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看着她,数秒时间,目光亦是忽近忽远,最后终究没有叫醒她,只让阿姨拿了一床绒毯过来,轻轻替她盖上了。
“先生……”
徐泊原微微摆了摆手,示意阿姨可以离开了,自己却在一侧的沙发上坐下。
夜渐渐的深了。
他有些无意识的伸出手去,绒毯下曲线起伏,他只将手放在她脚踝处,悄无知觉。
“他走了?”思晨的声音在宁静的夜中显得异常的平静,一如和缓的呼吸,很清醒。
其实是知道她在装睡的,徐泊原笑了笑,却答非所问的说:“阿喀琉斯之踵。”
阿喀琉斯之踵,每个人都会有的弱点。
思晨睁大了眼睛。
“阿喀琉斯之踵,你想起了什么?”徐泊原淡淡的问。
她还是想起了很多东西,有人,有事,有错过,有碎裂。可是阿喀琉斯倒下了,只是因为脚踝上的致命一击。
她放弃乔远川,终究是因为在心底,有些东西比爱情更重要吧。那样东西碎裂了,于是连爱情都放弃了。
“你呢?”思晨问他,他离自己这样近,他总是在微笑,眼神坦荡,成竹在胸,可其实徐泊原,是这样一个难以让人接近的人啊。
“每个人都有。”他松开手,依靠在沙发背上,低声说,“思晨,我又没有告诉过你,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唐思晨坐起来了。
他头一次对她说起工作以外的事。而在以前,哪怕是为了开导她,他随口说的话,也只是DAB。
“我并不是说你长得像她……其实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已经忘了。”徐泊原自嘲的笑了笑,“你们做事,都很坚持,不会回头。其实对女孩子来说,并不算什么好事。”
“可是……你一直很支持我。”思晨有些迟疑,“还是一直以来,我都理解错了?”
“我当然支持你。”徐泊原抚慰般拍拍她的肩膀,“梦想和热情,是最珍贵的东西,假若我有这样的能力,我愿意帮助喜欢的人去完成它。”
假若他有能力……这句话已经不再是空头支票,他已经可以去做很多事,可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找不到人去兑现这样的承诺。
记忆里那个女孩与他同校,华裔,黑色的短发,高且瘦,名字是叫做Mere。
在国外那间精英济济的学校里,男生无疑总是更有优势一些。然而当朋友说起同一专业的她时,从来都是自傲的语气里也带着数分敬佩。
其实徐泊原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一个女孩选择了GIS专业,随着一群男人去趟泥水、翻草地。后来想起来,这也算是一种无意识的男权主义吧。也正是这样若有若无的性别优越感,在认识之后,他们之间,总是冲突不断。
朋友会说起他们去冰川考察,每个人都要扛着仪器趟过雪水留过的河床。男生照顾仅有的女生,纷纷表示要背她们过去,旁人还有些犹豫的时候,唯有她爽利的脱了鞋,蹬蹬的就淌了过去。
他静静的听完,却转过头,对她改用中文说:“你以为你是欧美人的体质么?女孩趟冰水是一件很蠢的事。”
徐泊原知道这些,是因为他有一位大家闺秀的祖母,而他此刻看着她,眉心微皱,仿佛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她自然全不在意,抿了口柠檬,又喝一口酒,用不甚标准的中文说:“那又怎么样?”
他不喜欢和自己一样的年轻气盛和锋芒毕露,却又忍不住去关注她。
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矛盾,喜欢,却要用刺猬的方式表现出来。甚至于这样的情愫,要在很久之后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喜欢了呐。
徐泊原微笑着叹口气,听到唐思晨接了一句:“你的初恋吗?”
“没有初恋。其实什么都没有。”他的表情很平静,可是灯光掩不去眼角处极淡的皱纹,那里时光的藤蔓延展,“后来她爬冰川,遇到了雪崩,幸好人没事。那时DAB刚刚创业,我实在无法抽身去看她。”
思晨的眼神闪烁,仿佛预知了结局。
“再见的时候是两个月后。在医院,我朋友陪着她,Mere左腿截肢,不过她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难过。倒是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已经订婚了。”徐泊原缓缓的说,“我朋友放下手里的工作,陪了她整整两个月。安慰她,支持她,让她觉得即使两条腿都失去了,她的天地依然广阔。”
起居室安静了许久。
思晨第一次主动的握住了徐泊原的手,拿拇指的指腹轻轻的摸索着他的手背,一如他以前做的那样。
“这不是你的错。”
他微微一怔之后,带了淡笑继续说:“后来我才知道,原这么长的时间,是我一直若有若无的在刺激她,假如我早一些告诉她,我很欣赏她,也很喜欢她……那次冰川测量——原本不是她的工作,她是不是就不会去了呢?”
“所以……她是你的阿喀琉斯之踵?”
“不,她不是。”徐泊原的手轻轻往上一翻,直视她的双目,“以前觉得爱情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想自己在遇到你的时候,依然会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做,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思晨抿了抿唇,有些五味陈杂:“你是把我当做Mere么?”
“替身么?心理学上说,替身是一种补偿心理。我还不至于脆弱到了这种地步。”他顿了顿,简单的否认了,“我说你们像,是在你们身上看到同样的一种坚持,连经历都类似。可是这个世界上为理想折腰的人很多,并不是没有一个人,都会让我觉得心疼。”
“我以前说,你在我面前不用掩饰,哭或者笑,都可以。你想过没有呢?能在一个人面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并不是想让你为我做到。思晨,你应该为你自己,做到这件事。”
30
9 ...
思晨没有说话。沙发上随意的堆着一些文件,从她的角度,也能看到页脚徐泊原的签名辨字识人。徐泊原的笔锋暗敛而沉稳,不用对着灯光看,亦觉得力透纸背。她只是觉得难以想象,这个人刚才竟对她说了这样的往事。
说不惊讶,那是假的。尽管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可思晨对他要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这样熟悉……宛如温习了一遍自己的过往。
所以他才这样笃定么?因为所有的一切,这个男人都已经经历过了。
思晨有些抑制不住的好笑,假若有一天,乔远川遇到了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孩,他也会一样的去做吗?
她倔强,他就温和的包容她;她抗拒,他不急不躁的接近;她有自己的梦想,他什么都不说,眼神总是充满鼓励——
总要有一些人去教会他们如何的爱,哪怕最后被爱的,并不是最初的那个人。
而那个将来的乔远川,与自己一步之遥。
徐泊原起身拿了酒出来,思晨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初时入口并无多少感觉,后劲慢慢上来的时候,便有些抵不住了。
他的侧脸近在咫尺,专注的望着自己手中的酒杯,没人说话,时间静静的淌走。
“徐泊原,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人在昏昏沉沉的时候,是有勇气说出很多话,思晨身子前倾,认真的说,“每次见到你,我怎么可能不想起他呢?乔远川……他是你外甥啊……你们长得有多像……你自己不知道吗?”
徐泊原怔了怔,慢慢的饮完杯中的红酒,
“我要回去了,太晚了。”思晨喃喃的说,扶着沙发站起来,“你的手没事就好。”
他并没有阻拦她,只是略略抬眸,看了一眼时间,才淡淡的说:“很晚了。”
思晨立着不动,手臂环在胸前,抿紧了唇。
徐泊原忽然笑了,和一个喝醉的人讲道理是这世间最白费力气的事吧。他站起来,揉揉她的头发,到底还是叫了司机送她回去。
立在门口等车的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隔了许久,徐泊原静静的说:“你失望么?”
失望?就因为自己不是独一无二?
思晨仰头看着他,黑暗之中他的眼睛更加深邃,望不到底。
“没有。”她抚抚自己发红的脸颊,思绪有些抽离,“如果没有很多的期待,就不会有失望了吧?”
远处的灯光凌乱了彼此的神情。凝稠、叫人透不过气的黑色从徐泊原的双眸中一闪而逝,而他最终如常的替她拉上后座的门,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思晨坐在后座,觉得很不舒服。偏偏在深夜,明明道路通畅无阻,可司机还是开开停停,一顿一顿的,让思晨觉得有什么东西不断的泛上胸口。
“咦?”司机有些疑惑的望望后视镜,“唐小姐,你觉得有车子……在跟着我们么?”
思晨下意识的回头,暗夜中看不到什么,听到司机自言自语:“那辆车像是……”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急刹车。思晨只觉得腹腔所有的器官都被重重的往后一扯,酸味一直冲到了鼻子,也没顾车子没停稳,直接拉开车门,冲到路边呕吐起来。
世界失去了声音,图像也在颠倒,思晨扶着膝盖微微喘气,才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很久了。
树影窸窣,将斑驳的星斑印在彼此的身上。她不用回头,知道是他。
乔远川静静的递给她一瓶水,才转身走到那辆车边,俯身对司机说:“你回去吧。我送她就可以了。”
司机有些为难:“乔……”
乔远川却没有再理会,只是转身走到唐思晨身边,微笑:“我送你回去,开得稳一些,不会晕车。”
思晨依然蹲在地上,扬起了头看他,目光有些迷离,喃喃的说:“我不想坐车了。”
他摇头,“糖糖,你先起来。”
她突然把头埋在自己膝盖上,闷声说:“我不起来。”
究竟喝了多少酒呢?乔远川无声的凝视着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承认自己手足无措,却又莫名欣喜。她……到底还是坚持要离开的,哪怕此刻自己并没有资格,可以像以往一样强硬的逼着她去做任何事,包括拉着她离开徐泊原。
“我想走回去。”思晨蹲在地上,低着头的模样很可爱,就像是小孩子窝在角落,仔细的抓小蚂蚁,有种懵懵懂懂的专注。
乔远川也坐了下来,静悄悄的过了很久,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她也是晕车,直接就从出租车上跳下来,怎么劝都没用。他们牵着手,从城南,一直走到城北的海大。是夏夜,却不大闷热,凉风从交扣的指尖穿过。思晨抱怨说那双平底鞋磨脚,脱下来提在手里。他就背着她,她再背着画具,微微一抬头,她的发丝间有淡淡柔和的清香。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还想吐么?”乔远川伸过手,探了探思晨的额头,耐心的说,“上车吧,这里走回去太远了。”
唐思晨抬头看了他一眼,乔远川心底便是柔柔的一动,他不知道她究竟清醒了没有,只是觉得她变得异常的好说话,顺从的站起来,坐进了车里。
副驾驶的位置,他探过身替她系上安全带,犹豫了下才放开,发动了车子。
“回学校?”
“嗯。”
车窗开着一条缝隙,夜风一路这样吹过来,思晨一言不发。乔远川也没有再说话,专心致志的开车。夜晚的城市空寂而没落,他怕她难受,选了最近的一条路,平稳而通顺,只是在经过某一个街角的时候,他注意到她侧了侧身子,些微的打破了平静。
对面的酒店依然霓虹闪耀,和这静谧的夜格格不入。
乔远川的呼吸微微有些混乱。
“我在这里发生车祸的。”思晨忽然开口了,嗓音略略有些沙哑,“我看着你搂着别人离开。”
“思晨……”乔远川倏然转头看她,眼神里有丝猝不及防的伤痛。
“哦,对不起。”思晨微微一笑,流光洌艳的夜色滑落到嘴角的地方,或许是酒意的渲染,有些不正常的明艳,“都是过去的事了。”
车速并没有缓下来,他畅通无阻的开到海大,只在看到略有些沧桑的校门时,突兀的说:“痛吗?”
思晨拿手指揉揉额角,怔怔的看着他。
“我是说,那个时候……痛得很厉害么?”乔远川转头,视线相交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为了问出这一句话,付出了多大的勇气。
可那句话还是脱口而出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怕痛,手指被纸片划破了会哭,脚被新鞋磨破了也会哭……可那个时候,她哭的时候,自己在哪里?
“你真以为还是以前吗?要是以前,我晕车,你以为我还会听你的话坐上来?”唐思晨有些讽刺的望着他,似乎也在提醒他过去的一切——他们相爱的时候,她会撒娇,会任性,那是她有恃无恐,她知道……他一定会让着自己,迁就自己。
车子缓缓的停住,却并非在宿舍楼门口,恰好对着楼层的背面。每扇窗都暗着灯,面目狰狞。而乔远川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讽刺,只说:“下周我预约了一位专家,思晨……”
假若刚才的语气只是不善,可此刻的唐思晨,已经彻底的褪去了最后的冷静,极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乔远川,你醒醒好不好?你给我找再有名的专家也没用,这只手变不回来了——哪怕它不抖了,我也不会画画了——这样你听懂了么?还有,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我,我们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乔远川侧身,去抓她的手腕,却在触到的那一刹那顿住。
思晨低眸,笑得很刺耳:“乔远川,真的不用再做出这样隐忍深情的样子了。哦对了,假如要上演在宿舍楼下等一晚上的戏码,那你就稍等,我还有东西给你。”
她重重的甩上车门,胸口激烈的起伏,脚步却有些趔趄,毫不犹豫的奔进了宿舍的大门。
车厢里忽然变得寂静,乔远川闭了闭眼睛,脸颊上微微下陷,一点血色都无,愈发显得苍白。他皱眉,缓慢的,用手摁了摁腹部,一边努力的想着她说“稍等”是什么意思。
黑夜中一团巨大事物从某一个楼层落下来,掉在草坪上,发出闷闷的一声钝响。
车灯团起的光亮中,隐约可见那是半人高的一只维尼熊,仿佛被人折了四肢,静静的躺在枯草中。
乔远川眼眸中滑过一丝黯然,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维尼熊并不是唯一的,接下去还有很多东西,玩偶,抱枕,一样一样,啪啪啪的声音,连绵不绝的,仿佛敲击在每一寸的血脉上,猩红的液体四溅。
那是所有的……他送她的礼物。大到限量版的维尼熊,小到海大门口地摊上的发箍,她一直存着,却在今夜,在他面前,一件件的,丢弃。
亦不知过了多久,那里终于没有东西再被扔下,然而却开始下雪。
雪花一片片的,飘飘洒洒,令乔远川想起敦煌的那一夜,那时他听完一切,寻到她站在窗边,她孑然一身,单薄得好似随时会被风卷走。
乔远川一时忘了不适,推开车门,有些茫然的伸出手掌。→文·冇·人·冇·书·冇·屋←
最后飘落在掌心的,却不是转瞬即逝的冰晶。那是泛黄的纸片,只是被人撕碎了,边缘如被啃啮,字迹宛然。
是自己的字迹。那时刚在一起,却因为一件记不清的小事闹了口角。她便逼他写情书道歉。最后拗不过她,在网上随便抄了一份,两人和好如初。
其实并没有设么诚意——可她保存至今,终于还是撕了。
这一晚的空气稀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乔远川缓缓的攥紧了拳头,转身,拉开车门,每个动作仿佛被分解了,直到坐回车中,他又伏在方向盘上很久,才踏下油门离开。
到底还是借着酒劲,做了自己想做很久的事吧?思晨蜷曲着身体,静静的靠着阳台,听到车子离开的声音。
这一次,他应该走了吧?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她说这些话,做这些事,他难道还是不明白么?思晨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嘴巴,并不敢往外张望,仿佛只要自己动一动,就会有种可怕的情感宣泄出来。
身上一阵热一阵冷,隔了很久,她扶着阳台站起来,有些事不关己的想,幸好是放寒假,连楼管阿姨都不在,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的一切,大概明天一早,那些东西就会被当做垃圾处理干净吧。
昏昏沉沉的爬上床,辗转反侧了很久,半梦半醒间,她习惯性的去抱一直放在床边的大熊。
就像那时在医院,她痛的时候,习惯性的喊那个名字。
可是不见了。
就像他,不在那里了。
唐思晨猛的坐起来,毫无征兆的开始大哭。
寒冬的午夜,脚步声从走廊的这一头,一直回荡到那一头。而她穿着拖鞋,一直奔到了宿舍楼的后边,呆呆的站着,看着地上那一片狼籍。
嚎啕大哭终于变成了抽噎,她慢慢的蹲下去,有些慌乱的揉了揉看不清东西的眼睛。一件一件的去捡。发箍,头饰,玩偶,直到搂起那只半人高的大熊,扑了自己一身的灰尘。
那封信……是拼凑不回来了。
因为抱了那样多的东西,她站起来的时候脚步有些狼狈,磕磕绊绊的往前走去,眼泪咸咸湿湿的,蹭在泰迪的手臂上。背影纤细的拉长,像是瘦弱的一支芦苇,在疾风里微晃。
乔远川倚着远处的路灯,腹部的灼烧感几乎让他分不出经历去专注眼前的这一幕。
可就是这样的奇怪,哪怕半闭着眼睛,他还是能从呼啸的狂风中听到她压抑的哭声,从树影摇晃里分辨出她微颤的背影。这个小丫头吃力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上。
这一刻,在爱情面前,是谁更卑微一些?是她的掩饰,还是自己怯懦?
乔远川重重的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
黑夜遮掩起那么多的秘密,而每个人都躲在小小的世界,自顾不暇。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更新的速度希望大家谅解,一来是找了个自虐的题材,写得很慢;二来是有别的事要做,所以速度就慢慢慢慢……不过还是希望能在9月之前完结。我尽力而为吧。
PS,乔远川同学,我真的很心疼你了,泪。
31
四——1 ...
“乔总,乔总!”
“什么?”乔远川微微抬头,将一叠文件递还给秘书。
“药。这是温水。”
“几点了?”乔远川下意识的问,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马上就五点了。”秘书又不着痕迹的看了看乔远川的神色,斟酌着说,“刚才开会的时候,您母亲打电话来,让我一定要叮嘱你记得去复诊。”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暂时从瓜州回来的乔总变了。以往再忙再累,他总是精神奕奕的。而现在,怎么瞅,这个年轻的上司脸上都找不到一丝快乐,总是厌倦,又仿佛是将工作当做了寄托,他只是不知道如何抽身罢了。
果然,这张英俊的脸上浮起了一丝阴霾,她只得将语速加快:“时间是……”
“我知道了。”乔远川打断她,冷冷,却不失礼貌的说,“谢谢。”
手上的公事仿佛是永远处理不完的,乔远川再一次抬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大半,他揉揉额角,站起来推开办公室的门。
走廊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是周末,又逢着晚饭时间,哪怕加班的同事都三三两两互相招呼着解决温饱问题了。乔远川没见到秘书,转身便要离开,忽然隐隐听到走廊另一头的动静。
他犹豫了片刻,缓步走过去。
是一件空着的小房间。平时就是物业清洁人员存储东西的,此刻微微开了一条门缝,透出些许光亮来。
“你傻不傻啊?你们老大都拍板了,你非要和他对着干?”
声音很低,也很熟悉,乔远川知道这是自己的秘书。
而另一个声音有些抽噎:“我……觉得……应该提出来的……”
“唉,我不知道该说你什么。一个数据而已。你自己也说了,也可能对系统的稳定性没有影响的。”
“嗯……我知道了……”
那个声音有些微弱,却莫名的带着一丝倔强,乔远川一手Сhā在口袋里,心底微微一动。尽管并非故意,可是这样听别人的对话到底还是不合适,他很快的回过神,转身离开。
回到办公室,理了理文件,秘书过来敲门:“乔总,吃晚饭了么?”
他并不抬头:“我马上下班了。”
“哦,那好,我帮您叫司机。”
“对了,刚才你不在。”乔远川抿了抿唇,抬眸望向她,“回执已经放你桌上了。”
素来稳重的秘书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不安,可她很快的笑笑:“我去了趟茶水间。马上就去查收。”
乔远川并未让司机送自己,自己开了车,出了地下车库,然后循着下班汹涌的人流,慢慢的往前驶去。
第一个红灯便让他有些心浮气躁。他转头看看路边,忽然想起了什么,打了转弯,停了下来。
这里离自己的公司不远。好像自己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晚上加班,他便常常来这里吃宵夜。那时思晨还是学生,每次晚自习后,蹦上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就在这里等他。米记滚粥店,他们刚发现这里的时候,城市的时尚小报还尚未刊登出来,吃客也远没有现在这样多。她爱吃粟米南瓜粥,每次都要两份,吃完了便嚷着要减肥,于是手拉着手散步,直到他将她送回海大。
乔远川慢慢的收敛了思绪,打量这间红火的店铺。
服务生热情的领位:“先生,要不您和那位小姐拼一桌吧?”
“哦,好。”穿过窄小的走廊,乔远川在唯一一张只坐着一人的桌边坐下,没有多想:“粟米南瓜粥。”
对面的女生低着头,边喝粥边吃着一客小笼,看不清脸色。一张四人桌上,倒有大半被她点的东西给占据了。
生活压力这样大,暴饮暴食不失为发泄的好方法。乔远川了然的移开目光,手指轻轻在餐桌上敲击。
“喂。”那个女生接了一个电话,声音有些嘶哑,“还没回去。等下还要加班,等一组数据。”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尖锐了:“你别钻牛角尖了……”那个女生愈发低了头,开始压低声音解释。
原本在敲击的手指开始慢慢的缓下来,乔远川凝眸,对面坐的年轻女孩扎着马尾,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些宽松的T恤,低头讲电话的时候露出一截弧度完美的后颈。
那时他在公司的研发部,曾经微笑着对同事说:“实验模型够枯燥了,我不介意你们打扮得另类些。”
粟米粥上来了,乔远川喝了一口。女孩恰好收起了电话,又摘下眼镜,伸手抹了抹。
他微微抬眸,看见她微红的眼眶,嘴角浅浅的勾起,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于是在她招呼服务生买单的时候,乔远川淡淡的开口:“刚进公司?”
女孩狐疑的四周望了望,直到目光在眼前的男人脸上定格,简直能听到“唰”的一声,脸红到了脖子根。
“乔总?”
“研发部的?”乔远川沉默了一会儿。
“嗯。”女孩搓了搓手,有些不知所措,“刚进公司。哦,我叫林荟文。”
“小姐,四十三块。”服务生有些不耐烦。
“吃得挺多。”乔远川忽然笑了,“一共多少?我请客吧。”
“你坚持要再做一次实验?”乔远川慢慢的喝完粥,“Erica不同意。是这样么?”
“如果用我的方程,我认为系统还是有不稳定性存在。”林荟文低着头,很轻,却执着的坚持,“Erica的意见是,那个概率是可以被允许存在的。”
“所以你躲在茶水间哭?”乔远川意味深长的看着她,“还是你想直接通过Luce找到我?”
林荟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适才褪下的一点红晕刹那间又泛上来:“你怎么知道——”
然而乔远川后面那句话让她唰的站了起来,情绪激动的解释:“我并不想越级找你。Luce是我朋友,她只是私下劝我不要再做试验了——”
“坐下。”乔远川静静的说,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眼神却依然闪烁光亮,很轻的一句话,却有无形的威严,“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
林荟文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坐下来了。
乔远川松了松领带,淡淡笑了笑:“你的实验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回去就可以看到。”
他便站起来,云淡风轻的说:“走,去看看。”
从实验室出来,已经是深夜了。
天气依然很冷。乔远川看着林荟文摁下一楼:“这个项目,我会让研发部缓一缓,再给些时间复核。”
林荟文双眸中掠过一丝光亮,小小的雀跃欢欣。
电梯停在一楼,乔远川顿了顿,伸手去重新按下关门键,沉声说:“你什么都不必说,懂么?”
小姑娘愣愣的看着他。
“刚才的实验结果,我以私人的身份看,支持你的想法。不过Erica之前的做法,自然有他的道理。”乔远川微微笑了笑,“Luce劝你的那些话,你仔细想想,不是无缘无故的。”
刚入社会,总是这样初生牛犊的。乔远川看着她的目光由迷惘逐渐变得清明,轻轻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吧。”
“虽然你支持我的想法,可是如果是以上司的身份否决了团队努力,我就会被研发部的同事孤立……是这个意思么?”林荟文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问身边的男人。
“有些事自己揣摩就好了,不必都说出来。你住哪里?”
“哦,公司分的宿舍,离这里很近的。”小姑娘红着脸点头,急急忙忙的说,“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公司安排的宿舍确实就是一墙之隔,乔远川也没勉强,车子开出地下车库,就停在了一边。
小姑娘跳下车前,又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他一眼。
“师兄,谢谢你支持我的实验思路。”
乔远川有些讶异:“你也是海大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你是我们全系的偶像啊。”
“那么看起来,你认识我比较早。”乔远川笑了起来,“再见。”
回家的路上,车子便显得空空落落了。乔远川有些疲倦的揉了揉额角,又看了看时间,接近十二点了。这样的一面之缘,本可以不这样做的,可他竟替一个陌生的同事设身处地想得这样周到,真有莫名其妙。
开到路口的时候,手机响起来,他有些漫不经心的塞上耳机:“妈。”
电话那头徐泊丽的声音显是有些着急:“这么晚了还没到家?”
“嗯,路上。”乔远川顿了顿,“复诊我不会忘。”
徐泊丽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问:“明天的公演,你会去吧?”
“会去。”
“远川……”
徐泊丽的欲言又止让乔远川觉得有些不耐烦,他索性踩了刹车:“妈,还有什么事?”
“没事,你好好休息吧。”
电话搁下,乔远川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侧身从外衣口袋中拿了药出来,随手倒了几粒,就着车里的水就吞下了。
药效慢慢的发挥,乔远川一仰头,看见旁边公交车站牌上大幅的广告。在柔和光线的衬托下,飞天的腰间款款系着的丝带,舞姿曼妙。他并不陌生这样的画面,因为曾经有人一遍遍的临摹过,三番两次的,连带着自己一个理科生,多多少少也了解这些壁画背后的历史。
明天就是《敦煌》的公演了。
乔远川重新踩下油门,一手扶着方向盘,翻来覆去的,却只在想一个问题,她……也会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没更新了,捂脸……
谢谢俺温柔滴美丽滴有耐心滴读者mm们……
32
四——2 ...
翌日工作繁杂, Luce在正点的时候提醒乔远川去用餐,并说:“Erica已经来了。”
他站起来,随手抓了外套就出门。
Erica差不多与乔远川同时进公司,彼此间十分熟悉,乔远川与他一路交谈至员工餐厅门口,恰好有一个女生楼梯那个方向走来,他们便颇有风度的停了停。
“哎,这是我们部的新同事。林荟文。”Erica叫住她,笑着对乔远川说,“还是你学妹,正好认识一下。”
乔远川看了她一眼,微笑:“你好。”
小姑娘也聪明,微微站直了身子,打招呼说:“你好。”
既然是一起用餐,乔远川便搁置了先前的话题不提,又恰好说到了平时爱做些什么,林荟文老老实实的说:“有时候去看看话剧歌舞剧什么的。”
Erica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了一眼林荟文,笑:“哦,你喜欢这种啊。最近有个歌舞剧还蛮红的啊。”
“《敦煌》是不是?”林荟文喝了口橙汁,叹气说,“不过票很难买。”
“这你就要问问乔总了。”Erica有些诡异的笑了笑,挤兑乔远川,“是不是啊?”
乔远川手中捧着温水,怔了怔,才说:“你喜欢?”
小姑娘有些脸红,不过还是点点头。
“我朋友是演员,下次给你票。”乔远川轻描淡写的说,又不轻不重的瞥了煽风点火的Erica一眼。
午餐结束得很快,等到林荟文吃完先离开,乔远川便稍微说了些关于新产品的事,言语间Erica自然心领神会的知道了上面关于安全性的考虑,表示回去会再做安全测试。下午还预约了医生,乔远川离开公司前,将Luce叫进办公室:“之前吴小姐剧院那边送来的演出券,你拿一张给研发部的Erica。”
演出开始的时间是八点,七点半的时候,文岛市大剧院前就已车水马龙。
剧院是环形的,一楼是普通座,二楼两侧是VIP座。乔远川从笑容可掬的迎宾小姐手中接过《敦煌》的资料,顺着走廊走向自己所在包厢。
乔远川推门而入的时候,偌大的包厢还只有一个人,背影坐得笔直。他只觉得有些眼熟,愣了愣,那人已经回过头,先是直视他的眼睛,旋即站了起来:“乔总。”
“哦,你坐。”乔远川将自己的外套放在椅背上,也一道坐下,“这里视线不错。”
“乔总,谢谢你!我没想到——”
“没事。我有朋友是演员。还有,私下别叫我乔总,叫师兄也行。”乔远川温和的说,因为室内有暖气,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衣,侧脸轮廓简练清癯,笑容亦是淡淡的。
小姑娘红着脸点了点头,一时间没人说话。
乔远川打开自己手中的舞剧宣传册,一目十行的浏览过去。
“此次省歌舞团所编的敦煌大曲是由器乐、声乐、舞蹈相结合的艺术。其中的编曲中便有著名的中国古乐《春莺啭》《伊州》等。而编舞则由敦煌遗书中的乐舞文献史料和敦煌石窟中的壁画乐舞图像所构建。无论是舞者,还是作为顾问的敦煌学者,都对这一台演出投入了相当大的心血……”
他微一踌躇,将目光掠到顾问那一栏,不出意外的,看到了那个名字也在其中。
“师兄,她就是你的朋友么?”林荟文下午从Erica那里接过演出券的时候就隐约听说了,到底还是有些好奇的。
乔远川看着封面上媛媛的照片,正要说话,恰好有人将包厢门推开了。
是剧院的迎宾小姐,她半扶着门,微笑:“小姐,是在这里。”
是一个年轻女孩,长发被风拂得有些凌乱,脸颊微红,大约也是匆匆赶来。
他并未抬眸,只维持着侧对着门、与林荟文交谈的姿势,一动不动。
林荟文倒是转头,看了看门口,又看了乔远川一眼。
那个女孩没有走进来,只是微微皱起眉,似乎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很快,小姐抬头看了看包厢的门牌,歉意的笑起来:“抱歉,您的票是在隔壁包厢……真对不起,这边。”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乔远川只坐着,不闻不问,隔了很久,才慢慢的坐直,说:“是啊。是她。”
林荟文没有再追问下去,轻轻“哦”了一声,转过了头。
包厢里不断有人进来,乔远川又陆陆续续的接了两个电话,灯光暗下来,舞台渐渐的拉开了。
这场演出,于舞者而言,这是一场九天之上的欢宴。胁侍菩萨头戴花蔓冠,肩挎红色帔帛,左顾右盼间,浅绿色飘带与金色璎珞亦仿佛随之飘舞。而主角直到此刻才缓缓登场。这尊乐伎飞天自舞台上方缓缓垂落,腰间悬着花鼓,身姿是极为柔媚的S型,长袖如素蜺,腰肢婉转,飘忽似云。
于观众而言,这不折不扣的,是一场视觉与文化的双重盛宴。
假若有人细心,会看出背景长卷是一丝不苟的照着276窟的赭红山岩临摹的,而这只是其中一幅场景罢了——哪怕有人再不懂敦煌文化,细节上这样精妙的美感,亦叫人惊叹折服。
时间过得极快。一个半小时的演出,最后一幕定格在一叶扁舟上。那是323窟南壁的场景。
“左豁平陆,目极远山,前流长河,波映重阁”。
主角仿佛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坠入水中。
白云苍狗,世事变迁,清淡水墨亦渐渐为黄沙所掩去,
终场的那一刻,全体起立,掌声如雷。演员谢幕,一次又一次,直到有人离开时时,林荟文一直有些恍惚,她想起了什么,往身后一望,却发现那个座椅上早就没有人了。
主角真美……她有些黯然的随着人群往外走,又想起同事的话:“啊呀我就说乔总会有票的……没拿到的也别急……搞不好他会包个专场啊……啊你问我为什么?”接着那串笑声就意味深长了:“那女孩超级漂亮的,我上次还在咱们这里见过呢……”
\文\站在二楼的包厢里,这个女孩忽然叹了口气,莫名的有些伤感起来。
\人\乔远川看着观众一波波的涌出来,他的母亲,徐泊原,很多他熟悉的人大概都在这人群中。
\书\这是剧院的北门,门口有着公交车站,其中有一条线路是直通海大的。
\屋\人群哄闹,乔远川倚着墙,凝睇着那道单薄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
唐思晨并没有看见他,或许是因为挤在人群中,脚步很慢。他却透过纷纷扰扰的人影,画面清晰可见:她戴着眼镜,或许是为了掩饰昨晚的嚎啕大哭;而围巾将大半张脸埋起来,低着头,神色略有些匆忙。
或许是怕遇到自己吧?就像刚才走错包厢里一样,眼神闪烁,一触即离。
她几乎走到与他平行的位置,却微微一侧头。
乔远川觉得自己心跳失律了几拍,薄唇轻轻一动,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她的视线错开在另一个角落,犹豫了一会,继续往前走了。
说不清是不是失落,乔远川怅然笑了笑,直到手机响起来,他有些疲倦的接起来,简单说了两句之后,点点头:“那你等着。”
他依然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微微皱着眉,一手Сhā在口袋里,似乎要掏出什么东西。过了几十秒钟,才慢慢的站直身体,往后台走去。
休息室拥簇了很多人,演员、工作人员、记者……乔远川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见吴媛媛拨开人群走过来,似笑非笑的扬起眉:“一个人?”
“很完美。”乔远川拍拍她的肩膀,“恭喜你。”
“我已经收到你的花了。”吴媛媛往后指了指,“谢谢。”
不过乔远川略微一怔的眼神让吴媛媛抿唇笑了笑,补充了一句:“你还真找了个礼数周全的秘书。”
她还化着妆,笑意盈盈,容颜亦是光芒四射,可唯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带着淡淡的寞落,或许是想起了以前那些妥帖的礼物,又或许记得他带她去的一般人看来很难预定的餐厅。衣香鬓影,过目繁华,可从来不是他自己的心意……一个人的心看似很大,大到能将社交风度做到翩然无暇;可又很小,小到他只记得一个人爱吃的甜食和钟情的口味。
“可以走了么?”乔远川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
“走吧。”吴媛媛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出门,一边不经意的说,“碰到唐老师了么?”
乔远川一言不发,连脚步都没有停下。
“我没有别的意思……”吴媛媛有些尴尬的顿了顿,“她说有点尴尬,所以我特意给了不一样的票……”
“所以呢?现在来问我的感受?”乔远川的反应却很淡泊,语气中甚至带了丝无奈,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吴媛媛“哦”了一声,瞅瞅乔远川:“你说我怎么还不讨厌你?明明你不是我的,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大可能是……”
乔远川开了车门,恰如其分的打断她:“好了,上车吧。”
吴媛媛坐在车上,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时不时觑一眼乔远川,可是又似乎找不出什么话题。
“有什么事,你直说吧,媛媛。”乔远川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终于慢慢的说。
车子飞驰在一座桥上,江景漫漫,吴媛媛犹豫着说:“糖糖谁都没告诉,除了我……我也不知道要不要说。”
乔远川放缓了车速,有些疑惑的看她一眼。
“她马上要出国了,你知道么?”
车子最终还是停下来。
气氛稍稍有些压抑,暗夜衬着乔远川的侧脸线条愈发优美流畅,而他只抿了抿唇,一言不发,过了很久,他将一只手支在方向盘上,似乎有意不让媛媛看见自己的脸色,只是低缓的喘气。
“你没事吧?”媛媛显然有些害怕起来,“胃病犯了?”
隔了很久,乔远川才抬起头,勉强对吴媛媛笑了笑:“没事。把我后座上外套里的药拿过来。”
他吞了几粒下去,似乎好一些了,又看了脸色苍白的媛媛一眼,抱歉的说:“吓到你了,我让人来接你。”
一直到有车灯晃过来,乔远川都没有再说话。
然而来人推开车门的时候,乔远川却怔在那里,吴媛媛倒是很快的喊了声“阿姨”。
徐泊丽吩咐司机先送媛媛离开,才低声叹了口气:“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这么不在意?”
“妈,你怎么来了?”乔远川稍稍有些意外,“小舅舅呢?没和你在一起?”
“舅舅就是舅舅,什么小舅舅?从小说你到大,怎么还改不过来?”徐泊丽有些无奈的叹口气,“你差他两岁,怎么就不能像他一样……”
“像他什么?”乔远川打断了母亲的话,带着轻轻的嘲讽,“懂事?还是冷静?”
这句话带着淡淡的敌意,徐泊丽却并未生气,只是驻足,眼神莫名的有些复杂。
司机将车开了出来,乔远川替母亲扶着门,看着她坐进去。直到关上车门,在汽车的启动声音中,徐泊丽才静静的说:“从小到大,你们关系都很好——我不希望你和泊原因为……别人而心存芥蒂。”
“你真的放不下吗?”徐泊丽等了一会儿,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之前去甘肃做工程,也是为了她?”
乔远川向后座靠了靠,低低的说:“妈妈,连你都没放下,你说我放下了么?”
一直牢牢盯着儿子每一个表情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将他放在自己膝上的手握在掌心,缓缓的说:“上次我和她见面,最初的确是想要劝她,告诉她你们不合适。可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
乔远川摇了摇头。
“她说,有些事虽然发生了,可是并不打算让你知道。因为已经过去了,她也不会回头。让你知道了,你会不好受,甚至还要再纠缠一段时间,这样对彼此都不好。”
“我呢,明明知道那个时候是你轻率任性,明明知道有些事应该负责任,可还是被她说服了——与其说是被她说服,不如说是被自己说服了。因为我是你的妈妈,所以宁愿受伤害的是别人,而不是你。”
徐泊丽最后微微叹了口气,“后来我和阿原谈过一次。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希望他能够帮帮小唐,也算是弥补。”
乔远川轻声笑了笑:“妈,你说的弥补,就是让阿原代替我,再想办法送她出国?”
徐泊丽蹙眉,仿佛有些意外。她的仪态从容不迫,反应亦是淡泊,只是抽出手,探了探乔远川的额头:“你这孩子,是在低烧么?”随即拨了电话,大约是找了医生。
乔远川靠在后座上,缓缓阖上眼睛,这一晚,他似乎真的筋疲力尽,再也没有说话。
车子开过江边的时候,月色静好,一直沉默的乔远川忽然开口:“停车。”
司机下意识的踩了刹车。
他便拉开车门,径直对林荟文说:“打不到车么?”
月光下女孩的眉目温婉,因为惊讶,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乔总?”
他皱了皱眉:“太晚了,我送你吧。”
“我不是打不到车……”她才想解释,看到乔远川的脸色,吞下了半句话,乖乖的坐了副驾驶座。
司机转了方向,先送林荟文。
车子停下的时候,徐泊丽极难得的,对一个陌生人微笑起来:“以后见了,林小姐。”
乔远川淡淡的看了母亲一眼,眼神中似乎有了然,又似乎是倦漠,最后终究还是一言不发的将视线挪开了。
33
四——3 ...
这个时节,这座城市,背景是暗铁灰色的,低调内敛。落地窗外正在下雨,街道却仿佛因为被冲洗过了,愈发显得安宁整洁,偶尔有人拿着一把色彩鲜艳的伞经过,仿佛是寂寥大地上迸开的花朵。
这个时间,咖啡馆里人不算多。服务生送上饮品,有些好奇的觑着眼前这个棱角分明的东方男人。他的身材削瘦,挺拔,深咖色的风衣微微敞开,显得整个人的气质极为硬朗。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小小一杯咖啡上,偶尔翻几页报纸,又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街道。
窗外恰好有个东方女孩走过,双手Сhā在厚绒的卫衣口袋里,似乎也没那么顾忌这场雨,只是随便的将帽兜遮在头上,脚步很随意。
静谧的咖啡店里,那个安静如同一幅素描的男人忽然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服务生起身去收拾杯子,目光还是不自觉的往外掠了一眼。
那个男人追上了之前那个女孩儿,十分妥帖的将那把伞遮在了那个女孩的头顶。
女孩侧过了头,似乎因为惊讶,连帽兜都落下来,露出线条柔美的侧脸。
至于那个男人,抿着唇角微笑,又像是有些紧张,眼神却是深邃而专注的。
这是一个随时能遇到故事的工作呢……服务生将桌面收拾干净,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冰凉的雨丝落在脸颊上,终于把唐思晨拉回到现实中。
有的人数月甚至数年未见,可再一转身,他就立在你身后,连声音都清晰可闻,就像在做梦一样。
见到徐泊原的瞬间,唐思晨竟有一种熟悉的恍惚感,仿佛很早之前,他总是出其不意的出现,却又让她觉得理所当然,像是理直气壮的告诉你,这一刻合理的完美。
徐泊原的眼神中滑过一丝异样明亮的笑意:“我以为你至少也会让我抱一抱。”
“好啊。”思晨笑了笑,很主动走上前一步,双手揽在他的腰侧,“好久不见。”
是一种很清透的、湿润的感觉,徐泊原心底有一根弦轻轻颤了颤,忽然有些懊恼,因为撑着伞,只用单手回抱着她:“是啊,好久不见。”
舞剧《敦煌》首映之后,文岛市的报纸曾经开玩笑说:“因为舞剧《敦煌》,连带着去敦煌旅游的报价都涨了不少”。
过眼繁华总是转瞬,而内在的文化奠基,却是需要踏踏实实去做的。
另一个项目确实消无声息的在进行。
长久以来,因敦煌经卷流失海外,国内若要统一出版,难免会出现无法整理完全的情况,更何况这其中还涉及与别的国家图书馆交涉版权的问题,从来都是学界的一项心病。更让学者们担忧的是,流失在海外的经卷并没有得到重视与保护,譬如藏于俄罗斯国立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的一些经卷就常年堆积在阴暗的仓库,无人看管保护。项目落实了资金之后,进程立刻加速了,海大的历史系负责与伦敦大英图书馆对接。
而唐思晨从导师那里接到了通知,最后参与这个项目,来到伦敦已经近一个月了。
徐泊原放开她,微微眯起眼睛,尽敛起笑意,用一种严苛的审视态度说:“你瘦了很多。”
唐思晨的表情有些尴尬,讪讪笑了笑:“有吗?”
“吃不惯?”
“也不是。”思晨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只是……我对黄油过敏。”
徐泊原忍不住皱了皱眉:“那你在这里吃什么?”
“来的时候有把电饭锅带来啊,煮饭煮粥。”她的表情很随意,似乎很不当一回事,“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这丫头瘦虽瘦,神色却比之前在文岛见到的时候更好一些,黑眸湛湛,神色亦是充实满足的。徐泊原眸中带了笑意:“每天做些什么?”
“很多啊。筛选,临摹,拓印,测绘……”说起工作的时候,思晨立刻神采飞扬起来,“现在的条件真的比起以前好了很多。大部分的经卷都可以通过扫描上传了,进度也很快,要是在以前的话——”
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略微脸红的顿住:“你在听么?”
“在听。”徐泊原微笑着转开眼神,她的脸颊上果然还残余着一小块一小块的红斑,脖子上也有,果然是过敏了,“以前怎么样?”
敦煌文选的筛选是项浩繁而艰巨的工程。因为是千年古纸,脆薄易碎,所以接触的时候要非常小心。上一次整理在英国的藏卷,还是在几十年前。当时的学者花了一年时间遍览,摄影师在半年时间拍了7000多张照片。基本重复的程序就是白天拍,晚上印,翌日重拍。那些学者大都是默默无闻的,可是思晨至今还记得那些名字,王抒先生宁可先生……如今自己在做着同样的工作,只要想起来,还是觉得满心钦佩。
徐泊原若有所思的问,“你们有休息日吗?”
“又不是长期项目,当然是越快做完越好。”思晨轻松的说,“你怎么来这里了?”
“出差。顺便来看看你。”徐泊原忍不住揉揉思晨的头发,关照说:“以后一定要记得随身带伞。”
在他身边的时候,全身心都能放松下来,只要应答一句“哦”或者“我知道”就好了。她就笑着点点头。
雨下得愈发大了一些,颇有些瓢泼的意味。路上行人寥寥,街角一辆黑色轿车拐了个弯,溅起一大片水雾。徐泊原眼疾手快的将她一拉,恰好用背替她完全的挡住了。
与刚才那个礼节性的拥抱截然不同。这一次,他很用力,甚至有着隐隐的侵略的气息。
思晨觉得自己的脸,唰的就红了。
究竟是自己的反应太慢,还是他的反应太快呢?
不过在唐思晨开口之前,徐泊原已经低声说:“没事吧?”
声音是从他胸口的地方传来的,带了隐隐的震动,仿佛触手可及。
她很快将他推开一些:“没事。”
他看得出她的不自然,只是笑了笑,问:“什么时候休息?”
思晨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他的笑容柔软,在硬朗的风衣对称之下,有一种微妙的晕眩感:“我想带你去≮墨斋 ≯个好玩的地方。”
思晨用力的看着他,努力的想着拒绝的理由。
她跑到国外,为什么还要和过往纠缠?她不是来玩的,是来工作的。她的假期,和同伴约好了。
很多。
徐泊原却仿佛能看清她的心思,懒散的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说:“说吧,想去,还是不想去。”
她目瞪口呆了一阵,不知该回什么话。
“相信我,我没打算千里迢迢来破坏你的心情。而且……运动很减压。”他微微舒展了身体,“一起去试试吧,小乌龟。”
思晨顿了顿,才明白最后三个字的含义,想要辩解,却又被他的目光瞧得很尴尬——仿佛是在说:如果不是,你可以用行动来证明。
像是回到初识,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她有些挫败的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的开头,其实是构思里《咖啡》里的某一幕。
不过后来一直没用上。就挪到这里啦~~~
…:文:…;
…:人:…;
…: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