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示其轻轻推了推门,屋里暖意如春,诸葛亮正在案后翻文书,今日事不多,他也没去前院会见各公署官员,只在后院慢慢儿批复公文,小南蹲在地上拨弄炭火,口里轻轻地念着什么,她抬起头,目光撩开屋里弥漫的尘埃,落在高示其的脸上。
一瞬,她把目光挪开了,温柔的笑意在唇边绽放,“丞相,你上次答应给我抄《九歌》,今日能写我么?”
“嗯。”诸葛亮漫不经心地回答,连头也没抬,不知是听见了敷衍,还是随口一应。
“多谢丞相,”小南低低地叹了口气,“可别告诉高示其。”
诸葛亮终于有了反应,“嗯?什么?”
可小南不说话了。
门口偷窥的高示其窝了火,她猛地转过身,差点撞在华进身上,她瞪了华进一眼,踏着雪大步离开。
“你去哪儿?”华进在她呼喊。
“茅房!”高示其嘹亮地回答。
她大步流星冲出枝叶枯萎凋敝的竹林,漫天雪花扫着她的脸,像泪一样滚落,真是可恨可恶,不就是抄什么狗屁歌么,多半又是天花屈子的诗,还得躲着藏着,你们要鬼鬼祟祟私相授受尽管折腾,不用防着我!
她便恨着这附庸风雅的男男女女,一并恨诗人恨文人恨创造文字的先祖,天下人都当文盲有什么不好,非要写什么破诗破赋,见天的不是兮啊兮啊,就是呜呼哀哉,这不是瞎折腾么。
对面跑来一人,急喘道:“高将军,高,高…”
“有什么狗屁事!”高示其炸雷似的吼叫。
那人被吓得一个哆嗦,“门口,门口,有人寻,寻你…”
“谁?”
“不认识的女人…”
高示其愕然,她想不到到底是谁,也懒怠动脑子,索性走到大门口,雪地里果然站着一个女人,身上的斗篷沾满了雪花儿,白得没了面目。
她迎着高示其奔了过来,高示其认出来了,这女人似乎是叫小莲,是鹿惊风的酒友之一,不定还是相好,高示其不待见这种风月场里的女人,嫌她们市侩,莫不是当初和鹿惊风蜜里调油种下孽根,如今来讨自己要赡养费。
“你去看看鹿惊风吧。”小莲急切地说。
“鹿惊风…”高示其茫然,去哪儿看鹿惊风,鹿惊风不是应该在南中么,难不成他想让自己回南中?
小莲哭了起来,“他快要病死了,你去看看他吧…”
高示其的脑子搅起了稀粥,急问道:“他在哪儿?”
“他一直在成都,就在家里…”
话音还没落尘,高示其已如离弦之箭,冲进了风雪中。
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走到诀别,从没想过失去一个人便如同失去一个世界,从没想到仇恨其实是假象,依恋才是真实,从没想到生离死别是世间最悲绝的经历,当你失去时,你才知道谁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一切都晚了,可丢失的珍贵再也找不回来。
高示其推开门时,当她看见鹿惊风,她以为自己从此要失去他了,他便躺在那儿,像一团衰弱的草,他不会像从前那样,跳起来拍自己的脑袋,说臭丫头,你又跑去哪里了,我这里有好酒,你爱喝不喝;他也不会招呼街边闲汉、行院姑娘来家里喝酒胡闹,玩到兴头上脱了鞋高声唱歌。
她原来讨厌他的吵闹,甚至躲避他的吵闹,可她现在要那样的鹿惊风,要他活蹦乱跳的绽放笑靥,像一尾新鲜的鲤鱼,水淋淋,活泼泼。
他是要死了么?
她抚着他苍白的脸,她哭着说:“我错了,我不和你斗气了,你别死好么,只要你好好的,以后你想怎么样都行,我任你打,任你骂…”
昏睡中的鹿惊风仿佛听见了耳边的哭泣,他缓缓地动了动手指,昏瞀的眼睛用力睁开一条缝,蒙了尘的视线出现了一张模糊的泪脸,是她么?
心底的痛涌到眼睑,化作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他艰难地抬起手,他想拍拍她的肩,告诉她别哭呢,我在这里,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揍他!
那抬起的手刚抚着她的胳膊,却像是噩梦惊醒,掌心似被刺扎了,他猛地弹开了,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高示其握住他的手,她抽泣道:“我回来了,我错了。”
鹿惊风浑身颤抖着,挣扎着力气,他狠狠地甩开了她,嘶哑着嗓子吼道:“滚!”
高示其懵了一刹,旋即,她又说道:“我错了,我不和你斗气了,你原谅我好么?”
“你给我滚!”他依旧是这句话,他哆嗦着一双手,将床上的枕头举起来,用力砸了过去。
高示其被枕头砸得往后一退,可她固执地不动,像一枚焊死的钉子,“我不走,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
“你滚!”鹿惊风喊道,喊着喊着却已是满脸泪,“我欠你的,我都还了,我欠你娘的,我将来会拿命还给她,你们别来折腾我了,我受不起!”
这绝情的话像刀子一般钻得血肉模糊,高示其大哭起来,“你不要我了么,你不要臭丫头了,你王八蛋,你混账,你不是人,我恨你,一辈子都恨你!”
鹿惊风看住她,看她任性嚣张,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也许,她一直都是小孩儿,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他便想起那年,他带走髙示其,七岁的髙示其不服管,总是又哭又骂,哭累了就卧在他怀里睡着了,睡梦里还在喃喃:鹿惊风,你是坏人。
可便是他们之间横亘着血淋淋的仇恨,他和她依然相依为命,吵架、抬杠、争执,你看不惯我,我动辄对你动手,他习惯了和她斗嘴骂阵,习惯了每天清晨一睁眼,就能看见她蹲在角落里画符诅咒自己,习惯了她大惊小怪地对自己说那些鸡毛蒜皮的是非,习惯了她高兴时摇头晃脑,不高兴时撒野放肆,习惯,像身体里的血液一般,这也是一种相濡以沫吧。
那又酸涩又甜蜜的柔情涌上来,鹿惊风的决绝像风蚀的沙堆,纷纷瓦解了,他止不住自己的泪,也止不住那想要和她重归于好的渴慕。
“混账,明明是你没良心,你还骂我,有你这样认错的么?”
高示其哭得不能自已,“可是,你说你不要我了,你就是混账!”
“我没说。”
“你说了!”
鹿惊风拿她没法子,无力地说:“好吧,就算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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