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惊风直皱眉,“没出息,不就拔剑么,你叫个屁!”他顺势又将第二枝箭拔出,高示其又是一声惨叫,他充耳不闻,再拔了第三枝箭。
高示其痛得眼泪汪汪,她哭道:“老不死的鹿惊风,你要整死我!”
鹿惊风从怀里扯出打卷的布条,小心地给高示其包扎伤口,口里絮叨道:“臭丫头,若不是我不小心看见你在送死,你这条小命早就完完了,你可怎么谢我?”
高示其不屑一顾,“你那点微末本事,不过就是侥幸而已,何至于夸夸其谈!”
鹿惊风大为恼火,“微末?怎么微末也救了你的命!哼,声名赫赫的高示其将军还不是差点丢了命?还是什么‘汉家双英’之一,呸,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亲卫中郎,我以为多大的官呢!”
高示其歪着头看他,他抬头看见高示其认真的眼神,他咳嗽一声,“臭丫头,看什么看!”
“你还说不是来找我,怎么连我声名赫赫也知道了?”高示其坏笑着问,她凝望着鹿惊风,他的眉梢很挺,像一道干净的渠。
鹿惊风有点尴尬,瞪了高示其一眼,皱着眉头专心为高示其包扎伤口。
一阵清风拂面,真正的秋天就要来到了。
高示其情不自禁,她便靠在鹿惊风肩头,听着他均匀的呼吸,这让她安静,她望着远方的山水相间处,长江在宽阔的河道中奔流,把一切硝烟都卷尘带走,她的目光越过了叠嶂的山峰,在天水遥遥的再远处,就是益州了吧。
“臭丫头,以后不要上战场了,我们离开益州,去游历天下?”鹿惊风的声音温柔得像要淌出水来。
他面前的少女沉默如渊渟,他看着她,仿佛看见时光倒流的瞬间那张美好的面孔,这一刻,他软弱得想哭。
他用湿漉漉的声音说:“我们走,好不好?”
高示其心中柔情陡生,她差点就要冲口而出“好啊”,猛地,她一拍鹿惊风的肩膀,鹿惊风吓了一跳,“又要暗算我?”
高示其说:“不行!我还要去追陛下!”
“追什么追,你为他连命都险些掉了!”鹿惊风水着脸说。
高示其拍着手说:“不成,我要去!”
“你当真成忠臣了!前次还是为那个诸葛亮,这次就变成刘备了?都是他们一窝的!”鹿惊风一把推开高示其。
高示其大喊大叫:“我就要去!”
“你这鬼样子追什么追,把小命追没有了!”
“我爬也要爬去!”
鹿惊风气得一脚踢去,河滩上的沙砾被踢入河中,真正的飞砂走石,他胸腔中迸发出一声怒吼:“去,去死!”声音如战场上的隆隆鼙鼓,将耳膜震得疼痛。
高示其看着震怒的鹿惊风,她不明白鹿惊风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虽然他自来没有给过自己好脸色,平日里不是打就是骂,可是像这样的暴怒却从来没有。
她有点胆怯了,但嘴里还在轻声嘟囔着:“我,我要去…”
“臭丫头!”鹿惊风双目如火地瞪住她,渐渐的火焰熄灭,眼神黯淡下去,一阵烟雾蒙上眼睑,他长叹道:“随你了!”
高示其没有欢呼,她看着鹿惊风伫立水畔的背影,他低着头,宽宽的肩上有水纹一淌而过,像他收不住的悲伤,那一刻,高示其生平第一次对鹿惊风生出怜惜之情。
七
很小的时候,高示其听父亲说过白帝城的故事,那是一个叫公孙述的偏安皇帝盘踞益州时,因在长江入夔门的鱼复县发现白气贯虹,他向来以白帝自居,以为此是王气之征,便在冒白气的山上修了一座城,名为白帝城。
可故事是故事,高示其听过就丢开了,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到白帝城,并且住下来,这一住,仿佛再也不走了。
大败夷陵的蜀军退入夔门,皇帝率残兵败退鱼复,改了个名字叫永安,皇帝就住进了白帝城,他没回成都,有人说他是无颜面对朝野,有人说他是要坚守国门第一关,有人说他还在寻找机会,说法不一,可皇帝长住白帝城却是不争的事实。
当秋风过境,满地缤纷,皇帝没有走;
当风雪如怒,满城荒芜,皇帝没有走;
当新年的爆竹声送别了战争的烟尘,寒冷的长江吐纳出开春的第一朵浪花,皇帝仍然没有走。
起初也许是皇帝选择留下来,后来便走不了了。
皇帝生病了,一病如山倒,渐渐露出了山陵崩的迹象,群僚都忧虑起来,可皇帝总是安慰他们,我会好的,不过是小病,养两天就好了。
这个历经坎坷的皇帝,每当陷入绝境,当所有人绝望时,他都会充满信心地告诉他们,困难会过去的,我们还可以从头再来。正是这濒死唤生的勇气,让他们度过了无数次的险难,可这一次,人们的信心是真的动摇了。
若是世间再没有这个敢把一切挫折当做重生希望的皇帝,谁能赐予他们足够的勇气,去开拓、奋斗、创造。
那个早晨,春光正姣好,凋敝了一冬的山野开始绽放芬芳,新的生命在过去沉积的尸骸上长出了第一捧嫩芽。
高示其一鼓作气,从白帝城下的宽长台阶直冲上去,她刚喘了一口气,却看见斜里走来两个人,走在前边的是马谡,黑脸上满是泪,怀里抱着一只大匣子,高示其猜测也许是他兄长的遗物,皇帝早说过,把马良的遗物装好,等马谡来了,全送给他。
后边走着的是李严,一直在喋喋你兄长为国尽忠,死得其所,啊,死得其所!其实高示其都看出马谡已经很烦躁了,可他还在说。
她不喜欢这个李严,她嫌他好尚修饰,那一身朝服熨得笔直,头发梳得溜光,能跌死苍蝇,眼底里有油腻之气,像个偷鸡摸狗的贼,当然,高示其是有私心的,她觉得整个蜀汉,穿朝服最有范儿的是诸葛亮。
马良的死讯是李严告诉皇帝的,他说马侍中的遗骸找到了,没剩下几块骨头了,当时皇帝哭得差点背过气去,皇帝一面哭一面说,季常提醒过我,在山林间建营,又逢着烈火天气,谨防东吴火攻,可我没听,他还跑去成都请丞相重定驻军之所,可没来得及把图本交给我,就…我真对不起他。
马良的死让皇帝的病重了几分,过不了几天,李严又跑来说黄权投降了,臣早看出他心怀不轨,陛下下旨吧,诛妻孥!皇帝却说,黄权孤悬江北,不得已而降魏,他不曾负我,我又怎能负他,即使有罪,罪不连坐。
又过得一些日子,李严带来南中有叛乱的坏消息,可是丞相忍下去了,居然没有发兵平叛,他以为这事丞相没处理好,皇帝说,我觉着丞相忍得好,国家多事之秋,强敌环绕,丞相不发兵是对的,李严的脸黄了,可他附和说,是是,臣也这么认为。
总之李严每次来见皇帝都没有好事,偏他很喜欢往皇帝这儿跑,还爱和皇帝说段子,可他的段子大多很无聊,大家都没笑,独他一个人笑成喇叭花,皇帝不待见他的段子,可出于礼貌,皇帝会温文尔雅地说卿很诙谐。皇帝告诉高示其和华进,他遇见过最能说段子的是简雍,那王八蛋的段子哦,同样一个故事,他能说出五六个不重样的结局,就是成天端着以为自己很有定力的丞相,也被简雍说到笑成个疯子。
高示其因此很讨厌李严,她和华进偷偷给李严取了个绰号,叫扫把星。
李严和马谡走进了,可高示其连招呼都不想和他打,她三步并两步,直跳进宫里,还听见背后李严在慷慨陈词:死得其所!
高示其走进寝宫时,华进正在榻边给皇帝读书,有时是汉书,有时是诗经,有时是韩非子,有时是尚书,所有的典籍里,皇帝最喜欢的是韩非子,往往一篇文章会让华进重读两到三遍。
华进读书的声音沉稳干净,节奏均匀,他很认真,显得肃穆宁静,不太像那个话多爱玩没正经的华进了,高示其站着不动,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华进的侧面,轮廓的线条很流畅,却不失力道,她觉得读书的华进也没那么难看了。
高示其和华进没那么敌对了,这大半年来,他们陪着皇帝待在白帝城,看着皇帝一天天衰弱病困,起初还能和他们去白帝城周边走一走看一看,说几个涿郡当地的笑话,身体好时,也和华进扳手腕,偶尔练剑打拳,后来便下不了床,病得狠了,话也说不利索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凄惶让他们没了斗气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