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驭马的小卒乍见来人,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此人也不过十六七岁,眉毛粗黑得像用墨笔扫过,黑黝黝的方脸膛上盛满了傲气,只那眼中带了嬉笑的顽皮,那人军衔与自己差不多,也是兵卒而已。
“你是谁?”少年问。
“你又是谁?”长矛持有者反问。
二人四目相对,情绪起伏,都对对方的身份本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何人阻止惊马?”一人急匆匆地走来,声音里带了些微的惊喜。
少年和长矛持有者都回过头看去,诸葛亮一头大汗,手中白羽扇扇个不休,虽是急切中,那看人的眼神却仍然很敏锐。
“你…”诸葛亮看见少年有些诧异。
“丞相!”长矛持有者比少年有礼貌,他躬身虔敬地拜下,而不像少年一样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丞相!”刘备心急火燎的跑了过来,他身后是跑得脸抽筋的宦官和侍卫,这些人平日里趾高气扬,气冲斗牛,这会子却追不上一个年逾花甲的皇帝。
刘备眼见诸葛亮无恙,他揉着胸膛说:“吓,吓…死我了,你,你跑…”他一把抓住诸葛亮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诸葛亮扶住刘备,他似乎也有些激动,温声道:“陛下,怎么不顾及万金之躯,要是有个闪失,叫臣如何担待!”
“你是武将么,你还来阻止惊马,索性把你编入军中,让你冲锋陷阵,杀敌立功!诸葛亮,你能干得过头了,养得大小臣僚皆成了废物,日后朝政大事,统统由你一个人都干了吧,我们都撒手不管,你一人累死去!”刘备开骂了,骂声洪亮,倒骇得周围一干人苦胆要破了。
可这骂却让诸葛亮笑起来,他是知道的,这是刘备的脾气,他越是对谁骂得凶狠,证明他越是在乎你,当初法正在时,刘备和他亦君臣亦密友,每回见面都要王八蛋长王八蛋短,法正只要听见刘备喷着唾沫骂他,浑身便精神起来,那是刘备对他非同一般的倚重,他可是得意得很。倘或刘备对你虚以委蛇,甚或没话说,那是他对你有戒心,他曾说自己在曹操面前的话很少,曹操问一句,他答半句,还要琢磨很久,若人的心隔阂了,没顾忌的言辞便进不去了。
刘备看诸葛亮笑了,他骂不下去了,反而露出一个别扭的笑来,便是这相视一笑,梗了很多天的芥蒂就瓦解了。
刘备转头看见两个小卒,问道:“是你二人阻止此马?”
“是,陛下!”长矛持有者必恭必敬地回答,那少年还在发傻,他正在看诸葛亮,他发现诸葛亮脸上有汗,亮晶晶的,其实别有味道。
刘备点点头,“好,好!你们叫什么?”
“华进!”长矛持有者清楚地回答。
少年空白的神经总算把这句话记住了,但是他现在有点晕,忘记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呢?”刘备问那少年,可是少年依旧没有回过神,他像被人抽走了灵魂,整个人呆痴傻愣。
“陛下,他叫高示其!”居然是诸葛亮替他回答了。
“丞相认识他?”
“有过一面之缘,前次修远的马受惊,冲入街肆,幸得此人奋力相救,才不至酿成大祸。”
刘备笑了,“好好!原来高示其已经阻了两匹惊马了!”
的确,如果不是刘备一语中地,高示其可能都想不起来这件颇有些赖人寻味的事情,可是上一次是自己的故意为之,这次却是意外事故。
“这样的人物怎么才是小卒啊!”刘备摇头叹道,“你们救驾有功,朕定当擢升二位小英雄!”
“谢陛下!”华进跪地磕了个头,高示其偏着脑袋,手在面前挥了挥,仿佛在描摹谁的影子。
诸葛亮赶紧对高示其说:“高示其,还不谢恩!”
高示其忽然清醒了,她对刘备一拜,吞吞吐吐地磨蹭道:“谢,谢陛下!”她说着这些话,还有点别扭。
刘备并不介意,他宽和地笑了笑,目光却扫到校场的满地狼藉,叹道:“本欲演练兵士,谁知适得其反,还伤及百姓,是吾之罪!”
诸葛亮安慰道:“这是意外,陛下不必介意,臣已嘱下僚查看百姓伤情,必要详实记录,若需医治,便由公门遣医官亲自诊治,一切费用由丞相府支付!”
刘备满意地点着头,“你虑事周到,总能洞察幽微,平衡阴阳,我都要被你养懒了!”他略顿顿,“事起仓促,今日校场点兵暂罢,先回宫去,待事体稍和,还当亲视民情…”
诸葛亮点点头,他扶住了刘备,两人慢慢地向西而去。
诸葛亮回头看了一眼死马,颈中的血流了一大滩,却已经凝固成块,他心里陡然一紧,暗自想到:“大军未行,先逢血光,大不吉啊!”
可这些话他沉沉地压在腹中,他看了皇帝一眼,那苍老的面上满是自责,他更不能说了。
君臣远远地去了,校场上的喧喧闹声没有消失,到处是奔来跑去的将官,还有满头大汗的虎贲队士兵,搬兵器、抬伤员,录实情,忙得焦头烂额。
高示其伸长脖子望了又望,诸葛亮的背影被奔跑的人群和呛鼻的黄尘挡住了,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好像一朵花刚刚绽放了,她还没有好好地品味花朵的芳香,就接受了凋谢的结果。
她没精打采地转过身,看见华进正在翻眼皮,她不甘示弱,立刻也翻了翻白眼。
“华进?你的矛使得够快!”她故意说得尖酸刻薄。
“你驭马之术也还凑合!”华进毫不谦让。
高示其捏着嗓子说:“那谢谢夸奖了,可惜你太多此一举,我本来对付那马绰绰有余!”
“是吗?要不是怕伤及你的性命,那马早被我制服了!”华进反唇相讥。
两人互相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背离走开,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中。
四
高示其被擢拔召入宫,她成了蜀宫中最普通的一名虎贲侍卫,她每天的职责就是巡查蜀宫外朝,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晨昏定省,昼夜不分,偌大的蜀宫外朝早被她的脚板一寸寸量遍了,这样的生活着实枯燥乏味。她踮起脚眺望远方,宫阁楼台一层层铺叙,永远都看不见最高的天,和最远的地平线。
她实现了夙愿,让皇帝对她刮目相看,可皇帝没封她做大将军,她也没让天下英雄扼腕痛哭,她只是一个低微的侍卫,虽然在天子脚下,却连皇帝的面也见不着。她不是皇帝的贴身近卫,她的巡查范围只在外宫,内朝她不能进,重臣们朝会时自有近卫军守护,他们要回避,隔着重重宫墙,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说今儿谁又和皇帝顶牛了,幸亏丞相求情,才免了责罚,反正都是传小说。有老侍卫感慨,他们这样的低等兵,连为皇帝挡刀的资格都没有。
华进和高示其一样也成了不起眼的外宫侍卫,两人见面还是红眼对红眼,高示其去偷偷打听了,据说华进是三代单传,上边有七个姐姐,他是老幺,全家只宠他一个,所以一向骄纵得很,和放野的高示其天生是对头。
她不喜欢华进,嫌他长得丑,鼻孔大,有脚臭,武功烂成渣了。
华进也不喜欢高示其,嫌她模样古怪,眼神贼,说话损,就不是善茬。
他们共同的上级是一个叫严武的虎贲中郎,二十多岁,年轻,却严肃得像宫墙,俩人刚进入虎贲营,第一天就干了一架,被严武狠狠教训,说我汉军军纪严明,你们这样成何体统。两人分别被打了十军棍,行刑的士兵不容情,棍子下去击击是硬招,高示其被打得站不起来,可华进被打,可以脱光ρi股,请同伴帮忙敷药,高示其只能躲进茅厕自己解决,旁人还道高示其骨头硬,被打了还能自己挺得过来,其实她是有苦说不出。
她对华进的讨厌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她在茅厕给自己上药,一面忍痛一面感慨,心里苦得像吃了黄连水,摸着ρi股一拐一拐地返回虎贲营营房,华进正在和众虎贲侍卫在屋子里玩樗蒲,挽袖子撂胳膊,大呼小叫,口沫横飞,早忘记了ρi股上有伤。
华进刚来虎贲营没多久,便成为虎贲营最会玩的行家,听说他的七个姐姐把各自的特长都教给了他,别说是玩市井游戏,就是绣花他也会,在家时就是猴孩子,皮得没天没地,各种把戏玩得娴熟,他若是不从军,大概去街面上玩杂耍,也能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