“慕容柔淡淡一笑,似对少年通过试验一事甚感欣慰,连眼前如此棘手的状况,都没能打坏他的好心情。”既然非是我的阴谋,那便是交付文书、责成办事的人了。普天之下,能使唤镇东将军之人,只有皇城之内,卓于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你没说是对的。谤议九五至尊,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他叹了口气。”陛下不会知道什么是天佛血。能说动他下旨的,也就那几个人。“耿照眉目一动,静待他说下去。”
皇上笃信佛法,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位甚高,又是大报国寺的学问僧出身,嫌疑极大。皇后娘娘虽与皇上感情不睦,但礼佛虔诚,于朝野间颇受爱戴,皇上既批准她前来东海,再顺她的意思以佛血敕封法王,似也合情合理。“耿照是亲眼见过天佛血剥夺生机的能耐的,终于忍不住Сhā口。”
启禀将军,以天佛血的邪异,一旦自碧鲮绡袋中取出,恐怕无人能幸。以此观之,佛子与皇后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他们若是策划阴谋之人,甚且只是阴谋者的同党,也没有以身同殉的必要。这么做未免太过危险。“”说得好。“慕容柔满意点头。”
所以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便是事发时远在平望都的任逐桑。他对皇上一向恭顺,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皇上想要什么、干什么,甚至是挥霍什么,任逐桑决计不会说个‘不’字。
“但他很懂得包装自己的企图,让它看起来似乎是皇上自己的决定,然而最终受益的还是他任逐桑。这三人若要杀我,怕还是为了迎合皇上的意思,但琉璃佛子迄今还没有干政的举措,而皇后一向心慈,不致令会上忒多人与我陪葬;只有任逐桑是商人,只要利多于弊,杀人于他不过是买卖的手段,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可以毫无感觉地予以实行。”
、慕容对任逐桑的评价,证诸他“驱民入东海”的方针,可说是一针见血。耿照忽然想到:袁皇后不在栖凤馆,会不会是任逐桑已预知论法大会之上,将有绝世邪物天佛血出现,才偷龙转凤,把女儿悄悄换掉?
若此刻栖凤馆中,连任宜紫、任逐流亦都不见,那么几乎可以确定:唆使皇上将那四份文书交给慕容、责成搜寻天佛血的幕后主使,便是中书大人任逐桑无疑。“怎么?”
慕容柔见他神情有异,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
耿照闻言一凛,瞬间做出了判断,定了定神,正色道:“属下是想,倘若任大人是幕后的阴谋主使,那么在论法大会上取出佛血,连皇后娘娘也不免受害。所谓‘虎毒不食子’,便是阴谋J宄,真能……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本是循着他最初的思路而说,不过是略去了后半截,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说谎。
皇后不在栖凤馆一事,很难判断慕容知悉之后,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处置。耿照的原意,至少要等发现琉璃佛子的行踪、论法大会更无其他变数时,再斟酌是否要告知慕容。要是将军此际一听,勃然大怒,大张旗鼓地搜寻娘娘的下落,只怕后果不可收拾。
谁知慕容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虽然任逐桑最是可疑,但现在在我心中,他并不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耿照都听糊涂了。
如果不是任逐桑,也不可能是袁皇后,难道将军怀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更令他在意的是:慕容柔对如何处置李蔓狂——或者该说是天佛血——并没有多说什么,以将军睿智,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东海不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见,有了对付佛血的办法。
慕容柔既无意明说,耿照也问不出来,匆匆告退,倏忽便过了两日。
耿照进了书斋,正欲向将军报告籾盆岭之事,赫见慕容柔眉头紧锁,眼角鱼纹深刻,竟似整夜未眠;比之前两日所见,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琉璃佛子是说两日后么?”
将军蹙眉道:“你确定没听错?”
“属下确定。”
“那就糟了。”
慕容柔面色铁青,屈指轻叩桌案,沉声道:“我这两日多次求见皇后娘娘,始终未获接见,娘娘是有意避开我。只是情况紧急,若要取得天佛血,却非皇后娘娘不可。”
耿照本以为他发现皇后是个冒牌货,岂料越听越奇,忍不住问:“为什么非要皇后娘娘不可?难道……娘娘有什么能够抵挡邪能的异术?”
慕容柔咬牙片刻,似是努力抑下烦躁,才得开口。自耿照识得他以来,从未见将军如此。
“碧鲮绡,”
慕容柔望着他,双目炯炯放光。“是东海鳞族的重宝,即使在龙皇统治的时代,其数量也非常稀少,是龙皇的表记。依史书记载,玉螭王朝是不用玉玺的,鳞族认为玉石金银都不足以象征龙皇的大能,遂以碧鲮绡做为玉螭王朝统治的象征。”
能被用作皇权的象征,可见数量极稀。因此隔绝天佛血这样恐怖的邪物,也只能用上一只小袋子,实在没有多余的碧鲮绡能将邪物层层包裹,以绝后患。
“玉螭朝亡后,世间的碧鲮绡织物仅余一件,被保存在自居鳞族正统的指剑奇宫里。至金貔朝时,央土朝廷大兵压境,逼奇宫献物求和,方才退兵,此物从此便流落央土,成为央土皇权的战利品,收藏在宫禁宝库的深处。”异族火烧白玉京时,宫城之内无数重宝付之一炬,只有这件宝物丝毫无损,因为碧鲮绡天生异质,拥有不惧火烧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监靠着它,逃过了烈火焚城的大劫,一路向东逃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遇上独孤阀的勤王军。后来本朝肇兴,这宝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宫的收藏。“耿照奇道:”
如此说来,宝物现在皇后娘娘处?“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不得要夜闯栖凤馆,从任宜紫手下将此物抢了过来。反正他的腰牌还失落在她手里,迟早是要走一趟的。”没那么简单。“谁知慕容柔仍是摇头,沉声道:”
后来先帝孝明皇帝继位,为防门阀作乱、动摇根本,锐意削藩,头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西山韩嵩。韩嵩明白朝廷用心,以退为进,要求送质子到东海,袭了指剑奇宫受封的一等侯爵,料想朝廷必办不到,以此刁难。“此事原本极是难办,须知鳞族、毛族乃是世仇,韩阀的质子是血统纯正的毛族后裔,怎能坐上纯血鳞族的奇宫大位?岂料陶元峥博通史册,深知这件宝物与奇宫的渊源,开出条件:若奇宫接受韩阀的质子,人质抵达龙庭山之日,便是宝物重回奇宫之时!奇宫各系反复商讨,终于抵不住圣物回归的诱惑,接受了朝廷的条件。”
韩雪色被送到龙庭山的那一天,这件以碧鲮绡织成的鳞族圣袍终于重新踏上故土。“慕容柔娓娓道:”
此事对指剑奇宫意义重大。韩雪色成年之后,为宣示自己是朝廷承认的奇宫法统,是堂堂的世袭一等侯,遂以此袍为号,自称‘九曜皇衣’!“耿照浑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这件宝衣在韩兄……韩宫主手里?“”正是。“慕容柔皱眉道:”
欲取此衣,就算发大军包围指剑奇宫,也未必能得手;诱之以利、动之以情,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魏无音新丧,韩雪色顿失支柱,情况不会太好,就算他有十枚虎胆,也不会蠢到在这时候出借九曜宝衣,授人以柄。“耿照强抑下说出”韩宫主便在城中“的冲动,一来九曜皇衣如此贵重,韩雪色匆匆出行,未必会带在身上;就算有,韩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将军知晓,还容得他说个”不“字?
一声令下三千铁骑围得铁桶也似,局面恐难收拾。
况且将军言犹未尽,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
这条不行,还有另一条路。当年陶元峥送出九曜宝衣时,为防鳞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图的美梦来,刻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鳞族谁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下之主,让他们脑子清醒清醒。“耿照恍然大悟。”而这一部份,便在皇后娘娘身上?“”正是。“慕容柔淡然道:”
人会不会造反,跟一件衣裳并无关连,指剑奇宫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谁的时代。陶元峥死后,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帝看中了他女儿,欲将央土商权也握在手里,授意他将女儿过继给大学士袁建南,这是用来堵读书人的嘴的。
“袁皇后还是小小女孩儿时,先帝爷很欢喜她,夸她禀性纯良、温婉心慈,遂作主订了这门亲,解下碧鲮绡织的腰带替她系上,说:‘你是朕的儿媳妇,此事就这么定啦,绝不更改。你且随你的养父母到东海去,那儿也是朕的故乡。时候到了,朕自会派人接你回来。’”“腰……腰带?”
耿照微微皱眉,心上似是掠过什么,却一下抓不真切。
“嗯。”
慕容柔仿佛陷入回忆里,凤目微闭,喃喃说着,不觉露出一丝笑容。
“陶元峥从九曜皇衣上取下的,是一条腰带。先帝爷说了,宝衣是人家的先人所遗,慎终追远,意义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坟,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况乎鳞族?只让陶元峥取下腰带,不容再辩。”先帝很欢喜那根带儿,到哪儿都系着。他上朝时连黄袍都不穿,穿的是厚厚的茧绸紫袍,以倡节约。耐不住那些老学究整天叨念什么‘不成体统’,就把那条银灿灿的鳞纹带子系上腰。
“我还记得先帝爷私下笑说:‘这碧鲮绡够贵重了罢?也好让他们都歇歇。他日我们陈兵北关时,我再变卖此带,换得万金,购异族之首!’”耿照在城中发足狂奔着。后来慕容与他说了什么,其实他并未听清,脑袋里仿佛五雷交轰,原本散乱无关的碎片突然一下组合了起来,向他宣示着一个极其惊人的事实。
还有一场即将爆发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阻止的流血冲突。
最后还是慕容将他唤回了现实。
目如鹰隼的镇东将军只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读出他心头的千丝万缕,耿照从没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认为慕容真的通晓读心之术,才能了解那些他还来不及整理、更遑论说出的真相碎片。“明日便要召开三乘论法大会。如你所见,对天佛血我已束手无策。”
慕容柔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你有办法,对吧?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譬如有什么地方可以取得碧鲮绡。”
耿照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那就赶快去。”
慕容交代他:、“取得碧鲮绡后,别去找李蔓狂,立刻回来。”
“为……为什么?”
耿照有些错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绝的黑衣人始终监视着李蔓狂,你的碧鲮绡不过是方便他取走天佛血而已。你还不明白么?一直保护着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阴谋家手中的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
慕容柔沉声道:“快找到碧鲮绡,最好连持有之人一并带来,你无法分身两处,唯一的方法就是将需要保护的人集中,以免中了调虎离山计。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只能赌一赌:阴谋家是比较想要天佛血,还是比较想要我的命?”
他赶到泊于码头边的映月舰,才知沐云色已不在船上,至于是何时离开的、是暂离还是不再回来,水月门下那些姑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显然沐云色之离舰,是刻意隐匿了行藏的,益发落实了耿照的揣想。
“典卫大人,”
方翠屏见他神色紧张,不理会一旁李锦屏频用手肘轻碰她,认真道:“要不我替你通报一声,与代掌门问一问?想来沐四公子若不回来,好歹也要同代掌门打声招呼的。要不……我帮你叫下红姊?”
看来她对那天在朱雀大宅当眼线、阻了他俩互诉心曲之事十分过意不去,一有机会便想补偿他,免得心里不好过。李锦屏急了,眼皮子一动,温温婉婉笑道:“大人,代掌门吩咐了,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代掌门与二掌院都要斋戒净身,不见外客的。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方翠屏柳眉一挑,怪道:“差这点时间么?方才明明……哎呀你这死丫头片子!无端端的,踩我做甚?疼……疼死啦!”
李锦屏没理她,冲耿照一敛衽,袅袅娜娜地行了个礼,垂眸道:“婢子们告退啦。典卫大人请。”
拉着方翠屏退回甲板,命舵工收起浮桥。
耿照心念一动,大叫:“论法大会你们也去么?”
李锦屏笑笑没答腔,方翠屏边跳脚边道:“去呀,本门祖师乃比丘尼,也算佛门一脉。代掌门说做人不能忘本,三乘论法那是一定要去的。”
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边一跳,指着李锦屏道:“死丫头!你再踩我试试的,本小姐同你没完。”
李锦屏无奈微笑,满脸无辜。
耿照扬声叫道:“二位姊姊!烦请代转让她掌院,明日三乘论法会上,我若迟未到场,、请她为我照看将军!”
方翠屏眼睛一亮,笑道:“这忙我能帮!”
没等李锦屏反应过来,二溜烟地跑了。
离开泊港,耿照强抑下焦虑着急,返回朱雀航静静等待。绮鸳已吩咐下去,潜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着越浦的大街小巷,寻找目标的踪影。越浦是个巨大的商都,要在其中找三两个人,可比在旷野中搜寻流民困难得多,然而时间紧迫,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只能把人手全撒下去,尽可能地找寻。
沐云色的行踪掌控本身就有着致命的盲点。
他自入越浦以来,始终借住在映月舰上,即使偶尔离舰溜达,总是一两时辰内便回,而且次数着实不多。潜行都须掌握全城武林人士进出的情报,人力的负担原本就相当吃紧,再加上耿照坠江失踪的那两天还得抽调人手前往搜救,沐四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亦非监控的重点,便与水月众妹划作一个责任区分,没有特别监视他离舰期间的去处及举措。
如今想来,沐云色接到命令前来越浦,除了等待与师兄们会合,同时也负责安排接应事宜,连在明处的好友耿照,以及暗处监视的潜行都亦未察觉。奇宫门人皆负诡智,且办事的能为手腕非同凡响,由此可见一斑。
耿照在榻上盘膝调息,将“藏锋”横在膝上,等了一夜。
直到寅时已过、窗外天蒙蒙亮时,绮鸳才急急推门而入,低道:“找到了!”
耿照猛然睁开眼。
“是谁?在哪?”
“沐四公子,在城北一家小旅店。与一名黑衣男子说话,依外貌推断,应是你说的那位二师兄聂雨色。”
看来他们会合了。耿照浓眉一挑:“韩宫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
“没看到人。”
绮鸳面色有些凝重。“要等天大亮才能派人混进去翻查簿册。自慕容柔入驻越浦,城中形同宵禁,下半夜投宿极不寻常,一定会引起聂二、沐四的怀疑。”
“不妨,我自去一趟便了。另外一位有消息么?”
“没有。”
^^那就是准备动手了。
形势已迫在眉睫,府外早已备好快马,耿照提着藏锋刀跨上鞍,在城内街道放足狂奔。所幸越浦居民习于晏起,寅时刚过,路上少有行人,耿照纵马狂奔,远远见得那间旅店亮着灯火,店招都还未挂起,门外篷遮下仅一桌坐得有人,服色一黑一白,正是聂、沐二人。
耿照急急勒马,滚下鞍来。两人均是耳目灵便之辈,早已起身。
沐云色一见是他,面色丕变,急道:“耿兄……”
末了那个“弟”却说不出口,瞥了师兄一眼,额间冷汗涔涔。聂雨色一看他的模样,什么也不必问了,心里有底,冷哼:“一会儿找你算帐!”
双手负后,迳迎上前去。“聂兄、沐兄!”
耿照急道:“韩宫主何在?小弟有急事求见。”
聂色懒惫一笑,哼道:“急什么?一会儿你要想不见都不成。”
拢于袖中的双手各握住一根算筹,还没来得及动作,忽听“铿”的一声清亮龙吟,一柄脱鞘长力已架上颈项,冷冽的刀锋还未触及肌膺,汗毛已根根竖起。他此生所遇刀剑,从未有如此寒锐者。
耿照本无与他动手之意,只是碧火真气充盈欲裂,全身的气机感应便如一面绷紧至极的皮鼓,聂雨色一动杀念,迸出的一丝杀气撞在鼓面上,居然迸出惊天巨响。感应杀意,耿照想也不想,“藏锋”应手而出,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对聂雨色幻剑相向;然而一与他眼神交会,耿照便知这刀出得没错,若慢得片刻,教聂雨色抬先发动奇门术数的玄妙神技,怕现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
聂雨色平生只有他暗算人,还从未遭人暗算,耿照这刀不但快绝,而且不容一丝犹豫蹯躇,否则决计不能抢在他前头,只能认为耿照一开始便是存心来找麻烦,然道:“不简单哪,典卫大人。你这副老实巴交的假面具,算是骗倒我了。Сhā某今日这个跟头栽得不小。”
耿照没时间与他多说,急道:“聂兄!韩宫主在哪?”
旁沐云色完全被搞糊涂了,弄不惮要暗算人的二师兄,怎地一照面便被人给制住了,料想耿照不是无故上门寻仇凶之人,连忙劝解:“耿兄弟!我师兄对你些些误会,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莫与他计较?”
耿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长刀一架,转头喝道:“沐兄!韩宫主在哪里?”
訾目欲现,狰拧的模样连沐云色都踌躇起来,暗忖:“莫非他想来个‘先下手为强’,以免宫主讨回师父所遗?这……耿兄弟分明不是这种人啊!”
却听耿照吼道:“沐四公子!韩宫主有危险了,还请速速告之宫主下落,以免镶成大错!”
聂雨色叫道:“老四,别上当!”
已然来不及了,沐云色心念一动,目光射向一幢粉墙大院。耿照会过意来,想起他们在绿柳村时也是投宿民居,以掩人耳目,“铿!”
一声长刀入鞘,身形微晃,急向大院掠去!
艏雨色气急败坏,猱身追上前,一掌劈向耿照背心!几乎在同时,懊恼的沐云巴也飞跃而来,急唤道:“耿兄弟留步!”
耿照冷不防转身,双掌轰出,聂、沐二人各接一掌,蓦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莫说抵挡,连扭身缩退也来不及,两人被轰得倒飞出去,齐齐呕血,落地时已在三丈开外,聂雨色登登登地连退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欲起时却不由得膝弯一软,单脚跪地;沐云色的修为毕竟不及师兄,退了几步仍停不住,一跤坐倒,抚胸勉强调息。
耿照心急之下没抓准劲道,低头瞧广瞧手掌,似乎不解怎会如此雄劲,抬头歉然道:“二位……得罪了!小弟不是有意的。”
提刀跃过墙头,箭一般劲射而出,沿着廊庑发足狂奔,不住挥动右臂,一路“砰、砰、砰”地拍开窗格,人喊:“韩宫主、韩宫主!”
心头忽生感应,迳奔向廊底明间,隔空出掌,“砰!”
两扇门扉猛然弹开,房中一人坐在铺了绸巾的八角桌畔,生得英挺黝黑、身材颀长,此际却是披头散发,身上仅着一件雪白中单,脚上的厚底白靴亦是随息趿茗,揆忧有些狼狈,正是奇宫之主韩雪色。
另一人持刀架在他颈上,一身斗蓬征喽满布,竟是风皇!
门扇祷开,镂花的锦榻月门内传来一声惊叫,耿照大步跨入,见那女郎阿妍缩在榻里,用锦被遮掩身子,兴许是太过咨怕,一双小脚自被下露出犹自不觉,但见玉足纤纤,趾尖拢敛,十枚玉赖儿似的细圆趾甲泛着盈润珠光,虽未涂抹蔻丹,却是天生的粉樱色,可爱得直想教人轻咬一口。
她整个人缩在锦被里,被上露出两枚精致的锁骨,赤祼的肩膀线条圆涧细腻,衬与修长的粉颈,恍若一场美丽的失足。其时天光微亮,许多人犹在睡梦之中,见韩雪色的模样,亦知风篁闯入时,两人兀自拥被缱绻,阿妍自不会戴着面纱,白着一张肤光致致、巴掌大小的瓜子脸,无助地望着情郎,眼底除了惊惧,还有掩不住的焦急关心。
这是耿照头一回看见她的真面目。
阿妍的眼睛、鼻子、嘴唇自然是极美的,但要说什么地方特别出色,却又说不上来,然而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是美丽无瑕,全然无可挑剔,即使在多识绝色的耿照眼里,她的容貌亦是世间少有,与明、横等稀世尤物相比不仅毫不逊色,若论气质高雅风华慑人,阿妍恐怕还在二姝之上。
耿照已知先前对她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两人在绿柳村的确不是初见。但脸蛋今儿却是头一回见得,不知为何仍有一股熟悉之感,她的五官轮廓似乎也在什么地方看过,有点像却又不是太相像。耿照略微一怔,顿时醒悟:“她们毕竟是姊妹,面孔五官有些近似,也是合情合理。”
韩、风二人一见是他来,面色俱都沉落,竟是不约而同。
韩雪色自不愿这样尴尬的场面多一人得见,而风篁怕的是耿照Сhā手,所图又生变故,自嘲似的淡淡一笑,沉声道:“马贼、骆驼盗什么的我可杀得多了,今日方知做歹事被人撞破,居然是这般滋味。耿兄弟不愧是镇东将军手下的红人哪,这越浦城里的一举一动,全逃不过你的耳目。”
耿照听他直将自己当成了特务头子,亦不禁苦笑,摇头道:“风兄取笑了。我若真个是耳目灵通,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风篁一听,更确定他是来阻而非来帮的,淡道:“耿兄弟,我答应陪你上龙庭山之事,永不变卦,我是交定你这个朋友啦。但为了抑制邪物,也为我师兄,今日我非取那物事不可。”
冲榻里的阿妍一伸手:“对不住了,阿妍姑娘。请即交出,否则休怪我刀拿不稳,失手伤了韩宫主!”
韩雪色不顾利刃加颈,沉声低喝道:“阿妍,莫听他的!这厮投鼠忌器,才不敢妄动!”
风篁手中“寻真”微颤,畸零错落的铁胎边缘已在他颈上割出一道血痕,冷道:“韩宫主!若是逼急了,我是真会杀人的。你还是莫说话为好。”
阿妍见他流血,“呜”的一声掩口轻颤,眼眶中泪水不住打转,似是六神无主。耿照急道:“风兄有话好说!请先把刀放下。小弟与风兄一般,也是来讨一样东西的。风兄若信得过我,此事权且交由我处理罢。”
风篁坚毅的嘴角紧抿着,平日玩世不恭的轻佻模样点滴不存,目光森冷,沉默地摇了摇头;刀柄微抬,韩雪色不由昂颈,面露痛苦之色。
“拿来!”
他目中迸出精光,声如焦雷暴绽。
榻上的阿妍身无武功,被吼声震得身子一晃,俏脸煞白。
耿照看得明白:以风篁的武功,大可点了韩雪色的岤道,自行取了物事离去,反正阿妍姑娘一点武功也不懂,完全阻止不了他。问题是阿妍的衣物全都解在榻上,只怕锦被底下娇躯祼裎,竟是一丝不挂;一幅纱裙兀自被她压在身下,从被缘漏出一小片,而葡萄青色的锦缎肚兜揉得绉了,就这么孤伶伶地被扔在榻尾,榻上的垫褥东一块西一块的湿濡水渍,可以想见交欢之时的激烈缠绵。
阿妍毕竟知道轻重,风篁闯入时她才从高嘲的余韵中稍稍回神,身子兀自微微痉挛,咬着牙将“那物事”捏成一团,藏进被南里,以免被贼人夺去。
谁知风篁是老江湖,余光一扫榻上狼籍,便知东西被她藏起来了。他出身师承俱是名门,向以侠客自居,今日上门夺物已是万般无奈,断不能欺负女子软弱,冒犯她的清白。
三人各有所忌,居然就这么僵持了半天。
耿照劝不下风篁,正自着急,背后脚步声又至,却是聂沐二少调息略复,匆忙赶来。“宫主!”
沐云色一跃而入,见宫主只着单衣,阿妍姑娘显是赤身露体,不禁大是尴尬。韩雪色面色更沉,喝道:“都出去!”
“这……”
沐云色犹豫不决,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二师兄。韩雪色益发恼怒,暴喝道:“出去!”
聂雨色面无表情,拽着师弟退出房门,手里头扣着两枚尖利算筹,脑中一霎间转过无数心思,从中筛捡着摆脱困境的良策。
关键是耿照。他若站在奇宫这一方,风篁便是彻底孤立;若然是来帮那姓风的,亦可以挟为人质,用来交换宫主……他凝着少年宽阔的背门,静静等他表态。耿照定了定神,居然转向韩雪色。“韩兄,我想向你商借一样物事。此次关乎万民生死,倘若失救,东海将陷浩劫矣!届时,无论韩兄或阿妍姑娘亦不能幸,望兄切莫拒绝。”
韩雪色与风篁同感惊奇,没想到他要商借的物主居然不是阿妍。
风篁眉头紧蹙,弄不清他所图为何,几度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韩雪色淡道:“耿兄弟欲借何物?别说是为了拯救黎民,那怕只是你想看一看、随手把玩把玩,只要我拿得出来,没有不肯借的。”
耿照大喜,拱手道:“多谢韩兄!小弟要借的,乃是贵宫至宝,九曜皇衣!”
“什么?”
门外沐云色闻言失声,还待说话,却被聂雨色拉住。
韩雪色亦是一怔,片刻才摇头苦笑。“如果是这个,为兄便爱莫能助了。”
风篁一听耿照之言,便知他也是为镇住天佛血而来,只是不明白九曜皇衣跟佛血有甚关连,见韩雪色推得轻巧,冷笑道:“前头话说得忒满,一句‘爱莫能助’便想随意打发,你当别人是傻瓜么?”
韩雪色哼的一声,摊开双臂,斜乜着拿刀架他脖颈的沧桑男子。
“风篁兄,你看我身上,像不像穿着九曜皇衣的模样?”
风篁为之语塞。“九曜皇衣乃奇宫至宝,”
他转向耿照,怡然道:“我离开得匆忙,说穿了就是避难,来不及带走。便是来得及我也不带。要保护皇衣不致失落,世上没有比龙庭山更安全的地方,此其一也;其二,若卷走了九曜皇衣,下山追杀我的就不只是惊震谷一系,奇宫必定倾巢而出!所以,并非是我不借,实是没得借。”
那就没办法了。如果有其他可能性,耿照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他整了整衣襟,转向榻上的阿妍,并不言语,突然双膝跪地、俯首叩头,行的是朝觐的大礼。韩雪色面色微变,与屋外的聂雨色互换眼神,心知这个天大的秘密已然泄漏,就不知慕容柔知道了多少,将会采取什么行动。
阿妍的表情反倒没这么错愕,带着一丝放松似的释然,仿佛早已习惯受人跪拜,拥被坐起身来,挺腰收腿;明明狼狈的模样丝毫未变,却突然生出一股高贵的气质,让人自然而然地低下头来,莫敢迎视。“起来罢,典卫大人。”
她叹了口气,垂眸道:“将军大人知道了么?”
耿照未敢起身,一迳摇头。
“启禀……此事将军不知。属下并没有向将军禀报。”
阿妍眸中掠过一丝讶色,旋即点了点头。
“那我可要多谢你啦。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我以为我已经够小心的了。”
耿照不敢欺她,老实回答:“我在栖凤馆中见过娘……见过阿妍姑娘的身影,在绿柳村时便觉眼熟。直到将军说起了腰带之事,属下才联想在一处。”
阿妍露出恍然之色,抿嘴道:“我想起来啦。叔叔同我说过,当晚你是去见横疏影罢?他说你武功很好,又有正义感,是个人才,要是独孤天威容不下你,让我带你回京,金吾卫和禁宫中正缺你这样的好手。”
耿照没想到会在这里被抖出私情,面红耳赤,所幸阿妍识得大体,并未点明,为他保留了私隐与体面。他定了定神,俯首道:“阿妍姑娘,属下斗胆,向姑娘商借腰带。这带能压镇一样邪物,属下亲眼见得邪能,所经处生机灭绝,无人可挡;若无碧鲮绡克制,恐将生灵涂炭。”
阿妍毕竟心慈,听得不忍,叹息道:“人人都说这带儿珍贵,我从小将它系在腰间,觉如缭铐枷锁一般,似有千钧沉重。它引我找到意中人,又将我从他身畔带走,聚少离多,委实不祥。”
韩雪色听得心疼蹙眉,低唤道:“阿妍!”
她展颜一笑,眉间愁云俱都挥散,露出前所未有的湛然清朗,满目深情,柔声轻道:“韩郎,能再与你相见,有过几日甜蜜聚首,这是上天眷爱,我已无求。你的江湖路我走不惯的,到哪儿都拖累你,正如这根带儿,终不免将我带离你身边。这因缘是上天注定,丝毫不能强求。”
从被甬里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匀细棵臂,纤纤五指间握着一团银灿灿的物事,正是她系在腰间的鳞纹带子。
“典卫大人,这带儿我便交给你啦。望你用于苍生,勿使不祥。”
她淡淡一笑,美丽的脸庞透着光华,不知是窗外天光已亮、透入窗棂,抑或其他。“你带回这条鲮绡织带,将军便知我在此间,那是瞒不住的了。”
耿照对她甚是过意不去,俯首道:“为保护姑娘的安全,请与属下一同返回。”
阿妍笑了笑,当是默许,美眸凝睇,望向情郎,柔声道:“我走之后,望你万千珍重,爱惜自己一如爱我。”
韩雪色心痛如绞,咬牙道:“我发过誓绝不教你再回平望都。今生今世直到终末,你都要在我身边。”
阿妍再也忍耐不住,眸中一霎盈满泪水,豆大的晶莹泪珠连滚都不滚,迳跌出眶来,苦笑着摇头,忽然“嘤”的一声闭目咬牙,身子向后倒,竟晕厥过去。“阿妍姑娘!”
耿照急忙上前,料不到韩雪色突然发难,拼着让铁胎刀刃削过颈侧,起身欲揽玉人,颈血激射而出。
风篁本无伤人之意,忙撤刀急唤:“韩宫——”
蓦地韩雪色身形顿挫,霍然转身双掌齐出,正中风篁胸膛,淼得“寻真”倏然脱手,偌大的身躯倒飞出去,重重撞上粉壁!
(第二十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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