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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们完全有理由注意到,这一器官无拘无束,桀骜不驯:不需要它的时候,它会不合时宜地跃跃欲试,但是,在最需要它的时候,它却不知趣地萎靡不振起来,同我们的意愿激烈地争权夺利,骄傲而顽固地拒绝我们心理和身体的要求。然而,即使有人指责这一器官叛逆不道,证明它罪该万死,但是,如果它出钱让我为它辩护,我就会怀疑和指责我们身上的其他器官,也就是它的伙伴们,它们因妒嫉它的作用和温柔,挑起了这场早有预谋的争吵,­阴­谋挑动大家同它作对;它们居心叵测,把共有的过错推到它一人身上。因为,你好好想一想,我们身上有哪个部位不常常拒绝做我们想做的事,不经常违背我们的意愿而自行其事。每个器官都有各自的欲望,器官的苏醒和沉睡不用我们批准,而受欲望的控制。我们脸部下意识的表情,多少次泄露丁我们内心的秘密,将我们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仅脸孔,而且心、肺和脉搏也会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看到赏心悦目的东西,我们全身会掠过一阵难以觉察的兴奋和激动。难道只有肌­肉­和血管才会无视我们的意愿和思想,自行其事地鼓起和收缩吗?激动和害怕会使我们的头发擅自竖立,皮肤自行颤抖。手会伸向我们不让它伸向的地方。舌头会变僵,声音会哽住。当家里揭不开锅时,吃喝的欲望会不顾我们的禁令,不停地刺激身体的有关部位,正如情yu刺激有关器官一样,到时候,也会毫无道理地把我们抛弃。排泄大便的器官和排泄小便的器官一样,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扩张和收缩,根本不把我们的意见放在眼里。为树立人类意愿的绝对权威,圣奥古斯丁声称曾见过一个人可以指挥放屁,想放多少就能放多少。圣奥古斯丁的注疏者比维斯用他那个时代的例子丰富了圣奥古斯丁的提法,他说,有人按照诵诗的音调有节奏地放屁。这些例子也不能证明ρi股的服从是绝对的。我认识一位很不安分、很难相处的人,四十年前,此人要他的师傅不停地放屁,结果,害他师傅一命呜呼。

刚才,为维护我们意愿的权利,我们对生植器官进行了责难。可是,难道不能指出,我们的意愿不也常常行为不规,不听指挥,造我们的反吗?它难道总是老老实实地想我们之所想吗?它不是也经常想我们禁止它想的、有损我们利益的事吗?它不是也会违背理智的决定而行动吗?最后,我还要为我的当事人辩护几句:并请大家考虑这个事实,我当事人的案子与一伙有共同利害关系的人密切相关,不能把它们区别对待,然而,人们却只谴责我的当事人,并列举许多论据,证明其他器官鉴于自身的条件,和我的当事人没有共同利害关系。因而,控方的兽­性­和非法­性­也就昭然若揭了。不管怎样,自然法则却无视律师和法官的争论和判决,依然走自己的路。它赋予生植器以特权,让它负责人类繁衍生息这一不朽的工程,是完全正确的。然而,在苏格拉底看来,繁衍生息是神圣的行为,是爱情,是对永生的向往,是人类永久的守护神。

由于想象力的作用,有个人可能在法国意外地治愈了颈淋巴结核,而他的朋友却没治愈又把病带回了西班牙。因此,这种事习惯上要求病人诚心诚意。医生之所以在着手治病前反复向病人保证能够治愈,就是为了让病人建立信念,发挥想象力的作用,以弥补汤药的欺骗­性­。医生知道,有位神医在他的传世之作中写道,有些人一见药病就好。

我还要举一个类似的例子。这个故事是从我已故父亲的一位密友那里听来的。此人是药剂师,瑞士人,朴实爽直(瑞士人不慕虚荣,不说谎骗人)。我父亲的这位朋友说,很久前他在图卢兹认识了一位商人。此商人身体赢弱,患有结石病,经常需要用草药治疗奇根据病情,他千方百计让医生给他开药。拿药后,就接习惯的程序进行,一样也不漏掉。他常常摸一摸药是否太烫。然后躺下,仰卧着,一切按程序进行,就是不让人给他灌药。仪式完毕,药剂师退下,病人舒服地躺着,就像真的用了药一般,他的感觉和服了药的人完全一样。医生若觉得效果不甚理想,便再给病人用两三次同样的药。我的见证人发誓说,为了省钱(尽管不真的用药,照样付钱),病人的妻子有时试图用温水代替,但效果就不好,病人就会发现在骗他。因为用水代药的效果不好,只好仍按原来的办法做。

有位­妇­人吃面包时以为吞进了一颗别针,大叫大嚷,焦虑不安,仿佛别针真的卡在喉咙口,感到疼痛难忍。可从外面看,那­妇­人的喉咙既不肿胀亦无异样,因此,有个内行人判断这纯粹是幻觉,不过是一块面包经过喉咙时截了一下,于是就让她呕吐,在她的吐出物中悄悄扔进一枚别针。那­妇­人以为别针吐出来了,顿然感到痛苦烟消云散。有位贵族,在家里宴请了几位有身份的人,三四天后,他开了个玩笑(因为事实并非如此),吹牛说给他们吃了得瘟疫的猫­肉­;那些人中有位小姐,听说后吓得又是呕吐又是发烧,最终也未能被救活。连牲畜也会和人一样受制于想象力。比如狗,主人死后,它们会悲痛而死。我们也能看到狗在梦中尖叫和扭动,马在梦中嘶叫和挣扎。

上述例子可以说明思想和身体互相影响的紧密关系。想象力不仅作用于自身,有时也会作用于他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一个人身上的疾病可以传给他身边的人,例如瘟疫、天花和红眼病就会相互传染:

没病的眼睛看一下病眼就会染病,许多疾病都是这样传染的。——奥维斯

同样,想象力一旦被激化,会­射­出利箭伤害别人。传说远古时候,在斯基泰王国,有些­妇­女发怒时,目光就能把对方杀死。乌龟和鸵鸟只须瞥一眼它们的卵就能孵卵,这说明它们的目光有S­精­功能。至于巫师,据说他们的眼睛具有攻击­性­和危害­性­,

不知哪只眼睛慑服了我的羔羊。——维吉尔

我认为巫师是最不令人信任的。不管怎样,我们常看到,女人们给腹中的胎儿打上她们幻想的烙印。譬如,就有人生了个摩尔人国,有人从意大利比萨给波西米亚国王,即查理皇帝,带来了一个全身长毛的女孩;据女孩的母亲说,是因为看了圣?让?巴蒂斯特的一张画像才怀了长毛的女孩的。动物也一样,例如雅各的羊群,还有被山中的白雪染成白­色­的鹧鸪和野兔。最近,我们家的一只猫窥视树上的一只鸟,猫和鸟四目对视,也不知是为自己的想象所陶醉,还是受到猫的吸引,反正没多久鸟就仿佛死了似地落入了猫爪之中。爱用鹰打猎的人一定听说过,有位驯猎鹰者举目凝望天空中的一只鹞鹰,打赌说他凭目光就能把那只鹰吸引到地上,据说,事实果真如此。因为我相信作者本人的真诚才借用这些故事的。

叙述是我的,以理­性­为依据,而不是亲身的体验。人人都可以加进自己的例子,没有例子的,请相信一定会有的,因为意外的事各种各样,举不胜举。

如果说我刚才的类比做得不好,那就让他人去做得更好吧。

因此,我在研究人类习俗和活动时,将一些只要是可能发生的虚构材料,当作真人真事为我所用。不管有无其事,发生在巴黎还是在罗马,在让还是在皮埃尔身上,总归是人类聪明才­干­的一种表现。我要叙述的事都经过深思熟虑。我在研究和利用那些材料时,既注意表面,也注意实质,对于那些故事的不同教训,我总是选用最珍贵最值得记忆的。有些作家旨在叙述发生的事件,而我的目的是讲述我所知的可能发生的事。哲学是允许假设事物的相似­性­的,哪怕事物间并不相似。然而,我不这样做。我忠于历史,慎之又慎。我这里选用的例子,不管是道听途说的,还是自己做的或说的,我丝毫不敢于事实有丝毫歪曲。我的意识不允许我这样做,但难免因知识不足而造成缺憾。关于这个,我常想,让一个神学家、哲学家,让这些意识和判断力都完美无缺的人来写历史可能比较合适。他们不可能相信一种民间传说,不可能为自己不熟悉人的思想负责,也不会作出毫无根据的臆测。他们在法官面前宣过誓,绝不会为面前发生的复杂的行为作证。他们同谁的关系都不亲不疏,不会为任何人的意图担保。我本人认为写过去的事比写现实少担风险,因为作家只须阐述一个借来的事实。有些人认为我适合写当今的事,一则我看问题比别人少受情感的影响,再则我有机会接触各派系的首领。但是,他们也不想想,为了不给萨卢斯特丢脸,我是不会费劲去写的,因为我讨厌责任、勤勉和恒心;再说,没有什么比冗长的叙述更背离我的风格了:我的文笔缺乏连贯,撰写和阐述的事毫无价值,即使表达最平常的事,我也不如一个孩子善于遣词造句;然而,我从来只说我知道的事,做事一贯量力而行,如果我让人来指导我,我也不可能接他们的标准行事;我这人无拘无束,会随心所欲却又不失理智地发表非法的会受到惩罚的看法。普鲁塔克可能会对我们说,如果他写的事对所有人都是真理,那么这是别人的作品;如果那些事对后人有启迪,犹如一盏明灯,指引我们走向道德的完善,这才是他的作品。过去的事,不管怎样,不会比劣药更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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