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笑道:“你还敢跟皇帝提条件!”
“你就答应我嘛,看在我也曾出生入死救过圣驾,也有一颗忠心,你就高抬贵手,成不?”高示其撒娇了。
刘备笑叹一声,“我真想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承欢膝下,累了苦了,有她在旁边打个趣,逗个乐,撒个娇,再大的苦闷也过去了。”
“你没有女儿么?”高示其想皇帝的儿女都有大一群,像刘备这把年纪,女儿没有一百,至少也有八十。
刘备露出一抹苍凉的笑,“以前有一个,长得还挺像你,也这般会说话。”
高示其听得发怔了,“那她现在不是成公主了么?”
刘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死了,死在荆州,当阳长板坡,尸骸都没找着…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若有来世,或许她已投去了别的人家,不稀罕做刘玄德的儿女,做我的子女,好日子享不了,每日担惊受怕,遇着险难,我都救不了他们。”
高示其脸上已落满了泪,她抽噎了一声,“她这辈子会过得好的。”
刘备被她的孩子气逗得一笑,他幽幽道:“我在遇见丞相之前,过的都是颠沛流离的日子,妻子离散,兄弟分别,手里没兵也没地盘,天天被人赶,早上还在城里睡觉,晚上就睡在山野里了。”他奚落似的笑了自己一声。
高示其同情地说:“你好惨呢。”
刘备苦笑,“是惨呢,可遇见丞相后,就不一样了,”他停顿着,重复道:“不一样了。”
皇帝脸上的神情很凝重,心里的波澜都翻了出来,行到如今,他有遗憾,有不甘,可他更有满足和骄傲。
“丞相是陛下的福气。”高示其认真地说。
“是,他是我的福气。”刘备诚挚地说,“人一辈子遇见一个人,改变你的命运,扭转你的人生,便是只有短短时日,也能活得轰轰烈烈,死而无憾。”
这话在高示其心里回旋往复,她怔怔地想着,渐渐痴了去。
刘备温煦地问:“你父母还在么?”
“他们都死了…”高示其难受地说。
刘备油然怜惜心,干枯粗糙的手微微一举,抚上她的胳膊,“别怕孩子,你父母会在天上看你,保佑你。”
高示其期期地说:“你要是我爹就好了,我天天和你玩樗蒲,给你挣钱,买芝麻饼,买新衣服,给你说笑话。”
刘备笑得撑不住,偏怕吵着其他人,还得躲着笑,“那不成,一个整日只会玩樗蒲的皇帝,可不是好皇帝,不过,你一定是个孝顺女儿。”
他慈爱地笑道:“女娃子,你到底是女儿家,在军营里混总不是法子,我可以赐你一个特权,让你做回自己,再给你寻一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高示其听说刘备要把她嫁出去,冷汗全爆了出来,“陛下,你饶了我吧,我不要嫁人,我宁愿做将军。”
“奇了,不肯嫁好人家,却愿意跻身行伍,你这是什么心思?”
“做将军好嘛,威风,有面子。”
刘备粲然一笑,“你放心,我一准给你找个好人,嗯…我觉着华进不错,你们年岁相当,脾气又合得来,这段姻缘怎样?”
高示其的脸都白了,让她嫁给华进,就像嫁给一头猪,简直让她生不如死,她悲伤地说:“陛下,你与其让我嫁给华进,不如砍我头!”
刘备满脸都绷不住笑,“女娃子,你还真是有意思,那成吧,我给你一个特权,若你哪一日想通了,你可以选择做回自己。”
高示其琢磨着,“我若是哪天当真做回自己,不会被砍头么?”
“不会,这是圣命。”
高示其乐颠颠地说:“陛下就是好!”她其实挺想喊刘备做爹,可觉着刘备好歹是皇帝,不能乱认爹,传出去,人家会说高示其脸皮厚。
刘备缓缓道:“你若是做将军,你得为我做一件事。你,华进,我想把你们留给丞相,你们为我保护好丞相,他是我季汉栋梁,谁也不能动他。”
保护诸葛亮,这可是比叫刘备做爹还让高示其开心的事,她特爽快地回答:“是!”
“可别后悔哦。”
“我不后悔。”她没犹豫。
她不后悔,到最后,她还是这句话。
诸葛亮在白帝城待了两个月,皇帝每天都会召见他,说些零零碎碎的往事,把回忆里的人唤回来,想想他们还在时,那些有些辛酸也有些美好的过去,曾经一起走过的岁月有他们一同陪伴,未来的岁月,却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每当这个时候,皇帝总是沉默很久,而后他说,孔明,能撑下去么?
诸葛亮会很认真地回答,臣会尽力。
有时,皇帝乏力了,诸葛亮便不再说话,不是处分要紧朝务,便是安静地坐在皇帝床边抄书,那是在给太子抄录经典,已抄了厚厚一摞,装满了整整一个书箱里,过得些日子,便要送回成都。
每当诸葛亮抄书,高示其就偷偷地溜到他身后,看他一笔一划绝不苟且,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呕出一颗心,她喜欢诸葛亮的字,她词穷,只是觉得说不出的好,她便在心里悄悄描摹,又觉着学不像,也许是不能学会他的心。
除了喜欢看诸葛亮写字,高示其还希望皇帝的病能好起来,她偷听诸葛亮和太医的对话,太医说皇帝没几天了,她却以为是那几个太医医术不精,八成是江湖郎中,这么好的皇帝,怎么可能死,他该长长久久的活下去,活到高示其可以有勇气喊他一声爹,她要每天和皇帝玩樗蒲,每天看诸葛亮抄书,而后皇帝悄悄对自己说,丞相的字好看么?皇帝每每这么说,都会笑得像个孩子。
当初夏的馥郁在白帝城的山水间盛开出一派热烈,告别的那一天还是到了,那时皇帝召集了众臣,据说他说了很多话,有人哭了,有人得意了,也有人沮丧了,有人伪装了,高示其和华进到来时,皇帝正在宣传口谕,声音沙哑苦涩,仿佛含着一片熬烂了的黄连。
他看着诸葛亮说:“卿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