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着,但是他本人不意识到自己活着。
““奥维德
我不能相信身体受到那么大的震动,感觉受到那么大的摧残,灵魂
中还能保留自我感觉的力量;我也不能相信他们还有理智感到痛苦,感到自己不幸的处境,因而我认为他们没有什么需要怜悯的。一个人的灵魂感到悲痛,却又无法表达,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难受和可怕;就像我说的那些被割了舌头送上刑场的人,默不作声,再配上一张严肃呆板的脸,这是最好的死亡写照就像这些值得同情的囚犯,落入我们这个时代的恶毒的刽子手士兵手中,受尽各种各样残醅的苦刑,屈从某些骇人听闻的勒索欺诈,而且处在他们的地位与条件,无法对自己的思想和苦难有任何表达和流露。
诗人却创造了一些神,给那些慢慢死去的人说出心里的想法,
遵照神的旨意,我把这根神圣的头发带给普路托,我让你摆脱你的躯体。
——维吉尔
有人冲着他们的耳朵大喊大叫,呼天抢地f他们被迫发出一些短促断续的声音和回答,作出好像招供的动作,这些都不说明他们还活着,至少不是完全活着。我们在真正人睡前口出呓语,对周围一切都觉得如在梦中,听到的声音也模糊不清,飒忽不定,犹如在灵魂的边缘徘徊;还有,对着人家跟我们说的最后几句话作出的回答,也是胡诌的多,有意义的少。
现在我固然有丁经验,但是毫不怀疑在那时所作的判断并不正确。首先,昏倒时我用指甲撕裂我的紧身衣(盔甲已经散乱>,印象中也感觉不到疼痛,因为身体有许多动作不是受大脑指使的。?
半死不活时,手指痉挛抽动,抓住了那把剑。
——维吉尔
往下跌的人在跌倒以前首先伸出手臂,这完全来自本能的冲动,说明四肢配合一致行动,有时它们的挥动不厲于理性的控制。
有人报告说,战车上的大刀砍断四肢,肢体落在地上还像在动,伤害来得那么怏,人的灵魂与身体还来不及感觉痛苦。
——卢克莱修
我的胃里充满了淤血,双手不受理智的使唤在胃部抚摩,仿佛在挠痒。有不少动物,甚至有些人,在死亡以后,还可看到他们的肌肉伸缩抽动。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躯体上有的部分经常不由自主地晃动,竖起,落下。这些动作只形之于表面,不能说是我们的动作;要使动作成为我们的动作,人必须整个投人,我们睡眠时手脚感到的痛不是我们的痛。
我跌下马背的瞀报早已先我而行,我往家里去时,家里人过来迎接我,遇上这类事总是大呼小叫的。他们说,我不但对人家的问话回答了几句,看到妻于在那条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跌跌跄跄,还想到给她准备一匹马。好像头脑清醒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考虑,然而我却谈不上清醒。其实这是无意识的。飘忽的想法,全是耳目的感觉引起的,这不是从我的心中来的。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不能对别人的要求斟酌思考。这是感觉产生的轻微反应,像一些习惯动作;灵魂的作用非常微小,犹如在梦中,感觉只留下淡
淡的、水一样的痕迹。
可是,我的心情实际上十分平静。我既不为别人也不为自己难过f这是一种疲惫,一种极度的衰弱,然而没有一点痛苦。我看见自己的家但认不出来。人家扶我躺下时,我感到这次休息无比甜蜜,因为我被这些可怜的人折腾得够呛,他们千辛万苦用双臂抬了我走了很久,道路埼岖不平,中途累得换了两三次手。
他们递给我许多药,我一样都不要,认定自己头部受了致命伤。说实在的这样死去是很幸福的;因为理智的损伤使我对什么都不作判断,而体质的衰弱使我对什么都无法感觉。我由着自己悠悠溧流,那么轻飘恬然,不觉得还有其他什么动作比这个动作更加轻柔。当我在两三小时后又活了过来,恢复了力气,
终于我的感觉又恢复了活力。
——奥维德
我立刻感觉到坠马时挫伤折裂的四肢痛不堪言,接着两三个夜晚都是那么难受,我仿佛又死了一回,但是这回死得可不平静,现在还感到那时辗转难眠的情景。
我不愿意忘记这一点:我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对这桩事故的回忆;在恢复意识以前,我要别人复述了好几遍:我到哪儿去,从哪儿来,是几时几刻发生的。至于我怎么跌下马的,为了包庇那个闯祸的人,他们对我隐瞒真相,另外编了一套。但是到了第二天以后,我的记忆慢慢开始恢复,想起了那匹马冲上我身子的那一刻(因为我看到马紧紧跟在身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这个想法来得那么突然,拫本没有时间害怕〉,我觉得是一阵闪电,打得我灵魂发颤,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这件事敞不足道,提起它也不说明问题,除了我从中可以得到我所要的体会。因为事实上,我觉得要习惯死,必须接近死。像普林尼说的,人人都可从自己身上学到东西,只要他注意就近观察。这里谈的不是我的学说,而是我的研究;这不是对别人上了一课,而是对我自己上了一课。
我把这一课书写了出来,别人不会抱怨我。对我有用的东西,也可能对别人有用。同样我没有糟蹋东西,我只是利用自己的东西。我若做的是蠢事,拫害的只是我自己,而跟别人的利益没有干系。因为这也是我心中的一点妄念,过去了也不会有后果。我们知道古人中也只有两三位曾在这条路上探索过。我们只知道他们的名字,也就无法说他们的经验跟这次经验是不是相像。从那以后也无人追随他们的足迹。捕捉游移不定的思想,深入漆黑一团的心灵角落,选择和抓住细微闪烁的反应,确是一项棘手的、比表面复杂得多的尝试,这也是一种新的和不同一般的消遣,把我们从日常平凡的工作中——是的,甚至从最急需做的工作中——吸引过去々好几年来,我只把目标对准我的思想,我只检验和研究自己;我若研究其他事,也是为了在自己身上——或更确切——在自己心中得到印证。我觉得这样做错不了,就像在其他那些没有比较就不那么有用的学问中,我把学到的东西公之于众,虽然我对自己取得的进展不很满意。自我描述比任何其他描述更困难,当然也更有意义。一个人出门以前必须梳妆打扮,照镜子修饰一番。我不停地在描述自己,也是不停地在修饰自己。夸耀令人厌恶,它总是与自我吹嘘结伴而来,习惯上把谈论自己看作是一种恶习,历来遭人忌讳。给孩子擤鼻涕,却把他的鼻子给拧了6
怕犯错,却犯了罪恶。?
我认为这帖药弊多于利。但是在人前谈论自己一定会被说成是一种自大行为;我根据自己的总计划,不会不谈出在我内心存在的一种病态的品质,也不会隐瞒我不但在习惯上,并在工作中有的这种缺点。无论如何,若要说一说我的想法,我认为只因有不少人喝醉了酒而去谴责酒,这是没有道理的。只有好东西才会有人不加节制。我相信这条规则仅是指大众敢酒而已。绳子是用来套牛的,我们听到高谈阔论的圣人,还有哲学家和神学家,他们决不是用来约束自己。虽然我谈不上是哪一种人,我也不需要绳子。他们现在没有写到自己,至少时机一到,他们决不会犹豫在大庭广众面前亮相。苏格拉底谈什么比谈自己还多?他指导他的学生谈什么比谈他们自己还多?他们谈的不是他们书本中的内容,而是他们灵魂的实质和騷动。我们虔诚地向上帝、向忏悔师谈论自己,而新教徒则向全体教徒谈论自己。但是有人会回答我说,我们谈的只是自己做的错事。我们则什么都谈:因为我们的美德也有缺陷,也需要忏悔。生活就是我的工作、我的艺术,谁禁止我根据自己的感觉、经验和习惯来谈论生活,就像他命令一名建筑师不根据他本人的见解,而是根据他的邻居的见解,不根据他本人的知识,而是根据另一人的知识来谈论房屋建筑一样如果谈论自己就是骄傲,西塞罗和霍尔坦西厄斯都认为自己的辩才不及对方,又怎么说呢?
可能他们要求我以我的作品和行动说明自己,而不是空洞的言辞,但是我主要描述的是我的思维,无形无序的东西,不可能付诸于行动,若能形诸于笔墨已属不易的了。有一些贤人和圣徒一生中并无显著的事迹,而我的事迹则是谈论命运更多于谈论我自己。它们证实了各自的作用,而不是我的作用,有的话也是偶然和不确定的,作为一个特例而已。我把自己整个儿展示在人前:这是一具骷髅,只须一眼就可以看到血管、肌肉、腱,这些器官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咳嗽一声显示出全身的一部分,脸色苍白或心跳显示出另一部分,朦朦胧胧地。?
我要写的不是我的一举一动,而是我和我的本质。我主张议论自己要谨慎,提供证明要认真,不论褒与贬态度都应该毫无区别。我若觉得自己善良、智慧或差不离儿,我会大声说了出来;有意少说,这是愚蠢,而不是谦虚。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低估自己是怯慯和吝啬。虚伪成不了美德;真实从来不是错误。高估自己>并不总是自负,经常还是出于愚蠢。过分沾沾自喜,不恰当地自怜自恋,按我的看法,才是这种恶习的本质。
戒除自恋恶习的最好药方是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不但不谈论自己,进而更要不想到自己。骄傲存在于思维之中,语言只起了很小一部分作用。他们认为独自过日子是自我欣赏,自思自量更是一种自恋行为。这话或许不错,但是这只是一些对自己不甚深究的人,事后聪明的人,靠幻想和懒散而满足的人,自我膨胀和向往空中楼阁的人:总之是把自己看作不同于自己的第三者,这样的人心中才会产生这种自恋行为。
谁自我陶醉,貶低别人,那请他转过眼睛朝向过去的世纪,历史上可以把他踩在脚下的英雄豪杰何止成千上万,他会自愧不如的。他若自以为英勇无比,让他阅读两位西庇阿的传记,还有那些军队和民族的历史,远远把他抛在后面。没有什么单一的品质可使人踌躇满志,他必须同时记得自身还藏有许多弱点和缺陷,最后还有不要忘记人生的虚妄性。
唯有苏格拉底曾经严肃地探究过他的上帝的训诫一人要自知。通过这样的研究可以认识到人要自贬,因而他才配称为贤人。他勇敢地通过自己的口剖析自己,才做到了自知。
WW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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