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地凝视他,目光交织着陈酿的记忆,她却什么都没说。
“不用,我没事。”
“有事没事都回去!”诸葛亮决然说。
“怎么,丞相大人是想赶我去别处做事?”高示其还记得诸葛亮的气话。
诸葛亮笑了一下,“你这是记仇么?”
高示其不吱声了,别和诸葛亮翻旧账,这人记性太好。
诸葛亮柔声道:“回去吧,我记得你的生辰就在这两日,是明日吧,回去一为养伤,二为生辰。”
高示其呆住了,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诸葛亮会记得自己的生日,她抬头对上诸葛亮静婉的微笑,可仅仅是那么短暂的一瞬,诸葛亮已埋入了成山的文书里。
真是太过分了,一句话可以把她从天堂摔入地狱,又一句话把她从地狱提溜上天堂,诸葛亮注定是她的魔障,长在她血里的毒,这世上找不到解毒的药。
她像个傻子似的落了泪,那失措的模样却被华进拾了去,他歪着脑袋坏笑,“高大盗,痛哭了?”
高示其没好气地说:“哭个屁,风大,眼里有沙子。”
她把脸一抹,扶着肩膀颠颠地跑了,话说得狠,心里却乐出了花儿来,一朵又一朵,明亮的,生动的,鲜嫩的,永远,不会凋谢。
高示其一步踏进家门,夜风把满屋的喧嚣吹出来,直摔在脸上,疼得她往后一退,眉头已是锁紧了。
内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有人在声嘶竭力地唱曲,调儿全黄了,有人在吟诗,没一句说对,把屈原的诗冠在司马相如头上,司马相如的赋却和苏武的诗搭在一路,也有人在玩樗蒲斗蛐蛐,闹得一屋子乌烟瘴气,高示其一个也不认识,或者是街边露着肚皮晒太阳的闲汉,却被鹿惊风请进家来胡闹。
鹿惊风正捋着袖子,和一票穿红戴绿的姑娘行酒令,那起子姑娘,无非是小莲小纤小红小紫小花,反正鹿惊风总是叫错名字,他也不在乎,不就是玩么,管得和谁玩。
鹿惊风大约喝高了,满脸红得像晒伤了,鞋子也不知甩去了哪里,光着脚跳到案上,挥舞着胳膊,唱起了南中山歌,调跑去了爪哇,声还破了,只是扯脖子嚎叫,底下姑娘却在拍巴掌,格格笑着,说阿鹿哦,你唱得真好,唱到心坎里了,我好感动。
鹿惊风兴奋起来,一手搂了俩姑娘,总共四个,说妞们识货,你们也给哥哥唱个曲儿,唱好了有赏哦。
一时,小莲小纤小红小紫小花都撩嗓子唱开了,一面唱一面和鹿惊风调情,这些姑娘都是风月场里厮混惯的老手,哪儿管得什么脸皮。
鹿惊风这么折腾已经不是头一遭。
鹿惊风现在被高示其当祖宗般供起来,高示其在成都赁了一所很小的宅院,将鹿惊风三请四请地请下山。鹿惊风本来还抱怨成都乱糟糟的不方便住,可身子一挪进宅子就不肯走了,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闲来无事便喝得酩酊大醉。
那一日,他甚至还找来了一班唱曲的,让那些伶人俳优戴上南中傩戏面具,敲锣打鼓地跳舞对歌,闹得乌烟瘴气,高示其实在拿他没办法,往往只有退避三舍,眼不见为净。
高示其实在看不下去,她在门口重重地咳嗽一声,还重重地一跺足,鹿惊风乜着醉眼,打了个酒嗝,“哟,高将军回来了,来来,陪大爷喝一杯!”
“阿鹿,这是你儿子么?”有姑娘好奇地问。
鹿惊风为此感到很沮丧,他虽然年纪是中年大叔,可到底是未婚,冷不丁被人误会有儿子,以后还怎么去忽悠小姑娘,忙否认道:“他怎么可能是我儿子,我和他不熟。”
高示其皱眉道:“吵死了,你一天不闹,心里不自在么?”
鹿惊风歪扭着脖子,看高示其成了双影,他叠着舌头说:“大忠臣,你还不去保护你家丞相,管我做什么?”
高示其越看他越讨厌,“随便你了,反正我过几日就要走,由得你闹!”
“你去哪儿?”听说高示其要走,鹿惊风还是很关心。
高示其冷若冰霜,“和你有关么?”她学着行院姑娘的语气说:“阿鹿,你继续风流快活吧,我去做忠臣了。”她瞪了鹿惊风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鹿惊风指着高示其骂道:“混账,你给我,给我回来!”
高示其压根不理他,越走越是快,渐渐竟寻不得影儿了。
鹿惊风瞪着门外雾蒙蒙的烟水,忽然就心慌了,有姑娘搂着他要对嘴喝酒,他烦躁地一把推开,却让那姑娘骇白了脸。
“都散了都散了!”他大吼道,可众人都玩到痴迷处,没一个人肯搭理他,他急起来,操起一方酒案,着力拍将下去,砰的一声,案足也摔裂了,木屑跳起来,砸伤了几个人的脸。
“都给我滚!”他嚎叫道。
闲汉吓得屁滚尿流,姑娘吓得花容失色,他从屋后抓起一把笤帚,将闲汉、姑娘一股脑赶出门,待得屋里清净,他从墙角摸来自己的鞋子,一蹬足穿上,不管不顾地追出去。
他冲出大门,在茫茫夜色中发力奔跑,夜晚的街道静若深潭,月明风细,空气清致,哪儿飞来一曲销魂吟唱,惹断了行人肝肠。
到底该去哪里寻找高示其呢?
许多年来,她总是想要离开他,他总是费尽心机找到她,他们之间是仇人也是亲人,想相守也想决裂,那些相互对立的情绪却和他们血脉相依。
其实,他很怕有一天再也找不到她了,这个没出息的念头一直藏在他心底,他不敢说,他怕是自己一厢情愿,说出来太丢人,他好歹是鹿惊风,是蛊毒教大师兄,如果不是背叛圣教,只怕师君会把圣教传给他,不能为了一个黄毛丫头把尊严放低了。
只是他那点尊严也许早就荡然无存了,这里撑持的,不过是残存的面子,却都像脱去的壳,危险地挂在血肉上,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他已跑了两条街,却找不到高示其的一片衣角,他想不通高示其说的要走是什么意思,是从此不见自己,还是一时的气话。逼急了,他就冲去丞相府,把诸葛亮绑起来,打个遍体鳞伤,丢去南中密林里喂虎豹。同样是中年男人,怎么就勾得他最在乎的人要死要活,高示其可是自己养大的,你诸葛亮养过么,你付出过一丁点心血么,你咋就捡了个大便宜呢,太混账了!
他深深呼吸着,瞬间下了一个决心,他打算闯一闯丞相府。
“阿鹿干!”忽然一声呼喊仿佛夜枭,尖锐得剪开了黑夜的一个角。
鹿惊风一身的肌肉都收紧了,他警惕起来,攥紧了双拳,街角有光,烟尘在光里轻轻扫荡,一个人影渐渐显了出来。
“什么人?”鹿惊风紧张地问。
来人慢慢靠近,语气温和地说:“大师兄久违了。”
鹿惊风冷冰冰地说:“怎么着,是想捉我回总坛,还是想绝杀?”
来人忽地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总坛召唤令!”
鹿惊风惊愕,他揣着小心,一步步走向那人,看得那人的手心捧着一块花形令牌,却是银质,雕工极精美,花瓣散开了,中心刻着一个古怪的符。
鹿惊风倒吸一口冷气,“是大丧召唤令。”他急切道:“师君怎么了?”
那人语气沉重,“师君已于半月前仙逝,师君遗命:请阿鹿干重返圣坛!”
鹿惊风呆住了,仿佛被噩耗震碎了心智,让他仓促间无法应对。
“圣教痛失师君,金蚕二神该当归位,而今山神已归,请大师兄送河神复位。”那人铿然道。
鹿惊风一动不动,也没回话,像是失了魂,街角的光缓缓移过来,照见他不慎遗失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