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赵宝昌的排头被一块大石头卡住了，排尾被江流直接推向岸边。

一夜的惊恐，赵宝昌站都站不起来，这时，一名苏联士兵端着枪跳上木排。士兵哇啦了几句苏联话，赵宝昌一句也听不懂，后来，士兵指指江岸，赵宝昌懂了，士兵是让他下排，赵宝昌不想下排，排是柜上的，他还想给划回去呢。士兵见赵宝昌不动弹，一把拖起他，拖了两步一把把他扔到了布满稀泥的江岸上。看到赵宝昌趴在那里像个泥猴似的，站在岸边的几个士兵哈哈大笑。赵宝昌爬起来，冲他们连说带比划，说自己是被洪水冲过来的，木排是别人的，他要划回去……赵宝昌比划得正来劲时，一个苏联兵走过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枪托，赵宝昌感觉脑袋“嗡”的一声，被打了一个跟头，鼻子一阵热，一摸，满是污泥的手上又粘满了鲜红的血。

站在远处的一名军官冲几个士兵哇啦了两句，便有两个士兵过来，从泥里把赵宝昌拽起，一直拖到高高的堤岸上边，那里停着一辆铁绿­色­的汽车，两个士兵一用力，赵宝昌被扔到了车上。两个士兵随后也跳了上来，把赵宝昌的手捆到了车箱上，余下的几个苏联兵在军官带领下上了汽车后，汽车驰离了江边。赵宝昌坐在车上不断地喊叫，妈个逼的，我是中国的，你们把我往哪儿整？押解他的士兵没人理会他，他们自顾地吸着烟，有时嘴中也呜哩哇拉的说一些赵宝昌不明白的话。

汽车离江边越来越远，赵宝昌的心里越来越空落。毛子这边不像中国那边儿，中国那边儿不少地方江边还有一些村落，毛子这边儿什么都没有，翁郁的柳树林铺满了江畔，空寂得只有鸟儿在阵阵喧嚣，赵宝昌想，在这穷山野鬼的地方，他们把自己杀了，连个看到的人都没有。

这几个苏联兵并没有杀了他，他们在江边的路上一路行走，后来汽车拐进了一条通向山里的大道，快到中午时，在一座山坳里看到有几排高大的毛子房，全是铁皮的，涮着墨绿­色­的油漆，房子四周拦着铁丝网，大门口有士兵站端着枪站岗。汽车驰进院中后，赵宝昌被解开双手，两个士兵把他拉下来，拖到一座锁着大门的铁皮房子前。他们哇啦了几句，门口一个站岗的士兵用钥匙把房门打开，赵宝昌被从后面一搡，便跨进了屋子里。

铁门在背后“哗啷”一声又被锁上，眼前的屋子里一片黑乎乎的。

赵宝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眨巴眨巴眼睛，这才看清，屋子里还关了几个人。再一细看，这些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中国人也有苏联人。他们或坐或仰的在一个木板铺就的大通铺上，同样，也在看着站在门口傻乎乎泥猴似的赵宝昌……赵宝昌解释道，我就是一个走排的，啥坏事儿也没­干­，昨晚山洪把我冲到这边来了，他们就把我抓来了……

一个坐在大铺中间的中国老头道：“你先找个地方坐下吧，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赵宝昌听老头如此说，便靠在老头的旁边坐了下来。

老头拍拍赵宝昌的背，然后道：“你今年二十三岁了？”

赵宝昌一惊，“你怎么知道？”

老头道：“你今年二十三岁，属金猪的，你家住在一个靠山朝阳的地方，你家门口有三棵树，一棵橡树，两棵柳树。”

“神啦，你去过俺们赵宝营？”

“你今年订了亲，但是，唉，流年不利啊。”

“你说的都对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吃这碗饭的。”

“哦，你是算命先生。”

老头微笑着点点头。

后来，赵宝昌知道，老人叫王清和，无家无业，多年来一直在江东一带靠算命为生，江东的华人都认识他，叫他神算子。神算子也有算不来的时候，几天前，他敲着竹板正在通往海兰泡的路上行走，被几个苏联兵不由分说就给抓来了，王清和在苏联什么证件都有，但他却长了一张中国人的脸，这就成了抓他的凭证。

在这间兵营临时的监牢中，另外关着的几个人，其中两个是中国男人和一个朝鲜女人，他们是东北抗联的，两个男人一个叫满兴国，一个叫刘思华，女人叫朴英子，是刘思华的老婆，几个人都三十多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在中国东北，他们炸了小日本的一座军火库，后来小日本集中大规模的兵力向他们包抄过来，他们和部队离散了，逃到江边，一时无路可退，便借一条小渔船逃到苏联这边来……他们以为苏联是他们的抗日同盟，没想到一上岸就给抓了。另外，这间囚房还关着的一个苏联姑娘，她的全名叫娜杰日达•伊戈诺娃•施库娜，简称娜佳。说起来娜佳比这几个人更冤，她本是共青城一名年轻的卡车司机，今年才19岁，对生活充满天真的幻想，就像苏联民歌《山楂树》里唱的那样，有两个青年小伙子都在追求她……一天，娜佳开着卡车回城，看到一辆军车於在烂泥里了，她停下车想上前帮忙，但当她走上前好奇的掀开军车的蓬布一看，不由吓得“妈呀”的一声惊叫了起来，军车里拉着的不是士兵，袋子一样垛在一起的全是死人……士兵们用枪逼着娜佳把军车拖出了烂泥，然后，他们用车把她便送到了这里。

赵宝昌在这间屋子里坐到中午时，铁门打开，一个满脸胡子的苏联士兵用铁托盘给送进五个列巴（面包）和一桶水。赵宝昌是新来的，还没有他这份儿。几个人抓起自己的那个小面包，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娜佳吃了一半儿，看到赵宝昌­干­坐在那里，把自己剩下的那口面包递给赵宝昌，赵宝昌没好意思接，娜佳说，他们一天就给这一顿饭，你吃点吧。赵宝昌不知道娜佳说的什么，王清和老人在旁边给翻译了出来，赵宝昌这才接过来，咬了一口，感觉这面包里面全是土豆。

晚上，铁门打开，进来两个苏联兵，要带朴英子和娜佳去提审。刘思华一把拦在朴英子面前，道：“要提审你们提审我，不许提审我老婆。王清和帮着他翻译给苏联士兵，苏联士兵并没有听刘思华的话，他们把刺刀架在刘思华的胸前。满兴国看见这架式，忙上前抱住刘思华，刘思华大声喊着：“这些老毛子牲口啊，快半夜了，他们哪是要提审人。”

朴英子两腿在地上拖着不走，被一个苏联兵给拖出去了，娜佳在另一个苏联兵钢枪的逼迫下，只好跟着迈出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