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惊得魂飞魄散,想跑,可抽不起力气。
来人缓缓地走向他,每走一步都像踏在骨骼上,震碎了他所有想要逃避的念头,面对这个人,他唯有屈服,唯有等待最终的审判。
来人站住了,目光从幽深的黑中拔出来,“傅彝,你可知罪?”
傅彝跪了下去,天师的目光照见他脸上扭动的伤疤,那张脸已不能叫脸,从额头到下颚纵横着数不清的伤疤,仿佛被划烂的抹布,看一眼,只让人生怖,“把自己的脸毁到这般地步,便以为能逃过圣教耳目,你可真是蠢!”
傅彝把头低下,那张丑陋的脸也一并隐藏起来。
“你当年成事不济,便擅自逃跑,隐匿不归,误了圣教大事,可是犯了死罪。”天师的每个字都像催命的丧钟。
傅彝浑身哆嗦,脊梁骨凉得像淌着血,他重重地磕着头,“恳求天师看在我多年来对圣教忠心耿耿,宽恕我吧!”
“你的忠心,便是藏匿十年不归圣教么?”天师冷冰冰地说。
傅彝不敢说话,只是磕头。
天师忽而一叹,“瞧你这些年也不容易,东躲西藏,活得还像个人么?也算是上天对你的责罚!”
傅彝哽咽着,“傅彝知罪,天可明鉴,傅彝时时刻刻不敢忘记圣教,请天师饶恕!”
天师不言,他缓缓地踱开步子,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粉末,冷笑道:“想用这种低劣手段对付鹿惊风,你永远这么没长进!”
“我是想,想,如果能拿住鹿惊风,也是为圣教出力,将功赎罪。”傅彝对天师忌惮极了,在迷信巫神的南中人心中,天师是神的代言人,他的一颦一喜都是神祗,没人敢质疑。
“你能拿得住他么,他是大师兄,当年师君最看重的弟子,就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他一个手指头就能戳倒你!”天师讥讽道。
“小辈愚钝,望天师宽限时日,我会努力,努力擒住他…”傅彝几乎语无伦次。
天师抬起脚,用鞋底狠狠地蹭住散开的白色粉末,“圣教自遭大难,教众凋零,便有一干小人自谋私利,见风使舵,都是一帮墙头草,你们都想差了,圣教亡不了!”
傅彝用力地说:“小辈心系圣教,期望圣教重整圣光!”
天师冷哼一声,“想将功折罪么?”
傅彝忙不迭地说:“想,想!”
天师微微停顿着,声音沉沉地压了下去,“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金蚕花是否在鹿惊风身上?”
傅彝战战兢兢道:“有一朵被雍穆蓉的女儿吞食了,还有一朵,一朵,不是在鹿惊风手里,便在那丫头手里,哦,就是雍穆蓉的女儿。”
“那丫头?是鹿惊风身边的汉朝武官么?”
“是。”
天师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刻薄的笑,“雍穆蓉的女儿做了汉朝将军,鹿惊风果然有投靠朝廷之意,这次圣教遭难,有一半的罪责该他承担,这笔账,我要和他慢慢算!”
他背起手,长袍扫过去,将地上残存的粉末扫得干干净净。
“他们夺了我们的南中,我们便夺了他们的江山,我们偏在成都搅他个天翻地覆,用他们的血为圣教做牺牲!”天师恶狠狠地说,掐住手骨,咔咔作响。
傅彝只觉得寒气逼人,竟不敢看天师一眼。
天师微微缓着口气,“目下要紧的是除掉鹿惊风,可他身上有要紧东西,身边又有朝廷势力,故而不能以寻常手段对付。”
“恳请天师赐神祗,该怎么对付鹿惊风?”傅彝问得很虔敬。
天师咬着牙说:“鹿惊风的命还有用,不能随便取,你懂么?”
“懂!”
“杀死他们很容易,可拿住他,或者拿住那女娃子,并不是易事,要动脑子,明白么?”天师微微躬身,将阴寒的目光刺入傅彝的眼中。
“明白!”傅彝打着寒战回答。
天师许诺道:“你若是把这件事办得好,我可以天师之权颁下赦免令,准予你重归圣教。”
傅彝埋下头,身上发着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感激。
“能不能做成大事,就看你的了。”天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是隔着衣服,也觉得天师的手指冰凉透骨,他惶恐地半抬起头,却发现天师的右手裹着白布,可他不敢问。
外边有人在喊傅彝送酒,他仓促地回答了一声,抬头时,天师已不知踪影,他擦着满头冷汗,跌跌撞撞地抱起酒坛。
雨还在下,落在身上,凉得侵骨,仿佛钻入血肉里的尖刺。
灯灭了,街上很安静,寒冷的风没有阻拦地从街头吹到街尾。
鹿惊风像被砍倒的枯树,四仰八叉地倒在大街上,细雨浇在他的脸上,敲出一个个小小的漩涡,过路的行人瞧见,还以为这里横着一个死人。
夜空黯淡如被泪水洗涤的脸,冲淡了粉妆,稀释了轮廓,他对着天幕咧开嘴巴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哭着哭着又开始唱歌。
他唱南中的山歌,一首连着一首,他以为自己在三月三的对歌会上,他站在流水之畔,背依着耸入云天的高山,歌声被山风吹起来,缓慢地爬着山,直爬上山巅,融化在一片灿烂的光芒中,他唱得欢畅淋漓,有女子听见他的歌声,要和他对歌,他都不搭理,他只对一个人唱,唱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他于是告诉她,和我对歌吧。
她问他,为什么要和他对歌。
他说,因为整个南中的女人加起来都没有你好看。
雾散了,太阳出来了,歌声弥漫了,他在汹涌的人潮中看着她,她俏丽的笑容被阳光染亮了,变得轻灵飞扬,漂亮得心旌摇荡,真的,南中的女人加起来都没有你好看。
可你不在了。
他说他娘的,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怎么可以死了呢,你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他唱不动了,眼泪跳出来,死了的心也跳出来,在血泊里残喘。
天上忽然有光一瞬闪灭,仿佛是天神眨了一下眼,整个世界也眨了一下眼,像是对人生巨大的奚落。
恍恍惚惚有人靠近自己,或者是一片雨云,或者是梦寐里朝思暮想的故人,软绵绵的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声音在脸上溅出涟漪,“阿鹿,你怎么醉成这样,快别躺这里了,地上好凉呢。”
他看着她傻兮兮地笑,他说,我在等人呢。
她问,等谁呢?
他于是哭了出来,我在等你呢,你太狠了,你别嫁给他,我好嫉妒,你不搭理我,你女儿也不搭理我,你们故意折腾我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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