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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那你就……”

她斜过脸来,嘴­唇­便轻轻地吻上了。

明透了的月亮,照在庭院里,将花架旁边的竹林,疏疏稀稀地映到玻璃窗上,有时因微风流荡过去,竹影还摇动着。我和蒂表妹默默地挨着,低声低声地说着端午节的龙舟,西湖的彩船,和重九登高放纸鸢,以及赌纸虾蟆,踢毽子……说到高兴了,便都愿意的,又轻轻地亲一下嘴。

“你看!那是两个还是一个?”当我们的脸儿偎着,她指那窗上的影儿,说。

“两个。”我仰起头去,回答她。

“是一个。”她又把我的脸儿偎近去。

“真是一个!”这时我的头不仰起去了。

“好玩!……”她快乐极了,将我的脸儿偎得紧紧地,眼睛斜睇着窗上。

我们这样有意思的玩着,大约只有一点多钟,母亲和表姊妹表兄弟们都回来了。蓉弟便自夸奖地在我和蒂表妹面前说:

“鳌山真好,好极了!龙吐水,还有……还有……吓!龙吐水!”

黎表姊也快乐地说:

“种田的,挖菜的,踏水车的,……全是活动的,真好看!”

“你喜欢看鳌山么?”我偷偷地问蒂表妹。

她摇一下头,又撅一下嘴;便也低声地问我:“你呢?”

“我也不。”

不久,我们都到大天井里,吃水果,月饼,喝葡萄酒,并赏月去了。

母亲伴着我们这一群小孩子玩着,猜谜的猜谜。唱歌的唱歌;其中只有蓉弟最贪吃,而且喝了三四杯酒,脸儿通红了,眼睛呆呆地看人,一忽儿他便醉了,哭着。

“醉得好!”我和蒂表妹同样的快乐着。

这样的到露水很浓重的时候,母亲才打发我们睡去。因为,我的身体虚弱,虽是年纪已到十岁了,却还常常尿床,所以我的|­乳­妈(其实早就没有吃她的|­乳­了)固执的不要我和蒂表妹在客厅里睡,把我拖到她的房子里去了。

“老狗子!”我恨恨地骂我的|­乳­妈。

“好好地睡吧。不久天就会亮了,再玩去。”

“可恶的老狗子”我想着,便朦胧了。

第二天我醒来后,跑至客厅里一看,蒂表妹和其他的表姊妹表兄弟们通通回家去了。……

真的,自那一年到现在,转瞬般已是十年的时间了,我从没有再过个象那样的中秋节,并且最近这三个中秋节还是在我不知月日的生活里悄悄地渡过去。表兄弟们呢,早就为了人类问的壁垒,隔绝着;表姊中有的已做过母亲了,但表妹们总该有女孩子的吧。惟愿她们不象我这样的已走到秋天的路上!至于那个塔,是否还安放在楼上的木箱里,每年在八月初旬由小弟妹们拿出排在大堂上最高的层级上,也不可知了。送这个塔给我们的外祖母还康健着么?故乡的一切却真是值得眷念的事!

、.。

胡也频作品集父亲

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做过七周的生日。我非常地可怜我的父亲。

他整日的低低地叹息,皱着眉头,一个人悄悄地在房子里背着手儿走来走去:看他的样子,是希奇极了,我暗暗地怀疑和不安着。因了胆小的缘故,又不敢去问;只就我的揣测,我断定他这种变态是自那一个夜深时起的,那夜的情形是这样:当我张开了朦胧的睡眼,我便听到从堂屋的正房里送来又坚实又洪亮的响动,和玻璃或磁器打碎的声音,其间还错杂着父亲的叹息和婶婶——我的后母——的带着吵骂的哭泣。这时,我很害怕,紧紧地拉住|­乳­妈的手腕,低声地问道:

“他们做什么呀?”

“没有事。”她回答,“你乖乖地睡吧!”便轻轻地拍几下我的肩背。

啼哩哗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你听!”于是我又挨近她,说:“大约是那个花瓶摔破了吧?”

“别多话!”她又拍着我。“还不好生的睡去么?明天还得上学哩。”于是她自己便装做睡样,故意的大声地打起呼吸。

“爸爸又生气了!这都是婶婶的不是:她坏透了,我不喜欢她!”这样想着,不久,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从学校里回来,我见到父亲,他的脸­色­便很晦涩,勉强的向我笑着,也是苦恼的样子了。从此后,父亲便没有快乐过,他是衙门也不到了,公文也不批阅了,宾客也不接见了,整日夜只是吸烟,叹息,和悄悄地在书房里背着手儿走来走去。并且,他看见我走到他怀里去,情形也异样了:平常他是很温柔地抚摩我,很慈蔼地和我闲谈;现在只是用力的把我抱了一下,吻了一口,便很凄凉很伤心地说:“到|­乳­妈那里去吧,爸爸要做事哩。”他的脸­色­显现着惨淡,眼里也闪起泪光了。

父亲这样突然的变态,虽然他自己不愿告诉人,也不喜欢人去问他的究竟,可是许多人都知道了,并且替他不安,忧虑,至于大家私下议论着,想着种种补救的方法。

叔祖母说:“撵掉她,这样的败坏门风……”

“三弟并不会这个样,”大伯父接上说:“只要她肯改过,就算完事了。”

“老三真不幸,”二姑妈也叹息着。“美康的娘多贤德,偏偏又短寿了。!”

诸如此类的论调,太多了,但每个人都认为他自己所说的话是对的,是补救我父亲变态的惟一妙法,因此,经了好多次的讨论,其结果,依样是大家带着不经意的愤怒,讥消,谩骂,叹息,和充满着感慨地各走各的路,散开了。

其实,真切的为我的父亲抱着不安和忧虑的,却是默默无言的我的|­乳­妈。她一见到我放下书本,丢下皮球,和不玩各种玩具的时候,便诚恳地对我说:

“美康!你去看一看爸爸罗。”

到我从父亲的书房回来,她迎着我,开头便问:

“美康!爸爸在做什么哩!”带着欢欣的希望的意思。

“在吸烟。”我回答。

“还有什么?”她又问。

我想了一想,说:“他亲我一下嘴。”

于是她静默了,在沉思里叹息道:

“要是太太在世,就不会这个样了!”

|­乳­妈虽说是非常的忧虑,牵挂,觉得我父亲所处的境遇太不幸;然而她从不曾直接地去劝解过,慰问过,只是在有时为我的事情去请示,才乘了这一个说话的机会,隐隐约约地说:

“老爷该保重些,少爷现在还小哩!”

听了这一句话,我父亲确乎感动极了;虽然他还保持他的安静和尊严,在惨然的形­色­里用平常的声口说:

“你好生地照顾少爷去吧。”

象这样抑制着痛苦的消极着,父亲的脸容便慢慢地益见憔悴了。

自从这个事情发生,大约只过了五天吧,这一个晚上,在堂屋里的保险灯还不曾燃着时候,我的婶婶便从正房里出来,打扮得标标致致地,拿了一个提箱,一面大声地喊道:

“春菊!你打发张来贵叫轿子去!”

父亲听见了,便从书房里走出来。

“春菊!……”婶婶还自喊着。

“你要轿子到那里去呢?”父亲问。

“你管我!?”婶婶的脸上满着怒气。

“象这样真不成体统!”

“糟踏人,这是成体统的人做的事么?”婶婶用尖利的声音反问。

“你给那个糟踏呢?”

“守活寡,算不得给你糟踏么?”

“那个叫你——”

“那个叫我偷人么?”婶婶打断父亲的话,凶凶地接着说:“哼!偷人!你拿到证据么?捉­奸­在床上,你是这样么?”

“够了够了!”父亲低下头去,现出无限的感触和羞惭。

然而婶婶却嘤嘤地哭了起来,耸着肩膀,大踏步地走进正房了。接着,玻璃和磁器的打碎声音,便啼哩哗啦地响了起来。

“唉……”父亲低低地叹息着,垂着头,无力地走回书房去。

这时候,叔祖母,大伯父和大伯娘,以及常住在我家里的二姑妈,因为五姑妈生了一个小表弟,都到李家贺喜去了。所剩的,只有几个当差,丫头和老妈子,以及我和我的|­乳­妈。他们和她们都为了一种身份的悬殊,自认做卑贱和无用吧,都一个一个的躲避去了。我的|­乳­妈,她却极端的愤怒着,看她的牙齿上下的磨擦,可知道她正在要抢白或痛打我的婶婶一番,那样替我的父亲抱着不平了;但她终究是个仆人,并且还充分的带着这仆人阶级的观念,依样胆小,懦怯,不敢坦然实行,只是悄悄地站在西厢房门后,张大着眼睛,远远的切恨罢了。至于我,虽然也曾觉得婶婶的无耻,悍泼,坏得象吃过我的蟋蟀的那只黑鼠一样,和同时觉得父亲的可怜,却也因为了年纪小,没有力量,并且也不知怎样的动作和表现的缘故,只是惊骇地紧紧的挨着|­乳­妈,低低声地问:

“爸爸怎么咧?”

“婶婶坏透了!”以及这样说。

可是|­乳­妈不回答,她老是痴呆呆地望着外面,一直到父亲走回书房去,才转过脸来,视一下我,又温柔又诚恳地说:

“去看爸爸去!爸爸要是在叹气,你就唱歌给他听。记得么?你就唱歌给他听。月亮姊姊!”

我也念着父亲,一听了|­乳­妈这样说,便很快地跑去了。

“爸爸!”到了书房门口,我喊。

父亲似乎不曾听见,他还在一声一声的叹着气。

“爸爸!爸爸!”于是我又连着喊,并且大声了。

“你来做什么呢?父亲一面开起门,一面问,“你今天是算学课么?”他的叹气已停止了。

“是的;爸爸!”我回答,便走了进去。

父亲转过身,坐在书橱旁边的躺椅上,将我抱在他的怀里。他轻轻地抚摩我的头发,摸我的脸,还用他的嘴­唇­来亲我的嘴。

“痒咧。”我忽然说,因为他的胡须又长长了。

“真的,”他赶紧接上说。“爸爸好几天忘了刮胡子了。”于是,他便将脸颊挨着我,安静而且慈蔼地挨着我。这样的经过了很长久的时候了,他才偏开脸去,微笑地说:

“这不痒么?”

“不痒。”

他微笑了。

但不久,似乎快乐的笑意刚刚到了­唇­旁,父亲又忽然很愁苦的沉默了。他的疲倦的眼睛呆望着挂在壁上的一张年青女人的像片。从他的脸上,我看出父亲又沉思在既往的恩爱里,想念着无可再得的一种家庭幸福了。

“爸爸!”我害怕父亲这样的沉默,便叫他。

但他的眼睛还盯着壁上。

“爸爸,他又想到妈妈了!”于是我悄悄地想着。

这样,仿佛有很久了,父亲才恍然转过脸来,问我:

“美康!你认得那像片么?”似乎他已忘却常常告诉我的话了。

“是妈妈!”我回答。“妈妈,她前几天还来到我床上哩!”我想起做过的那个梦子。

“妈妈好么?”

“好!”

“你喜欢妈妈不是?”

“喜欢。”我看一下他的脸,接下说:“爸爸,你也喜欢

因为我忽然想到父亲的苦恼,以下的话便咽住了。

但父亲已低了头,摇起腿儿,很伤心地沉默了。

他的眼里便慢慢地闪起了泪光。

“你到|­乳­妈那里去吧,爸爸现在要做事哩。”他终于托故的说。

于是从他的怀里,把我抱下去,同时他自己也站了起来,又开始那种无聊赖的背着手儿走来走去了。

“爸爸又快活了!”我想:却还站在门边,望着他。

“你去吧,”他又要我走。“到|­乳­妈那里去,念一点书……爸爸现在也要睡去了。”

这一夜,也和平常一样,做过了我所习惯的固定的事情,|­乳­妈便把我躺到床上,拍着我,不久我便睡着了。在睡里,我迷糊地看见许许多多象霞彩那样的幻影,以及年青的母亲的微笑,和长满着胡须的父亲的苦恼,叹息,……

“妈妈要来抱我哩!”在梦里我见到母亲向我走来,张开着双臂,我这样暗暗地说。

然而正在欢乐的迷离的时候,忽然奔来了一种异样的纷乱和叫喊,象市场里屠宰牲口似的,于是我惊醒了。

“|­乳­妈!|­乳­妈!”我恍惚的彷徨地喊。

“|­乳­妈在这里!”她赶紧安慰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上。“你乖乖地睡吧,乖乖地睡吧!”

于是我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起来,|­乳­妈便非常忧戚的向我说:

“美康!昨天不要上学校去了;现在和我看爸爸去吧!”她的声音凄切极了。

到我们走进父亲书房,那里面已纷纷乱乱地塞满着人了。这时候,父亲是直挺挺地躺在木榻上,闭着眼睛,胸部不住地起伏着,嘴旁流着涎沫,脸­色­又憔悴又惨白,在他的身体的周围流荡着一种熏臭的酒的气味。那张挂在壁上的我母亲的象片,已紧紧地被他的手重重的压在胸前,有些损坏了。

“你丢下我!你怎样的忍心!你丢……”

在许多人忙乱的里面,我常常听见父亲在沉醉中这样又悲伤又凄惨地一声声的喊着。

.。 xt

牧场上

“贼!”

这声音带点喘息,但在寂寥的深夜里,却也够尖厉的了,仿佛从那东边的田(土具)上,直送到我们的天井来……同时还错杂着纷乱的脚步,竹尖刀敲打稻草,和别种家伙示威的响声;跟着,那机灵的不安分的狗儿,便发疯一般的接连着狂吠了。

本来,像这种的­骚­乱,在人口不过二千的濮村,是非常罕见的。据说,自洪秀全造反以来,大家照旧的因循着原有的习惯,无论是乡绅,财主,商人或农人,以及……总而言之,大大小小的男男女女,吃过了晚饭,在夜­色­完全占领了空间的时候,便安安静静休息去了。纵使,偶尔有神经兴奋,或不曾结束日间的事,和别的种种,因而不能睡眠的人,那也只得躺在床上,拖长着声音,甚至于隔着板壁或窗子,你一声他一句的交谈着,始终守着他们“夜早眠”的习惯。他们是这样平安和有规则的过着每一夜的。然而,在这时,因为风闻革命党已在武汉起义,黄花冈的七十二烈士便是天上的七十二星宿,并且势如破竹的攻破了南京,江西,以及浙江也危险了,所以处在福建省城附近的濮村,人心也就随着惶恐起来。为了要保守这全村的安宁,便在四周的边界上,土堡上,隘口上,造了几道木栅,匆匆忙忙训练村勇,大家轮流去防守和巡逻。于是,那生满了锈转成黑­色­的马鞭刀,铁尺,三尖叉……又从床底,门边或灶下取了出来,用沙鱼皮擦光,向刀石磨利,……赫然把和和平平的濮村,变成了有声有­色­,宛如严阵备战的一个刀枪森列的兵营了。

其实,全村所宝贵,而且倚恃为护身符的,却是用二百光大洋从东洋人那里买来的三柄火枪!

虽说,那火枪是高高地放在祠堂里神橱上面,似乎安慰自家说,“不要害怕,我们有这个——”可是人心还是惶惶地,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

因此,“贼!”像这样含有恐怖意义的字,在恶消息频频传来的环境里,尤其是在寂寥的深夜,突然喧嚷起来,是格外使人心悸而感到懔懔的。

“贼!”半醒里听了这声音,我便用力抓母亲的手腕,并且叫道:

“妈!我害怕!”那时候我刚满七岁,小孩子多半是听到贼而胆怯的。

“不要怕!”母亲早醒了,她低声安慰我。“不要怕……”

然而——贼!这种带喘又尖厉的声音,却从田垠上逼近来,渐渐地和狗叫有同样的力量。

“妈!我害怕……贼!”

母亲没有答应我。她坐起来,把我抱到怀里去,顺手就披上她那件藏青­色­细呢夹衣。看她样子,似乎是要起身的,但没有动步。那窗子外面突然亮煌煌起来:在那里,我看见住在我家里的陈表伯,他是学过少林拳的,会金狮法,单鹤独立法,……因此他是我们这个村里的练长,这时他正从西院走出来,拿着一双两尺多长像竹竿的铁铜,另一只手提着“五贤堂胡”字样朱红油纸灯笼……在他的左右前后,簇拥着长工们,约有十多个,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凶器,燃着火把,大家雄纠纠的挺着胸脯,硬着腰,同样兴高彩烈走向大门去。

火把的火焰集聚到窗下的时候,陈表伯便向里面询问:

“大嫂,”他叫道,“你醒着么!”声音虽说粗鲁得好像狼嗥,但比起平素的腔调即算很谦恭有礼的。

“早醒了。”母亲回答。“外面出了什么事呀?”

“不要紧的!只是闹贼……”他接上说:“我带他们去看看,留贵礼弟兄在家里看大门……没有什么事,不要紧的。”

“不要惊了小菌。”他补说一句。

于是他提高灯笼,这算是一种号令,大家便会意动步了;可是他自己又喃喃地,其实是骄傲地自语道:“贼,好家伙!跑上老虎窝里来!哼……好家伙……”

除了陈表伯穿草鞋,别人都是光着脚,但走在石板上面,却同样发出有力的沉重的声音来。

“不要害怕,苗儿。”接着,母亲便安慰我。

但这种罕见的情形,在我怯弱的小心里更增加了许多疑虑。我静静地伏着。我倾听那挡门的的石狮子移动的声音,门杠下去的声音,大门拉开的声音……这些,都是使我觉得不安宁的。

“什么样子的贼?怎么捉法?他们是捉贼去么?贼是一个还是一伙?……”

我想,但始终是没有头绪的推测着。在贵礼弟兄俩刚刚把大门关上的时候,门外便冲天一般的­骚­乱起来了:各种的凶器作示威的响动,脚步特别的用力,并且狂跑着,每个人提起喉咙来叫喊,好像是一群狼追逐着一般野兽;其中,最使人听着而感战栗的,要算是陈表怕那种天赋的暴厉的声音了。

他不绝的这样叫喊:

“好家伙!跑上老虎窝里来!贼……好家伙!”

为了这种­骚­乱,或者特别是火把的光焰的缘故,把树上巢里的鸟儿都惊醒了,满天空纷乱的飞着,凄惨的长呜……狗儿更狂吠得厉害……

原光在东边田垠上那一群发动者,这时不复向我们的门前奔来,他们在道人塘附近便拐弯了,仿佛是向那西边的状元墓走去:他们依旧是呐喊着,用竹尖刀去敲打稻草,并作使人推想不到的种种响动。

土堡上,昌叔——我想一定是他——拚命一般的吹起那号筒,声音比任何东西的啼哭都要凄凉,惨厉,这是扩张恐怖的唯一顶大的力量。

“妈妈,我……我怕!”我懔懔的说。

母亲没有脱去夹衣,便躺下去,把棉被盖过我额上,并且紧紧抱着我,一面低声唱着普通的小孩子压惊的歌儿。这样,那外面扰乱的各种声音虽隔远了,但我的不安的心儿,还是仿俊在恐怖里。

什么样子的贼?……一个还是一伙?”我不住的想;但不久,我渐渐地便睡着了。

到醒来,阳光已照在枣树上,各种的鸟儿照常歌唱着;金­色­毛羽的­鸡­公,以及灰白­色­的鸭子,都安闲平静地在活动,这显然是一个睛朗和平的早晨。于是我疑惑了:“怎么一回事呀?”那夜里恐怖的情形,还清清楚楚印在我的脑里。我又揉揩一下眼睛,重新向周围看望。

母亲知道我睡醒,便走进来,我顺着问道:

“妈,夜里——有贼——是不是?”

“是的”她回答,一面就替我穿衣服。

我走出房门,一眼就看见陈表伯蹲在天井里石磨子上面,拿着旱烟管,还和着许多人,他独自洋洋得意地述说捉贼的事,大家却沉着脸,安静的听着。好像谁都不知道我在走去;直到我走近陈表伯身边,打一下他那旱烟管时,他转过脸来,大家才注意到我。

“是你,小菌,你才起来么?”他问,声音随他怎样想温和,却总是那样的又粗又硬。

“是才起来的,表伯。”我回答,并且问道:“你昨夜捉贼去,对不对?”

“你也知道?”

“我看你们出去的。”

“对了。”

“捉到没有?”

“凭你表伯这只手……”他得意的说,同时把手伸直去,一条条的青筋特别有力的在皮­肉­里暴露出来,像蚯蚓似的。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便说:

“那么,你讲给我听。”

“快讲完了……”

“不行,你得从头再讲。”

在小孩之中间,陈表伯是特别喜欢我的;他常常在生人面前夸奖我,说我会念诗,会作对,会写一笔好大字……为了这缘故吧,他便应诺我的要求。

我快乐了,坐到和他对面不远的石档上,同时在天井里的许多人现出微笑,这自然因为贼的故事纵使重复的讲也是动人的,在其间,尤其是三婶娘用感激的睛光看我两下,因为她和我一样,也是不曾听过这故事的。

陈表伯吐了一口沫,照他的习惯,这自然是讲话的预备了,大家便又沉着脸,诚心诚意的安静着。许多一样神­色­的眼光聚到他身上。

又作了一个招呼同伙或说是一种指挥的手势,这个贼的故事便重新从头开始了。

陈表伯孜孜地述说,大家都毫无声息的静听。每次,当讲到紧要的时候,他就越显得兴奋,常常地把他的旱烟管当武器向空间舞动,并且用他暴露的青筋去证明他的气力,看去活像走江湖卖膏药的人夸张自己的武艺似的。听众呢,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同样的随着陈表伯的态度而改变,有时欢乐,有时苦闷,归纳的说,是很滑稽很可笑的。

“以后呢?”故事讲到末了,我又追究。

“以后?”陈表伯余兴尤浓的回答:“以后关在祠堂里。现在,大约快要审判了。”他又接连地吐了两口沫。

“那”,我说,“我也同你去、表伯!”

看他有允许的意思,我就赶紧接上说:

“你还得背我去。”

“好吧”,他果然答应了。“你吃过粥没有?”

“吃过。”

其实我撒谎,我是刚睡醒起来不久的;可是他相信我。于是我就站到碾子上,手搭住他颈项,他背上了,我们——实在只是他——大踏步的走向祠堂去。

在路上,情形确是和平常不同了;因为从道人塘到祠堂这一条路,除了赶羊到牧场去的,普通人都不常来往。现在,却大大小小的男男女女,三个四个一群,谈笑着,络绎不绝的向前走,并且像看社戏去那样的争先恐后。

进了祠堂门,那一对我顶不喜欢的东西——那高高端坐着的金的塑像,即是大家公认的祖宗,首先闯入我眼睛来;在它们俩的脚前,神案上头,燃烧着龙头红蜡烛,点着贡香,也像是祭词似的,但没有剥光白肥的猪,羊,以及别种礼物,在神案左边,却添了一张横桌,上面有竹签筒,木压尺,红朱笔,……等类,我们的三公公和六公公齐肩的坐在桌后,身边围着许多人。那里的空气是非常严重的。

“快点呀!”看那情形,我知道所谓审判是开始了,便催促陈表伯,“你看……”又摇动他的头。

“还没有……”他虽说,脚步却也加快了。

大家看见他来了,人圈子便稍稍波动一下,大声的欢呼:

“练长!练长!”

陈表伯含笑了。

因为他是这事件中一个主要的人,有许多要紧的事等着他,进了大堂,他不背我了,把我交给王贵礼,他自己便走到横桌边,和六公公说了一些话。

王贵礼,他虽然比陈表伯要矮小些,可是我骑在他肩上,两只脚从他颈项边垂到他胸前,这样的在人群中,也就很够自由的去观望一切了。

三公公用压尺向桌头打了一下,这是一种记号吧,于是许多人都从唧哝的私语里面,像浪涌一般,哄然的大声喊叫:

“拿来!拿来!”

陈表伯呢,他这时端端正正的坐在横桌旁边,三公公的左侧;旱烟管握在他手中。

大家也好像等待着什么,安静的,眼光全聚集到神座那后面去溜望。

不久,看守祠堂的两个练了,就连推带拉的用粗的臂膀,挟上来一个人。

“贼!”大家又喊叫。

所谓贼这人是很瘦,黄脸,穿着又脏又破烂的蓝布长衫,白袜子满染着污泥,鞋只剩一支……他用愁苦的眼光看着周围,现出弱者在绝望中的一种可怜模样。

“跪下!”两个练了把他摔在横桌前,并且哼喝。

他跪下了,低着头。

“你,是那里人?胆敢半夜里跑到这村子来,做­奸­细,还是别种勾当?你说!”三公公捋摩着颔巴上的花白胡须,看神气,好像他在竭力模做那传奇中某元帅审问敌人的风度。

“说!”站在横桌边的人便助威。

“不是……”完全颤抖的声音。“我是旗人,逃难的……还望老爷们救命!”

看样子,旗人,是无疑的。三公公便微微地摇摆着头,捋胡须,作欲信还疑的态度。他最后看一下六公公和陈表伯。这三人,在同样郑重的请教和考虑中,结果是相信,都现出赦放这可怜人的意思。

然而在周围,从密密杂杂的人群中,忽然发生了一种有力的反动。

“旗人,正是咱们的仇人呀!”

“对呀!”也不知是那个在响应。“我的手指头就是给这忘八砍掉的!”

“他们把我们汉人看作牛马还不如……”又一个在附和。

最后,我们的副练长,他气汹汹的,像是发了狂,从人堆中跑出来,大声的叫:

“不要放走呀!”

大家都静听他的下文。

他愤恨的说:“去年这时候,我到城里卖豆芽菜,走到澳桥下,他们——这伙借势欺人的鬼,忽然集拢来,要把我殴着玩,倘不是我会两手脚,这条命就算白送了……”

同情这一段故事的,有不少的人吧,然而数不清,只觉种种的声音和动作,那样的纷乱简直使人头昏。在这群众的愤恨,激昂,好事,以及含有快乐­性­的中间,连连续续的,也认不清是那个,大声大声的嚷着各人的主张——砍头,挖眼睛,半天吊,以及破肚子,­干­晒……凡是关于惨酷的刑罚,差不多都经过一番或几番的提议,要使用在这个旗人的身上。

其实,在“大清”的国旗还不曾动摇时候,那般旗人确是过分的作威作福,野蛮得毫无人道;几乎从满族居住的边界上经过——尤其是东门外必须到城里去卖菜和挑粪的乡下人,一遇见,能够幸免于旗人的任意殴打的,怕十个中只有个把吧。中间,那大耳环三条管的平脚女人,不消说,所受的侮辱更大。因此,一般人对于满族,虽慑于威权,却存了极深的仇恨了。

这时,报复的机会到了,我们全村的人都要把长久的忍辱,尽量的从这个旗人身上洗雪。

他不住的低声叫屈:“……我是好人……”

也许,这旗人,是他们恶兽样的满族中一个异类吧,然而没有人会原谅到这点,而去饶恕他。

“好吧”,因难违众愤,三公公终于这样判决:“给他一些苦吃,使他知道从前给我们所吃的苦……”

大家现出满足的欢容。

三公公又转过脸向副练长说:“你发落他去吧,但不要致命!”

“吊到牧场去,好么?”副练长请示。

“只不要致命!”

于是,这个大规模的,可是又纷乱,又近于滑稽的法庭,便撤销了。那密密杂杂看热闹的人,就又像散戏时的情景,尤其是女人们,你一句她一句的博笑,小语,以及无可形容的各种像是浪又类乎羞的状态,三个五个一群,大家挨挨擦擦的络绎的走了——但都不回家,他们拐过祠堂的后墙,顺着道人塘左边的小路,到牧场去。

我呢,也依样是“代骑马”——骑在王贵礼的颈项上,斜斜歪歪的,混杂在许多男男女女中间。

在路上,严然是战胜的凯旋了,不断的听得复仇的快乐及骄傲的欢笑声音。

从祠堂到牧场,只两里远,群众不久便都走到了。那牧场上的羊群,忽然发现这非常的人众,惊慌了,吸得颠起小腿,向前面的小土坡上乱跑去;两个看羊的小孩子,就挤命的跟着羊群追逐,一面叫口号,一面发气的咒骂。于是,这错错落落的男男女女,又照样,密密杂杂的把牧场围满了。

在群众快活的嗷嘈声中,这旗人,一条粗麻绳就捆上他腰间,空空的,吊在一株老柳树上面,横着,脸朝地,看去像一只虾模。在他底下周围的人,对于他,等于在看把戏,那样不住的嘻嘻哈哈打起笑声。每次,当他的腰间一缩,全个的身体便活动了,在空间摇摆起来,有时还旋转着——于是一般观众分外快活,圈子便波动一下,笑嚷的声音几乎把别样各种的响动都淹没了。但另外还有不少的人,在热闹中,拣了瓦片或石块,向空间那虾螟掷过去,有的便折下树枝,狠力的去抽他几下……这是有意或无意的,复仇或只是玩玩的一种游戏呀!

这旗人熬煎在各种酷刑中,虽曾喊,但声音渐渐低弱了;头,手和腿,在忍耐的挣扎之后,也就软了,身体卷了拢来,更像一只虾模。

然而许多人都大叫:

“装死!装死!”

在这时,我们的副练长走到柳树下,在树­干­上把麻绳的结解开,这虾模就从绿­色­的柳条中吊了下来……这一场游戏总该终止了,然而不!在虾螟离地还有三尺多高,副练长的臂膀忽楞起青筋,他用力把麻绳又结在树­干­上了。自然,看情景,这游戏就又生了新花样。

那个——就是被旗人砍断一个手指头的所谓“十不全”他也是一个练了,凡当这种职务的总比较有点气力,他这时挤出人堆,拿着一枝竹管和一个瓦谭子。

群众的眼光便集聚到他身上。

他把那虾螟转个身,这是脸朝天了,他将竹管塞进他嘴里,瓦超子里面的东西便挨着竹管口往下倒……于是虾模在困顿中又开始挣扎了,凄惨的叫了两声,便又寂然,同时空间就漫散着奥得难堪的气味。

观众全急急的掩起鼻子,却又快活的大叫:

“灌粪呀!灌粪呀!……”

各样分别不清的欢笑声音,就连续不断的从每人的鼻孔里哼了出来。

于是……不久,那最末的一线阳光也没去了!暮­色­从四周围拢来,天渐渐的黑了,这牧场上的男男女女,才心满意足,挨挨擦擦的三个五个一群,又络绎不绝的发现在原来的路上,回家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悄悄的跑到半月湖捉蜻蜓去,经过这牧场时,那种的印象使我对于那老柳树生了注意。然而那个虾螟模样的旗人已不见了,只剩他的一只青布鞋,粗麻绳也还挂在柳枝上,随风飘动,地上有残留的臭粪,无数绿身的红头蝇嗡嗡的集聚着吮嘬。

后来哩,风传这牧场上出了旗人的鬼了,凡知道这故事的看羊小孩子,都彼此相戒,不敢把羊群放到那里去。

现在,这牧场上的草儿又该齐人肩了吧。

..

珍珠耳坠子

一天下午,在富绅王品斋家里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事情发生的原因是:

当这个富绅用快活的眼睛看他所心爱的第三姨太太时候,无意中却发现在那娇小的脸旁边,在那新月形的耳朵底下,不见了一只珍珠耳坠子。

他开始问:

“看你,还有一只耳坠子呢?”

姨太太正在低着头,用小小的洋剪子剪她小小的指甲,她好象还在思想着什么。

“看你”,他又问:“还有一只耳坠子呢?”

她斜斜地仰起头,看他,一面举起手儿去摸耳朵。

“在那边?”她含笑地问他。

“左边。”

证明了,她的脸­色­就现出寻思和踌躇起来。

“怎么……”她低声地自语。

他用一种等待回答的眼光看她。

她开始向化装台上,衣柜上,茶几上,……这间房子里面的东西全溜望过了,然而都不见,并且她用力去思索也没有影响,她是完全不知究竟这耳坠子是失落在何处。于是,一种恐惧的观念就发生了,她的心头怯怯地担负着很重的忧虑。因为,象这一对珍珠耳坠子,纵不说价值多少,单凭那来源和赠与,就够她很多的不安了。她知道,倘若这耳坠子真个不见了一只,为了金钱和好意两方面,她的这位重视物质的老爷,纵喜欢她,也一定要发气了,这场气又得亏她好久的谄媚,撒娇,装气,以及设想另一种新鲜样儿去服侍,去满足他的快乐。这是怎样为难的苦事!其次,为了这对耳坠子,在两个星期前,她还和正太太和二姨太生了争执,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到胜利,可是现在把它丢了,这不消说,是使她们嘲弄和讥笑的。还有在她自己爱俏的心理上面,忽然损失了一件心爱的装饰品,也是很惆怅,郁郁的,很不快乐。因为以上的种种缘故,她的心里又忧又苦恼又焦灼,脸­色­就变了样儿。

她许久在踌躇着。

她的老爷却又追问她:

“怎么,真的不见了么!”这声音,显然是有点气样了。

“是的!”她想回答,可是她不敢,未来的一种难堪的情景展布在她眼前,使她害怕了。

她想,假使说是无缘无故的丢了,这是不行的,因为这一来,那各种的河责和讥笑是怎样忍受呢?

“那么”,她悄悄地计划道,“我不能忍受那样的河责和讥笑,我应该撤一谎……”于是她端正一下脸儿,作了一种记忆的样式,把眼光凝望到脸盆架上。

“怎么,真个丢了么?”

关于这声音,这一次,她已经不象先前那样的局促;她是有了把握了,爽利的回答:

“丢了,”她说,“不会吧,我刚才洗脸时候,放在这上面……”手指着脸盆架上的胰子盒旁边。

“那,那不会丢。”她的老爷有点喜­色­了;接上说,“找一找看……”

她就站起来,走过去,装作十分用心的寻觅了一会,就诧异的,疑惑的自语说:

“不见了……奇怪!”

“怎么就会不见呢,放在这儿?”她接着说。其实在她心里,却觉得有一种自欺自骗的可笑意思。

她的老爷刚刚现出的喜­色­又变样了,近乎怒,声音急促的问:

“真丢了?放在这儿么?岂有此理!”

“记得清清白白的……”

“有人来过么?”

这句话,忽提醒了她,于是一种卸责的方法她就想到了,她故意低下脸儿,作寻思模样。

过了一会,她说:

“除了小唐,没有别人来;陈妈吴妈她们都在外面……”她觉得老妈子们都年纪大,怕会争辩,而小唐却是哑巴嘴,易于诬赖的。

所谓小唐,那是一个小孩子,十六岁了,他的矮小却只能使人相信是十二岁,他是王老爷的|­乳­妈的孙儿。这个老­妇­人在三年前的一天死了。当她还有感觉的时候,她凭了自己在中年时所牺牲的|­乳­浆和劳苦,她带点眼泪的把小唐送到王家来,作点轻便的差事,算是小厮吧。因为她的儿子当兵去,一离家就没有消息;媳­妇­呢,是渐渐地不能安居,到外面去和男人勾搭,终于不明言的坦然结伴去了。……这小唐,在他祖母死前半年的那天,也象一匹羊,就送到王家来了。虽说他是来当小厮,但无事可做,却成了同事们的一件极妙的开心物件,因为关于他母亲的故事便是最好给人家取笑的资料;可是因他的模样小,又老实,王老爷就常常叫来吹纸媒子,侍候水烟袋。……

只要王老爷在家里,他便常常进到内房来。

这时,为了珍珠耳坠子,这个姨太太却想到他。

然而王老爷却回答:“小唐?不会吧,他很老实的!”

“那么,没有别的人进来,我的耳坠子怎么会不见呢?”

这自然是一个很充足的理由。王老爷不说话了,他开始呼唤用人们。

连续进来的,是三个老妈子。她们知道了这件事,为了地位和自私心,都极力的摆脱去自己,又殷殷勤勤地在房子里盲目的乱找,一面象叹息又象是诅咒般的低声小语。

“不用找了!”她说,“陈妈,你去叫小唐来,这自然是他——”脸上,显然是充满着怒气了。

不久,一个只象十二岁模样的小孩子默默地跟着陈妈走来,他似乎已知道了这不幸的消息,神­色­全变了,眼睛发呆,两只手不知着落的在腿边觳棘。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跨过门槛,进了房。

看情形,他害怕了,怯怯地紧站在门后边。

“小唐”,王老爷对他说,“你刚才在这儿,你看见那脸盆架上,姨太的一只珍珠耳坠子么?”声音虽然很平和,可是眼光却极其严厉。

他吓慌了,连连地摇起头。

“说出来,不要紧的!”姨太好象忘记了是诬赖,当真样说出类乎审判官的口吻了。

“对了!”王老爷同意她的话。“你拿出来,就算了,什么事也没有。”

“拿出来,不要紧的!”陈妈也Сhā嘴。

“拿出来。不要紧的!”其余的人都附和。

然而小唐被这样严重的空气给压住了,他不但害怕,简直是想哭了。他不知道应该说出怎样的话。

“不说么?想赖,那是不行的,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自然是你!”

象这类考究的话,姨太太,王老爷,老妈子,他们把各种的恐吓,温和,严厉。以及诱惑,全说过了,可是小唐却始终紧紧地站在门后边,没有回答。因此,由贼人胆虚的原则,看小唐那样的恐慌,王老爷就把这罪犯确定了。他最后怒声的说:

“小唐,你再不说话,拿出来,我就叫人用皮鞭子抽你五十下了!”

“皮鞭子!”这三个字的声音真象一把铁锤,在小唐的心上痛击了。他不禁地战栗起来。因为,在平常,当年纪大力气大的同事们拿他作乐的时候,他们曾常常舞动过这皮鞭子,有时故意的落到他身上,纵不曾用力,却也使他经过了两三夜,还觉得痛。现在,忽然听见主人家要抽他五十下这皮鞭子,想起那样痛,他的全身的骨格都几乎发了松,他哭了,眼泪象大颗的汗珠般连着滚下。

因了哭,王老爷更发怒了,他的暴躁象得了狂病。

“滚去!”他粗声喝道:“滚去……这不成器东西。”同时,他又转脸向吴妈说,“把这坏东西带去,叫刘三抽他五十下皮鞭!哼……”

小唐想争辩,但又害怕,他知道这件事是冤枉,是一种诬害,然而怎样说呢?他战栗着!

“不是我……”他全身的力量都放在这上面了。

然而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吴妈并且走近来,拉他走;可是他站着,怯怯的,却又象钉在门上似的紧挨着。

“滚!快滚……”王老爷的怒气更盛。

小唐发怔了,他好象没有意志似的随着吴妈走出去,眼泪便不住的代表他的诉苦。

“真可气……”姨太太还唧哝着。

“都是你”,王老爷却埋怨,“要不放在那上面,怎么会丢呢?”

“这孩子近来学坏了,好象刘三他们说,他常常跑到小庆街,在江苏会馆门前赌摊了……”也不知是讨好,还是幸灾乐祸,但多半总是为夸张自己吧,陈妈忽带点笑意的说。

“自然是他——”

“丢了看你怎么办?”

“你再买一对给我就是了。”

“再买?那里有这许多钱!就是再买,横直老大和老二她们,也是要说闲话的。”

“我不怕;让她们说去好了……”

在对话中,从外院,忽然传来了隐隐的哭声,这自然正是小唐挨着皮鞭子。

虽说房子里严重的空气稍变成温和,可是这一件的事情总未结束,大家都还各有所思。在王老爷的心中,他非常懊恼地想着耳坠子的价值是三百元。姨太太却挂念那正太太和二姨太的嘲弄和讥笑。老妈子们,那不消说,她们是悄悄地感到侥幸,以及设想更完全的方法,免掉这件事的­干­系。

在很久的时间中,这一家人儿乎是这样的混过。

到夜里,在小唐被逐出大门外去睡觉的时候,姨太太照常样,服待她的老爷到床上,老爷因体弱而先睡了。她忽然在枕头底下,发现了那只珍珠耳坠子。这时,她不禁暗暗地失笑,她想到这只小东西,一定是在昨夜的疯狂中,不知觉地丢下来的……

耳坠子得着了,这自然可免掉那嘲弄和讥笑,并且又有了一件心爱的装饰品,老爷也欢喜了。

想着,快乐着,但一种属于­淫­欲过度的疲倦,终把她引到睡梦去。

胡也频作品集家长

张先生又在看《晨报》。每天的早上在他起床之前,这报纸,于他,也等于烟鬼子的烟瘾,很久就习惯了,差不多成为一种定律,并且是改不掉的,必须看过了才满足。倘若还不曾过完这报瘾,要他下床,是难事,这只看他在阅报时的那神气,坐股正经的,就可知。然而,报,这是每逢节日和某种纪念要停刊的,那末,张先生心里的恻恻,就把他严重的脸­色­变得更加严重,近于晦涩了,终日里全悒悒的不乐。并且,天明时候他就醒,这也是固定的;他醒了,又用一种固定的话向他的太太说:

“喂,起去呀!”

倘若太太还在睡,那末,就毫不客气的,把手去打两下她肩膀,再不醒,就用力的把她身子推着,摇篮似的;这也是固定的办法。

“喂,起去呀!”

太太也常常回答他这句话。然而,究竟,下床去的还是太太,还和她的男小孩,一个六岁和一个八岁。看太太,在别人眼里,确是一个非常朴检而且能够­操­作的女人。煮饭、买菜、看小孩、洗衣,凡是家庭中的有的事情全归她,撑持和工作的。然而她自己却很深的遗憾于她身子的矮小,眼睛不一样大,鼻子又扁……她的容貌太不好看了!可是张先生是忠心于信佛的人,对于­色­,尤其是女­色­吧,并不重视,这只看他满房满壁帖着“­色­即是空,空即­色­”的等等梵语,就知道他虽然有了两个儿,也只算是一种“因缘”,不是欲。当太太连拖带抱地把两个孩子弄起来,下床了,张先生就开始闭上眼睛,盘着两条腿,打起座了。这一直等到他太大把报纸放到他面前时,才张开眼,于是看报。

看报,这于他,在平常除了严重的脸­色­,是毫无别种的表情的;然而,这一天,却把他平平地排着的两道开阔的眉毛,非常罕有的瞅了一下。太太正拿着稀饭进来,看见了,很吃惊的便问:

“有什么事呀?”

张先生还在看。

“是不是革命军打到——”

太太把稀饭放到桌上,脸又朝他。

“部里又裁员”张先生懒懒的说。

“什么,”太太惊诧了。“又裁员?秘书处总不要紧吧。”

“说不定。”

丢下报纸,张先生于是下床去,但他依样是不洗脸,只把湿毛巾向眼角和嘴上抹了两抹,就坐到桌旁,吃他每天在离家之前的固定的稀饭。

太太就忧愁的,眼光呆望着筷子转动。

到下午,在傍晚时候,张先生又固定的回家来了。虽然他的脸­色­依样是严重,没有快乐也没有愁苦的,但他的太太却非常忧虑,好像从他的脸上,已看出什么不幸的事件来,不禁地心中就起了不安。

“……不要紧吧?”她迎面就询问。

“你说的什么?”

“秘书处……”

“对了,裁去八人。”

太太显然受吓了,眼睛不动的迟迟的望着他。

“你总不至于吧?”她怯怯的问。

“那八人,我也在内。”张先生坦然回答,但态度依样是懒懒的。

她呆了。

张先生就躺到藤椅上,默默地诵着佛经。

太太半晌才开口:

“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吧。”

“你不可以运动运动……”

“运动那个?每人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

“总长不是行么?”

“裁员就是总长的意思。”

太太感到绝望了,更发呆。

“南无阿弥陀佛……”张先生却毫无思虑的在念经。

这时,窗外面,天渐夜了,房子里就黑暗起来,在模模糊糊的馀剩的光影中,在太太的眼前忽然现出许多要债者:胖胖的米铺的先生、油滑神气的油盐店掌柜、黑脸的煤铺伙计、还有房东、以及打厕所的、推土车的、甚至于收界捐的警察,也使她为难、窘促、忍辱着,得用和气的声音向每一个人去说,要求再宽容几天……她惶恐了。

“怎么办呢?”她想。

“……阿弥陀佛!”然而,回应她,只是使她更其感到生活之渺茫的这种声音。

望着张先生,纵不能看清他是怎样的脸­色­,但知道他还在唧唧哝哝地念着经,她也有点发恨,生气了。然而她又想到和他计较是毫无结果的,他是除了念经,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也是不管的。

渐渐地,于是,泪水就浸湿满地的眼睛了。

“怎么办?……”她不住的想。

两个小孩子就从外面玩倦了,归来,走进房子,挨到她身边,牵着衣,大的那个就开口说:

“妈!怎么还不点灯呢?”

“我饿了”。小的也说。

做母亲的,是天然有了一种慈爱吧,这太太终于用袖口擦去泪水,忍耐着,走去点灯,又动手弄饭了。

两个孩子就左左右右的厮缠着她。

本来,吃晚饭,这在平常,是把这小小的一家人聚到一块儿去,除了睡觉,在每天中,要算是惟一的团聚的机会了。然而这一天却异样!虽说张先生还不改他固定的严重的脸­色­,懒懒的举动,一面吃饭一面看经,可是太太却非常愁苦,她不但把这一餐饭弄得很草率,几乎是不想弄,她简直不曾吃饭,只照顾她的小孩子,就算了。

但是,张先生把这一餐晚饭,是依样的做为他看经的陪伴,无忧无虑而且是闲散的。

到夜里,张先生照常的打了一回坐,念完了几篇经,就躺到床上去,摊着四肢,睡着了。从他严重的脸上,就渐渐地响出一种不住的,但是急促,粗笨而且单调的鼾声了。然而,这太太,她却张着眼,睡不着,只绵绵地想着过去,眼前,和将来的生活情景。其结果,将来的生活使她害怕,她不敢想;过的那些极少的欢乐,这是初婚的,却也被过多的苦恼所吞灭,成为可诅;排在眼前的又是那样的灰­色­,渺茫,……于是她又想到那些可怕可厌而又无法拒绝和躲避的煤铺伙计、米铺先生……她终于望着那不负责的家长,发恨了。

“可怜的!”她偏过脸,对着那两个小孩子。

于是,泪水满上眼睛了。

当她伤心到极点,她第一就怨命,因而就归咎到她的父母,虽说他们老人家俩是早故了,但她非常懊悔到从小定婚,嫁给这个除了念经以外,什么不知也不管的男人,挨穷挨饿,看看要饿死了。最后她恨到发裁员命令的那总长——这一个很长的夜,这样的想来想去,就过去了。

她的眼睛,非常疲倦的,看着窗外的夜­色­渐渐地变成灰白了。

天明时,张先生就醒来,又固定的用手腕向他太太撞了一下。

“喂,起去呀!”他说。

其实,这太太,她一夜全没睡;于是,很快的便起去了。她又照样的,为了固定的张先生的意旨,把她的两个小孩子弄醒来,又连抱带拖的,拉下床了;小孩子还用手擦着模糊的眼睛。

张先生又是开始他每早上不变的闭目打坐,接着就看报,不久下床去,吃他按时的固定的稀饭;他出去了。

这一晚不曾回来。

张先生的太太在家里行坐不安的纳闷,并且焦灼,因为张先生破例的没回家,这是很可惊诧的。但她想不到是为了什么。说是生气么,决定不,惭愧么,也不会有;因而她就想各种偶尔的不幸的事,可是她又马上相信即是不至于的。然而,极其明显,张先生是接连着不回家,并且连消息也渺茫了。

这太太终于抱起她的孩子,拚命的、用力的抱着、搂着、摇着,伤心的哭泣了。因为,从她丈夫的一个同事口中,她得悉这小小一家的家长已剃光了头,在普慧寺,落僧了。

当她哭泣时,在那云一般的模糊的泪水中,她又忽然的看见到那些推土车的、打厕所的、以及房东、警察、米铺先生、煤铺伙计、油盐店掌柜……各样各­色­的使她为难,窘促,压迫她,使她无路可走,想到了该诅的,可怕但是必须亲近的死!

/.co ?小说/\天、堂

胡也频作品集登高

张妈在厨房里用竹帚子洗锅,沙沙嚓嚓的响,也象是昨夜的雨还没止,水落上涟涟地流下的雨漏……。

偏是这一天就下雨!初醒来,在睡后的惺忪中,听见这声音,我懊恼。其实,象一清早乍开起眼睛来,在床上,当真的,就发觉是雨天,这在平常,却是妙极的一件乐事。因为,落起雨,雨纵不大,南门兜的石板路全铺上烂泥,是无疑的,那末,我们便借这缘故,说是木展走到烂泥上,会溜滑,会翻跟斗,就可以躲懒不上学了。倘是落大雨,那更好,假使我们就装做好孩子模样,想上学,大人也要阻止的。早晨下起雨来真有许多好处!象念书,作文,写大字,能够自自然然的免去,是一件;象和那肮脏的,寒酸气饱满而又威严的老秀才不生关系,这又是一件;但给我们顶快活的,却是在家里,大家——几个年纪相似的哥妹们聚在一块,玩掷红,斗点,或用骨牌来盖城墙,弹纸虾膜,以及做着别种饶有小孩子趣味的游戏:这之类,是顶有力的使我们盼望着早晨的雨。因此,几乎在每一天早晨,张开眼,我就先看窗外,又倾耳静听,考察那天空是否正密密杂杂的在落雨。雨,尤其是早晨的,可说是等于给我们快乐的一个天使。但今天,因是九月初九,情形便异样了,怕落雨。在昨夜里听到了雨声,我就难睡,在担忧,着急,深怕一年中只有一次的登高,要给雨送掉了。所以,把张妈洗锅的声音,就疑为雨漏了。

证明是晴天,这自然得感谢金­色­的太阳!阳光照在窗外的枣树上,我看见,满树的枣子还映出红­色­,于是狂欢了:这真是非同小可的事!实在,象一年只有一天的登高,真须要晴天。要是落雨,你想想,纸糊的风筝还能够上天么?想到小孩子们不多有的快乐日子,天纵欲雨,是也应变晴吧。这一天真比不得中秋节!中秋节落起雨来,天­阴­­阴­的,这对于要赏月的大人们是扫兴极了,但小孩子却无损失,我们还可以在房子里,照样的吃我们所喜欢吃的烧­鸡­,喝我们的红­色­玫瑰酒……登高就不同了,若落雨,那只是和我们小孩子开玩笑,捣鬼,故意为难,充满宣战意味的,等于仇敌,使我们经过了若­干­日子以后还会怀恨着。

天既然是晴,不消说,我心头的忧虑就消灭了。

爬下床,两只手抓住不曾束紧腰带的裤头,匆匆地跑到房外找锵弟。他也象刚起床,站在天井边,糊涂的,总改不掉初醒后的那毛病,把鼻涕流到嘴­唇­上,用手背来往的擦,结果手背似乎净了些,满嘴却长出花胡髭了。

“妆一个丑角你倒好!”这是斌姊常常讥笑他。

“丑角,这是什么东西呢?”他反问。

“三花脸!”

因为三花脸是顶痞而且丑的,锵弟知道,于是就有点怕羞。关于他的这毛病,我本来也可以用哥的资格去责备他,但我也有自己的坏毛病在,只能把他这可笑的动作看做极平常的一件事,如同吃饭必须用筷子一样的。要是我也学斌姊那样的口吻去讥笑他,虽使他发臊,可是他马上就反攻,撅起嘴,眼睛一瞪,满着轻蔑的说:

“一夜湿一条裤子,不配来讲!”

想到尿床的丑,我脸红了。因此,这时看见他,为了经验,就把他很滑稽的满嘴花胡髭忽略去,只说我们的正经话。

“见鬼,我以为还在落雨……”我说。

他微笑,手从嘴­唇­上放下来,又把衣衫的边幅去擦手背。

“你知道昨夜里落雨么?”

“知道。”他回答:“可是我要它晴;若不晴,我必定骂他娘的……”

“你又说丑话了!”我只想;因为这时的目的是贯注在登高,放纸鸢,以及与这相关的事情上面。

无意的,我昂起头去,忽看见蓝­色­无云的天空中,高高低低,错落的,飘翔着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这真是一种重大的欢喜,我的心全动了。

“我们也放去!”我快乐的喊。

“好的!”他同意:“到露台上还是到城楼顶去?”

“你快瞧,”我却指着从隔屋初飞上去的一个花蝴蝶。“这个多好看!”

“那就是癫头子哥哥放的。”

这所谓的癫头子哥哥,他的年纪虽比我们都大,却是我顶看不起的一个人;其鄙薄的原因,也就是那个癫,痴得使人讨厌,把头发变得黄而且稀少,在夏天总引了许多的苍蝇盘旋那顶上。并且,他除了会哼“云淡风清近午天”的这句《­干­家诗》之外,别的他全不懂,这也是使我这个会作文的年轻人不生敬意的一个原因。但这时,看那只多好看的花蝴蝶纸鸢是他放的,心中却未免有了愤愤,还带点嫉妒。

“是癫头子放的,不对吧。”我否认。

“谁说不是?”锵弟说出证据了。“昨天在下南街我亲眼瞧他买来的,花一角钱。”

我默然!心中更不平了,就说:

“癞头子都有,我们反没得!”

“可不是?”

“我们和妈妈说去……”我就走;锵弟跟在我脚后,他又把衣衫的边幅去抹嘴上的花胡髭。

母亲正在梳头。

“妈妈!”我说,一面就拉她往外走。

“做什么?”她问,“这样急急忙忙的?”蓖梳子停了动作,一只手挽住技散的头发,转过脸来看我们。

“你瞧去,多好看的一个纸鸢——花蝴蝶!”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那是癫头子哥哥放的。妈妈!他都有,他还只会哼《千家诗》……我们却只有两种纸平式的。”

母亲笑了。

她说:“忙什么?等一忽陈表伯转来,他会买来一个比谁都好看的纸鸢——”

“给我么?”

“是的。”

“那么,我呢?”锵弟问。

“给你们两个人——”

我看锵弟,他也快乐了。

“好,好,给我们两个人……”笑着,我们就走开了。在天井里,我又抬起头,看那满天飞扬的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

除了向天上那些东西鉴赏和羡慕,我就只想着陈表伯,望他快转来。这时,在又欢喜又焦急之中,对于陈表伯去买的那纸鸢便作了种种想象:我特别希望的是买了一只花蝴蝶,比癫头子哥哥的那只强,又大又好看。

许多的纸鸢都随风升高去,变小了,辨不出是什么样。新放的又陆陆续续地飞起:象这些,虽说是非常的宛约,飘逸,近乎神话的美,但于我却成了一种嘲弄。

“你怎么不来放呀?”也象每只的纸鸢当飞起时,都带着这意思给我。

我分外地焦急了——这也难怪,象尽在天井里瞧望着,可爱的陈表伯终不见来。

接着便吃早饭了。

饭后,为要制止心中的欲望,或惆怅,便把我所喜欢而这时又极不满意的那只双重纸平式纸鸢,从床底下拿出来,和锵弟两个人,聊以慰借的,在天井里一来一往的放了一阵。放纸鸢,象这玩儿,若是顺着风,只要一收绳索,自然的,就会悠悠地升起,飞高了;假使是放了半天,还在一往一来的送,其失败,是容易想见那当事人的懊恼。

“索­性­扯了,不要它!”看人家的纸鸢飞在天空,而自己的却一次一次的落在地上,发出拍拍的响,我生恨。

“那也好。”锵弟也不惬意。

纸鸢便扯了。

然而心中却空荡了起来,同时又充满着一种想哭的情味:怀恨和一些难舍。

我举眼看锵弟,他默然,手无意识的缠着那纷乱的绳子。

想起种种不平的事,我就去找母亲,锵弟又跟在我脚后。

母亲已梳好头,洗完脸,牙也刷过了,这时正在扑粉,看样子,她已知道我们的来意,便说:

“陈表怕就会转来的。”

“早饭都吃过了,还不见!”

“登高也得吃过中饭的。”

“你瞧,人家的纸鸢全放了!……”

锵弟更鼓起嘴,显然带点哭样。

母亲就安慰:“好好的玩一会吧,陈表伯就会转来的,妈不撒谎。”

我们又退了出来。

天空的纸鸢更多了。因此,对于陈表伯,本来是非常可爱的,这时却觉得他可气,也象是故意和我们为难,渐渐地便生起了愤恨。锵弟要跑到后西厢房去,在桌上,或床头,把陈表伯的旱烟管拿出来打断,以泄心中的恶感,可是我阻止他。

“他是非常可恶的,”锵弟说:以后我不和他讲话,他要亲我嘴,我就把他的花胡须扯下……”关于这,我便点头,表示一种切身的同意。

我们真焦急!

太阳慢慢地爬着,其实很快的,从东边的枣树上,经过庭中的紫薇,山茶,和别的花草,就平平地铺在天井的石板上,各种的影都成了直线;同时,从厨房里,便发出炸鱼和炒菜的等等声音,更使得我们心上发热,自然的,陈表伯由可爱而变为仇敌。

可是我们的愿望终于满足了。那是正摆上中饭时,一种听惯的沉重的脚步,急促的响于门外边:陈表伯转来了。这真值得欢喜!我看锵弟,他在笑。

黑­色­的,其中还错杂着许多白花纹,差不多是平头,扁嘴,尾巴有一丈来长,这纸鸢便随着陈表伯发现了。

“呵,潭得鱼!”锵弟叫。

“比癫头子哥哥的花蝴蝶好多了。”我快乐的想。

陈表伯把潭得鱼放到桌上,从臂弯里又拿出一大捆麻绳子。他一面笑说:

“这时候什么都卖完了,这个潭得鱼还是看他做成的,还跑过了好几家。”是乡下人的一种直率可亲的神气。

我们却不理他这话,只自己说:

“表伯伯,你和我们登高去……”

他答应了。

母亲却说:“中饭全摆上了,吃完饭再去吧。”

在平常,一爬上桌子,我的眼睛便盯在炒­肉­,或比炒­肉­更好的那菜上面,因此大人们就号我做“菜大王”,这是代表我对于吃菜的能力;但这时,特别的反常了,不但未曾盯,简直是无意于菜,只心想着登高去,所以匆匆的扒了一碗饭,便下来了。于是我们开始去登高。

母亲嘱咐陈表伯要小心看管我们的几句话,便给我们四百钱,和锵弟两人分,这是专为去登高的原故,用到间或要买什么东西。

照福州的习惯,在城中,到了九月初九这一天,凡是小孩子都要到鸟石山去登高,其意义,除了特创一个游戏的日子给小孩子们,还有使小孩子分外高兴的一种传说:小孩子登高就会长高。从我们的家到乌石山,真是近,因为我们的家后门便是山脚,差不多就是挨着登山的石阶。开了后门,我们这三人,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人和两个小孩子,拿着潭得鱼纸鸢,就出发了。这真是新鲜的事!因为,象这个山脚,平常是冷冷寂寂的,除了牧羊的孩子把羊放到山边去吃草,几乎就绝了行人,倘是有,那只是天君殿和玉皇阁的香火道士,以及为求医问卦或还愿的几个香客。这时却热闹异常了!陆陆续续的,登着石阶,是一群群的大人携着小孩子,和零星的到城里来观光的乡下绅士,财主,半大的诸娘仔,三条簪大耳环的平脚农­妇­,以及卖甘蔗,卖梨子,卖登高(米果),卖玩意儿,许许多多的小贩子。这些人欢欢喜喜的往上去,络绎不绝,看情形,会使人只在半路上,就想到山上是挤满着人,和恐怕后来的人将无处容足,从石阶的开始到最高的一级,共一百二十层,那两旁的狗尾草,爬山藤,猫眼菊,日来睡,以及别种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给这个那个的脚儿,踢着又踢着,至于凌乱,压倒,有的已糜烂。在石阶的两旁,距离很近的,就错错落落的坐着叫花子,和癞麻疯——没有鼻子,烂嘴,烂眼,烂手脚,全身的关骨上满流着脓血,苍蝇包围那上面,嗡嗡地飞翔——这两种人,天然或装腔的,叫出单调的凄惨的声音,极端的现出哭脸,想游人哀怜,间或也得了一两个铜子,那多半是乡下­妇­人和香客的慈善。去登高的人,大约都要在山门口,顺便逛逛玉皇阁,天君殿,观音堂,或是吕祖宫;在这时,道士们便从许久沉默的脸上浮出笑意,殷殷勤勤地照顾客人,走来走去,毫不怠慢的引观客看各种神的故迹,并孜孜地解说那不易懂得的事物,最后便拿来一枝笔,捧上一本缘簿请施主题缘。其中,那年青而资格浅薄的道士,便站在铁鼎边,香炉旁,细心的注意着来神前拜跪的香客,一离开神龛前,就吹熄他们所燃的蜡烛,把他们所点的香拔出来,倒Сhā入灰烬中罨灭了:这是一种着实的很大的利益,因为象这种的烛和香,经过了小小的修饰,就可以转卖给别的香客,是道士们最巧妙最便当的生财之道。……此外,这山上,还有许多想不尽的奇异的事物:如蝙蝠窝,迷魂洞,桃瓣李片的石形,七妹成仙处,长柄鬼和蜘蛛­精­野合的地方,……凡这种种,属于魔魅的民间传说的古迹,太多了,只要游入耐得烦,可以寻觅那出处,自由去领略。登高,不少的人就借这机会,便宜的,去享受那不费钱而得的无限神秘之欢乐的各种权利。还有,在山上的平阳处——这个地方可以周览一切,是朱子词,那儿就有许多雅致的人,类乎绅士或文豪吧,便摆着一桌一桌的酒席,大家围聚着,可是并不吃,只放浪和斯文的在谈笑,间或不负责的批评几句那乡下姑娘,这自然是大有东方式古风的所谓高尚的享乐了。

我们到了山上,满山全是人,纸鸢更热闹了,密密杂杂的,多得使人不知道看到那一个,并且眼就会花。在朱子词东边的平冈上,我们便走入人堆,陈表伯也把潭得鱼纸鸢放上了;我和锵弟拍着手定睛的看它升高。这纸鸢是十六重纸的,高远了,牵制力要强,因此我只能在陈表伯放着的绳子上,略略的拉一拉,没有资格去自由收放,象两重纸平式那样的,这真是不曾料到的在高兴中的一点失望!于是我想到口袋中的那二百钱,这钱就分配如下:

甘蔗二十文,

梨子三十文,

登高(米果)五十文,

登高(米果)的小旗子另外十文,

竹蛇子二十文,”

纸花球二十文,

剩下的五十文带回家,塞进扑满去。

但一眼看见那玩艺儿——猴溜柱,我的计划便变动了,从余剩的数目中,又抽出了三十文。到了吃鱼丸两碗四十文的时候,把买甘蔗的款项也挪用了。以后又看见那西洋镜,其中有许多红红绿绿的画片,如和尚讨亲以及黄天霸盗马之类,我想瞧,但所有的钱都用光了,只成为一种怅望的事。其实,假使向陈表伯去说明这个,万分之一他总不会拒绝的,他平常就慷慨,可是在那时却忘了这点,事过又无及了。

本来登高放纸鸢,只是小孩子的事,但实际上却有许多的大人们来占光这好日子,并且反占了很大的势力,因为他们所放的纸鸢起码是十二重纸的,在空中,往往借自己纸鸢的强大就任去绞其他弱小的,要是两条线一接触,那小的纸鸢就挂在大的上面,断了的绳子就落到地面来,或挂在树枝上,因此,满山上,时时便哄起争闹的声音,或叫骂,至于相殴到头肿血流,使得群众受惊也不少。我便担忧着我们的这个潭得鱼。幸而陈表伯是放纸鸢的一个老手,每看看别人大的纸鸢前来要绞线,几乎要接触了,也不知怎的,只见陈表伯将手一摇,绳子一松,潭得鱼就飞到另一地方,脱离来迫害的那个,于是又安全了。他每次便笑着称赞自己。

“哼!想和我绞,可不行!”

我们也暗暗地叹服他放纸鸢的好本领。

……………………

到太阳渐渐地向山后落去,空间的光线淡薄了,大家才忙着收转绳子,于是那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就陆陆续续的落下来,只剩一群群的乌鸦在天上绕着余霞飞旋;做生意的便收拾起他们残余的东西,绅士和文豪之类的酒席也散了。接着,那些无业的闲汉们,穷透的,就极力用他们的眼光,满山满地去观察,想寻觅一点游人所遗忘或丢下的东西。

在一百二十层的石阶路上,又满了人,散戏那般的,络绎不绝地下山了;路两旁的叫化子和烂麻疯,于是又加倍用劲的,哼出特别惨厉的:“老爷呀,太太呀,大官呀,……”等等习惯了的乞钱的腔调。

不久,天暮了。

回到家里,我和锵弟争着向母亲叙述登高的经过,并且把猴溜柱,和登高(米果)的三角式五­色­小旗子,自己得意的飘扬了一番。

我们两个人,议定了,便把那只潭得鱼纸鸢算为公有的收到床底下;这是预备第二天到城楼顶去放的。

可是当吃完夜饭时父亲从衙门里转来,在闲话中,忽然脸向我们说:

“登高过去了,把纸鸢烧掉吧,到明年中秋节时再来放……”

父亲的话是不容人异议的!”

我惘然。把眼睛悄悄地看到母亲,希求帮助,但她却低头绣着小妹妹的红缎兜肚:于是失望了。

锵弟也惆怅地在缄默,似乎想:

“今天不登高倒好……”

北京

[附]这篇中有许多本乡的土语,及专名词,想异方的人多不易懂,但只关于人和物的方面,似无大碍,故不注释。此外,象放纸鸢,其时候, 因风向的不同,各处不一,如北京是在冬季,湖南则在清明,而九月初九 的登高之举,好象独闽侯县才这样:我不知道他处亦有这相同之风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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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猫

猫的毛是黄和白相间的……。

这是在一天下午,无意中,厨子忽见到它,那时候正落雨。猫蹲在屋檐下,燃着尾巴,毛淋湿了,雨还不断地打到它身上;看样子,是在忧愁,恐怖吧,微微的段解着。厨子就可怜它。

“咪!咪!……”他扁起嘴尖声的学猫叫,去招呼。

猫转过头来,眼睛在浓雨中很困难的张开,看厨子,尾巴就弯弯地伸直去。

“咪!……”是很脆弱的。

“咪!咪!”厨子却大声叫。

“咪。……”猫又应。

厨子笑了;他跑进厨房里,装了半碗饭,又混和一些­肉­和鱼,出来了,向着猫,用筷子在碗边任锋赔做的打响。

“咪!咪!”他一面在呼唤。

猫是显然快活了,抖起­精­神,腰背隆起,后脚用力着,把腹儿朝着厨子。

锁罂懒做的碗声打得更响了。

猫的眼光充满着观察和考虑。它认定了厨子是好人,于它有益的,就脚儿一蹬,奋勇的,向厨子奔去;落到地面时它微微地跟着身子。

厨子打着碗,引它到房去;猫跟在他脚后,不住的抖着毛,弄掉雨水。

灶里面的煤火还未熄,微微地在燃,为了温暖,猫就走到灶下面,要烤­干­它的毛:黄和白相间的。

猫并且饥饿,翘起尾巴,馋馋地吞吃那厨子喂它的饭,它时时哼出一种本能的关于饮食时的腔调。

厨子含笑在旁边看它。他觉得这个猫的颜­色­很美,毛又长,身段又匀整……。

猫因了急促,把饭或是鱼­肉­,塞住食管了,便连连地打哼,也像人的咳嗽一般的。

厨子走近它身边,坐在白术变黑的矮凳上,用手去抚摩。猫喷出了几粒饭,又继续它的馋食。

吃饱了,猫便懒懒地躺到灶下面,把脚儿洗着脸,渐渐地,眼睛迷暖了。然而厨子愈喜欢它。

于是,在默默在,无条件的,猫便归到厨子,他成了猫的主人,负有喂养和看护责任。

这样的就经过许多时。

猫很瘦。

因此,厨子在每天的早上从菜场回来,那竹筐子里面,总替猫买了二十个铜子的小鱼和猪肝:这是花了他份内的外水五分之一。他本来是非常省俭的,但对于这每天固定的为猫所耗费,却不吝惜,并且还是很乐意的,因为他喜欢猫——尤其是这一个。

猫唤着了­肉­和鱼的腥气,就欢迎他,缠绕在他脚边,偏起脸,伸直尾巴,低声的叫,跟着他走来走去:这正是给厨子认为这个猫特别的地方,通人­性­,知道他,和他要好。

他不愿称呼这个猫也用普通的语调,于是想……为了一种他自己的嗜好,他是最善于吃梨的,就把“梨子”做了猫的名字。

“梨子!”他开始呼唤。

可是猫不懂。

厨子就想了一个方法,他一面用手指头弹着碗边,一面这样大声的呼唤:

“梨子!”虽说猫就在他脚边。

习惯了,这个猫,渐渐的,当主人叫着“梨子”的时候,就回应:

“咪,……”

厨子非常得意这个聪明的猫。

猫不上瓦去,终日的在厨房里游步或睡觉。但是这,却正合厨子的心意。因为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而且是单身的,带了一点孤癖,和几个年青的同事都不好,差不多除了关于职务上不得已的回答,从不曾说一两句别的闲话:这是他们不喜欢他,而他又看不上那些举动轻率,音语佻薄,只说着女人女人的青年人。所以,每当他做完了所应做的事,这就是开完饭,把厨房收拾得清楚­干­净了,为要消闲,就到东四牌楼去,在关帝庙旁边的大成茶馆里,花了五个铜子,喝茶和听说书。

现在,有了这个猫,茶馆就不去了,除了到市场去买菜,他的脚几乎不出大门外,只在厨房里伴着猫。他把猫放到大腿上,抚摩它,替它搔痒,并且拿了一块布,去擦它身上的灰,及别的污浊。

“梨子!”他问或温和地叫了一声。

“咪!……”猫却懒懒的回应。

有时,他拿了一条绳子,或顺便解下自己身上的裤带,上上下下的,飘来飘去,向着猫,逗他玩耍;猫于是就施展它的本能,伏到地上,挟住尾巴,脚用力的抓土,眼睛狠望着,一会儿,猛然奔前,想捕获那活动的绳子或裤带。但它也常常不用力!只把脚儿轻轻地去按触,做出谨慎的样子,仿佛要对付某种危险物似的。像这两种,稳健和突兀的动作;对于猫,厨子是一样的赞赏和喜悦。他觉得和这个猫是异样的奇遇,也等于上帝的一种赐福,同时又是可爱的,极其柔顺,终日伴着他,解去他的忧闷,寂寞,给他欢喜的宝贝。他承认这个猫是他唯一的好朋友。

“咪!

猫一叫,厨了就笑了。

猫的身体渐渐地肥壮,毛发光。

于是它就想到本能的各种活动,和每个动物全有一种须要;猫到屋上去了。

这真是给厨子很大的惆怅!当他发觉猫不在他脚旁,也不睡在灶下面。他又感到寂寞,闷闷的,一个人在灶门口的矮凳上,不乐的吃着不常吸的旱烟;烟丝从嘴边飘到头上去,像云雾,这使他想到落雨天,那时候这个猫是水淋淋的蹲在屋檐下。

起初,不见猫在厨房里,他吃惊,忧虑着有什么不幸的事件加到猫,就屋前屋后的呼唤:

“梨子!梨子!……”这是在一天的午饭之前。

“咪!……”但没有这样可爱声音的回应。他惶恐了。

他幻想着许多可怕的景像:猫跌到水井里,水淹住它全身,只剩一小节尾巴浮在水上面;和一个大狗把猫咬着,猫的四脚在长牙齿底下挣扎;以及猫给什么粗鲁的佣­妇­捕去,把麻绳缚在他颈项。………

“天咧!别把我的这个猫给丢了。……”

他祷告。

然而猫,它经历了各种本能的活动之后,游倦了,懒懒的,从对着厨房的那屋上,拖着尾巴,便慢步的回来了。

厨子快乐着,把饭喂它,猫是特别的饥饿,也像初次那样的,翘起尾巴,馋馋的吞吃。

他用手去抚摩,很慈爱的,并且低声说:

“梨子!以后别悄悄地跑了,知道么?梨子!……”

猫只哼它本能的关于饮食时那含糊的语调。

因天气渐冷,厨子向自己床上添上了一条棉被,同时他想到猫!就把一个木箱子,(这是他装衣用的。)改做猫的睡房,其中垫了许多­干­净的破布和旧棉花……。

“梨子!今夜睡在这里,很暖和的。……”他把猫放到箱子里,一面说。

“咪!……”猫望他叫。

“这个猫特别的通人­性­……”他想。

随后,猫打了一个滚,跳开了。

到夜间,当就睡时,他把猫放到箱子里,……可是,第二天,他又照样的发现猫在灶门边,睡得极浓的:这又得他用布去擦掉那身上的灰。

但厨子却不恼,只想:

“把灶门口用东西堵住,猫自然就来睡了。”

箱子里的棉花又不动,依样是平平的,这显然猫不曾来睡;然而那灶门口的木板还堵着。

“猫到那里去呢?”

厨子想。

这时从厨房的瓦上,突然走出了猫儿求欢的一种喊叫;厨子就跑到院子里,向屋上去看。

那里聚着四个猫;两个纯黑和一个花白­色­,其徐的那个就是梨子。花白­色­的猫蹲在瓦上面,尾巴垂着,怯怯的,是抵抗那对方压迫的姿势,望着梨子,可怕的喊叫就是从它的小嘴中哼出来的,梨子却耸起肩,脚有力的站着,尾巴竖直,想狂奔过去似的,也哼着本能的语调——却是异常的,只限于求欢时才有的声音。那两只纯黑­色­的的猫,就闲散地坐在墙头上,安安静静地在旁观:这是猫族特有的现象,完全反乎人类的。

厨子看着这情境,就不觉的,想着自己的梨子是属于雄,而那只花白­色­的猫却是……他笑了。

“这东西也坏。……”他想。

猫的喊叫渐厉起来。

梨子终于猛扑过去,就征服了它的对手——那肥硕的花白­色­的猫,柔软了。

纯黑­色­的两个猫还继续在旁观。

“喂,老王!”这声音响在耳后,是出乎意外的。

厨子转过脸,看见那人是阿三——一个无耳的、善于迎逢、巴结差不多把东家的尿可当做雪花膏来擦的所谓上海小白脸。

“­干­什么?”他很不高兴的问。

“­干­什么?”阿三也冷冷的。“对你说吧,花厅的沙发上尿了一泡猫尿,这是你应负的责。”

“我的猫不会到花厅去,那尿不是梨子尿的。”

“不会?你瞧这——”阿三更冷的鄙视他,一面从手指间就现出十多根猫毛。

的确,毛的颜­色­完全是梨子身上的,厨子就哑口了;他无法的把那些毛看来又看去。

“倒像是——”

“简直就是的!……好,你自己瞧吧,给大人知道了,我可担当不起呀!”

阿三在得意。

厨子忍辱着,耐心的,低声和气地向阿三说了许多陪礼、认错、以及求他原谅、帮忙,等等学得羞惭的话。起初,阿三就故意的椰榆、推托、谦让,其中却满含着协逼,随后因寻机夹带的泄过了许多愤怨,讥讽和谩骂,这才答应不禀知东家,让厨子自己去洗刷那泡尿。

于是他跟着阿三走去。

到转来,他怒极了,想狠狠的把猫拿来抽打一阵:为什么单单把尿尿到花厅的沙发上,以致给那个最看不上眼的阿三当面的侮辱到顶?……

但是一进门,他看猫躺在桌厨边,欲醒似睡的,现着不曾有过的异常的疲倦;因此,他想到猫是刚经历过­性­的奋斗,身体很弱,倘受打,生出病来是无疑的,于是他就宽恕了它。

猫很久都在欲醒似睡里疲倦着。

猫不吃东西,似乎是病了。

抱它到腿上,身体是软软的,无力而且发烧,眼睛迷着。

“梨子!梨子!”厨子抚摩它,又连连地呼唤。

猫隔了很久才低弱的叫了一声。

“梨子一定是病了!”他想。“这怎样办呢?啊,对了:人家说有一个兽医院,是完全诊牲畜的,那么猫——。

然而猫忽然有力起来,在他的腿上挣扎,同时那瓦上就连续的响起一种异声的喊叫。

猫奋勇的跑去了。

这一天,厨子的东家来了几个乡客,于是阿三的传达,命令他办了两桌家常的酒席;厨子从早上起就一直忙着。因了要杀­鸡­、切向、剖鱼、以及不间断的做着菜之类的事,厨子无暇去抚摩他的猫,虽然他不能确定的说,猫是在厨房里,抑是这东西又跑到屋上追逐那个花白­色­的——或别的配偶。

“梨子!……”厨子有时也呼唤。

但几次都不曾听到猫的应声。

这是当酒席开始的时候:上了四炒盘、两大碗,然而正是这一瞬,厨子煮好鱼儿转身来,那桌上,密密措措摆满着食物中间,忽然发现到不见一只烧­鸡­:厨子就不禁的猛然惊诧。他清清白白的把两只烧­鸡­放在一块,并且在第一大碗菜上去时还看见,他坚定的认他的记忆没有错;眼睛也不会看花的。

那末,只剩下一只烧­鸡­,这是怎么的?

“见鬼……”厨子想。

他又向桌上、灶上,架上以及这周围,几乎不漏一个空隙的寻觅着,到结果,却只增加他更大的惊异和疑惑。

“莫是阿三这小子,来拿菜时悄悄地把烧­鸡­偷走了?”他猜。

“莫是……那些人都对我没有好心眼的!”

可是猫,这东西却从极黑暗的菜橱底下,呼出吃饭时的那种声音。

厨子恍然想到,但还疑。

“梨子!”他呼唤。

然而猫回应的,不是可爱的“咪……,”“却是使厨子觉悟的那种“唔唔……”

于是厨子用火通子向菜厨下去横扫。

猫跑开了。

由火通扫出来的,正是所不见的那只烧­鸡­,不过已经满着尘土,极肮脏的,并且被猫咬得非常和凌乱了;是完全成了废物。

厨子没有法,只得把剩下的烧­鸡­分做两半,扁扁的撂在盘子上。

他怒恨的望着窗子外,从十二夜的月光中,他看见梨子正坐在水落边,闲散地,慢慢轻轻的用脚洗它的脸和吃了烧­鸡­的那个油嘴。

厨子又抚摩猫,因为已经饶恕那偷­鸡­的过错了。

“梨子!”他快乐的呼唤。

“咪。……”猫就应。

“好朋友!”

“咪。……”

厨子笑了。

“味!……咪!……”这是另外的一种声音,粗鲁的,还带着嘲笑,忽然响在厨子的背后。

他转过脸。

“­干­什么?”见是阿三,他就不高兴。

“没有事当然不来……”阿三又嘲笑的学猫叫:“咪!咪!……”

“有什么事?”

“告诉你吧!三姨太昨天新做好的一件法兰绒衣服,放在房子里的椅子上,还不曾穿,今早上就发现给猫尿了一泡尿。……”

“我的猫昨夜是和我在一块儿睡。”

“谁管你……那里面现在正拷问,等一会儿,事情就会知道的。”

阿三鄙夷的看一下厨子,就走了。

“咪!……咪!……”他还粗声的猫叫。

这消息,毫无虚饰的传来,是极其恶劣的,但厨子却不因此忧虑,因为他的猫,昨夜是通宵的睡在他的床上,天亮后还是跟着他。

于是他又安静的继续他的抚摩。

“梨子!”

“咪,……”

“咪!……咪!……”然而这一种粗鲁的声音又来了。

“老王!”阿三就站在背后。

“­干­什么?”

“大人在书房里叫你:喂,赶快去!”

厨子这时才想到那必定于他不利的事;他踌躇了。

“赶快!”阿三又催促。

厨子于是跟着他。

大人是做过司令的,平常就威武,这时又带点怒,看样子,厨子的心便怯了。

“你养了一只猫,对不对?”大人的声音非常洪亮。

“是,”厨子恭恭敬敬的回答。

大人的眼睛就熠熠的望他。

“我是非常讨厌猫的,你知道么?我只喜欢外国狗……”

“是”

“你养猫,敢不告诉我,你这混蛋!花厅的沙发尿了猪尿,昨夜三姨太的新衣服又给这东西尿了,据说你的猫在前天还偷了一只烧­鸡­,所以你把那剩下的一只就做两半……对不对?你这混蛋!滚出去!马上就滚!把厨房里面的家伙交给阿三,少一件就小心你的脑袋!滚去!”

厨子想辩,但不知怎的,脚步却自自然然退了出来;他看见许多同事们在门外他向冷笑。

“这全是阿三这小子弄的鬼!”

厨子想:他不怨猫,却只恨那个和他作对头的上海小白脸。

回到厨房里,他忽然嗅到一种臭气,那是猫正睡在切­肉­的砧板边,桌上面现着一小团猫尿的稀稀的屎。

厨子找不到职业,他赋闲在家里。

然而对于猫,他依样的喜欢它,不异从前,不间断的每天买了十个铜子的小鱼和十个铜子的猪肝,他差不多尽日的和猫相处。猫因是改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上瓦去,厨子常常抚摩它,有时用绳子或裤带,飘飘的吊着,逗它玩耍。

“梨子!”

“咪。……”

猫是一听见呼唤便回应。因此,厨子差不多把所有的时候都消磨于这种的快乐里面,他简直愿意就这样的生活下去。那是极自由,清静而且有趣的。

这时的猫也确然格外的柔顺。

十一

不久,这个忘忧的厨子终于皱起眉头,这是被那种不可避免的生计困难所致的。

十二

猫又不吃东西了。

但厨子的心里却明白,猫所以不吃东西的缘故是完全因为­肉­和鱼——这两种东西缺少了。

可是厨子已用尽了他的喂养的能力;他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只吃窝窝头了,那雪白的西贡米是专为猫预备的。

猫不吃­干­白饭,厨子却不恼怒它,只觉得这是自己一种无用、惭愧,一个人竟养不起一个猫,而猫又是这样驯良可爱的。

他希望猫能够勉强的吃一些饭,便用手指头弹着饭碗,一面呼唤:

“梨子!来,吃点吧,再饿可要饿死的。”

“咪!……”

猫叫了,站起来,但走到碗旁边,把鼻子唤了一下­干­白饭,摇摇头,便转过身来,又恹恹地睡下了。

厨子在苦闷……。

猫始终固执着它的意志。

十三

于是猫上瓦了,连着三天三夜不回来。

厨子又忧虑……。

“梨子!”

但是这呼唤只等于一种无限伤感的叹息。

十四

这是猫上瓦去的第五天。

厨子的一个旧朋友来看他,他迎头就叹气:

“唉,我的梨子不见了!”

“对了,”客含笑说,“我正要和你说,我昨天到司令公馆去,看见你的猫却在阿三那里。”

“这小子!”

厨子大怒;他不管客,自己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厨子的家和司令的公馆只隔了两条街,不到两里路吧,一会儿他就走到了,然而阿三不在门房里。

找到他昔日相处许久的厨房,他看见,梨子正翘着尾巴在吃饭——自然是有鱼­肉­的,阿三坐在矮凳上,看它。

“你怎么把我的猫偷来?”

“谁偷你的?”你的猫自己跑到这里来,我看它饿得怪可怜,还喂它……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不讲理?”

厨子想给阿三两个耳光,忽而他又顾虑到这是司令公馆,并且他的同伙还多,闹起了,只有自己吃亏的,于是改为恨恨的怒目而视。

“你要,你拿回去,我才不要哩。”

阿三带着嘲笑,冷冷的。

厨子走近猫身边,弯下腰去抚摩。

“梨子!梨子!”

他连声呼唤。

但是猫,它转过脸来望厨子,接着就哼出“唔唔”的声音,又张开嘴去吃饭了。

十五

第二天,这个猫又从厨子的家里跑掉!

。.。

胡也频作品集酒癫

伯伯又发酒癫了。

其实,酒,他并不喝得多。

酒,这东西,于他也不是成为嗜好,或是有了什么癖。喝酒,那只是偶尔的一件事。但他却不喜欢喝黄酒,玫瑰,或花雕,他只喜欢喝高粱。倘问他为什么定要喝高粱,答是没理由,只觉得高粱才有酒味道。到他忽然想起喝酒的时候,这多半在将吃饭和吃过饭之后其动机是很难明的,但也不外乎想喝,然而一喝,仅三杯,象那样小小的三杯酒还不及六两吧,却醉了,由醉便渐渐地发起癫来:这成为全家的祸事。

据普通,凡是喝醉酒的人大约是这样的三种状态:静睡,哭泣,和叫骂。伯伯的酒醉便是最后的那种,还加厉。因为从经验,全家人——头发有些变了白的伯母至于初念《三字经》的小弟弟,谁都知道,伯伯一喝酒就会醉,发酒癫,弄得全家不安宁,每人要遭殃,要受一种无辜的冤枉的苦刑。所以,当伯伯想喝酒要陈妈烫酒会和拿酒杯来,大家的心便悬着,担忧这眼前就要开始不幸的事。在这时,第一,伯母惊惶了,她的眼光充满着畏祸,求怜,及痛苦,也象一个临险的圣徒恳神护伤的望伯伯,要他莫喝酒。

“不要紧的。”伯伯照例是这样答。

“你一喝,”伯母终用低声说。“这是一定的,总会醉,发起癫了,你想想……”

“这一次决不会的。”伯伯依样装痴。

“你每一次都是这样说,可是你全醉了!”

“不要紧的。”他说,就催陈妈快点把酒和温杯等样拿来。

伯母知道伯伯的坏脾气,看样子,要使他不喝酒是不可能的。那末,祸事就在眼前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越显出她贫血的老态。大家都随她沉默着。

陈妈捧着桶盘走来,慢慢地把盘里的东西放到桌上。

看到酒,伯伯却笑了,现出格外亲热,和气,用慈爱的声音说:

“来,坐下吧,今天的炒­肉­却炒得不错,青菜也新鲜……怎么?那不要紧的,我只当做玩,喝一杯,这样小得可怜的一杯。”

他是含笑,一面就倒了酒,把酒杯送到­唇­旁去。

大家坐下了。在平常,吃饭,这样全家人相聚着闲谈的一个机会,无论是谈些什么,总是有笑的,充满着快活的空气。但这时,景象不同了,就是有名的被大人们公认为抢菜大王的我和蓉弟两人,也无心想到香喷喷的炒­肉­,只静默的端坐着,把嘴­唇­放到碗边,筷子无力的几粒几粒地扒饭,有时眼睛悄悄地看一看含笑喝酒的伯伯及因他喝酒而忧愁的坐在这周围的人。

起初,在刚刚喝酒的那时,伯伯显然有点局促,不好意思,他常常摆起笑脸,向这个那个的去说白,想逗大家欢喜,甚至于把红烧鲫鱼,炒­肉­,­鸡­蛋等等,一筷子一筷子的夹到我们小孩子面前,并且连连地说:“吃,放量吃,明天就长高了。”看他这个样,却是分明知道喝酒的错处,极力去卖好,很作孽似的,颇有点令人生怜。然而慢慢地,喝完了多杯酒之后就变样了:笑容最先敛灭去,眼­色­渐红,脸也象一个古旧的教堂,那样的又沉重又严肃。到酒喝了三杯,无系统并且含糊不请的话就开始了,其中杂乱着追悔,懊恼,失意,怨恨,以及类乎感伤和咒诅。接着的,那便是全家人所最苦痛最难堪的一种不可躲避的命令!

酒癫发作了。

到这时,纵不曾吃饱饭,谁的筷子都停着,愿意逃遁去,免掉这个醉鬼的酒癫的棱辱。

伯母的眼光先示意到我们小孩子。

我就暗暗扯一下坐在我身旁的蓉弟,他真聪明,看形势,却不等到扯,早就开始缩下桌子去,望着房门想溜开。随着,鉴哥和斌姊,也同我忐忑地跑开了。

然而正要跨出门外去,在脑后,去响了如同狼嗥的一种哼尸。

是伯伯在酒癫中发我们的怒。

他严暴的叫:“站住!”

我们的脚步收转来,便站着,小小的心儿忽然猛跳。同时,几个人的眼光都怯怯地斜望到伯伯。他显然是非常的可怕!

“你这几个狗崽,”他叫骂,“不把你们打死,现在认不得老子,明儿会反大!”眉毛簇成一朵,眼眶变了斜角,黑而且短的胡须在嘴上竖动。

我们因骇怕,全呆了。

伯母于是勉强的为我们解围。

她温和的,几乎低声下气得象一个奴隶,向伯伯说:“得啦!为小孩子家生气,不值价,倒损害到自己的身体,让他们走开就是了。”

我们想动步,那使人凛怖的喊声却来了。

“站住!”是更凶的。

“胡说!”他接上向伯母,“这简直不成话!母亲叫儿女跑开父亲,伯母叫侄儿跑开伯伯,有这样道理么!哼,牛放屁!简直不成话!然而不成话的话你居然讲,是过错,该罚!好,就这样吧,给我跪到祖宗面前去!对了,这是顶对的,给我跪到祖宗面前去!跪,不准动!慢慢地忏悔你的过错!哼,你这个不足为母范的女人!跪,就这样吧。”他喃喃的发怒,威严的,俨然象一个牧师教训他的门徒。

伯母忍耐着,她低声说出许多恭维,尊敬,和自卑的话,在其中,她隐隐地认了错,希望饶恕。最后,她的眼睛又充满了恳切惶恐的光望着伯伯:这自然是补她的言语所不足,想伯伯能够原谅她,把这种也象是天降的风波平静了。

伯伯却依样是固执着,用弓虽暴的音声去表示他独断的权力。

“除了跪,别的话全不要讲,纵讲来,那也只增加你的过错!”

听他说,伯母就特别用力的瞪他,这似乎是在想:“又是这一套!说你不喝酒偏要喝!喝醉了,癫起来,象个鬼魔,凶狠残暴,作种种不是人­干­的事!说什么跪,这真是酒癫癫掉了心,无人道的,你酒癫了!”然而这些话,她又忍耐着,原因是恐怕倘若说出来,那酒癫子,是不为驯服的,结果只把这个家庭的纷乱更扩大起来,大家更痛苦。因此,为全家的安宁,她把眼泪噙着,默默地走到堂屋左侧,在一个小房子般的祖宗神龛前,跪下了。

“腿伸开!腰间直着!……还有那颈项!”伯伯一声声的叫。

她一切都照办了。

“治国有律,治家有法……”象诵经般,伯伯摆着头,喃喃地的自语。

这时,除了伯母在跪,我们小孩子呆呆站在门边,在桌旁,还有姨太,清嫂,淑姊,和淑姊夫,他们这几个人都骇的呆了,毫无声响的端坐着,彼此用愁苦的眼光去传递,似要从其中得到解救,和计议一种脱身的方法,但始终每个人都守着沉寂,谁也不敢先动步,或是做出什么脱身的样子。

照我们澧县的礼节,凡是长辈做了什么过错,那都是小一辈的人去承受,抵挡,或求宽免,那末对于这个伯母的跪,照常例,毫无疑义的,自姨太以及我们小孩子,无论如何是不应安然在旁观。然而在这时,在这种异常的状况底下,却不同了,我们都知道眼前所做的事,也终于不敢去做。倘是不,在这个酒癫子没有命令或允许之前,要自由,那是不行的,万一姑且尝试的自由去行动一下,给他瞧见,那就等于一种祸事了。大家都明白这缘故。

这屋里,于是除却酒癫子在喃喃,便是一片无限大的严肃和静寂。

在大家如同木偶的静默里面,跪在祖宗神龛前的伯母忽然开口了。

“够了吧!”她的声音带点哭样。

“什么,这样快,那不行的!”

“我实在受不起了!”

“那不行的!”

没有法,伯母只得继续的再跪下去。

看情形,太不象样子,淑姊就冒险的向伯伯求宽免。其实,她也知道,在这个酒癫子正发着酒癫的时候,要和平,一切只有服从,只有象棉絮一般柔软,让他变态的意志去畅所欲为,去支配;如不然,那就更糟了;因为在这时,关于解释和求恳的语言,只是他的仇敌,必定的,会把他的酒癫弄得更凶,更暴,更炎炽了。所以,象大家所忧虑的,当伯伯听见了淑姊替伯母求宽免的言词,就大叫:

“你们是一伙,都该打死的!”

可怕的眼光钉着我们,他又宣示那种不容人抵抗,躲避,或求赦的命令了。

“都给我跪下!”

这真是一种极酷刻的苦刑!跪,这行为,在敬神,祭祖,和拜寿的时候,已经是充满着很可笑的奴隶的意味,倘若其动机,是由于严威的命令去促成,这简直是一种异常可耻的侮辱!幸而好,在那时,我的年纪尚小,不很明了跪的意义,所以为避免更可怕的压迫,但也多半是胆怯的缘故,便不自主的把小腿弯下了。于是我们几个小孩子就肩挨肩,有的脸对脸的跪在房门边。

伯伯从太师椅上站起,把银铸的小酒壶打到桌下,桃源石的小酒杯也从手中掷出,摔成粉碎;这自然是另一种示威,显示给还不曾跪下的姨太,清嫂,淑姊,和淑姊夫。

听到酒杯破碎的响声,我不禁地心儿一跳,诧异的,因为在平常,看伯伯瘦弱的带着病态的样子,却没有料到他竟有这种大的力量,会把坚实的酒杯子摔得这样粉碎,又这样响。

清嫂于是跪下了,从我们这面看去,她只剩一个脸儿露在桌边上。淑姊也照样。姨太呢,她看着伯伯,好象要凭那原有的温爱,去求得对于这苦刑的宽宥,但伯伯拒绝她了,也许还没有懂到她这层深含的意思。

“跪下!”也是很凶暴的声音。

因为淑姊夫非常为难的在踌躇,伯伯那可怕的眼光就转向到他。

“你,单是你,不听我的话吗?”

“当然听。”

“自古云,女婿即半子,知道么?”

“知道,”淑姊夫尽含笑。

“那末,我说跪,你为何还站着?”

“我在想选一个地方。”

“岂有此理……”

伯伯忽然闭起眼睛,沉思着,象有远虑的样子。因此,淑姊夫得了空闲,他默默地看望到在跪的众人,大家全现着愁苦。

“不要你跪,”伯伯张开眼,怒视着淑姊夫。“给我滚开吧!”象这话,满着恶意的,发自酒癫子口中,真是一种意外的侥悻,也等于仅有的一个奇迹。但淑姊夫却分外踌躇起来了,这自然是因为眼看着许多人都在跪,都在酒癫子的权威底下受苦刑,而自己却单独的逍遥于祸外,照人情,是有点不好意思吧。可是,酒癫子在癫时所说的话,如同圣旨,不容人违悖的,他虽欲留恋这禁地,也只得走开了。他脚步迟延地走到房门边,便低声向我们说:

“不要怕,酒癫待一忽就会好的。”

对于淑姊夫,象这样的与众特异,单是我,就够生了许多羡慕。我静心的期待着和他同等的待遇,所谓“滚”,然而这奇迹已不可再见了,只听伯伯在咕噜中,忽又粗声的叫:

“这样子跪不行!这样子跪不行!”

各人的眼光就怯怯的望到他脸上。

“你(对伯母)这样跪不错!”他用手横来横去的指挥。“你(对姨太)这样跪不对!因为你是小婆子,外来人,应该朝着大门外,跪在天井里。去,跪去!……你两人(对清嫂和淑姊)随妈妈跪去,向祖宗,记着,向祖宗!”这样逐一支配,到最后,自然是轮到我们了。

“你这伙狗崽!”他开口先骂,“跪在门边­干­什么?起去,随着淑姊跪去,向祖宗,记着,向祖宗!”

在凶暴声中,毫无抵抗的,大家都照办了。伯母在前头,脸朝祖宗,顺辈风,最末的,是蓉弟跪在我脚后。其间,姨太分外的现出难堪,这不消说是单单给她特种的羞辱,把她孤怜怜的;一个人对着大门外跪到天井里。然而她也得和众人一样的在忍耐。

伯伯的眼睛向我们逡巡之后,似觉得一切都妥贴如意了吧,他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的,也象诵经般,开始叙述他在考举人时候,在科场里,被同族的一个堂兄因嫉妒而谋害,使人暗暗地把巴豆放到食物里,以致才入第二场就肚痛,疴稀,终因此落第了。他并且说要是不那末,到现在,纵不说就怎样显贵,但象四五品官,如知府之类,总该跑不掉的。其次,他感慨到许多同窗,同寅,以及学友,有的已经做到三品京官了,至于外放,如道台等等,那可真多……

“野村尽成荫,巍松独枯萎!”在自语中,他常常无限伤感的又吟上这两句。

他重复的述说那功名失意的事。我们这一般人就默默地尽跪着。到后来,那大颗大颗的汗珠,纵在深秋,是穿着夹衣时候,也不住的从我的额上流下,并且全身起了痉挛,尤其是脚儿麻木了,膝髁骨发酸,使得心儿焦躁。

我大但地爬了起来。这本想悄悄地躲避开,但不幸,给伯伯一眼就瞧见了。

“­干­什么?”声音还是很凶的。

“疴尿。”我撒谎。

“不准!”

“那——会疴满裤子的。”

他望我。

“滚出去!”这声音虽是更可怕,但是滚,却也够我的欢喜了。

我就慢慢地溜开。到门外,转入清嫂房中,便用手摩挲着腿儿,一面从窗子间,隐隐地看见大家还在跪,伯伯还在自语。

鉴哥也忽然爬起来,学我撒谎,但是失败了,伯伯又使他跪了。

呵,这样生动但又无声如木的人体模型,跪着的,或说是极滑稽又极不合理的哑剧,就一直延长到伯伯的自语声音含糊了,在暴虐之后的疲倦中,眼朦胧的,无力地伏到桌上打起鼾时候。这一般人,才得了自然的饶赦,各自极困难的爬起来,用力摩挲着自己的腿,脚,以及腰间。但大家的脸,还是在愁苦,懊恼和愤恨。

在这时,这个酒癫子,睡着的,大家又知道,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醉时是专制的暴君;眼前是恢复了原状,是负有全家生活责任的很可怜的家长,并且还是这样年老和瘦弱的。大家便又想到他平日的慈爱。

伯母就把毛毡子盖到伯伯身上,同着清嫂几个人,小心的慢慢地把他扶到房里去。于是,大家又相聚着,但每人的眼光却不敢和别的交触,怕其中有什么不好的显示,象梦一般的,默默无语,随时响了低低无力的叹息。

这屋子里就变为又空漠又静寂,是和严肃时同样可怕的。

伯伯的睡,到灯光亮了,还没醒。

第二天,一清早起来,我正要上学去的时候,伯伯却咳嗽着走来,满脸含笑,他确然又非常的慈爱了。

相见时,他虽还含笑,但我已经很容易的看出他心中的不安,属于惭愧的。他把一百钱给我,另一百钱给蓉弟。

“这给你,”他说,“是过午用的,随你喜欢吃饺儿面,或是吃绿豆糕。”声音是极其诚恳。

这钱,得来是意外的,却只限于伯伯发酒癫之后,在我也可说是那种跪的报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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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的自白

下面所说的,是一个春青已经萎谢,而还是独身着的或人的故事:

大约是十二岁,父亲就送我到相隔两千余里之远的外省去读书,离开家乡,不觉间已是足足的三年零四个月了。就在这一年的端午节后三日得了我母亲的信,她要我回家,于是我就非常不能耐的等着时光的过去,盼望暑假到来;并且又像得了属于苦工的赦免一般,考完试验;及到了讲演堂前面那赭­色­古旧的墙上,由一个正害着眼病的校役,斜斜地贴出那实授海军少将的校长的放学牌示之时,我全个的胸膛里都充满着欢喜了,差不多快乐得脸上不断地浮现着微笑。

从这个学校回到我的家,是经过两个大海,但是许多人都羡慕的这一次的海上风光,却被我忽略去了,因为我正在热心的思想着家乡情景。

一切的事物在眷恋中,不必是美丽的,也都成为可爱了,——尤其是对于曾偷吃过我的珍珠鸟的那只黑猫,我也宽恕它既往的过失,而生起亲切的怀念。

到了家,虽说很多的事实和所想像的相差,但那欢喜却比意料的更大了。

母亲为庆贺这家庭中新的幸福,发出了许多请贴,预备三桌酒席说是替我接风。

第二天便来了大人和小孩的男男女女的客。

在这些相熟和只能仿佛地觉得还认识的客中,我特别注意到那几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们在看我的眼中,虽说模样各异,却全是可爱,但是在这可爱中而觉得出众的美丽的——是我不知道叫她做什么名字的那个。

因为想起她是和我的表姨妈同来,两人相像,我就料定她也是我的表妹妹;她只有我的肩头高。

“表妹!”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向她说,还时她正和一个高低相等的女孩子,躲在西边的厢房里面,折叠着纸塔玩。

听我在叫她,她侧过脸来,现出一点害羞,但随着在娇媚的脸儿上便浮起微笑。

“是不是叫你做表妹?”我顺手拿起另一张纸,也学她折叠纸塔。

她不语。

那个女孩子也不知怎的,悄悄地走开了,于是这个宽大的厢房里面只剩下两个人,我和她。

她很自然,依样低头的,用她那娇小的手指,继续着折叠那纸塔。我便跑开去,拿来我所心爱的英文练习本,把其中的漂亮的洋纸扯开,送给她,并且我自己还折了火轮船,屋子,暇蟆,和鸟儿之类的东西,也都送给她。她受了我的这些礼物,却不说出一句话来,只用她的眼光和微笑,向我致谢。

我忽然觉到,我的心原先是空的,这时才因她的眼光和微笑而充满了异样的喜悦。

她的塔折叠好了,约有一尺多高,就放在其余的纸物件中间,眼睛柔媚的斜着去看,这不禁使我小小的心儿跳动了。

“这好看,”我说。“把它送给我,行不行?”

她不说话,只用手把那个塔拿起来,放到我面前,又微笑,眼光充满着明媚。

我正想叫她一声“观音菩萨”,作为感谢,一个仆­妇­却跑来,并且慌慌张张的,把她拉走了,她不及拿去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看她临走时,很不愿意离开的回望我的眼波,我惘然了,若有所失的对那些纸物件痴望。

因久等仍不见她来,我很心焦的跑到外面去找,但是在全屋子里面,差不多每一个空隙都瞧过了,终不见她的半点影子。于是,在我的母亲和女客们的谈话中间,关于她,我听到不幸的消息,那是她的父亲病在海外,家里突接到这样的信,她和她的母亲全回家去了。我心想,她今夜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上酒席了。我就懊悔到尽痴望纸塔,而不曾随她出去,在她身边,和她说我心里的话,要她莫忘记我;并且,那些纸折的东西也是应该给她的。我觉得我全然做错了。

我一个人闷闷的,又来到西厢房,看见那些小玩艺儿,心更惘然了;我把它们收起,尤其是那个塔,珍重地放到小小的皮箱里去。

这一夜为我而设的酒席上面,因想念她,纵有许多男男女女的客都向我说笑,我也始终没有感到欢乐,只觉得很无聊似的;我的心情是完全被怅惘所包围着。

由是,一天天的,我的心只希望着她能够再来,看一次她的影子也好;但是这希望,无论我是如何的诚恳,如何的急切,全等于梦,渺茫的,而且不可摸捉,使得我仿佛曾受了什么很大的损失。我每日怅怅的,母亲以为我有了不适,然而我能够向她说出些什么话呢?我年纪还小,旧礼教的权威又压迫着我的全心灵,我终于撒谎了,说是因为我的肚子受了寒气。

我不能对于那失望,用一种明瞭的解释,我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没有看见她,我是很苦恼的。

大约是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吧,那个仆­妇­单独地来到,说是老爷的病症更加重,太太和小姐都坐海船走了。——呵!这些话在我的耳里便变成了巨雷!我知道,我想再见到她,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永远记着这个该诅咒的日子。

始终没有和她作第二的见面,那学校的开学日期却近了,于是我又离开家;这一次的离家依样带着留恋,但在我大部分的心中,是充满着恼恨。

在校中,每次写信给双亲的时候,我曾想——其实是因想到她,才想起给家里写信,但结果都被胆怯所制,不敢探问到她,即有时已写就了几句,也终于涂抹了,或者又连信扯碎。

第二年的夏天,我毕业了,本想借这机会回家去,好生的看望她,向她说出我许久想念她的心事;但当时却突然由校长的命令(为的我是高才生),不容人拒绝和婉却的,把我送到战舰上去实事练习了。于是,另一种新的生活,我就开始了,并且脚踪更无定,差不多整年的浮在海面,飘泊去,又飘泊来,离家也就更远了。因此,我也就更深的想念着她。

时光——这东西像无稽的梦幻,模糊的,在人的不知觉间,消去了,我就这样忽忽的,并且没有间断地在狂涛怒浪之中,足足的度过六年,我以为也像是一个星期似的。

其实,这六年,想起来是何等可怕的长久呵。在其间,尤其是在最后的那两年,因了我年纪的增长,我已明瞭所谓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因这,对于我从幼小时所深印的她的影子,也随着更活泼,更鲜明,并且更觉得美丽和可爱了,我一想到她应该有所谓及笄年纪的时候,我的心就越跳跃,我愿向她这样说:我是死了,我的心烂了,我的一切都完了,我没有梦的背景和生活的希望了,倘若我不能得到你的爱!——并且我还要继续说——倘若你爱我,我的心将充满欢乐,我不死了,我富有一切,我有了美丽的梦和生活的意义,我将成为宇宙的幸福王子。……想着时,我便重新展览了用全力去珍重保存的那些纸折的物件,我简直要发狂了,我毫无顾忌地吻她的那个纸塔——我的心就重新挟击着两件东西:幸福和苦恼。

我应该补说一句:在这六年中,我的家境全变了,父亲死去,惟一的弟弟也病成瘫子,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那末,关于我所想念的她,我能用什么方法去知道呢?能在我瞎子的母亲面前,不说家境所遭遇的不幸,而恳恳的只关心于我所爱恋的她么?我只能常常向无涯的天海,默祷神护祐,愿她平安,快乐和美丽……!

倘若我无因的想起她也许嫁人,在这时,我应该怎样说?我的神!我是一个壮者,我不畏狂涛,不畏飓风,然而我哭了,我仿佛就觉得死是美丽,惟有死才是我最适合的归宿,我是失去我的生活的一切能力了。

不过,想到她还是待人的Chu女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所有生活的兴趣,我有驱逐一切魔幻的勇气,我是全然醒觉了,存在了。

总而言之,假使生命须一个主宰,那末她就是主宰我生命的神!

我的生活是建设在她上面。

然而,除了她的眼光和微笑,我能够多得一些什么?

这一直到六年之最末的那天,我离开那只战舰,回到家里的时候……

能够用什么话去形容我的心情?

我看见到她(这是在表姨妈家里),她是已出嫁两年了,拖着毛毵毵黄头发不满周岁的婴儿,还像当年模样,我惊诧了,我欲狂奔去,但是我突然被了一种感觉,我又安静着;呵,只有神知道,我的心是如何的受着无形的利刃的宰割!

为了不可攻的人类的虚伪,我忘却了自己,好像的忘却了一般,我安静而且有礼的问她好,抚摩她的小孩,她也殷勤地关心我海上的生活情况并且叹息我家境的变迁,彼此都坦然的,孜孜地说着许许多多零碎的话,差不多所想到的事件都说出了。

真的,我们的话语是像江水一般不绝地流去,但是我始终没有向她说:

“表妹,你还记得么,七年前你折叠的那个纸塔,还在我箱子里呢!”

北京沙滩

北风里

纸窗上沙沙沙沙的响,照经验,这是又刮风了。

这风是从昨天夜里刮起的,我仿佛知道。刮起风来,天气又变了。我刚刚露出头去,就觉得有一种冰凉的东西,湿湿的贴到脸上来;棉被里面是暖和得多了。

“这样的天气,怕要冻死人呢!”我想,便缩下头去。

在平日,我有一种习惯,是醒来就穿衣,就下床,然后看报的。这时却异样了,拢紧一下周身的棉被,让整个身体在小小区域的温暖中,多挨一会儿;而这挨,在这样天气奇冷的北风哮叫时候,可算是一种幸福罢。

因为挂念着自己的文章被登载了没有,想看一看《太阳报》的副刊,便又露出头来,喊伙计……可是赶紧的就把这声音拉住了,这是忽然想到,欠了送报的两个月报费,前天的报就给停送了。

没有报看,眼睛便往别处去溜,却发现那墙上的一个小窟窿,圆圆的,忽露出一个尖形的小小的嘴,那嘴上,又闪出两小点黑­色­的光。

“哈哈,这原来就是它们的案!”我想到无论在白天或灯光底下,无意中常常见到的那些黑毛柔软的小动物,胆怯地四顾,悄悄地走,张着弱小却伶俐的眼,游行在我的书架和桌上,就是躲藏在这个小窟窿里的。

于是又照样,一个两个,连续地出来了,最后的那个是更小而更机灵的;它们是彼此观顾,把翘起的长须去表示本能的作用,大家贼似的,慢慢地走,成为一个极安静的又滑稽又可怜爱的小小的行列。

发现着这些耗子,这独寝的客舍,便显得更寂寞。

“该剩一个馒头来……”我想,然而因怕冷,我的头又缩到被里去了。

那一小群的耗子也许还在觅食而游行,而终于感到失望吧,但我不去想这事了。我这时填满在心头的,依旧又是那天气的冷。

天气冷,冷极了,可以生起大的火炉来,凭那火,熊熊的,把房子里面变成了春末天气,人只要穿夹衣,——这样的过着冬,冬天似乎也并不可怕了。我想。

然而我忽然觉得,从上海晨曦书店寄来的稿费,用到昨天,所剩在衣袋里的只是两张(或三张)二十枚的铜子票,和几个铜子了,火炉虽然可由公寓里按月租价一元的代安下来,但是煤,这煤的来处却难了。煤,至少要买二十五斤吧,倘若一百斤是九毛,也得两毛又十枚,而这数目我就无法凑足了,而且——生火还得要劈柴呢。

常常被两三毛钱所困住,这真可恼。但这穷,虽说可恼,却因为是常事,随着也就爽然了。且觉得在这个时代里,炮火是人心追逐或欣慕的宝贝,一个著作者被人漠视,正是应该的。其实,即有了那么太平的时候,在一切都比别个民族沉寂和冷淡的国度里,著作者能得到什么人都应得的两种生活的享受,也不见得。

“那末,你改造好了!”我又向自己嘲笑。

改途,这或者能攫得较好的生活,并且要远离艰苦,似乎也只有这改途的一端了。但是我,虽说曾常常对于著作者生涯的惨淡而生过强烈的反抗,而转到悲观去,却究竟是生平的嗜好,无法革掉了。由是,那所遭遇的穷况,不正是分所应得的么?

然而事实到底是事实,每因穷,把一切的愤怒都归到稿纸上去,而且扯碎了,团掉,丢到烂纸篓里,是常事。

可是,要生活,终须靠住那稿纸填上蓝­色­或黑­色­的字去换钱的;因而在许多时候,稿纸变成生命似的顶可爱的东西,而且对于那些扯碎的又生起很歉疚的惭愧了。

“如果命运有分做幸与不幸,那末,象这样生活的著作者,便是属于那不幸的!”我常常想。

今天因为没有钱买煤,我所想的又是这些事。

开头想这些事的时候,是苦恼,而且带点愤愤的,到最后,这恶劣的情绪却安静了,于是我又平心的向事实去着想:

躺在被窝里,温暖固然是温暖了,而想就这样的尽挨下去,不吃饭,不看书,也不写文章,这究竟是不很妥当的事,因为天气既然骤冷起来,说不定是延长的更冷下去了。那末,火是必须生,煤也就应当买,是无疑的。

“那只有这办法!……”我想,决定了,便露出头来,并且把整个的身体离开那小小的温暖的世界,下床去了。

风还在窗外乱叫,可怜爱的小动物的行列却不见了,但在房子里,是依样充满着冷气和寂寞。

我从床下拖出一只旧的黑­色­的木箱来,轻飘飘的,而这感触,猛然就使我惘然了。我知道,在这箱里面,所余剩的,只是一件烂了袖口和脱了钮子的竹布长衫,和两三条旧的或破裆的短褂裤,以及几双通底的麻纱袜子,还有的,那就是空气了。

我无力的把箱盖盖下来,眼光从这满了灰尘的木箱上面迟缓地望到墙上去:那里是一张放大的雪莱的像,在下面,偏左些便是那个颇深的圆圆的鼠|­茓­。

“这洞,这样圆,和洋钱差不多……”

眼光从这窟窿上转移到别处去,全是黯淡的纸糊的壁。

我踌躇了。对于这唯一的计划的失败,是出乎意外的;但这时,既下了床,又不愿再滚进被窝去。那自然要想出一个法子。

在这种的情形底下,最方便的,自然是抽出屉子来,或伸手到衣袋里,忽然发现到在什么时候忘却的一张钞票或一块洋钱,——然而这无望。其次呢,就是向附近的朋友处去拿,而这,又艰难,因为较阔的象官僚气派的朋友是从来没有,就少爷模样的朋友也难得,而光棍的朋友其情形当不会两样,或许是更窘了。又其次,是想来一个恩人似的不速之客,这却是,类乎很滑稽的可笑的梦了,更难实现的。

各种从模糊思想中出来的希望全无用,这使我更费踌躇了。

眼睛又不自主的向四处去溜,慢慢地就光顾到单薄的那两条棉被和一只丁玲君送给我的鸭绒枕头。

“那只有这办法……”我又想。

这枕头买来是花八元钱,要是当,两元至少一元总可以吧,可是当铺的先生们不要这东西;棉被在冬天里放到当铺的柜台上,这差不多是奇货,是很可以抬价的,但一想,这样的冷天,到深夜时,一个不是粗壮的身体只盖着一床棉被,而且是又旧又反又单薄的,倘因此受了凉,病了,不是更坏的事吗?

在眼睛里是绝望的光,却转动了,于是又看见那清秀的诗人雪莱的像,以及那个象洋钱形状的鼠|­茓­。

这时有一种希罕的感觉通过我的脑,我心想,却笑起来,但接着就黯然了,——是想把这诗人的遗象去解决我的难题!

诗人的象在放大时是花了四元,镶在一个价值二元的一只木框上,从数目算来,共是六元钱,那末,变卖了,至少总可以得一半的价,是三元。我想。

然而我的心,立刻就浮上罪恶似的,非常的惭愧了。但在我的眼睛里,年轻的诗人,依样是英俊的,且带着女­性­的美,静默着。

一阵更大的风把纸窗打得急促的响,我便抖了一下。

“真无法……”

于是我跳上桌子,从墙上,拔出一寸多长的铁钉,连着很长的白­色­棉纱绳,把雪莱的像拿下来了;在手上,木框是冰块一般的冷。

抹去了玻璃上的灰尘,很歉疚的挟着诗人的像,出去了。

北河沿的浅水已冻成坚实的冰。柳树脱去了余留的残叶,剩着赤­祼­的灰­色­的枝,象无数鞭条,受风的指挥向空中乱打。很远处都不见一只鸟儿。浑浊的土灰从地上结群的飞起,杂着许多烂纸碎片,在人家的门前和屋上盘旋。行人都低着头,翘着ρi股,弯着腰,掩着脸,在挣扎模样的困难的迈步。洋车夫抖抖地扶着车把,现出忧郁和仿惶的神­色­。发威一般,响在四周的,是北风的哮叫,却反把这平常颇热闹的街道,显得更萧条冷落了。

包围在弥漫的灰尘之中,是不可开口,一开口,准灌满灰尘的,于是洋车也不敢叫,只是顺着河沿,前进似退的努力的走。

这样盲目的走路,我非常担心,说不定绊上了石头,砖块或树根,跌倒了,破坏了玻璃和木框,那我的希望就破灭了。

幸而好,很平安的走到了东安门,转向西,便到了一家收买旧家伙的杂货店。这店里的东西确是杂极了,自红木的桌椅至于缺口破痕的盘碗,又有颇旧的清朝三品官所代表的珊瑚顶和红缨,以及最新式的开花炮的弹壳,……满屋是杂乱无章的,看着,会使人的意识变成散漫了。

但是我只注意着有没有类乎挟在我臂下的这东西。

在两枝鹿角交叉的放着,和一只蓝花碎磁的花瓶底下,我瞧见了,一个木框,里面镶着一张油印的外国风景画,使我就欢喜起来,因为在路上,我是非常担忧人家不要这类东西的。

从那很厚的蓝大布棉门帘旁边,挤出一个人来,是粗壮,­奸­滑,一脸麻子,只瞧这模样,确凿的,便认出是这店的掌柜了。

他用淡淡的眼光看我。

我想向他说明我们的买卖,但是想,而眼睛又做出象剔选什么旧货一般,笨拙的,向杂乱的货物去不住的巡视。我不禁的就犹豫起来,心慢慢地起了波动了,不敢把脸转过去,好象在我背后的是一个魔,我觉得对着这些不类的东西,我也成为其中的一件货物了。

我非常纳闷,一个人和当铺成了相熟,已很久了,常常是爽然的把包袱向柜台上一推,坦然的说:

“要三块!”或是“你瞧得了。”

倘若那当铺的先生无所用意的来打招呼,说,“你来呀……”我也会很自然的点一下头。并且,因此,我曾想,只要把进当铺去的这副厚脸皮,拿去和社会上一切人交际,必定是非常老练,而这样,踏进官场和窑子中去,是容易而且不会受窘受苦的。

为什么一到了这杂货店,脸皮又­嫩­了,惶惶若有所失,竟不敢­干­­干­脆脆的把像框从臂下拿出来呢?这奇怪。

“你要什么?”突然这声音在我的脑后响了。

这问话真给我更大的束拘!我全然苦闷了。我想说出一句答话,但这话又给许多莫明的力牵制着,只在我的喉咙里旋转。

“看看。”这声音响出来,虽说是很勉强,很涩瑟的,我心上却仿佛减去了什么,轻松的好多了。

在我的脑里便冲突着两种思想:回去呢,还是卖?

“要什么?”那掌柜又问。

我的心便颤颤地跳着,沉重的转过身,想做出老成样子,却觉得一团火气已滚到脸上了。

“这,”我从臂下拿出那像框,用力的说,而声音,反变成暗哑了,“这卖——卖给你。”但这样,我已经得到说不出的无限大的轻松。

那淡淡的眼光­射­过来,我觉得脸上是泼了一盆冷水。

像框在粗黑的手上,翻转了一下。

他又看我一眼,便带点鄙薄的笑意说:

“要卖多少钱?这像片是外国的窑子吗?”

“不是!”我摆一下头,简捷的回答,同时觉得这窑子两个字,是一条皮鞭,我的心就印上这皮鞭的伤痕了。

“是戏子么?”

“不是!”

“那末,是什么人的太太吧,是总统的太太么?”

“不——这是一个诗人。”

“一个诗人””他惊诧了,又现出鄙薄的笑意,把像框翻看了一下。

“要卖多少钱?”

“三块,”说出这话来,我仿佛是在当铺里了,胆子便无端的大了起来。

“什么,”那掌柜又惊诧的说,“要三块?这差远了。”便冷冷的把像框递过来。

接过这像框,对于诗人的抱歉的心情似乎轻减了一些,但忽然又感到空虚了,好象一个人走出这杂货店,就无着落似的。

我终于忍耐的问他:

“你说,到底给多少钱?”

“差太远了,三块!”

“你说一个价好了。”

“差太远。”

“你知道,光是这木框,也得两块钱。”

“那不能这样说。买来自然是贵的,卖出就不值价了,普通是这样的。假使那像片是个窑子,那还可以多卖些。”

听到又说“窑子”,我愤然。无端的把羞辱加到已死的诗人上面,这未免大歉疚,而且是太可伤心的事了。本来在市侩面前,说出诗人这名称来,已是自取其辱了,何况还当这被视为小偷之类的时候,然而我还得忍耐,我不能就这样气愤而走开,因为别处有无收买旧家伙的杂货店,是很难说;纵是有,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又开口了,却是说:

“这像片不卖,只卖像框,你说给多少钱?”

“那咱们不要。”他懒懒地说。

“真可恶!”我想,“这种东西会如此倔傲,简直是梦想不到的。”便挟上了像框,走出这杂货店。

刚走出店门口,迎面就飞来狂风,混混沌沌的浑浊的灰尘,象猛兽想吃人一般,扑过来,我的头便赶紧的低下了。在风中走着,我的心是堆着比风还凶的纷乱的情绪。

心想:倘若我有权力,凭我这时的心境,我是很可以杀死许多人的。

自己以为可靠的买卖既然弄僵,而且反招了气愤,另一面对这诗人的像又觉得很抱歉,我就完全沉默到苦恼中去了。

我忽然想起俄国现代的一个作家了,他在著作方面虽享了颇大的名,却是冻饿死的,因了这,我以前常对自己的嘲笑,就又来了,说:“那末,你改途好了!”然而这却是——嘲笑而已。

现实的生活是象一面镜子,十分光明十分亲切的照在心上,使我又想到,到了独寝的客舍,又得孤另另的躲到被窝里去;至于煤,纵是只要二十五斤,那也只能在希望中算是满足了。

踉踉跄跄地低头走去,仿佛是到了桥边,风力更大了,这因为我向北转,风就是从北面吹来的。我的衣袖差不多是整个的遮掩在脸上,但走了两三步,又得停住,勉强的张开眼来,看一看前面的路。

几乎是两种力相击的形势,我和风,不断的抵抗着,奋勇而终于艰难的迈步;横在我胸前的,不像风,却像是有力的冰凉的水。在我衣袖掩不及的地方——额上,腮边,和耳朵,便时时被许多细小的沙粒或砖瓦的微末,打击着,发出烧热的,带点痒意的痛楚。牙缝间也满咬得响的沙之类。

在路上可怜我自己铅一般的灰­色­的黯淡生活,和厌恶这北风的扬威,和那掌柜的倔傲,是具有平均的力。’

到了寓所,并不发气,却也用力的推开房门。那黑毛光滑而柔软的一群小动物就受了这震动,彷徨地,逃命到墙上的那个小窟窿去。

把雪莱的像放到桌上时,蓦然见到那蛋形的镜子里面,是现着一个年青的,但是忧郁,满着灰尘,象煤铺伙计的污浊的脸。

我毫无意识的把眼睛看到周围,除了那小小的鼠|­茓­,到处是幽黯的纸糊的壁。

纸窗上虽是不断的沙沙沙沙的响,但是房子里,依样是荒野一般的寒冷的寂寞。

北京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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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珠子

大约十二个少年和中年的泥水匠,在初秋的太阳刚刚偏西时候,一个两个的,说说笑笑,连续地向一家还不曾竣工的新盖的屋子,低下头,挨进那竹篱笆矮矮的小门去。

这些人到了泥团砖块和石板凌乱地堆着的天井里面,大家便集拢来,蹲着,站着,以及把身体斜斜地靠在新的白木的柱上。他们中,有的掏出烟包来吸烟,有的沉思般现着无意识的笑脸,有的闲谈,间或乘机的俏皮别人一两句粗俗的可笑的话,但多数人却说着关于他们所未完的工作,和估量这一家新盖的颇大的屋子,因而又联想到将来住在这屋子的是一些什么人——官大人,绅士老爷,也许是很阔的享福的财主吧……

总之,这些泥水匠在他们休息时候,是各人有不同的闲情,浅近的但又很复杂的意识,谈笑,是一种类似无忧的快乐。

他们在休息中,不知时刻,只看着太阳往西的率度,约摸地想到应该去开始工作了,也像在冥冥中,大家都有了一种相同的暗示,便会意的各自走开。于是,筑墙的便拿起木桩子,爬到墙上去,轻轻的单调的哼着,上上下下地用力往下槌;铺瓦的便爬到屋顶上;刷灰的的便用他的薄薄光光的刷灰刀,站在墙壁前,俯俯仰仰地涂抹着;还有几个手艺较低的,便拿着平铁耙,在天井的一角,翻来覆去调和那石灰和泥土。……

这些人,在他们不同的工作中,似乎很明显地表现着互异的­性­情如下:

用大的木桩子筑墙的,属于粗鲁;

轻轻慢慢地刷着墙壁的是富有忍耐和安分;

捣乱似的,但其实是很规矩并且费劲,调和石灰和泥土的,是勤苦;

敏捷和轻浮,如同小偷,这是在屋顶上来往自如的铺瓦的;

其实,从工作上所显示的未必和本人正像,有时竟相反,这譬如上面所说的各种不同工作的那些人,在其中,所谓小偷一般的铺瓦的王大保,他就老实,谨慎,并且还带点傻气。反之,用刷灰刀涂墙的陈老三,却不但不安分、直率,简直是非常世故,油滑和­阴­险的。

虽说他们不停的继续着各自的工作,但除了必须打夯的用大木桩筑墙的那几个人,其余的大家便一面作工一面说笑,并且用高声向隔在远处的同伙交谈,——这是只用劳力而不用劳心的工人的私有权利。在这时,用白­色­的细石灰去涂抹墙壁的陈老三,忽然想起了什么故事似的,突的刷灰刀停止在墙上,刀上那润湿的白石灰便软软一大团的落了下来。

“怎么的?”

站在他身边和他极其相好的伙友,便望他说。这人的名字叫做——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因为在很久以前,也不知是谁在他的行为上起了一个混号,于是大家便很满足的都喊他九尾蛇,其含意是因为人太好动,弄舌,爱管闲事,结果是不负责的把坏话加到别人去,自己就从其中想得到一些利益,因此,他的原先那个真姓名倒慢慢地给人们所忘却了。

“我在想……”陈老三回答。“然而你为什么不想起呢?”他的眼睛又很­奸­滑的看着九尾蛇,像嘲笑似的。

“想什么?我不知道呀!”

这九尾蛇的工作也停止了。

“我是想——”陈老三接着说,低声的。“想起扁头王——就是那个扁脑壳,鸭子的脑壳,——却料不到还希奇哩,今天那个白云山游方的老道士,不是说那个脑壳里面有一颗活珠子么?假使得了这颗活珠子,不是说,在人间会富贵,想什么就是什么,并且愿意修道,成神仙也行么?……我的心里就是盘算着这个。”于是他的脸­色­变了样,现出一些苦恼,眼睛发呆,好像想解决什么艰难的事情,而踌躇的神气。

九尾蛇是一个富有而且惯于歪邪思想的人,对于老三,更为了相好的缘故,这时就毫无困难的看出他所难言的心事。

“不要想,­干­脆的你把它拿来就是了。”他坦然说,神­色­是一点也不介意的。

然而陈老三却惊诧起来,怀疑的,瞧着他,迟了半响才断断续续的说:

“你……我们……居然也开玩笑么?”

九尾蛇紧接着就现出充满友谊的忠实的样子,忧愁似的,皱起眉头,眼睛不动的瞪着,并且把灰刀在墙上用力的划了一个×,作为他的忠实和友谊的凭证。

“这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陈老三便登时现出喜­色­,丢下刷灰刀,用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肩膀,宛如受感动似的,低声说。

“你要知道,那颗活珠子是在扁脑壳里面呀!”

他的极相好的这个伙友,于是就更亲切的偏过脸,向他笑,又把刷灰刀向墙上×了一下。

这两个人就挨着头,怕人知道的,唧唧哝哝的小语了好久。

最后,分开头,彼此会意的相视,快乐的同声说,“就是这样了!”便重新使用刷灰刀,继续地去涂抹那墙壁。于是这两个人又说些别的闲话,并且大声的向远处的同伙交谈,故意的逗揽一些不相­干­的事,拉拉扯扯的说来,高声的笑,使别人不疑惑到他们有什么可疑的形迹。

勾搭着,这些伙友们,随着他们两个的谈笑,话锋也自自然然的有劲起来,就你一句他两声的,连连续续,和工作一样的不曾间断地彼此应和,兴趣浓郁的,一直到散工时候。

这一日的散工和已往的一样。大家放下各人所工作的家伙,便匆匆忙忙,又是一个两个的接连着,离开这一家半完成的新屋子,低下头,挨出那竹篱笆矮矮的小门,走向大路上。这些人又照例的在这条路上谈谈笑笑,许多人还快乐的把旱烟的烟丝轻轻的吐到空间。

到了这大路的十字口的那头,不齐整的挨擦着走的这一伙泥水匠,便分开了,各向自己回家的路。在这时,九尾蛇急急和陈老三作了一个眼­色­,于是陈老三便默头,并且转过身,赶上两步,举手在扁头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喂,怎么不理人?”

王大保侧过脸,便回答:

“没有瞧见。你怎么走到这条路,不回家去么?”

“我想喝一点高粱……咱们到三盛酒店喝两杯去,怎么样?”

“我不——”

“得啦!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弟兄,也没有老婆,什么累赘的人都没有,­干­­干­脆脆的,留下许多钱,­干­什么用呀!难道两只手能抓些东西进棺材去不成?”陈老三现着嘲笑的意思。

“那有钱!每餐的饭都很难!倘不是这一次得到长工做,怕早已饿死了吧。不过我不去喝酒却不是为了这意思……”

“好,我也不去喝了,同到你家里去坐坐吧。”

“这很好。”

于是两个人在仄小的路上,说些不相关的零碎的闲话,不久便望见了王大保的家。

那是一间非常古旧的近于半倾斜的矮小的木屋。屋的四周是广阔的平野,其中有稻田,菜园,池塘。……所以远看去,这个屋,也像是猪之类的牲畜爬伏着一般。但在王大保,他对于这屋子却有一种很深的情感,因为他的父亲是在这个屋里生下的,祖父也是,并且这屋子在他的曾祖父入世之前,就建筑得结结实实的了。因为旧,他特别觉得可亲,于是,全屋里,某一处给麻雀选去作巢,某一处有白蚁的窝,某一处又将要朽腐,倾斜,和倒塌了,他都知道得详细。为了爱护这屋子的缘故,他常常观察着全屋的每一部分,然而结果是使他忧愁,苦恼,恨到自己的无用,接着便自语一般的叹息了。

“一辈子做泥水匠,一辈子也莫想修好这屋子!”这是他牢牢的记在心头,引为这一生中最大的缺憾的。

的确,尽他所有的能力,他只能爬到屋顶去,整理那些长满着青苔和狗尾巴的黑­色­的瓦。每次当那个时候,他的心便危惊起来,生怕这倾斜得歪歪的老屋,将禁不起他身体的分量,忽然坍塌了。

他的家族原先是兴旺的,然而,生存下来,也不知怎的,就同这屋子一样的愈见衰败了。

到现在,住在这屋里的只是他一个人。

他所以这样孤伶伶的独身着,是有一个很大的原因,也就是他这一生中顶不幸的很长的一件故事。这故事,倘若说来,是须要慢慢的,并且会滔滔如江流,但可以极经济而且明显的,彻底的归纳的说,所谓很长的故事便那个非常之扁的头,扁得更甚于鸭子的扁脑壳的。因这个肩头,在他们那偏僻的小小的县城中,便发生了古典和新创作的一种迷信,本来这无稽的荒谬的迷信是出于一两个喜欢诳谈之徒的口中的,然而渐渐地,差不多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就是:扁的头不是好东西!鸭子和蛇的脑壳不是扁的么?长得扁头的人说不定他的前生就是蛇和鸭子!扁头是妖孽……于是,为了这开玩笑似的,却又是确凿如天条一般的人的口律,王大保的命运就这样的被定了,得孤伶伶的一辈子独身着。本来,那也难怪,所谓人的女人,谁愿意陪伴着鸭子和蛇变相的扁头在一个被窝里同睡……

由是,因为这扁头,他就又发觉了一种可恼的事。那是许多小孩子,间或有几个成年人夹在中间,这些人每看见那扁头在阳光里慢慢地到街上来,大家便彼此打招呼,丢眼­色­,起暗号,一群群的连络着,嘻嘻哈哈的笑,同时又嗷杂的高声的叫喊:

“扁脑壳,蛇变相,像鸭子,不生蛋!”

这样的左右前后的跟随着他,一直呼拥着到了街尽头的转角。

像这种嘲笑,虽说在他十五岁时候便有的,到现在,已有足足的三十三个年头了,似乎是应该听到耳里来,成为不动于心的一种如同狗叫的习惯吧,然而这扁头王大保却常常因之恼怒,愤愤的想:“这些杂种,一代转一代……”不过,除了这样想,对于那些顽皮的小孩子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心想倘若要他们的父母惩罚,然而他们的父母从前不就是这个样么?于是,唯一的免除这嘲笑的苦恼,他只有对于那条小孩子聚集的大街,无条件的退让了。纵有时必须经过,他也宁肯饶道走更远的别的地方。

他没有相好的朋友,其实是没有人肯和他相好,这也是为了肩上那扁头的缘故。

那末,孤独的,永远和古旧的屋子相伴着,一天天看屋子愈显出颓败,这之间,不自觉的自己也人老了,黑的头发变成白的丝,是使人感到很苍茫的悲哀吧。然而王大保却不曾感到这个。他几乎除了极力的希望这屋子变成簇新,变成端正,变成明净,和因此而觉得替别人铺瓦是贫苦的不中用的事业之外,别的种种,还不曾浮上他那个感觉迟钝的诚实的心。他是永远的这样觉得:好像自己还是很年青似的。

所以,每次的散工回来,他便守候着这屋子,继续那很久以前就固定了的习惯,张大眼睛,逐渐的细细地看那每块板壁,每块天花板,却都是破烂和零落,差不多看不见有一块完整的,以及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中都层层叠叠的布满着蜘蛛的网……他是不怕倦的逡巡着古旧倾斜的朽腐的全屋。至于,成群的老鼠在满着窟窿的夹板中追跑,­干­的泥土和成粉的木屑随时崩落,像这些,已成他不在意的听惯的事了。此外,如蚯蚓,跳蚤,以及暇蟆,羽虫和蝎牛之类的小生物,自由的任意地在屋里到处爬着,滚着,跳着,飞着,非常容易的常常触到他的眼,也不以为奇的。

铺瓦和看屋,他在许多年前就这样生活着。

这时候,他同他的伙友陈老三走到这屋的前面,他又看见那倾斜得歪歪的欲倒的屋檐;在门楣上,便有许多的小麻雀从木柱的窟窿中飞出来的;被风雨所变­色­的木板的窗格,印着斑斑点点,大约是虫屎和鸟粪吧;于是他心想:这屋是必须变成端正,变成簇新,变成明净,

他轻轻地推开那斜着并且钉补着许多小木片的柴门,屋子里便奔出了陈旧的­阴­森的湿气,刺鼻的,会使人的胃中起了欲呕的响动。这湿气,是因为那里面所有的地板全朽腐了,满屋里都是充满着霉苔的黑的土地。

进了门,他让陈老三坐在木板的床上去,自己便非常小心的把两股挨到动摇着四条腿的凳子上面。

“这屋太老了……”他说,其意是带点抱歉的。

“祖宗遗下的东西,是越老越好。”

“说是……然而总太老了,是必须变成端正,变成……”

“这样就很费钱了。”

“有钱,花到老屋上面去,是正当的。”

“你现在不是很可以把这个老屋弄好么?”

“真笑话!我那里有——”

“今天那个从白云山游方来的老道士,不是说你的肩头中有一颗活珠子么?哈,——那就成!”

“对了。然而老道士是说,那珠子要活的才是宝贝呀!”

“不错。”

“你想,这样就不成了!”

“我倒有一个办法。”

于是很忧愁的王大保便兴奋起来,对于他伙友的这一句出乎意外的话,惊诧着,怀疑的向他伙友呆望。陈老三便忽然默默地微笑起来,但在笑中,却偷偷地把可怕的­奸­滑的眼光去窥探,想从那对方诚实的脸­色­上面,得到可以使自己乘机去诱惑和协迫的心的空隙。

于是陈老三便进行他的计划;他装作非常亲切的低声说,“这是完全替你设想的……”

“说吧。”

“这是完全替你没想的的……”陈老三便接下说,“把你,扁头中的活珠子让我取下来,你这个老屋不就可以变成端正,变成……了么?”眼睛像捕攫小麻雀的鹰一般,有力的瞪到王大保的脸。

“什么?你说的什么?”这个活珠子的主人却糊涂了。

接着,陈老三把以上的话又重说一遍,并且说到“变成端正”那几个字眼时,声音便提高去,特别的清楚和特别的响亮。

起初,乍听着这话的王大保是很欢喜的,差不多那古旧的屋子在眼前就变成端正,变成簇新,变成明净了。一种许多年都不曾有实现可能的希望,突然的,于无意中忽得到实现预告,这是自自然然的会把人引到极深的快乐去,从心头浮去了近于醉眼状态的笑意。然而,在忽然间,也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他所忽略的那种常识了,这是浅近而且普通的,于是就危惊起来,脸­色­全变了,恐惧似的望着那伙友。

他颤颤地说,“破开脑壳,我不是就得死么?”

“那自然,”他的伙友却坦然的回答。”

不过要活的珠子,据老道士说,不这样就不成了。”

王大保现出难­色­。

“其实,你死了,这也不要紧的,因为我得了那活珠子,就成神仙,神仙超度人不是常有的事么?咱们老朋友,要超度,自然第一个就是你。……并且还可以先把这一个老屋弄好去;把你的祖宗,你的父母,以及你自己的坟墓盖得比谁都大,墓门前就用那两丈多高的石人马,……我想这个办法是很好的,本来还是完全替你设想……”

陈老三朗声的说,眼睛又像饿鹰一般的瞪着他的脸——一个布满着恐怖和愁苦的脸。

虽说王大保也非常想取出他扁头中的那颗要做神仙就成神,要想富贵就会富贵的活珠子,和极端的愿望把这个老屋变成……然而他又很大的感到脑壳破开的可怕。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心头开始冲突,并且是不间断的冲突着,真是他生平未曾有过的事,把他的脸变得更其愁苦和恐怖了。

到最后,他究竟是这样的对他的伙友说:

“破开脑壳,不就是要我的命么?那不成!不成!

­奸­滑和­阴­险的陈老三,看情形,已知道再诱惑也是无用的,便嘻嘻的笑了起来,又装作非常亲切的模样。

“不用生气,我是说着玩的,谁会这样傻,想去破脑壳……”

他说着,一面就走出老屋去。

这时候,已是薄暮的时分了,古旧的屋子里面就连贯的奔来了黑暗,而其实这黑暗只是从屋子的每个的角落间伸张出来,一瞬间,就充满着全屋了。这在平常,正是王大保把那个沙锅放到小小的泥灶上面,燃上­干­的枯枝和木块,煮着夜饭的时候。但现在,他的心中还遗留着许多愁苦和恐怖,以及气愤,便只是反复的想着刚才同陈老三所经过的事,因而又联想起这个老屋,将无法补救的倾斜的老屋了。

他发恨:“为什么这颗活珠子定要生在脑壳里面儿?他妈的!”于是,他心想,假使这活珠子是生在脚板心,和ρi股上,或是大腿边,不是就可以拿出来,要怎样就怎样了么?……

躺在床上默想这一类的事,也不知那夹板中的老鼠曾经追跑过多少次,但他终于慢慢地合拢了疲倦的眼帘,到睡梦中去继续他的希望和苦恼了……

第二天,早上的阳光很温和的照在竹篱笆矮矮的小门上面,在这时,那一伙继续着他们工作的泥水匠,又照样是一个两个的,连续地走到那家未竣工的新盖的屋子去。在他们走拢来,集聚到成为休息场的那天井里的时候,才从彼此的谈笑中,大家知道了肩头王大保在昨夜里给人破开脑壳了,血渍狼藉的死在那长满着霉苔的黑的土地上面。

听了这新闻,虽说在其中曾响起像吹吐烟丝一般的叹气,但许多人都注意着那颗活珠子,不约而同的惊诧的叫:

“那末,活珠子一定给什么人拿走了!”

在叫声中,大家的眼光又交视着,彼此现出一种飘飘然之感。

不久,这些泥水匠便散开了,照样的去继续各人的工作。九尾蛇和陈老三也依然上上下下的用刷灰刀慢慢地涂抹着墙壁。

在屋顶上,便有一个年青青的人,充补那王大保的铺瓦的遗缺。

:?。

小人儿

她赶着羊群到牧场去。羊儿在田坝上走着,原是挨挨挤挤,非常懒惰的,然而远远地望见了牧场,这小小的畜牲就有­精­神了,兴奋的往前跑;她跟在羊后面,快步的追逐,——赶羊的柳枝条拖到地上去。牧场上长满着碧油油的草,羊儿见了,快乐而且天真的,大家散开,跳着,癫着,跑着。

羊在吃草,她坐到草地上,折了许多狗尾巴,慢慢地编她的花篮子

太阳躲在后山上,从疏疏的树林间照到牧场,照到羊儿,也照到她和她的将成的花篮子。

花篮子已编成模样,然而她又把它拆开,她嫌它编歪了;她又开始编。

“编什么呢?”她想。

“编一个猪栏吧。”

于是她又重新折了许多狗尾巴。

她非常静心的,想方法把这猪栏变成一间很好的小房子,她拿着狗尾巴踌躇着。

“小人儿!”

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

她抬起头去,牧场是广阔的,她只看见碧油油的草和雪花一般白的羊儿。

“小人儿!”可是这声音又响,是从远远的。

她注意到山上。

“小人儿,”声音渐近了,也渐渐地清白。

她已知道,在喊她的是土地,是住在她隔壁的那个恶婆娘的儿。然而土地却比他的妈可爱。他的妈,一个三条簪大耳环的平脚女人,在每夜晚当她的丈夫回来时,为了她丈夫又输了钱,便吵嘴,闹的许多的邻人都睡不安的。小人儿第一是不喜欢她,原因却是当她见到小人儿,不管人家生气和不愿,拦着路头,硬问:

“你今年几岁?”

“八岁。”小人儿不得已的回答。

“猴子似的,五岁也不像。”

每次都是这样的嘲笑完了,才放手。

“鬼­妇­人!”小人儿于是恨她。

然而,她的儿,这个土地,和他的妈正相反。他看见她就现出格外的和气,活泼和快乐的。

“小人儿!”他常常含笑的喊她,要她和他玩。

小人儿是固定的每天两次赶羊群到牧场去吃草,在天亮后和黄昏之前,这是她最快乐最自由的时光。并且在这个机会中,土地便离开他的妈,跑来和她玩。他常常的送给她桑椹,枣子,白梨,或甘蔗,有时还捉一两只蚱蜢给她。小人儿对于这些东西都不很喜欢,她顶喜欢的是蜻蜓,其次是蟋蟀。为了她的趣味,有一次土地曾捕得一只蜻蜓,可是刚刚送到她面前,在快乐中,不经意的又被这小东西飞掉了;她还发气。倘若她用竹尖子或狗尾巴编好了玩意儿,看是很好的,她就送给他。他们俩也间或玩着“打饼”的游戏,和爬到树上去,两人摘果子吃:批把,荔枝,橄榄……

有一天玩过了捉迷藏,坐在草地上,小人儿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的名字怎么叫做着土地呢?”她问。

“不晓得。”

“道人塘那边不是有一个土地庙么?”

“有的。”

“那个土地公真难看,我怕它。”

“我也怕。”

“那末,你为什么又叫做土地呢?”

“妈说,我是土地公诞日那天生下的,我爸爸就把土地做了我的名字。”

“改一个吧。”

“我也叫做小人儿不成么?”

“你比我大,你就叫做大人儿吧。”

他快乐了。

因此,她再见到土地,就改口叫他大人儿。

这时候大人儿从后山的斜坡上,连跳带跑的走下来,笑嬉嬉的,手里拿着一节甘蔗;他就用这甘蔗向她招呼,一面喊。

小人儿看见了,就站起来,忙忙的把狗尾巴编成的小房子给他。

“这给你!”她说。

“这给你!”他也递过甘蔗。

“这个好么?”她望着小房子。

“好的!”他答。“你吃,这节甘蔗象糖……”他在笑。

两个人就排排地坐在草地上,吃着甘蔗和玩着小房子。她开始向大人儿说她昨夜所做的梦,那个梦是可怕的,因为有两个黑的人,非常之高,非常之大,头戴白­色­长帽子,衣服很漂亮,却是赤着脚儿,脚趾象毛笔管——

“我怕哩。”大人儿呆呆的看她。

“好,不讲了不讲了,”她又咬一口甘蔗。

“昨夜也做一个梦,”他接着说:“这个梦我很喜欢。”

“是什么呢?”

“我梦见我妈她不打我了,她很好,还给我许多糖宝塔,并且许多铜子……”

小人儿吃吃地笑了。

“她给你没有么?”

“我今天起来,把这梦告诉她,问她要,她只给我五个小铜钱……”

“糖呢?”

“没有给。”

于是小人儿又告诉他,家里那只黄灰­色­的老母­鸡­又生了一个蛋,特别大的,但是她妈检去了,不准吃,要留到将来孵成小­鸡­。她并且告诉他,她希望小­鸡­赶快生出来,长大了,又生蛋,蛋子孵成­鸡­……她要把这些­鸡­拿去换一个羊;羊这东西使她喜欢极了。

“这么多还不够么?”他指着那些安安静静地吃草的羊。

“这不是我的,”她说:“是王家的,我每月只赚他们一吊钱。”

“钱呢?”

“我妈拿去了,她两天给我一个铜子……”

接着,大人儿又告诉她,说他的爸爸昨夜里回来,妈妈又和他吵嘴,爸爸怒了就打她两个大耳光……然而这故事还不曾讲完,太阳已落到山后去,淡淡的暮­色­从田野上升,向黄昏的天空集拢。羊儿也吃饱了草,躺着,跳着,玩着,有的很亲爱的挨着,用长的瘦瘦的脸颊去互相偎贴,互相向身上抚摩。她知道,这已经是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了。于是她又舞动柳枝条,赶着吃饱了而显得更其懒惰的羊儿;她一面转过头去向大人儿说:

“记住,不要把小房子弄坏呀。”

“是的……”他又向斜斜反反的山坡走去。

在原来的田坝上,纵是不住的打着柳枝条,羊儿也依样不在意的,彼此挨挨挤挤,小小的腿儿欲进思退的迟慢的走着。

“去!去!……”小人儿就一声一声的在后面赶。

小人儿把羊群赶回王家,羊看见了栏,就高高兴兴的,争先恐后的挨挨挤挤地进去了。

“一,二,三,……”王家的总管站在羊栏默默地念着羊进去的数目。

“不错。”最后,他向小人儿说。

小人儿非常厌烦他,因为,这个总管,虽说人老了,髭须和头发一样白,却很痞,常常——其实是每次当她赶羊回来,“不错,”他说了,于是,走近去,用他粗的像松树皮的手,摸她的脸儿,并且问:

“小人儿,你什么时候嫁人呢?”他嘻笑。

“不要你管!”小人儿就在他粗的臂膀中挣扎。

“你妈夜里和谁睡觉呢?”

“和我,——不要你管!”

“嫁给耙猪屎的,喜欢么?”

说了,他就用满着髭须的阔嘴吻她,吻的又卤莽,又沉重,并且把口沫和旱烟气味,留许多在她小小的仄仄的脸颊上。每次经过了这种把戏,这个总管,才似乎心满意足,嘻笑着,放松手,让她跑开。

“老蠢牛!”小人儿跑远了,这才骂。

在路上,她的心中还是愤的,厌恶和怒恨。

到了家里,她看见她的妈又在发气。她的妈一个整整守了八年寡的年近三十八岁的­妇­人,也不知怎的,­性­情却一天一天的暴躁了,几乎整天里全在懊恼,追悔,愁苦,忿恨,完全的浸溺于怨天尤人的贫穷的生活中,时时叹气,哭泣。在她诅咒着命运时候,第一,她想起丈夫,因为她丈夫的死只留下许多使她无力应付的赌债和酒帐。其次她就恨到这个女儿,因为她是遗腹的,要是不因为她,那末,她早就改嫁了,这时也许是一个知县太太,或是……归结的说,无论怎样坏,总也不至于还靠着自己的手指头去弄饭吧。现在这个女孩子是她的累赘,她的所以守寡,所以穷,至于所以哭,凡是不幸的事情都因为她。于是这个女孩子就非常容易的触她的怒,使她不快乐,生气,她觉的倘若这女儿死了,她的境遇也许会佳的,所以在她发气发恨的时候,她常常狠狠地这样骂:

“天没有眼!死千死万,单单不把你死去呀!”

然而小人儿却不恨她的妈,她只觉得怕。

在小人儿赶羊去吃草的时候,她是快乐的,天真而且活泼。但是,到了家,不必看见到她妈发气的脸,她就变样了,心儿惊惊的,也象被同类征服的不堪的打败的­鸡­,畏畏缩缩,那样不敢上前的把头低着,脚步迟慢的走。

她发呆的怯怯地望她的妈。

“怎么?”她妈看见了,便连叫带骂:“你这野货,又跑到那里去了,到了这样晚?……”

“没有……”她嚅嚅地说。

“告诉过你,要早点回来,好帮我弄饭。”她妈狠狠地看她一眼,声音更用劲了。“你总不听,难道我弄得现现成成的给你吃么?你有这样的福气?吃了请你烂舌头,臭肚子……”

小人儿苦着脸,带点哭样,但不敢声张的呆呆的站着;她非常害怕。

“不动了,”她妈又骂:“难道是死了不成?你不吃饭我还得吃呀!”

于是,小人儿知道,她这时是应该去做些什么事了。她默默地走到厨房去,那里面充满着黑暗,但她照着熟的路,摸索去,到了灶门边。拿到洋火,划燃了,急忙地点上那小小洋铁的煤油灯,借着这黯谈到使人害怕的灯光,她蹲到灶下去,在炭灰中得了几节短短的细蔑和几根树枝。就小小心心的小手放到灶里去,横叉斜交的,搭成空空的架子,于是把纸媒子点着,非常谨慎的伸到灶里去。然而这些蔑片和树枝都是新从路旁和山上捡得的,很潮湿,就把来生火是轻易不会燃上的。她一面眯着眼睛,逼切的看那纸媒子蒂上的火光,一面鼓起嘴,从小小的­唇­儿中吹进一些风儿去。很快的,纸媒子已燃过三根了,这些蔑片和树枝还只是在冒烟,连一点点的火花也不见。她弯着腰,累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心里又焦灼又忧愁,生怕她的妈等的发躁了,又给她几个耳光子,是必定的。她想,假使有­干­的稻草,那就好了,然而,这东西,从那里来呢?她家,大约有八年整整的不种田了,去拣别人的稻草,又不容易,因为那些富有稻草的人,多半吝啬,凡是拣稻草的穷小孩,差不多要受贼一般待遇的。其次,她想到煤油;煤油,这自然是引火最好的原料,可是,看那小小洋铁灯儿里面的煤油,她知道,作这种想头是不行的,因为那灯儿早就半明欲灭,摇曳着,很显明的表示着油是已经­干­涸了,充其量所余剩的也非常有限。

她只得耐心耐烦的,再点上纸媒子。

这灶里的火,一直使她燃完了五根纸媒子,火光才从浓厚的青烟中飞起,接着劈劈扎扎的响,火上来了。她真快乐的着了忙,她慌慌张张的捧来一束柴块,却慢慢的,小心的也象预防着什么可怕的危险似的,放进去,成为人字形的交叉在蔑片和树枝上面;并且拿起火管子,紧紧的贴在小嘴上,嘴巴鼓起鼓起的,用力地去吹风。于是,火完全上来了,更大声的劈劈拍拍的响,熊熊的火焰从灶门口映到墙上面,墙纵是古旧而且黝黑的,但反­射­出来的红光,却也比桌上的那盏青磷一般的灯光强多了。

小人儿便忘了害怕,非常喜欢和高兴的跑去告诉她的妈。

这个中年的寡­妇­还在喃喃的,看脸­色­,又象是十分用心的记忆着什么一样。

“妈!……”小人儿快活的喊,然而她的声音忽然又变成怯怯了,“火,火……”她又发起呆。

“小骨头……”她妈狠狠地看她一眼,便又喃喃自语的,走到厨房去。

小人儿转过身,怯怯的跟在她后面。

厨房里的那盏煤油灯已经熄灭了,但因了从墙上反映出来的熊熊的火光,却很明亮。

黑的铁锅里面的水,已熬煎的鼎沸了,从白木变成和铁锅相同颜­色­的锅盖周围,喷出白的水蒸气,还噗噗喳喳的叫响。

她妈于是又恼恨,诅咒似的,喃喃着,向一个破口的古旧的山瓦缸中,用粗磁的碗去挖米;碗边就强硬的碰着缸底了。

“又完了!”这是完全诅咒的声音。

看看米又吃尽,这于小人儿是很不利的,她知道,就躲在灶门边,不禁地颤保了,她以为在脸上,又得受她妈手指头用力的捻。

幸而这一次她的妈,却例外的,弯着腰,耐心的用手到缸底去一小把一小把地把米抓出来,放到碗里,也渐渐的满成半碗了。

“洗去,”她妈忽然叫。小人儿于是又怯怯地走来,把碗里的米淘净了,和上水,送给她的妈。她又转到灶下去烧火。

在烈火燃烧着,硬突的米浮沉于锅中而变化的时候,小人儿就不断地听着她妈站在缸边自语,其中充满着怨命,咒穷,间或怕人的哼出些凄惨的叹息。总而言之,她的妈,在这时,是又在想着困苦的不幸的境遇,而完全被这境遇的景象所迷惑了。

米,这在酷热的滚水中呻吟,但很快的便寂寞了,从锅的边界流荡来焦味的香气;饭煮熟了。

小人儿便急急地把灶里的柴火用火箝子拖出来,塞进灶门口底下那一堆冷的炭灰里面,还鼓着嘴,吹灭那火焰;一股迷眼的青烟便弥漫着,厨房里又归入到黑暗。然而,在这黑暗中,在这迷眼的青烟里面,小人儿还噙着被烟熏着的眼泪,挣扎着,小心地挟出那灶里的红炭,放到小小的炭坛里去。

她觉得几她所应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便走到她妈身边,低声的说。

“妈!饭,饭好了。”

她妈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默默的,然而却走到灶边去,用锅铲很草率的把煮熟的饭弄到木的饭桶里面:饭桶是颇大的,饭只能堆在桶底的一角。

“拿筷子……还有大头菜。”

她妈说着,端起饭桶就走了。

小人儿用力的爬到桌上去,向她知道那地位的土壁上去摸索,碰到长圆形的小小竹笼,在其中便抽出筷子,于是爬下来,又摸索去,到满着蛀虫小洞的那菜橱上,拿了一块惟一的状如­鸡­头的大头菜……。

在吃饭时,小人儿依样不敢正视她妈,并且想讨人喜欢,吃过一碗饭,那一小片大头菜还没有印上她的齿痕,原形不动的平平地放在那只缺满着边沿的红花碟子上面。

“一年到尾,只是吃大头菜,大头菜……”

她的妈又照样的咭咕了。

在这时,小人儿的小小的心上更压着惶恐,她觉的什么异常的祸事将降临到她头上,而且,仿佛地又看见她妈的手指头捻到她嘴巴;因此,这一餐,也和往餐一样,她的妈在怨恨和诅咒的喃喃中,又不自觉似的,­干­­干­净净地刮光那饭桶里面的饭了。

这是在小人儿上床去睡觉的时候。

睡觉,这在别人,想是一种应该的安然的休息吧;然而这幽静的幸福却没有给过小人儿。因为,上床去,她必须遵从她妈的命令;睡到床尾,冷冷的,也象是一只受惊的小畜牲,静静地蜷伏着,倘若不在意的转动身体,把不结实的古旧的铺板发起吱吱扎扎的响声,那末,给她妈知道了,便是毫无迟疑的蹴过来坚硬有力的脚,这就足使她的胸部,腰间,大腿,或背脊,受了伤似的痛楚到好久。并且,她的不敢放心地坦然入睡,除了这,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妈差不多是终夜的,晓晓不休地,重温着白天的生活的该咒,该灭,该使她怨命,恨这个女儿,把世间的一切都看做是她的仇敌,她终于叹气了,哭泣了。

但是,在这样不变的,每夜里几乎成为疯子,由不安于贫穷的生活而发生出来的变态的愤激之中,她也曾常常的张着眼,明白地做她的梦;当开始她这个梦的幻想时候,她微笑了,那枯瘪的愁苦的脸上就布上欢乐,以及表现出一种饱满着幸福的得意。在她每次忽然觉得她是阔了,有洋钱,有银锭和金锭,有珍珠,有玛瑙……屋子是堂皇而且富丽……婢女和仆人……吃饭的筷子是红得透亮的珊瑚,碗是月光一样的白玉;­鸡­鸭排满着俱是吃腻了,想吃凤的脑髓和虎的下巴……在这时,她就俨然是一个主宰一切,任意­操­纵,尊贵的象什么命­妇­似的,因而就用她的脚,发怒时蹴到她女儿,一面又威严又傲慢地吆喝:

“你这贱丫头,给我跳井去!快跳——”

然而在她作威作福到想着——这就是那幻想突然破灭的时候,她原有的怨恨又澎涨了,并且因为从富贵跌到贫穷,失望和嫉妒使她更伤心,更甚的恢复了类于疯子的那状态;于是小人儿就象是应该似的,也更倒霉了:她妈又把所有的不幸都加到她。

“都是你!——”她妈切齿的说,又用脚去蹴。

因为这一脚蹴去的力量太大了,并且在腰间,小人儿,就不能忍耐的叫了起来;眼泪正连续着涌上眼里。

“还敢哭!”她妈又骂,“你这死不掉的,留着累赘人!”并且又用脚去蹴,作为她禁止哭泣的表示。

小人儿害怕蹴,于是缄默着。

虽说她脆弱的心灵被一种权力紧紧的压迫,在惊恐和颤抖,但为她的安全——其实是为避免那无端的迫害——蹴,她忍住眼泪,更其安静的蜷伏着,这完全像一只被征服或将饿毙的畜牲了。

在忍耐中,她的心是抖抖地悬着,因为她妈的自语还依样不休,时时响到她耳边来,使她警觉着自身的危险;她听到大街上打更,板壁中老鼠追逐,以及——凡是在深夜里响动的各种声音,也都使她感觉到恐怖。

然而睡眠,终于来拯救她,她是太倦了。

她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她是做的太多了,几乎成为不变的,在她由恐怖的疲乏而入睡时,就忠实地来了,把她引到高耸的孤另的塔顶去,一只黑的大手抓住她腰间,要把她从半空中摔到地上去,于是她挣扎,她呼喊,然而她没有这种力,她的力全被那只黑的大手抓住了,她只得忍着气,无抵抗的,任凭糟踏;并且,她张眼求救,但她的四周是黑的,黑的像铁锅的底……于是她被摔下去,身体在她自己的眼前飞散,每部分都象一粒微细的沙。

她醒觉了;在她神志迷离中,她惊颤地猛然想到,她腰间的痛楚却是因为她妈用脚蹴它的缘故。

于是她又安静地在床尾蜷伏着。

当晨曦把夜的黑暗驱逐到屋隅,小人儿就为了习惯;也像在冥冥中有了一种知觉似的,使她的眼睛很困难的张开了,看见她妈正在沉睡,便愈加小心的怯怯地溜下床去,她预备做她应做的工作,赶着羊群到牧场去。

一离开她妈,这小人儿的心就忽然得了宽赦,活泼泼的跳跃起来;在这时,她已经忘却她妈,和那个梦,以及她自己腰间的痛苦了;充满在她心里的,是天真,和一种感觉她自己快乐的情趣。

她和她的影子在路上的阳光里飞跑着,象两个动人的可爱的小鸟;她到王家去领她的羊群。

“土地他说今天会送给我甘蔗,还有……”

小人儿一面跑,一面想。

“小人儿!”

她希望土地即刻就喊她。

不久,闪动在她眼前的,又是那一群使她喜悦的,象雪一般白的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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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旅途

从常德到汉口,这路上,是必须经过很多的小小仄仄的河。倘若在秋天,纵不说和冬季相联的秋末,水也浅了,厌小的河于是越显出民小来,如汉寿一带的河道,就只能用木划子去通行了。要是人了冬,即所谓八百里的洞庭湖,有很多的地方,小火轮走着,也是担忧担忧的,把竹篙子去测量水度,生怕一不留神,船搁浅了,这是非常不快意的事。并且,在那个时候,所谓湖,其实已缩小到真像一个池子罢,两旁边——不,是四周围,使人望不尽的全是沙和混合的滩,软润和­干­涸的,给阳光照着,那上面便现出许多闪烁不定的小小金属之类的光。还有捕鱼为业的人,便盖了矮矮的茅屋在那滩上面。……

然而,这一次,从常德动身到汉口去,时正仲秋,因了六月间曾涨了一次大水,所以在仄小的河中,小火轮还可以来往。

我买的是房舱票。

在这个小火轮中,所谓房舱,是大异于普通的江船和海船的。当一个茶房作我的引导,推开那严闭着的房舱的大门(其实没有小门)时候,一股臭气,也像是久囚的野盗得到越狱的机会一般,就神速和有力的冲了出去,使我竟至于头脑昏乱了好久。

“这就是么?”我怀疑。

“就是的!”

丢下铺卷和箱子,茶房顾自走了。

“这怎么能够住……”我站在梯子边想。

“喂!”听到从黑魆魆中奔出这一声来,我这时才仿佛地看见这个房舱的积量;宽约八尺,长只有一丈二,高还不及六尺罢;但其中,却安置着床铺十二架,分作两层,已经住了许多客,也不知他们是在闲谈些什么,吱吱喳喳,如同深夜里竹篙子撑水的声响。

“喂……请关门!”这是躺在梯子边那床铺上面的一个胖子,偏过脸来,向我说。我不禁地纳罕到他的鼻子是长得非常可惊的大。

我看他,是因为这缘故罢,胖子却误会了,举起手儿指到最后面的下层床铺,在那里,暗暗的,只隐隐地可见到两个女人,以及说不定有多少个的小孩子,于是他继续说:

“他们……怕风”

这一句话,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很充足的理由吧,所以不等我动手,这胖子就歪着身子,用力的把门关了;舱里面又恢复了黑暗。

在黑暗中,要找到空的铺位,是很难罢,除了借重到灯光,唯一的,那只能够权为瞎子,茫然的用手去摸索了。

“有人!”

我摸索去,客就喊。其实,因了这初得到的异样新颖的经验,只要刚刚碰到别人的腿,脚,腰,……,或者竟是觉得有生物的热气时,我的手早就神速而且怯怯的,收缩转来了。

“往外面,梯子边,靠左手,那上层,……”

也不知是那个客,出我意外的朗声指示,这确然是一种很可感的好意罢,但是我却愤怒了,觉得健健壮壮的一个人,成了傀儡,供这舱里的客捉弄,随便什么人在这时要我向左就向左,退后就退后,我是完全失了意志的自由和本能的功力了,也像是囚徒或奴隶一般的得受人支配……究竟我终须忍耐住这感想,照着客的指示做去,这才得到空的铺位子。在这铺位旁边,我忽然发现到有一个小小的窗子,便把窗板推开,那清爽的空气和可爱的光亮,透进了,真值得说是无可名状的愉快罢。然而,紧接的,为了这舱里其余的窗子全严闭着,那种不堪的臭气,就浩浩荡荡,无穷止地向这里奔来,终使我再不能缄默;我说:

“你们的窗子怎么不打开?”

“风大……”那胖子先回答。

“对了,风太大。”别的客人就连声附和。

看这情形,无疑的,就是更明显地关于常识的话说出来也要等于废物,于是我住口了,但是想:他们这一伙人,纵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也会异于常人的依样好好地生存着吧……。

那种臭气终是不可忍耐的;我被逼的跑到舱外去,站在船头,很久了,我恍惚觉得我是受了非常大的一种宽赦,有如自己就是一个什么罪犯。

船上的烟囱懒懒地吐出淡淡的煤烟……在船身的两旁,密密杂杂的围满着许多木划子,这都是做生意的,有卖面,卖汤丸,卖香烟饼子,以及凡是旅客们所临时需要的各种东西。这些小贩子,为了招徕主顾,便都是及笄的姑娘和半老的婆娘,他们­操­作着,叫喊着,慌忙着,但有时却也偷闲的向较阔的客人丢一下媚眼,和不在意的说出两三句通俗的俏皮话。间或遇到善于取笑的老油脸,他们纵不愿意,却因为营业关系。也只好勉强的去敷衍那些人含有痞意的勾搭;——然而到末了还是归结到自己的生意方面,就问,“客人,要啵?吃一碗汤丸啵?……”不过凡是老油脸多半是吝啬的,不然就是穷,究竟取笑之后依样是不肯花三个铜壳子,买一碗汤丸吃,他们是宁肯挨着饿到船后吃船上公有的饭,至于零碎……如油炸粑粑,焦盐伞子等等,那更不必说了,也许那些人在许多年前就和这些东西绝缘了。在这些做生意的木划子上面,倘若有男人,那也只能悄悄躲在震篷里,把舵,摇桨,和劈柴烧火这之类的工作,因为在这时假使他们出现了,那生意马上就萧条,坏事是毫无疑义的:他们全知道这缘故。

于是,卖和买,浅薄的口头­肉­感的满足和轻微货物的盈利,女贩子和男客人,像这两种相反而同时又是相合的彼此扯乱,叫嚷着,嘻笑着。纷扰着,把这个又仄又小的小火轮越显得没有空处了。看着这种情景,真是的,要使人不困难的联想到中国式厕所里面的粪蛆,那样的­骚­动,蜷伏,盘来旋去……我又觉得头昏了!

“转到舱里去罢。”我想。然而在那个舱里面正在黑暗中闲谈和静躺着的那些怕风者,不就是和粪蛆同样讨厌的一堆生物么?我不得不踌躇,而其实是苦恼了。

幸而这个船,当我正想着上岸去的时候,许多水手便忙着,铁链子沙沙锵锵的响,呀呀呵呵地哼着在起锚,就要开驶了。然而在船身摇动的这一瞬间,那些女贩子,就完全莫明其妙的,抖起嗓子了,分不清的大声地乱哼乱叫。其中,有卖面和卖汤丸子的,就为了他们的筷子,碗,铜壳子还不曾收到,急慌了,哭丧一般的,带咒带骂的呼喊着,并且凡是“落水死!烂肚皮!”等等恶意的咒语,连贯的一句句极清朗地响亮在空间,远听去,也像是一个年青的姑娘在高唱着山歌似的。

汽笛叫过了,船转了头,就慢慢地往前开驶。那些密密杂杂围满在船身两旁的木划子,这时已浮鸥一般的,落在后面了。

唱山歌似的那咒骂声音,虽然还在远处流荡,但没有人去注意,因为这些客安定了,爬上铺去,彼此又闲谈到别种的事。

不久,天夜了,并且还吹来风,很冷的,于是我只得离开船头,又归到那舱中去受臭气的窒塞。

“像这种臭气,倘若给从前暴虐的帝王知道,要采取去做一种绝妙的极酷刻的苦刑罢。”

我想。在这时,一个茶房提着煤油灯走进舱来,用两只碗相碰着,并且打他的长沙腔大声嚷着:

“客人!开饭哩……”

接着便有许多客,赶忙的爬起来,当做床铺的木板子便发出札札的响。

这个茶房又用力的把两只碗碰响了一下,大声叫,“说话,你是几个?”他向着那胖子。

胖子便告诉他,并且把船票从腰间青布钱搭子里摸出来,送他看。茶房于是又逐一询问别的客。

最后,这茶房便宣告了,脸向着门外的同伙,高声的,纯熟得也像一个牧师念圣经,朗朗地嚷道:

“八个,三个和二个,四个,一个,……大大小小共统二十二个。”说完了,他又非常得意的嬉笑着,把两只碗相碰了一下。站在门外的那同伙,便如数的把碗递进来给他。

这真是可惊的事!完全出我意外的,除了我自己,我才知道这安置着十二架床铺而不得容足的舱中,竟然还住着二十一个人!二十一个人……

“我的天!”我真要这样的叹息了。

因为了了灯光,这舱中便显出昏昏的,比较不怎样的黑暗了,那胖子的家属——用花布包头的宛如年青的麻阳婆,两个中应有一个是他的堂客罢,——就开始慌慌张张的,急急地把一张灰­色­的线毡打开,用绳子捆在床前的柱头上;作为幔帐,也像恐怕着他们的样子给别人瞧见了,是一种重大的损失和祸害似的。然而这举动正合她丈夫的心怀,所以那胖子便笑嘻嘻的,傲然地得意着,并且不惮烦地把饭碗和筷子,从线毡的边缝间塞了进去。

当茶房把饭碗半丢式的放到我床上来,那碗座,便在我白­色­的棉被上留下永远的油质圆圈了。这个碗,是白地兰花,粗糙而且古板,看着会使人联想起“三寸金连”和发辫子这一类东西的,却密密地缺着口,里和面全满着腻腻的油泥。

“喂!换一个。”我说。

“一个样……”

茶房的这答话真是忠实,换到的碗的确缺口缺得更多了。

“真没有办法!……”我想;然而我还得担忧着,细想­唇­儿应当怎样的小心,到吃饭时才不致给缺的碗边给拉破了,流出血来。

和这碗同样恼人的,还有头尾一样四四方方的竹筷了。这筷子是当着我眼前,曾经在茶房的粗壮而且长满着黑毛的大腿上刮过痒的;因为当他预备把这筷子丢给我的时候,也不知是蚊子还是别种有毒的虫儿正在他的腿上咬着,使他惊跳了起来。

在这样的境遇中,虽然有点饿,我也只能够空着饭碗,眼看这舱中的客——他们每个人都快乐的谈笑着,一面又匆匆忙忙,饿馋馋的大口大口地吞下那不洁的饭和菜……然而这些人,他们所用的碗筷不就是和我一个样的么?其中,我尤其不能不佩服到那胖子,像他那样笑嘻嘻的,接连着从灰­色­的线毡边缝间把饭一碗又一碗的送进去,一面还赞颂一般的说:

“多吃些啰!饭还香,菜的味儿也好。……”

大约是不很久罢,这些人便吃饱了,每个人又躺下去,大家勾搭着说一些闲话。但不久,这说话的声音就慢慢地减少了,熟睡的鼾声接连着不断地响起来。

于是,在昏昏的灯光里面,那个不容人看见的用兰花布缠着的头,忽然从灰­色­的毡子里钻了出来,一个完全女人的身体就出现了。她怯怯地向四周看望,鬼鬼崇崇的,低声呼唤另一个在毡子里的女人。这两个人便互相谦让了一会,结果先钻出来的那个,便蹲在木盆上面,袒白的,毫无忌惮的完全显露了凡是女人都非常保重和秘密的那部分;一种水声便响着,和那复杂而又单调的鼾声混合了。接着后出现的那女人便同样的又表演了一次。这小小空间所充满的臭气,于是又增进了奇怪的一种新鲜的伙伴。她们俩经过了商商量量,轻笑着,低语着,挨挨擦擦的并肩走去,就把木盆里面的东西在舱门边倒了出去,然而那一半却流到舱里来了。

第二天天亮之后,这两个女人却又始终不肯露面的躲在毡子里,吃饭又得那胖子一碗一碗的从边缝间送进去。……

啊!从常德到汉口去,在这小小的旅途中,我是纯粹的在这种的苦恼中沉溺!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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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毁灭

在秋天欲雨的夜里,贼似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木匠爬出了城墙;因为心慌,他刚刚把脚踏着了实地,转过身,便绊住了砖头,跌倒了,手肘和膝踝都发出痛楚。但他立刻便站了起来,没有去抚摩那伤处,只赶忙的捡拾起斧头,锯,锥等等,匆匆的便开起阔步了。他是很焦心的牵挂着家里。

在平日,太阳初落时,他便到家了;这一天,散工也是一样的时候,但他却等着工头发工钱直等到夜晚,城门早就关闭了。

向着他回家的路,是隔了大河和田野之间,一条蛇似的仄小的堤。堤上有许多地方已经塌倒了;在堤边,稀稀朗朗的立着一些树,隐于黑夜里,很象什么泥塑的鬼怪的影。天空中只有一颗星光;这一点唯一的光芒,既是小得象一粒萤火,又旋闪旋灭,散出不安定的一种凄凉的青光,显得四周围是笼罩着一望恐怖的黑幕。幸而这堤是他常走的熟路。

虽说他不曾从堤的缺口处滚到河里和田里去。但也颇费力,而且提心,张大眼睛,不敢疏忽的看定他前面的路。

他也时时慢些走,仰起头去望,却都看不见他自己的茅屋;因此他的心便焦急起来。

为了焦急,他的脚步更开得阔了,耸起肩膀,那斧头和锯之类,便相撞着,时时响了“杀杀”的声音。这样走着,他的两胁和额上已沁出汗来了。

一路上,他都没有中断过这思想:“那孩子——可怜的小动物——算来该是这两天里就出世了……”一面想,夹点叹息,脸便忧愁着。

很慢似的,但也走到了堤的转角,在这里,他看见那稻草和柏树合盖的亭子,便不禁的欢喜起来,因为这下面的一边便是他自己茅屋的所在。

他快步的穿过亭子走下去了。这时他一眼看到了那茅屋:在几处稻草的罅隙之间,隐然闪烁着淡淡的灯光,他觉得异样。

“怎么,”他想,“这个时候,还点灯,三嫂还没有睡去么?”

于是走近了,便推一下树枝钉成的门,——门是紧紧的。

“喂,三嫂!”他叫。

屋里没有回答。

“二嫂,开门呀!”他放大了声音。

屋里仿佛有一些响动。

“开门呀……怎么,睡着了么?”并且打起门。

屋里便响起带喘的叹气,和一种极困难的迟缓的脚步。

他疑惑的站开去,静静的听,带一些猜度的心情,好象在这屋里,将发生一种可怕和担心的事。

门开了,同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便倚在门边,在昏昏的灯影里,下半身也显然赤­祼­­祼­着,腿上流着血……许多血已流到脚胫上。

这真使他吃惊不小。他慌张的去看,觉得原来很粗壮的妻,这时却现着瘦弱的,满了泪,疲乏,苍白,几乎是死人沉默的脸。

他想:“这一定是的!”在心中,便充满了贫苦和哀怜的情绪。

他默着望着他的妻,这女人便一步一步的走进去了,那满着血污的­精­光的后影,便给他许多怜惜,歉疚,以及自怨的心情。他心想,如果他不是个木匠,而是——无论是那一种人,只要有钱的,那末,他的妻该不会在生产中这样吃苦吧。想着,一面关了门,放下那肩膀上的家伙,便问:“什么时候发动呢?我想你一定累死了!”随着便叹了气,走拢去。

“上灯不多久的时候——”他的妻乏力的说,人已经挨到床上去,软软的躺着。

他又叹一口气,站在床前,望着他的妻,现出属于感伤的,但又不知怎样去表现的一种很笨的恩爱样子。

他的妻便弱声的说:“这一胎太吃亏了!”分明那眼里又问起湿的光。

这句话好象是一把刀,深深的刺到他心上,于是,由这痛伤,他想起他的妻前两胎的情景,便仿佛有许多可悲可怕的物件,在眼前旋绕;他呆着。

“又在想些什么呢?横直已经生下了,我总不会死。”他的妻悲音的说,接着又喘息起来。

“你太苦了!”他回答;但忽然想起这产­妇­的悲哀的心,便赶紧把话换了方向,“假使我在家里,你当然会省力些……”也想不出别的话去安慰。

“我倒不要紧,”他的妻却说,“只是这小孩子——唉,你瞧,怎么办呢?”眼泪又挤出了眼角。

他默着,心想:“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

“在那边,”他的妻说,一面指着屋角。

他的眼睛便随着手看去,便发现了在一张三条腿的竹椅上,在几块破布和棉絮之中,躺着一个初出世的婴孩,——这小动物正在安睡。

他很激动的望了一会,便愁苦的,把眼睛又看到他的妻,他的妻已经掩着脸,低低哭泣了。

他想安慰她,便去抚摩那身体;他放下手去,却看见那垫褥上还滩着一团腥臭的污浊的血,并且两条赤­祼­的腿便浸在这血中。

“这样子要不得呀,会生出病来的!”他吃惊和感叹的说。

“有什么法呢?垫褥只有这一床!”

他惘然了。

他的妻慢慢的,吃力的翻过身来,现出非常软弱,憔悴,象一个久病的人的模样;她颤颤地伸开手臂,却乏力地软软地垂下了。她的眼里又流出了透明的泪。

他便默默地坐到床边,哀怜的看她,一面抱住那发抖的手臂。这时,在他为工作而辛苦的脸上,一层层的浮上了感伤的皱纹,显得是一个慈善的,而又是非常苍老的脸。

两个人对望着,终于不敢互视的把眼光又分开,显然每个人的心,却深深的沉在极其可伤的境地里面。

他忽然不自觉得叹了一声:“苦人呀!”

这异样的声音,惨厉而且颤栗,把他的妻在缄默中骇着了,她仰起头怯怯的看,是一种惊疑的表情。随后她低声的,近于呜咽的说:“你自然也是难过的……”

“这能够不难过么?”他激动的说,“象我们——生下一个便弄死一个!生下两个便弄死两个!为什么呢?养不活!……”便低了头。

他的妻又默着,想着,非常愁苦的样子。

他也不再说。

这茅屋里,便散布了虫声,以及风吹树叶的声息。

静默了许久,他便断断续续的说:

“那末,我想,这一个,如果……就让他和我们……”

然而他的妻却回答——但刚刚从­唇­边响出了声音便咽住了,突然又呜咽起来。

他也长声的叹气了。

“算了吧,这个——”他的妻终于说,“横直已经是第三个了!就是——就是养得活,长大了,还不是做木匠,象你这样的成一个苦人么?”说着,哭声便自自然然放大了。

他又低下头,于是,那可怜的枪伤的心,便象一只鸟儿,飞过了他生活的全路,一个万分穷困和苦楚的艰难的路。他想,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很好的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但他又压制了这愤怒的感想。他只用安慰的口吻说:“我还是可以卖力气的。”

他的妻便给他一眼,黯淡的一眼。

虽然他也知道,照他的能力,无论如何,都不能顾及到小孩子,但他为了他的妻,却愿意那样说,把这个婴孩留下来。所以他懂了他的妻给他的眼­色­,便又默然,暗暗的踌躇着。

他的妻又哭声的说:

“听我的话,算了吧!你想,我们把菜根来充肚子,难道小孩子也能够吃菜根么”与其活下来成一个苦人,还不如……还不如……”

他听着,觉得这些话,而每个字音,都充满着一种力,抨击到他心上来。在这伤痛里,他也落下眼泪了。

最后他唏嘘着说:“好吧……唉,天咧,这是第三个呀!”

他的妻便翻过身,脸朝着墙上,把被角塞到嘴里。

他便站起来,走到竹椅边,好象全身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抱起了那小小的温热的­肉­体。

他开了门发疯一般的跑出去了。

秋夜的风,夹着紧密露水的湿气,吹到他的脸,他便从发烧的身上打了寒噤。昏乱的神经经了这凉意,他清白了好些,这才觉得,在他手腕中的,是由他自己的Jing液,和他的妻的身体的分裂,这样生出来的一个活跃的生命——一个活跃的生命,想着,他发起抖来,立刻有一种罪恶和悲悯的感情压住他的心,沉重得象一块石头。

“又丢到河里去,我还得做这种的孽么?”有什么捉弄他似的,这样想,便追忆到前两次的和这同样的事——一次是在一个冬天的月夜里,月光满着血­色­,照着河水,河水也现着悲惨和可怕的情调,他便悄悄的站在这月光底下的河边,丢下了一个——一个婴孩。又一次,那正是元宵节,城里面放着炮仗的声音,还隐隐地传来……但他不敢想下去了。在耳边,他仿佛听见了一种声音:“生下来,又弄死去!生下来,又弄死去!……”他吃惊的听,又觉得这声音只发生在他心里。

“苦人自然只能做坏事的!”他嘲讽自己似的说,一面又冷笑。

他一直往前走,这走路,好象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开步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象什么东西拉着一个木做的机体,傀儡似的往前走。

在走向凉亭的时候,他手腕中便响起啼声了。这婴孩的哭,又使他经过了一个悲伤的感情的大波动。同时,在他胸前,他觉得,那紧贴着的,正是这婴孩所发出的一团软软的柔柔的热——而这热,又使他重新认识,便是那小小生命的活跃和存在的证据,于是他望着,非常难过的伤起心。但不久,终因了无法可救的事实——就是他绝对养不活一个小孩子,他用力把这感觉弄模糊去,便故意的这样说:“这不是活的,更不是婴孩,只是一件废物,一件废物,如同公认做无用的腐朽的木头……”然而这设想,却不曾抹杀了他的感动,反把他对于许多人都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怒的仇视。他又想到,什么人都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

不自觉的,他走到堤上了。那凉亭,矮矮的,象是一只爬伏着的什么巨大的野兽;树影显然就是鬼魅,而且摇摇荡荡的在活动……四周围是一片无声的,不可测的,无涯际的黑暗。这些景象,使他想,不正象为他自己­干­坏事而安排着的么?

他便狠起心,把自己认做惯于杀人的一个刽子手,以及终生都在做恶事的那种坏人,去增加他必得去做的那种事的勇气。他喘着气走近了堤边。

于是,他用了力,那婴孩就在这­阴­霸欲雨的空气里特别的哭了起来,而同时,接着,河水便响起被击的飞溅的声浪。

随着一切又都是沉寂。

“第三个……”这思想像一条蛇,咬着,刺刺的通过了他全个的脑。

他又冷笑着,嘲讽的叫:“苦人自然只能­干­坏事的!”

他好象发疯了,张开发烧和泪光的眼,狠狠的,看定那河水——河水依旧寂寂的流着。

黑暗里没有一个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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