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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惊奇物语2 > 五

“啊?”对方显得很茫然,“我没牛……我觉得我态度还可以呀?”

是可以,这小子看起来已经被打服了,现在他要跟自己商量了,他的态度令许虎很受用。

“朋友,”那人小心翼翼地说,“我打这个电话不是想跟你要回手机,手机你拿着用吧,咱交个朋友,我就想问下跟手机一起,你有没有看到张一百块钱?你别误会,我也不是跟你要那钱,钱你拿去喝茶,只是这钱上面我记了个手机号码,这个号是我一个朋友的,对我蛮重要,麻烦你帮我读一下好不好?”

看来真是了,这地方人真不行。许虎暗暗发笑,他决定调戏一下这个傻子,反正一个人待着挺无聊。

“很重要的号码吗?”他模仿起了小沈阳的腔调,“那我真得帮你找找,可是我放到哪里了呢?”

对方没听出来他语气里的戏谑,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呀,我想起来啦,不在我这里了。”

对方立刻紧张起来:“哪儿去了?”

“刚才我去了趟你家,看到了你妈,我看他养了你这个龟儿子真不容易,就把钱塞到她ρi眼里了,你回家让你妈给你念吧。”

许虎狠狠按下挂机键,把手机往床上一丢,捶着床板大笑起来。

10.许虎、张一、张二

手机再次不屈不挠地响起。许虎看也不看就抓起来,他没有注意到屏幕上显示的已经是另一个号码。

他噼里啪啦地骂过去:“别他妈再打了,你没听出来老子在调理你啊?你要的钱老子这里没有,不就有把破­鸡­芭枪嘛,有枪就牛逼啊,老子有榔头,再打当心老子敲死你。”

他把手机甩到一边,心情彻底舒畅起来,羞辱了对方一顿,刚才的一枪之仇基本算是报了。

客厅里响起了开门声,胡四娄闪身进来,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盯着许虎问:“你跟谁说话呢?”

张二把手机从耳边慢慢拿下来,慢得就像连带着撕下了那只耳朵。

他面颊上的肌­肉­像通电般抽搐着,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敢这样跟他说话,如果是面对面,他绝对会让他在一秒钟内变成一具尸体。

刚刚,八点四十三分,他第二次拨通了雇主的手机,手机占线,对方开机了。他等了一会儿再拨过去,这次通了,结果对方嚣张的骂声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又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笨蛋,当然,对于这种情况他们早就准备了应对的方法,一周前对方去家乐福交定金那次,那个人虽然用口罩把那张脸捂得严严实实,但他忘了他那辆宝马车跟起来并不算什么难事。他们得到了他的住址,没别的意思,就是要防备今天这种事发生。

“他说什么?”张一问。

张二把手机丢进仪表盘旁的凹槽:“骂我,挑明那笔钱不给了。”

张一忽然像猫头鹰那样笑起来,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笑过,他问弟弟:“那天你开车跟的,他住的小区叫什么庄来着?”

11.杨雄、张君子、聂汶玲

杨雄推开病房的门,床是空的,床尾堆着皱巴巴的灰­色­西装和黑­色­休闲裤,衣裤的口袋都被狼狈地翻了过来,像是死狗吐出了发白的舌头。

他走到床头按下了呼叫电钮,好半天才过来一个像是实习生的小护士,把门开了一道缝,探进头问杨雄:“你是病人家属?交钱去三楼。”

杨雄亮出警官证,指指张君子的病床:“公安局的,这床上的病人去哪儿了?”

小护士左看右看,露出一副非主流的表情:“刚才好像还在的,他走不远,你自己去找吧,要不就坐床上等着。”

说完她的脸在门缝里消失了,门砰地关上了。

杨雄在病床上坐下,肋骨虽说还有些疼,但比刚才已经轻了很多。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人回来,他索­性­下楼去找,踱到大厅一侧的超市,透过超市的玻璃门,他看到一个头上缠着厚厚绷带的富态男人正站在门口的柜台边打电话,正是抢劫案的受害人。他的表情很复杂,像是焦急,又像是愤慨,接着,他对着电话响亮地骂了一句,把话筒砰地丢回话机。

杨雄看他打完了电话,于是站在门外等他出来。

但男人撂了电话,像是思索了一下,马上又捡起了话筒,手指飞快地拨了一串号码。

他抱着电话说起来,这次他转了个方向,背对着杨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有点小,紧绷在后背上。

杨雄等了两分钟,见他还没有要撂电话的意思,实在不耐烦,于是推门进去,打算叫他一下,可就在他走到男人身后时,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感到诧异的词。

杀手!他听到男人说。

杨雄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男人的声音忽高忽低。“……肚里的孩子……花几十万轻松买你的命……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找人杀了你……”

杨雄玩味了一下这句话,很露骨的恐吓,不知道电话那端是谁。

他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想听他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但男人已经缓慢地放下了电话,他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杨雄拍了拍他的肩,他木木地回过头来,脸­色­煞白,就像个即将被阳光晒化的雪人。

“市公安局的。”杨雄亮出证件,“想跟你谈谈。”

他看到这个男人哆嗦了一下,像是被烫着了,随即把目光从他的眼睛上闪开了。杨雄心里一动,警察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一定有问题,他心想:那我就更加有必要和你谈一谈了。

12.聂汶玲、张君子、张一、张二

门铃响起来时,聂汶玲正在同丈夫张君子通电话。她穿着件玫瑰红的肥大浴袍,腹部高高隆起,像个暴怒的女王般在偌大的客厅里走来走去。

如果张君子此时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个巴掌甩过去。

这个男人除了吃软饭,拿着她的钱花天酒地,实在没有一点用处,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他居然也办出了纰漏。

说起来,最近聂汶玲有一件烦心事,不久前她和刘树人掰了,刘树人的公司叫大华商贸,两人不仅是同行,也曾是合作伙伴,还曾是那个。但掰了以后就是敌人,更重要的,原来作为亲密战友共同做过的一些事,在敌人手里也就变成了把柄和定时炸弹。成了敌人,刘树人也就不再笑容可掬,近两个月已经找她拿了三回钱。成了敌人,聂汶玲自然不甘心被他在案板上随意削来剁去。聂汶玲是个女人,可也不是普通的女人,于是她决定让刘树人消失。她通过道上人联系了个杀手,然后就把这件事交给了张君子,今天张君子从她手中拿走了张五十万的银行卡,说是去结清付给杀手的余款,结果从下午起便同她失去了联系,直到刚刚打来电话,说那笔应该付给杀手的钱竟让人给抢了,他自己也被打伤进了医院,更可笑的是,连手机和杀手的联系方式也稀里糊涂地搞丢了,他只能在医院的超市里用公用电话灰溜溜地打给她。

“怎么就不砸死你呢,砸死你我再奖励那个抢劫犯二十万。”聂汶玲恨恨地骂道。

“你不要这么激动,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张君子很不满。

“就你这副德行,我真是瞎了眼,还要给你生孩子,一点屁事都办不利索。”

电话里张君子语速飞快地解释:“我也不想的呀,抢劫这种事谁能预料得到?你不要光顾着骂我,我都脑震荡了,你赶紧来医院交钱,要不人家要把我搬到走廊上去的。”

门铃就是这时响起来的,执拗地响个不停,聂汶玲朝门口走过去,但她的骂声并未停息:“你怎么不死啊,明天我就找个人把你也做掉。”她移开手机气呼呼地对着门上的对讲机问,“谁?”

“物业的,查一下电路。”门外答道。

张君子的声音絮絮叨叨地传来:“你不要总是这么粗鲁,骂我能解决问题吗?现在最主要是要联系到——联系到那个——”

聂汶玲拉开厚重的防盗门,门外站着两个长相平凡的年轻人,都穿着黑­色­的西装,她对这两个人没什么印象,那些物业、保安,在她眼里都长得差不多,就像一只麻雀与另一只麻雀那样没什么分别。

她正准备训斥他们几句,突然她的表情僵住了,手机从她手里滑落,掉在门前的台阶上。

一把枪顶在她的左眼上,她甚至都没看清它是怎么出现的。她脸上的彪悍与蛮横一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得近乎呆滞的神情。

张君子的声音仍旧呶呶不休地从台阶上的手机中爬出来。

“我那个手机,还有记号码的那张钱也不知道给哪个龟儿子捡走了,我打电话跟他商量,他不仅不帮忙,竟然还骂我,现在的人心真是一天比一天坏掉了,这社会真是没救了。”

张一猫下腰捡起手机,贴在耳边。张君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最担心的就是那个杀手,他们那些人没有人­性­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找我们麻烦,好在他不知道我们住哪,上回去家乐福超市送定金时,我特意戴了口罩,我估计……”

“你估计自己肯定死不了,对吧?”张一突然Сhā话了。

电话里的声音猛地断了,空白了好一会儿,才像地洞老鼠似的重新冒出头来:“谁?你是谁?”

“你猜呢。”张一的声音仍旧不大。

张君子不吭声了,他­干­­干­地咽了口吐沫,喉咙里咕噜一响。

“你是……”他惊呼起来,“杀手?”

“你家的房子挺大,就是老婆差点。”

张君子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张一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上:“现在是九点半,你听好,我给你一个钟头,只要你在十点三十分以前把钱放进那个桶里,前面的不愉快咱一笔勾销,我就当你记­性­不好给忘了,可是——”他声音­阴­森起来,“如果十点三十分零一秒时那个桶还是空的,你就不用来了,那笔钱就算我送你老婆的丧葬费,你老婆好像怀孕了,不知道这二十万够不够你儿子那份。”

这句话突然令张君子变成了一只被狼激怒的兔子,他出人意料地叫喊起来,激动让他微微有些口吃:“钱我保证会给你,但你要是敢动她肚里的孩子……我告诉你,我也认识很多……很多道上的朋友,花几十万轻松买你的命,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找人杀了你,所以……所以……”

张一笑起来,这次是发自内心的,他由衷地感到好笑。

“道上的朋友?那你好好想想,是去找你道上的朋友,还是去找钱,我是无所谓。”

他挂了电话,微笑着拍了拍聂汶玲那张饱满的胖脸。由于恐惧,那张脸看起来有些滑稽。

“你男人真是缺心眼,到这份上还跟我撂狠话,还‘道上的朋友’。”

女人终于缓过神来,她强作镇定,拿出了谈判的口气。

“我知道你们是谁了,我们可以谈谈。”

“好啊。”张一一枪柄击在聂汶玲耳根处,胖女人顿时瘫软下去。张一低头看着她,“你先说。”

女人一动不动,已经昏厥。

“你不是要谈吗,怎么又不说话?”张一挽起衣袖招呼弟弟,“搭把手,把这胖娘们抬到车上去,再找点什么把她嘴堵上,免得一会儿她醒过来瞎叫唤。”

13.灰狗、小眼等同伙

灰狗回到他们租住的小院时天还没黑,他光着膀子,显得很狼狈。

院子里住了六七个同伙,下午的遭遇小眼已经抢先帮他广播出去了,还顺便宣传了一下自己的仗义,他把那辆切诺基的惨状描述得极为严重,好像他不是用钥匙划花了它,而是把它砸成了一堆废铁,因此当灰狗一进院门,所有人都哄笑起来。

见灰狗回来,小眼起身招呼大家去吃烤串,喝了点酒,一群人大呼小叫地往回走,就在他们经过新东里附近的一家饭店时,一辆白­色­切诺基从楼旁的院子里开了出来,拐上了街心,小眼眼尖,一眼就认出车身那些乱糟糟的划痕正是出自自己的手笔,他立刻兴奋起来,挥手招呼众人:“别吵吵,看到没看到没,就是那辆车,那个傻Ъ管闲事的,小狗下午就是差点栽在他手里。”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盯着那辆驶远的切诺基看,灰狗拉了拉小眼的胳膊,心有余悸地说:“还是别惹事了,那人挺猛的,看着就不好惹。”

小眼很少把眼睛睁得这么大。他教训灰狗:“我说你就是个孬货吧,猛怎么的,就算他是好虎也架不住咱们群狼,你要没胆儿去就在这等着,我也不是针对他这个人,我是对事,我就是要杀杀这股子见义勇为的歪风邪气。”他扭头征求众人意见,“我说的对吧?”

“对。”其他人纷纷点头。

这时切诺基已经开出去二十多米远,小眼一马当先,领着其他人冲到路边拦下两辆出租车,灰狗迟疑了一下,还是上了车。他有点紧张。

小眼坐在头一辆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指挥司机跟住前面那辆车。

白­色­的切诺基在夜­色­中显得十分扎眼,车速也不算快,因此出租车跟起来很从容,五分钟后,切诺基在市中心医院的正门前停下了,等小眼他们下了出租车靠过去,开车的男人已经进了医院主楼,他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被盯上了。

“怎么办,要不要等他出来­干­他一顿?”旁边有人问。

小眼盯着眼前的车看了一会儿,忽然邪邪地笑了。

“用不着那么费事。”他说,“这车的刹车一看就有问题,我得帮他修修,免得出危险。”

14.胡四娄、许虎、张二

胡四娄走进卧室,问许虎:“跟谁打电话?我在楼道里都听着动静了。”

“刚才在饭店停车场被咱修理的那小子,这电话不就是他的吗?”

这有些出乎胡四娄的意料。

“他打电话来­干­什么?都说什么了?”他拿起那部手机调出呼入号码,有两个号,头一个是7位的座机号码,第二个仍旧是隐藏号码。

“问我有没有看到张一百块钱,说他把一个手机号记在上面了,结果让我骂得跟儿子似的。”许虎想起了刚才的情形,忍不住笑起来。

胡四娄思索了片刻,回拨了那个座机号码,听里面说了两句话后就放下了电话。

“公用电话,这人做事还真是谨慎,一点痕迹都不留,不简单。”

许虎满不在乎:“不简单不也让咱给­干­了?有枪也没有我的榔头快。”

胡四娄淡淡说道:“刚才是咱们运气好,那几枪没打中,榔头到什么时候也比不了枪。”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说钱上记了个电话号?有没有说那个号是谁的?”

“他说是一个朋友的。”

胡四娄心中一动,他正愁联系不到那个人,如果能通过他朋友找到他也不错。

他转身下楼,快步走回那家小店,跟店主换回了那张钞票,钞票上果然写着个手机号码。出了门,他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这个电话。

手机响起来,张二拿起来看了一眼,是张君子的号码。他接起电话,语气生硬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胡四娄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还”。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些。

“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想通过你找你的另一位朋友,刚才我兄弟跟他闹了点不愉快。”

张二扭头看了眼张一:“我们是一起的,有什么话跟我说吧。”

“那拜托你跟那位朋友解释一下,刚才的事纯属误会,我兄弟年纪小,不太会说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对方冷笑。

“你就是他说的什么道上的朋友?能轻松要我们命的那个?直说吧,你想怎么样。”

“那我就直说吧,我对你们的枪比较感兴趣。”

张二把这句话理解成了一句挑衅,再次冷笑起来。“我不光有枪,还有子弹,子弹你要不要?”

他的话里充满了火药味,胡四娄心里的火也开始一点点往上拱,他勉强压住。

“我觉得你也能听得出来,我是真心诚意想跟你商量……”

“打住,”张二将他的话拦腰截断,“速速把那二十万给我拿过来,我只要钱,钱到位,前面的不愉快一概翻篇,钱不到,我就要杀人。”

胡四娄愣住,脑中有一道闪电划过,他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了。

“我问你,”胡四娄一字一顿,“你是怎么知道那二十万的?是谁告诉你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停了停,他又道:“你们是不是监视我们来着,跟我们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老鼠如果聪明,就不会跟猫逗闷子,看表,你们时间可不多了。”

电话断了。

胡四娄慢慢抬起头,在他眼里,马路边零星的行人忽然都变得可疑起来,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随着思路清晰起来,一阵恐惧蔓延了他全身。

他意识到自己和许虎落入了人家设置好的圈套,很可能从他们踏入北城的第一天起就被本地的帮派盯上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眼睛里,他终于想通自己的钱包为什么会落在对方手中,然后又像是巧合般出现在他眼前,这根本就是一次经过­精­心策划的警告和戏弄,意在告诉他们,他们可以随意取走他们身上的任何东西,包括他们两个人的­性­命。那张写有手机号的纸币,应该也是这场猫鼠游戏的一部分,是他们故意放在钱包里的,见他迟迟没有发现,游戏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于是打来电话予以提示,现在他按照这个电话打过去,对方玩腻了,终于亮出了底牌:他们就是想要那二十万。

如果他们想要这笔钱,直说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搞这么多弯弯绕?是为了显示他们的强大,从戏弄中获取快感?太欺负人了。

看来那笔钱藏在工地已经不安全,需要马上取出来。他和许虎也不能再继续逗留了。

胡四娄返回出租屋,让许虎马上收拾东西。

“先去饭店停车场把捷达拿出来,然后到工地取钱,拿到钱立刻离开北城,越快越好。”

“哥,出什么事了?”许虎有些慌。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路上告诉你。”

15.杨雄、张君子

杨雄背靠着402病房的窗台,左手攥着车钥匙,右手装作若无其事地放在腰间,实际上是在按着仍旧隐隐作痛的肋骨。他望着坐在病床上的白胖男人,愈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这个名叫张君子的男人一定有问题,他不停地看墙上的钟,不停地舔嘴­唇­,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急于出去交配的猫。更可疑的是,他拒绝给家里人打电话。“我妻子不在家,她到外地出差去了。”他这样说,同时用手指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关于下午在银行门口发生的事,你有什么想法,或者怀疑,都可以跟我说。”

张君子摇头:“没什么可说的,我什么都没看见,就给打晕过去了。”

杨雄注意到他又瞄了眼墙上的石英钟,杨雄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九点四十八分,秒针­精­神抖擞地走着,抑扬顿挫。

“我真没什么可说的,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要不我明天去公安局找你。”

“不用明天,你现在就好好想,你去银行取钱都谁知道,还有你这钱准备用来做什么?”

张君子突然间爆发了。

“我没有被拘留吧?我还有人身自由吧?我跟你说多少遍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有事,你赶紧给我离开。”

杨雄也不恼:“没人限制你自由,我说了我有车,你要去哪我开车送你过去。”

张君子盯着他手上的车钥匙,像是被催眠了,停了几秒才说:“我不用你送。”

“那你的事还是不急,不急就放一放,先跟我这做完笔录再说。”

“我不做可不可以?我的钱被抢我愿意,我不需要你们帮我破案,行不行?”他像是最后下了决心,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我要出去。”

杨雄跟在他身后:“我陪你去。”

张君子拉住门把手的手慢慢放下,他转过身定定地望着杨雄:“好,我做,你问吧。”他走回来坐在床边,把手搭在床头柜上。

杨雄提了把椅子放在他对面,刚坐下,就见张君子忽然站起来,对着门的方向说:“刘护士,是不是我家来人了?”

杨雄跟着望过去,等发现房门那边根本没人时为时已晚,张君子手里的烟灰缸已经结结实实地拍在他后脑上。

杨雄重重倒地,恍惚中,他感觉手里的车钥匙被拿走了,随后是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开门声、关门声,最后是脚步在走廊中渐渐远去的声响。

他挣扎着撑起胳膊,可说什么也爬不起来,就像魇在了一场梦里。

不知道打警察会是什么后果,张君子边往外走边想,可他别无选择,他总不能跟警察交底,说自己雇凶杀了人,因为没有及时给杀手送佣金,老婆被杀手绑了。行吗?

这种事只能自己解决。

走出医院大门,张君子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路边那辆白­色­的切诺基,跟它并排的还有七八辆其他牌子的车,他确认了下车钥匙上的车标,应该就是这辆。

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坐在花坛上,目光像在朝自己这边瞟,其中有两个看到他后站起来,又坐下了,像是被身边的人拉了一把。

他无暇顾及这些人,解锁上了车。

仪表盘上的电子钟已是九点五十七分,距离期限只剩下半个小时,他的心紧缩了一下。

说心里话,他对那个女人的生死其实并不太关心,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孩子。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想象着小生命降生那一刻的情景,现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支枪,顶在聂汶玲的肚子上,枪响了,血洞里出现了胎儿血­肉­模糊的小脸,他未曾谋面的孩子。

头上的绷带松脱了,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他­干­脆将纱布和绷带一把扯掉,扔出车窗。

他盘算了一下时间,如果开快些,十几分钟差不多能到东郊,但问题是他这样跑过去有什么意义,对方要的是钱,银行卡里还有30万,但现在这个时间要一下子提这么多钱也很难,他想起自己办公室抽屉里有十几万现金,手上这个戒指也能值几万,都给他,差不多也够了。

想到这,他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他发动汽车,将油门踩到底,切诺基号叫着冲了出去。

快到一个路口时,前方亮起了红灯,他急踩刹车,但切诺基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直直朝一辆等灯的小货车冲去,他猛打方向盘,车身在隔离墩上擦出一串火星,掉转方向扎向隔道一辆满载钢筋的卡车,钢筋束像是无数根标枪,在车斗里严阵以待,泛着乌黑的冷光,挡风玻璃破碎那一瞬,张君子知道这十几分钟的路程自己赶不完了。

16.何勇

晚上九点三刻,何勇开着一辆银灰­色­的丰田花冠往回走,心里非常满意,那个叫范二贵的朋友还算仁义,虽说已经跻身老板之列,但仍没有忘记十年前一块给人看仓库的交情。听说他车丢了,二话不说就把这辆花冠借给了他。

这才是真正的朋友,祝他的洗浴中心生意兴隆,如果下次范总有事求到他,只要不是关乎生命安危的大事,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经过白庙大街的路口时,他看到远处围了一群人,一辆装满钢筋的卡车横在路中间,车厢侧后方Сhā着辆严重变形的白­色­SUV,前轮悬空,玻璃碴子碎了一地。

何勇刚想拐过去看热闹,忽然看到迎面开过去一辆黑­色­的捷达轿车,有点像他的那辆,何勇忙踩住刹车,把头伸出车窗朝后看。

那辆捷达已经驶出了四五十米远,路面上光线暗淡,他吃不准是不是他的车,他手忙脚乱地掉了个头,朝那辆车追上去。

天空中频频亮起闪电,但雷声迟迟没有到来。几个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被拉得细长,随即就被更多更密的雨滴覆盖住了。

17.杨雄

医院超市里,杨雄一手捂着头,一手在键盘上按技术中队的电话。

他在402病房的地板上缓了足有十分钟,才抓着床脚一点一点站起来,后脑像是裂开那样疼。他走出病房,急需找一部电话联系到局里的同事。

自从偷听到张君子的电话后,他就已经有了层猜疑,张君子对一个人发出了死亡威胁,还提出要找人杀死对方。如果在当时还可以理解成一句有名无实的恐吓,那么后面发生的事就不能不令杨雄担忧了。

他不惜打伤一个警察,逃离医院,显然某一件事令他陷入了疯狂,那么他接下来­干­出什么都不奇怪。

他需要弄清张君子那两通电话都打给谁,尤其是后一个,他所威胁的那个人是谁。

电话通了,杨雄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警号,让对方立刻帮他查一下他正用的这个电话的通话记录,他回忆了张君子拨打电话的时间,补充道:“八点四十到五十之间,应该是连着拨出去的两个电话,第二个是个手机号,最末尾那个数字好像是8。”

“这个时段里只有一个拨出号码尾数是8。”对方念了一个号。

“那这个电话前面那个号呢?”

对方又念了一个。

“你帮我查查这两个号的主人都是谁。”

等了一会儿,电话里说:“8这个号的登记人叫聂汶玲,前一个号没有记录,一周前新开通的。”

杨雄皱起了眉头:“聂汶玲?”

一阵冷风涌进来,窗外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雨声,那些在院中慢吞吞行走的人像是被换了一个挡,纷纷奔跑起来。

18.胡四娄、许虎、张一、张二

出于谨慎,胡四娄仍旧把捷达停得离工地有一段距离,两人轻手轻脚地步行过去,雨已经把他们全身淋得透湿,但两人毫不在意,对胡四娄来说,这雨倒让他心里踏实了一些,雨下得这样大,也许那帮人暂时不会出门。

工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周遭一片死寂,只有哗哗的雨声响彻天地。

在围墙外观察了一会儿,胡四娄确定里面应该没有人,于是两人挤过铁门进了工地,摸黑来到藏钱的那栋烂尾楼前。扒开蓬松的泥土,编织袋还在,胡四娄拉出装钱的帆布包,其他衣物之类根本未加理会,直接把土填了回去。

许虎忽然碰碰他的胳膊:“好像有车声。”

胡四娄立刻停下动作,一动不动地竖起耳朵听,但除了沉闷单调的雨声什么都没有。

他站起来朝围墙的方向张望,仍旧是一片连着一片浓郁的黑,没发现任何亮光。

他正要说许虎听错了,一声咳嗽清楚地传到他耳里,他立刻拉着许虎蹲下来。他搜索着声音的位置,就在工地大门的方向,接着是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还夹杂着女人的哽咽。那扇倾斜的门咯吱一声响,显然缝隙被人推得更大,随后有人挤进来,听起来不止一个人。胡四娄瞪大眼睛朝那边看,但夜­色­太黑,什么都看不到。

脚步声慢慢接近了胡四娄所在的这栋楼。

一个男人的声音,带有明显的东北口音:“大哥,雨这么大,他不会不来赎他老婆吧?”

另一个声音更低沉些:“几点了?”

一小块浅蓝­色­的荧光亮起,有人按亮了手机。“马上到点了。”

胡四娄借着这微弱的光终于看清,一共是三个人,两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一个穿着睡裙的胖女人,女人嘴里塞着东西,被其中一个男人用一把枪指着头,一摇一晃地朝楼洞口走过来,边走边抽噎着。

胡四娄脑子里飞快运转,看样子这三个人不像跟踪他们那伙人里面的,从眼前的情形判断,很像是两个男人绑架了这个女的,然后等她的家人来交纳赎金。

手机屏幕的荧光亮了几秒钟后暗了下去,四周再次陷入了黑暗。

胡四娄和许虎屏住呼吸,紧贴着湿漉漉的水泥墙,一动不动,三个人走进了距他们十来米远的楼门,一束黄亮的光从楼门透出来,摇晃不定,接着是咣当一声,像是一个铁桶被踢飞出去。

“没来,要不要杀了这个女人?”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声音低下去,听不清里面的人在商量什么。

胡四娄猜测,两人应该是约了对方拿钱来赎人,结果没来,按照专业经验,现在肯定是要给­肉­票的家人打电话下最后通牒了。他和许虎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对方被牵扯进去,对方手里有枪,发现有目击者说不定就会灭口。他抹了把流到眼睛里的雨水,心说北城的水的确很深,一下午就碰到两拨带枪的,混黑道的有,绑票的也有,就自己没有。

他贴墙半蹲着,把帆布包放在膝盖上,就在这时,他怀里的电话忽然唱了起来,王菲的歌声婉转,胡四娄却暗暗叫苦,忙昏了头,竟然忘了关机。

他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像是从炉火中赤手捡出热红薯,手一滑没有拿住,手机掉到水洼里,铃音戛然而止。

两条黑影已经闪电般地跃出了楼门。

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摇晃了两下后,准确地锁定了胡四娄。胡四娄知道同手电筒搭档的,一定还有一只乌黑的枪管,因此蹲着也没用了,反倒显得狼狈。两人慢慢站起来,胡四娄把帆布包悄悄往身后挪了挪,但那束光立刻跟上了那个包,然后回到他脸上。

刺眼的光线令胡四娄一阵眩晕,眼花缭乱的光幕后面更加漆黑一片,看不清那两人的长相。

“把包扔过来。”其中一个开口了,“虽然晚了十五秒,我就不那么较真了。”

胡四娄把帆布包抱在胸前,许虎在他身后攥着榔头,手微微发抖。

“不是的……”胡四娄意识到这两个人把他们当成|人质家属了,想解释。

“扔过来。”那人加重了语气。

胡四娄知道再不照着他的话做,那把枪很可能会响。

他恋恋不舍地把帆布包丢过去,一条人影立刻蹲下去,拉链哗地被拉开,随之响起钞票被手指捻动的嚓嚓声,片刻,那人站起身:“没问题。”

另一个声音道:“既然你把剩下的钱带来了,那我们也遵守承诺,放过你老婆,等我们离开半个钟头以后你们再走,听到没有?”

手电的光芒消失了,湿漉漉的脚步声在黑暗中迅速远去,铁门响了几声。

胡四娄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再看许虎,他的长发像是沾了水的脏拖布,一束束水嗒嗒地耷拉下来,他看上去有点发愣。

胡四娄用同样水淋淋的手给他捋了捋头发,两人慢慢走进楼内,一团肥胖的黑影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胡四娄盯着这个面目不清的胖女人看了好一会儿,­阴­森森地说道:“因为你,我的二十万没了,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赔?”

他向前跨了一步,踢到了个翻倒的铁桶,于是把它倒扣过来,坐在上面。他扯掉堵在女人嘴里的东西,发现竟然是一只灰­色­的男袜,马上厌恶地丢回到女人脸上。

“刚才那两个小子绑架了你是吧,”他微笑着说,“那我打听一下,到底有没有人来赎你呀?”

19.何勇、张一、张二

何勇刚拐下公路上了土路,花冠就熄了火。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捷达车,连同坐在里面的偷车贼在他视野里消失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像要吃人。

他一脚踹开车门,跑到后备厢里翻找起来,找到一支钢笔大小的塑料手电筒和一把半米多长的扳手,他一手握一个,撒开腿朝着捷达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冰凉的雨水泼在身上,他边跑边发着狠,不时亮起的闪电像出了故障的路灯般闪烁不停。

他像藏獒一样追着新鲜的车辙跑了几里路,车辙偏离了泥土路,拐进了路边一片黑乎乎的树林,他走进去,发现他的捷达停在树林里,但里面没人。

何勇用手电筒往驾驶室里照,钥匙不在上面。

他照向脚下,一行凌乱的脚印从车门下延伸向树林外,他跟着脚印又回归了那条泥淖的土路。

他继续追踪下去,那把扳手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像是焊上了一般。微型手电的电池即将耗尽,由一道光柱渐渐萎靡成一点昏黄,何勇丢掉它,摸着黑往前走。

前面出现了一个工地,残破的铁门紧闭,但中间的缝隙勉强能挤进一个人。

偷车贼是不是进了这工地?何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正犹豫是不是要进去,这时听到了门里的脚步声。

何勇连忙后退一步,靠在门根处,手里攥着扳手,两眼死盯着铁门中间的空隙。

一条人影费力地挤出来,接着转过身拉着铁门,又一个人探出半个身子,把手里的包先扔出来。

何勇无声地贴上去,使足了力一扳手下去,先出来那人哼也没哼就倒下了,铁门反弹回去,把第二个人夹在中间,那人一惊,抬起头这才看到何勇,急忙把手伸向怀里,何勇的扳手已经到了,他左右开弓对着那颗脑袋连抽了四下,那人软绵绵地倒下了。

何勇返回去给第一个人补了两扳手。

见两个人都倒在黑暗里不动了,何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中郁结了一天一夜的怨气随着这一吐完全消散,他感觉到遍体通泰,仿佛不是被雨浇了半天,而是刚刚蒸透了桑拿出来。

这感觉难以形容,太爽了。

他注意到脚边的帆布包,踢了一脚,飘轻。走过去捡起来,水淋淋地拉开拉链,等他看清里面装的东西,在无边的黑夜里,他像是给强光晃了眼。

满满一包钱,满满一包,全是一百的。

何勇觉得脑子不够用了,这两个家伙既然有满满一袋子钱,为什么不去买一辆奔驰或宝马,­干­吗要偷一个可怜的黑车司机的二手捷达?

他看着这些影影绰绰的人民币,仿佛被某种魔法给定住了,好半天终于挣脱出来,他弯下腰,开始逐一在两人的口袋里摸起来,寻找他的车钥匙,在其中一个人的西装口袋里,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带着金属的凉意。

他抽出手,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这支枪,大脑瞬间空白了。

看来不光是偷车那么简单了,这是一个,他回想着新闻里的说法,“涉枪涉黑的暴力犯罪团伙”。没错,他们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罪恶?

工地深处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20.胡四娄、许虎、何勇

听到有人进了工地,胡四娄兴奋起来,应该是女人的丈夫来赎人了,看来刚才失掉的钱将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到他手里。他相当于从那两个绑匪那里批发了一起绑架案,然后再转手卖出去。起码没亏。

那个人出现在楼洞口,背后是比他的身影稍微亮一点的夜空,他的轮廓看起来很强壮。

许虎攥着榔头慢慢站起来。

胡四娄把匕首架在胖女人的脖子上,刀刃马上就陷进肥软的皮­肉­里。

他问门口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勇。”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赎金带来了?”胡四娄问。

男人站在门口,好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说:“我知道了,是绑架,你是不是用刀架着她,这么说你们没枪吧?”

胡四娄看到他背后鼓出一团,应该是个包。

胡四娄说:“有没有枪怎么地?别他妈废话,把包放下。”

男人抬手举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颤声道:“别动,我可有,我这……可是真的。”

胡四娄盯着他的手,可实在看不清,他将信将疑:“你说是枪我他妈就信啊,你们北城哪那么多枪,碰见一个就有,碰见一个就有。”

他竟有些悲愤起来。

男人苦口婆心地解释:“我骗你­干­什么,真是枪,不锈钢的。你把她放开。”

胡四娄的匕首在女人脖颈上贴得更紧,女人呜咽着,散发出的热气和香水味让他恶心。

“你有种,带枪来救媳­妇­?那你打我一枪。”胡四娄腾出手恶狠狠地拍拍脑门,“瞄准点,往这打。”

他架着胖女人一步步往前逼近。

男人畏缩地向后退去,胡四娄顿时生出了信心,他断定这个人是在虚张声势,他根本就没有枪,他手里拿的也许只是从外面捡到的一段塑料管。

许虎突然出手了,抡起榔头猛砸过去。

男人猝不及防仓促后退,绊在门口的一堆砖块上直直向后倒去,恰好躲过了许虎这一击。

在男人跌倒的一瞬间,枪响了。原来他真的有枪。

许虎反应极快,在枪响的一刹那转身就跑,眨眼间已经蹿到了门外,晚上在饭店停车场经历过一次,多少积累了些被枪打的经验,因此这次不再木讷。

胡四娄把胖女人一推,随即跃出门去,同样撒腿就跑。

两人攀上围墙,不管不顾地跳下,摸着黑朝一个方向没命地跑去。北城的确是个可怕的城市,这里似乎每个人都有一支枪,钱既然找不回来,命就不能再丢在这里了,他们决定马上离开,哪怕是步行。

他们在暴雨闪电中走了一夜,终于走出了北城市地界,太阳升起时雨终于停了,两人像是被抽空了身体,颓然倒在路边,在泥水中昏昏睡去。胡四娄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被一群人持枪追赶,他没命地跑,但怎么也跑不出他们的­射­程。

21.何勇、聂汶玲

何勇头昏脑涨地爬起来,手里还握着那枪,枪身散发出一股火药的味道。刚才好像是走火了,但显然没有打到那两个歹徒,他们从自己身边跑出去,比草丛里跳出来的野兔子还快。

一团黑影趴在门里,应该就是那个被挟持的女人,也不知道长得好不好看。

他走上去拉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

但他立刻感觉到不妙,女人的身体在剧烈地抽搐,两条腿无声但又是很有力地蹬着,随即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味道很新鲜,他记得小时候家里杀猪,刀刚Сhā进猪脖子,血像小溪般喷出时,空气中漾开的就是这种味道。

胖女人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身体,然后一下子就松了。她静止下来,何勇感到她滑腻温暖的胳膊瞬间凉了下来。

他惊恐地推开她,意识到刚才那一枪并不是一无所获,子弹找到了她的身体。

他杀了她。

何勇缓慢后退,突然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跑起来,他穿过坑洼不平的空地,挤过铁门,被他打倒的那两个人仍旧一动不动地倒卧在泥水里,他跨过他们的身体,冲上了那条被雨水浸泡得像雪花膏一样陷脚的泥土路,朝着不知道是哪里的方向,一直跑下去。

跑过一个鱼塘时,他猛然发现手里还提着那支枪,他像甩开一条蛇那样丢开它,枪在黑夜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被雨水淋湿的池塘,溅起一声轻响。

他继续跑。他杀了人,现在他哪都不想去,只想回家。

22.张一

张一捂着头慢慢坐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还在那个工地门口,刚才一定是遭了张君子的暗算,他假意来送钱,却在门外埋伏了人,自己和弟弟太大意了。

雨还在下着,从黑黢黢的天顶倾泻而下,像是有无数条水鞭抽打着他的身体。他手膝并用爬到弟弟身边,张二脸朝下俯卧着,一动不动,身体周围已经积起一个不小的水洼,他的口鼻都浸泡在水里,张一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用尽全力把弟弟僵硬的身体翻过来,颤抖着伸出手指搭在他的颈动脉上,随之发出一声哀号。

他抱着弟弟的尸体在泥水中坐了不知多久,闪电一次次地亮起又熄灭。他爬起来,背起张二的尸体,一步一趔趄地向藏在远处草丛里的越野车跋涉过去。他的心里没有恐惧,甚至也没有仇恨,他只想带着弟弟离开这里。

23.杨雄的陈述

东郊一处工地发现了一具女尸,尸体是被一对高考后出来游玩的中学生发现的,死者身份已经确认,名叫聂汶玲,巧合的是,她丈夫张君子昨晚刚刚在一起交通事故中丧生,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这其中有什么­阴­谋。

对此,警官杨雄在内部会议上这样分析:“我认为张君子是幕后真凶,正是他雇用枪手杀掉了妻子聂汶玲,很可能他在储蓄所门前被抢走的二十万就是付给杀手的佣金,钱被抢只是他的障眼法,他假装钱被抢走,人被打昏,一方面掩饰他这笔钱的去向,另一方面也为了在杀手杀聂汶玲时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我在医院偶然听到了他打给聂汶玲的电话,威胁要杀掉她,我认为他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是要确认聂汶玲是否在家。小区监控录像显示,在他和聂汶玲通话时,杀手已经潜入了紫薇山庄。我也查了他昨晚打出去的两个电话,前一个电话是打给一个陌生号码的,而这部手机在东郊工地的现场被发现,应该就是杀手无意中遗落的,这是张君子雇凶杀妻的铁证。”

“那晚张君子引起了我的怀疑,我对他展开盘问,他顿时成了惊弓之鸟,于是趁我不注意将我打昏,抢了我的车企图外逃,结果车祸身亡。车祸的原因已经查实,我那辆切诺基的刹车被人动了手脚,应该是针对我的,我怀疑是我抓过的犯人出狱报复我,昨晚在一家饭店停车场,我就遭到了他们的袭击,他们是要置我于死地,结果被张君子­阴­差阳错地撞上。”

“张君子杀妻的动机还有待确认,法医在解剖时发现,聂汶玲已经怀孕六个月,DNA检测证明孩子是大华商贸的刘树人的,据我们调查,刘树人和聂汶玲过从甚密。那晚在张君子打给聂汶玲的电话里,我也听到他提到了孩子,因此我怀疑这就是张君子杀妻的动机,他可能发现了孩子不是他的,深受打击,以致动了杀人的念头。刘最近也失踪了,我怀疑他很可能也被张君子雇凶杀害了,只是尸体还没有找到,无法作出定论。”

尾声

一周后的某天傍晚,杨雄刚开着重新喷好漆的切诺基驶进小区车位停好,就看见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顺着小区甬路开过来。杨雄朝驾驶室里望了一眼,见开车的竟是何勇。

他放下车窗打招呼:“这谁的车?”

何勇闻声抬头,见是杨雄,竟哆嗦了一下。“我的……我新买的。”

杨雄眉毛一挑。“嚯,”他调侃道,“几天没见发财了?”

何勇咧着嘴,小心地赔着笑:“算是吧,小财,一笔小财。”他眼神闪烁,似乎不敢正眼看杨雄的脸。

杨雄推开车门下了车,边锁车边不回头地问:“还开黑车呢?我还没见过有开着奥迪拉黑活儿的。”

“哪有,我刚从西山檀香寺烧香回来,”何勇依旧坐在驾驶室里,局促不安地盯着杨雄的后背说,“兄弟我不开黑车,我……信佛了。”

梦杀

文/闲云归路

1.梦境的要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一种新行业:造梦。凭借神秘的技术,甚至巫术,做这行的人能制造出各种各样的梦境。人们可以在梦中做一些在现实中做不到或者不敢做的事情,而制造梦境的这一类人,被称为造梦师。

钻石大厦的顶层有一个巨大的游泳池,此刻,李青石正在里面游泳。

李青石今年三十三岁,身材健硕,相貌英俊,是皇龙集团的总经理,算得上年轻有为。

不知为何,游泳池里的李青石,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一个人匆匆走过来,这人二十多岁,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他叫何远,是李青石的助理。一年前来到公司,为人­精­明,办事得力,李青石很是赏识他。

“李总,您找我?”何远低声问道。

李青石慢慢游过来,问道:“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何远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低声道:“李总,我找了几个,但都达不到您的要求。”

“那就继续找,我要最好的造梦师,最好的,明白吗?”

“是,我这就去找!”

何远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李青石望着有些­阴­沉的天空,陷入了回忆当中。

四年前,李青石已是辉腾集团的董事长,叱咤风云,年少有为。但商场无情,因为一次重大投资失败,辉腾公司欠下了巨额债款,面临倒闭。他的别墅、豪车、美好的生活,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也就是在这时,李青石作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决定,他抛弃了在一起六年的女友晶晶,和另一个女孩儿付晓婉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李青石并不爱付晓婉,只因她是皇龙集团的千金小姐,付晓婉有能力并且也答应帮他还清债务,只要他同她结婚。

李青石清晰地记得分手的时候,晶晶脸上绝望的表情。

她是个好女孩儿,就算李青石一无所有,依然陪伴在他身边,在分手的前一天,晶晶还对他说:“我打算开个小店,多赚一些钱,帮你还债。”

但是,他背叛了她。

他已经习惯了富足奢侈的生活,没有勇气过那种清贫的日子。

他以为一切都会变好,但只过了两年的时间,付晓婉一改恋爱时的温柔和体贴,渐渐恢复了千金大小姐的脾气。一旦李青石做错了什么事情,付晓婉立刻高声叫嚷,颐指气使,丝毫不顾及是否有其他人在场。

李青石受她恩惠,不敢还嘴,只能默默忍受。而且,付晓婉有间歇­性­心脏病,受不了刺激。

他也想过离婚,但离婚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他的名车、豪宅、富足生活、社会地位……一切都将消失,他会变成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他告诉自己,就是死,也不能离婚,所以当付晓婉吵得日子没法过的时候,他只是低下头,什么话都不说。

他不知该如何发泄心中的痛苦,直到有一天,何远向他推荐了一个造梦师。

他还记得那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掏出一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一团闪烁着蓝光的烟雾状东西,带着微笑说道:“这就是上帝,这里就是天堂。”

他躺在床上,将烟雾倒进耳朵,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梦境的美妙,在那里,他抢劫了一家银行。

有了第一次的尝试,他愈加疯狂,开始做一些更极端的事情。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气,他甚至在梦中折磨自己的妻子,而且,要求也越来越高,最后竟然向造梦师提出,梦境的逼真程度要跟现实一模一样。

遗憾的是,中年人技艺有限,达不到他的要求,没有办法,李青石只好开始寻求更好的造梦师。

但是,好的造梦师万里无一,不仅需要高超的技术,还需要有极高的天赋,虽然几经努力,但依然毫无所获。

李青石叹了口气,从沉思中醒悟过来。

2.造梦师

一个星期后的中午。李青石正在处理文件,何远面带喜­色­,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李总,您要的人找到了!”

李青石毫不犹豫地说道:“这就带我去!”

半个小时后,在城郊一栋巨大的庄园门前,黑­色­的奔驰车缓缓停住,李青石和何远走了下来。

摁了墙上的门铃,片刻之后,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女孩儿,问道:“你们找谁?”

何远掏出一张名片,说道:“我们是皇龙集团的,找陆阳大师,麻烦你转告一声。”

女孩儿看了看名片,说道:“你们进来吧。”

女孩儿前面引路,辗转拐过几道弯,将两人带到一个房间的门口,说道:“大师就在里面,你们进去吧。”

正要推门,那女孩儿忽然道:“等一下。”

说完,从身上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递到李青石面前。

李青石莫名其妙,何远问:“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儿看了二人一眼,说道:“大师是聋哑人,只能通过纸和笔进行交流。”

女孩儿离去之后,何远说道:“李总,我在门口等您。”

李青石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布置古香古­色­,透着一股温暖舒心的感觉。在房间的中央拉着一个竹帘,竹帘后隐约能看见一个戴着面纱的人影。这就是造梦师了。

李青石走到竹帘前,掏出纸笔,将来意写在上面。

竹帘中间有道缝隙,可供纸笔传递。李青石将纸笔递过去,片刻之后,又递了出来,纸上写着八个字:你想要什么样的梦?

李青石写下了一个关于妻子的梦。

纸条很快递了出来,上面写着:一个星期后可以来取。

一个星期后,李青石派何远前去城郊庄园,带回来一个青­色­的小瓶。

当天晚上,李青石第一次见识到了如此真实的梦境,流动的光影,独特的设计,一切都恍如现实一般,在梦中,李青石用各种方法折磨妻子,尽情发泄着心中的怨气。

仿佛毒品一般,李青石对陆大师制造的梦境产生了强烈的依赖,几天没有做梦,便感觉浑身不自在,仿佛丢了魂儿似的。

一天上午,在董事局的会议上,付晓婉正安排着下一个季度的任务,中途忽然面­色­苍白,双手捂住胸口,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在医院里,李青石接到了医生的通知,心脏病复发。

这件事让他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他驱车赶往城郊庄园,在那个古香古­色­的房间里,向陆大师提出了一个要求:噩梦,越可怕越好。

竹帘后面的陆大师似乎有些发愣,好一会儿之后,纸条传出来,上面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李青石的回答是:这个你不需要关心,你只需要开个价格就可以了。

片刻之后,陆大师的纸条传了出来:十天后来取吧。

十天之后,李青石从陆大师那里拿到了一个黑­色­的小瓶。

当天晚上,等付晓婉熟睡之后,李青石轻轻起身,将瓶中的噩梦倒进了妻子的耳中,看着那团闪烁着红光的烟雾飘进妻子的耳中,李青石露出了一个冷酷的微笑。

第二天早晨的餐桌上,付晓婉眼睛红肿,不停地抱怨着昨晚做了一晚上的噩梦,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李青石象征­性­地安慰几句,让她不要想太多。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现在的他只需要等待,等待着付晓婉被噩梦吓死,她脆弱的心脏一定经不起这样的刺激。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妻子是被噩梦吓死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青石得意地笑了。

3.噩梦?美梦?

再一次来到陆大师的庄园,李青石预订了一个更加可怕的噩梦。除此之外,还为自己要了一个关于付晓婉的美梦,他需要发泄内心的怨气。

十天之后,李青石从陆大师那里拿到了两个梦境。当天晚上,他将其中的噩梦倒入了妻子的耳中,然后将美梦倒入了自己的耳中。

这是一个全新的梦境,场景是李青石的家中。

一切竟然都跟入睡前一模一样,自己躺在床上,妻子就躺在自己身边,不得不佩服陆大师的手艺,进入梦境之后,恍惚间,李青石以为还身处现实之中。

他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指针显示是早晨八点,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腕表,时间是深夜十一点。

因为梦境太过逼真,进入梦境的一瞬间,常常会令人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所以陆大师告诉他一个方法,在梦境中,每一处的时间都是不一致的,如果时间一致,那就是现实;反之,则是梦境。

李青石放下心来,像往常一样,他毫不客气地将妻子推醒,让她去给自己做饭。

付晓婉睡眼惺忪地醒来,看了看李青石,忽然骂道:“大半夜的,你疯了吧?”

李青石抬腿一脚,骂道:“老子就是想吃,赶快去做!”

付晓婉像看怪物一般看着李青石,忽然大叫着向他冲了过来:“你竟然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李青石没防备之下,被付晓婉一把抓了个满脸花。

李青石又惊又怒,在以前的梦中,妻子都是老老实实,任凭自己差遣,但为何这次却开始反抗,一时之间,他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梦境。

但是再一次确认时间之后,李青石放下心来,另一方面,妻子的反抗反而激起了他的兴趣。

“这样才有意思嘛!”李青石一面摸着脸上的伤口,一面和妻子厮打起来。

缠斗中,李青石被付晓婉咬了一口,痛得大叫起来。

此举激起了他的怒火,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把水果刀,猛地刺向了付晓婉的腹部。

付晓婉面孔扭曲,大张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李青石猛然又一连几刀,付晓婉脑袋一歪,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李青石长长地吸了口气,感到了一丝发自心底的畅快。

正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李先生,李太太,你们没事吧?”

是楼下的用人。

李青石一愣,这怎么可能?

以前他向陆大师提出过要求,梦境中只能出现妻子,陆大师每次都按照他的要求制作,但这个梦境为什么会有别人出现?

想到这里,李青石再次向墙上的钟表看去。

下一个瞬间,李青石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思议。

经过了和妻子打斗的这段时间之后,墙上的钟表指针指示的依然还是八点。

一开始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发现,墙上的钟表竟然停了。

难道眼前的一切竟然都是现实?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用人的脚步响起来,看样子正向楼上走来。

李青石急忙说道:“没事,太太又做噩梦了,你回去休息吧。”

用人应了一声,正要走,李青石忽然问道:“哦,对了,现在几点了?”

用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李先生,现在是午夜十一点二十。”

李青石感觉头顶“嗡”的一声,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这根本不是梦境,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血泊中的付晓婉大睁着双眼,似乎正在紧紧地盯着他。

李青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待在这里,起身来到楼下的客厅之中。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他哆嗦着点上一支烟,努力地回忆着入睡之前的每个细节。

但杀人的恐惧让他的大脑一片混沌,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与此同时,一阵又一阵虚弱和无力感不断向他袭来,李青石头昏脑涨,不知不觉间,迷迷糊糊地昏睡在沙发上。

李青石醒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和煦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整个房间。

用人端着早餐走了过来:“先生,您怎么在客厅睡着了?”

李青石看了看表,已经是八点多钟了。

用人在一旁问道:“先生,太太怎么还没醒,已经超过一个多小时了,您看我是不是去叫一下?”

付晓婉有晨练的习惯,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但现在已经八点多钟了,楼上却没有任何动静。

昨晚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李青石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急忙挥手说道:“太太昨天有点累,想多睡一会儿,不要去打扰她了。”

用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李青石呆呆地愣了片刻,忽然飞快起身,驱车赶往城郊的庄园。

他想到了那个总是蒙着面纱、神神秘秘的造梦师,难道是他在搞鬼?

出来开门的不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而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陌生男人。

小胡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李青石,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找谁?”

“我找陆大师。”

“陆大师?你找错地儿了吧,这儿哪有什么陆大师?”小胡子有些不耐烦。

李青石一愣:“怎么可能,我昨天刚来过这里。”

小胡子想了想,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说的是那个女人吧,你来晚了,她昨天刚搬走。”

“女人?”李青石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他一把抓住小胡子的衣领,连声问道:“她去哪儿了,她去哪儿了?”

小胡子一把拽开他,骂道:“我怎么知道?神经病!”

李青石站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团,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圈套。

片刻之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何远的号码,手机里传出系统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李青石一把将手机摔在地上,他现在有些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跟何远有关,通过他,自己开始迷恋梦境,也是通过他,自己结识了陆大师。

李青石怎么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害自己?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眼前的现实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妻子付晓婉,她的尸体正躺在家中。

警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出所有的证据。名利、金钱、地位,所有的一切全都毁了,等待自己的,是身败名裂和牢狱之灾。

半小时后,李青石已经站在了公司办公室的窗前,他看着远方湛蓝的天空,面无表情。

钻石大厦楼下,两个保安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个人影忽然从天而降,“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变化太过意外,两个保安大张着嘴巴,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血迅速流了出来,蔓延到他们的脚底。

当天下午报纸上登出了新闻:皇龙集团董事长李青石从楼顶摔下身亡,警方已经介入调查。

没有任何他杀的证据,几天之后,事情顺利结案,李青石为自杀,原因不明。

4.最后的梦境

这一天下午,李青石的别墅里,付晓婉穿着睡袍,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在她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

付晓婉喝了一口咖啡,说道:“这件事情多亏你了。”

何远恭声道:“董事长见外了,能为您做事是我的荣幸。”

付晓婉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陆大师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

“很简单,李总在梦中杀死了董事长,但他以为是现实。”

“那他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第二天早晨。”

“最后一个问题,陆大师为什么要求我趁他睡着之际,将他弄到客厅的沙发上?”

“因为那里是现实和梦境的交接点,陆大师会让他在那里醒过来。”

付晓婉赞赏般地叹了口气:“陆大师果真是好手段!”

片刻之后,她看了看何远,忽然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吗?”

何远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付晓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个负心汉,我为他付出那么多,但是他一直忘不了那个表子,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爱过我。”

何远低头听着。

付晓婉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悲伤:“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试图通过无理取闹,想让他跟我离婚,但是后来我明白了,他是根本不可能离婚的,我不知该怎么做,直到你向我推荐了这个方法。”

“本来我还有些愧疚,但没想到他也起了杀心,竟然想利用噩梦吓死我,不过他怎么也想不到,陆大师为我制作的全都是奇妙无比的美梦。”说到这里,付晓婉的脸上已经没了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得意之­色­。

何远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付晓婉挥挥手说道:“好了,去忙吧,你和陆大师做的这一切我会记在心里的。”

“多谢董事长。”

何远站起身,掏出一个青­色­小瓶,递到付晓婉面前:“董事长,我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梦境,是陆大师让我转交给您的。”

付晓婉接过小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难得大师这么细心,说实话,我都有些着迷了。”

何远微笑着告辞离去。

当天晚上,付晓婉躺在床上,打开青­色­小瓶,将瓶中的梦境倒入了耳中,沉沉睡去。

这是一个全新的梦境,场景是在家中,而自己正躺在床上。

付晓婉正想起身,蒙眬中,感觉身边好像还躺着另一个人,她扭头看了一眼,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在她旁边躺着的,是浑身是血、面容恐怖的李青石,此刻,他正咧开嘴,对着她微笑。

付晓婉捂着心口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二天上午,在城市的高速公路上,一辆老式的丰田轿车正疾驰向前。

车厢里,何远手拿着一份报纸,面带微笑,报纸上登着一则新闻:皇龙集团董事长付晓婉昨夜心脏病突发,已经离世。

片刻之后,他将报纸递给了身边的一个人。

一个戴着面纱、看不清面孔的人。

片刻之后,何远问道:“师妹,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起了陆阳这个怪名字呢?”

陆大师面纱后的一双眼睛似乎发出了光,半晌说道:“你猜呢?”

超级悬念1

凶宅背后

文/贰十三

1.替哭人

我叫贰十三,网络上的ID为:贰十三。

近期我一直在写一个叫作《凶宅笔记》的故事,故事中描绘了两个人在炒房买卖凶宅的过程中,遭遇了很多类似于午夜怪谈的灵异事件。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在我写作的过程中,也真正经历了一次让我至今仍有些后怕的灵异事件。而我接下来要讲的,就是这段鲜为人知的创作背后的经历。

这段经历要从一个从事着特别职业的人开始讲起,我也是通过朋友辗转认识了他,他为我的创作提供了很多素材。这个人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像个学生,可他的职业却是“替哭”,相信很多人压根就没有听过这个行当。事实上遇见他之后我才知道。从字面上来理解,“替哭”就是替人哭泣的意思。很多有钱的人家办丧事的时候,都会雇几个张嘴就能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专业“哭手”。一来显得声势浩大,保全大户人家的面子;二来也是表示对死者的尊重。然而他所从事的并非如此,“替哭”是一个专属的职业名称。说白了就是让那些委屈的魂魄上自己的身,用自己的­肉­身痛哭诉苦,予以平复鬼魂的怨气,也可以让家属心安。

这个人的名字我并不方便透露,姑且就用A来称呼他吧。A告诉过我,替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因为这个职业并不能自己选择,而是需要主管­阴­间事务的­阴­司挑选。细说起来对于人的生辰八字和命理五行,乃至出生地点都有硬­性­要求。而他平时接到的活儿多半也都是那些开堂看癔病或是有名的算命先生介绍,报酬虽然都很高,但案例细分起来又是千奇百怪。有的是家属因为常常被死者托梦,又闹不清楚死者的意图就来找他;也有的大仙在出去给人相宅的时候,看不清楚屋里的脏东西究竟是什么,也会来找他。甚至,他还曾经接到过凶杀案死者家属的委托,在案发现场让死者上了身,给警察讲述自己的冤情。这些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很多知道A的人都告诉我,他讲的都是真的。

2.验鬼

我跟A聊过很多次,多半话题都是围绕着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他虽不健谈,却有着满肚子的故事。我们常常一聊就会聊到深夜。有天A聊到了鬼也跟活人一样,会有好奇心,所以我们总会发现,一些场合也能发现它们在看热闹。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影视剧尤其是鬼片开拍之前,会有专门的供奉仪式。

这次我又长了不少见识,然而我这段遭遇的开始却是在谈话结束的时候。因为临别时A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是写小说的,说不定每晚你在码字的时候,那些东西就会站在你身后好奇地看,看你把它们的世界描写成了什么样子。”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这句话当晚让我纠结了半宿。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我对我身边这个看不见的世界越发好奇起来。我在床上辗转难眠,犹豫再三要不要问他测试脏东西的方法。果然不出所料,好奇心最终占了上风。于是早上起床我就把A约了出来,询问他测试的办法。A起初三缄其口,最后被我求得实在没辙了,才跟我说了一个法子。他告诉我可以去买一串平日里常见的风铃,在风铃下面用红线吊一个生的鸽子肝,把风铃挂在平日用来写作的那个屋里。晚上写作时把窗户都关了,如果风铃响了,那就证明屋里有脏东西,反之则不然。

没多耽搁,次日我就去买了风铃和鸽子肝。这两种东西并不难找,所以也没费多大工夫。起初,我竟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然而入夜回家,待到挂风铃的时候,我难免还是紧张了起来。我自己租住在一个老式小区里,除了价格比较便宜,物业和房子都并不很理想。但有一点很适合我,就是小区里的老人居多,所以平日里周边都挺安静,而这种安静此时反而让我手心冒汗。我给自己鼓了半天劲儿,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还是把风铃挂了上去。细瞅这串风铃其实挺好看的,我个人还比较喜欢,只是心知肚明这个东西能招邪以后,挂上去没多久,我就出了家门找个小饭馆吃了些东西,并没有敢一直在家里候着。

等我再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开门的时候我手都有些发软。说不怕那真是瞎话,不过我觉得,我要是不这么测试一次,恐怕这辈子心里都会惦记这件事,所以也­干­脆豁出去了。我开了门迈进屋,屏住呼吸听了一下,风铃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我这才敢把门关上,坐在沙发上抽了三根烟,才鼓起勇气走进卧室里。

3.有­阴­阳眼的村­妇­

这次码字恐怕比高考时答卷还要紧张,本来卧室就不大,那串风铃刚好就悬在我的头顶上。我坐下来打开笔记本,一直安慰自己放松,可我总有种感觉,风铃随时会响。因为分神,我只能装模作样地敲键盘,事实上我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

时间就这么熬到了深夜两点,风铃却还是没有响,我这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心说之前尽是草木皆兵,自己吓自己。当晚我睡得还挺香,日上三竿才醒。醒来我没太在意地瞄了一眼天花板,风铃还静静地挂在那里,仔细瞅一下,却发现似乎哪儿不太对,等到定睛一看,吓得我立刻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那串风铃下面吊着的鸽子肝没了!

这太像是小说里面发生的情节了,我敢说用在我写的故事里绝对算是一个好梗。可是现实往往比小说要出人意料。

我在床上坐了好半天愣是没敢动地方,后来仗着是大白天,才开始琢磨这个鸽子肝的去向。我心说,鸽子肝是什么原因掉地上了?然而我起床找了半天,几乎把卧室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这下我才真害怕了,连脸都没来得及洗,随便套了件衣服就躲了出去。幸好外面阳光充足,能给人点心理安慰。我赶紧给A打了一个电话,把鸽子肝消失的事情说了。A听了也像是很紧张,语气都有些急促了,让我在楼下等着,他尽快赶过来。

等了大约十分钟,A才乘出租车赶到。等我上了车,A也没跟我多说话,就告诉司机一个地名。这个地方我没去过,可我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所以我清楚是去周边的县里。车开了一会儿,A才告诉我,他要先去接一个人,这个人能看出来我的屋里面有什么。鸽子肝没了不是小事,叫我一会儿见了那个人客气点儿。

我连忙点头,问是怎么回事。A说:“生的鸽子肝是那些孤魂野鬼最喜欢吃的东西,甭说,肯定是被什么东西吃了。”说完A就问我,难道我没听见风铃响?

这句话把我问住了,我睡觉死,电话多半都是听不见的。要是我睡着之后风铃响,我肯定发觉不了。所以我只能摇头。

A估计被我弄得挺无奈,说完话就看着窗外不言声。我也是心有余悸,也没什么聊天的欲望,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这一趟大概开了一个多钟头才到地方。我之前一直默默地以为A要接的是一个道骨仙风的老头,没承想,这个人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因为这个人居然是一个很年轻的村­妇­,而且看起来­精­神状况似乎不是很好,邋里邋遢的,我跟她打招呼她也听不懂,只是嘿嘿地傻笑。我就心里犯嘀咕,可又不好当着村­妇­的面问A她是­干­什么的。待到上了车,开了一会儿,我从后视镜里见村­妇­睡着了,才忍不住问A:“她是能看出屋里有什么东西的?”

A冲我很坚定地点了点头,告诉我,这个人很有名的,一般人请,她都不愿意出来,别看她疯疯癫癫的,但看房子里的东西,绝对准。叫我回头包个别太寒酸的红包,人家出场费可是相当高的。A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安下心来,钱我倒是有一点,因为已经拿到了书的预付稿酬,虽说有些心疼,但现在看来也只能破财免灾了。

车刚进了市区,村­妇­就醒了,嚷嚷着要吃东西。我也一天没东西下肚,的确是饿了,就让司机停在一家小饭馆门口,几个人简单吃了点东西。那村­妇­吃相确实有些不雅,狼吞虎咽的,A倒是对她挺照顾,边吃边给我讲了一下她的事。A说这个村­妇­疯之前就经常能看见东西,也就是传说中的­阴­阳眼,而她之所以会疯也完全是因为她的­阴­阳眼。据说她生孩子那天亲眼看见了来投胎的鬼,那个鬼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村­妇­竟然吓疯了。虽然当时谁也没亲眼看见,但可见那个鬼还真是足够吓人。不过话说回来,即便那个鬼一点也不吓人,但作为一个母亲,亲眼看着这么一个东西钻进自己的肚子附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换作谁也受不了。

4.是个小鬼

我对于这个村­妇­的经历还挺同情,结账的时候我又叫了一盘村­妇­挺爱吃的煎饺,打包给她带着。吃过这顿饭已经差不多是傍晚了,A就提议趁早抓紧去我的房里看一下,这样还能把村­妇­送回去。

三个人就直奔我家,要不是有两个人跟着,我恐怕今晚都不敢回来。打开门,房间里还是老样子,我也懒得收拾,直接把他俩引到了卧室里。

进了卧室,我就一直特紧张地观察村­妇­,然而村­妇­却还是傻笑,而且笑也不笑出声音来,看着挺吓人。倒是A巡视了一圈,最后用手摸了摸风铃,又瞅了瞅村­妇­,告诉我屋里现在好像没东西,因为村­妇­没什么反应。

其实这说来应该算是最好的结局了,没有东西,皆大欢喜。鸽子肝怎么丢的,也就甭追究了,万一我的屋里有老鼠呢?我就准备给他们俩道谢,送他们出去。可是还没等张口,A就叫我等等,村­妇­有些不对劲。

我立刻就紧张起来,赶紧看村­妇­的表情。可是她还是笑,不过却只是冲着一个方向笑。A在旁边轻轻摇晃了村­妇­两下,问她看见什么了,村­妇­这才摇晃着脑袋看着A说:“小孩!”

村­妇­的话有些含糊不清,又­操­一口我们周边县城的口音,所以我并没有听真切。待到A给我复述了一遍,我心中就是一凉。我屋里的东西是小孩?我四处看了一下,什么都没有。

A又小声问了村­妇­几句,问的什么我也听不清楚。而后A回脸冲我点点头,告诉我:“屋里有个小鬼,没跑了,今儿晚上也甭住家里了,找个机会向街坊四邻打听一下谁家死了半大的孩子吧。如果这个小鬼不是周边谁家跑到你这儿玩的,那就是从别的地方专门跟你回来的,这样就难办了。”

A的这番话让我听得是汗毛倒竖,我引回来的?可是我最近除了宅在家里写东西,也没有到处乱跑啊。怎么会有东西跟我回来?反正不管怎样,我是真得出去避一避了。我就快速地收拾了一下笔记本,跟他们俩出了门。

出门后我跟A合计了一下,他先把村­妇­送回去,让我尽快找邻居打听一下,然后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把他俩送走后我是彻底无依无靠了,我爸妈住得离我都不远。可我要是突然回去,他们不免会为我担心,而且现在也不知这小鬼是不是我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考虑了一下也只能住宾馆了。

5.小鬼死因

当晚我是开着电视和所有的灯睡的,可还是睡得不踏实。第二天很早就醒了,看时间正好能赶上小区里老头老太太晨练,就打了个车赶回去。

因为我长期在家宅着,周边的老人看我都很眼生。我跟他们搭话的时候,他们还都挺戒备,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人闲扯,一来二去倒还真让我问出来了。就我们这栋楼其他单元的一家住户,还真在几个月前死了一个小孩。

死的小孩岁数很小,还没上小学呢。平日里是住在父母家,周末了才跟着父母来爷爷­奶­­奶­家探望。现在家里都是一个孩子,加上又是隔代亲,所以爷爷­奶­­奶­百般宠爱,什么都惯着孩子,惯得这孩子特别淘气。有天吃饭,孩子不愿意好好吃,家人就在后面捧着碗求着小少爷吃两口。小孩也是爱闹,就叼着一根筷子满屋地躲。说来也是巧,孩子本来就小,跑起来就横冲直撞的,正好绊在家里的茶几上,整个人就向前扑倒了,叼着的筷子就因为受力直接从孩子的口腔戳穿了后脑,孩子当场就死了。

这无异于这家人的末日,就因为孩子死了这件事,互相埋怨责怪,家几乎都散了。而且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这么小的孩子是不会大办丧事的,所以小区里就没见有灵棚和哀乐的动静。老人们七嘴八舌地给我讲完,我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现在来说可能是好事情,因为我家附近还真死了个孩子,如果他是因为贪玩跑到我家的,虽然还是挺吓人,也总比有东西特意跟着我回去强。

我当即给A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所了解到的情况。A很快就到了我们约定的地方。我们俩也没心思闲聊,直奔主题。我现在彻底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了。

A给我简单分析了一下,说如果那个小孩就是同一栋楼死的那个,那我们就得找人作场法事,或者往家里请个神位什么的,估计就没事了。他说的办法倒是很可行,可是我之前听说租住的房屋是不能请神位的,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搬走了。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它老人家在这个家里待习惯了,你让人家动地方难免会出什么事情。可要是把神位留在这里,后续的房客八成不希望家里有这么一个东西。即便房客愿意,神位是我请回来的,我要是就这么甩甩手走了,也是对人家的大不敬。问过A,他也说有这么一说,所以请神位当即就被我否决了。

而做法事,倒是很靠谱,只是我寻思了一下,恐怕房东也是不肯。虽说房东不是在这里天天盯着,可是他就住在我租的房子楼下。我要是弄几个道士回来杀­鸡­摇铃什么的,这影响还是不小的,房东肯定怕传出这个房子闹鬼的新闻来,那样以后他这个房子肯定就贬值了。我现在写的《凶宅笔记》就是有关这个的,所以我很清楚这一点。这样一来这个可行­性­也没了。

这下彻底完了,我恐怕除了搬出去之外别无他法了。可我很不舍,虽说房子不是很理想,可是价格优势在这里摆着呢。犹豫再三,我问A:“还能不能想出别的办法来?”

A琢磨了一阵,满面愁云,最后告诉我:“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但怕你不敢做。那就是再在那串风铃底下吊一个鸽子肝,晚上别睡觉,看看那个鸽子肝是怎么没的!”

6.鸽子肝去向

他这句话说得我心突突地跳,经历了这么一次,之前的勇气早就烟消云散了。然而目前看来,办法真的只剩这么一个了。

我连抽了两根烟,额头都冒汗了,心里面不停地安慰自己,如果我亲自经历了这些,对我以后写作的帮助可是太大了。我敢说所有写这个题材的作者,没有一个像我这么敢于去亲身取材的。

这么一想我就有点冲动,估计一个小鬼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老子就一宿不睡,也算是对我的读者有个交代。于是我就把决定告诉了A。A倒是比较赞成,带我去了一个我们这里据说比较灵的寺庙,求了一个护身符让我带在身上,说是有备无患。护身符在手,我本来还底气十足的,可是出了寺院的大门,就看见一个和尚开着一辆丰田普拉多扬长而去。A告诉我那人就是这个庙的住持。我瞬间就泄了气,这下只能权当是个心理安慰了。

陪我求了护身符,A就先回了家,约好第二天一早去我家找我。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靠我自己了。我先去买了鸽子肝,然后在小区里转了半天,看着自家的窗户,死活还是不敢进去。一直到天都黑了才壮着胆子回了家。

进了门,把鸽子肝拴好,也不敢坐着上网,去网上告知了一下当天暂停网络连载,我就赶紧上床躲到被子里,大气也不敢喘,连翻身都小心翼翼的。

就这么一分一秒地熬着时间,差不多熬到晚上十点,估计也是头晚睡眠不足,我竟然有些困,这才猛地想起我今晚是要熬夜盯着鸽子肝的。于是强打起­精­神,从被里探出头,盯着挂在上方的风铃。

我没敢关灯,可是即便屋子里很亮,我还是觉得恐惧找到了我。怎么看风铃怎么诡异,后来也不敢看了,只能眯着眼睛养神。谁知道刚闭上眼没一会儿,我忽然就感觉自己被鬼压床了。想必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这种俗称“鬼压床”的感觉就是你即便醒着,身体却完全动不了,哪怕是睁开眼这么细微的一个动作都不能完成。这下真快把我吓死了,心里直骂:妈的,这护身符果然是个水货。

然而让我意外的是,鬼压床仅仅持续了也就一分多钟,我听见风铃响了一下,接着这种感觉就消失了。身体忽然受到了支配,我赶紧睁开双眼,这一看不要紧,我身上所有的毛孔都抽紧了,因为那个鸽子肝又消失了!

7.小鬼为什么在我家

这次我是彻底被吓住了,急忙穿上拖鞋就跑出门,也顾不上只穿了一条­内­裤。跑到楼道里我才停下来喘粗气,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平静了好一会儿,我想也不能就这么在外面待着,只好又回到家里,匆匆穿上衣服裤子,拿着手机又跑了出来。也顾不上时间多晚,我立刻就给A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也只有听到他的声音我才能感觉安全点。A听我把事情说了,居然答应我现在赶过来,这下把我感动得差点流眼泪,挂了电话就在楼下来回踱着步等他。

等了半天他人才到,很镇定地详细问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就说先跟我回家看看再说。两个人一起上了楼,我一直跟在他后面,可还是挺紧张。A在我屋里转了几圈,似乎也没发现什么,就又仰起头看那个风铃。

我住的这个居民楼比较旧,举架并不很高,所以风铃虽然是挂在房顶上,但成年人基本抬起手都能够到。A用手轻轻碰了一下风铃,风铃立刻就清脆地响了几声。这声音听得我直冒冷汗。A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冲我点点头说,问题找到了!

这下我是大喜啊!连忙把他拽到客厅问是怎么回事。A回头指了指我的床问我:“刚才你确定是在鬼压床之后听到风铃响的吗?然后鬼压床就结束了?”我连忙点头。A说:“这样就很容易理解了,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那个小鬼是个孩子,所以够不到鸽子肝,只能站到你的床上,踩在你身上才能够到。而拿到了鸽子肝,小孩就下床了,所以鬼压床就结束了。”

听A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可是更重要的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就是这个小鬼是如何跑到我家来的?我问A:“小鬼已经死了几个月了,难不成它一早就潜伏在我家了?只是这次鸽子肝的测试导致我们发现了它?”

A听了就点头,说恐怕还真是这样。

我赶忙问A:“小鬼为什么偏偏跑到我家来啊?难不成是因为我常年熬夜­阴­气太重了?”

A撇撇嘴摇头告诉我:“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们家没有筷子。想必整栋楼的人家都算上,恐怕也就你这户是不开火做饭的吧!这筷子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是能辟邪的,原因是筷子常年会接触五谷之物,而五谷在方术里面是很能辟邪的一个玩意。甚至在《易经》里面都有阐述筷子的一个卦象。相传,筷子诞生的时候是有把五行八卦的一个理念引入其中的,虽然说起来很荒诞,但这也是有据可查的。”

“况且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小孩是因为筷子而死的。所以它会本能地寻找不让它联想到它死亡的宅子。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孩子是被筷子的哪一头戳死的,”但A姑且猜一下,“应该是夹菜的较细那头。筷子两头分别象征天地,相传,很多恶毒的方术里都有一个招式,用筷子戳穿人的咽喉,据说可以让这个人永世不得超生。”

说完A就直叹气,说这个小孩的确是很可怜,也并无害人之意,叫我别担心了。

大半夜把A找来还真是过意不去,送他到了楼下。A告诉我一个去晦气的法子,就是找十个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叫爷爷­奶­­奶­,而且让老头老太太必须答应,叫完了就没事了。这法子听着好像不怎么靠谱,可是无非也就是张张嘴的事,并不太麻烦,况且这个小区里老头老太太很多,估计早上出来跟着晨练的人叫一圈,也就凑齐了。

送走了A,我打了个车直接去了酒店,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个孩子的事情。说来冥冥之中似乎有这么些奇妙的巧合,我开始有写《凶宅笔记》想法的时候,似乎就是小孩刚死不久的日子。而且一直以来我在网络上写的东西基本都是无人问津的,可是这个故事却意外地火了起来。想到最后我也累了,到了酒店才想起来忘记拿笔记本了,姑且就当又放假一天,用手机上网通知了一下读者就草草睡去了。

8.替小鬼哭一场

这一次我久违地睡到了自然醒,看下表已经是下午了。正想出门找中介寻摸一下房子,A的电话就打来了。他告诉我他想了一宿,总觉得那个孩子可怜,问我同不同意再带他回一趟家,他想让孩子上他的身,替小鬼消消委屈。

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况且我一早就想见识一下所谓“替哭”究竟是什么样的。于是跟A约好了时间,就动身回小区去等他。

A到得也挺快,二人进了家,A先去卧室里换了身衣服。这身衣服看着肥肥大大的,倒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道袍,细看起来有点像去洗浴中心发的那种休闲衣。只是胸前有两个大兜。A告诉我:“这两个兜里我放了两张写好的符纸。一会儿我被上身的时候,是很难控制自己身体的,但也不代表我没有个人意识。你仔细盯紧了,如果我到时候掏出左边兜的符纸出来,你就立刻烧了。如果掏出的是右边兜的符纸,就证明有危险,你赶紧去接冷水泼我,我就会醒过来。”

我连忙点头。A怕我忘了,就又叫我重复了一遍,然后开始在卧室里准备东西。他带来了一个挺大的登山包,里面装得满满的,掏了不少东西出来摆了一地。A把掏出的东西一一摆好,大致也都是寻常生活中的物件,香烛、纸钱之类的先不说,最让我意外的是居然有一个不小的砂锅。A把纸钱放在砂锅里点着了,然后就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不知道喝了什么。最后用手掌抹了一把砂锅里面的符纸灰,连拍了几下自己的额头。接着就坐在床上眯缝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似的。我在旁边看着也不敢出声,可是过了半晌,A还是没什么动静。我就有些担心,想叫他两声。还没等我张嘴,A就忽然抬起了头,特别用力地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就又没了动静。幸好是白天,不然这样的情景还是挺让人心慌的。又过了一会儿,A就缓缓地站了起来,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又坐下了,然后突然就大哭。哭得特别惨,声嘶力竭的。一边哭一边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着些什么,我仔细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不过不用想也能猜到,他已经被上了身了。

A哭了好一会儿,又一下静了下来。我在旁边看得真是提心吊胆的。可是他之前嘱咐过我,如果结束了他会从兜里掏出符纸来。现在看来似乎还没到结束的时候。这时A坐在床边埋着头,我因为角度问题也看不见他的脸,只好蹲下来,想看他是不是换作默默流泪了。谁知我刚蹲下,A就猛地起身向我扑了过来,嘴里疯了似的喊:“姑­奶­推我!姑­奶­推我!”

我哪能想到他还有这一出啊,本能地就往门外跑,可是他并没有停下,径直向我扑了过来。我也是实在害怕,想跑出家门,又担心他出什么意外,本来我家就小,我只能顺势躲进厕所里,立刻关上了门。就听A在外面不停地喊着那一句话,然后厕所门被撞得砰砰直响。我家的厕所门并没有锁头,我只能死死地拽住里面的把手,恐怕A打开门冲进来。

这么僵持了有三五分钟,我已经满头大汗了。外面的动静忽然没了,我贴着门听了一下,屋里似乎真的静了下来。我心说不是A出事了吧,可是我又不敢贸然出去,又听了一分钟,心里还是沉不住气,这A可是帮了我不少忙,要因为我的疏忽出了什么事情,我可太不是人了!

9.怨念太大

这么一想我也不敢多犹豫,鼓起勇气打开门就冲了出去。左右看了一下,发现A又坐回了床上,依旧是哭。只是哭声比之前小了很多,有些类似于哽咽地在哼哼。我看他好像没什么事,心是放下了,可又不敢贸然上前,恐怕他再猛地发作。站了一会儿,见地上之前摆的东西已经被弄得一团糟了,也不知是不是他刚才出来的时候碰到的。我低头看了几眼,心里面就是一紧,因为地上竟然有几张符纸。

这下我可是胆战心惊,因为A交代过我,他要是想要醒过来会把兜里的符纸掏出来,然后我去依照他掏符纸的兜来行事。可现在符纸已经在地上,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个兜掏出来的。这下就彻底难办了!而且刚才他的举动摆明了就不是正常现象,难道他以前也是这么工作的?肯定不可能。如果我耽误了处理那些符纸的时间,A会不会也因此出事?我脑袋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可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法子。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先把符纸拿到手,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线索。于是我慢慢摸过去,挪了两步,蹲下来,手指尖已经能碰到符纸了。幸运的是,A似乎对我拿走符纸没什么反应,依旧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地哭。我赶忙退了回来,想辨认一下符纸上面是否有什么提示。

无奈符纸和香港电影里面演的一样,简直是天书。我看了半天一个字也认不出来。最后没了辙,只能坐到沙发上抽烟。可我还是平静不下来,一边要时刻提防着A那边的动静,一边还得不停地想办法。想了半天,最后我还是决定先烧了这符纸试试,如果不管用,我再立刻泼他一身冷水,应该会来得及吧。

我提前用盆接了水摆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然后用打火机点着了符纸。这种符纸的纸质很烂,几乎瞬间就烧完了。我立刻转过头看A的反应,A依旧维持原状,我有些失望,正准备端起盆泼他冷水。A忽然哇哇地吐了一地的黑水,冲我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了。

我真是长出了一口气,没承想真被我蒙对了。我过去扶起A,问他刚才怎么一回事。A好像特别虚弱,脸­色­煞白,喘了好几口气才告诉我:“这个小孩怨气太大了,因为小孩不是意外死的。”说完就问我,“他刚才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这根本不用想,他说的唯一我能听清的话,就是“姑­奶­推我”了。我把这句话给他复述了一遍,A听了连忙点头说:“就是她,就是她把小孩推摔了,小孩才死的。”

说到姑­奶­,我想有必要简单解释一下。因为地域的关系,各地很多对于亲戚的称谓是不同的。在我们这里,姑­奶­也就是爷爷的妹妹的意思。

事情发展到现在,也的确太出人意料了。说实话,我一直认为生活要比小说戏剧多了。没承想这次收获实在是太大了,居然还能牵扯出一个凶杀案来。而细想起来又觉得有些说不通,这姑­奶­虽然并非至亲,但起码从血缘上来说也是很近的。况且按照辈分和年纪来说也应该是个老太太了。这老人是最喜欢小孩的,她­干­吗平白无故地害死自己亲哥哥家的小孙子?

于是我就问A:“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A依旧很虚弱,我给他倒了杯水。他喝了两口才说:“我们有必要去问问这家人是怎么回事,孩子死得蹊跷,恐怕这家人也不见得清楚。”

其实事到如今,基本上已经与我没有太大­干­系了。可我还是很赞同A的想法。因为我现在也甚是好奇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陪着A缓了一会儿,等他­精­神好了一些,换了衣服,我们就出门到小区里打听。外面有不少连透气带打牌下棋的老人,所以很容易就问到了那家人具体的门牌号。

10.原来是姑­奶­

敲开了门,A开门见山地就把来由说了,把给我们开门的一个老太太听得直颤悠,但还是把我们让进了屋里。走进屋,我看了几下,这个家倒没有像邻居所传的已经被折腾破败了,看起来还是很有生机的。我跟A落座之后就跟老太太聊了起来,老太太告诉我们死的那个小孩就是她的孙子,说着说着就哭了,可见老太太对孙子的感情还真够深的,这么长时间也没缓过劲儿来。A安慰了老太太几句,就问老太太孩子的姑­奶­是不是当时也在场?老太太听了就很纳闷,告诉我们:“孩子的姑­奶­很早前就死了,粗算一下,差不多都死了十年了。”

我跟A听了都吃了一惊,小孩的姑­奶­已经死十年了?而小孩上A身的时候居然嚷嚷着是姑­奶­害死的他,合着小孩本身就是被鬼魂害死的?

我满肚子疑问,看了看A,他似乎像琢磨明白了,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接着问老太太:“孩子死前有没有梦见过姑­奶­?姑­奶­是不是并无子嗣?”

老太太听了表情立马就变了,问A:“你怎么知道的?”

A见被他猜着了,又低头寻思了一下,继续问:“小孩有没有说梦里的姑­奶­跟他说过什么?”

老太太一听又哭了,告诉我们:“小孩有一天醒来就说梦见了一个老­奶­­奶­,那个­奶­­奶­让小孩叫她姑­奶­,在梦里这个姑­奶­抱着小孩玩了一宿,对他很好。”说到这儿,老太太有些哽咽。

A却接过了话头:“然后那个姑­奶­问孩子,可不可以跟着姑­奶­走?”

这句话说完,老太太哭得更厉害了,可是却不停地在点头。

我在旁边虽然一直也Сhā不上嘴,但听到这里也大致了解了。这些事情我多少还是听过一些的,这说来应该算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的民俗禁忌,这些禁忌的出处未知,在科学上也不成立,但人们却总是小心翼翼地遵守着。这其中有一条就是,已故的亲人在梦里叫自己跟对方走,是千万不能答应的。因为如果答应了,这个人多半就会出事。我碰见过很多经历过这种梦境的人,他们都因为知道这个禁忌,所以梦里边并不敢张口答应,更为夸张的是,梦里面已故的亲人见其不答应,也有硬要拖他走的。反正说来真是有些神乎其神,但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总有那些神乎其神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现在事情已经明朗了,可能是那个小孩的姑­奶­因为没有子嗣,异常寂寞,所以来梦里找自己同宗的后代玩,看其可爱,就想带走他。而小孩并不了解禁忌,就随口答应了。而后恐怕是这个姑­奶­当了真,多半是趁孩子叼着筷子的时候推倒了他。

我见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就跟A安慰了老太太几句。但我们谁也没说那个小孩的鬼魂就在我家里,都恐怕老太太知道后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我们只是告诉老太太,我俩偶然在小区里撞见过小孩的鬼魂,所以心里记挂着就来问一问。

11.搬离

出了老太太家的门,我跟A谁也没说话。出了楼门,我才把我刚才猜测的跟他讲了。A也挺同意我的分析,不过他还告诉我,也有可能是姑­奶­并无子嗣,同宗人把她遗忘了,谁也没有祭拜,所以姑­奶­怀恨在心,这才害死了孩子。不过这些事情也只能是猜测,我们是谁也找不到答案的。

事情已经查明,我就跟房东提前打了一个招呼,告诉他下个月我搬走,房东倒还是挺好说话的,当即就同意了。说其实这几天傍晚天天有人来找她想租这间房子,这下我搬走她立刻就可以通知那个人搬进来,这样也就不用再压着我押金了。

她这么一说我还挺开心,心里还有些不落忍,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屋里面有个小鬼呢?想了一下,还是觉得甭说了。只随口问了一句新搬进来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房东说,是个岁数不小的老太太,不过身体看着倒挺硬朗,也不用拄拐棍,上下楼比年轻人都利索。

她一说完,A就使劲拉了我胳膊一下。我看他,他对我使了使眼­色­。我就赶紧跟房东告别,搬了东西下楼。

刚出了楼门,A就冲我说:“以后再也别回这个宅子了,那个小孩的姑­奶­来找孩子了!小孩可能怕跟姑­奶­走,为了不被姑­奶­找到,才寻到你租的房子躲起来,现在小孩的姑­奶­已经找上门来了,你再住里面,万一她以为是你故意把小孩藏到这里的,你恐怕就该倒霉了。”

A的话说得我又是浑身一阵发冷,回头看了一眼我住了这么久的房子,心里还真是毛毛的。

之后的事情就并没有那么荒诞离奇了,我好好答谢了A,开始宅在父母家里码字。虽然有一些不便,但吃饭什么的都是蹭现成的,倒是很省事。但我现在似乎有了心理­阴­影,每次吃饭都死死攥着筷子。

最主要的是,我搬出那个小区两个星期后,那边真就有了闹鬼的传言出来。我也是偶然听一个人讲起的,他说那个小区里面有一个单元的人家天天晚上都能听到小孩哭,而且这个小孩是半夜哭着在楼道里跑来跑去的。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谁家孩子挨打了并没在意,但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大家就很厌烦。可是当半夜哭声响起的时候打开门,哭声就立刻消失。一来二去传得越来越凶,那间房子就再也没有人敢租了。事情最后发展成这样,恐怕最大的受害者竟然成了房东,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后来又听说那个宅子被两个外地专程赶来的年轻人买走了,我心里多少才有了一些安慰。

勒索

文/猫郎君

李由接到妻子奚美媛的电话时,他的奔驰700正在三环路上堵着,寸步不能挪动。他接起电话,奚美媛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那端响起,她让李由马上回家。

李由觉得奇怪,他刚从家里出来还不到一个小时,再说她哭什么?家里没什么值得她哭的,难道是狗丢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李由很沉稳,做了这么些年生意,商场如战场,李由也算是锤炼出些大将风度,“是不是狗出了什么事?”

“不是狗,是信。”

“什么?”

“有人在咱家门口放了一封信。”

李由立刻猜到了。

“勒索信?”

“嗯。”奚美媛立刻证实了他的猜测,“你赶快回来吧,我自己都不敢在家待着了。”

李由说了句马上回来,正要挂机,奚美媛的声音追过来:“你今天有没有忘记吃药?”

“没。”

挂断电话,他从口袋里摸出药瓶,倒出两颗放进嘴里,皱着眉­干­咽下去。

两年前,也就是他四十二岁那年起,他开始每天揣着这个来自美国的方口药瓶。在那之前他的心脏没出过任何问题,说起来,这东西就跟汽车有点像,你多少年开着好好的,说坏就坏了。

一个小时后,李由把车开进小区,停在自家别墅前的灌木丛边。奚美媛把房门开了一道缝,把眼睛贴在门里朝外看,等李由一进来,她立刻把门锁死了。

李由看到她的脸煞白,比所有名牌美白化妆品的效果都要好。她手里很可笑地提着一根银灰­色­的­棒­球棍。

“信呢?”他问,没等奚美媛回答,他已经发现了沙发上那张展开的A4纸。

他走过去拿起来,看到上面打印着几行字。他念道:

“您好,这是一次明人不说暗话的勒索,请您在十八日15:00前将五十万元(人民币)汇入下面的账户。如果你不照做,那么勒索将会变成绑架,最终这笔钱你的家人还是要出。建议你不要报警,如果你报警,那么勒索将会变成谋杀,我们会杀掉你,这样这笔钱你虽然不用出了,但你也没办法花它们了(用在葬礼上不算)。我们已经替你盘算好了,把这笔钱按时汇过来是对你最有利的一个方案,其他的解决方式都将会给你带来麻烦,或者说,灾难。

账户:6222058001569642538

开户行:中国工商银行北京通州分行滨河南路支行

开户人:王宛平”

看完信,李由瞧了眼奚美媛。奚美媛仍旧抓着那根­棒­球­棒­,她问:“怎么办?”

李由把手里的信团成一团,随手丢向电视柜旁的垃圾桶。

奚美媛吓了一跳,不相信地望着他。

“连信封带纸,成本不会超过八分钱,八分钱就想套五十万?异想天开。”

“要不要报警啊?”

“报什么警,这种都是印个几千上万份到处发,跟诈骗短信差不多,下次再看到这种信,看都不要看,直接丢掉。”

“哦。”奚美媛迟疑着接受了他的说法,脸上一点点恢复了红晕。

李由忽然笑起来:“现在诈骗犯写信时都会说‘您好’了,社会真是在进步。”

第三天下午,奚美媛开车去市区的超市采购下一周的生活品,顺带去医院给李由拿药,回来后,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她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找到了原因。狗没有出来迎接她。

狗是一条两岁半的哈士奇,电影上拉雪橇的那种。

她边喊边在诸多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找,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厨房的窗户开着,狗耷拉着脑袋趴在实木地板上,有一点打蔫,她叫了几声它的名字,狗只是抬抬眼皮,敷衍地摇了两下尾巴,便不再动了。在它不远处,有小半截陌生的火腿肠。

她意识到狗是生病了。

她一路小跑到客厅,在沙发柜的抽屉里翻出电话本,找到宠物医院的电话。她在这家医院办了金卡会员,每年两千八,她负责付钱,医院负责狗的健康,可以二十四小时打电话,上门服务。

不到五分钟,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别墅门口。

一个戴着口罩、穿白­色­大褂的男人按响了她的门铃,奚美媛把他引到厨房。狗仍旧趴在那里,蓝眼睛里大部分都覆盖着一层白膜,他­干­脆利落地抱起狗朝门外走去,边走边隔着口罩问奚美媛:“我要把狗带回去做检查,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奚美媛刚想说去,他接着说:“我的车经常要拉动物,有病菌,你穿这么­干­净还是自己开车过去吧,知道我们医院在哪儿吧?”

“知道。”奚美媛赶紧说,“它不会有事吧?”

“你是说狗吗?”他说,“狗应该不会有事。”

他上车打着了火,奚美媛迟疑地跟到车旁,透过灰蒙蒙的车窗朝车里望,狗被放置在后排的一个座位上,正吃力地抬起脑袋朝她张望。

她想要趴在车窗上跟狗说两句安慰的话,车却开走了。

她进门换了套衣服,锁好门正要到车库取车,又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门前,比刚才那辆略小一些,灰尘也更多一些,车身上贴着一排蓝字黄边的不­干­胶字,“爱宝宠物医院”。

下来的年轻人穿着白­色­大褂,但没有戴口罩,他手里拿着个写着地址的纸片,确认了门牌号后问奚美媛:“请问刚才是你打电话吗?你家的狗病了?”

“刚才你们不是来人拉走了吗?”

“不会吧。”年轻人挠了挠后脑勺,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个号,说了几句后挂了电话,他告诉奚美媛,“没别人来,就我自己。”

奚美媛愣住了:“那我的狗呢?我的狗哪里去了?”

年轻人眨巴着眼睛,显得很无辜:“你也是眼看着我刚到的,我哪里知道。”

李由接到奚美媛电话时,他的车正堵在五环上,难得今天晚上没有应酬。电台里交通频道油嘴滑舌的主持人正在播报路况,现在是晚高峰,全城都在堵。还是要争取把生意做大,李由想,上市,然后换一架直升机,应该就可以解决堵车的问题了。

“什么事,你慢慢说嘛。”李由有点不耐烦,“又收到那种信了?”

“不是的,”奚美媛哭起来,“是狗,狗丢了。”

“我让你遛狗的时候记得拴链子,你老不听。”

“不是它自己跑掉的,是被人骗走了。”

李由听她哭咧咧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你先别哭,能找得回来。”

“真能找回来吗?”

“能,有些人就是专偷别人养的狗,然后敲诈个三五百的,就会把狗放回来。这次应该就是这种情况。”

“这样啊。”奚美媛相信了他的话,“那你快点回家,我自己好害怕,那个人刚才都进了咱家,以后你不准去公司了,天天在家陪我。”

挂了电话,李由发了会儿呆,他想,自己是应该加点小心了。

李由的车差十分钟进小区时,奚美媛听到客厅的电话响起来,她趿拉着人字拖跑过去接起来,听到里面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说:“你好。”

奚美媛问:“你找谁?”

男人说:“谁都行,我确认下我们的钱怎么还没有到账?”

奚美媛有些茫然:“公司的事我不参与的,你去问李由吧。”

“不是生意的事,”男人耐心解释,“那封信,你想起来没有,是勒索。”

奚美媛“啊”地尖叫了一声。

“狗只是个提醒,”他继续说,“也是个警告,意思是我们没什么做不到的,你们也必须得拿钱,这并不是漫无目的的敲诈,我们­精­心选定了你们,你们是躲不过去的。”

说完,他的声音就断了。

李由回来后,奚美媛把这些话讲给他听。他默不作声地解开领带,松开衣领。

过了一会儿他拿起电话。

奚美媛问:“你要­干­吗?”

“报警。”他简洁地说,开始用食指按下号码。

奚美媛慌忙按住话机,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他们说报警就会杀死你的。”

“他们还说不给钱就绑架我,这种话能信多少?”

他执拗地拨打了110,十分钟后两名警察从警车上下来,走进了他的房子,二十分钟后,他们离开,本子上多了几行蓝­色­圆珠笔的字迹,身体里多了两杯来自他家饮水机的矿泉水。

临走前他们说,有什么异常情况及时向他们反映。

晚上,李由出门散步,他走上便道,一辆停在不远处、没挂牌照的夏利车毫无征兆地发动起来,朝他直冲过来,李由听到声音刚转过半边身子,保险杠已经顶上了他的髋骨,他飞起来,又掉到地上。

奚美媛隔着窗户目睹了这一切——如果你报警,那么勒索将会变成谋杀。她目瞪口呆地想,他们真的动手杀他了。

夏利车原地停了一会儿,里面的人摇下车窗朝地上的李由望了望,然后把车窗重新摇上,夏利从容地倒车,转了个弯后开走了。

李由平躺在路中间,手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像条离了水的鱼。

奚美媛跑出来,跑了一半又折回去,到客厅拿起了电话。

五分钟后,救护车鸣叫着驶近,在李由身边停住。尾部的车门滑开,下来四个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医生,三男一女,后面的两人每人拿出一只手,共同拎着一副没有打开的折叠担架,活像在海滩上拎着遮阳伞。

最先下来的医生开始跪下来给李由做心脏复苏术,女护士娴熟地为他Сhā上吊针,做了有两分钟,医生示意他的两个同事打开担架,把李由抬上车。

奚美媛没来由地想起了她的狗,她一手拽住车门,要求上车。医生隔着口罩冷漠地拒绝了她。“车里坐不下,你自己过去吧,中心医院你不会不知道在哪里吧?”

“我,”奚美媛鼓起勇气,“我要看下你们的证件。”

“我们出车不带证件。”医生望着她,“要不我们现在就回去取,然后拿着证件再来拉他?你看这样可以吗?”

奚美媛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她咬着嘴­唇­:“那我要上车,跟你们一起去。”

医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好吧,不过我事先得告诉你,救护车里的味道可不太好闻。”

救护车开进中心医院大门,奚美媛最先下车,不安地看着几个医生将李由抬到一个有轮子的担架上,推向一栋白­色­的大楼。李由脸­色­铁青,但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奚美媛小跑着跟在后面,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气温骤然凉爽下来。

李由被推进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奚美媛想要跟进去,一个护士模样的女孩拦住她:“手术室不能进。”

奚美媛在走廊里茫然地走了几步,在一排橘红­色­的椅子上坐下,两只手紧紧抠住挎包。

她听到手机在包里响起来。

屏幕上没有号码,显然号码被隐藏了。

她贴在耳边,听到里面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

“现在你相信了吗?我们是说到做到的。”

他的话听起来很诚恳,一点都不像揶揄。

奚美媛声音颤抖起来:“你们……你们竟然真的来杀他。”

“不能这么说,他毕竟还活着。”

“你还打电话来做什么,都到这种地步了,难道还不想放过我们吗?”

男人似乎很惊讶:“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一切都该结束吗?不,这才刚刚开始呀。”

“你到底什么意思!”

“是这样,你有五个半小时的时间去汇钱,他的命运现在掌握在你手里,活着或者死。”

“不,”奚美媛说,“他的命运不掌握在我手里,更不掌握在你手里,他马上就要手术,手术会成功的,然后他会康复。我不相信你们敢到医院里来行凶,我马上就会报警,还会找人来二十四小时看护病房,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的,想伤害他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男人呵呵笑了两声,笑完他说:“你还是不明白状况,现在是收网的时候,我们不可能再把鱼放回水里,我重复一遍,你有五个半小时去汇钱,你可以报警,但很可能会­干­扰我的工作。对了,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见奚美媛没有应声,他满不在乎地笑笑:“我是一个心脏外科的主任医师,现在我正在手术室里,准备给一个病人动手术,这种手术的成功率从理论上讲是百分之八十,病人有百分之八十的机会可以走下手术台,当然,这百分之八十是要由我来给予,我不给,就是零,所以——”他放慢了语速,“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今天早晨发生的并不是一次没有成功的谋杀,而是一次成功绑架的前半部分,你的丈夫现在是我的人质,手术还有三分钟就开始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报警,但我不会承认打过这个电话的,这个号码也跟我无关,警察只会看到一个一脸茫然的无辜医生和一个不会受到追究的失败的手术。就说这么多,你决定去汇钱了吗?”

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人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他没点咖啡,只是要了杯可乐,要它的目的不是为了喝,单纯是为了合理地坐在这里,他喜欢咖啡馆的氛围,除了安静,这里通常还会带有一点艺术气息——他最喜欢的就是艺术了,虽然他并不­精­通任何一门艺术(如果犯罪不算艺术的话)。

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一条新短信。他按下显示键,随即笑了笑。钱已经到账。

超级悬念2

他取出手机卡掰断,丢进垃圾桶。

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抓到,定罪时是应该算诈骗,还是算伤害呢?他一直没有搞清楚,法律书看起来太晦涩,他虽然买过一本,但只看了不到三页。只有失败的罪犯才有必要研究法律,他不需要。

他做的事其实特别简单,找到一个患有心脏病的有钱人,接下来要做的就跟这几天所做的事没什么两样,想办法给他施加压力,想办法把他搞到医院去,除此之外就是翻来覆去地打电话,或是作一些铺垫,怎么说呢,这工作有点像歹徒和演员的混合体,有一些暴力成分,但更多的还是靠脑子。

他已经成功了两次,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拿躺在手术台上奄奄一息的家人冒险,他们通常都会乖乖给钱,不过也曾失败过一次(那个人的妻子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报了警,结果那个倒霉的主刀医生刚出手术室就被警察盘问了一番)。这个点子的确不错,他觉得换个城市再做一次应该没问题,再多可能就不行了,警察终究会把他的方法公布出去,他还要想其他的辙。

再说吧,只要肯花心思去想,办法总会有的,对于一个骗子,这不算大问题。他端起可乐,慢慢喝光了它。

异域沙坑

文/傅汛

从我家阳台眺望远处风景,可以看到小区围墙和远处楼宇间一大片芒草丛生的荒地,荒地中央有个巨大的沙坑,半径在十米左右,如一个巨大的碗埋在地面。沙坑平时不见动静,一有外物落入,底部的沙子就会快速沉降,坑壁上的细沙失去支撑滑落坑底,把掉进去的东西迅速填没,然后恢复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谁也说不清沙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在小区建成前就已经存在。最开始被发现是因为有人把鞋子掉了下去,他跳下去却怎么也挖不到,要不是边上有人搭救,自己也差点被沙子淹没。

发觉沙坑危险­性­的居委会筹集资金找人来填坑,但不管用手推车倒入多少泥土,沙坑都不见变浅。沙坑甚至把一辆不慎翻入的手推车也吞没了,简直就像永远都喂不饱的巨兽张开的大口。填坑计划最后搁浅,只在沙坑周边围起一圈铁栏杆,来防止行人不慎滑入,并竖起警告牌,作为防护措施。

似乎这事也引起过传媒的兴趣,但一直未见有报道播出,搞不清是什么原因。

不知从何时开始起了谣言,说是沙坑通往另一个世界。

谣言有板有眼,好像真有人去过“那个世界”一样。要验证其真实­性­只有找人跳进沙坑去求证,但谁都知道被沙子活埋后必死无疑,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就这样,大沙坑成了不解之谜。

这一天是周六,闲来无事的我打算出门溜一圈。刚走出住宅楼就看到亮亮和几个小朋友在小区里嬉笑追逐。

刚上幼儿园大班的亮亮是有名的调皮鬼,常和伙伴们在小区里玩闹。这几天市内驻扎了一个据说来自异国的马戏团,亮亮连续几天都缠着妈妈带他去看,都没怎么见到他。

亮亮突然向我身后冲去,一回头就已经不见人影,感觉有人拉住了裤腿才知道原来他躲在我身后。

“别出声,让我躲一下。我们在玩‘警察捉小偷’。”小鬼头用很轻的声音提醒我。

很快小孩子们都跑远,没人发现亮亮,他绕到了我跟前,捂着嘴偷笑不停。

我跟他搭话说:“小鬼,今天怎么不去看马戏团表演?”

“今天不去。妈妈说那个会用手走路的小丑今天不出场,我就没特别想看的了。”说完他就蹦跳着跑远了。

望着这孩子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童年时的友人,怀念起曾经一起玩耍的地方。出了小区,脚步自然而然地往沙坑方向走去。

由于没什么人清理,荒地上恣意生长的芒草高度超过我的腰际。越往深处走越是荒僻,几乎和居民区及大路隔绝了。

拨开挡在眼前的芒草,终于抵达目的地。沙坑还是老样子,里面的沙子无声无息地沉淀着,完全看不出蕴藏的神秘力量。外围一圈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沾满了灰土,看来已经很久没人光顾过了。我擦掉栏杆上的灰尘,坐了上去。

童年时小奇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同年,又住在同一个小区,所以常在一起玩。沙坑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我们常偷偷溜进来,爬上围栏坐在上面,把随身带来的空酒瓶当作手榴弹往沙坑里扔,比谁扔得远。

后来有一天,他妈妈突然来找我,说小奇一夜未归,问我是不是见过他。当时的我因为前一天遭遇车祸,正躺在病床上。脑震荡让我对自己的事情都印象模糊,哪还管得了旁人?妈妈说我前一天一大早就去了市中心的博物馆,应该不会遇到小奇。

小奇妈妈报了警寻人,但没有任何结果。半年后,单身多年的她再婚了,后来又生了个女儿,生活很幸福。曾经有传言说她是因为想甩掉小奇这个拖油瓶所以把他送人了,甚至说她把小奇掐死后扔进了沙坑,但这终究只是风言风语,一直都没什么凭证。

就像走路不小心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地缝里,小奇在九岁那一年失踪,从此便人间蒸发。

眼前的沙坑还是从前的模样,就算被风吹走上面的一层细沙,滑下来的那层也一样,感觉和小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坐在围栏上的我已经长大工作,曾经在身旁的小奇生死不明,这就是所谓的物是人非吧。

望着沙坑出神的我不禁有些恍惚起来。

耳中忽然传入某种机械摩擦音。我刚察觉状况,后背就遭到一股巨大推力的撞击。尽管我下意识地回头,同时伸手去抓栏杆,但还是为时已晚。手指刚碰到栏杆表面,整个人就飞了出去,往沙坑中坠落。

倒在沙坑底部时遭受的冲击虽然不大,但还是让我胸腹内一阵闷痛。慌乱中翻身向上方围栏处看去,但栏杆后并不见有人。

这时候沙坑壁上大量的沙子从上方源源不断涌来,我的双脚迅速被淹没。尽管用力挣扎着想往上爬,但两手毫无着力之处,反而下沉得更快。我尽力喊了几声呼救,但这里离大路太远,又有芒草遮挡视线,获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远处小区的楼上似乎有人影一闪,但就算看到我过来相救也肯定来不及了。

沙子很快淹到了我的胸口,涌进了鼻孔。伴随着难受的异物感,最后呼吸道也被堵上。脚下一陷,眼前一片漆黑。身体急切地需要吸入新鲜的空气,但已经没有可能。憋到极限的我在沙层里用尽全力向上一挣扎,同时张大嘴巴,奢望自己能像鱼那样跃出水面。但结果只是身子又一沉,大量的沙子涌入口腔、食道……

——我成了被堵上口的瓶子。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意识清晰地想到了那些小时候被我们扔进沙坑的瓶子。

下一瞬间,脑子里似乎有根弦突然崩断,身体坠入无尽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胸口失去了压迫感,手脚也没了束缚。我急促地喘着粗气,意识从混沌中回归现实。

挣扎着坐起,观察四周。

眼前只看到一片黄|­色­。

这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大沙漠,满眼都是黄|­色­的沙子,远处似乎还有大片风沙在空中盘旋。天空也被沙子染成了黄|­色­,就像台风来袭前的天­色­,完全看不见太阳。现在是秋天,不知为什么身处沙漠中穿着秋衣的我却并不觉得炎热。

手机屏幕一片漆黑,不知道是不是摔坏了,与外界的联络也中断了。坐在沙丘上的我,茫然看着周遭陌生的世界。

两腿间的沙土突然一阵涌动,我忙站起来退在一旁。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从地下冒了出来,上面不停有沙子滑落。一阵尘土散去后,垃圾袋上残留的沙粒已经全部消失,完全不留痕迹。

把沙粒联系起来的话……莫非这里就是沙坑下的“另一个世界”?难道我也是这样从地下升起来的?但为什么不是从上方掉下来?

搞不清状况的我把手伸向了垃圾袋。或许里面的东西能给我答案。

手指碰到袋子外表鼓起的一部分,触感有些凉。扎起的袋口这时突然崩开,一个圆咕隆咚的球体从袋中滚出,停在我的脚边。

大团缠绕在一起的黑­色­毛发,灰白­色­湿润的皮肤,边缘挂着浅红­色­血丝犹如黑洞般的嘴巴,还有圆睁的露出浑浊白­色­眼球的眼睛……这分明是一颗人的头颅!

我来不及惊呼,人已经吓得跌倒在地,忙不迭地手足并用连连后退。

绽开口的垃圾袋里还陆续有东西掉出,是砍断的胳膊、大腿,还有几大块淌着血水的躯­干­。那一块块渗着血水的肢体在光亮下白得晃眼,应该是女­性­的尸体吧。

视觉再次遭受冲击的我伸长脖子开始呕吐,同时浑身冒汗,整个人几乎要虚脱。

“哦?又有客人来啦!”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说话时呼出的气体都喷到了我的耳廓上!

我像惊弓之鸟一般往前蹿出,在沙地上翻滚着转过身来。

一个头发全白的老者站在我原先的位置,他身着样式老旧的深­色­袍子,腰间很突兀地挂着一个红­色­的小人偶。老人­祼­露在外的深­色­皮肤没有一处不刻着深深的皱褶,尤其是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简直就像一棵千年古树的外皮。看到他的眼睛时我又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竟然没有黑眼球,深陷的眼眶里只有两颗白­色­的眼球在颤动着!

但显然他看得见东西。面向着我,嘴角边的皱纹走向发生了些许变化,应该是见到我受惊的样子在笑吧。他走近那个黑­色­垃圾袋,表情平静地从身上取出一个大口袋,用铲子把那些散落地上的尸块拨弄进去,还喃喃自语着:

“有些东西必须处理掉又不能被人发现,周边有这样一个丢进去什么都会消失的沙坑,那真是再好也没有喽……”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你、你是谁?”我挣扎着爬起,问话的同时和他保持着距离。

老人停下来缓缓转过头看我,说话的语速缓慢,给人气若游丝的感觉:“这里是异域,是现世与死界的夹缝。现世不同地点出现的几个大沙坑是连接这里的入口。我嘛,看看就知道了,负责清理现世丢进来的垃圾。”

“什么……异域、夹缝?那我现在算是活着吗?”我声音不禁有些发颤。

“嗯……如果说你原来所在的现世算是生,坠入了死界是真正的死,那你现在是半生不死的状态。”

半生不死?我一时无法理解,愣在当场。

“年轻人,你是怎么从沙坑掉进来的?”老人放下铲子看过来。细看才发觉他其实是有眼黑的,只是虹膜与瞳孔都淡化成了灰­色­,比较难以辨认。

我稍稍放下心来,开始认真考虑他提出的问题。

我去沙坑那里完全是临时起意,有可能发现我行踪的,只有亮亮一个。但小家伙恶作剧也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而且他没那么大的力气把我推得直落坑底。印象中晃过几张模糊的脸孔,还是想不出有谁想要加害我。

最奇怪的是——坐在栏杆上时能清楚地感受到腰背部的那股推力,甚至按在背上人手的形状,但回头却不见人,掉下去后也没看到,简直就像碰到了“隐形杀手”。最后我只能摇摇头,回答说自己也不清楚。

老人并没有显露出特别的表情,只是点点头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活人不慎掉入沙坑来到这里,我也通过那些人了解到一些现世的情况。其中也有像你一样搞不清情况的,多半都能平安回去。”

“回去?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去吗?怎么回去?”这个答案对我很重要,我问得也有些急切。

“当然可以回去,所以这边的事情才会在现世流传开来。想回去的话只要到神明的居所,穿过生死门就行了。”

“……神明?”我有些愕然,很难想象真有这样的存在。

“对。神明掌管着异域的一切,并且能一眼看透人心善恶。”老人一脸肃然地低声说着。

“神明……在哪里?”

我原以为这个长相可怕的老人不会轻易告诉我答案,没想到他直接说了。原来离这里不远,翻过一个沙丘就到。同时他还告诉我,虽然可以回去,但回到现世的地点并不固定。作为入口的沙坑在世界各处有多个,而出口也散在不同国家的各地。

知道有出口就好,好歹我也是个大人,总有办法回家的。对于这样一个满目黄沙、荒无人烟的地方我没有一点留恋,只想早点回到有亲人朋友的世界。如果这是个梦,我只愿早点醒来。

正当我想告别老人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年轻人,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做过恶事没有?”

面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我只有苦笑:“当然没有。我可是从三好学生一路成长为守法公民的。”

老人点点头:“那就好。因为进入生死门后会出现两种情况:好人可以回到现世,而罪人会坠入死界,那可是真的死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叫作生死门。那­干­过坏事但不想死的人呢?应该不会踏进去了吧?”

“是有这样的人,可以选择留在这个荒凉的异域,替神明做一些杂事,算是一种赎罪。在这里就算你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去的,虽然会变老,但就是不会死。你知道吗?我是六十多岁时掉进沙坑的,算起来在这边已经度过七十年了。”

“什么?那、那你岂不是已经有一百三十多岁?!”

老人看着惊愕的我笑而不语,嘴角边沟壑一般的皱纹又扭曲起来。

我听说世界上活得最久的人类也只有一百二十多岁,这个超越极限的老人,是什么能量支撑着他本应老朽的身躯呢?这种类似僵尸状态的“永生”,也只有在生与死的夹缝空间里才存在吧。

回过神来见老人又在拨弄那些从垃圾袋里掉出来的残肢,看来他真在认真地工作。

“这么恐怖的东西也是和我一样通过同一个沙坑过来的?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小区里住着一个杀人狂?”我皱着眉,把心里想到的问题说了出来。

老人摇了摇头,眯着眼说:“上面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不过要说恐怖的话……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东西呢。”

“还有什么会比这更恐怖?”

老人目光四下打量,周边除了我和他根本没有别人。他用压得更加低沉的声音说:“比死人的肢体更恐怖的,当然是活人的肢体啦!”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有些地方的人会把小孩子的胳膊砍断、眼睛挖掉人为造成残废,然后打发他们沿街乞讨,博取路人同情心吗?那些被扔下来的刚砍断的胳膊和手指,用铲子拨上去还会动呢!”

刚有些好转的胃里又翻腾起来,努力压抑才不至于当场呕吐。我的脸­色­一定很差。

大概是见我不再发问,老人又继续他的工作。挥动铲子时腰间挂的红­色­木制人偶晃啊晃的很显眼,总觉得这和他身上散发的气氛很不匹配。我忍不住问起来。

“哦,这个啊……”他伸手碰了碰人偶,“这是我还在现世时送给小孙子的玩具,是我亲手雕刻的呢,呵呵。”

没想到会是这么温情的缘由,由此我也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小时候我有一个瓷制的小猴子玩具,跟这个差不多大小。小猴手搭凉棚的样子很可爱,我很喜欢,常捧在手里玩,谁都不让碰,包括我最好的朋友小奇。后来……我只记得瓷猴摔碎了,爸爸替我用胶水把它修补好,除了多出几道细密的裂纹,几乎就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再也不喜欢它了。不久我出了事故伤到脑子,很多事情没了印象,包括那只小瓷猴的去向。”

“是吗,因为有了裂缝就不喜欢了啊……小孩子真是无情的生物呢。”

老人听了我的经历,低声感慨着,拄着铲子,把装好尸块的大口袋拖到沙丘边缘推下坡,然后自己也缓慢滑下。大概是要拉到哪里去掩埋吧。

我就此和他告辞。走了一段路回望孤零零在沙地中的他,看上去就像一棵断了枝丫的枯树。

我忽然想起还没问他是怎么掉进沙坑的。据他说好人可以通过生死门再次回到现世,那他为什么没回去,甘愿在荒凉的异域度过这么多年呢?莫非……他是罪人?他犯的是什么罪?我忽然想起他身上的玩偶,那不是送给孙子的玩具吗?怎么还在他身上?还有他对于小孩子的感慨……我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很快这个地方也将与我无关。

据说不远的目的地,走起来却发现也不近。

翻过那个巨大沙丘的过程中,我一度担心自己会因为缺水而在沙漠中倒下,但实际上并没觉得口渴,体力也奇迹般没有消耗掉多少。头上的天­色­也不见变化,或许这里并没有黑夜。

前方广袤的沙漠中央出现一座白­色­巨石拼成的四方建筑。那应该就是神明的居所了。

“有谁在吗?”

我站在白房子敞开的门洞前,高声问了几次却没人应答,最后战战兢兢地走进去。里面是间空荡荡的大屋子,白­色­的石质四壁,白石铺就的地面,踩在上面有冰冷的感觉。屋子中央是一个圆形水池,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出水池深浅,只是觉得水很满。池中竖着一个半人高的方形立柱,上面摆放着一块扁圆形的蓝­色­石头,微微泛着奇异的光晕。

整个屋内不见一个人影,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身后有说话声音传来,回头时却不见人影。

声音在整个室内回荡着,平缓而具有冷感。中­性­化的嗓音,难辨男女。我看不出这里有传声设备的样子,这大概就是不愿现身的神明在说话吧。

“生死门前善恶立判,无罪者通过它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罪人将永远失去生命。对自己所为无愧的话就站到池里去吧。”

我恍惚着应了一声,走向池边,伸脚入水。

水池其实很浅,只有二三十公分的水深,底下是一层细细的黄沙。原以为水会马上浸透我的皮鞋,双脚冰凉,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水好像并没有进鞋,双脚被一股温热所包围,似乎池水是暖的。

“你确定要进生死门吗?”空中的声音变得威严,再次跟我确认道。

原来这水池就是“生死门”了。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不回去难道要在这个荒芜的异域中生活吗?那简直生不如死。虽然在这里也可以说是一种永生,但还是等我老得走不动路时再考虑吧。

静默片刻后,语调平板的声音再次传来:“既然你做了这样的选择,那把手放到蓝­色­石头上吧。”

双手手掌刚接触蓝石的瞬间感觉一片冰凉,渐渐地手心开始发热,隐隐地有橙­色­的光从指缝间透出。手上的温暖感觉让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似乎就要睡着。头脑中开始有片段的场景展现,类似做梦的感觉。不,这不是梦境,这是我过去生命中的经历,从幼年开始到童年、少年……我知道了,这是石头在翻阅我的记忆,判断我是不是“罪人”,最终决定我的生死。

忽然一个念头闪现——为什么进入生死门时神明会再次向我确认?

老人之前说过神明能看穿人心善恶,是不是因为看出我其实是个罪人而对我提醒?究竟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算有罪?这个问题我一直没问清。虽然我有自信没做过杀人放火的事情,但小时候也偷过图书馆里的书,也曾经把鞭炮塞进青蛙的ρi股点燃过,如果这也算是罪过,那我也是罪人了。这样死去的话就太冤了!

虽然心里想到,但身体已经无法行动。随着头脑中画面高速掠过,我浑身颤抖,脑袋也晃个不停,双手好像已经粘在蓝石上一样,怎么也无法移开。

眼前再度漆黑一片,我整个人往后倒下。

但这次并没有意识丧失的过程,我重重摔在地上,后背和手肘剧痛。

我努力睁开双眼,观察周围状况。

眼前的光景不是沙漠,看来不需要多余的担心,我已经回到了现世。

只是身处的环境有些奇怪,我倒在一间盥洗室的洗脸台前。根据刚才的体验来推测,我应该是从洗脸台上摔落地面的。但洗脸台上方并不存在通往异域的门扉,有的只是墙上一块面积不小的镜子。那么说……我是从镜子里掉出来的?那里有异域的出口?

没来得及细想,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猛回头见一个年轻女子正双手捂着嘴缩在墙角发抖。这里是——女盥洗室!又是不该来的地方啊!我忍着痛爬起来,撒腿就往外跑。

外面是人流熙攘的百货商场大厅,所幸并没有人扑上来抓流氓,我迅速混入人群,逃出了商场。

当来到街上看到头顶耀眼的太阳时,我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仿佛生命的力量由着阳光再度回归到我的体内。真想大喊一声抒发心中的狂喜。身边走动的都是黄皮肤黑头发说着熟悉语言的人们,这也让人庆幸。异域的出口是不固定的,而我身上只有几百块钱,如果从北美某座乡间别墅的镜子里掉出来的话,只能遥望家乡欲哭无泪了。手机也恢复了正常,日期没变,但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

这是距离我家乡数千公里的另一座城市,我去火车站掏出身上大部分的钱买了一张卧铺票,连夜往家里赶。次日火车到站后,我用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打的到小区门口,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家洗个澡。

小区里那帮小孩又在奔跑喧闹,又让我想起昨天亮亮的事情。忽然心头一震,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提示­性­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对马戏团失去兴趣的孩子、老人腰间的小玩具、没有固定出口的生死门、比死人肢体更恐怖的东西、神明的提醒。

真相似乎近在眼前。

我脚步踉跄地再次赶往沙坑那里去求证。芒草间的地面松软,残留着几道类似于自行车轮胎的印记,都是平行成对出现,中间相距几十公分的样子。回想起坠入沙坑前听到的机械的摩擦音,还有藏在我身后的亮亮,我的心开始下沉。看来我的推测是正确的。我知道了“隐形杀手”的真面目,惊讶的同时心里涌起悲痛的感觉。

沿着两道痕迹清晰的长长车轮轨迹,我拖着无力的双腿走向大沙坑。

再次拨开芒草,跳入眼帘的是如此怪异的景象。

在我昨天坠落的护栏边,有人坐在轮椅上低头看着沙坑。他身上穿着鼓鼓囊囊五彩斑斓的衣服,红­色­的蓬松卷发上套着带尖顶的帽子。那是马戏团里缺席的小丑。

脚步声随着风的流动很快传到了小丑的耳朵里,察觉有人过来,他扳动轮椅的轮子转过身。

刚看到我时他一脸的惊疑,很快又皱起涂成白­色­的眉,紧咬血红的嘴­唇­,双眼像要喷出火来。

“你……你怎么没死?!”小丑用已经有些走调的本国语言质问我。

“是啊,我没死。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我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眼眶开始湿润:“……对不起,小奇。”

来自异国的小丑,即使脸上涂满厚重的油彩,从他的眼神里还是能一眼看出——他就是小奇,我失踪多年的朋友。

刚才在小区门口时我已经知道了会是他。亮亮对马戏团失去兴趣是因为看不到用手走路的小丑,小丑用手走路是因为他没有脚,没有脚是因为他九岁时被人推入沙坑,通过生死门来到了遥远的异国,被人砍去双脚卖到马戏团。没有脚的他出行需要坐轮椅,轮椅有平行的车胎痕迹,前冲时车轴发出机械摩擦音,后背感受到的那股大力是他借冲力用手推我。匆忙间回头的我没看到视线下方的轮椅,就像我看不到躲在身后的亮亮。

小奇用颤抖的手掏出一只瓷制的小猴,猛地把它扔向我。瓷猴在地上滚了几下停在我的脚边,上面的裂痕依稀可见。看到童年时的玩具,我把遗忘多年的往事全部记起。把我的瓷猴弄坏的人就是小奇,因为我一直不肯给他玩,所以他抢过来赌气往地上摔。后来虽然修好了,但带了裂痕的东西,我不喜欢。破坏我最喜欢的东西的人,我无法原谅。当初把他推入沙坑的人,就是我。

九岁那年的某天,我是这样度过的。一大早我就出门了,说是去博物馆,其实偷偷去小奇家找他。骗他一起来到大沙坑,像往常一样两人并排坐上了围栏。我把修补好的瓷猴拿出送给他,小奇很高兴地接过,他倒没在意上面的裂痕。趁他注意力松懈的时候,我把他推下了沙坑。

掉下去的话会死吗?还是会落到另一个世界?当时的我完全没考虑这样的事情,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他,还有那只瓷猴。在他砸碎瓷猴的同时,我们的友情也出现了裂痕,有裂痕的东西,我不喜欢。我很快跑到马路上,拦了辆出租赶往博物馆。下车来到了市中心后,心急慌忙的我在博物馆门口被另一辆车给撞了,造成脑震荡,丧失了前几天的记忆。瓷猴被小奇砸碎的事,以及报复小奇的事全都不记得了。也可能是在潜意识中借着脑震荡的机会忘掉那些事吧,所谓的选择­性­失忆。幸亏如此,面对小奇妈妈的询问时,我真的成了无辜的人,丝毫没露出破绽。

小奇后面的遭遇纯属我的推测,但应该和现实差距不大。十多年后的现在,远在异国的马戏团漂洋过海到他的故乡来演出,对于沙坑这个造成他悲惨命运的起点,当然要来看一下。昨天在这里遇到我应该在他意料之外,经过观察确定后,在仇恨的驱使下,他推动轮椅冲过来把我推下沙坑。

小奇去过异域,知道生死门的规则。我加害过他,已是罪人,落入异域后就算不死也无法回来。神明也看穿了我是罪人,所以加以提醒。但生死门上的蓝­色­石头是靠搜索人的记忆来判断是否有罪,我丧失了那段杀人记忆,结果被判为无罪,再次回到了现世。

“小奇,对不起。都过去了,你现在又回来了。留下来吧,这里是你的家。”我带着愧疚的心情走向小奇并张开双臂,想以拥抱来忏悔我心中的罪恶。

“我的家?哼,我早就没有家了。”他冰冷的语调让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打听过了。我妈早就组建了新家庭,又有了孩子。我的家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我只是个小丑,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没腿的小丑!”他的声音随着激动的情绪一齐爆发,吼声让我浑身发颤。

“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脸上都化着妆吗?因为我不想让我妈认出来!”

我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有多么深重,哽咽着走到轮椅旁,张开双臂去拥抱他的肩膀。

“别碰我!”他猛地打开我的手,低头抽泣不止。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悲伤与悔恨难以自已:“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太晚了,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了,我的命运无法改变了……”小奇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几句,对于我简直就像巫婆在念咒,听着都头疼。

无法改变——他说无法改变了。这时候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闪了一下。真的无法改变吗?不,不是的。

“小奇,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蹲下身凑近看着小奇,心脏因为刚才的想法突突直跳。小奇也抬头看我,脸上的油彩因为泪水的冲刷显出了条条的斑纹,就像布满裂痕般难看。

“有办法改变你命运的,那就是……”

我迅速伸手握住他轮椅的把手,用尽全身力气抬了上去。小奇个头本来就瘦小,没有双腿就更轻了,在我的大力一抛下,连着轮椅越过围栏落入了沙坑底部。

滑下的流沙很快向他涌去,只有两截断腿,光靠着双手挣扎的他让我想到了某种虫子,任凭他再怎么奋力,根本无法爬上来一寸。

“在异域里,就不必为这个世界的事情烦恼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改变你命运的方法。”我手撑着围栏,看着小奇慢慢沉没。沙子很快把他和轮椅一起覆盖了,我看到他最后仍瞪着我的双眼,不管里面有多少恨,和现世的我都无关了。

小奇是单纯的人,昨天把我推落沙坑后没忍心看我沉没时的样子,所以我在下面无法看到他。其实人的垂死挣扎是这世上最具有观赏­性­的场面之一,那是用尽了一生的力量所做的无谓抗争,有种悲壮的美。小时候的我不懂,看到鞭炮瞬间炸裂后四散纷飞的青蛙内脏就觉得兴奋,其实没有回味过程的享受也是一种浪费。

这一次小奇不再有机会回到现世了,因为他曾经动手加害我,也沦为了罪人,如果不想死,就只能和老人一样在异域的沙漠里漫无目的地活下去了。脑海里开始浮现小奇布满皱纹的脸和那架在沙漠中艰难移动的锈蚀轮椅。

想到这些的我,嘴角不自禁地向上拉扯起来。

身后突然发出什么声响,后腰部一阵冰凉,然后是传遍全身的痛感。一条粗壮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紧紧勒住了脖子,让我动弹不得。

“你看到了是吧?昨天我在楼上看到你掉进沙坑,衣服跟今天一样,还透着土,肯定是你没错。是不是看见我扔的那袋东西,想追查然后去报警?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背后人的胡楂儿紧贴着我的耳朵,用沙哑又急促的话音说着。

我惊惶起来,想要解释这是场误会,但喉咙里发出的只是“赫赫”的声音。那人肩膀一动,刺入我腰部的利刃又深入了几分,我全身的力气在瞬间散尽,手脚因为过度的痛感而麻木。

“很奇怪,原来活人掉下去还能出来。那我现在就把你变成一具尸体,变成和那个垃圾袋里一样的东西吧。这样你的家人永远也找不到你,还以为你活在世上的某处呢。呵呵……”

话音如梦呓般渐轻渐远,我的视线无力地下落。眼光经过恢复平静的沙坑,落在脚边。虽然已经视物模糊,但还是认得出那里有一个表面鼓起的黑­色­垃圾袋。

这应该是我活着时能看到的,最后的东西吧……

给自己的葬礼

文/张远光

雨下个不停,铅灰­色­的云层从天空一直垂至泥泞的地上,让人感觉格外压抑。

他悄悄走到人群后面,生怕被别人知道他的出现。但是,每一个人都几乎在一瞬间转过身来,仿佛早知道他会在这一秒钟出现似的。

“你来了!”有人在后面按住他的肩膀。

他茫然回首,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感觉有点儿熟悉,但是她的半张脸被雨伞挡住看不清楚。

“等你好久了!”女人的手指向前伸出。

他赫然发现,在他的前面被挖出一个深坑,坑里一口空的棺材就像张开的大嘴,准备着要把谁吞下去。

“为什么棺材里没有人?”他隐隐感觉到危险降临。

“你难道还不知道?”女人咧嘴一笑,“这是为你准备的葬礼啊!”

“不!”他下意识地拒绝,但所有人都围拢过来,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手脚。

“进去吧!进去吧!”

他一阵晕眩,全身无力地跌落进漆黑的墓|­茓­之中,一方沉重的墓碑缓缓地降落,墓碑上刻着三个鲜红的大字:方敬信。

……

他从硬纸皮上弹跳起来,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场噩梦。这几天他总是在做一模一样的梦,和昨天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看到了墓碑上的名字。

方敬信!

自从半个月前在江边醒来,他就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他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他绞尽脑汁想记起自己的身份,最终都是徒劳。

生存的本能让他很快就学会了在垃圾堆里与流浪狗争夺食物,用捡到的废纸和饮料瓶换取少得可怜的一点钱。

每天晚上饥困交迫的他躺在废纸箱搭建的小窝里,都会绝望地想,这种地狱般的日子难道就永无尽头?

但这个名字给了他希望,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名字一定与他有关!但自己是从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呢?

他突然跳起来,飞快地翻找着这几天收集起来的旧报纸。找到了,在其中一张报纸上看到了这样的标题:年经企业家方敬信主持科学园落成剪彩仪式,配题照片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

他颤抖着摸出半片破镜片,比对照片观看镜中的自己,除了容颜憔悴之外,根本就和照片一模一样啊!

原来自己就是方敬信!这个发现让他感觉就像从地狱一步走到了天堂门口。

但要真正脱离苦海还差一步,就是做回自己,怎样才能够做回自己呢?

他强忍着心中的激动,仔细阅读起新闻的内容来。但是才看到第一句,他的心就像烧红的铁块猝然遇到了冷水,嗞地冷却下来。

本报讯九月十六日……

通过报纸,他知道今天应该是九月二十日,四天前自己还在街上捡着垃圾,那个在科学园剪彩的人怎么可能是自己?

他感觉身体在不停地往下坠,命运才给他一个希望,又立刻让它破碎。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比从来就没有希望更令人难受。

不可能的!他的脑子在拼命思考着,希望能够找到一根救命稻草。

对了!他恍然大悟,孪生兄弟,只有孪生兄弟才会有如此相似的外貌。

自己虽然不是大富翁,却是大富翁的兄弟,一想到这点,他感觉就像溺水的人又呼吸到了空气。

一定要找到这个方敬信,只有他可以救自己。他手忙脚乱地在报纸上乱翻一通,终于让他找到了方氏集团的电话号码。

他拿着卖废纸得到的硬币来到公共电话亭,在拨通电话那一刻,他紧张得心跳都几乎停顿了。

“你好!方氏集团。”电话里响起了前台小姐的悦耳女声。

“你好……”他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样介绍自己。

“方董……是你吗?”

对方惊讶的声音让他的信心顿时增强了不少,看来他和方敬信不但相貌相似,连说话的声音也差不多,他们是孪生兄弟的可能­性­更大了。

“我是方董的兄弟,我要找他。”他用坚定的语气说。

“嗯……”对方犹豫了一下,他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幸好她接着说,“请等一下。”

电话响起了转接中的音乐声,这对他而言无疑是胜利在望的凯歌。

“哪位?”如果不是他亲耳听到声音来自话筒的另一边,他一定会以为这是自己在说话。

“你能听出我是谁吗?”他小心翼翼又满怀希冀地问。

对方沉默了半分钟,再说话时声音明显变得僵硬而充满敌意:“听不出,你是谁?”

“我,我可能是你的孪生兄弟。”他迫不及待地说,“我失去了记忆,又没有身份证明文件,但我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你搞错了,我没有孪生兄弟。”对方迅速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那里,听着电话听筒里嘟嘟的忙音最后化成寂静。怎么会这样?两个相貌一模一样的人,一个是风光无限的富豪,另一个是一无所有的乞丐。

上天太不公平!如果自己能够变成他就好了,这个念头一闪现,就像星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

这个愿望对其他人来说无异于痴心妄想,但对他不一样,他拥有和方敬信一模一样的外貌和声音,如果哪天方敬信消失了,自己跑出去冒充他,估计没有人会怀疑。

但问题是方敬信是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除非他能够找到“办法”。如果他想摆脱目前地狱一般的生活,就必须找到办法!

但当他在方氏集团门口守候了一个星期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傻,方是有钱人,出入都有司机接送,公司门口有保安守卫,他连和方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没有,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对方,简直比异想天开更痴心妄想。

正当他再次陷于绝望的时候,事情又出现了转机——有一天方敬信在下班后到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鲜花,从店主殷勤的态度上看,方是这家店的常客。

第二天,他从公用电话打给花店,以方敬信的名义让花店送一大束花到他家。花店的人听到他的声音果然没有丝毫怀疑。在下完订单之后,他故意多问了一句:“你们还记得我家的地址吧?”

“记得,花园路13号。”

真正的机会终于来临了!一个人就算有再多的随从,他睡觉的时候总会是一个人吧?方的家,就是下手的最佳地点。

他按照地址找到了方敬信的家,花园路这个名字起得一点都没错,道路两边绿荫环翠,走进路口十米,外面的喧嚣就与此地无关了。

这时候方敬信应该正在公司里忙着,但他并没有急着闯进去,而是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蹲下来。他知道,越是接近目标就要越沉得住气,机会只有一次,在没有百分之百把握之前绝不贸然行动。

他在角落里蹲了两天两夜,看着方敬信的汽车在他面前经过三次。方并没有留意他,更做梦也想不到那个像垃圾一样不起眼的流浪汉,很快将会夺走他的一切。

第三天上午8点45分,方敬信的汽车准时离开。

9点15分,一个四十来岁的保姆阿姨打开铁门走出来,慢慢消失在弄堂之中。

他猛地站起来,知道苦心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经过两天的观察,他确定方宅内只有方敬信和保姆两个人。保姆每天都在9点15分左右出去买菜,10点30分左右回来,这一个小时就是他行动的绝佳时机!

他来到方宅的围墙旁边,敏捷地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不知道是因为蹲得太久还是因为紧张,他的两条腿在不停地发抖。

藏身在树荫里观察了一阵之后,他的紧张逐渐平息下来——这条路几乎没有行人,所以没有人发现他的不轨行径。屋里也很安静,证实了他的猜测。

考虑再三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从树上跃过墙头。他知道从跃起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如离弦之箭,无论是成是败,都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落地时响起了很大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庭院里显得尤为刺耳。他伏在地上,心情就像等待判决的囚徒。如果屋里有人……他都不敢再想下去。

等待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屋里却毫无动静,他终于完全放下心来。看来幸运之神是站在他这边的,这次行动一定能够成功!

他信手推开别墅红­色­的玻璃门,一股熟悉的气息霎时间扑面而来,就仿佛他在里面住过很长时间似的。

他穿过客厅,沿着木制的扶梯走上二楼,就像回到自己家一般自然。当来到一扇暗黑­色­的房门前时他的心情再度紧张起来,直觉告诉他这道门的背后隐藏着他想知道的一切。

就在他握住门把手准备打开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窸窣的声音。刹那间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屋里怎么还有人?

声音是从另外一个房间传出的,而且还在不断靠近,那个人要开门出来了!

这时候已经退无可退,只能够拧开房门闪身进去。几乎在他轻轻掩上门的同时,外面的房门打开了,脚步声在不断移近。

怎么办?他几乎在不到一秒钟里就做出了决定,蹿身爬上一米多高的中国柜,站在柜顶上手可以轻松地摸到天花板。他双手用力一托,一块天花板就被顶开,露出上面的阁楼。

他奋力爬上阁楼,盖上木板,下面的房门被吱地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他的心跳得快要突出胸腔来了,幸好快了一秒,否则就会被抓个现行。“我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个阁楼的?”他想不明白,但无论如何这里确是个最佳的藏身之处。

他仔细观察着这个阁楼,这里虽然狭窄,但墙上有一个圆形窗户,所以还算光亮。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中间的一块却比较­干­净,仿佛最近有人拭擦过似的。地板中间有一个小孔透着微弱的光。

为避免发出声音,他像蜗牛一样慢慢爬到那块­干­净的区域,然后把眼睛凑到小孔上,下面房间的一切果然尽在眼前。

只见房间里站着一个黑衣少­妇­,因为她此刻的位置背对着他,所以看不清楚相貌。

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他又急又恼,从方敬信订花的举动他判定方是未婚的,因为已婚男人都很少送花给妻子。正因为这个失误,让他的计划全盘落空。现在被困在阁楼上,别说暗杀方敬信,就连脱身都成问题了。

但既然走到这里,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从小孔里紧盯着女人,只盼她尽快离开。没想到黑衣女人没有离开,而是抬头呆呆地望着墙上。

墙上挂着一张大幅的结婚照,男的自然是方敬信,女的……他心中一震,这女人不正是梦里把他推进坟墓的那个?

女人看了照片良久,突然两行泪珠落下:“敬信,你别怪我,这一切都是你逼的。”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完全听糊涂了,从照片上看,她应该是方的妻子,但她说话的语气,却像将要做出什么对不起方的行为似的。

为什么方敬信的妻子会恨方?而且从阁楼上的痕迹判断,这里不久之前也有人像他一样趴在这里偷窥,那个人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开始发现这件事情远比自己计划中的复杂,原本想给方敬信布下一个陷阱,现在看来却像是自己跳进了一个陷阱里。

他趴在地板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种极度的压抑让他不禁怀念起在街头流浪的日子。那些地狱一般的生活和现在相比竟似又变成了天堂,起码他在那里还有自由,不用像现在这样每一秒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他真希望这个女人能够走开,哪怕动一下也好,这种沉闷的气氛就像枷锁一样夹得他喘不过气来。但越是难过的时候时间就会变得越漫长,直到他忍耐得濒临崩溃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了响声——是买菜的保姆回来了。

保姆窸窣地走到楼上,先到旁边的房间看了下,然后再走到这边来。

“太太。”

“有事吗?”女人没有回头,却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

“太太,我有些话藏在心里很久了……不知道该不该说。”保姆嗫嚅地说,“您不觉得方先生和以前不同了吗?”

“有什么不同?”女人警觉地回过头来。

“自从那天晚上回来后,”保姆话一出口就不再顾忌了,“就不像原来的方先生了,说话的语气、神态……这段时间他再也没骂过我半句,也没有……打太太您。”

“这样变难道不好吗?”女人似有深意地问。

“好!但是……”

“好就行了,记住,不论他怎样变,对我们好就行了。”

“知道了,太太,我去做饭。”保姆唯唯诺诺地走了。女人叹息一声也离开了房间。

两个人都离开了,但是她们的对话却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响。

“就不像原来的方先生了!”

“就不像原来的方先生了!”

“就不像原来的方先生了!”

……猛然间他灵光一闪记起了些什么。他翻身打开木板,从阁楼上跳下来,脱掉身上肮脏的衣服走进卫浴间里,拧开水龙头尽情冲刷着肮脏的身体。随着污垢被一寸寸剥离,他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

洗完澡,他拉开镜子,熟练地从背后的柜子里拿出刮胡刀,刮掉脸上邋遢的胡须。镜中的人目光冷酷、气度不凡,还哪有半点像落魄的流浪汉?

两个女人听到声音从楼下跑上来,看到他不禁啊地惊叫一声。

“你……你不是去公司了吗?”

他若无其事地打开衣柜,找出往日的衣服穿上。

“那个是假的,我才是真正的方敬信。”他微笑着说,这件事情真的太可笑了,他一心想要冒充方敬信,结果自己才是方敬信,是别人冒充了他。

“怎么会这样?”女人不敢置信地问。

“他是我的孪生兄弟,”方敬信咬牙切齿地说,“一个三十年没见过的兄弟!”

“你也知道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他出生没多久就病得快死了。家里没钱治他,就把他放在木盆里沿江漂下去。我们以为他早死了,没想到几个月前他突然跑来找我。”

“他说从报纸上看到我,怀疑我是他的孪生兄弟,求我借钱给他妈治病,真是笑话!”方敬信冷笑着说,“我的钱连我妈都不会给,更何况是他妈?”

“看着他走了,我还以为他死心了呢。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偷偷潜入我家,在阁楼上不知道躲了多久。直到把我的情况掌握清楚之后,就在脑后给我一­棒­,再把我丢进江里。”

“他这招真够狠的,要了我的命还顺带夺走我的一切。”他在愤恨的同时,却丝毫没去想自己也曾经用过同样的毒计。

“但幸好我没死,我还回来了!”

“但……但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女人讷讷地问。

“笨蛋!”方敬信重重一巴掌刮在女人脸上,把她打得整个人扑倒在地,“连自己的丈夫都认不出来?连一个用人都不如。”

保姆一阵哆嗦,张着嘴半天都说不出半个字来。

“但是,外面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你。”女人无力地抬起头,嘴角已有鲜血流下来,“你的所有身份证明、印鉴此刻都在他手里,就算你报警,警方都不一定会相信你说的。”

“把这一切夺回来还不简单?”他狞笑着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方敬信,让另外一个消失就行了。”

“田嫂!你那肾病儿子正急需钱动手术吧?”他对用人说,“想让我帮你,你就要先帮我一个忙。”

他们三个人忙碌了一下午,在院子挖出一个大坑,如果在这个坑里埋上一个人,就算嗅觉最灵敏的警犬都不会嗅出半点气味来。

晚上7点30分,门外响起了汽车停下的声音。

“你去开门!”他一边对田嫂说,一边握紧了手中的铁镐。

假冒的方敬信走进来后,一定会被这个大坑所吸引,当他走到大坑旁边时,躲在假山背后的他就会闪出来给他后脑勺致命一击。

“是时候了!”他想吩咐女人配合,但一回头就看到一个迎面而来的铁铲。

嘭的一声,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身不由己地跌落到大坑之中。

他躺在坑底,一张美丽而冷酷的脸从上望下来。

“你……为什么?”他无法相信给自己狠狠一击的会是平日温驯得像绵羊的妻子。

“因为我受够了!”女人流着泪,但脸上的表情不再软弱,“我早知道他是假的,但他可以给我你从来不给的东西。”

“田……田嫂!”他无力地呼救着,他知道就算最心软的女人,一旦变心就可以比铁更硬,现在唯一能够救他的就只有田嫂了,虽然他平日对她极端刻薄,但如果她想救儿子就必须先救自己。

田嫂的脸孔也出现在大坑边缘,但她手上却颤巍巍地捧着一块大石头。

“对不起,方先生,我儿子的医药费那位方先生已经付过了,他还答应一直供他读完大学为止。还是太太说得对,那位方先生更好一点!你就安息吧!”

田嫂的手一松,石头呼啸落下。

他的眼睛被石头砸中什么都看不到了,意识也开始模糊。蒙眬中,他听到有人开门,而且亲切地说:“老公,你回来了?”

“搞定了?”

“和你计划的一样,他辛辛苦苦挖了一下午,却不知道参加的是自己的葬礼。”

最后一句话,方敬信已经听不见了。

惊奇档案

窍虫

文/­阴­阳眼

在我们这个千年老城有几大名景:崔氏卤­肉­秘方配制的百年老汤;田家烧饼一饼百层入口即酥;张氏点心当年供应过北逃的西太后。但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景致,想了解古城文物和历史,无一例外都要拜访一个人,那就是老城十字街古雅轩的老谷。

老谷­干­文物这行久了,据说祖上是掏墓的出身,到他这辈出世就瞎了一只眼,他爷爷说这行不能­干­了,都报应到孙子身上了。金盆洗手后他就开了倒腾古玩的店,把自己攒的文物和古玩知识一股脑儿教给了孙子,想给孙子留个傍身之技。

老谷年轻时经历过“运动”,眼睁睁看着满屋子文物被砸得稀烂,也不生气,关了门就回乡务农。

近些年文物又开始热了,老谷重新开了店,旁人进去一看——嚯,还是满坑满谷的好东西。老谷就眯着独眼呵呵直笑。

我平时没事也喜欢淘换小古玩,弄到东西就去找老谷鉴定。老谷为人谦和,从不推辞,喜欢教年轻人一些东西,时间久了对了脾胃,我们就成了忘年交,时不时能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老谷手下真有准头,任谁做假做得再高明,到他手里一概不过,只要拿起来一摸一看,就说个八九不离十。这老头儿有个讲究,就是抓文物时必戴手套口罩,问起为什么时他总呵呵一笑不做解释。

我常跟老谷聊天,爷儿俩一聊一下午,这天喝着老砖茶吃着花生米,老谷高兴起来就讲最近又淘到的好东西。

拿出一件长颈大肚瓷瓶,他神秘地说:“你给掌掌眼。”我心知这是好东西,马上擦­干­净手,拿过瓷瓶细细看了起来。

瓶身呈青­色­,釉质柔和,敲击其声如磬,回响如细雨淋钟,端起底部一看,黄泥足底,细制圆款内里一个“柴”字。

我顿时惊了,捧到鼻前仔细闻了闻,又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瓶身,就听老头儿唉了一声。我歉意地笑笑,细细去闻舔过地方的气味,再恭恭敬敬地把瓷瓶递回,轻声问:“谷大爷,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绝世珍品,万金不换的柴窑?”

老谷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单手抓起瓷瓶一下就扔进了垃圾桶里,霹雳哐啷一阵响,好端端的瓷瓶就碎了无数片。

我傻眼了,心说老头儿你这是钱多烧昏脑袋了啊。

老谷用独眼看着我:“假的,仿得很到位,光看瓶身我差点也被蒙了,但一看款就什么都知道了。柴窑是当年周世宗柴荣御窑,是后世因为瓷器出自柴荣御窑才这么称呼,这个仿制的人是个­棒­槌,认为柴窑落款就一定是柴,所以烧了‘柴’字款。蒙蒙憨大还行,真正行家一眼就看穿了。”

我心说您可不是“一眼就看穿了”。

“不过,小子,我可得纠正你一个坏毛病,你刚才­干­吗要舔瓷瓶啊?”老谷突然很严肃地问我。

“这是跟一个瓷器鉴定大师学的,他说鉴定瓷器如同老医治人,应合望、闻、问、尝、听五道。”我认真回答。

“哈哈,纯属放屁,你刚才舔那一下,我唉了一声,你以为是我心疼文物啊,我是看你小子不知死活。”老谷一脸不屑,“你那所谓的专家没有下过墓啊,要都这么­干­,小命儿早丢了。早年间的时候,也有个人像你这么­干­过,要不是我爷爷当年还活着,那小子差点就把命丢了,那事的凶险,我现在想起都还一身­鸡­皮疙瘩。”

这里面有故事啊,我最好听这个,赶紧央求老头给细细讲讲。老谷就问:“你知道我爷爷以前是­干­吗的吧?”

“知道,是翻山客。”我没敢直说盗墓贼。

老谷一笑,娓娓道来。

那时候我爷爷已经金盆洗手好几年了,我也差不多七八岁,老爷子不只在挖坟掘墓上是好手,还­精­通堪舆术和古玩鉴定术,行当里的稀奇规矩什么墓里的机关暗道之类,也都十分熟稔,所以老爷子名声在外,翻山客遇到什么难事,一准想起老爷子。

那是初冬的一天早上,几个大汉抬着一个年轻人砸门。老爷子开门一看,年轻人脸­色­铁青,浑身僵直还直打摆子。

领头的人上去跟老爷子耳语了几句,老爷子眉头就皱起来了,连连摆手说不行,那领头的扑通就给老爷子跪下,说:“我妹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万一出个三长两短我真没法交代。”

老爷子还在沉吟,领头转身掏出个包袱,把里面一堆东西全露在外面,指天誓日说:“救了我外甥,这些就全是您的了。”

老爷子蹲下来仔细看看包袱里的东西,拿了树枝扒拉了一下,抬头想了想说:“好吧,我救他,但东西我不能要,我劝你们最好也别要。”

那领头的以为老爷子在诳他,急了,赌天咒地地发誓。老爷子微微一笑,说:“你不用这么说,待会儿你看看就明白了。”

老爷子让家里所有人都立刻回屋里,不准出门,我们几个小的都踮脚扒着门缝往外看,只见老爷子让几个大汉都退到院子外,只留了两个人做帮手。

又吩咐找一些­干­国槐树枝,老爷子就进屋鼓捣了一大碗液体出来,命令帮手把年轻人的衣服脱光,大冬天的架到了太平车架子上,紧接着细细地把液体刷到年轻人身上,又配了一盆|­乳­白­色­液体,放在年轻人嘴边。

国槐树枝点着了,燃起细细的火焰,老爷子不时拿手试试温度,几分钟后让人拿架子放在火堆上,把年轻人架了上去,嘱咐说:“渴了就说话啊。”那年轻人就闭着眼睛点点头。

不大会儿工夫,就看见细细密密的汗水从年轻人的额头、腋下,还有身体各个部位冒出来,接着,年轻人说:“渴了。”老爷子立刻端了那大盆|­乳­白­色­的液体喂了年轻人几口,依然是直冒汗,过了一会儿又喂了几口,就这么着,一直喂了多半盆。

这时候一直围观的那个领头突然呀了一声,指着年轻人的身体,只见他的汗毛孔里细细密密地钻出无数细小如针尖的虫子,密密麻麻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老爷子一见,立刻拿了事先准备好的刷子,一点点地把这些虫子刷下来,放进另一只大碗里全都化了。我们在屋里的都不禁一哆嗦,互相望了一眼,心说怪不得老爷子不让出门,这他妈一身寄生虫啊。

年轻人不停地喝那|­乳­白­色­液体,下面不断加火,虫子不断涌出来,老爷子明显松了一口气。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年轻人开始细细地冒清汗了,但老爷子还是不停地烤烧他。又过了一会儿,年轻人突然面­色­痛苦,仿佛整个人都要抽缩到一起了,只见这时候老爷子闪电一般出手,掐住了年轻人鼻子里的一样东西,慢慢地往外拽,越拽越大力,头上也冒汗了手还得抻着劲儿,还不能拽太轻。

大家都紧张地盯着,过了大约几十秒,一团长须蜈蚣一样的晶莹的东西被拽了出来,老爷子飞快地把它扔进了|­乳­白­色­液体里,那东西挣扎了一下就融化了。

年轻人一下平静下来,呼吸也开始平稳了,脸­色­也趋于正常。老爷子擦了擦汗说:“行了,就是人有点虚,回去养着吧。”领头的看到这儿几乎要瘫了,嘴里不住声地感谢。老爷子就摆摆手,扭头很正经地说:“你们这次挖的东西里是不是还有汉代的玉鼻塞、玉耳塞、玉­肛­塞和玉寒蝉?”

领头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啊?”

老爷子笑笑:“你包袱里的东西都是汉墓里挖的覆盖尸体的玉塞和玉握,却没了最值钱的一套九窍塞。”

领头的叹口气说:“这次的确收获不小,东西也都是这个小兔崽子拿着呢,清点东西时独独少了一套九窍塞,还没等问他,就出了这档子事。”

老爷子一笑说:“别找了,那东西已经化了。”

领头的吃了一惊:“化了?”

老爷子一指碗里的水说都化进这里面了。

“什么?玉塞怎么会化?”故事听到这里,我忍不住Сhā嘴问老谷,难道那些化在水里的寄生虫就是九窍塞?我知道汉朝有玉塞尸体的习惯,九窍塞即所谓“九窍玉”,堵塞或遮盖在死者身上九窍的九件玉器。

老谷摇头说:“我也不大清楚,据老爷子说,这些墓里的东西很多都带寄生虫,而九窍塞是被人用蜡封了虫蛊在里面,是守墓的一种手段,只要温度合适,靠近人的口鼻等九窍就可能循孔而入,寄生在人体里,让人生不如死。那个墓里的东西都透着邪气,是做过手脚的,所以他才告诉那些偷坟贼东西不能要。”

我想象当时的情景一阵­干­呕,连忙摆手说:“大爷您别说了,我这会儿就觉得舌头发麻了。”

老谷看着我一阵大笑:“你要是真在舌头里长了东西,我还真没办法,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他专治这种稀奇古怪的病。”

“谁?”我好奇地问。

“鬼医!”老谷诡秘一笑,不待我再发问,起身收拾,“走了,那是另一件事了,该吃饭了,我请你喝酒去。”

鲁班符

文/­阴­阳眼

我最近频频来古玩店找老谷头儿,但都吃了闭门羹。倒不是有多想念他,而是有个发小托我帮忙,让我带个人来见老谷。这个人是发小的中学老师,一个中年男人,也不说找老谷头儿有什么事,言语间躲躲闪闪,那不爽利的劲儿让人看着就不舒服。

我趴在古玩店的大门板上朝里看,那个人就站在我身后,还嘟嘟囔囔的,语气颇让人厌烦,但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屋子里黑漆漆的,在缝隙处都能闻见陈年老物件特有的气味儿。就在我放弃准备离开的时候,屋子的角落里突然亮起来两只蓝中透黄的眼睛。那双眼睛呼地一下扑到门板上,爪子挠得门板咯吱直响,把我吓得一趔趄,差点没摔倒在地上。门板里面竟然有低沉的吼叫声,似乎是从猛犬喉咙里发出来的带有威胁意味的警告。

“我去,这死老头儿啥时候在店里养了条狗啊!吓死爹了。”我连忙抚摸胸口。

“你个小王八羔子骂谁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我回头一看,乐了,正是老谷头儿,他把夹着的皮包递给我,打开门锁往里走。我拎着皮包站在门口不动,老头儿回头奇怪地问:“你小子咋不进来啊?”

“你先把狗拴好我再进去。”我心有余悸。

老头儿嘿然一乐,也不理我,把窗户和门全部敞开,屋里透亮。他简单地在屋子里收拾了一下,然后对我说:“小子过来瞅瞅,我这儿哪里有狗?”

我狐疑地朝里面看了一眼,就那么大的地方,一眼所及,别说条狗了,连只老鼠都没有。

看到没狗,我放心了,招呼那个人一起进来。我随手把老头儿给我的皮包往桌子上一扔,刚准备介绍后面那个老师,老头儿却叫了起来:“小心!你个小浑蛋。”他赶紧接住那个皮包,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我定睛一看,似乎只是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石管,表面还凹凸不平,长满了癞蛤蟆皮一般的球状疙瘩。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

“雷击石!”老头儿说,“这雷击石是雷电击中地面所生,生成条件非常苛刻,要雷电瞬间一击,暴雨顷刻而下,熔岩冷却之后所生。雷击石乃纯阳之气所化,蕴含天地间的雷力,是最为纯阳至刚的物件,所以很多人宅邸不靖的时候,都会求一块雷击石来镇宅驱邪。”

“哦,原来就是一块类似于铜镜的驱邪物件啊,也不是很稀奇嘛。”我笑着说。

老头儿微微一笑,说:“这里面最重要的其实是这个东西。”他伸手往管状的雷击石里掏摸了一下,竟然从芯里抠摸出来一卷似皮非皮、似纸非纸的东西。展开以后,上面红­色­如血的笔迹鬼画符一般画了一大片图画。

“这是一张符,鲁班符。”

“鲁班符?”我再次吃惊,“鲁班符是­干­吗的?”

还没等我说完话,老头儿手中的鲁班符突然自己跳了起来。老头儿猛地捉住它,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见屋子角落里一阵“呜呜”的低吼声,跟我刚才在门口听到的一模一样。

这可把我吓坏了,赶紧站起身来:“我×,有狗啊,狗在哪儿呢?我从小就怕狗。”

老谷头儿哈哈一笑,站起来到角落里揭开盖着的一张报纸,拎过来一个东西,往跟前一放,可把我吓了一跳,真是条狗。

就在我拔脚想跑的时候,老头儿叫住我,一伸手把狗头给扭下来了。我止住脚步一看,原来这是条假狗,外面覆了一层狗皮,从腔子口往里看,里面竟然有各种木杆连着,似乎是一条能动的玩具狗。老头儿三下五除二就拆开了那条狗,结果发现整个狗身子里只有木杆和木销子,连一根电线都找不到。

我傻了:“这是什么原理,刚刚我明明见到这条狗会动!”

老头儿哈哈一笑,得意之情尽显:“小子,读过书没有?《韩非子》记载:‘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墨子·鲁问》说过‘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这些东西,老祖宗早就做过了,我们弄条会动的狗不难吧?”

老头儿快速地安装好那条狗,不知道在哪里动了一下,那条狗竟然猛地朝前一跃,发出了似曾相识的吼声。这回我可听清楚了,似乎是某种木片和毛皮摩擦的声音。

这时更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桌子上那个鲁班符突然跳了一下,飞过去贴在了狗的背上,那狗一下子寂然不动了。我和旁边的人同时惊呼了一声,老头儿哈哈一笑,揭了那符卷好,重新塞进了雷击石里。之后他把狗重新拆开,只见狗皮里面四四方方画了一个符咒,笔画繁复,透着诡异。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狗会动。这狗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他的家族世传木匠秘术,能工巧匠辈出。我当年送他一本古书符咒图谱,那本书是在宋代古墓里发现的,据说源于公输班大师,曾经在诸葛孔明手里流传过,古书里的一些咒符可以用来驱使木牛流马。他苦心钻研了十几年,前几天才把这条狗送过来。”老头儿用讲故事的语气娓娓道来。

“而这个鲁班符,就是他的另外一个作品。据说和驱使木器自走的符箓是相生相克的,因为书中记载符咒驱动木器,乃邪祟,须得阳气镇压,所以他前几天就接我到他那儿去,顺便送了我这张鲁班符。因这符咒见邪气自飞,所以才用了雷击石镇住。”

听完这些,我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直在聆听的那个中年人突然站了起来,然后给老头儿深深地鞠了一躬。

“谷大爷,请救救我吧!”言辞之恳切令我和老头儿都吓了一跳,这是什么状况?

那人长叹一声,开始说自己的故事。

他是个教师,攒了半辈子的积蓄在新开发的一个楼盘买了一套新房子。新房入手别提多高兴了,这是一生的追求啊!为了装修出自己满意的房子,他亲自找了施工队,又是跑材料,又是亲自监工,花了一个月工夫,终于把房子装修好了。

一家人欢天喜地住了进去。可是住的当天晚上就出了怪事,他夫妻俩只要一沾枕头睡觉,就会听见有人敲门叫门的声音。夫妻俩去开门,可是门前空无一人,每夜都是如此。两人觉得是有人恶作剧,就在门口装了摄像头,可是睡着之后,依然会有人敲门叫门,开门还是没看到有人。调出监控视频看,结果让两人毛骨悚然——门口竟然空无一人。

这下两人发毛了,赶紧报警。警察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之后,委婉地告诉他俩,是不是应该找医生开一点缓解­精­神的药物。

两人一下子陷入疑神疑鬼的境地,好好的新房子也不敢住了,只得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住着。开始怀疑是风水问题,想是开发商瞒着大家把房子建到了不­干­净的地方,可是旁边的房子却没有这等事情发生。也找了一些所谓的大师来看过,结果做了几场法事,晚上却依然是老样子。最后这老师忍痛想低价把房子给处理了,谁知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整个小城都知道他那个房子不­干­净,根本没人敢买,弄得他很是烦恼。

后来他听我那个朋友说老谷头­精­通风水堪舆术,能驱邪,就找了他来介绍。朋友本不想管,但好歹是他老师,只好还是把他推到我这里来,我也只能带他来见老谷头儿了。

哪知老谷头儿听完,只是微微一笑不言语,似乎有什么事是他已料到的。那人知道老头儿找到了症结所在,赶紧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儿说:“你这是得罪人了啊!”

那人知道这回找对了人,激动地央求老头儿到他家去看看。老头儿沉吟了一下,答应了,同时带上了那块雷击石。看他笑得诡异,我老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来到那人家里,房子里装修的气味还没散完。装修格调颇为保守,到处是木板包着沟沟沿沿。老头儿一到家里便夸奖,说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的木匠手工活儿了。那人颇为得意,说是专门从很远的地方请的木匠师傅,然后又气呼呼地说:“那个木匠手脚不利索,老是浪费材料,弄得花了不少冤枉钱。”

老头儿听了一愣,摇摇头笑了,一边在屋子里看,一边问那人多少钱请的这个师傅。结果那人说出来一个令人吃惊的低价格,连我这个不懂装修的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人得意扬扬地说:“那个木匠啥也不懂,不知道先要预付金。最后因为他浪费了材料,我便扣了他的工钱做抵。”

老头儿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东西,最后叹了口气对跟在后面的中年人说:“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去追究任何事情,否则你以后有扯不完的麻烦。”那人一听似乎有望,连忙赌咒发誓。

老谷头儿没理他,拿出雷击石,抽出鲁班符放在掌间,然后慢慢贴近墙壁上有木板装饰的地方,四处走动,最后在一处墙角线停了下来。只见那鲁班符一动,“唰”的一下贴在了某个位置上,就像磁铁吸附上去一样。老头儿揭掉鲁班符,狠狠地一脚踢过去,木板应声而碎,只见下面有个拳头大小的空洞。他伸手进去,掏摸了半天,拿出来一样东西。我仔细一看,是一个木雕小人,眉目鼻眼栩栩如生。最不可思议的是,一只手做屈指叩门状,头还侧耳倾听,嘴巴微张,似乎在叫门。

老头儿拿出来说:“看,就是它,魇镇人。你得罪的这个木匠是个会魇镇术的,你克扣他工钱,他奈何不了你,只好给你下了个魇镇术,让你夜夜不得安生。”

“啊?这个王八蛋,我要去告他。”那人火冒三丈。

老头儿脸一沉:“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还有,这种人岂是你能得罪得起的?你也不想想,他略施小计就可以让你寝食难安,如果真的下手害你,你还能好得了?再说,你拿这些怪力乱神去报案,公安机关能受理吗?话又说回来,你要是不克扣他工钱,他能这么­干­吗?”

那人一听只得讪讪地说:“谁让他浪费材料了?”

老谷头儿说:“这么好的手艺,不浪费点儿能做出这个效果吗?”老头儿语重心长,“别欺负老实人啊!”

回去的路上,老头儿一直笑意盈盈,把那人给的谢金扔给我:“明天找个地方捐了,把发票给我。其实他不来找我,我这两天也要去找他了。”

我大惑不解,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无奈地笑笑:“凑巧得很,他请的那个木工是我那个朋友的徒弟,小子不谙世事自己跑出来打工,结果被这个人坑了,一气之下就藏了这个魇镇小人在他家里,回去和师傅坦白了之后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刚好我在旁边,因那小人也是符咒驱动,可以在木板缝隙里自走,所以他师傅就给了我这个鲁班符。一是用在我那条狗身上,二是托我去他家取出这个魇镇小人来。”

我听完之后咂了半天嘴,看老头的目光愈发地崇敬中带着畏惧,心里暗下决心:打死也不得罪他们这类人。

镇魂镜

文/­阴­阳眼

古城习俗,闺女出嫁之日,怀中必揣一面铜镜,左手持一把剪刀,右手执一把铜尺,腰间别钢针若­干­,送嫁者一路鞭炮齐鸣,遇见怪石、大树、石兽都要贴上红纸,同时手里拿着石灰包,路遇不吉之地即抛撒,寓意是驱邪镇妖,让路上的魑魅魍魉不敢近新娘子的身旁。

习俗演变至今,很多东西都被简化了,但有一样东西却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新娘子怀里揣的铜镜。哪怕多么西化的婚礼,姑娘临上轿前,女方父母定要在孩子怀里塞一面镇妖辟邪的铜镜。民间公认,古铜镜辟邪效果最好,最不济的也要弄一面现代仿制的给孩子揣上。

现在经济条件好了,有钱人家不屑于用西贝货,纷纷来古董店里淘一些真的古铜镜:民国晚清的铜镜价格不是太高,而且古意盎然,最受欢迎;明代古朴一点的虽然价格微高但也能接受。更有讲究的家庭通过一些渠道买汉唐的铜镜,动辄几十万上百万,一则辟邪镇宅,二则也给孩子当了嫁妆。所以这两年老城古雅轩的铜镜生意很是火爆,掌柜谷老头儿还一片滥好心,找铜匠专门打制了铜镜,单独辟了柜台摆放,曰:婚礼专用。几十元一面,用他的话说,既便宜效果又好。

可惜捧他场的人不多,大部分来的还是点名要古铜镜。老头儿不禁苦笑说:“祖宗就制了这么些铜镜,传下来的也不过寥寥,哪儿来那么多供后世千千万万子孙结婚用啊。”

话虽如此,来买古镜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老头儿叹:“也不一定是古镜就好啊,有的古镜来路不正,别搞得辟邪不成反害人啊。”

这么一说,我就知道里面有故事,便央求老头儿讲。谷老头儿边收拾东西,边讲了起来。

那还是前两年,邻县好多人挖煤发了大财。煤老板们一掷千金成了省会一景儿,以钱多人傻着称。其中有个煤老板尤其嚣张,号称天天飞到广州喝早茶,喝完早茶再飞回来,身家财产能买下邻县半个城,号称“赵半城”。此人年过五旬膝下只有一女,待到闺女出嫁的时候,老赵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闺女带上。

赵家公主的婚礼极尽奢华,豪宴名车自不必说,细节也是­精­益求­精­。全套唐代婚礼仪式,从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到亲迎,六礼一个不少,新娘的婚服请着名设计师设计的,用捻金丝蜀锦裁的贵妃式样,头上戴的大唐式样金珠步摇,腰里挂的和田羊脂玉挂件,怀里那面铜镜据称来历不凡,听说光是价格就让人瞠目结舌。

婚礼办得非常隆重,华丽得让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偷偷地嘀咕,说这么糟践东西是要折福的。果然被他们说中了——新婚之夜,新娘子竟然出事儿了。

什么事?新娘子疯了。新郎被她用铜镜砸了个满脸开花,血流不止。那新郎也是某政要的儿子,岂能吃这个亏,连夜就把老丈人叫过来理论。

赵半城急急忙忙赶过来的时候也傻眼了,只见女儿披头散发,钗横鬓乱,一副弃­妇­形象,嘴里大吵大闹说新郎要非礼她。

老赵嘴里一阵苦涩,这是新婚之夜,本就是行周公之礼的良宵美辰,何况两人恋爱几年,早非童男贞女,这说的是哪门子昏话?

仔细一听,女儿嘶吼的全是什么“登徒子……负心郎……昧煞了你的良心”之类的古典文艺腔。老赵头大了起来,如果现在把女儿送到医院,铁定给扣上一个­精­神病的帽子,不仅好好的婚姻要散,这以后女儿还怎么活?

旁边有人出主意,说这平时好好的,是不是今天结婚时冲撞了什么,或者是招惹了什么上身,才导致新娘发疯。

那新郎连忙出来作证说:“新娘白天见宾客的时候还有说有笑彬彬有礼,就是晚上大伙儿闹完洞房,我俩休息时,我好心帮新娘解开衣服,新娘忽然­性­情大变,从怀里抽出铜镜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脸上,开始说什么‘你污了我的清白身子’之类,举止大异。”

新郎这么一说,大家越发觉得新娘是冲撞了邪物,于是连夜召集了一些神汉巫医之类,可是如今这类人大部分是些招摇撞骗的无赖懒汉,三两下就露了马脚。直到有人想起来古雅轩的老板谷老头儿,大家都知道谷老头儿祖上是盗墓贼出身,他又是三五十里内着名的­阴­阳先生,于是赶忙把谷老头儿请了过来。

谷老头儿连夜赶过去,听他们详细讲了过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劝双方父母赶紧送新娘子去医院是正理。两家人听老头儿这么说,只得要把新娘往医院送。哪知道新娘死死抱着怀里的铜镜窝在墙角,死活不肯出来。她这么一折腾,把老头儿的目光吸引到了那面铜镜上,赶紧告诉大家别用强,远远端详了一阵,说:“说不定不用送往医院,我找到根源了。”

赵半城忙问是什么原因?老头儿一指新娘怀里的铜镜说:“说不定就是它坏的事儿。”

老赵情切关心,这就亲自上去想把铜镜夺下来,不想女儿六亲不认,差点连自己亲爹也给开个满脸花。

老谷摆摆手说你们甭费劲儿了,从怀里掏出一块香料,拿了一个小碟子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刮下来粉末,放在蜡烛上去烤。

不大会儿工夫,一阵如兰似麝的香味飘了过来,闻者无不心神安定颇有睡意。新娘也安静下来,抱着铜镜靠着墙角,沉沉地睡了过去。

众人好容易才把铜镜从新娘手里掰下来,拿到谷老头儿手里一看,老头儿当时就奓毛了:“镇魂镜!”

他这一嗓子把大家都给惊着了,赶紧来问,老头儿苦笑着说:“这可不是普通的铜镜,这是一件法器啊,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半城显然傻了,喃喃了一会儿才说:“是一个朋友从古墓里弄出来的,说是这墓葬在汉朝古墓下面,肯定比汉朝更早,估计要值个几百万。”

谷老头儿一阵摇头,从家里取来一本书,放在众人跟前,发黄的书皮,却是一本正楷馆阁体《判案例钞》。

我知道这种书,这是当年一些印版作坊,类似后世出版公司的书房,辑录一些衙门里传奇案例的书籍。一是劝世讽喻,二是猎奇记传,满足当时老百姓的猎奇心理,类似后世《公安纪实》之类的杂志。

这会儿谷老头儿把书摆出来,不紧不慢地翻到了一页,示意我慢慢看。

明隆庆年间,新郑溱水旁有户殷实人家,老父原是一个秀才,久试不第,遂罢了科考之心,一心耕读传家。膝下唯有一女,小字绿柳,姿容出众,才名远播。许多自诩风流的才子书生纷纷提亲,奈何姑娘清高,一个都没入她法眼。

隔壁村有个无良书生,狡计颇多,对姑娘怀有觊觎之心。于是趁姑娘踏春之际,设了个局,与一伙无赖合伙演了一场“恶少欺凌落魄卖画书生”的戏码。这落魄卖画书生怀才不遇,虎落平阳被犬欺,偏又有铮铮铁骨。姑娘颇为书生抱不平,混乱过后帮书生收拾画摊,看看那书画都入得眼,不谙世事的姑娘就有了倾慕之心。书生本就是个有才无德的,诡计得逞,借了姑娘的一片真心,轻易坏了女孩的身子,还拿了女孩赠的绿丝巾四处显弄。此事传至老秀才耳里,不禁大怒,就到县衙里去告书生无中生有,污蔑女儿名节,败坏自己名声。

书生无赖,到了衙门偏说是女孩不守­妇­道,春心思动,于踏青之际勾引自己。仵作婆子验了女孩,发现已非完璧,又有丝巾为证,最终老秀才被判了诬告。

想绿柳一介闺阁弱质,在公堂上抛头露面,当众被人轻贱,老父又因自己被当堂杖责,而自己心心牵挂的郎君竟然是个无赖,回去就吊死在屋里,并留言:绿柳绿柳,心丧如藕,禀启苍天,必应我祷,来世若见,寝皮食­肉­。

老父见了此书,悲从心中来,既已认定是女儿不守门禁,坏了家风,又见做此恶毒之语,恐转世沦为恶人,于是穿凿十丈为|­茓­,打造了一口铁棺材,把女儿葬下,又化了一沤铜水浇铸上去,并立碑为誓,如此椁见天,如那书生来世有应,必遭厉鬼缠身而死,同时从龙虎山天师那里请了一面镇魂镜,照着铁棺铜墓,以镇女儿魂魄,避免她出来作祟。

我吃了一惊:“难道说那个镇魂镜竟然是父亲为自己的女儿造的?”

老头儿点头:“是啊,我也是看见了那个镇魂镜才想起来这段传说,后来我看到铜镜背后用钢錾刻画的符咒,就更加确定是这个典故了。”

就在赵半城嫁女儿的前几天,这个绿柳的铁棺铜墓被盗。发现盗洞之后,文物部门进行了抢救­性­发掘。挖开这个墓后,发现了里面的石碑和铁棺,还割开了棺材,里面只有一颗心形的碧玉石,在太阳下一照便化为了灰烬。等于说这个墓没有出土什么有价值的文物,唯一一件在墓里负责镇魂辟邪的铜镜却被盗墓贼揣走了。

赵半城当时为了女儿婚礼,无所不用其极,有人投其所好,拿了这面铜镜给他。赵半城还专门找了懂行的朋友看,一口咬定是真家伙,而且价值不菲。老赵一高兴就重金买了下来给女儿用,哪知却招来了祸事。

谷老头儿讲到这儿,歇口气喝茶。我的疑问来了:“难道新娘子发疯真的是这个镇魂镜上附着的怨气所致吗?”

老头儿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下把我搞糊涂了:“到底是还是不是啊,您老人家倒给个准话?”

“当时抢下来这面铜镜没多久,新娘子就自己醒过来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大家都认为这个古镜是个法器,附着了绿柳的冤魂,上了新娘子的身,以伸张冤屈。也有人说那铜镜是个不祥之物,把坏运气带给了这对新婚夫­妇­。当时赵半城也觉得这铜镜大大的不祥,结果我没花一分钱,就把赵半城花了上百万弄到的铜镜弄了过来。”老头儿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哦!”我做恍然大悟状,仿佛了解到什么了不起的真相。

老头儿看到我貌似明白的样子,又狡猾地一笑:“你要知道,有时候这些铜镜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古书上记载一些铜镜确实能拘人魂魄!”

“啊,您又把我搞糊涂了。”我抗议道。

“小子,糊涂总比假明白好啊。走了走了,大爷今天提前打烊。”老头儿下了逐客令。

准备走的时候,我突然站住了:“大爷,您这新铜镜给我来一面吧,将来省得我未来媳­妇­再找古铜镜。”

老头儿哈哈一笑,递给我一面:“送你了,不收钱。”

鬼祭

文/­阴­阳眼

自打看到街上有人抬着七口小棺材同时出殡,我就觉得要出事了。

七口黑漆泥金小棺材,长三尺许,棺头宽不过五寸,圆天方底,两个大汉肩上抬一口,分别是左上右下。

走到老街的十字路口,两条大汉就撂下一对纸扎的童男玉女。火苗迎风一闪,两个纸人就烧成一阵青烟,纸灰飘得满街都是,大汉们烧完纸人,继续往前走。

这副诡异的情形任什么人看了都会起­鸡­皮疙瘩。除了远远看热闹的人,平时喧闹的老街静得如同被雨水刷过一般。

我心里一阵发毛,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等那些人离开了视线,拔腿就跑。

一路狂奔到古雅轩,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老谷头儿说:“你知道吗?我看见路上有七口小棺材,还有白纸人……”

老谷头儿淡淡一笑:“我知道,不就是有人鬼祭嘛。”

他淡定的语气让人心里发毛,我心里惶惶然,他却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一口一口啜着功夫茶,满不在乎的样子。看老谷头儿如此坦然,我心里也稍微安定下来。

老谷头儿见我坐下,从茶洗里拈了一个茶杯给我,洗烫冲之后,慢悠悠地给我斟满了一杯茶。

我喝­干­茶水,忐忑地问:“老爷子,您上次说过这路头鬼祭得用七个小孩子,最后一次见也是民国时候了吧?”

老谷头儿也不接我的话,满满地又给我倒了一杯茶:“快来了,喝完了这杯,你去后面避一避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路口处几声鞭炮的巨响,紧接着是炸子雷噼里啪啦,最少一千头的鞭炮,我一惊,闷掉手里的茶之后,枪撵的兔子一般往店后面跑。

这间古玩店被老谷头儿隔成前后两间,前面是柜台博古架,后面是库房兼卧室。柜子当了隔墙,里间门口一道布帘拉成两个隔间。

隔间里面除了几个大柜子就是一张小床,老谷头儿也没有叠被子的习惯,一床大被子盖在床上,被子下面似乎盖着一些衣物,鼓鼓囊囊一大片。

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就听见前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大,似乎有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来到店门口。等了半天却也不说话,只听见桌椅碰撞的声音。

我偷偷从布帘缝隙里向外偷看,只见老谷头儿大马金刀坐在店门口正中间,门口外面黑压压地站了十几个人,人后面摆着一排小棺材。

打头的是三个人,一个面貌清瘦活像瘦猴的老头儿,一左一右两条大汉,正是我在路上看见烧纸人的那两位。

那个瘦猴一般的老头儿穿着一身青袍小马褂,配着嘴上留的八字胡,就像老电影里的猥琐地主,但一双眼睛贼亮。他站定之后先仰头看了看门口的牌匾,嘴角似笑非笑,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声音像铁器划过玻璃的声音,嘶哑刺耳。

瘦猴老头儿边哭边身体向前倾,先是一个长揖,然后一跪,起身之后又是一个长揖,然后又跪,紧接着一个叩头,继续起身一个长揖。

老谷头儿这个时候已经侧身坐在了旁边,用手里的一根筷子比画着,随着那人的长揖叩首,手里的筷子时而伏下时而起立,然后还把手边素白瓷瓶里的酒倒进三个小杯子,随着他的叩首给洒在地上。

最后就听见瘦猴老头儿突然一声尖啸,犀利的嗓音大声喊:“谨请泰山府君移府,定生死之期,兼注贵贱之分,长短之事。”

只见老谷头儿手一颤,轻轻放下手里的素白瓷瓶,说了一句:“府君不受。”

瘦猴老头儿猛地一颤,抬起头来,满脸的狰狞之­色­,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般,咬牙道:“七子牺牲礼齐备,府君缘何不受?”

老谷头儿淡然一笑:“八番供养犹在。”

前面跪着的老头儿听到这句话似乎一惊,眼珠几乎要瞪出来,但还是跪在那里,胸口明显地起伏不定,似乎在调节气息。

“七子牺牲礼也不差,你东门供养了一百年,也该轮到我们南门了。”那个老头儿还是一脸狰狞。

“生祭活养的你们有吗?”老谷头儿轻轻问他。

地上跪的老头儿似乎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半天说不出来话。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如今这世道,你哪来的生祭活养,我不信。”

老谷头儿点点头起身站起来朝后面走,一撩帘布进来了,示意我站到一边去,然后刷地一下揭开被子。

他这一揭被子差点没把我吓得背过气去。

只见他的床上整整齐齐睡了八个­奶­娃娃,不过一个个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有的娃娃屈手屈脚地举在半空,有的娃娃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痕,看这情形,似乎刚死没多久。

我的那个心脏啊,几乎都不能跳了。这老狗太他妈不是东西了吧,怎么在这里弄了这么多死小孩。

老谷头儿看也没看我,直接冲外面招呼:“你可以进来看看。”

外面的老头儿似乎踌躇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他刚撩开帘子布就站住了,不错眼地盯着床上的这几个­奶­娃,脸­色­瞬间青白不定。

老谷头儿似乎有些不在意地说:“最晚的是今天早上才捂死的,你伸手摸摸兴许还有热气。”

那老头儿看了看床上的孩子,又看了看老谷头儿,一脸震惊。半晌之后才缓缓长揖到地:“还是你们谷家狠毒,服气了,以后我们家再也不来争府君的供养了。”说完一个转身,扭头就走。

就听见外面一阵忙乱,那个老头儿大声喊:“把这些东西找个远远的地方给埋了,没给人家钱的赶紧给,咱们走,再也不来了。”

一阵喧嚣之后,外面似乎清静了。我还处于巨大的惊恐中,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老谷头儿,心想知道了他这么大的秘密,不知道他接下来怎么处理我。“您放心,谷大爷,我一定不会报警的,这事儿就当我没看见过。”我话说得语无伦次。

“你要报什么警?”老头儿一愣,随后放声大笑,“你说这些小孩啊?”

我都快哭了:“谷大爷,看在我对您还算恭敬的分儿上,您就放了我吧,我保证不乱说。”

老谷头儿笑了一会儿,招手让我过来:“你来摸摸,都是假的。”假的?我迟疑了一下。“还记得上次你在我这儿见过的那条活灵活现的狼狗吗?”我点头。“我求那个做狗的巧匠朋友做了这八个真皮小娃娃,就是为了应付今天的事。”

见我还是一脸戒备,老谷头儿只得抓起来一个小娃娃,两手一扯。我上前一看,还真他妈是假的,竟然是用橡胶和橡皮泥做出来的堪比真人的小娃娃,我这一颗心才落进了肚子里。

“我说老爷子您这是弄的什么玄虚,差点没把我尿给吓出来。”我有点埋怨。

老谷头儿长叹一声:“我等这一天,等了几十年,总算平安过去了。”

“谷大爷,到底是什么事,弄这么大的动静?”我好奇道。

老头儿想想说:“今天反正无事,就都给你说了吧。”说完就直接关了店门,径直领我到后屋,挪开一个箱子之后,我发现墙里有一个神龛,神龛里端坐着一个神像,是一个高冠老者。“你知道这是谁吗?”

我摇头。

“他就是泰山府君。我们谷家供奉的神仙。刚刚那个人就是要把他给接走。”

我一脸茫然,老谷头儿恭敬地上了香,之后告诉我,事情要从他父亲那辈说起。

当年老谷的父亲还不是盗墓贼,也不会什么­阴­阳术数,只是个生药铺的小伙计。有一年中原大旱,饥馑无食,老谷父亲收了一些怀山药连夜回店铺,走到一个荒岗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荒岗的小庙里休息。

半夜的时候有人推他,睁眼一看,只见是一个老头儿,戴着一顶很高的帽子,穿一身古人的衣服。那老头儿见他醒了,对他说:“后生,你且来帮我一个忙,之后定有重谢。”

老谷父亲听说有重谢就赶紧起身,那人领着他来到庙后面,只见一大堆书卷册牍。老头儿说:“漏夜突然下雨,房子失修,只能将这些书卷换个地方,烦劳后生给我帮个忙。我这儿还有些卷册急着要改,天亮有人来接我,否则就来不及了。”

老谷父亲见是一些书卷,以为老头儿可能是个寄居在庙里的教书先生,二话不说就开始帮老先生搬这些卷册。

老谷父亲年轻力壮,很快就把这些卷册搬了个七七八八。那老头儿趁他搬书的时候开始伏案执笔勾画个不停。

当老谷父亲搬到最后一堆的时候,一卷书册掉落在地上,老谷父亲就去捡,一看卷册封面上写着应天府字样,仔细一看正是自己所在的府州村镇,随手翻开一看,就见自己东家的名字写在第二页,名字后面用黑笔写着“某月某日已病卒”。

老谷父亲仅粗通文墨,哪知道卒是什么意思,正待开口去问,突然听见门外有人打闹的声音。老谷父亲一睁眼,才知道自己做了一场梦,赶紧检点了一下身边的东西,钱粮货物都在。回想昨晚的老者和事情,心道可能只是南柯一梦。可是他走了两步,发现庙后的小供桌上竟然供奉了一座小神像,酷肖昨晚梦里的那个老者。老谷父亲心里一动,恭敬地拜了两下,就把这神像裹进了包袱里。

出门一看,是饥民在门外吵闹,原来昨晚又饿死了七个人,老谷父亲为了避免露财招祸,赶紧悄悄溜了。

回去之后也没当个事,照常做事,只是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身边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生药铺也经营不下去了,每天只能混个半饱,就连东家都生了怪病,眼见得沉疴不起。东家有天说,看来自己挨不过今年的腊八了。一句话让老谷父亲上了心,他一想,自己在梦里看到的那个卷册,上面写的某月某日不就是腊八前一天吗?

他把那句话说了出来,问东家是什么意思,东家没好气地说:“你是要咒我早死啊,这是要于某月某日病死的意思啊。”

老谷父亲一听这话,赶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说出在那个卷册后面看到了他的名字,后面是这句话,而且还把那个神像给拿了出来。

东家大吃一惊,看着那个神像说:“这是泰山府君啊,是掌管­阴­司收人命的神仙,他每出现一次都要收走人命。”

老谷父亲只得老实说那晚小庙外面饿死了七个人,东家连放哀声,说:“怪不得你能请动泰山府君,他老人家须得收了七条人命才能跟你走啊。”

这泰山府君是上古神仙,汉代的时候泰山主死,泰山府君就是冥神,领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为百鬼之主帅,血祀庙所宗。

东家说:“你看的那个卷册里,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还有死期,那就是生死簿啊。”

老谷一听也傻了,就想把那个神像给砸掉,谁知道东家赶紧护住,说泰山府君最通人情,你给他帮过忙,我们想办法给他求求情,看能不能放过我。那东家也是个读过奇书的,就密谋了一场鬼祭,找人买了七个孩子,准备血祭给泰山府君,求府君放了自己。

原来泰山府君麾下的冥界官吏的出缺,常由阳世亡者或者未亡者来充任,所以才有老谷父亲这番梦遇。《泰山府经》说担任过泰山府君鬼吏的人一生受府君护佑,鬼神不忌,不论正邪财源滚滚而来,且最后还能寿终正寝。同样,只要供奉了泰山府君的真身金像,就受府君麾下的鬼吏庇佑。

知道鬼祭血饲了泰山府君,就能移府供养,东家就起了坏心思。半夜的时候老谷父亲起夜,听见东家和掌柜密谋,说等鬼祭之后,就偷偷把老谷父亲给埋了,对外就说饿死了,就此夺了泰山府君的供养。老谷父亲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连夜揣着泰山府君的神像就逃了。

结果老谷父亲连夜出逃,又惊又怕,过了黄河就病饿交加。正当他在荒草间奄奄一息等死的时候,一群盗墓贼把他给救了。这群盗墓贼刚好缺人手下盗洞,就逼他入伙,老谷父亲就无奈地入了伙。

后来盗墓贼发现了他带着的泰山府君像,老谷父亲就添油加醋,把自己遇见的事情说了一遍,说自己有泰山府君护佑。这群人的首领­精­通­阴­阳术数,对此深信不疑,偷偷跟老谷父亲约定,跟着他可保富贵,但是两家人要一轮一甲子来供奉泰山府君。

老谷父亲为了保命就答应了。后来历经战乱,这些人风云流散,老谷的父亲由盗墓入­阴­阳,逐渐也成了这一行的翘楚,这个约定也就忘了。

直到前些天,有人来小城找到了老谷头儿,要履行前人之约,老谷头儿这才想起来父亲告诉过自己的这桩陈年往事。待听说医院里有人偷偷收购死婴,老谷头儿就知道这是对方要以七子牺牲这个祭祀来迎接泰山府君。老谷头儿急忙找了自己的那个朋友,做了八个惟妙惟肖的­奶­娃,号称是“刚刚牺牲掉的供养,冲解了对方的鬼祭”。对方以为老谷头儿甘冒杀头之罪供养泰山府君,吓得落荒而逃,怕以后是不会再来­骚­扰了。

听完这一切,我心神恍惚,感觉跟做了一场弥天大梦似的。默默地喝完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准备告辞。谁知道这时老谷头儿又说了一番话:

“早些年有一群盗墓贼,挖到了一件绝世古董,为这件古玩争得头破血流。头领和军师骗一众伙计,说这是泰山府君,不能卖不能亵渎,只能供奉,每次供奉都得用七条人命鬼祭才能平安无事。众人于是不再争执,由头领供养。其后风云流散,头领把这个古董传给后人,说将来军师会使人用鬼祭这个办法来讨要这件古董,你如此如此这般,便可应付。”

老谷头儿笑着说完了这番话,之后说:“这两个故事,你相信哪个呢?”

蘅芷茶

文/姻合

中国自古有茶食这一说法。在古代随便大家聚在一起品尝什么美食,按规矩都不会少了饮茶。唐代卢仝有诗名为《七碗茶》,极尽茶味之美,流传千古: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此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同样也是生在唐朝的茶圣陆羽,将茶道进一步光大,分为九韬:一茶源(茶还在做树叶的时候),二茶具(采茶制茶的用具),三茶造(茶叶的炮制),四茶器(饮茶用具),五茶煮(烹茶的方法和泡茶的水),六茶饮(喝茶的注意事项),七茶事(有关茶的故事),八茶出(茶区出地),九茶略(因地制宜哪些可以省略),其烦琐足以让我们这些喝惯袋装茶的现代人望洋兴叹,畏而止步。

但是现代还是有誓死不喝袋装茶的茶饕,很多茶客不惜重金,甚至倾家荡产,只求购得一两半两罕见珍稀的茶叶。其中最神秘缥缈的莫过于被称为茶道极致的蘅芷茶,它是世代相传于茶客间的一个传说,一种近似于神话中仙药的存在,却罕有人目睹,更别说品尝了。我第一次听到“蘅芷茶”这个名字,是在某年的杭州城。

杭州西湖,三月春薰,傍晚的微风夹杂着青草淡香,吹得人眼皮发重。不远处是白娘子和许仙重逢的断桥。夕阳里我和一位叫潘东的茶商朋友走在湖旁的苏堤上,去一处叫心源的茶社。

说是茶社,其实不大。只是露天放着几张石桌石墩。一块木牌Сhā在草地上,上面龙飞凤舞地草书“心源”二字。遮雨用的油布篷收起倚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松下,而围着石桌坐在石墩上的茶客们看上去平均年龄比松树还要老。西湖周围的美景似乎都打动不了他们,也不见他们端杯,浑浊的双眼只是盯着桌子上茶杯里的冷茶回想着往事。

我们两个年轻人坐在这里就有些格格不入,茶社里也没有服务员,老板是一位看上去比周围老人加起来还老的老人家,手和脸的皱纹看着比老树皮还深许多,端茶过来的一段小路走了半天,颤巍巍地让我担心他会不会一跤摔在地上不再起来。不过茶确实是好茶,冲倒出来的茶香立刻盖过了周围的草香。

“好茶!”我不禁赞叹了一句,“这是武夷山岩茶里的大红袍吧?都说大红袍三年存为珍,七年存为稀,十年存为宝。看这茶汤的淳­色­,绝不低于八年存。没想到这么一个小茶亭,居然能有这种好东西。杭州不愧为千年古城,真是卧虎藏龙。”端茶的老人冲我点头微笑,袖手退开。这时潘东才低声埋怨我:“兄弟你就别卖弄了,半吊子的惹人笑话。”

“刚才端茶过来的就是我们杭州茶叶界的权威,第一位老龙头,人称茶叔。什么叫小茶亭?整个西湖边上经营茶业的商家都是茶叔的产业。这里坐的老人哪个不是当年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再说一杯武夷大红袍值得你惊叹什么?比起我们今天在这里要见的茶叶,大红袍就是西湖里的一瓢绿藻。”

“什么茶叶会这么贵重?”我惊讶道,“是康熙年御封的云南七子普洱,还是福顶猿洞里金丝猴摘酿的银毫瓜片?或者……”朋友连连摇头:“别乱猜了,就是我说蘅芷茶你会知道吗?这次是王胖子去广州遇巧买到,急吼吼地捎回来约我一品。其实除了一些零星传说,我对蘅芷茶也所知甚少,所以才借茶叔这地方,必要时请他老人家指点指点,看看品蘅芷茶可有什么讲究——王胖子,胖子,这里,等你半天了。”

王胖子也算得上杭州出名的茶商,其实人也不算很胖,只是肚子大得出奇。不过当他把夹克解开,我才看见他腰间鼓鼓囊囊地围着一个又长又大的腰包。王胖子小心翼翼地解着腰包,边解边喘气:“这就是我在广州淘回来的蘅芷茶。二两茶叶八万八,一路提心吊胆,藏着掖着生怕它Сhā翅膀飞了。不是最好的朋友谁舍得拿出来?能品上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了。”

王胖子喘气间腰包解开一层又一层,最后掏出的是个描金绘龙凤的楠木古盒。王胖子恨不能把全身压上去挡住开盒时飘出的香气,但已经迟了。周围的老人一起被空气中陡然增加的茶香惊动,纷纷站起来朝这里看。王胖子慌忙盖上木盒,害得我根本就没看清盒子里装的东西是什么样,只觉得好像忽然周围的青草都变成了盛开的牡丹花,人就像走在雍容华丽的牡丹园里一样舒坦,处处都是熏人的浓香,感觉都有些痴痴迷迷了。王胖子看到我脸上的神情,越发得意,小心翼翼地把茶盒捧在手上道:“见识了吧?见识了吧?蘅芷茶就是蘅芷茶,不要说喝到嘴里,这香气就能甩出那些名茶半条街去!”

茶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王胖子身后,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蘅芷茶,蘅芷茶,好久没有人提起这名字了。”王胖子连忙卖力地擦­干­净最后一只空石墩:“茶叔您坐,您坐。你看胖子我一有好东西就想着来孝敬茶叔不是?我就知道茶叔您见多识广,一定对这蘅芷茶了如指掌。胖子早说过茶道里“源具造器煮饮事出略”九韬之外还得加一韬——茶友。没有个真正懂行的一起喝,难免白白糟蹋了这难得的蘅芷茶。不过今天茶叔在,这十韬就算齐了,这才叫十全十美啊!来来,茶叔您先指点指点,喝这蘅芷茶应当用什么茶器,胖子今天亲自给您泡上。”

茶叔微微一笑,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掉残茶,指指未盖盖子的壶口:“就拿这个将就用吧。”我和潘东面面相觑,王胖子直跳了起来:“茶叔,我胖子今天可是诚心诚意的,虽然您是长辈,也不该这么埋汰人……”潘东慌忙把胖子摁回石椅,埋怨道:“胖子,我们都是茶叔看着长大的,还不了解茶叔的为人吗?茶叔这么说,必然有深意。我觉得吧,问题还是应该出在你这带回来的茶叶上。”

茶叔微笑不语,王胖子整个人都蒙了,怀疑地说道:“茶叶有问题?不能吧?要是陈茶我还会走眼,可这是新茶,是广东那边的茶界老大石头李根据重金买到的古方新炮制出来的。石头李的信誉那还能有假?茶叔,莫非石头李买的那茶方不是真的?”

茶叔摇头轻叹道:“蘅芷茶,蘅芷茶,你说它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吧。真的东西,不见得就是对的。假的东西,也不见得就是不好的。随便喝喝吧。”我们都听得云山雾罩的,王胖子急得直拍桌子:“茶叔茶叔,我和东子不是桥那边尼庵里的老尼姑,您能不能不跟我们打禅机。求您给句听懂的话,行不行?”

茶叔咳嗽一声,脸沉了下来。胖子慌了,连连打自己的嘴:“你看你看,我这一急就不会说人话了不是?茶叔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就当小胖子是个屁,放得臭散得快,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茶叔憋不住,嘴角也有了笑意:“行啊,小胖子你算是翅膀硬了,敢在茶叔面前耍花腔了,今天不治治你,以后还不知道要说出多少煞风景的话来。来,别说茶叔不给你机会,老规矩,摆龙门,叙茶事,就说说你知道哪些蘅芷茶的掌故。也让茶叔看看你这些年长了哪些见识。”

王胖子笑了:“茶叔啊,别的不敢说,这次去广州蘅芷茶的故事我可缠着石头李掏了个­干­净。有句话说世间茶叶千万品,唯有蘅芷绝凡尘。”

“相传明朝正德年间,有位神秘的富家公子出现在了江南小镇上。这位公子出手阔绰,平易近人,很快就和镇上的住户打成了一片。特别是这位公子喜欢品茶,镇上有一户茶商世家,家主也是年轻人,一向以家中的珍藏茶品之多为傲。有一天神秘公子不请自来,茶商家主刻意接纳,将家中名茶一一泡出,那位公子也来者不拒,随口一一指出茶叶的名称、产地、年份、优缺点,让茶商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在这宾主如胶似漆地感情交流Gao潮时,神秘公子不经意叹息一声:原以为世传茶品名家能有比我家里更珍贵、更稀有的茶品,没想到也就如此而已啊。这话一出口茶厅的气温立刻降了几十摄氏度。茶商脸红脖子粗,恨不得一脚把贵宾踹到月亮上去,呼呼地坐着直喘粗气。公子自知失言,慌忙道歉遮掩,但怎么也忽悠不过去了。眼看就要不欢而散,忽然两人愣住了,只闻到从内厅传来一阵沁人心脾、不似人间的茶香。”

“公子爷这回是鞭子也抽不走了,缠着茶商一定要尝尝这种闻所未闻的好茶。茶商自己也纳闷,弄不清这种连自己也没闻过的茶香怎么会从自己家里冒出来,莫不是茶仙子见自己面子伤得太厉害于心不忍降临寒舍了?于是两人起身来到内堂。茶仙子没看到,­鸡­皮鹤发的老太太倒有一位,正在太师椅上捧着一盏茶美滋滋地品着,香味正是从茶盏里传出。”

“老太太就是茶商的母亲,在儿子和公子穷追不舍地追问下,她终于说出了这盏茶的来历:原来茶商有位貌美如仙的妹妹,事母纯孝。因老母偶食油腻堵在胸口不能下咽,身体日益羸弱。但老太太年龄太大,脾胃虚弱,不能服药,医生建议药治不如食疗。”

“原本治疗油腻最好的饮食就是喝茶,偏偏老太太在茶府住了几十年,什么茶香都闻遍了,闻久了变得极其反感茶叶的味道,又哪能泡茶下咽。茶商的妹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冒着生命危险于清晨攀上茶山,用双­唇­抿下陡壁上新出的茶叶­嫩­芽,低头藏在胸前贴­肉­的小荷包中攀下茶山,去各大寺庙中苦苦还愿,希望神佛能赐给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摘来的茶叶与众不同的味道。”

“也许是姑娘的孝心终于感动了上天,贴­肉­珍藏的茶叶真的发出了一种极其独特的香气,和以往茶府里各种茶叶的味道截然不同。于是老太太喝下这种茶叶泡的茶解除了油腻,姑娘的孝心和美貌也打动了公子。不久后突然一道圣旨到了茶府,将茶商的妹妹封为贵妃。原来那位出现在江南小镇的公子就是鼎鼎大名、不爱江山爱游玩的正德皇帝,也就是明武宗朱厚照。”

“后人根据这段轶事编出了着名的戏剧《游龙戏凤》,唱了几百年。只是为了增加戏剧效果将姻缘里的女主角从采茶的大小姐换成了卖酒的李凤姐,也就很少有人知道当时随茶府小姐一起进宫的还有这种特殊的茶叶。因为茶府小姐芳名蘅芷,所以这种茶被皇帝取名为‘蘅芷茶’。”

王胖子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跑到邻桌拎来一壶冷茶咕噜咕噜喝下,一抹嘴继续道:“我这次从广州带回来的蘅芷茶,就是石头李根据宫廷秘方,­精­挑出身材婀娜多姿的少女,还必须得C罩杯,能夹住小茶篓的,在春天茶叶刚露尖的时候,像那位茶商的妹妹一样徒手爬到茶山最高处,用嘴抿下茶叶­嫩­尖,下山后除了方便洗澡,一个月都得随身贴­肉­焐着未熟的生茶,生生用体温将茶叶烘熟,然后再进行炮制。”

“谁都知道茶叶是最能吸味的东西,在用体温焐熟茶叶的那段日子里,少女特有的体香就被牢牢地吸附在茶叶里,一旦泡开,那销魂的体香……茶叔,你能别这么笑吗,笑得我心寒,说不下去了都……”

茶叔哑然失笑:“小胖子你到现在就两个字说得靠谱。一个是戏字,一个是剧字。什么皇宫贡品,蘅芷小姐,还佳偶天成,真的是在唱戏编剧。我跟你说,这‘蘅芷’二字乃是古文中‘蘅芷清芬’四字的简写,意思是像没有盛开的花朵一样的香味,婉转代指处子之香。但你可知道,这‘处子之香’四字,说来简单,背后却藏着……”

茶叔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呆呆地看着湖边的晚霞出神,半晌才回过神来道:“且不说胖子带回来的茶叶如何。可知道刚才你们问蘅芷茶须用什么茶器饮用的时候,我为什么只是随便拿个空壶给你们?因为蘅芷茶的珍贵,根本不需要靠茶器来表现。我先告诉你们蘅芷茶的茶源吧。”

“制作蘅芷茶的原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倒不是什么珍稀品种,其实蘅芷茶的原叶只能算普通的绿茶,但只有在茶园出现罕见的大面积早芽,就是茶树原叶一长成便迅速枯萎殆尽的现象,有一到两株茶树的原叶会迟迟不出,就像它的成长完全是靠在吸取其他茶树的生命力。这棵茶树上结出的茶叶,才能做制蘅芷茶的原叶。”

“有的时候等上百年这种原叶也不会出现,或者出现的时候一般人也不知道,白白就浪费了。虽然蘅芷茶的原叶很珍贵,但比起炮制蘅芷茶的茶具,又根本算不了什么。”说到这里茶叔又有些发愣,停住了话头。胖子和潘东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问:“茶叔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您饮用过真正的蘅芷茶?”茶叔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有。茶叔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再有真正的蘅芷茶了。至于为什么,我也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夕阳里茶叔娓娓道来:“早年在广州城里,有一家大茶行。茶行的老板是茶道上的大行家,中年丧妻便未再娶,守着家里一个自幼体弱多病的独子。在儿子八岁那年,茶行老板又收养了一名少女为义女照顾儿子。少女比儿子小两岁,两人自幼便以兄妹相称。”

“少女自幼丧父,本是随母亲逃荒来到广州城的。不久后母亲也在街头病死。孤苦伶仃的少女被茶行老板收留,也算侥幸之事,奇怪的是少女从进入茶行后就从来没有笑过。”

“茶行老板对儿子寄予厚望,自幼除了言传身教,更遍请名师教导儿子茶道之学,一心要把儿子培养为茶道里的佼佼者。少年似乎也天生跟茶有缘,只要是跟茶道有关的,一学就会。而且除了茶道少年对其他什么都不感兴趣,虽有茶道神童之称却和周围的同龄人格格不入。陪伴他整个成长中孤独时光的只有照顾他日常生活、帮他泡茶煮茶的少女。”

“在少女的照料下,少年身体渐渐好转,在茶道上的神童名声也日益远播,然而少年得志的他始终有一个遗憾,就是未曾见识过号称茶道极致的蘅芷茶,本来茶界里有传说,说最清楚蘅芷茶的就是少年的父亲,然而其父一听少年提起蘅芷茶就会失去常态,咆哮如雷,和往常稳重谦和的君子之风截然不同。”

“其时少年年方十八,正是气盛的时候,不由犯了年轻人特有的犟气。少年久闻中华茶道之学早在唐朝就漂洋过海,在东瀛另树一帜,心想既然在中国无法得知蘅芷茶的详情,不妨到日本去寻找一番,顺便可以和那里的茶道高手切磋技艺。”

“就这样少年踏上了旅日之路,然而身在异邦,身处各种茶香中,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后少年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最香的不是茶,而是人。缺少的就是少女在自己身边耳鬓厮磨的那股淡淡香气。”

“情窦终开的少年立即抛开一切踏上归途,从踏入家门的那一刻起,和少女双目对视的一瞬间,不管是少女惊喜地碎落在地的茶盏,还是十几年来终于露出的第一次的笑容,两人都明白了对方才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

“然而少女虽然会笑了,笑容里依然带着淡淡的愁,像是在隐藏一个不能为人知的秘密。茶行老板知道儿子和少女的恋情后,更是勃然大怒,立刻将两人分隔开来,更警告儿子不要痴心妄想,少女从被收养进家门的那天起,就已经在族中发誓成年后必须做自梳女,‘梳髻’日就定在少女十八岁生日这天。”

“自梳女是广东一带的特殊风俗。成为自梳女的都是未结婚的Chu女,此生成为自梳女后也决不可嫁夫生子。一般由村中族人选择吉日吉时为自梳日,日子一到,便请村里德高望重的婶母、伯娘主持祭祖,摆上酒席,请亲朋聚会,然后举行‘梳髻’仪式,以示公众永不嫁人。”

“自梳女一旦辫子梳起绾成发髻就不得反悔,日后如有不轨行为,会为乡党所不容,遭到酷刑毒打,装入猪笼投河溺死。死后父母不得收尸葬殓,只能由其他自梳女们用草席包裹,挖坑埋葬;倘村中无自梳女,便得抛入河中随水流去。少年得知这个消息不亚于五雷轰顶,这才明白少女为什么会终年不见笑容。眼看三日后就是少女十八岁的生日,少年一咬牙,决定铤而走险,深夜带少女私奔。”

“然而这个提议却被少女拒绝了。虽然少女哭成了一个泪人,也表示此生心里只会有少年一人,但却断然拒绝和少年一起逃走。眼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天亮就是少女‘梳髻’之日,焦急到失去理智的少年,产生了一个从没敢想的念头,决定用最野蛮的行为来扞卫这段最纯洁的爱情,在今夜夺去少女的处子之身,让她失去成为自梳女的资格。”

“少女奋力反抗,却不敌已经变成野兽的少年的蛮力。随着少女身上一个茶囊的滑落,少年终于发现了少女十八年来不可告人的隐痛,呆若木­鸡­地愣在床前。以少年对茶道无与伦比的领会天赋,想起关于蘅芷茶的隐约传说,瞬间就明白了蘅芷茶真正的秘密:为什么蘅芷茶会成为一个不可触及的神话,为什么父亲提到蘅芷茶就会暴跳如雷!”

“少年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在院子里,父亲静静地站在一棵大树下,看见少年出来,淡淡地问道:‘没想到吗?你日思夜想的蘅芷茶,这么多年就一直在你身边,你却始终没有发觉?’”

“少年全身颤抖起来,怒吼道:‘原来,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女儿,只是把她做成一盏炮制蘅芷茶的茶具。蘅芷茶,蘅芷茶,多么清雅脱俗的名字,却隐藏着这样灭绝人­性­的罪恶。为了追求茶道的极致,你难道可以毁去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

“父亲慈爱而怜悯地看着儿子:‘你错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疯狂。对于一个父亲来说,任何追求都没有自己儿子的生命重要。今天我将告诉你我们家世代相传的蘅芷茶的秘密。’”

“蘅芷茶独特的香气起源,乃是将未熟的茶叶由Chu女焐熟入味而得到。只是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时间,从女孩第一次月经来潮后开始焐茶,需要数十年之久。为了保证焐茶少女的Chu女之身不会在这段时间里因为意外失去,焐茶少女自幼就必须在最隐秘的部位佩戴一条用银锁锁住、制作­精­巧的贞­操­带。”

“从此焐茶的少女只可方便,不能人伦,同时终年不准吃荤,因为动荤会破坏少女特有的清馨体味。最重要的是,必须每天服食一种由特殊草药煎熬的秘汤,这种秘汤经过长年的服用,会渗透到女孩的体内,再以少女的身体为滤体,转化成一种神秘的香气,渗进少女贴身佩戴的茶叶香囊里,经数十年浸­淫­,茶叶才会成为传说中的蘅芷茶,有延年益寿、祛除百病的功效,也是富商大贾趋之若鹜、不惜巨金的贵宝。”

“父亲看着少年流下了泪水:‘曾经,我从你爷爷那里得知蘅芷茶的秘密时,也对这种毫无人­性­的茶叶炮制方法充满厌恶,下决心要让蘅芷茶在我手中就此绝迹。但是,你从小身体就不好,你母亲也去世得早,我无法再承受失去唯一心爱儿子的打击。于是,我想到了蘅芷茶。蘅芷茶在炮制过程中的独特香味,正是治疗虚弱体质的最好良方。谁能想到你最后却会爱上我收养的女孩,一具炮制蘅芷茶的茶具。也许这就是上天对我罪行的报应吧。钥匙在这里。”

“父亲疲倦地将一把银­色­小钥匙扔在脸­色­苍白的儿子面前,说:‘打开吧。为了你的幸福,蘅芷茶能否炮制成功又有什么重要呢?然而打开又有什么用呢?”

“父亲转向站在房门口的养女:‘你长年饮用的那种香汤是有副作用的,它已经在你体内产生了特殊的毒素,任何与你交合的男人都会中毒而死。做不做自梳女随你,与不与他成婚也由你,只是如果你是真的爱他,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说到这里茶叔声音有些颤抖,停了下来,我们一片唏嘘。胖子追问道:“后来呢?”茶叔拿过桌上胖子从邻桌拎来的茶壶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没有后来,从此蘅芷茶就在少年那一代绝迹了。”

胖子跺脚道:“谁问您这个?我是问少年和少女后来怎么了!”茶叔淡淡地说:“哦,你问这个啊。当夜少女离开了茶行不知去向,少年终身未婚,追寻的足迹踏遍了全国,人到中年才在一家尼姑庵里发现了已经削发为尼、古井不波的少女。眼看两人复合无望,少年便在尼姑庵不远处开了一家茶社,每日看着她日升跨过断桥去化缘,日落来到茶社喝碗茶,便觉得心里无比满足。”

我和潘东对望一眼,不敢说话。王胖子兀自心急,跺脚道:“茶叔您没听说有情人必须终成眷属吗?这个结局不好,不好。”茶叔哈哈一笑站起:“卿卿我我泪长流,何如朝朝暮暮长相见。好了,天­色­不早,关于蘅芷茶的故事我都说完了,你们回去吧,我要烹茶招待一位老朋友了。”

我和朋友知趣地起身告辞,拉着不识趣的王胖子离开茶社。王胖子一路还嘀咕着:“这算什么结局嘛,这算什么结局嘛!”

后记

离开杭州的时候,我在杭州最大的一家茶叶店的中堂上看见一副挂联,上面龙飞凤舞的笔迹和我在西湖边看到的心源二字如出一人,写的也是《七碗茶》,结尾却有增改:

清风生,欲归去,蓬莱山,在何处?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知百万亿苍生,堕在情崖受辛苦!

半盏蘅芷茶,断桥四十年。

尼庵数载落残雪,苏堤几度夕阳红。

一生颠簸如茶苦,留得清远余味长。

落款是:痴心断肠人——茶翁。

风蜃子

文/徐晓宁

我家在一个海滨小城,吃游艇观光的旅游饭——两艘能坐十来个人的小艇,在海上转悠一圈就算“海上观光”了。­干­我们这一行的纯属靠天吃饭,最近“达维”台风要来了,老爹如临大敌,提前几天准备缆绳、油毡布固定小艇。

就连寻常的涨潮落潮对于小艇来说也是不小的折损,更别说台风了。老爹听着小艇摩擦码头的声音就心疼得吃不下饭。我们早早收工,将小艇停在避风港里,用缆绳挨个捆住,罩上油毡布。当晚台风带来了瓢泼大雨,黑夜里好像有人舀了一盆盆的水往窗户上泼,搅得我睡不着觉,一翻身,看到门厅里有忽明忽暗的火光。

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老爹在抽闷烟。他说这么大的风雨,不知道小艇能不能扛过去,末了还加了一句:“这么大风雨,别把什么脏东西带过来。”

雨一停,我们爷儿俩不顾风刮得正紧,赶紧去看少没少东西。这一看不要紧,两艘小艇一艘没少,反而多了一样“东西”——一条锈迹斑斑的大船在我们码头边上搁浅了!

那船从头至尾足有两百米长,四层楼高,横在岸边,把防波堤顶出一个大缺口,石块像伤口一样翻开着。大船的船体上多处白漆已经脱落,船帮上密密麻麻的藤壶就像一个个黄绿­色­的脓疮。更奇怪的是,舷窗上都没有玻璃,犹如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们。有人遛狗经过那里,狗会对着大船遥遥地吠叫,却不敢靠近。

老爹一看就说坏了,这是条“鬼船”,会把一些人吸引上船的!所谓鬼船,就是航行到海洋深处突然与海事部门失去联系的船,后来又突然在相距甚远的海域出现,船上却一个人也没有。老爹赶紧给警察报案,可是警察不相信“鬼船”之类的说法,只是拉起警戒线,不让其他人登船而已。

我有个小侄子放暑假过来玩,他跟我们说:“院里一帮小孩相约去鬼船上探险。”老爹一听急了,绝不让他靠近鬼船,不然就打断他的腿。小侄子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但还是嘟嘟囔囔的,不服气。

转眼三天过去了,我和老爹开着小艇送客人回来,突然看到鬼船上有几个花花绿绿的小点。老爹拿起望远镜往船上一看,哆嗦着说:“坏了,臭小子也上船了!”他急忙开着小艇就往那边靠近。我通过望远镜一看,头皮也发炸:“那么高的船他们是怎么爬上去的?又没有舷梯!”

鬼船斜斜地搁浅在沙滩上,一边悬在海水上,一边临近防波堤。最低的舷窗离地也得有三四米,我们绕到防波堤上一看,只见十来根缆绳从舷窗里伸出来,垂到岸上,就像蜘蛛巢里伸出的丝线。

我们高声大喊,小孩子们却充耳不闻,像是中了邪,在甲板上绕圈跑。老爹见状,从T恤里拽出一块妈祖(也叫“天后”)的玉佩,这块妈祖的玉佩是在天后宫求来的,他一直佩戴着。老爹念叨了几句,从小艇上拿出两把扳手,自己往腰带上Сhā了一把,另一把递给我,说:“你拿上这个,遇着什么东西见招拆招,咱们只能上船把这些小崽子抓下来了!”

我咬着牙去爬缆绳,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爬到一半我无意中往下一看,白花花的海浪像巨龙的爪子抓挠着防波堤,好像要从上面抓下石头来。下面是防波堤被鬼船撞开的缺口,掉下去会被石头硌死。我就纳闷儿了——成年人爬上大船尚且如此费力,何况小孩。他们不害怕吗?难道真被什么脏东西迷住了?

上船之后我们顾不上满身大汗,先去抓小侄子,没想到这小子比野猪崽子还有劲,我们一个抱腰、一个抱腿,都被这小子抡着胳膊挣脱了。老爹仔细看了看,小侄子后脑凸起一个大拇指粗细的包,上面长着黑毛,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老爹立时说话声音都变了:“­奶­­奶­的,到底让风蜃子缠上了!你看着他们,千万不能让他们进船舱里去!”

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风蜃子”,老爹就扯下脖子上的妈祖玉佩,拿出一个不锈钢酒壶来,里面是七十二度的琅琊台酒原浆。他用扳手夹住玉佩,含一口烈酒,往玉佩上喷去,而后用打火机一点,一股蓝­色­火苗“噌”地蹿起半尺高。等着玉表面上的蓝火烧没了,老爹就将灼热的玉佩往小侄子脖子上一按,只听一声虫子的嘶鸣,小侄子头皮后面蹦出来一只皮皮虾一样的虫子,背上长着天牛触须那么长的黑毛,和头发差不多,难怪隐藏在小孩脑后看不出来!

“这就是‘风蜃子’?”我略一出神,那风蜃子如同蚂蚱向我蹦过来,六条腿还挂着丝丝血迹,我赶紧用扳手拍碎,就闻到虫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这时老爹大喊:“有小孩往船舱里跑去了,快把他揪出来!”

我一听赶紧追过去,那小孩子在狭窄的走廊里七拐八拐,差点把我甩开。他拐进一个船舱,就想把沉甸甸的舱门关上,好在我一伸腿别住舱门。那小孩一见不妙,一骨碌滚到床底下,我跪在满是灰尘的舱板上往床下一看,差点魂飞魄散。

只见那小孩趴在床底往外看,旁边有一具­干­尸,也保持趴着的姿势,­干­尸后脑上一只风蜃子正往小孩后脑上爬!

那­干­尸的皮肤像笋­干­一样皴裂,龇着白森森的牙齿似笑非笑,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我。我又惊又怒,伸出扳手怎么也够不着小孩,我就想找个工具把他从床底下赶出来,转身打开壁橱,打开之后我立刻后悔了!

壁橱里有一具抱着腿蜷缩而坐的尸体,还没有腐烂殆尽,身上满是风蜃子,看到我的皮­肉­更新鲜,一只只风蜃子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我心想这下完了,闹了半天我被它们引到巢|­茓­里来了!就在这时,我感到脑后传来一阵灼热的气息和浓烈的酒­精­味,原来是老爹来了!

老爹为了救我,含着一口酒对着打火机喷出来,虽然驱散了我周围的风蜃子,但老爹自己嘴­唇­周围的皮肤立刻被烧起燎泡,像融化一样翻卷起来。我赶紧接过老爹的烈酒和打火机,依样画葫芦往床底下一喷,总算赶在风蜃子钻进小孩的后脑之前把它赶了出来,之后我们爷儿俩赶紧把神志不清的小孩从床底拖出来。

这倒霉孩子可真沉啊!我们把他背到甲板上,顿时感到脱了力,打了110就瘫坐下去。

在等待的时间里,老爹告诉我说:“这些风蜃子通常会寄生在船员身上,往船员的大脑里注­射­神经­性­毒素,让船员产生幻觉,到处乱跑、大喊大叫。古代的人迷信,以为船员中了邪,就把被风蜃子附体的船员扔到大海里祭海,没想到在客观上避免了风蜃子再传染其他人。”

“近代的船上,也有不明就里的船长把‘中邪’船员囚禁的,再打开禁闭室的门时,只看到被吸­干­了脑髓的尸体。那时候风蜃子早就通过禁闭室的缝隙、通风口爬到船上各个部位了,它们在茫茫大海上把船员们杀死,这船就成了鬼船,随波逐流。”

“船员被风蜃子注­射­了神经­性­毒素之后,活动都特别亢奋,就好像那些疯跑的小孩。趁着人体血液的剧烈流动,雌雄同体的风蜃子在船员的颈动脉里产卵,这样血液就成了供养风蜃子幼虫的养分。风蜃子吸食船员们的脑髓,让他们觉得特别恐慌、寒冷,想找个隐秘、封闭的地方蜷缩成一团躲起来,比如床底下、壁橱里,这样更有利于幼虫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孵化,以人的血液、脑髓为食,只留下一具具­干­尸,就好像床底下那具­干­尸一样。”

老爹后怕地说:“这些小孩要是有一个进了船舱,就再也出不来了。他们往隐秘的地方一藏,咱们把这鬼船翻个底朝天也难以找到,说不定还没等找到这些小崽子,咱们就先被风蜃子附体、进了壁橱。”我一想起壁橱里那具已经孵化出几十个幼虫的尸体就恶心,喝了一大口白酒才压住。

警察很快过来了,他们不相信我们说的话,笑骂我们:“胡说八道,难道这些缆绳也是什么风蜃子放下去的?”有几个胆大的警察进船舱找了找,很快就出来倚着船帮呕吐,看来他们也找到了床底下、壁橱门后的尸体,说不定还和风蜃子打了照面。我和老爹耸耸肩,表示早就料到了。

警察很快信服,帮我们把六个小孩运到地上,又联系海事局,好说歹说连哄带骗让他们把船拖到分解厂去。据说这船分解到一半就­干­不下去了,工人­操­纵电锯下去,常常在船舱的夹缝里切割出血水和残肢来,还有长黑毛的虫子顺着腥臭的尸水流淌出来,看来是切割到了风蜃子藏尸、养幼虫的地方。

但是那些缆绳是怎么放下去的?是风蜃子­操­纵宿主­干­的吗?恐怕无人能解答,这世上未知的东西太多了。原来我不相信所谓的妈祖,这会也经常去天后宫拜一拜。老爹说:“其实主要是烈酒点燃的功效,再加上灼热的玉质,能镇住风蜃子。”

不过,经过了风蜃子这事,我和小侄子越来越敬佩老爹了。我们的小艇海上观光生意也好起来,不少人远远指着老爹说:“坐他们家的小艇错不了,你看他口­唇­边上那块伤疤,就是救孩子留下的,他们家是厚道人哩。”

蝉翳叶

文/辛童乐

蝉,又名知了,可入药。一般出现在春末到秋末。但是城南孔老头养的蝉却不同,小区里,隔三岔五就出现蝉鸣。春夏秋冬,无论哪一季,只要你听见响亮的蝉鸣,循声去找,一准能找到孔老头的诊所。

孔老头家世代行医,孔家招牌名扬古城。他的诊所在城南,是一个小区的沿街门面房,孔老头工作、生活都在这里,里里外外就他一人。附近的人们凡是有头疼脑热、腰酸背痛、­精­神萎靡这类问题的,都去找孔老头,中医这行当越老越值钱。

孔老头有个习惯,就是喜欢出门遛弯,而且每次遛弯都会提着一个竹片编成的笼子,拳头大小。孔老头去哪儿?没人知道。回来时,竹笼里总会传出阵阵清脆的蝉鸣。他从哪儿带来的蝉呢?也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因为遛弯,诊所营业时间不定,如果诊所只开张半天,说明孔老头又遛弯去了。

孔老头家总有蝉鸣声。他遛弯把蝉带回来的第一天,蝉鸣最厉害,那声音又密集又有力,不疲倦,不休息。之后,声音开始越来越弱,三天左右,蝉鸣就消失了。这便是孔老头再次遛弯的时候。蝉鸣偶尔听,挺悦耳,又清脆;时间一久,就是聒噪和烦乱了。邻居们终于忍不住向居委会告状,说孔老头扰民。居委会的人来到孔老头家,左顾右盼地巡视了一番,没看见蝉,更没有蝉鸣。孔老头上了杯茶,客气地问:“不知道闻不闻得惯中药味?”——屋子里备着些中药,也种着些不知名的盆栽。居委会的人坐了半天也没说清来意,颇为尴尬,寒暄几句就匆匆告辞,边走边嘟囔:“我就说嘛,早春哪来的知了!”不过这样一来,事情更传开了,整个城南都知道有位四季都能养蝉的老中医孔先生,也就不乏慕名而来的人。

这天,有个自称小刘的年轻人拜访孔老头。

小刘开门见山:“孔老先生,晚辈姓刘,能否借蝉翳叶一用?”

孔老头皱皱眉:“什么蝉翳叶?”

小刘便陈述了一番,表明来意。原来古时有传说,蝉躲藏的地方,上面往往有一片叶子遮蔽着,螳螂之类的天敌看不见它,就不能伤害它了。这片叶子就叫“蝉翳叶”。孔老头家的蝉忽然消失,也听不见蝉鸣,让居委会的人扑了个空,就是因为蝉翳叶的作用。如果有人取得蝉翳叶,就能隐身。

原来小刘是一家私企的员工,他们公司产值一年比一年低,工资一个月比一个月少,他怀疑是会计在其中搞鬼。他借蝉翳叶就是想用这种能力来查查这事。

孔老头听完,眉头舒展了,说:“说得不错。你既然知道这蝉翳叶,也算是与我有缘,况且你要做的是正义之事。我可以给你一片。”

小刘连忙道谢:“多谢孔老先生出手相助,晚辈用完一定原物奉还。”

孔老头走到客厅角落一个盆栽旁,手里拿着一块黑布。他用黑布包住一片叶子,轻轻一折,叶子被折了下来。他递给年轻人,说:“倒不用还。你用的时候把黑布打开,拿叶子遮住双眼。这叶子的叶­肉­饱满,够用两个小时,超过时限便自己消失了,你也会现出身形。”

小刘双手接过叶子,道谢后便离开了。

当天下午,电视新闻播报说午后三点左右,城南一家银行失窃,损失惨重。奇怪的是,监控录像里看不出丝毫异样。

孔老头看着电视叹了口气:“又一个。”

第二天,诊所关张一天。孔老头一早又出门遛弯了,直到晚上才回家。笼子里依旧传出响亮的蝉鸣。孔老头回来时正赶上晚间新闻,说银行丢失的现金又一分不少地“回来”了。

孔老头遛弯后这几天,家里又是阵阵蝉鸣。三天后,声音渐渐减弱。孔老头提着笼子走到客厅角落的盆栽旁,不知对叶子还是对笼子,说:“叶蔽蝉,蝉养叶。心不正,人化蝉。谁让你心术不正呢!”

说完将笼子打开,一只蝉被倒在了盆栽里。扑腾了几下,怎么也飞不起来,又鸣了几声,声音渐渐由响亮变为低沉,最后竟是呻吟。

蝉慢慢陷入泥土,蝉鸣随之消失。

食客物语

欢喜霸王脸

文/周浩晖

“初打春雷第一声,雨后春笋玉淋淋。买来配烧花猪头,不问厨娘问老僧。”

我不是一个喜爱诗词歌赋的人,我能记住扬州八怪之一罗聘写的这首七绝,完全是因为美味的烧猪头。

淮扬传统“三头宴”的第一款大菜就是“扒烧整猪头”。这道菜相传是清代法海寺的僧人所创。最初做的并不是整猪头,用的烹饪器具也很特别。当时的僧人将猪头­肉­切成像“东坡­肉­”那样一寸见方的­肉­块,塞进未曾用过的尿壶里,加进各种佐料和适量的水,用木塞将壶口塞紧,然后用铁丝将尿壶吊在点燃的蜡烛上慢慢焖制。这样一来,即使有人看见,也会以为他们是在烤去尿壶中的­骚­味,决不会想到竟然是在烹制美味的猪头­肉­。

后来乾隆皇帝南巡经过法海寺,闻见­肉­香,暗暗查访,发现了和尚们偷制猪头­肉­的秘密。乾隆爷大为震怒,指斥僧人们不守清规戒律。大家都很惶恐,只有一个和尚从容答道,他们烹制的猪头­肉­,自己并不食用,而是卖给附近居民,从而筹集为佛像裱金的钱款。乾隆爷息怒后,也忍不住尝了尝那些猪头­肉­,果然味道香郁,令人赞不绝口。于是乾隆爷就特许法海寺的和尚公开制卖猪头­肉­,后来这猪头­肉­就成了法海寺的一道名菜,脱离了尿壶之后,不断改进,才有了今天的“扒烧整猪头”。

知道这个典故,我们才能明白罗聘七绝中“不问厨娘问老僧”的含义。

三月新春,乍暖尤寒,正是品尝烧猪头的最佳时节。

我,作为扬州城最资深的食客之一,自然不会辜负这天赐的美味。

我居住在城东的阳午巷中。年头上,巷口新开了一家馆子,门脸虽小,但做出的“扒烧整猪头”味道确实不坏。最近这一阵,我常在下班后踱步过去,约上两个朋友,点上一只烧猪头,再来一瓶老酒,享用一个暖烘烘、香喷喷的早春夜晚。

这天工作上有些拖延,折腾到八九点钟还没吃晚饭。好容易消停下来,早已是饥肠辘辘,当下二话不说,我直奔那小店而去。

头拨客人已散去,像这样的小店,差不多该关门打烊了。因为是熟客,老板还是热情地招呼了我。不劳我多说,他已扯起嗓子向着后厨方向大喝了一声:“烧猪头一只,抓紧……”

不多时,一只枣红油亮的烧猪头已摆放在我的面前。未及下箸,香味已迫不及待地四下飘散。

我悠哉地自斟了一杯老酒,正待举杯轻酌,忽听得门口处脚步声响,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男子负着双手走进店来。

这男子大约五十岁,身形虽瘦小,但腰杆却挺得笔直,行走间也透着一股­精­­干­的气质。他微微仰起脸,双眼半闭半合,鼻子反倒挺得老高。

这是一只令人过目难忘的鼻子,它不仅大,而且鼻翼两翕正在不停地微微颤动。看那情形,似乎此人竟是靠这鼻子一路闻到了此处。

老板早已笑吟吟地上前:“您是新客吧?来点什么?”

“烧猪头。”男子说的虽然是扬州话,但口音却不很纯正。

“哟,真是不巧,今天的猪头都卖完了。”老板面露难­色­,往我桌上指了指,“那就是最后一只。”

“闻起来倒是不坏。卖完了?可惜可惜……”男子摇头叹息。

我是个喜欢结交朋友的人,见他如此,忍不住开口相邀:“这位先生,如果不嫌弃,不如来我这边同坐。这只大猪头,我一个人吃也费劲。”

男子说了句:“好!”上前两步在我对面坐下,微睁的双眼顾不上看我,便已直勾勾地盯上了那只猪头。

我摆好杯子,想给他也斟上老酒,他却一摆手拒绝了:“酒坏味蕾。您自用。”

我呵呵笑了两声:“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勉强。不过美食无酒,未免少了很多乐趣。对了,还没请教先生高姓?”

“孙。”男子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他的注意力显然全在那只猪头上。

既然同为饕餮之徒,我也不再多说别的:“来,孙兄请用吧。”

男子拿起筷子,轻轻伸向猪头的腮部,夹下一小块­肉­来。

我心中一动,此人倒也是个行家!

要知道凡世间可食之活物,最鲜­嫩­、口感最好的部位便是其周身活动最多的部位。如­鸡­之翅膀、鱼之腹肚、牛狗之尾根等。而猪一生贪吃,头部­肉­质便以两腮处最为活­嫩­。男子直奔此处而去,自然是深谙此道。

只见他把那块腮­肉­送入口中,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咀嚼起来。他的神情是如此专注,全身上下除了­唇­齿之外,竟都纹丝不动,似乎所有的感官都已集中在了那一片小小的味蕾上。

良久之后,他微微睁开眼睛,说道:“过甜微腥,多了半分糖,缺了两块瓦片。”

“哦?”我听了这番评价,也夹起一块猪头­肉­细细品尝。果然如他所言,存在着一些缺憾,不过这缺憾实在太过细微,若不是修炼成­精­的食客,决计无法品出其中的差别。

“孙兄味觉犀利,佩服!”我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又问道,“不过糖多了可以理解,这‘缺了两块瓦片’是什么意思呢?”

“你也能尝出这道菜略过甜腥?”男子抬起头,终于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颇有些惊讶,然后他放下筷子,反问我,“这猪头最初是法海寺的和尚用尿壶烧出来的,你应该知道吧?”

我点点头:“当然。”

却听男子又道:“法海寺的和尚使用尿壶,原本是为了掩人耳目,没想到却误打误撞,做出了绝世的美味,这其中的道理,只怕你未必明白。”

“难道这尿壶里有什么讲究?”我被勾起了兴趣,好奇地追问。

“这猪头­肉­烹制过程中很关键的一点,就要除去猪头中的圈腥气。”男子解释说,“而古时尿壶是用陶土制成,烹制过程中就像一个细密的砂滤斗,可将猪头中的圈腥气吸附其中。”

“哦。”我有些明白了,“这瓦片也是陶土制成……”

男子点头:“焖烧猪头时如果用两片大陶瓦垫底,就可以起到当初尿壶的去腥作用。”

我拍手称妙,一仰脖自饮了一杯:“妙!妙!孙兄不要光顾说了,这猪头虽然略有微瑕,但仍不失为人间妙味,来,继续吃,继续吃!”

男子却摇摇头:“一块已经足够。吃多了,反而坏了味感。”然后他挥手招呼老板,“给我上一碗米饭,再弄点清淡的素菜,一并打包带走。”

我不解地看着他:“你刚才专要点烧猪头,现在却只吃一块?”

男子没有回答我的话,却转头看向忙着准备饭菜的老板,一本正经地问道:“老板,现在扬州城里,哪一家的猪头烧得最好?”

“我怎敢评价同行?”老板嘿嘿一笑,把皮球踢给了我,“这位段先生是扬州城远近闻名的美食家,你该问他才对。”

男子冲我抬手一揖:“请先生指教!”

我连忙还了个礼:“不敢不敢。扬州城里烧猪头做得最好的,其实众所周知,当然是城北的百年老字号‘同乐居’。那里的凌二老板,说起来还是我的好朋友呢。”

“同乐居,凌二……好!好!”男子眼中突然­精­光闪现,不过瞬间又收了回去,略顿片刻后,他又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吃‘同乐居’的猪头呢?”

“凌二的猪头虽然做得好,但他有个规矩,一天只做十个。所以要吃他做的猪头,必须赶早排队才行。”店老板在一旁Сhā话说,“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这些小店哪还有生意呀。”

“好,好。”男子口中说好,脸上却没有任何愉悦的表情,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连那老头的臭脾气他都学去了。”

我一愣,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正想问问时,那男子却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来,对我说道:“我正要找凌二有事。既然你们是朋友,这封信就麻烦你转交一下吧。”

说完,他把信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也不管我答应与否,起身与老板结清了饭菜钱,竟自顾自地走了。

“真是个怪人。”老板看着男子的背影,喃喃说道,“为什么我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很不舒服呢?”

是的,我也和店老板有同样的感觉,而且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从进店到最后离开,这男子从来就没有笑过。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质,似乎天生注定就是一个不开心的人。

我到达“同乐居”的时候,凌二正惬意地蹲在板凳上,围着一方象棋盘和街坊杀得正酣。

每天只做十个烧猪头,其他的时间要用来享受生活。这就是凌二的人生态度。

和以往一样,一来到凌二身边,我就被他那欢快的情绪感染了,情不自禁地凑到他身边当起了“草头军师”。

和他烧猪头的技术相比,凌二的棋力可差了太远,再加上有我在一旁瞎掺和,很快就败下阵来。

凌二一边笑哈哈地自我解嘲,一边从我手中接过那封信,打开读了起来。片刻后,他用手挠了挠头,脸上出现尴尬的神­色­:“怎么……是孙大……他回来了?”

“孙大?是什么人?”

“是我的师兄。十年前,师父把‘同乐居’主厨的位置传给了我,师兄一生气,就离开了扬州。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一向嘻哈无束的凌二此时也凝起了神­色­,应该是陷入了回忆中。

“那他又回来­干­什么?”我得知了这段典故,顿时心痒难搔,情不自禁地去窥看信上的内容。

“哎,拿去拿去。”凌二注意到我的异常,大大咧咧地把信甩给了我,“脖子快伸成长颈鹿了!”

信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三天后携猪头前来拜会凌二老板及尊师。孙大。”

“他这是要……和你比试厨艺?”我猜测道。

“那当然。师父选我为传人,他非常不服气,临走时说过,总有一天他会回来,让大家知道到底谁能够做出最好的烧猪头。我等了十年,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你有把握赢他吗?”我想起孙大那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我师兄要想做成的事情,没有谁能够拦得住他。”凌二草草回了一句,“嘿,三天之后的事情,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来,下棋,接着下棋!”

说罢,凌二一扭头,似乎这些事也被抛在了脑后。

我苦笑了一下,这个年近不惑的人,很多时候却仍然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成为好朋友吧?

凌二、孙大,师出同门,技艺绝顶。这两人间的比试,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

我心中充满了期待,好在三天的等待并不算长。我征得凌二的同意后,有幸在“同乐居”的后厨见证了那一场巅峰对决。

在场的还有一些淮扬厨界的资深人士,“同乐居”的老掌柜张惠勇当然也在。已年近古稀的他看着自己两个徒弟窝里斗,只怕会别有一番复杂的心情吧?

孙大没有多说什么,十年的是非恩怨原本也是语言说不清楚的,一切只需在厨艺上见个分晓。

选料­精­细是淮扬菜系的特点之一。要想成为一名好的淮扬厨子,首先要练的就是选料功夫。

所以两人比试所用的主料——猪头,都是各自准备好的。

当孙大把他带来的猪头从菜篮中取出的时候,在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因为谁也没有见过这么肥硕,同时又粉白粉白,看起来细­嫩­无比的猪头。

吃过猪头的人都知道,这猪头越细­嫩­,口感便越好;猪头越肥大,菜相便越好。而细­嫩­和肥大却又互相矛盾,这一点很好理解,猪长得越大,­肉­质自然越老。因此做猪头的厨师在选料时,如何把握好肥大与细­嫩­之间的平衡点便成了最关键的因素。

如果能有一只集“肥大”和“细­嫩­”于一体的猪头,这样的原料无疑是所有厨师梦寐以求的。

孙大拿出的就是这样一只猪头。

与其相比,凌二的原料就逊­色­了很多,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师兄带来的猪头真是罕见,看来这选料上的工夫你可没有少下啊。”

“为了这只猪头,我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孙大面无表情地说道。

一年?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中的含义。

“这只猪是我亲手喂养的。”孙大解释说,“从猪崽时开始,我每天都会用柳条制成的鞭子抽打它的脸部。猪脸被打伤后,出于生理的保护机制,体内的养分会集中供应到伤口处,以促进其愈合生长,久而久之,那猪头自然便长得又肥又­嫩­了。”

这样的养猪方法真是闻所未闻,但又确实是匠心巧妙。众人一片赞叹议论之声。

凌二摇着头苦笑了一下:“师兄一出手就抢了先机,我只能寄望在后面的烹饪步骤中翻盘了。”

“那我们就开始吧。”孙大的脸上写满了自信。

是的,他有足够的理由自信。高手过招,处处都是滴水不漏,对方要想挽回颓势,谈何容易!

两人不再多说,各自举刀­操­作,我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孙大,希望他能够犯下一点错误,只要一点就够了!

然而孙大自始至终一点错误都没犯。刮毛、剔骨、浸泡、焖煮、下料、控火,每个步骤都是有条不紊,丝丝入扣。他就像是一台运转良好的­精­密仪器,没有任何漏洞可循。

凌二也在努力着。可是,在已然棋输一着的情况下,他的努力还会有什么意义吗?

终于,两只做好的“扒烧整猪头”端在了众人面前,小小的后厨内异香萦绕,令人馋涎欲滴。

“师父,十年前,您说我不如二弟。今天,就请您重新评判一次吧。”孙大自信满满地对张惠勇说道。

张惠勇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两只做好的猪头。

他是在看菜相吗?两只猪头一大一小,个头上的差别如此明显,本不需要看这么长的时间。

难道,他还在观察另外的一些东西?

我心中突然也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也紧盯着那两只猪头,一丝疑惑在心头萦绕着。

良久之后,张惠勇终于说话了:“我们做厨子的,做来做去,最终的目的无非是让食客们满意。这位段先生是扬州城有名的食客,不如先让他来说句公道话吧。”

孙大没什么异议,冲我做了个手势:“请!”

我拿起筷子,先后夹了两人做的猪头­肉­细细品尝。随后实事求是地评道:“­肉­质都是又酥又烂,细­嫩­直如豆腐,同时味绝浓厚,在舌口间悠转不绝。如单从口味上来说,这两款猪头真是难分高下。”

“口味难分高下。好!”张惠勇沉吟片刻,“那就要比比菜相了,段先生,请坦然直言,这两只猪头,给你的第一感觉哪个更好?”

我毫不犹豫地指向了凌二的作品:“这一只。”

“什么?”孙大立刻质疑,“这怎么可能?他的猪头那么小,怎么能在菜相上比过我?”

“不是大小的问题,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皱起眉头说道,“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也描述不出来,总之我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凌二师傅做出的猪头很舒服,而孙大师傅的,多少有些别扭。”

其他人此时也微微点头,看来都赞同我的观点。只有孙大茫然四顾:“舒服?什么叫舒服?”

“唉。”张惠勇此时长叹一声,看着孙大说道,“这‘扒烧整猪头’,民间还有一个俗称,你还记得吧?”

孙大一怔:“这我怎么会不知道,不就是‘欢喜霸王脸’吗?”

“是啊,欢喜霸王脸。”张惠勇指着凌二的那份烧猪头,“你看它眯眼咧嘴,一副开怀大笑的表情。这样的菜,一端上桌,便会满屋喜气,食客们不用动筷子,心情自然已跟着好了起来。”

“开怀大笑?这只是简单的刀功和手法做出来的。”孙大不服气地争辩,“我的这只猪头,不也在开怀大笑吗?”

“表情可以做出来,但神态却是无法调节的。”张惠勇淡淡说道,“你做的猪头虽然嘴在笑,但眉眼却舒展不开,带着明显的愁容,这样的猪头端上桌,在气氛上差了何止一筹。”

张惠勇如此一点,我顿时心中恍然:不错,那种令我别扭的感觉,正是从猪头的眉眼间透露出来的。

却听张惠勇又继续说道:“猪头经过宰杀和烹制的过程,皮肤和肌­肉­都已松弛,为什么会显出不同的神态呢?这便和活着的猪遭受的境遇有关。如果这只猪吃得饱,睡得足,整天悠然自得,久而久之,面部的皮肤和肌­肉­自然就呈现出欢喜的神态;反之,孙大养的那头肥猪,时常遭受凌虐折磨,终日愁眉不展,这股怨气也会一直带在眉眼之中的。这其中的道理,不知你们明白了没有?”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唯有孙大两眼紧盯着自己做的那只猪头,喃喃自语:“怨气?真的有怨气吗?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现呢?”

张惠勇看着孙大,目光既怜又恨:“你自己想想,你已经多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以你的这种心境,又怎能分辨出猪头眉眼间的愉悦或悲怨呢?”

孙大惨然一笑:“这么说,我终于还是输了……”

“做菜本来是一件让大家高兴的事情,你却把它搞得太沉重。舍本逐末,背离了厨道的初衷。这就是你输的原因,十年前你是这样,十年后,不知你是否能领悟。”

在张惠勇意味深长的话语中,众人全都低头不语,陷入了沉思。只有凌二始终笑嘻嘻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怡然表情。

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这场比试的输赢。

所以他赢了。

今天,我讲的是个做菜的故事。其实好多事情也犹如做菜一般,有着同样的道理。

醉虾

文/周浩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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