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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司马入幕

但是,在熙宁五年九月中旬,最值得注意的事情,也许是九月十二日司马梦求等人如约拜访石越。

接到司马梦求等人名帖的石越,亲自迎到大门外,把四人直接引到花园设宴接待,这让吴从龙和范翔简直受宠若惊,连陈良都为之动容。

毕竟石越的名声,如日中天,完全可以和王安石、苏轼相提并论。

石越赐邸的花园,此时和之前又有不同,因为觉得石安夫­妇­忙不过来,他又请了几个家丁和花仆帮忙。

这家丁是唐甘南亲自帮他选的,而花仆却是冯京推荐的,因此花园虽然不大,却也是静中有韵,一股引来的活水,从石眼中涓涓冒出,兼之绿草茸茸,石苔斑斑,竟是颇有山野之妙。

横塘曲桥之畔,一座翠亭,亭中自有桌椅酒菜,石越请众人坐了,自己这才坐了主位,潘照临则坐在他的旁边。

石越端起酒来,笑道:「久闻司马公子之名,久欲请教,不料今日得偿所愿,吴公子、范公子、陈公子亦皆是大宋英杰之士,今日相聚,必有教我,石越不才,在此先敬诸君一杯。」

众人连称不敢,举杯回敬。

待一杯酒尽,司马梦求奇道:「学生一向没没无名,石大人却是似乎早已知道学生一般,这中间缘故,学生愚昧,还请石大人解此迷津。」

石越笑道:「良材美质,断难自弃。司马公子在两淮江浙往来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称赞公子呢。」

他故意点到为止,却并不说明,又笑道:「以司马公子之能,必能有所教我,还盼不吝赐教。」

司马梦求不想石越如此开门见山,连忙说道:「学生见识愚钝,只怕让公子失望。」

石越叹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像我们这些人,整日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朝堂之上,坐谈议论,百姓之疾苦,谁能感同身受?

「上行下效,便是小县知县,真能深入民间者,亦寥寥可数,而敢于据实上报者,更是难有。

「《汴京新闻》号称能反映民间疾苦,可实则亦不过限于开封一府罢了。

「朝廷法令行于四方,纵有良吏执行,各地风俗人情不一,守令为求考功升迁,无不讳病忌医,这是人之常情,而最后吃亏的,是百姓与国家。

「我虽有亲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执行情况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脱不开身。司马公子是有心之人,还望能够直言无忌。」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

司马梦求起身行了一礼,正­色­说道:「石大人如此见识,实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学生便斗胆放肆直言,有不是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石越伸手说道:「但说无妨。」

司马梦求娓娓说道:「自熙宁二年,陛下召王相公入朝,主持变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谓变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输法》、《农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将法》等。其他细法,不计其数。

「而其中《青苗法》,本是争议极大,石大人改良之后,又多出三法:《青苗法》、《钱庄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时间,相继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争议未定,一法又出,本来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变样,更易招致反对。

「但平心而论,新法亦有可取者。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对一片,但学生这几年往来南北,终于发现其中之奥妙。

「原来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对很厉害,南方人却不甚反对。」

石越和潘照临听到这话,不由愕然,三年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对石越说过有这样的事情。

石越想了一回,没有明白为什么南方人反对不厉害,而北方人反对得厉害,当下便问道:「这是为何?」

司马梦求叹道:「因为南方与北方,情势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

「实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只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注二十三〉,百姓反而觉得方便。

「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穷苦,本来就出不起免役钱,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户征收,原本不须服役的客户〈注二十四〉与四等、五等户、单丁户、女户,都因此要交一半的助役钱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注二十五〉,使贫者更贫,雪上加霜,而国库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穷的百姓,很受免役法之害。

「特别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说是为荒年、灾年备灾的,实际上年年征收,几乎已变成常赋,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

「如此深害百姓,南方还好,北方百姓则实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户、客户、四等、五等户特多,故此天下沸腾。

「并且,新法实施以来,北方有些百姓甚至不愿意种桑养牛,因为家里有桑树、有牛,就被视为富户。

「免役钱就要多出,一岁所得,不如税钱为多,以致入不敷出。

「但是在北方而论,比贫困之家反对更强烈的,是一等户和官户,很多官户本来免役,现在同样要交免役钱,自然是不愿意的;而一等户,则是因为他们出钱最多,便又更加不愿。

「尤其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利益纠缠,自然颇惑人心,所以真要说为贫困百姓吁请的,倒不见得有几个,否则也不必全盘攻击《免役法》,只须改良助役法便可。

「如果平心而论,对于南方人而言,则《免役法》至少不是什么坏法,对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减少四等、五等户和客户的助役钱和免役宽剩钱,那么它纵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听到此言,想到自己之前在心里一直单纯地认为《免役法》扰民,甚至想过要联合旧党狙击此法,心里不由一阵惭愧。

石越长叹道:「非纯父,他人不能为我言此。」旋又想起苏轼本来反对《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后,就慢慢没有听到他反对的声音了,而韩琦在河北,则对免役法恨之入骨,其中缘由,他终于算是完全明白。

潘照临听到这里,见司马梦求如此通达上下情弊,也有点自叹不如。

司马梦求继续说道:「又如保甲、保马二法,推行皆在黄河以北,黄河以南对此二法闻所未闻,更无害可言。而《青苗法》推行得当之处,百姓颇得其利。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农田水利法》。」

这话说出来,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这怎么可能?」陈良一句话,问出大家的心声。

「怎么不可能?地方官吏为了邀功,乱开沟渠,胡修乱造,虚报数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钱,虽然利息甚低,却始终是要还的。

「何况江浙两淮,要修水利,就应当统一规划,才能见其利,各县乱修一气,又有何用处?」

这话问得陈良哑口无言。

石越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朝廷已经知道了,往后会派专员去江浙两淮督修水利。」

司马梦求又继续说道:「石公子改良青苗法,虽然是善法,情弊减少许多,但也并非全无弊端。

「一则如非大县,一县只有一个钱庄,而钱庄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户豪室,断无这许多本金。

「而富户豪室也有不良之人,宁可钱庄开不成,自己偷偷放高利贷。

「要抑制这种情况,一是靠地方官员的­干­才,一面打击高利贷,一面让县中富户联合出资办钱庄;二是由外地请来大商大贩兴办钱庄,让本地的富户无利可图。

「但这种事情,在富裕的地方或施行良好,在穷困之处,却全靠地方官的能力。其一是仅靠青苗钱收息那一点微利,如何能打动富商开办钱庄?何况越是穷的地方,钱庄借贷出去的风险也越高。其二则是钱庄并不愿意借钱给那些极度贫困的农民,此事官府亦不能强迫。

「而合作社的推广又并不理想,结果最穷的人,依然还要去借高利贷。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摊上一个好的地方官,则一切都好,若是地方官平庸无才,那么只能说聊胜于无。」

石越默然良久,才说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只怕更加复杂。」

不料司马梦求却笑道:「那却未必。」

「为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穷。」

「北方虽穷,但北方也有有利之处。

「一是北方人情淳朴,欠钱不还之事要少,风险自然小得多。

「二是青苗钱利息低,北方三等户以下,都愿意借,甚至客户也愿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利润反比南方高。

「三是因为钱庄收息多少,始终是考核地方官政绩的重要一条,地方官员也很主动地把那些富户召集起来,合伙开钱庄。而地方官为了从钱庄中多收息,又会允许这些钱庄借钱给商人牟利,从中抽取税金,当作青苗税钱缴纳,当成自己的政绩。所以北方实际上并不比南方执行困难。

「钱庄自开办以来,借钱给商人为本,然后谋利,这种事情地不分南北,各处都有。依学生看来,亦是有利有弊。

「其利则是钱庄利润变大,商人愿意开设,有利于《青苗法》之推广;其弊是学生担心这些钱庄本金有限,最后反而没有钱借出做青苗钱。

「这种事情,在某些地方已经发生,但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钱庄则只要有利可图便可,根本不顾穷人借不到钱。

「《青苗法》因此名存实亡,生产需要资金的农民,还是不得不去借高利贷,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静,玄机便在于此。不过以学生所见,这样的事情现在还只是少数地方的现象。」

「然则,纯父可有何良策?」

石越虽然觉得资本追求最大利润根本是正常现象,但是青苗法积极的一面如果断送,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让太多农民破产,而社会工业化程度又无法容纳这么多劳动力,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引发社会的动乱。

从这个意义上讲,石越希望青苗法能够切切实实解决农民的一些问题。

但是让民间资本有效地流入农业生产当中,这个难题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司马梦求苦笑道:「我又能有何良策可言,本来越是穷县越是需要青苗钱,可在某些地方,结果却是越是穷县钱庄越是不愿意借出青苗钱,反倒是富县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真要解决,还得靠地方官吏的良心与能力。或者在钱庄法增加一条,农民满足贷款条件而钱庄不放贷者,可以向官府申诉求助!

「不过依学生来看,这些都是细节,实则王相公变法的路子,整个就走错了,这完全是一个死连环。

「王相公变法便真能成功,财政岁入真能大增,亦不足以解决大宋的问题。」

他这话实在是惊世骇俗之论,就算是石越,也不曾对王安石变法全盘否定。

不过,石越对于司马梦求的建议,也不敢断然下结论,金融方面的事情,石越并不是行家里手,这样的一条条令加进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暂时难以评估。

「那么纯父的高见是?」

石越和潘照临对望一眼,并不急着说出自己的看法。

司马梦求慨然说道:「大宋之弊,在于冗官冗兵。要解决二者,首先就要澄清吏治,不澄清吏治,消除冗官,就不足以宽养民力,不能宽养民力,就不能厚培国本,不能厚培国本,就不足以显耀武功。王相公变法,背道而驰,焉能成其大道?」

这个道理,石越和潘照临,甚至苏轼、范纯仁都曾看到,也不算稀奇。

当下石越问道:「我观王相公变法,虽然重开源不重节流,重法令不重人事,颇有不如人意处,但似乎还不足以言背道而驰?何况王相公执政以来,亦曾力求消除冗兵,亦不能谓其见不及此。」

司马梦求淡淡一笑,说道:「我当为石大人一一言之。」

「王相公削减禁军,自是事实,然而西北军费所需,数以亿万计,此处削减所得,彼处十倍花掉,又何足道?

「而冗官之势,四年以来,愈演愈烈。

「如嘉佑年间,推恩者数十人,治平间三百人,而如今则四、五百人。官员们一个个求田问舍,为子孙谋,谁来谋国?

「王相公立置将法,每将下面各有部队将、训练官一、二十人,诸州又自有总管、钤辖、都监、监押,设官重复,平增冗官又是数以百计;为推行新法,诸路增置提举官凡四十余人,各自开府又衙,费用又增。〈编按:总管、钤辖、都监、监押都是地方武官。〉」又国初供奉三班〈注二十六〉不过三百人,天禧间增至四千二百多,现在则达一万一千多。景德年间大夫之官不过三十九人,如今达二百三十,增加七倍。

「朝奉郎以上景德年间不过一百六十五人,现在是六百九十五,五倍于彼时。承议郎由一百二十七人增至三百六十九人,奉议郎由一百四十八人增至四百三十一人,冗官之势,有增无减。

「而朝廷厚待士大夫,各项赏赐,曾无止尽。便是王相公再能理财,所得亦不足以偿所出……」

司马梦求把这些数字一一说来,如数家珍,显是平时非常留心。

吴从龙等人不知端详,倒也罢了,石越和潘照临却听来惊心。

宋代一个官员能享受什么样的待遇,石越是亲身体会的。俸银之外,有春衣、绫、绵、冬绢及粟,还有随身仆人的衣粮,还有薪、蒿、炭、盐,还有所谓的「增给」、「赡家钱」、「马钱」、「茶酒厨料」……名目繁多,连石越自己都记不过来。〈编按:赡家钱即为养家钱。〉每年郊天,皇上生日,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生日,更是各有恩赐。国家从百姓那里聚敛来的钱财,就这么被所谓的「百官」们吸取了很大一部分。〈编按:郊天,即在郊外祭天。〉当然不能说这些冗官是王安石的过错,但是王安石变法,完全没有抑制冗官的增长,却也是事实。

司马梦求顿了顿,又说道:「本朝苛税,七倍于唐,百姓之苦,谁人知之?天下之财输于京师,而地方不能自留钱财用于建设。朝廷养兵养官之费,占岁入十分之九。不除冗官冗兵,又谈什么宽养民力,谈什么厚培国本?如今国家之事,乱无头绪,立即仓促用兵,更是急功近利之极。」

说到这里,石越算是明白了司马梦求的大概思路。

此人虽然算是才华出众,对国事有着深刻的见解,但同样是那个时代的人物,他的见识,不过是以范仲淹的见解为基础。

石越和潘照临对望一眼,就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不由莞尔。

除冗官,冗官是那么好除的吗?

王安石未必是见不及此,很可能是范仲淹的失败,给了他深刻的教训,他不愿意一个人挑战整个官僚阶层罢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真是想要解决大宋的问题,这个顽疾,石越不能不面对!

「总有一天,我要面对这个问题的。」

不过历史在这个问题上,给石越的经验却并不多。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不是现在他要面对的。

他笑着中止了司马梦求的话题:「事有轻重、缓急,很多事情,虽然按理要那么做,可是真正实行起来,却需要多走一点弯路,才能达到最后的目的。你可明白?」

司马梦求本来正想继续说自己对冗官的看法,提出一揽子强硬措施消除冗官,听到石越不轻不重这么一说,不由呆了。

司马梦求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试图理解石越的意思。

一直听着司马梦求说话的范翔,这时却微微笑道:「石大人,您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石越笑着看了这个青年一眼:「哦?」

「我们要去一个地方,面前有巨石挡道,仓促间不能踢开。这时候花点时间去准备工具,召集人手,一起来搬开巨石,比起用莽夫之勇,一味蛮­干­,要有用得多。」范翔打了另一个比喻。

「哈哈……仲麟真是聪明之人。」石越笑道。

司马梦求豁然明白,抱拳说道:「学生受教了。」

陈良在旁边补充道:「如果在准备工具的同时,行有余力,还可造一架马车,这样在搬开巨石之后,可以加快上路,把时间补回来。」

石越微微点头,「正是如此。」又对司马梦求说道:「冗官冗兵,仓促间难以解决。之前多做些有益于大宋的事情,待到时机成熟,再去动它们不迟。

「纯父多有­干­才,须能耐下心来,静待时机。当今天子圣明,英杰之士,正是大有为之时。」

司马梦求点头称是。

严肃的话题既然说得差不多了,当下众人就慢慢放开。

司马梦求喜欢说些他游历各地时所见的风俗习惯、地方民情、官吏贤愚之类,和潘照临倒是颇有共同话题。

而吴从龙等人显然去过的地方不多,吴从龙对秦汉晋唐以来的官制礼仪,显见非常熟悉,常能引经据典,说上一番,不过他为人方正拘礼,和范翔恰好­性­情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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