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开话题,飞天终于自在了一些,放松躺在爱人的臂弯里,「大概吧……」
那天的事情,想起来像是隔了一个漫长的轮回。或许因为现在过得很幸福,所以想起当时,只觉得那些都有些模糊。
那时……集齐了杨行云的魂魄,辉月在神殿要施展秘术,连星华都不能进来,只有平舟在侧。
「飞天,你可想好了?」平舟沉着地问一句。
飞天深深点头,举起手来,衣袖滑下去,露出光滑消瘦的手腕。
「一半的热血,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半?一半算得了什么?如果可以换回行云,全身所有的血都流干,也不算什么。
飞天嘴角微微扬起,脸上并无愁容,「有你和辉月在,绝不会有什么万一。就是有,也会变没有,不是吗?」
辉月眉眼上像笼着薄薄的银光,一直沉默着,双盈剑上那一缕缈缈的影子,被他的手掌吸了过去。
飞天的眼光那样专注,似乎全副神魂都要从眼中挣出,跟着那影子一起去。
辉月的掌心中聚了一团光,微茫而朦胧。那光渐渐变强,平舟轻轻咳了一声,飞天如梦初醒,双盈剑横过来,划开自己的手腕。
殷红的血如泉水般涌出来,沿着玉白的手腕淌下,滴落在案上的一具鼎中。
那鼎也是奇怪,血滴了进去立即被鼎壁吸没,好像那不是一樽玉器而是一块海绵。
飞天的眼光缠绵而热切地注视着辉月掌中的光茫,眉目舒展的样子像是置身天堂。
手上伤处根本也不觉得痛楚,热血正汩汩地流出身体,他却觉得满心喜欢,心跳极轻快,像是长了翅膀,就要离体飞起来。
辉月看看飞天,又低头注视玉鼎,手掌翻过来,掌心的光团慢慢坠落,没入鼎中。
一团绯红的光晕从鼎口释了出来,飞天的血流得很快,从鼎开始发光起,便不再被鼎壁吸没。
晶莹的玉鼎从外看去,暗红渐渐充满升高,飞天脸色褪得惨白一片,嘴唇渐呈现出一抹骇人的青紫。
平舟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辉月目光一扫,温雅的眸光中全是冷冷的肃然,平舟心中打个突,咬牙又缩回手来。
飞天身形摇摇欲坠,右手已经持不住剑,双盈银光轻闪落在地下,飞天恍然不觉。他头微微向前伸,要去看那鼎中积聚了多少鲜血。
眼前陡然一黑,他头直向下沉去。
平舟一把扣住他腰,将他抱住,看着仍涓涓流血的手腕,忍不住说:「够了吗?可以了吗?」
辉月轻轻点头,平舟一手抚上飞天的手腕,流血立时便被止住。
飞天脸如白纸,银发胡乱地披了一身,呼吸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
平舟一手从他背心源源不绝输送灵力进去,轻声问:「还需要多久?」
辉月挥手布下结界,「你好好照顾他……」
平舟点点头,将飞天横抱着走了出去。
辉月轻轻吁了口气,转回头来看那静静地,腥香满溢的一鼎血。
「你愿为了他放弃一切,他又愿为了你不要性命舍掉所有……」辉月手轻轻抬了起来,点点流光横飞曼舞,「你们还真是……天生的一对。」他手掌轻轻平推,闪烁的流光落进玉鼎中去。
***
飞天在一团混沌的黑暗中*索前行,眼前有一团隐隐的光亮,可是无论怎么走,始终无法靠近。
这是要去哪里?
模糊地想起来,呵,是了,他要去找行云啊。行云呢?行云在哪里?他……
行云死了。
心里蓦然尖痛,飞天猛然睁开了眼睛。杂乱无章的往事乱纷纷向眼前涌来,他翻身坐起,只觉得喉头干痛如火灼,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舞。
不,行云不会死。已经集齐了他的魂魄,有辉月在,有平舟……行云不会死!他撑着床边想站起来,刚刚站起便又无力地倒回去,胸口起伏剧烈,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脚步声细碎,有人走进殿来。飞天呼吸急促,先闻到了一点淡淡的甜香,像是桂花酥糖粥的味道,可是要淡雅许多,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奇异而亲近的香味。
飞天调息两口,找回些力气。起来,一定要起身,行云如何了?辉月他……
飞天睁大的眼睛,与一个人的目光正正对上。
那人端着托盘,盘中有一碗甜粥,正散发着淡而诱人的香气。
飞天嘴唇发抖,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起来,想抓住些什么。疼痛,苦难,惶恐,相思……种种错乱的情绪交错袭来,最后只化成两个字。
「行……行云!」
那白衣的少年点头微笑,「飞天。」
托盘被打翻,粥碗落在坚硬的地上打碎,粥泼了一地,甜香的味道满空弥漫起来。
飞天紧紧抱住怀中人,止不住地抖,忍不了的泪,话语全部失声,什么也说不出。
行云叹息着,紧紧回抱着他。
「我没事,没事。我现在好好的,你看我是活生生的,好端端的。」杨行云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一句话,拍着飞天的背脊轻声安抚,细碎的吻落在他的面颊上和鬓发边。
他吓坏了……将他吓坏了……
「对不起,对不起……以后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是我对不住你,若是我早一些到;若是我们不分开,我们一起去;若是我没让你一个去,你不会……」
「嘘,静一静,飞天,静下来。我没事,你看,我没有事。」
「对不起,行云,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
「好了,别说了。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才真。你吃了多少苦……」杨行云轻轻握住他一缕泛着银光的白发,心中痛得揪了起来。「我都知道……」
飞天的身体慢慢暖热起来,定一定神,低声说:「行云,我不能没有你……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傻,轻易得到的东西从不珍惜,却要到失去时才知道可贵。」
杨行云在飞天唇边轻轻印下一吻,「你哪有不珍惜我?从我们再见面以来,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
「飞天,你知道吗?我在那高台上坠下的时候,心中只想着,若我死了,你怎么办?谁来陪伴你,谁来照料你?我真的不惧死,可是……想到要和你永诀,心真的要裂作碎片一样地痛。」
带着痛楚的声音,渐渐不闻。
两个人相抱着坐在寝殿的地下,手臂环得那样紧,似乎要把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却不再说一句话。
呼吸,心跳,似乎每根血脉都是通着的。是了,是通的。
行云的体内有他的血……行云也曾经紧紧附在他的剑上,藏在他的心中。这难道还不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吗?
太多的苦难波折,这一刻的静静相拥,珍贵得两人都不肯将手稍松一松。
杨行云轻轻执起飞天一只手,瘦骨嶙峋,肌肤似张苍白的薄绢一样裹着指骨,血脉的颜色都浅淡凹陷着。
这段不知道该说是生离还是死别的日子,飞天以惊人的速度消减憔悴下去。他只有一魂相随,似明非明,似梦非梦。
最后那一剑,那一剑……
若不是双盈剑的力量突然贯盈,飞天得以执剑而挡,飞天早就已经……
突如其来的心慌,要失去飞天的念头像一条毒蛇,咬一口,就足以致命。
看着飞天的他,是如此心情。那么,看着他死去的飞天,心中会痛到何等的地步。
杨行云轻轻吻着飞天的指尖,带着淡淡的血的腥香。曾经的伤痛,失落,痛苦……一瞬间,都被滤去了,隔远了。
「想什么呢?」
飞天回过神来,摇摇头,笑着说:「没什么……几更了?」
「快四更天了。」
「早些睡吧……」
***
一早先睁开眼的反而是杨行云。虽然连日赶路,可是依然在凌晨时就醒了过来。
飞天还睡得很沉,枕着他一条手臂,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静静合着,肌肤像剔透的水晶,枕上青丝与银发纠缠一气,杨行云带着满足的笑意,在他唇角轻吻了一下,开始耐心地拆解头发。
等他拥被坐起身来,飞天才动了一动,呢喃着说:「什么……时候了?」
「还早呢,你多睡会儿。」
飞天唔唔有声,懒懒翻了个身,并没有真正醒来。
行云悄悄下床,穿起衣裳。窗上很亮,多半是天气晴好。
推窗却是清冷的风拂面而来,外头一片银白。
呵,下雪了。
杨行云推开门,欣喜地捧了一把雪,呵出的白气转眼消散,袅袅如烟如雾。雪还没停,纷纷扬扬遮天盖地,像一个迷离的梦境。
「飞天,下雪了,快起来看!」
「唔……」飞天撑着睁开眼,拉过皮裘披上,睡意惺忪的找鞋子,却冷不防被杨行云拦腰抱起,大步走到门外。冷风吹到脸上,精神为之一振。
「小懒猪,你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还是轻飘飘的不长肉。」他笑着说,飞天冲他扮鬼脸,转过头去,着迷地看着漫天飞雪。
杨行云兴起,笑着说:「来,我给你看好看的!」
飞天不解,「什么?」
「我的翎羽啊,又生出来了。飞天,我的翎羽回来了,你知道吗?」
飞天眼睛一亮,「那可真……」
杨行云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你还记得我们族中的那个俗例吗?」
俗例?飞天想了想,难道是那个……
「飞天……」行云的脸上生起薄薄的一层红晕,「你看着……」
杨行云将他放在椅上,缓缓走进雪地,卸下衣裳,雪白的身体站在纷飞的大雪中,像是玉雕冰琢的一般。
飞天忽然觉得眼前一花,哪还有杨行云。
一圈薄薄的金色光晕,随即化作耀眼的光团。一只引颈傲然,长尾流金的孔雀立在雪中,目如秋水,美丽难言。
「行……云……」飞天声音发颤,却不是为了看到异象而受到惊吓。
记得初遇凤林,记得他说……羽族之人,只会给真心所爱之人看到原身。
飞天轻轻踏前一步,手慢慢抬起,雪花穿过指隙而流落,一双*的脚踩着晶莹冰雪,他全然不觉寒气侵人。
光芒闪烁中,金羽褪去,雪地上还是站着那美丽的男子,清丽如画,神采飞扬,脸上带着如醉的晕红,向飞天微笑。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飞天如梦初醒,脱下长衣为他披上,紧紧拥他入怀。
「不冷吗?」
「冷啊……可是,你会给我温暖,不是吗?」
飞天连连点头,喉头梗住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雪阻隔重帘,远远地,有一人立在花墙下,看着这动人的一幕。
花如雪,泪如雪,雪如梦。梦,也终是能成真的……是吗?
风隐隐吹来那两人的低语。
「行云,你陪我回家乡好吗?我听说,我的家乡……在一个叫隐龙的地方……那里有白江紫海,清溪流泉……」
「好……」
那两个人相倚偎着走远,大雪越下越紧。
墙下那人,幽幽叹了口气。
前尘如雪,旧恨如梦。梦终有醒时,回首处,却已惘然。
却不知是庄生梦蝶,还是蝶化庄生?大梦一场,不如含笑且偷半日闲。
─全文完
寻觅
隐龙
紫花的海,铺天盖地,淹没了所有的绿色。风吹起碎的花瓣像是飘起了淡香的雪。
这是一片紫色的香雪海。白江紫海,隐龙于泉。传说中已经灭亡的龙族隐身的地方,原来紫海并不是湖泊,不是江河。它是一片紫色的花海。
飞天微笑着说:「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杨行云握着他手,微笑不语。
隐龙谷的入口,是在水的下面。一面湖水。
两个人手挽手慢慢步入水中。
水漫到胸口,飞天转头看看,杨行云向他淡淡一笑。什么话也不用说,彼此心里在想什么,全都明白。
两个人一起潜进湖水中去。
飞天眼睛在水中睁着,一草一叶看得清清楚楚。
杨行云是半眯着眼的,美丽的面容在水下看起来有些奇异的脆弱感。长长的睫毛在水中根根分明。脸色是极柔软的白,被水波的碧色浸得像是要融化一样。
飞天一手抱着他的腰,唇贴上去渡气给他,身子向下潜,在一团昏黑的暗河中逆流而上,去寻那隐隐的,不灭的光亮。
***
「喀喇」一声轻响,湿淋淋地从水里冒出头来,飞天攀缘上岸,回手将杨行云也拉了上来。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先看杨行云的状况。
杨行云睁开眼睛,有些水光迷离地看着四周。飞天轻按他的腕脉,还好,没有什么。
行云的身体没完全恢复,飞天时时处处都在小心。
行云站起身来,「这是……」
「隐龙谷。」飞天神秘地一笑,「欢迎你到我的家乡来。」
青山隐隐,绿树郁郁,碧水似明镜,风动长草轻。行云有些迷惑地看着虚幻般的美丽景色。只有在少时的梦中才出现过的美丽景色。
这样一片美丽得让人心神俱醉的溪谷。
一片绿茫茫长草的平阔谷地,间中点缀着像晶莹露珠的小小湖泊。
近处一株开满白花的树枝杈低垂,像是被那重重堆雪压弯了腰肢,轻风过处,粉飞蝶舞一样的乱花纷纷扬扬,迷乱人眼。
「走吧。」飞天走在前头。
虽然从小就流落他方,但是每一个龙族的后裔,都不会全然遗忘他的出生之地。飞天一点一点,终于全部想起来。这里汇集着天地的灵气,孕育了他,包容着他们一族。
走不多远便听到水声潺潺,参天的古树下,一眼泉水汩汩流淌。岩石上生满了青苔,幽绿葱葱。
看到杨行云注视那眼泉,飞天微微一笑,「这是第一泉。入谷必经的一共是十八眼泉,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隐龙最多的就是水,泉、溪、池、湖、河、飞瀑、细流……形形*的水,颜色、气息、形态全不同。
「世上能有的水,这里都有。刚烈的、温柔的,涓涓细流、惊涛骇浪……天映水,水映天。青山、绿树、白草、黄叶、红花、雪峰、蓝天……
「水像明镜一样,所有的美丽都成了双份的,让人觉得……在世上,一双眼就是为了可以看到这样的美丽而生。」
长草在脚步的起落间发出簌簌的声响,空气中是清冽的香气,却分不清是什么的香。是花香、草香、水香……还是风本身的味道。
让人迷惑着,真的有这样的一处山谷?还是强烈的想念造成了幻觉?
杨行云懒懒靠着树坐下,「不用急,这么美的风景,多停一会儿再走。」
飞天宠溺地笑,「好。」飞天拿水袋装了水给他喝,行云倦倦地合上眼睛,靠着树假寐。飞天坐在一边,时而偷看着他。
天色渐渐地暗了,夕阳最后最红的一抹胭色抹遍了眼帘,所有的一切都涂上了金红色。
杨行云美玉般的脸庞像是半透明的琉璃,朱唇雪肤,美丽得像一个梦境。飞天俯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杨行云没有动弹,似乎已经睡着。但是唇角慢慢弯起,露出一个恬淡而幸福的笑意。
夕阳沉入西面的山群中,大地一片苍茫的暮色,深蓝的天幕上有一点一点的明星,似破碎宝石一样有着美丽遥远而冷漠的光。
行云忽然伸过手来,勾着飞天的脖颈将他拉着躺倒在长草里。淡淡月光下的草垫中,两个人的身影隐隐缠绵在一起。
空气中有花草的香气,水的芬芳,夜的温柔,清风的和暖。
「飞飞……」
「唔?」
接着是轻笑的声音,长草窸窣作响,亲吻的动静,肌肤相触,柔腻缠绵。
过了良久,一切静止下来。飞天细细喘息着躺在长草上,杨行云伏在他胸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流连啄吻。
「这里好吗?」
「很好啊……」杨行云懒洋洋地,有着欢爱后的慵懒。
「你喜欢就好,」飞天慢慢理顺他的头发,「我们住下来,你好好调养身体,我每天做饭菜给你吃,只要你不嫌烦闷……」
「笨蛋……」行云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轻笑着说:「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会烦的。」
「行云,我觉得我像是在一场梦里……」行云一笑,低下头捧着他的脸庞,深深吻了下去。远近的水声与虫鸣,织就一首亘古便有的情歌,宛转隽永,永不停歇。
──戏梦番外.隐龙完
戏梦(下) 银雪 卫风
漫天飞雪,不见归途,不见来处。
杨行云往手上呵了一口气,温暖还没有到达手心,就变成了白茫茫的寒霜。
他回头看一眼飞天。
飞天只穿了一件白绸的单衣,广袖敞领,银发雪肤,在纷纷扬扬的漫天飞雪中,浑不似真人。寒风吹得他银发白衣尽向后去,飘摆鼓荡,猎猎有声。
「真的……」杨行云挽着他手,「可行便行,不可行不可勉力为之,你现在的身体不比从前。」
飞天向他淡淡一笑,「你给我看了你的原身……可你却没看过我的。」
杨行云微微一怔,接着脸上一红,飞天微笑着放开他手,迈步前行。
隐龙的白江紫海,在苍茫的大雪中,看不到边际分不出天地。天也是一片苍野,地也是一片银霜。
雪片似玉蝶一样纷纷蒙蒙乱扑人面,打得人睁不开眼。
杨行云紧赶了几步,跟在飞天的身后。
一千年的时光。千年一轮的祭舞。
飞天抬起手来,雪片落在掌心,六瓣的奇花,盛开在寒风之中,冷冽绝艳。
这曾经是龙族最畏惧的寒冬,没有生机的,绝望的雪月。整个隐龙谷内找不到一滴水。
脚下的土地因为冰雪而紧硬光滑,雪花落在地上,被狂风卷得起了破碎的涡漩。
衣带当风,银发狂舞。飞天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举袖轻扬,脚尖踏上已经成了一条冰练的白江。
茫茫的江面已经冻成明镜般的坚冰,厚厚的雪被向四周清扫,露出当中一块空的圆场,飞天正一步一步朝那无雪的冰面走过去。
两旁是肃立的族人,俱着素衣,披发赤脚。
飞天停了下来,除下脚上的单鞋,赤脚踏上冰面。
严冬如此酷寒,又如此洁净。空中什么气味也没有,天地间只有风声。他抬眼远望,除了苍茫雪原,没有半分杂色,一丝丝杂念都被荡涤吹净,眼中一片明澄,心中宁定安详。
巨大的祭鼓上,站立着垂髫童子,一旁身着素衣的龙女,手中捧着玉盏铭器。
远远看去,冰上那白衣银发之人恍若一枝幽草,似乎风再大些,就要将他从中摧折,雪再大些,又要吹碎了那一叶单薄。
圆的空场,冰面之上零星散布的玉鼎。袅袅的青烟来不及成形,便被风吹得了无痕迹。
祭鼓响了一声,沉闷得像是远古梦境传来的声音。鼓声敲回多少旧梦前尘,多少豪情壮志。
大风呼啸而过,似奔马惊雷,来了又去,往返在失落的时光中。
祭鼓又响了一声,似金石敲击作响,似苍海涛声泛耳。
飞天伸展着身体,手臂上举。狂风卷着碎雪珠沫撩乱袭人,雪霰霏霏,薄雾轻烟。
那是一幕尘世间的仙景,是红尘上的氤氲浮生。在那一片迷朦中的人影,指若玉剑,银发流光。
杨行云远远地看着。第三声祭鼓响过,所有的龙族族人全部单膝着地,仰面向天。
轻烟一阵浓一阵浅地掠过,似梦境交迭,冰上的人影隐隐迭迭,若近实远。
飞天足尖点地,飞身跃上了祭鼓。乱飞的银发遮住面容,剑眉锋锐,目似寒水,闪烁晶亮的眼神,像是昨夜星辰。
一片寂静中,飞天踏响了足下的鼓面。
远远的,一片祭铃声响。
苍茫得看不见的山巅,遥遥有钟声相应。广袖飘荡,流绎过雪与风共舞的虚空。
这是一场遗世而独立的祭舞,这是一句龙族人齐心吟颂的誓言。
这是一竿孤立在雪中的竹,这是一枝不惧劲风的幽草。
向天,问天。扬天,回天。
坚定不移的鼓声在玉足起落间响起。一响再一响,声声敲在人心上,远远相应的钟声,清亮而不尖嚣,带着一丝犹疑迷惑的脆铃声响,低低地在这两种声息间徘徊。
大雪纷纷,在祭鼓上盘旋乱舞的碎雪,像在雪中跳动的精灵,似嬉戏,似宣泄,起落的脚步,规律的鼓声,一下接一下。
钟声渐渐跟进,声声相和,丝丝入扣。
脆铃的声响却渐渐淡去。只有些微的断续的声音,在钟鼓齐鸣的时刻,静静地相和。似是终于找到了方向,驱散了愁云。
鼓声一顿,钟声渐消,脆铃声寂。
有一把嘶哑的声音,慢慢唱着古老的歌谣。那些古朴的字句,诉说的是往日的荣光,还是曾经的血泪?是盛世华章,还是乱世纷纭?
在大风中若断若续的祭谣,正如龙族上下数千年历程。
飞天慢慢回身,扬袖。在风雪中疑真似幻的身影,陡然旋转急跃。
祭钟声催,远钟繁急,脆铃响成一片。
广袖散漫如失去方向的玉蝶,银发狂舞。
祭鼓在他的脚下响起,一声一声,传响四方;白江,紫海,离泉,这一片山,这一片天。祭鼓响起,声声不绝。那是所有龙族人注目之处。
苍龙是如此骄傲,黄龙邀游九天云上,银龙带着最神秘的不可捉*的微光,青龙入水,木龙吐焰……
曾经辉煌灿烂的岁月,多少叱咤风云的豪杰。在疾风骇雪中舞蹈,在沉寂已久的天地间击响陈鼓。
那舞动的,不止是飞天;那响彻天际的,也不止是鼓声。
细细的,低低的,人声响起。浅淡的吟声,古老的韵律,舒缓的节奏。在鼓声、钟声、铃声中,由低而高,由远至近一般,由模糊而渐渐清晰,由零散而归于整齐。
那一束清音从梦中唱响,从沉寂中萌生。
像是蛰伏已久的巨龙,渐渐醒来,像被重新点亮的眼睛,再去看遍世情。
远山欲共人语,北风似刀割碎过往般呼啸。落雪低徊,有一些什么,正自远处慢慢归来。鼓声敲去旧尘,钟声探向远路。
啊,呀,那些从心底深处唱响的声音,一时俱发,歌遍远山苍天。
狂风扫荡落雪,明彻的冰面倒映出那翩飞的人影。衣如雪,发如雪,人如雪。
六瓣的奇花,在隆冬盛放。灰茫的天际,万点莹白舞动。
冰上落不住雪,稀疏的莹白被风扫起,卷舞难停。
人声吟唱着古老的字句,飞天仰面向天。雪片轻盈地横飞过来,无声地落在面上发上衣上,沾在眼睫,凝挂于唇。落了,散了,又重飞,重聚。
空中已经望不见什么,只有重重的雪,冷冷的风。
宛转徘徊的人声,越来越响,越聚越齐。
想挣脱……想要挣脱一切的羁绊。
飞天张开了口,喉间清亮的吟声盘旋而上,像是九转神龙邀游九天。脚下的舞步越来越急,已经到了不可能再繁疾的地步。
飞天身体突然腾跃而起,轻盈得像一线光,一缕风。白衣鼓满风势,像一只巨鸟。
忽然银光迸现,衣裳无声地碎裂,如落叶碎雪一样地飘散滑下。
一尾银龙清啸昂然,扶摇直上。
激荡的大风吹散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这一幕龙翔清晰如同闪电,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鼓声消失,钟声沉寂,人声却绵长不息。
天纵宽,海纵深。心如疾风,飞越长空。
——戏梦番外.银雪完
—全书完—
戏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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