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回答,到末了又叹息着说:
“自从你走后,少爷,什么都慢慢的变了,变得真凶!且不说老爷的事不顺利,铺子又关了两家。单是你不和家里通信……”
但是他打断陈老大的话,因为他不愿再提起他和家里的决裂,又觉得对于这事情的解释是无须的。他只说:
“不谈这件事了。陈老大,你今年还康健呢。”
“好说。”陈老大咽下口水。“如果我不是挂牵着你,少爷,我至少还可以多活两年,挂牵真容易使人老呢。”
“谢谢你。”我以为谁都忘记了我了。
“得,少爷,别这么说呢,大家都在思念你……”
他轻轻的笑了。
老仆人又接着说:
“说是的,少爷,我原先就看准你是一个有心的人。你还记得陈老大,我就没看错。只是,唉,不知怎么的,你单单和老爷弄得非常之坏……”
这时已走到两道的尽头。那两旁的房子便一间间的竖在眼前。一道混沌沌的黄|色的灯光,从左边正房的窗棂上射出来,他记得那就是他母亲的卧室。
陈老大的话已停止了,只把手上的煤油灯照着他走上石阶。
他推开那两扇合着的房门,轻轻的走了进去。母亲已经睡去了,忽然张开眼看见到他,突然从床上跃起来,非常吃惊的向他望着。
在不定的薄弱的灯影中,他一眼便看见他母亲的样子已不像从前,是变得很瘦很老,而且显得很多病的模样。
他叫了她一声,便走近去。
他母亲已认出他来了。她从他的沉郁的脸和稳健的身驱之间,认出他八年前的,天真和有作为的影子。她立刻像发疯似的跳下床来,一下抓着他,却不说一句话,只是眼睛里一层层地泛着水光。
他本能地动着感情说:“妈,我回来了。”
他母亲点着头,一下便落了几滴眼泪。
他接着问:“爸爸呢?”
“下乡去了,”她咽着声音说:“大约明天就要回来的。”
于是她把他拉到床上去坐。
他看一下这房里,觉得一切都不同了,没有变样的只是一只床,和一对衣柜,然而也旧了许多。
他母亲便一面揩着眼泪一面问他,问了他出走之后的景况,问了他这些年来的生活,问了他的一番。接着她便告诉他,这几年的家境是一天天的往下落了。她又告诉他,自他走了之后,她自己是怎样的伤心,怎样的想他,而且怎样和他父亲很猛烈的闹了几场,最后她对他说,从前他要解除婚约的那个陈小姐,现在已嫁给一个留美学生,并且在去年生了一个儿子,又白又胖。
“自然,”他平淡的说:“女人的结果都是这样的。”
可是他母亲却问他:
“你呢,你在外面这么久,你有了妻室了么?”
“没有。”他斩截的回答。
他母亲很诧异地望了他一下,似乎要向他说什么的动着嘴唇,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把话压住了。于是她返身去,把床里的棉被一翻,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的身体。
她唤他道:“蓉起来,你哥哥回来了。”
小孩子很迷糊地爬了起来,擦着瞌睡未醒的半开半闭的眼睛,一面向他果望着。
“叫声哥哥!”他母亲说。
这个长得很匀整的,亭亭地站在他面前的弟弟,如果不是她母亲先说,在一眼之下,他一定认不出来,在他的记忆中,他只保留着八年前的,整天流着口水,刚满三岁,喜欢要他抱的小弟弟的样子。
“还认得我么?”他友爱的问。
弟弟点着头,现着天真的憨笑。
他把弟弟的手握着,拉拢来,亲密地接了一个吻,在他的幻觉中,仿佛他是吻了他自己的童年。
接着他母亲又和他说了许多话。随后,他因了辛苦的旅途的疲劳,便现着十分的倦意,连打了几个呵欠。
他母亲才停住话,要他去休息。
当他走进他从前所住的那间厢房,突然一个恍惚的,他自己的年轻的影子,在他的眼前,闪着而且消失了。
二
第二天下午,在秋天的淡泊的阳光里,他走到幼时的一个游戏的所在——那横躺在屋后的,种满着四季的果树和花卉的花园。在这花园里,几乎一层层的散满着他的童年的欢乐。从前,他曾经有一次,偷偷地爬到桃树上去摘桃子,一直从顶上滚了下来,跌破了头皮,却不知道痛,只把那一点点从头发间滴下来的鲜红的血,承在指头上,去染那未熟的桃子的尖。现在呢,那株桃树,笼罩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色了,而且在枝干上,还高高的吊着一只半烂的死猫。而其余的树木,也同样的现着衰老和萧杀的气象。满地上都是枯的,黄的,零乱的落叶,以及丛丛野草。几只鸟鸦像凭吊古人似的在假山上踱着。整个的园子等于一种废败的荒凉了。
在充满着琉磺质的潮湿的空气里,他一步一步的走着,发现许多可怕的毛虫和许多壳类以及脊椎类的小小的动物。
“呵,短短的八年啊……”他不自禁地感触的想。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急促的步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仆人。他站着,问:
“你看管这个花园么?”
“不是的。少爷!”仆人走近了回答:“我只侍候老爷。”
他一看,的确,这个仆人穿得很干净,不像园丁。
“谁管这个花园呢?”他又问。
“没有人管。”
“为什么呢?”
仆人追忆地转一转眼睛,便指着一只树根说:
“自从,太太房里的春香吊死在那柳树上,这园里出了鬼,老爷就不许人进来。”
他听着,觉得这屋子里一定曾发生过丑恶的故事了,但他不愿意去知道它,只怜悯的又环视一下这园子。
仆人又接着吞吞吐吐的说:
“少爷你不在家,怪不得你不知道家里的事……”
“我也不想知道。”他有点难过的冷淡的说。
仆人便含糊地阿了一声。
他返身往前走去,但仆人却把他叫住了:
“少爷!老爷叫我来请你去……”
他的心便动了一下,跟着这个仆人走出了园子。
于是在书房里,他和他父亲相见了。这时的映在他眼前的父亲是变了许多了。在他父亲的脸上,眼睛变得很小,胡子白了好些,两颊凹进去,突出两个高高的有磷角的颧骨。身体也瘦弱了。现着趋向于暮年的一种龙钟的老态。的确,他父亲不像八年前对他的权威和严厉的样子……但他也没有看见他父亲的激动的表情。
他本想叫一声他幼时所叫惯的“爸爸”,但这句话却变得非常的生疏,硬硬的,不容易说出口来。
他父亲用诧异的眼色对他看着,随后便向他点了一下头,要他坐在一张被人磨光的太师椅上。
他微微地望了一下这书房里,觉得所有的陈设都没有变。差不多一切都是照旧的。那一幅篆字的《朱子治家格言》,也仍然挂在墙壁的当中。书案上也仍然排着文房四宝,笔筒上Сhā满着许多年不用的乾毛笔……他忽然听见父亲向他说:
“听说你昨天才回来……”
“是的,在昨天夜里。”他回答了,便看见他父亲的眼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是一种带着疑虑的精细的眼光,好像要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去。
他很知道他父亲这样看他的缘故,但他又把这种不好的猜想丢开了,只默着,等他父亲的问话。
果然,他父亲瞧着他破旧的西装上说:
“你离开家差不多九年了,这么久的时间,你都在那里呢?”
“到了不少的地方。”他淡淡的回答。
“到了那几处呢?”
“河南,湖北,湖南,广东……差不我都走过。”
“到这些地方做什么呢?”
他不愿说出他是努力于他所信仰的,那属于将来世界的伟大事业。他只说:
“不做什么。”
他父亲很奇怪的脱了他一眼。又问:
“那末怎样生活呢?”
“你以为人离开家庭就不能生活么?”
“不过,”他父亲执着的说:“总不能不做一点事。”
眼光又自然地望到他的西装上,而且好久好久都看那一块杯大的补疤。
他的心里便完全明白了。他父亲的盘问和眼光,使他看出了一种很不壮严的思想和一颗很不纯洁的心,很觉得难过。
“或者,竟疑心我是做过土匪了!”他不得已的暗暗的想。
于是一阵沉默落下来。
但过了一会,他父亲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
“你交通大学毕业了么?”
他不禁的望他父亲笑了。他不曾料到他父亲在他身上还没有打破这个梦,想他做铁路上的站长,一直做到交通部长之后,洋钱可以用火车装到家里来。
“完全没有。”他特别爽利的说。
他父亲差不多对他发怔了。接着又诧异的带着不少迷信的说:
“为什么不念到毕业呢?交通大学是很不容易考进去的。进去的全靠势力。可是一毕业就有薪水拿。没有学校能比这个更好的……”
他简直不耐烦听这些话。他以为在他父亲看见他之后,彼此之间应该有一种天然的情感交流,但现在他父亲所说的完全使他失望了。
他无聊地把他自己的手互相握着。
他父亲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这书房里又沉默着了。
最后,一种很严重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来是父亲从沉思里忽然问他: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呢?”
他受吓似的惊诧了,又仿佛受了一个猛烈的打击似的,但他立刻把这种伤心制止着。他只回答:
“不做什么,只想看看我从前生活地地方。”
“父母呢?”他父亲很动气的质问。
“不要说到这方面,那是完全不必说的。”
他望着他父亲的脸上说。
“对了。”他父亲像嘲笑似的说:“我早就猜着你再过十年,也还是从前的样子。”
“不要用再说到从前吧,真的,完全不要说。未必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争执的么:并且,从前的事情有什么可纪念呢?”
他父亲恨恨的望了他一下。
他接着平静的说:
“现在,我们谈一些平常的事情不好么?”于是问:“你的麻将还天天打不打呢?这些年你都没到别处去么?”
他父亲似乎不愿意的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两下。
“从前你想到西湖去建一座别墅,现在建好了没有呢?”
他父亲连摇了两下头,说:
“家运坏了,坏了,什么都谈不上。”
他又接着问了许多。他父亲的气也渐渐的消了。末了,在他走出这个书房,在最后向他父亲的回望之中,他忽然充满着无限感伤的想:
“父亲是老了,变了,一切都不同了,然而他的中了毒的脑筋还是照样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三
这一夜下起雨了。
而是秋夜的雨,落着,像永远不停止的样子,一阵阵地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只管滴滴沥沥的响。这雨声,使他好久好久都不能睡着去,而且反张开眼睛,做着许多可气和可伤的梦。并且他想着,他已经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实在是非常长久的七日。因为在七日中所感受的种种,是超过他从前十几年在家里生活的一切。但是,这使他感到了些什么呢?
是的,他的母亲是很爱他的,尤其是他的这一次突然回来,更分明地流露着慈母的爱。但是也只限于旧式伦理的母爱而已。实在,他母亲并没有真的了解他。她也没有看到潜伏于他心里的是一缕怎样的情绪,所以他母亲的爱他,只含着很简单的一种情愫,她始终希望他娶亲以及生儿子。
他父亲呢,虽然只在第一次见他的面之时动了!日愤,此后,便很和气的看待他,关心他,但也从没有对于他的人格生过敬重。所以为了破旧的西装之故他父亲都在疑心他曾流落了,曾做过一些败坏门庭的事。并且那许多圣贤的书把他父亲弄成了一个铁的顽固的头脑,始终只想用旧礼教的一切方法来泡制他,要他成为交通部长之外,便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因此他觉得在他的父母和他之间,是毫无补救的横隔着一道宽的河,而且在河面上永远没有穿通的桥梁。
“有什么办法呢?时代把我分开着……”这时,在雨声中,他又想起这感想了。并且他想到应该成为新时代人物的他的弟弟,却已经不幸地染上了旧家庭的很深的习惯了。于是他想到昨天和他弟弟的谈话的情形。那时,他只想把弟弟从这黑暗中救出来,和他一路走,可是他弟弟却十分信仰的回答他的话:
“我要问爸爸,爸爸说可以,我就和你去。”
他立刻更正和煽动的说:
“不必问爸爸。爸爸管不着你。谁都管不着谁。你只管你自己。你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
“那不行,”他弟弟又坚定的回答:“那是不孝呢。我要孝顺爸爸,我要问。”
他的心头飞上许多暗淡的影子。当时,看着那排红的可爱的脸,他觉得这个小孩完了。他对于家里的惟一的希望也灭了。他觉得他已经无须——而且也不能——再住在家里了,因为这家里的一切已经分明地展在他的眼前,像一幅黑暗的天色一样。
因此,这一夜在他的失眠中,听着那不断的秋雨声音,他想着他应该走了。
四
在天空初晓之时,在阴阴的,笼罩着欲雨的空气里,他悄然地站在街心上,怀着完全绝望的暗淡的悲哀,回望了那一座高墙的大屋子。
无数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幻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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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的影
感着失恋的悲哀,在铺着晨露的野草之气里,林子平迷惘地走下石阶,仿佛这一层层往下趋的阶级,有意地象做他幸福的低落地。在两星期以前。还是很欢乐地站在恋爱生活之顶上的,而现在,陡的一跌,便到了无可再升的平地,这就是他今天不得不走下这些石阶,和这个山坡分别的缘故。
他的脚步是无力的,滞重的,一面下着石阶一面想:
“恋爱么,是的,人生最好不要恋爱……”
他是下了决心了。
但是坚决地一步步走到石阶的中段,他的只愿望得到轻松和平静的那心境,却变得越加沉重,炎炽,好像一块烧红的铁压在心尖上,使他带着不少的波动的情感,本能地,回头望着山坡上,望着那一间小小的洋房子。
三春的早上的阳光,迷醉地罩住浅色的树叶,从阴影中透出许多美丽的闪烁,射在那粉刷着蓝色的走廊上。在那里,显然,一个柔软的,被绸衣裹着的身体,浮着美的姿态地靠在一张藤椅上,一条男人的手臂绕着她的肩膀……不消说,她的身旁是坐着那个男人,那个把他的幸福破坏了的。
这情景,便深深地刺了他一下,如同火辣辣的枪弹通了他的心,把心分裂成细末。一阵辛酸的情感波动了,眼泪水汹涌着。雾似的蒙住眼睛的视线。
他的嫉妒的火又燃烧起来;他又制住了。他消沉地叹了一口气,并且懊悔他自己不应该如此不能忘情的多余的一望,便动步又走下石阶去。
在心里,他只想一切都忘记了吧。
然而那丰润的肩膀,那围绕在这肩膀上的手臂,却又蝴蝶的翅膀似的,在他不平静的脑子里蹁跹……这最末的一个刺激,很使他苦恼和伤心,至于使他想起昨夜里的那一场悲痛的入生的剧。那时候,他自己所扮演的是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呵!他是抱着颤栗的心情走向他所爱的人儿的面前的。他的声音几乎变嘶了,每一个音波都代表他心灵上的苦痛的符号,他抓着她的手说:
“告诉我,那一切都不是事实,都是幻觉,你这样的告诉我吧,梅!”
他所爱的人儿却摇着头。
“是真的么?”他将要发疯的带着哭声说:“是真的么,你一定这样表示是真的么?”
“我不能再骗你,”她慢慢的回答,“假使再——不,事情总得有个结局。”
他痴痴地听着,听到最后的一句,忽然激动起来,眼泪簌簌的落下了。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的说:
“但是,”声音很颤抖的。“我还爱着你呵!”
“我知道。”她平静的回答,“但是我能够怎样呢?人的历史是天天不同的。人类的事情是变幻不测的。爱情也——”
他很伤心的打断她的话:
“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接着便自语似的叹了气,“唉,为什么我也变成不幸了呢?”
他的叹气引动了她的同情,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
“不可以成一个好朋友么?”
“不。我不要好朋友!那于我没有用。我现在需要的只是爱情。只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只是我们的恋爱的生活。唉,未必我们就这样的结局了么?”他越说越被纷乱的情绪束缚着。显得可怜而且激动。
她只用平淡的声音说:
“自然,这于你是很难堪很苦痛的,但这有什么法子呢?比喻说:从前我爱你,也不是由于我自己——
他把她的这一句话听错了,便立刻惊诧地仰着脸看她,说:
“怎么,你把从前的都否认了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她赶忙地解释说:“我不会否认从前的。我只是比喻我现在爱他,仿佛不是我的意志,如同从前我爱你,其中也有一种东西在捉弄着。”
他低下头了,却呜咽似的响起哭声来,停了半晌又叹息的自语说:
“唉,我真不幸呵!”
“不幸太伤心吧!”几乎一声声的说,“我们过去的生活都是很欢乐的。”
“不过现在是太不幸了!”他截然说。
“是的,”她回答说:“你现在是伤心极了。不过这世界上还有着无数的人连一点欢乐的生活都没有享受过的……”
“因此我就应该不幸么?”他愤然问。
她觉得他的神经有点错乱了,便温和的向他说:
“相信我,我是只想你快活的。虽然我们现在分离了,但是我们的过去曾留着不少幸福的影子,我们都把那些美的印象保留着吧。人生的意义就是这一点点!至于我现在为什么要和你分离,我想,这是无须乎解释的,正像我和你同居也没有什么理由一样。并且也说不定你就会遇上很爱你的女人……”
“不,我不想恋爱了。”他觉得他的心是非常之伤。
可是她却说:
“不要这样想。其实,你自己也知道,有一个女人爱上你,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你以为我又会和谁恋爱么?”他反驳的,又带着悲痛的声音说:“你以为我还会受第二次的刑罚么?不会的!你已经把我的梦想打破了,我从此恨死恋爱……”
“好,”她顺着他的意思着;“这样顶好。本来恋爱是使人痛苦的东西。可以说,世界上没有完全幸福的人……”
“但是我们从前的生活是完全幸福的。”他忽然恋念于过去的说。
“这就难得。”她差不多望他微笑了。
“那末你为什么又把这幸福毁坏了呢?”
她望他怔了一下,觉得悲痛的情绪把他弄糊涂了。她只说:
“我们不说这些吧,那是没有用的。我们做一个好朋友吧!将来我们还可以常常见面。”
他突的又要发疯似的激动了,并且怀着许多愤恨的意思向她怒视着,把她的放在他肩上的手很用力的丢下去。接着他自己便低着脸,苦痛地抓着头发,大声地呜咽起来。
他常常从他的最伤心的呜咽中吐出音波来,叫着:
“不幸呵!唉,我一个人的不幸呵!”
他并且拒绝她的完全用友谊的安慰。
末了,他猛然跳起来,一下抱着她,可怜地恳求说:
梅,我要你爱我,有你我才能够生活……唉,我不能让你离开我!我是这样弱呵……”
但是她只让他抱,不作声。
他继续的一声声说:“梅,你说,你爱我!”他的眼睛直瞧着她的脸,他的心紧张着,好像他所等待的是一个临死的犯人等待着赦免的命令,他显得十分昏乱的可怜的样子,许多眼泪都聚在眼睛上,发着湿的盈盈的光。
随后他落着一颗颗的泪,一连追问着她。
她只说:“安静一点,子平,你大兴奋了。”
“你说,”最后他非常严重的望着她,战栗着声音说:“你爱我,最后的一句,说吧!”
她摇了一下头。
他发疯问:“真的?”
她不说话。
他的手便软软地从她的腰间上垂下了,如同被枪弹打中要害的人,突的叫了一声,倒下去,便一点声息也没有,过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才变成疯人似的狂乱了,凶暴地跳起来,但是他没有看见到她,只看见他的四周是笼罩着一重重可怕的黑暗,和黑暗中一个极可怜极憔悴的他自己的影子。他无力的又倒了下去,一种强烈的悲痛使他又流着眼泪,使他觉得一个美丽的灵魂从这哭泣中慢慢的消沉去,而且像整个的地球似的在他的眼前分裂了。
到了他明白他所处的境地是应该他自己来同情的时候,他觉得那过去的一切已经完了,他没有再住在这山坡上的需要了,他便立意使他自己离开。
这时他孤独地走下这昔日曾映着双影的石阶,从不可挽回的一望之中,竟使他想起可怕的那令人战栗的人生的一幕。
他想了之后又深的懊悔了;本来,他只顾望所有的幸福和不幸都一齐忘掉的。
“既然——”所以他又很可怜地自勉的想:“我也应该的好好的生活呀……是的,到上海去好好的生活去吧!”想着便不自觉的已走到石阶最末的一级。
接着他便说:
“人生是一个完全的病者呵,它终只喝着人间的苦味的药,恋爱就是使他吃药的微菌!好,我现在把恋爱埋葬了吧!
然而当他开了大门的铁闩,跨出门槛之时,那许许多多的欢乐和悲痛的意识,又好像触了电流似的暴动起来。他又觉得,从此,他和这个山坡永别了。
于是在他的脑里,在他的心上,又像鸽子似的翼似的,飞到那个肩膀,那条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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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牺牲
夜里敲过了十二点钟,林亦修又从家里跑出来了,一直向萨坡赛路的那头,尽力的往前走,显著歇斯蒂里的神气。这条马路是已经冷静了,空阔地,没有行人和车子,只高高地吊着寂寞的街灯,到处堆满着黑暗和许多神秘的影子。很远,却可以从他的脚下,听见那单调而急促的皮鞋的响声,以及他的瘦长和孤零的影子,忽前忽后地跟着他,映射在灰色的水门河上。
他走到嵩山路去,去找那个医生。
他的头垂得很低,差不多那帽子的边把他的脸完全遮住了。他常常举起焦灼的眼睛,望着马路的前面,希望立刻就看见那写着“王医生”的白色圆形的电灯。那“××医院”的招牌,成为他急切要求的目标。可是这一条马路是怎样的长呢。这条马路,变成熟睡的河流似的,平静的躺着,一直在前面而显得没有尽头的样子,不但没有行人,一辆黄包车没有了。仿佛这热闹的上海市,单单把这一条马路放在寂寞里,使黑夜在这里散布它的恐怖。
“唉……”
他走着,不自觉的叹息了一声,悒郁地嘘了两口气,他的脸是沉默的,完全被忧愁笼罩了。他的心头不断的起伏着各种感情的波浪,差不多每一个起伏都使他感受到一种新的难堪的痛苦。
“假使……”他痛苦的想,“这是多么可怕呵!”接着便想起许多女人都死在可怜的生产里,和许多女人都为了打胎而送了性命,以及他的一个女朋友就为了打胎……许多恐怖的事实和想像堆满了他的脑子。
“不,决不会的!”
他一面克服的安慰着。可是那已经安慰的事实,却明显得像一片玻璃,透亮地横在他的眼里。他时时刻刻都在看见,迦璨是痛苦的躺在床上呻吟,挣扎,而是毫无把握地挣扎在死的边界上,任凭那命运的支配。
“可怜的迦!”这声音,不断地从他的心里叫出来。同时在这个声音里,他看见他们过去的美满生活,然而这生活一想起来,就变成恐怖了。一切事情跑到他的头脑里,都变成残忍和可怕。仿佛这世界的一切,都联合地对于他怀着一种敌意……
最后他走到霞飞路了,他看见了那一块招牌,便飞一般地跑了过去。
医院里没有灯光他不管,只沉重的按了长久的电铃,一个佣人跑出来了,他说:
“王医生呢?他在家里不?”
“睡了。你看病吗?”
他等不了和佣人说话,便走了进去,站在待诊室的的门口,向楼上喊着:
“王医生!王医生!”
那个圆脸的医生带着瞌睡走下楼来了。走到他面前装聋一样的问:
“怎么样?还没有下来么?”
“没有!”他沉重的声音说:“现在已经超过预定的时间,差不多八个钟头了,怎么样呢?”
医生皱起眉头了。过了一会说:
“不要紧的。一定会下来的。”
他立刻不信任的回答:
“你不是说二十四个钟头一定会下来么?现在已经三十二个钟头了。妊妇痛得要命。我看很危险。你应该想法!”
但是医生并没有法子想,只机械的说:
“不要怕!不要怕!”
这时从楼上走下了两个女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个长长的脸,是医生的太太,她走近来说:
“不要紧的。没有危险。这个方法是最好的。我自己是试验过两次的,每次都是六个月,都打了下来。”
医生被他太太的话长了许多勇气,便接着说:
“这方法是秘传的。许多许多人都是用这个方法,并且从没有危险过。我的太太是亲身试过的。那位张太太也打过一次,也是平安的打下来了。”
那位张太太也厚着脸皮说:
“我打的时候,已经八个多月了,可是像没有事似的。”
但是他坚决的问:
“你到底有把握没有?王医生!这不是闹着玩的。”医生哑然地望着他的太太。那女人,显得比男人能干,毫不踌躇的说:
“当然有把握。上海的女人打胎统统用这个方法的。”
“不过这不是科学的方法,他质问的说,“能不能靠得住呢?王医生说是不怎么痛,可是痛得要命;王医生说一个小时准下来。可是现在已经三十二个钟头了。”
“痛也有的,迟几个钟头下来也有的。”那女人光利的说:“这不要紧。说不定这时候已经下来了。”
他知道这谈话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当然,好的结果,更没有。因为他已经看透了这个医生只是一个饭桶。除了骗去三十二块钱以外,是什么方法也没有的。他觉得他不要再站在这里了。他应该赶快的回去。把病人送到别的医院里去。
于是他没有工夫和王医生计较,便走了出来,急急的走回家里去。
在路上,各种可怖的思想又把他抓住了。他重新看见迦璨躺在床上反反复复的呻吟和挣扎,重新看见她的脸色的痛苦和苍白。并且他又惊疑地想到那可怕的,那不幸的降临……
“唉,不要这样想!也许,她真的下来了。”
他用力的保守着这一个平安的想像,便觉得有点希望的光芒在他的眼前闪动着。
可是走到他的家里,还刚刚走到房门边的楼梯上,他就听见迦璨的悲惨的呻吟。这使他立刻飞起了两种感觉;他知道她的危险还没有过去,同时又知道她还生存着。
他轻轻的把房门推开了。第一眼,他看见迦璨仍然躺在床上,脸上被暗淡的痛苦蒙蔽着,眼睛闪着失神的光而含着泪水,两只手紧紧的压在肚子上。
“迦!”他喊着,一面跳过去,俯在她身上,用发颤的嘴唇吻了她的脸,她的脸发着烧——一种超过四十度的病人的烧,几乎烧灼了他的嘴唇。
她微微的张开眼睛,无力的对他望着,慢慢的又闭住了。
“迦!怎么呢?你?还痛么?”他问。
她好像嘘气一样的吐出声音:
“一样。”
“到医院去吧。人要紧。我想送你到福民医院去。”
她又张开眼睛了。摇着头说:
“不。福民太贵,我们住不起。等一等吧,也许有下来的希望。修!你不要急。”
“还是到福民去,因为福民的医生好,可以得到安全。钱呢,我再想法去。你的人要紧呀。假使原先就到福民去,免得你这样受苦。现在到福民去好么?”
“不。”她虚弱的说,一面乏力的举起手臂,抱着他的颈项。“修!爱的,现在不要去。要去到天明再去吧。说不定到天明以前就会下来的。到福民要用一百多块钱。我就是为了钱才吃这个苦头的。唉,我们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钱?”
他沉思的深默着。他的心里像经过一番针刺似的难过。因为他不能不承认她的说的话:他们是太穷了。这几个月以来,在“经济的封锁”中,他们的生活都降低到最低度,而且还是很困难的过着。以前,他的稿子,可以到处去卖钱,但现在人家不敢收,他自己不愿意卖给那些书店。并且那些和他在一个立场上的工作的“朋友们”,也都变成穷光棍了。那么,到那里找一百多块钱呢。如果很容易的找到这样一笔款子,她不就早到福民医院去了么?正因为找来找去只找到三十块,她才到那样靠不住的小医院里,受着非科学的打胎的方法,把性命完全交给毫无知识的一个三姑六婆模样的老妇人的手里,做一种危险的尝试,所以他不作声了许久,才慢慢的开口说:
“迦,你真作孽呢。”
他摇着头,一面从痛苦的脸上浮起微笑。
“不要难过。”她握着他的手说,“我们是相爱的。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很压制了。这一次受妊,我自己是应该负责的。当然,如果我们的环境不是现在的这样,我们是应该把小孩子生下来的。但是现在,我们纵然养得活,我们也不能生,因为有了小孩子,就要妨害到工作,我们是不能够有一个小孩子的。”他停了一会,又鼓动她的声音说:“你放心吧。爱的!我想是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你发烧得厉害呢。”他直率的说。说了便觉得不应该把这句话告诉她,立刻改口了:“我们是有一个很大的前途的,我们应该再做许多工作,我们现在都还年轻,不是么?”
她微笑着点头。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又痛苦的呻吟起来了。他倒了一杯开水来。把杯子放在她的嘴唇边。
“喝一点水吧。”他机械地痛心的说。
她用力的昂起头,他把她扶着。
“痛得厉害。”她喝着水,一面说。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点,”他望着她的脸上说,“男人太享福了。自然的残酷,单单使女人来经受。当然,打胎是反乎自然的事情,但是正式的生产呢,不是也必须经过很大的痛苦么?这事情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他一连的说,又心痛的吻着她,一面把她的脸慢慢的送到枕头上。
她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着她又呻吟了。在她的呻吟里,响着忍耐不住的悲惨的声音,同时这声音像一条条尖刺似的,从他的心脏上穿过去了。他无可奈何的看守着她,看着的她的脸上飞着一阵又一阵的痛苦的痉李,而且慢慢的变成苍白。
“怎么样?怎么样?”他完全落在失了主意的恐怖里,不断的轻声问。
她间或答应他一句“放心”,有时便向他摇了一下头,表示她要他不要焦急。
他不断的叹气。常常把手指深入到头发中间,用力的援着,仿佛他要从他的脑袋里抓出一种方法——使他平安的把胎儿落下来。
可是时间是过去又过去了。她的呻吟仍然继续着,而且更显得乏力和悲惨。她的两只手差不多拼了全生命的力似的压在肚子上。
“你替我摸——用力的。”她勉强地向他说。
他就痴痴的坐下来。他照着她的意思,完全不知道有益或有害,只像木偶似的把一只手用力的从她的胸部上一直摸到小肚子那里去。他机械地做这样的工作,同时,有一种恐怖在扰乱他,使他颤栗的想着,也许她的性命就在他的手下送掉了。但是他刚刚胆怯的轻松了,她又向他说:
“用力点。”
他只好又用力的按摩。随后他的确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不得不停止着,一面关心的问:
“这样摸,有什么影响呢?”
她没有答应他的话,只把他自己的手去继续他自己的工作。他完全变成蠢人似的看着她。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迦!”他望着,含着眼泪的叫着她,又吻着她的脸。
“痛得厉害!”她低声的说。
“怎么办呢?”他自语一般的回答。
“不要紧。修!爱的。你歇歇吧。你就在脚头躺一躺。唉,明天是星期三,你又有三个会议!”
“不躺。我没有瞌睡。”
她张开眼睛望着他,说:
“你的眼睛都红了。你的睡眠是很要紧的。唉,你近来瘦了许多。你太忙。许多重要的工作都负在你身上,你必须有精神,更不能病。你还是躺一躺吧。”接着她又呻吟了。
可是他没有躺下去,却走窗子前去。他看见那一张写字桌上,放着许多药棉和药布,一罐益母膏,一包红糖,一个火酒炉子,一瓶火酒,一盒洋火……这些东西者是为她预备的。
“唉,益母膏,”他望着那古板的黑色的瓦罐子,感伤的想着:“她能够吃益母膏就好了。”于是站在窗户边。
窗户外面的天色是深黑的。一团无边际的黑暗把一切都笼罩着。许多漂亮的洋房子都深埋在黑暗里,而变成沉默的黑的堆栈。只在很远的云角里才露着一颗星儿,闪着可怜的黯淡的光。空气是凄惨而沉重,使人感到可怕和失望的感觉……
他轻轻的嘘了一口气,痴望着这黑夜。许多幻影从他的眼前浮起来了。他又重新看见那××医院,那专门做打胎生意的老妇人,那手术室,那走进手术室里去的一对可怜的人儿——他自己和他的迦璨,以及他失了意志似的让迦璨躺到那可施行手术的椅子上,让那个老妇人把一种不使人看见的药品放到她的身体的内部,放到子宮里去,完全是巫婆似的一种神秘的方法呀。并且迦璨是怎样苦痛地闭着眼睛……这影子使他发颤的吐出了一声叹息。
他回头望一望床上,不自觉的喊了一声:
“迦!”
迦璨的呻吟已经停止了,可是她的眼睛是紧紧的闭着,忍耐着十分痛苦的样子。
“你怎样?”他颤着声音问。
她并不张开眼来看他,只举起手向他摇了两下。
他又痴痴的站着。他的眼睛又望着黑夜。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于那颗惟一的星光也不见了。他机械地把手放到玻璃上,心里热腾腾地燃烧着纷乱的情绪,他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处置这个可怕的事变,而且能够平平安安的处置下去。
“她已经落在很危险很危险的境地里了!”他怔怔的想。但是怎样把她从这个危险里救出来呢?他没有法。他想着,同时他又糊涂了。他只是扰乱地懊悔他自己不应该赞成她打胎,以及他粗暴的发燥的在心里骂着:
“该死的医生!该死的老妇人!该死的中国社会制度!”这样骂着,他觉得如果自己是学医的,那就好了。
“既然有这样多的人不能不打胎。”他接着愤怒的想,“为什么不好好公开的研究打胎的方法呢?医生的天职是什么,不是解除人们生理上痛苦么?不能够生产的人为什么非要人们生产不可呢?那些医学士医博士懂了什么?戴着宗法社会的虚伪的面具!假人道主义者!一群猪!”他一连痛快的骂,可是这愤怒更使他扰乱起来了。他想起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活生生的死在这些医生的手里,尤其是在三个月以前,他的一个朋友的爱人才被牺牲……
“唉,医学界的革命也要我们来负担的!”那时他的朋友向他说。现在这句话又浮到他的心上了。同时他伴着他的朋友去送葬的情形,又浮到他的眼前来。
“不。迦璨不会的。”他立刻安慰的想,“迦璨的身体很强!”想着便怯怯的向床上望了一眼。
迦璨张开眼睛,慢慢的向他招手。
“修!你来!”他乏力的说。
他呆呆的走过去。
“怎么样?”他担心的问。
“不要紧的。”他安慰他的心说,“你拿点药棉来!底下,流出了许多脏东西……”
“是下来的样子么?”他心急的问,在心里有点欣然。
“不知道。也许是的吧。”她浮出微笑来说。
他拿来了许多药棉。
“怎么样呢?”他问。
“把脏的换掉。铺在底下。”她教着他。
他小心的把棉被翻开了。一股热腾腾的热气直冲到他的脸上来。他轻轻的把她的身体向旁边移着,他看见一团黄|色的脏水污了被单。他把迦的棉花拿下来,把新的干净的铺上去。当他触着她的身体的时候,他的手好像放在装满开水的玻璃杯上面,热得发烫。
“唉,你烧得厉害呢。”他一面盖着棉被一面说。他又把他自己的手给她枕着,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她疲倦的张开眼睛,含笑的凝视着他,说:
“放心。急也没有用的。”
“唉……”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要焦急。你躺一躺吧。现在几点钟了?”她举起手,把手心放在他的手背上。
“三点钟过五分了。”他惘惘的回答。“唉,不早呢,你差不多到一个对时了。医生真靠不住。他妈的!医生——骗子!”
她安慰的向他微笑。
“中国那有好医生。”她解释的说:“学士博士都是骗吃饭的。这只怪我们整个的社会制度不好。否则,这些医生怎么能够骗人呢。修,你放心。刚才又流下许多水,大约有下来的希望。你躺一躺吧。”
“不躺。”
他坚决的回答:“你不要管我。你现在怎样呢?痛么?”
她点着头。
他看着她的脸,颜色越变苍白了。在她的眉头上,痛苦更深的锁着。显然,她已经瘦弱了许多。有一层阴影笼罩在她的瞳子里,使她的眼睛失去平常的光彩。那大颗的汗点不断的从她的额头上泌出来。
他看着,沉默下去了。在心里起伏着不平的波浪。他强烈的同情她。因为她的打胎并不是由于她的本意。她是喜欢小孩子的。年青的母爱正在她的心里生长着。打胎,只是为了“工作”的缘故。同时在他们的生活上,也不允许增加一个小孩子的负担。他们曾经商议了好几次才决定打胎的。但是他没有想到打胎是这样的使她吃苦,使她陷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里……这时他突然向她说:
“迦!我想起,该不打胎的。”
她微笑地摇了头,说:
“还是打了好。我们不是已经商议过好几次么?不打以后我们怎么办呢?我并不懊悔?”
“你太苦了!”他叹息的说。
“不要紧。”她又微笑起来。“我们的牺牲是有代价的。没有小孩子,我们可以做出更多更好的工作。并且我们都还年轻,等‘我们’成功之后,再生一个孩子也不迟……”她的微笑使她的话变成温柔而且可爱。
他同情的吻着她的脸。他也浮现出微笑了。他差不多带着感激的意思说:
“迹,你真好!究竟你和一般小资产阶级的女人不同的。你很能够克服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不是么?我们好几年以来,都常常说着我们的小孩子,现在有了,又把他打下去,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说呢?”
她笑着点着头。
“是的。我们完成一件工作比生下一个小孩子还重要。我们现在要紧的是工作。小孩子不算什么……”
他也笑着望着她,安静地听她的话。可是她还要说下去,忽然把眉头突的皱起来了,同时把眼睛闭着,忍耐着强烈的痛苦……
他吃惊的问:
“痛么?怎样呢?痛么?”
她惨然向他点一下头,便重新开始呻吟了。
“痛得很。”她虚弱的说,把手用力的压在肚子上。
他又惘然的望着她。刚才的一点和平又消灭了。那焦急的,苦恼的情绪又开始在他的心里扰乱着。他一面同情的吻着她,一面暴躁起来。
“混蛋!……”他骂着医生。
“替我摸……”她说。
他答应了,可是那一种恐怖又使他怀疑着——这样是不是会送掉她的性命呢?因此他时时都停止他的工作,一面痛苦的想着这可怕的事变,一面问:
“怎么样?唉!”
“好点。”她回答,有时只点一点头,眼睛也没有张开。
随后她的呻吟越变厉害了,变成凄惨的声音挣扎的哼着,显然是和死做着激烈的奋斗。
他完全陷在苦恼里,焦急里,失望里。
“假使……这是很可能的……”他不堪设想的想着。
楼下的自鸣钟响到楼上来,清亮的响了四下。他听着,用心的听。这时,他只希望天明,似乎天明将给了他什么援助。可是他望一望窗外,仍然是充满着黑暗,沉沉的,不会有天明的默着。仿佛有许多魔鬼之类的恐怖,潜伏在黑暗里,而且向房子窥探着,要跑了进来。一切东西在他的眼前都变成可怕的样子……他的神经被刺激得有点错乱了。
时间是悄悄的继续的向前走,整个的夜不使人得到一点感觉地随着时间而消失。曙光从黑暗里钻上来。沉寂动摇了。晨曦之前的声音慢慢的响起来。窗外的黑暗在变动着。
迦璨的声音继续到这时候:五点钟了。她才突然的嘶裂的哼了几声。于是昏迷,同时她的胎儿落下来了。
“修!”一分钟之后,她恢复了知觉说。
他立刻跑过去,吃惊的望着她异样苍白的脸,发呆的问她:
“怎么的,你?”
“下……下来……了。”她勉强吐出声音来。
一瞬间,旋转的宇宙在他的眼前安定了。一块石头从他的心头落下来。他简直被欢喜弄成糊涂了。他惊讶的浮出一重欣然的苦笑。
“真的么?”他脱口的说。
“赶快,”她的声音低微地——“把药棉拿来……”同时从她的惨白的脸上现着痛苦过后的疲倦,微微的把眼睛张起来,安慰地向他睨了一下。
他长长的嘘了一口气,仿佛从他的心里吹出了一个窒塞的东西,觉得他在一瞬之间轻松了许多重负。他立刻把一捆棉花和药布拿过来。
“我动不得……”她低声的告诉他。
“让我来。”他感着意外的欣幸似的回答她,一面把棉被翻开,把她身体移向旁边去。一团鲜红的血映到他的眼睛里……他的心跳着。好奇的看。他一面把脏棉花拿开了。又把新的棉花铺上去。在另外一块雪白的棉花上,他放着那个三个月的胎儿。
“给我看一看。”她张着眼睛说。
黄|色的灯光照着这一个未成熟的身体……
“像一条鱼;”她审视着说,接着叹了一口气。“唉,是一个女的。”
她的心情又变化了。惘惘的,没有出声,望着她的打下的小女孩。
“好不好把她保存起来?”她说。说了又改口了:一唉,留她做什么!”
他默着,感想着,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的心情在心头流荡着。他想起许多神话里的爱的故事,许多小说中的小孩子,以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的可爱的小洋囡囡……
“你怎么不说话?”她望着他。
他勉强的笑了。说:
“想着你平安了!”于是俯身吻着她的脸。
“你难过么?”她低低的问:“我怕着……”
他点着头。接着问:“你呢?”
她浮着微笑。
“有点。但是这不算什么。”她回答。
“好……”他说,“你吃点益母膏吧。”说了便跑到桌子边,把火酒炉子点着,把热水壶的开水倒在一只小锅里,又把黑的益母膏倒在碗里,把红糖的纸包打开。
“以后我们不要再打胎了。”他又跑过来向她说,“我呢,我愿意忍耐一点,不要再使你吃苦了。这一次,我们简直是死了一次呢?……唉!”一面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那么你不是太苦了么?”她微笑的说。
“不,这一点苦是应该吃的。”
水开了。他跑过去,冲了益母膏,倒了红糖。
“吃一点。”他一面把她慢慢的扶起来。
可是她喝了两口,便完全吐出来了。
“喝不下去。”她皱着眉头说,同时她的肚子又开始痛起来。
“医生不是说,胎儿落下来就要吃么?”他怀疑的问。
她无力的躺下去了。那已经平静的呻吟又开始响起来。身体上的热度又增加着。她又用力的压着肚子上,苦痛的闭着眼睛……
“怎么又痛起来?”他惶惑的自语一般的问。
她摇着头。“不要紧的。”她说,呻吟的声音越扩大了。
“为什么胎儿落下来之后还要痛呢?”他重新陷在没有把握的疑虑里,想着,焦燥着。
五分钟之后,她又突然喊了一声,接着便虚弱地晕了过去。那苍白,异样可怕地重新宠罩着她的脸……
“又下来……”半晌她带喘的说。
他惊疑的看着她,又开始他的新奇的,可怕的,不能不做的工作了。
“哦,”他忽然明白过来,有点好笑的叫了:“是胎盘!是胎盘!”
她慢慢的张开眼睛。听着也笑了。抚摩一般的睨了他一眼。
“唉,”她说,“我们连胎盘也不知道呢。”便笑着望他。
他松了一口气。
“我们都没有经验。唉……现在好了。你可以喝益母膏了。”
她喝着。她的热度已经低下去。她平安了。她十分乏力地,疲倦地躺着,常常张开眼睛来望着他。
他坐在床沿上。他的恐怖消散了。焦急,暴躁之火也熄灭了。只留着痛的痕迹,深深的印在他的心上,眉头上。
“这只能够一次。”他过了许久说。“这一次已经把我老十年了。”
她握着他的手,微笑的望着他。
“一次……”她说。
“你也瘦了许多。好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他爱怜地说,给了她长久的同情的接吻。
天色已经黎明了。市声隐隐的热闹起来。弄堂里响着刷马桶的“沙沙”的声音。黑暗,完全破裂而且消灭了。晨曦的影扩大到房子里面来。现出了物体的轮廓,和一些脏的药棉和药布丢在地上,……各种东西都现着经过了暴动的凌乱的样子。
“现在一切都好了。”他望着她,欣然的安慰的想着。
“睡一睡吧。”她倦声的向他说。
“不睡。你睡吧。好好的休息着。不要管我。”他一连的说,轻轻的拍着她。他看着她疲倦的苍白的脸,慢慢的沉到睡眠里去。他自己轻轻的嘘了好几次的叹气,一面在疲倦里兴奋着,沉思着,常常爱怜的给了她一个吻。
他一直守着她到了七点钟。他才站起来。写了一张条子:
迦!你平安的多睡一会吧。我现在到×××去。今天是主席团和各部长会议,我必须出席。也许在十二点以前,我就回来了。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才睡醒,并且你可以吃一点稀饭。
他把这条子放在她的枕头旁边。轻轻的吻了她一下,重新把棉被替她盖好。小心的走出去,把房门轻轻的关上了。
于是,他一步步的下着楼梯,一面挂念着她,一面摸着他的西装口袋里的文件。
、.,,堂
胡也频作品集同居
我们这里是一个小县城。住在这里的人们除了几个地主是吃肉的,其余的农民都是整月整年的吃咸菜。农民们的生活是又苦又单调,仿佛一匹牛似的老在田里出汗。
然而,现在的情景是大不相同了。从前很愁苦的人们都变成很快乐很活泼的了。妇女们更快乐活泼得厉害。她们从前都没有出息地关在贫苦的家庭里弄饭,洗衣,养小孩,喂猪,像犯人关在监狱里一样,看不见她们自己的光明,现在她们是好象在天上飞的鸟儿了。她们的生活自由了,没有压迫,没有负担。并且也不害怕丈夫了。她们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和男子们结识。她们还可以自由地和一个“同志”跑到县苏维埃去签字,便合式的同居起来。她们生下来的儿女也有“公家”来保管,不要自己来担心。
这里面有一个女子是王大宝的老婆——现在应该说她独立的姓名了。她叫做吴大姐。她今年二十五岁。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就由她父母嫁给王大宝。她身体象男人一样的健壮,肩膀上可以挑一担水。脸儿被阳光晒黑的,显得又能干又朴质。她的头发上常常Сhā着一枝蔑簪子,簪头上穿着一朵红色的喇叭花。从前她亦是被家庭的铁链锁着的。现在她解放了。参加社会的工作了。她是耕具委员会的委员,同时她是列宁高等小学校的一个进步的学生——她能够看报,看布告,看文件和小册子,并且还能够用铅笔画一点红军打仗的漫画。
她的男人也和她一样的进步了。王大宝,他从前什么也不懂。他的知识只是什么时候下种和什么时候割稻。现在他能够解释“帝国主义”是什么,“反动统治”是什么,“革命”是什么。他现在在土地委员会里工作。他工作得非常好,并且在工作中把他自己变成很能干的。他是一个忠厚的人,象我们这里的多数的农民一样,不会弄什么心计,他对待他的老婆很不坏。他的老婆对待他也是很好的。可是他们两个总觉得有点什么弄不好。这个吴大姐常常觉得王大宝有许多地方不合她的意。譬如她喜欢养羊,王大宝偏不喜欢。王大宝喜欢的一群猪仔,可是她不想喂猪。他们常常为这样小事情吵嘴。
现在,虽然王大宝是一切都随她的意,不和她计较喂猪的事,但是她仍然觉得他们两个的趣味终究是不调和的,并且了解到这并不是羊和猪的问题,而是性格的问题。
所以有一天,她从耕具委员会回来的时候,便向着王大宝说:
“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王大宝还以为是耕具委员会的事情,或者是红军打胜仗的消息,便快乐的回答她:
“请说呀。”
“我的话很简单”,她开始说,“十年来,你对待我没有什么坏。自然,你也知道,我对待你也不算错。你养活我,我也替你做了许多事情。第一,我替你管家;第二,我替你生了两个儿子。但是,现在,我要离开你了,我预备明天和陈明同志签字。”
王大宝发呆的听着,心里在打鼓。他的脸色很快的变红,变紧张了。困难的吐出局促的声音说:
“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呢?你以为现在还是地主豪绅的时代么?你不要忘记现在是苏维埃时代呢。你要好生说话。”
她的话不错,王大宝不能够反驳她。他迟疑了一会才想起:
“你为什么要和我分离呢?”
“没有什么多的理由。”她回答,变成红色的吴大姐了。“只是,我觉得我和陈明同居比和你好些。这是苏维埃许可的。你不要麻烦什么。如果你舍不得我呢,我{fi在工作上还可常常见面的。我们的王同志。”她快乐的走开了。
随后她忙着整拾她自己的东西。
王大宝发呆地坐在那里,感想着什么。常常,他把眼睛偷看她的背影,想着她就要离开他了,便觉得很难过。他觉得他自己立刻要变成单身汉了。并且,他想着讨一个老婆,要花许多钱,这在他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他长久落在这一个思想里:
“要成一个光扁担了!”
这一夜他没有睡着,虽然那女人还睡在他身旁,并且常常对他说:
“睡吧,天一亮,就要起来工作的。”
他总是睡不着。
第二天,他做完了一部份工作后,便请了二点钟的假。他把这个问题带到人民委员会去。
戴着鸭舌帽的委员长,正坐在办公室里写着什么。
他亲热地走过去——
“郑同志!”他向委员长说,“我今天特意来请教你。”便伸出手去。
委员长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他从前是个武汉的一个染坊的学徒。在一九二五——二七的大革命里,他做纠察队。他曾经武装地和反动军阀冲突过。后来,他在青年团里工作。这一次,他被大家选举做这一个苏维埃的人民委员会的委员长。
“欢迎!”他站起来了。“我们谈一谈,好极了。”一面说,一面和他握手,面上带点很有趣味的微笑,嘴角微微的动着,仿佛什么人吸着香烟样子。
“我有一点事。”王大宝接着说,“郑同志。你现在有空没有?你大约认识我吧。我是在土地委员会里工作的,我的名字是王大宝,我以前曾和你谈过二次。都是关于我的工作上的。”
委员长又重新用力的和他握一下手。亲热地向他微笑着,仿佛他们是亲兄弟似的。
“是的,王同志,我们是见过了。你现在有什么事?”
“有一点,只是我自己的事。不过是和人民委员会有关系的。我想是有关系的。就是简单一句话,我的老婆要离开我了。”
“啊!近来象这样的事情多极了。”委员长笑着说,“这是很好的现象。”
“不错,这现象是很好的,不过我很为难。……”
“为什么呢?”
“我和我的老婆,结婚十年了,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四岁。我们俩都是很不错的。缺点的,是我有点小脾气。可不是我们这里的男人多半都有这个缺点?她大约就是这一点和我合不来,要和我分离了。”
委员长微笑地听着。
“当然,”王大宝继续着说,“在革命的立场上,我是赞成这样的。但是,在我自己的立场上,我不愿意。”
“应该为革命的立场才是。”委员长笑着说。
“这是不错的。不过,我对你说,讨一个老婆是不容易的。当初,我讨这个老婆虽花去了一百多块钱,差不多把什么都弄光了。我们这里讨老婆,常常都是倾家荡产的。现在呢,我没有这么多的钱。并且光身汉子也是不好的。什么男子都是这样……”
“那么你底具体意见是怎样呢?”委员长笑着问。
“我提出二个条件,第一,最好她不要离开我因为我对待她并不坏。第二,如果她一定要离开我,她就将赔偿我讨她时的费用。”
委员长笑了。站起来,用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亲切地说:
“王同志,我可以给你这样的答复,你说的两种办法,我们的苏维埃是没有这种条例的。”
王大宝想着。
“我们这里的妇女,是真正的解放了。”委员长接着说,“签字是她们的自由。她们更不负什么经济上的赔偿。我想你已经知道这些吧。这都是反动统治里面所没有的。——是好的。”
“我知道,”王大宝失望的说。“照你的说法,我就不必来请教你了。我要你给一个好的办法呀。”
委员长仍然很诚意,而且仍然微笑着,兄弟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好的。”他说,“你不要着急。我现在给你一个办法吧。我用人民委员长的名义来担保,至多一个月,你一定会得到一个爱人的——”
说到“爱人”,两个人都笑了。
委员长又继续着:
“绝掉一个老婆,而得到一个爱人,象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苏维埃里已经是很多很多了。我可以在一星期内举出一百来件的例子。我想你一定也曾看见过。至少你是听见过的。我们这里,不是常有这样的事情吗?”
王大宝听着,点着头。
“好,关于你的,我想这样的解决:你的老婆要离开你,这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在革命苏维埃,什么人不能去阻止她,不过我可以向你说,如果她不愿意回来,并且如果你在一个月内还得不到爱人,或者你还须要用钱去讨老婆的话,我就用人民委员长的名义来赔偿你从前的损失。王同志,你还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
“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王大宝心悦诚服的回答。“郑同志,你说的话都是很不错的。我们这里的婚姻制度是革命的了,并且新的方法是非常之好。不过,我对你说,我的样子不大好看,我的脸上有几颗麻子,恐怕我是不容易使她们欢喜的。”
“这没有关系。”委员长很正确的回答他。“欢喜脸孔漂亮,这观念很旧了。苏维埃人民不应该有这种观念的。这观念是资产阶级豪绅地主的观念。苏维埃人民必须用革命的力量来消灭它,其它在我们这里,我相信这种观念已经打破了。现在的问题只在这里:王同志,你在土地委员会里的工作做得怎么样。”
“是不是问我的工作做得好不好?”
“对了。这是很重要的。”
“郑同志,我不客气的说,革命要王大宝的命都可以的。我虽然没有什么学问,可是派给我的工作,我都做得很好的。我另外还学着打靶子,准备参加红军去进攻。”
委员长满意地微笑起来。他说:
“王同志,这样就够了。我敢担保不到一个月,一定有很好的女同志爱上你。”
王大宝忽然的微笑起来。
“还有什么意见吗?”委员长又拍着他肩膀说。
“没有,就这样吧。”
“好的,王同志,你等着,看看我到底要不要赔偿你。”
两个人就快乐的握着手。委员长把鸭舌帽脱下来,象兄弟似的给他一个革命的敬礼。王大宝便满意地从人民委员会里走出来。他心里很快活的想着。“婚姻制度是革命了。”过了三星期,他就给那委员长寄去一封短信。
委员长同志!
第一告诉你,你不用赔偿我了。第二告诉你,你说的话一句也不错。
第三告诉你,我现在是刚刚和一个女同志去签字回来的。我觉得这个比那
个好——当然,爱人比老婆。我们要重新的开始一个幸福的生活了。再说
一句,感激你,并且你不用赔偿我了。此致革命的敬礼!
王大宝 八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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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莫斯科去
一
电灯的光把房子充满着美丽的辉煌。那印着希腊图案的壁纸闪着金光和玫瑰的颜色。许多影子,人的和物件的,交错地掩映在这眩目的纸上,如同在一片灿烂的天边浮着一些薄云。香烟和雪茄烟的烟气不断地升起来,飘着,分散着。那放射着强度光芒的电灯,三条银色的练子一直从天花板上把它吊得高高的,宛如半个月球的样子。灯罩是白种人用机器造成的一种美术的磁器,那上面,淡淡的印着——不如说是素描着希拉西士与水中的仙女,是半祼体的在水池中露着七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壁台上,放着一尊石刻的委娜司,和一只黑色古瓶上Сhā着一些白色的花,好象这爱神要吻着这初开的花朵。壁炉上的火是不住地轰腾着,熊熊的火光,象极了初升的朝阳映在汹涌的海浪上。一幅伊卡洛士之死,便从这火光中现着伟大的翅膀,以及几个仙女对于伊卡洛士的爱惜。斜对着这一幅图画,是一个非常分明地,半身女人的影子,年青和美,这是一张素裳女士最近的相片,也就是她作为这一个生日的纪念品。这张相片,便是这一家宅成为热闹的缘由。许多人都为了她的生日才如此地聚集着。这时的男客们和女客们,大家都喝过了酒,多少都带着点白兰地或意大利红酒的气味,而且为了这一个庆祝素裳女士的生日,大家都非常快乐地兴奋着。虽然是分开地,在有弹力的,绣着金钱的印度缎的沙发上,各人舒服地坐着,躺着,但彼此之间都发生着交谈和笑谑的关系,带着半醉态的自由的情感。这客厅里,自从许多人影在辉煌的灯光中摇晃着,是不曾间断地响着谈话和笑声,正如这空间也不断地流荡着几盆梅花的芬香一样。
这时的女客们中,许多人又重新赞美了女主人的相片,有的说光线好,有说姿态好,有的说象极了,有的又说还不如本人好看。于是蔡吟冰女士便承认照相是一种艺术,她向着她的朋友沈晓芝女士说:
“如果拍影机更进步,以后一定没有人学写生了。”
可是沈晓芝只答应了一句,便偏过脸去,听一些人谈论着柯伦泰夫人的三代恋爱问题。
夏克英女士正在大声的说:
“……性的完全解放……”
另一个女士便应和说:
“对了,只有女人才同情女人。”
有几个男客静悄悄的说:
“这是打倒我们的时候了。”
夏克英又继续的说,但她一眼看见女主人进来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连声的问:
“素裳,你对于柯伦泰的三代恋爱觉得怎样?我非常想听你的意见。”
素裳把眼睛向这客厅里一看;徐大齐和许多政界党界要人正在高谈着政局的变化和党务的纠纷。那个任刚旅长显得英气勃勃的叙述他的光荣历史——第一次打败张作霖的国奉战争。两三个教育界的中坚分子便互相交换着北大风潮的意见。什么人都很有精神地说笑着。只有叶平一个人孤孤独独的不说话,坐在壁炉边,弯着半身低垂着头,不自觉的把火铲打着炉中的煤块,好象他深思着什么,一点也不知道这周围是流荡着复杂的人声和浓郁的空气。于是她坐下来,一面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意见。”
“为什么呢?”
“……”
夏克英接着问:
“你不想说么?”
素裳便笑着低声向她说:
“你还问做什么呢?你自己不是早就实行了么?也许你已经做过第四代的——所以柯伦泰的三代恋爱在你是不成问题了。”
夏克英便做了一个怪脸,把眼睛半闪了一下,又说:
“我没有力量反抗你这一个天才的嘴。但是,我问你的是问题上的意见,并不是个人——”
素裳只好说:
“谁愿意怎样就怎样。在恋爱和性茭的观念上,就是一个人,也常常有变更的:最早是自己觉得是对的便做去好了。”
蔡吟冰和沈晓芝便非常同意了这几句话;夏克英也转过脸去,又和一些男人辩论去了。
素裳便站起来,向着壁炉走去,那桃花色的火光映着她身体,从黑色的绸衣上闪着紫色的光,她走到叶平的身边,说:
“怎么?你都不说话,想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想,”他仍然拿着火铲,一面抬起头来回答:“我只想着我的一个朋友快来了。”
“是谁?”
“和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大学时代的同学,我们从前是住在一间房子里。我常常把他的衣服拿到当铺去。今夜十二点他就要来到了,来北平完全是来着我,因为他不久就要到欧洲去。”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个好朋友。一个好朋友多么不容易,现代的人是只讲着利害的。”
“对了。现在得一个好朋友恐怕比得一个情人还难。”叶平看了手表便接下说:“我现在就到东车站接他去。”于是他站了起来,向大家告别了。
素裳又坐在夏克英旁边,她带着感想地看着壁炉中的火。不久男客和女客都走了。徐大齐便打着呵欠地走过来,挽着她,一面告诉她,说他明天八点钟就得起来,因为市政府有一个特别会议。
二
伟大的火车站沉默着。吊在站顶上的电灯都非常黯澹了。每一个售票的小门都关得紧紧的。许多等着夜车的搭客——多半是乡下人之类——大家守着行李,寂寂寞寞的打着阿欠,有的挨在铺卷上半眯着眼睛,都现出一种非常疲倦的模样。搬夫们也各自躲开了,许多都躲到车站外的一家小面馆里推着牌九。停在车站门口的洋车是零零落落的,洋车夫都颤抖地蹲在车踏上,这是一些还等待着最后一趟火车的洋车夫。这车站里的景象真显得凄凉了。只有值班的站警还背着枪,现着怕冷的神气,很无聊地在车站里走着,而且走得非常的沉重,这也许恐怕他的脚要冻僵的缘故。此外,那夜里北风的叫声响了进来,这就是这车站里的一切了。
这时叶平从洋车上下来,走进了车站,一面擦着冰凉的鼻子,一面觉得两个小脚趾已经麻木了。他重新把大氅的领子包着脸颊,却并不感到獭皮领的暖和。他呵着手看着墙上的大钟,那上面的短针已走到12和1之间,他以为火车已经来过了。但在“火车开到时间表”上,他看到了这一趟慢车是一点钟才到的,便慢步地在车站上徘徊起来。
不久,这车站的搬夫一个两个地进来了,接着有一个售票的小门也打开了,许多恹恹欲睡的搭客便忽然警觉起来,醒了瞌睡,大家争先的挤到了木栏边,于是火车头的汽笛也叫起来了。大家都向着站台走去,叶平也买了一张月台票跟在这人群里。
站台上更冷了。吹得会使人裂开皮肤的冷风,强有力的在空中咆哮着,时时横扫到站台上,还挟来了一些小沙子和积雪。许多人的脸都收藏到围巾,毡帽,大氅以及衣领里面。差不多每个人都微微地打颤着。
当开往天津的特别慢车开走之后,那另一辆特别慢车便乏力地开到了。从旧的、完全透风的车厢中,零零落落地走下了一些人。叶平的眼睛便紧紧的望着下车的人,他看见了他的朋友。
“哦……洵白!”于是他跑上去,握着手了。
“这么冷,”这是一个钢琴似的有弹力的声音:“我想你不必来接。”
但是叶平却只问他旅途上的事情:
“这一次风浪怎么样?晕船么?”
“还好,风浪并不大。”
他们亲热地说着话,走出车站,雇了一辆马车。
接着他们的谈话又开始了,这是一番非常真挚的话旧。叶平问了他的朋友在南方的生活情况,又问了他的工作,以及那一次广东共产党事变的情形。他的朋友完全告诉他,并且问了他的近况。
“和从前一样,”他微微地笑着回答:“不同的只是胡子多些了。”
“还吸烟么?”
“有时吸。”
“当铺呢?”
“也常常发生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