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晨光给祁山军营披上了一层柔软轻纱,把那杀戾之气稍稍稀释了一点儿,号角声呜咽而起,辕门开了。
持刀的士兵纷纷地冲出了营房,每张面孔都溢满了愤怒,仿佛有火正从脏腑里烧出来,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探出头来,问一声:“出啥事了?”
“有混账烧了我们的粮草!”
这还了得,烧鸡烧鸭烧司马懿也不能烧粮草,烧了粮草我们吃什么,不吃饭怎么打仗,在祁山捱了几个月,打得司马懿闭门不出,学乌龟王八缩着头,他和我们耗起来,他有后方支援,整个陇右都是他们的,我们却只能靠汉中千里运粮,扳着指头数日子,等得油尽灯枯才等来几粒米,日子过得苦呐,居然有人一把火烧光了,能不让人愤怒么?
打辕门外进来一队人马,一个个烟熏火燎似的,像从烤架上刚捧下来的肉串,都黑黢黢的,中央押着一个人,那人披头散发,脸上一团漆黑,五官都看不清了,只有两个眼睛明澈透亮。
“就是他烧的粮草!”士兵中有人愤怒地喊道。
士兵们仿佛开闸的洪水涌向前,押解的士兵想推开他们,可怎么也挡不住,不知是谁先挥了一拳,那拳便击在那放火者的脸上,他向后一跌,鼻血喷了出来,更多的拳头都挥舞起来,他把脸一偏,让开一个粗壮士兵的重击。
督粮官岑述赶忙劝架,“别打,别打!”
可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声的怒喝中,拳头、腿脚纷纷飞来,放火者一直在躲,他没还手,他也没法还手,两只手被捆了起来,他只能机械地让身体避让,周围的撞击越来越多越来越猛,他站不稳了,一跤摔了下去,很多双脚重重地踩在他身上。
“杀了他!”
有士兵已经拔出了刀,刀光一闪,劈在他的头顶。
“散开!”
一个声音如烈烈战鼓,冲开那肆虐的喧嚣,姜维分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严厉地训斥道:“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胆敢在军营里动刀兵,都给我回去!”
士兵们虽然不甘心,可姜维是诸葛亮亲择的节制三军的将领,他的教令代表了诸葛亮,没人敢反抗。
姜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放火者,蜷曲成一团杂草,脸面目也模糊了,他叹了口气,伸手扶了起来,着两个谨细的士兵将此人押进了中军帐。
中军帐的营帘垂下了,没人看得见里边发生了什么,那放火者趴在地上,她站不起来,她努力地让自己的脸转过去,视线里像掉入了很多渣滓,模模糊糊的,可她看见了他。
他在那儿,像一座丰碑,刻着她一辈子最深的记忆,她想自己便是死了,也要把记忆带走。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她还没说话已经哭了,她没力气站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中了多少士兵的暗拳,不知道背上肩上有多少处伤口,不知道自己的脊梁还能撑得住么,不知道明天早上自己是否还活着,更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有个叫程莘的女子,用了十七年的时间去追随他。
她曾经想象过无数种和他重逢的情景,有时是在某个春光旖旎的早晨,她站在成都的高大城门下看他凯旋回朝,霜天号角扬起他轻昂的眉目;有时是在欢腾腾的闹市街头,一次不经意的回眸便看见他温暖的笑容;有时是在丞相府的翠微竹林里,她看见他踏着风匆匆走来,可无论哪一种都足够美好,她都会欣然接受,藏在心底,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回味。
可从来没有哪一种是像现在这样,把一个狼狈的自己抛给他,把一个血淋淋的、肮脏的、身负重罪的自己抛在他的面前,逼着他做一个决断。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第二次发问。
她听出他语气里的痛心,她觉得自己的心要死了,也许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未死的奢望,“丞,丞相…”
她艰难地张开声音,“你杀了我吧…”
他似乎受到震动,竟没有回话。
她把脸狠狠地抬起来,“你杀了我吧!”她咆哮道,而后,她垂落了自己,她把自己埋在尘埃里,放声大哭。
帐外风在过路,夜晚正在拉紧封锁线,高示其悠悠醒转,她想自己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可她一直都想不通。
烧了粮草的高示其现在被单独关了起来,士兵要求将她千刀万剐的呼声很高,可丞相诸葛亮却没反应,他只是做了三件事,一发信汉中,请李严务必再发粮来,二将现存粮草统一起来,从以前按月分派各营,变成按日,三嘛,就是将罪魁祸首高示其软禁在军营里,由心腹看管,没有丞相许可,不得闯营见她,更不准动她。
于是有人私下说,丞相是不是疯了,高示其烧了三军粮草,他应该立马将高示其就地处决,不是凌迟就是腰斩,居然只是软禁起来,也有人说,高示其一个人干不了这天大的事,丞相关了她不杀,大约是要查出幕后黑手。
高示其根本就不去思考诸葛亮会拿她怎么办,她在放出第一把火时,已经把最坏的结果想到了,只是她想的是,如果诸葛亮要杀她,她绝对不会引颈就戮,她打算选择自杀,她是雍穆蓉的女儿,她不会让任何人为自己了断。
丞相,请赐给我一把剑,我不会让你难做,让我利利索索地走,在那边,有鹿惊风和华进在等我,我不会孤单。
不知是谁走了进来,多半是送饭小兵,其实送饭小兵很讨厌她,烧了粮草还要给她送饭,应该饿死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没回头,她不想和人交流,她挥挥手,“你出去吧,饭也可以带走。”
人没有走,却在她身前停下,那颀长的身影仿佛摇曳的竹叶,从时间的深处生长出来,她猛地看住他,那一瞬,泪水陡然奔涌。
她喊不出那个称呼,仿佛她失了声,又仿佛是那称呼沉淀得太久,缠缚了太多的感情,变得沉重,压住了,便翻不出来了。
诸葛亮在她身边坐下,白羽扇轻轻搭上她的肩,语气很温和,“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办法。”高示其哭着说。
“怎么就没办法了,你又是自作主张,你就不能告诉我一声,让我来处理么?”诸葛亮埋怨道。
“不能。”高示其很坚决。
“可你这是在逼自己,也在逼我。”
高示其怔忡,看他眉间锁紧的烦难,那像遮住月亮的浮翳,“丫头,你让我怎么救你,这一次,我救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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