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世臣道:“为何你猜马背上载的是薛廷蒿的遗体?”
戈墨道:「尸体包扎得很妥当,用了很大的心思,可见女郎对死者有深切的感情,故尽力令他安息。别人或许猜不到她是谁,但怎瞒得过我们,她定是夫猛的女儿,而只有薛廷蒿,她的神情才会这般哀伤。她是个非常坚强的女子,我一拦着去路,她音即从悲痛中脱身出来,勇敢的面对我。她是个绝不简单的女子,千万不要低估她,否则你会很后悔。“
钱世臣如释重负的道:“只要薛廷蒿真的死了,我们甚么都不怕了。」
戈墨道:“问题在薛廷蒿怎会忽然死去?”
钱世臣沉吟道:“会不会是畏罪自尽呢?”
戈墨冷然道:“你用错了辞语,应该是含冤自尽,外人或许猜他会畏罪自尽,我们却晓得他是有冤无罪。一个含冤十年的人,怎会在冤气未消前自尽来白白便宜我们?”
钱世臣道:“或许女郎马背上并不是薛廷蒿的遗体。”
戈墨淡淡道:“若不是薛廷蒿,是谁呢?”
钱世臣哑口无语。
戈墨断然道:“我的猜测错不到哪里去。死的是薛廷蒿,他死前已把秘密尽告某一个人,却绝不是那女郎。”
钱世臣不解道:“师兄怎能如此肯定?”
戈墨道:“道理清楚明白,因为她是夫猛的女儿,告诉她只会害了她,徒将她卷入这个漩涡里。而她说出来的话,更没有人相信。别忘记她是个面在逃亡的钦犯。”
钱世臣色变道:“他在死前向何人吐露他心底的冤屈?”
戈墨道:“不出辜月明与季聂提两人,也只有这两个人,有资格和能力为薛廷蒿洗脱沉冤。两者间,以辜月明的可能性较大。一来因辜月明是单独行事,方便对话,加上辜月明从不滥杀无辜,只杀有悬赏的盗贼,该是薛廷蒿的选择。”
钱世臣道:“薛廷蒿怎晓得辜月明会到云梦泽去?即便面对面也不知对方是谁?”
戈墨沉声道:“在云梦泽内,一切不能以常理去测度,否则楚盒早落入我们手上,古城不会到现在仍然没有踪影。辜月明形象鲜明,我从未见过他,还不是一眼认出是他吗?确定他身份更简单不过,和他过两招便成,天下间没有比他更锋快的剑。”
钱世臣骇然道:“那怎么办?趁季聂提到了云梦泽去,不如我们就在今夜把辜月明解决。”
戈墨道:“冷静点!心急只会坏事。辜月明大有可能与季聂提碰过头。”
钱世臣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如死人,他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
戈墨道:“现在我们正走在一条没得回头的路上。单凭我们的力量,与季聂提相斗只是以卵击石,幸好朝廷势弱,只要我们策反大河盟,支持他们起义造反,我们则在旁搧风点火,一天乱事未平,我们仍是安稳如山,进攻退守,任我们选择。”
钱世臣促的喘了几口气,道:“丘九师精明厉害,恐怕不易说服他。”
戈墨道:“你不用说服他,关键在丘九师确有造反之心,而季聂提更有铲除大河盟之意,你只要掌握其中的微妙处,令丘九师感到危险迫在眉睫,事过半矣。最妙是若季聂提想动你,必须调来兵马,只要丘九师提高警觉,怎瞒得过他的耳目。任阮修真如何智比天高,只会捕风捉影,以为季聂提的行动是针对大河盟而来,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又微笑道:“至于辜月明,交由我处理。坦白说,如果他留在云梦泽,我真的没有把握对付他,但在岳阳城,他将难逃劫数。”
丘九师回到八阵园,知道阮修真仍在园内的小亭,连忙赶去,到对面坐下,叹了一口气,道:“这回问题大了。”
阮修真笑道:“只要不是走丢了五遁盗,其它一切可以从长计议。”
丘九师摇头道:“亏你笑得这么开心,不知人间疾苦。可怜我明天还要到斑竹楼去见百纯,向她解释为何我未坐稳便一副赶着离开的样子,还答应了她不论郎庚是不是五遁盗,须待他完成庆祝红叶楼十周年的八美图,方可以动手擒人,这次是得不偿失。”
阮修真凝望他好半晌,哑然失笑道:“九师!你在恋爱了。”
丘九师呆了一呆,颓然道:“恋爱是这样子吗?我真的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痛苦可以是快乐,快乐会变成痛苦,我现在有点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干甚么,搞不清楚哪个是敌人。你教我样怎么办吧!”
阮修真道:“我们现在是落在下风,可是正因为我们从种种蛛丝马迹,推断我们的无形敌人是要你和百纯坠入爱河,故认定郎庚就是五遁盗,这是祂始料不及的事,所以我们仍未算是一败涂地。我们并没有在五遁盗一事上失去方向。”
丘九师沉吟道:“百纯要求八天寛限之期,钱世臣他说要十天时间鉴定郎庚的身份,不是巧合得令人心寒吗?”
阮修真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掌握郎庚在红叶楼内的一举一动,这方面我请了马功成帮忙,他在红叶楼内的人会严密监视他的行动。我可以保证,在这十天内,他想溜都溜不掉。”
丘九师道:“祂清楚我们脑袋里想的东西吗?”
阮修真道:「谁能给你答案呢?不过知道又如何?只要祂不能左右我们的行动,只能影响我们的想法,便有破绽可寻。例如祂没法令你去见百纯,只好让百纯来见你,说明了祂的法力是有限制的。“
丘九师苦笑道:“请用的脑袋想想,为何祂要我和百纯来往?就是为了这八天之期吗?如此祂的目的可能只为了八幅美人画。”
阮修真坦然道:“如果我们清楚他的目的,现在就不会这么头痛。告诉我,你和百纯间发生过甚么事?”
丘九师把见百纯的情况和盘托出,然后道:“我有一种感觉,百纯虽然对我另眼相看,却绝不到爱上我的程度。她有点像游戏人间,对任何能打动她的人或物均感兴趣,像她对那个郎庚,便大有怜才维护之意。如果我继续表现窝囊,我敢肯定她会对我失去兴趣。”
阮修真道:“你想她对你失去兴趣吗?”
丘九师断然摇头,道:“我办不到。”
阮修真欣然道:“那就好办。我们锁定郎庚,不论发生甚么事,绝不让我们认为他是五遁盗的信念受动摇。其它的事,你可以放手去做,爱和百纯说甚么便说甚么,如此事情是不是变得简明容易呢?”
丘九师为之愕然,一时不知说甚么话好。
小艇离开水榭,朝湖心的方向驶去。
坐在艇首的百纯举目往在船尾操舟的乌子虚看来,甜丝丝的笑道:“你扮那卖蛇胆的家伙真的唯妙唯肖,我也看走了眼。”
乌子虚心叫不妙,百纯说得这般胸有成竹,肯定自己在某一方面露出破绽,如果找不到补救的方法,后果不堪设想。脸上当然不会露出心内的惊惶,还故作不解地道:“百纯姑娘在说甚么?不过甚么都不重要,只要百纯姑娘陪我游湖便成。百纯姑娘今晚特别漂亮,一双眼睛似有勾去我魂魄的异力。”
百纯俯前少许,细看他的脸孔,柔声道:“骤眼看去,你的年纪似在三十四、五间,但细看你的皮肤,体形,你却予人年轻最少十年的感觉。这是否一种易容术,只作简单的改变,例如黏上一把蝉翼扯不掉的美须,可脱胎换骨似的变成另外一个人。”
乌子虚豁了出去,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堰,补救不了破绽,就立即回去起出夜明珠,然后乘夜开溜。唯一有利于他的,是似乎只有百纯一个人晓得自己这个破绽,否则他现在便要打出岳阳城去。
乌子虚优闲的运桨操舟,耸肩道:“原来姑娘像今天那个坏人般,怀疑我的身份。我的娘,我究竟走了甚么运道呢?我长得比我实际的年龄年轻,是老天爷对我的恩宠,这算是罪吗?”
百纯手肘支在膝上,托着香腮,盈盈浅笑,以带点促狭的语调道:“你的老朋友来了,又或郎庚的老朋友来了。”
乌子虚暗松一口气,至少晓得问题出在哪里。可是为何她不邀郎庚的老朋友来揭穿他呢?事情显然仍有转机的空间,皱眉道:“谁?”
百纯欣然道:“辜月明。”
乌子虚心中唤娘,若天下间要找一个他最害怕的人,辜月明肯定是算选。辜月明或许是天下间最有资格追捕他的人。辜月明会捉拿他吗?这又很难说。他和辜月明虽然是处于两个极端对立的位置,一个是贼,一个是兵,但乌子虚却认为自己是最了解辜月明的人。像自己般,辜月明尊重原则,他有三不偷,辜月明则从不理会悬赏图以外的贼。而他乌子虚从没有上过官方的悬赏榜。
乌子虚大喜道:“原来是月明那个家伙,他为甚么不立即来向老子请安问好。他乡遇故知,人生快事也。”
百纯给他弄得胡涂起来,难道他真是郎庚?想想又不服气,坐直娇躯嗔道:“还要装神弄鬼,辜月明听到你的名字时,神色非常暧昧,他还说明天正午来找你,嘱你不要四处乱跑。”
乌子虚心领神会,微笑道:“道理很简单,因为小弟离京前,月明来探望我,那时我跌断了腿,走路要靠拐杖,还告诉月明没有几个月工夫,休想回复健步如飞……岂知月明离去后的第二天我的腿竟大有起色,十天后已把拐杖丢了。亦正因饱尝跛腿之苦,发觉原来可以四处乱跑已是上天对我郎庚的恩宠,遂忽生云游四海之念,好观赏各地美女风情,娶个最有情趣的美人儿为妻,因而到了这里来。哈!小弟至今仍是独身未,娶,皆因尚未遇上百纯。这样够坦白了吗?”
百纯一眨不眨的瞪着他,听他口若悬河的解释,却没法找到他的破绽,没法奈何他。
乌子虚漫不经心的道:“月明见一个跛子竟可长途跋涉,千里迢迢的到岳阳来,神情古怪是必然的,说不定真的怀疑因为我太有名气,故被人冒充。哈!月明真傻,除了我画仙郎庚外,有谁画得出如此妙品,只要他看到小弟那幅古战车女神,保证不敢有丝亮怀疑。为何仍那么瞪着我?月明在哪里?我和你立即去见他。”
百纯没好气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成了全城瞩目的人物,大河盟正追寻五遁盗,还公开在闹市试探你的身份,此事已广传开去,人人怀疑你是五遁盗,你如踏出红叶楼外,谁都不知会发生甚么事,你以为自已得罪的人不够多吗?”
乌子虚轻松的道:“不去便不去,明天一切会真相大白。”
百纯仍在凝视他,柔声道:“假设你真的是五遁盗,现在是你最后一个机会,我有办法摆平辜月明,请他不揭破你。”
乌子虚苦笑道:“如果大小姐说若我肯认是甚么劳什子的五遁盗,今晚便可和大小姐你共度良宵,我会立即冒充他,现在认来有屁用?”
百纯闭上美眸,以带点梦呓的语调,轻轻道:“在挂瓢池的东北角,有条水道接通城内的河道网,只被一个水闸分开。如果我们从那条水道到辜月明寄居的君山苑去,只需两刻钟,且保证不会惊动任何人,你敢和百纯去吗?”
乌子虚哈哈笑道:“真好!可以立即见到那小子。这小子没有甚么朋友,老子是其中之一,见到我会非常高兴。”边说边打桨改变舟向,朝东北方驶去。
百纯终于败下阵来,大发娇嗔道:“人家是试你的,还要装模作样,快给我滚回风竹阁,写不出画来明早把你扫出红叶楼去。”
乌子虚鼓着气道:“不去便不去。明天我会寸步不离风竹阁,恭候月明那家伙,大小姐你必须在场,我要你亲眼看到我们老朋友远地相逢的快乐模样。”
百纯拿他没法,生气道:“我才不会来,有甚么好看的。”
乌子虚忿然道:“这么重要的事,你道然缺席,原来你一点也不关心我。”
百纯避开他的目光,仰望夜空道:“我没那么早起床嘛!不要多心。”
乌子虚失声道:“早起一个半个时辰也不成?”
百纯目光回到他身上,“噗哧”笑道:“我又没有嫁给你,为何一副妒夫的样子。不骗你了,明天午时我恰巧没空,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去办。”
乌子虚恍然道:“原来是约了情郎幽会。”
百纯狠瞪他一眼,恶兮兮的道:“关你甚么事呢?岸在那一边。今夜整个红叶楼都在翘首盼望怜影在你的画中变成了甚么样子,如果你又像那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庸才,你的良宵会在红叶楼的街头度过。别怪我没有警告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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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五章 真真假假
丘九师由头湿到脚的回到八阵园,手下迎上来道:“布政使司钱世臣大人来了,阮爷在大厅招呼他,阮爷吩咐丘爷回来后,请丘爷到大厅去。”
丘九师有点重回现实的滋味,不关肉体的事,而是心神的回归,大感事情的不寻常。
钱世臣虽在捉拿五遁盗上摆出全面合作的姿态,可是从多次的接触中,丘九师总感到他心神不属,并没有在此事上“尽心”。钱世臣忽然主动来访,实有异于他以往在此事上的被动态度。钱世臣方面究竟出现了甚么变量呢?
答道:“通知阮爷,我换过干衣便来。”
乌子虚从侧门走出去,来到风竹阁临湖的平台上,仰望天空。
一道金光灿烂的阳光,从破开的云幕斜射而下,照得湖面粼光闪闪。展现在他眼前是令人没法联想到刚才风雨肆虐的动人天地。云散雨收后的晴空干净澄澈,蔚蓝色的美丽天空又再君临大地,逐渐主宰人世。在湖岸的佗丛草树里,蜜蜂彩蝶穿梭飞行,嗡嗡嗡的趁着热闹,一群水鸟队形整齐的掠过湖面,投往林木去。
远近充满声音,无数的呜蝉正尽力鸣唱,艳阳的火热又重新统治大地、天地充满活力和朝气。
乌子虚压在心头的垂云闷气亦一洗而清,心中斗志旺盛,在没有可能中营造出可能性,一向是他追求的成就和热享生命的法门。
他仍然沉浸在刚才与辜月明的接触和对话。对他来说,辜月明并不像传言中那么难以接近,孤傲无情。
至少辜月明肯向他透露心中的秘密。
自小乌子虚便没有朋友,而他也喜欢没有朋友的情况,因为他是不宜与任何人有密切关系的。可是在短短的相聚里,他竟在辜月明身上找到朋友的影子和感觉。他几敢肯定辜月明不会视他为友,但有甚么关系呢?只要两个人能互相了解,互诉心声,虽无朋友之名,已有朋友之实。
那感觉真是爽快新鲜。
足音在身后响起。
乌子虚转身笑道:“蝉翼姐是不是念着我呢?”
蝉翼隔远止步,嘴角不屑的撇撇,道:“大小姐要见你,快随我来。”
辜月明站在厅堂中央,大惑不解。
他是抱着再遇上另一次被伏击的心情返回君山苑,岂知却没有任何事发生。若那女郎没有来过,可显示她选择了另一个刺杀他的时间,或许夜晚更适合她的行动。但他灵巧的鼻子却捕捉到地留下的气息。
她为何来去匆匆,他真的想不通。
她芳香的气息确实迷人。
辜月明心中暗叹,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自昨天看过乌子虚那幅女子画像后,自己似乎再不是以前那个对任何事物都不会动心、了无生趣的辜月明。
钱世臣和阮修真两人都是神色凝重,丘九师只看他们的神情,即知事不寻常。他在两人对面坐下,皱眉道:“甚么事这般严重,要劳烦钱大人大驾光临。”
钱世臣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望向阮修真。
阮修真看着丘九师隐现水光的头发,微笑道:“丘爷在途上遇上风雨吗?
丘九师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子。不要卖关子了。”
阮修真道:“现在我们说的话,只限我们三个人知道。钱大人刚才向我透露,季聂提这次只是借缉捕通缉钦犯之名而来,实则却是暗度陈仓之计,要对付的正是我们大河盟。”
丘九师讶然望向钱世臣,他毫不讶异季聂提要对付他们,却不明白钱世臣身为朝廷命官,竟敢冒诛九族之险来警告他们,为的是甚么?
钱世臣颓丧的道:“我已把原因告诉阮兄,我也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为保着家产性命而奋起应战。”
阮修真从容接下去道:“钱大人有人在京中办事,暗中知会钱大人,季聂提这回南来,拟定了一石二鸟的计划,不但要连根拔起我们大河盟,更要诬蠛钱大人勾绪我们,看中的不但是钱大人丰厚的家财,更因钱大人长期在湖广当官,与地方势力关系太过密切,不利朝廷施政。辜月明更是凤公公手上最厉害的棋子,专用来对付九师你。”
丘九师哑然笑道:“若季聂提有这个意图,那他好该调动大军,凭区区一个辜月明,即使加上他和带来的三十六个厂卫,是不可能有甚么作为的。”
阮修真道:“这正是钱大人来警告我们的原因,季聂提肯定会秘密调军,趁我们全神在岳阳抓大盗的当儿,攻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钱世臣道:“只要贵盟提高警觉,有甚么风吹草动,绝避不过贵盟的耳目,那时两位当知我所言皆实。”
丘九师同意道:“有道理。”
阮修真道:“钱大人已决定和我们共同进退,如果我们举义,钱大人将成我们的后盾,特别在粮草饷银上鼎力支持我们。”
丘九师立即双目放光,望向钱世臣,沉声道:“钱大人会后悔吗?”
钱世臣狠狠道:“事实上我对朝廷的腐败无能,早看不过眼。这次凤公公竟敢来谋我的私产,我钱世臣于此立誓,绝不退缩,否则教我万箭穿心而亡,永不超生。”
丘九师和阮修真两人为之动容,想不到钱世臣如此坚决,哪想得到个中另有原由。
阮修真道:“我已把我们的情况告诉钱大人,只要擒获五遁盗,我们便可高举义旗,以讨伐凤公公和季聂提号召天下,先攻取应天府,然后挥军北上,直捣京师。”
丘九师道:“既然如此,我们应否先收拾季聂提和辜月明呢?”
阮修真道:“在擒拿五遁盗前,我们不宜轻举妄动。”
转向钱世臣道:“钱大人以为如何?”
钱世臣慷慨激昂的道:“由现在开始,大家就是自己人,你们的事等于我钱世臣的事。当京师的消息传回来后,我会立即把信函交到两位手上,我更可以调兵包围红叶楼,再由两位到楼内去捉贼。”
丘九师沉声道:“如此大事定矣。”
蝉翼领乌子虚进入睛竹阁的厅堂,道:“大小姐刚从外面回来,在楼上更衣,你站在这里等侯大小姐。记着!我们红叶楼有红叶楼的规矩,没有大小姐的准许,你不可以坐下。”
乌子虚讶道:“你不陪我一起在这里恭候大小姐吗?”
蝉翼瞪他一眼,道:“你现在是红叶楼最清闲的人,只要每天画好一张画就成。我像你那么懒散吗?我还有很多其它事要忙。不和你说了。”
乌子虚最爱看她生气的样子,耸肩道:“走便走吧!不过如果没人看管着我,说不定我会到楼上去看看大小姐更衣的情况,或许可以帮大小姐地递衣裳。”
蝉翼对他的轻薄无行早习以为常,笑道:“你爱上去便上去吧!看看有甚么后果!”
说罢不顾而去。
乌子虚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么的丢下自己一个在这里,实在于理不合。幸好他最善于随机应变,见一步走一步是好的应付办法。
想着,想着,目光落到自己的超水准杰作“古战车女神”上,心忖辜月明说观赏此幅画时,画内的女神像是活过来似的。难道自己制造了一个“画中仙子”出来?如果画中的美女真的可以走出来,和自己共谱恋曲,岂非是名副其实的梦想成真。
只恨任他移左移右,近望远观,从不同的位置和角度瞧去,画中的美女仍没有活过来的迹象。
心中失望时,百纯下楼来了,足音很轻,近乎无声无息,且速度迅快。几乎是他刚听到她的足音,百纯已来至他身后。
乌子虚这才晓得百纯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心中明白过来,百纯是要试探他。
“喂!”
乌子虚装作给吓了一跳,惶恐的转过身来,百纯一身紧身劲装,正提脚往他下阴疾踢过来,又快又狠。
忙摆出一副惊骇欲绝的生动表情。
百纯娇叱一声,在差一寸命中乌子虚的要害前把脚收回去,尽显收发由心的功力。
乌子虚此时始作出反应,往后踉跆倒退,还立足不稳,跌个四脚朝天。
百纯扠起小蛮腰,骂道:“窝囊废!”
乌子虚勉力从地上坐起来,喘气喘得说不出话来。
百纯望着屋梁,生自己的气道:“我真蠢,不过丘九师比我更蠢,要试出你是小贼,必须找个你不认识的人才行。”
乌子虚苦笑道:“你为何不去问辜月明呢?若我是五遁盗,早给他押走了,还可以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百纯往他望去,狠狠道:“辜月明是个很特别的人,特别的人行事时往往不按常规出牌,鬼才知道他会不会为你说谎。”
乌子虚不解道:“我真不明白百纯,为何这么积极的去找五遁盗呢?难道你要藉此去讨好丘九师?”
百纯两眼上翻,装出个被气死了的可爱模样,不屑的道:“你是真的不明白我,如果我是这样的人,刚才就不会和丘九师不欢而散。且答案刚好相反,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吗?”
乌子虚仍坐在地上,道:“我当然想知道百纯你芳心里的秘密。”
百纯往后退开,直至坐入后方靠墙的长椅内,皱眉喝道:“还不站起来,坐在地上成甚么体统?”
乌子虚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脚步不稳的走到百纯身旁隔了张小几的椅子坐下,苦着脸孔道:“百纯好像忘了是谁把我轰倒地上?”
百纯耸耸肩胛,道:“我并没有踢中你,是你自己跌倒地上。”
乌子虚点头道:“实情确是我自己跌倒,但却是由你那一脚引致的,百纯该怎样赔我,例如一个香吻诸如此类。”
百纯嗔道:“你究竟想不想知道?”
乌子虚茫然道:“知道甚么?噢!对!当然想知道。”
百纯闭上美眸,陶醉的道:“因为我爱上了五遁盗。”
乌子虚失声道:“甚么?”
百纯仍没有睁开大眼睛,悠然道:“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最欣赏智勇双全,胆大包天的男子汉。五遁盗纵横天下,从没有人奈何得了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假如他偷心的本领有他盗宝一半的本事,已是个非常好的情人。我清楚自己的性格,见到真正的五遁盗,定会情不自禁,向他献身。”
乌子虚没有答话。
百纯张开眼睛,乌溜溜的眸珠朝他瞧去,见他一脸凝重的神色,讶道:“你怎么了?”
乌子虚眼观鼻,鼻观心的道:“我说不出话来,是因为我太感动了。实不相瞒,唉!我也不忍瞒百纯,事实上我就是五遁盗,百纯爱上的正是我。”
百纯轻描淡写的问道:“你究竟犯了甚么事,惹得大河盟最厉害的两个人追到天脚底也誓要擒拿你?”
乌子虚愕然以对。
百纯失去望他的兴趣,目光投往“古战车女神”,苦涩的道:“你究竟是谁呢?我胡涂了。”
乌子虚悻悻然的道:“我说自己不是五遁盗,你不肯相信。到我承认自己是五遁盗,你又嗤之以鼻。百纯你来教我,我该认是谁?”
百纯摇摇头,叹道:“我是为你着想,你是不识好人心。只要你有办法证明自己是五遁盗,我或有办法助你逃过此劫,否则你是死定了。”
乌子虚颓然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何总是认定我是五遁盗?”
百纯坦然道:“道理很简单,因为若阮修真认定你是五遁盗,肯定有他的道理。在江南一带,谁都晓得阮修真是不会作出错误的判断。”
乌子虚沉默片刻,道:“百纯是否失恋了?”
百纯娇躯轻颤,朝他望去,双目异采盈溢,盯着他道:“你是凭甚么猜到的?”
乌子虚道:“百纯不是说过与丘九师不欢而散,当然是闹得很不开心,一怒之下找我来出气。”
百纯轻摇螓首,表示不同意,轻柔的道:“但你怎知我对丘九师有好感?没有看上他,何来失恋可言?除非你是那个卖蛇胆的小子。”
乌子虚轻松的道:“我不晓得你在说甚么,只知道你每次提及丘九师三个字,都有点咬牙切齿。恨之切,爱亦深,不是失恋了何来恨呢?”
百纯听得呆了起来,收回目光,美目射出凄迷、幽怨和无奈的神色,接着挨往椅背,睫毛颤震,片刻后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左眼角溢出泻下,至玉颊边缘处,逗留了眨眼的光景,再滴落衣襟。
乌子虚一震道:“百纯!”
好一会后,百纯张开眼来,狠狠瞪他一眼,道:“伤心一阵子也不行吗?你放心好了,我到世上来是要寻开心,不是找痛苦。一切都会过去。”
乌子虚这回是真的说不出话来。
此时周胖子来了,见两人在一起,没有丝毫惊异,欢天喜地的道:“我的乖女儿,幻术美人来了!”
百纯一头雾水的道:“甚么幻术美人?”
周胖子兴奋的道:“是个来应聘表演幻术的人,真想不到竟是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还是难得一见几乎比得上我乖女儿的美人儿。我周胖子最尊敬美女,待会我请她来表演给乖女儿看时,技艺方面有点看头便成,即使她幻术普通,凭她的美丽亦可补其不足之处。乖女儿明白吗?”
百纯皱眉道:“怎可以呢?”
周胖子理所当然的道:“有甚么不可以的。”转向乌于虚道:“时间差不多了,是郎先生培养画情的时候了。”
乌子虚欣然道:“培养画情有很多办法,看美人儿表演幻术是其中之一,请胖爷立即把有关美女召来,让我大开眼界。”
百纯和周胖子为之气结,偏拿他没法。
大雨过后,夕阳斜照。
丘九师和阮修真在小亭坐下,前者问道:“你怎样看?”
阮修真沉吟道:“很难一语道尽。钱世臣说的话真真假假,必须抽丝剥茧,始能分辨真伪。”
丘九师微笑道:“立毒誓若还不可信,我们可逼他献上一半家财,以示诚意,那时他与我们的勾结将变得铁证如山,跳落大江也洗不脱嫌疑,怎容他反悔。”
阮修真点头道:“你说的不失为好提议,在一般情况下足够把钱世臣拖进泥淖,令他难以脱身。不过现在并非一般情况,你忘记了我们那个无形的大敌。”
丘九师头痛的道:“这件事也与衪有关系吗?”
阮修真道:“在一个命运的布局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是其中一个环节,环环相扣,互为影响,只要在任何一个环扣上令衪出错,立可破局,这是我们打开始时的理解。现在虽给衪引得深进迷宫,颇有晕头转向,不辨东西的颓丧感觉,可是这点明悟必须保留和坚持,如此我们尚有一线胜算。”
丘九师佩服的道:“你的脑袋是否与众不同,否则如何能在现今错综复杂的形势下,思路仍这般清晰。”
阮修真微笑道:“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必须面对和克服。从三鬼齐动开始,我早有心理准备,抱着须与鬼神恶斗的情怀,应付这个令我感到趣味盎然、成败难测的挑战。你我虽然关注最后胜利,但奋战时必须抛开生死成败,始有达成目标的机会。”
丘九师振起精神,道:“我们该怎么办?”
阮修真道:“首先是对钱世臣的态度,一天他仍未参与我们的大业,须仍视他为敌人。钱世臣肯定与凤公公和季聂提出了事故,却非如他所说般是凤公公谋夺他的家产。要诬蠛他勾结我们,必须在我们已举义造反的情况下指控才生效。一天我们仍是安分守己,勾结反贼的罪名便不成立。”
丘九师同意道:“有道理。”
阮修真继续分析道:“钱世臣是在地方上有兵权的大臣,如果凤公公想扳倒他,绝不会四处乱说,事情只会限于他和季聂提之间,钱世臣所谓他在京师的人,如何得知如此机密的事?我更认为凤公公不会这般愚蠢,值此我们大河盟蠢蠢欲动之时,竟先下手对付地方权臣,徒然动摇民心,为我们制造出最有利的举义形势,实智者所不为。”
丘九师皱眉道:“钱世臣投向我们的理由的确站不住脚,然则他为何这么做呢?恐怕我们要拿下季聂提,才有答案。”
阮修真道:“一天我们末捉着五遁盗,主事的人仍不是你或我,而是大龙头、所以我们绝不可轻举妄动。”
稍顿续道:“我们眼前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钱世臣忽然谋反的原因,只有掌握其来龙去脉,我们始可决定去向,否则在时机未成熟下贸然举义,会适得其反。”
丘九师道:“我们有甚么办法呢?”
阮修真双目闪耀着智慧的光芒,道:“关键的人物是辜月明。我有个感觉,辜月明是冲着钱世臣来的,你看吧!辜月明这边厢到岳阳来,钱世臣那边厢来警告我们,煽动我们。所以只要弄清楚辜月明的心意,我们可作出正确的判断。”
丘九师道:“如何可以弄清楚他的心意?”
阮修真道:“我有个最直截了当的方法,不过你却要冒上很大的风险,就是为辜月明制造机会,看他会不会动手杀你。”
丘九师哑然笑道:“管他是辜月明还是明月辜,我根本不怕他。对!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如果他对我没有兴趣,那就证明钱世臣一派胡言。”
阮修真淡淡道:“假如季聂提确如钱世臣所说般暗中调动兵马,我们又该作甚么反应呢?”
丘九师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笑容,轻松的道:“这方面交由我负责,我会秘密动员,对季聂提迎头痛击,只要干掉季聂提,凤公公将变成无牙的老虎,再不足惧。”
阮修真苦笑道:“那正是我最害怕的情况,希望发生在擒得五遁盗之后,否则大龙头会成为我们的牵累,令我们没法以最佳的状态迎战。我会把这方面的情况,详细汇报大龙头,希望大龙头不会作出误判,令我们无法全力以赴。”
丘九师长身而起,还伸了个懒腰。
阮修真道:“小心点!千万不要轻敌,辜月明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丘九师从容道:“临敌轻疏,是兵家大忌,我丘九师是不会犯这种愚蠢错误的。”
钱世臣回到布政使司府,得手下通知,立即到石室去见戈墨。
在戈墨对面席地坐好,钱世臣色变道:“师兄不是受了伤吧!”
脸色带点不正常灰白色的戈墨双目掠过浓烈的杀机,闷哼道:“可以这么说。”
钱世臣不能置信的道:“辜月明竟能伤你?”
戈墨苦笑道:“真正的情况并非如你猜想般,不过辜月明确是天生异禀的超卓剑手。这回我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得,于他从红叶楼返回君山苑的湘君桥以太乙奇门遁甲布下必杀之阵,奇正相生下,把他逼在死门,又以六甲灵飞符,驱策众灵,役使百神,惑其心志,再以神弩远射,仍被他以灵台一点不昧的清明,配以巧妙的战略破去,令我功亏一篑。”
钱世臣容色转白,说不出话来。
戈墨道:“三奇八门的阵法再没法起作用,不得已下我只好施展最耗心力的锁魂术,岂知他竟带有护身符、舍利子一类的异物,出奇不意的破去我的锁魂术,令我受伤。我失而彼得,立即令他气势如虹,再不受任何符令禁制,我只好装伤遁入河水里,好引他追来,岂知此人才智不在他剑术之下,竟看破是诱敌之计,令我无功而还。”
钱世臣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便多难看,道:“这回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令我们的情况完全暴露。”
戈墨冷哼道:“从筹划夺取楚盒开始,世臣该清楚自己在干甚么。还记得当时我曾问你,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单向路,踏上了只有坚持下去,那时你是怎样答我的?”
钱世臣苦笑道:“我不是后悔,而是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有点接受不了。”
戈墨淡淡道:“我孑然一身,说走便走,但世臣却不得不为财产家族着想,只有我有资格退缩,而不是世臣你。”
钱世臣惨然道:“我明白。”
戈墨沉声道:“只要你不退缩,我会陪你坚持下去,于我戈墨来说,天下间没有办不到的事。最后的胜利将属于我们。”
钱世臣一呆道:“最后的胜利?”
戈墨点头道:“最后的胜利并不是推翻朝廷,而是寻得楚盒,那一切问题可迎刃而解。当我坐忘之时,隐隐感到失踪十年的楚盒,在短期内会重现人间。我已错失了一次机会,这次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钱世臣感动的道:“师兄为何肯这样不顾一切的帮忙世臣呢?”
戈墨嘴角溢出大有深意的笑容,道:“我无亲无故,只得你一个师弟,不帮你帮谁呢?我必须面壁三天,以回复状态。其它事,不用师兄教你,也该知怎么办吧!”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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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章 放手而为
辜月明站在君山苑前进厅堂中心处,把花梦夫人的传书和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请柬,顺手放在圆桌子上。
一丝若有似无的芳香气息,隐隐传入他的鼻腔内,牵起他抑制不住的连串思维,像石块投进波平如镜的水池去。
又是她。
自在渡头邂逅,他和她似被命运牵连在一起,纠缠不休。
她为何要追到这里来?又怎晓得这个寄身的临时宅舍?
辜月明暗叹一口气。
薛廷蒿自尽前恳求自己让他留尸湘妃祠,是另有用意,湘妃祠极可能是他和那女郎相约会面的地点,那女郎自会为他办理身后事,事情肯定是这样。而那女郎更误会了,以为是他辜月明逼死她亲舅,故矢志复仇,追到岳阳来找自己算帐。
由于他须寻回灰箭,又遇上季聂提,耽搁了不少时候,被先赶到岳阳的她于暗中窥见他入城,直跟到这里来,又追踪他到红叶楼去。当他入楼去见百纯,她便到君山苑来。
她为何不埋伏屋内,以报杀舅之仇?
这个不难解释,从她的周身法宝,精于高难度动作,提踪翻腾更充满表演的味道,可推知她出身于杂耍百戏的行业,且是此中出类拔萃的高手。若让她在这个厅堂内,配上特别的装置,例如一条横跨全厅的长索,她的按艺将可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幅增加杀他的机会。
她是尚未准备好。
到明天她再来时,她手上当有足够的辅助法宝,把这个厅堂转变为一个耍杂技的理想场地,让她可施尽浑身解数来杀他辜月明。
辜月明大感有趣,心中还有一点难明的兴奋,在桌子旁坐下来,取起竹筒子,拿在手中。
唯一想不通的地方,是她怎晓得到岳阳来找他。
想到这里,辜月明毁碎封着竹筒盖子的蜡漆,取出花梦夫人写给他的密函,抛开一切的专心细读。
蝉翼进入风竹阁的小厅,入目的是乌子虚的背影。只见他背着门口,大模大样的坐在拉开来的椅子上,一副不事生产、懒洋洋的姿态,更似无所事事的在发呆。
厅子中间的圆桌上,放满笔、墨、砚、颜料等作画工具,却没有半张纸。
蝉翼立在入门处,扠着小蛮腰,怒责道:“所有人都在等你交出完成的作品,你却躲在这里偷懒,你这个人……”
乌子虚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替往左边墙壁点了一下。
蝉翼循他的指示望去,赫然见到一张长六尺寛三尺的巨型画作张贴在墙上,也不知乌子虚用甚么方法来黏贴,因为画像把蝉翼完全彻底的震撼住了,再没法想其它的东西。
怜影像给嵌进了画纸去,又比她的真人更活灵活现,提升至某一超乎现实的层次,捕捉的刚巧是她欲步出两边被拉开的垂帘刹那间的光景。她的神态似喜似嗔,又充满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风姿,其微妙的神态掌握精准,没有半点含糊、半分误差,将她独特的气质娇姿表露无遗。
画中的她处于静止的状态,可是予人的感觉是她下一瞬间会举步走出垂帘,走出画外,那种活色生香、投怀送抱的诱惑力是无与伦比的,令任何观画的人,没法控制的生出强烈的期待。
整张画不论画人写景,都是笔精墨简,水墨和色彩浑融成一体,浅淡的渲染,偏能予人浓墨重彩的感觉,而缤纷慑人的奔放色彩里,又不失清丽逼人的优雅感觉。
画中题有一诗,写道:“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下款是“郎庚写意”四字。
蝉翼不知呆了多久,忽然回过神来,娇呼一声,掉头便去。
听着蝉翼远去的足音,乌子虚叹了一口气。
他愈来愈不明白自己,“古战车女神”肯定是他自习画技后最得意的作品,可是八美图开始的首幅画,竟又是相埒之作。自己的画技怎会忽然大幅改善提升?随手拈之都是神来之作。
就像凭一两银赢得五百两。
乌子虚胡涂了,脑中一片空白,似失去思考的能力,直至纷乱急促的步音在屋外响起,才把不知发了多久呆的他惊醒过来。
周胖子领先奔进来,比在后方追得娇喘连连的艳娘、怜影和蝉翼还要灵活和敏捷。
四人直抵乌子虚后方,蝉翼指着挂在墙上的美人图兴奋的嚷道:“在那里!”
周胖子、艳娘和怜影立即看得目瞪口呆,大出意料之外,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世间竟有此画中极品。
怜影不是没看过乌子虚的“古战车女神”,但始终未见过真人,感受不到其“写真”的威力。当然是非常欣赏、否则怎肯去助这个色鬼画师培养画情?可是现在入画的是自己,那种感觉当然迥然有别,有点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反映,却又被升华和净化了,再不滞留于凡尘的层次,无需任何言语,道尽了自己最美丽动人的一面,令自己化而为画艺的极品,画中女子是她但又不是她。
周胖子双唇颤震,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对一向能言善辩,马可以说作鹿而又可教人深信不疑的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艳娘双目放光,直勾勾看着画内的怜影,呼吸急促起来,亦是没法说话。
乌子虚心忖,第一幅美人图是圆满交差,第二幅又如何呢?明天或许要画两幅才成,只有完成第七幅美人图后,他的计划方可进行。当然!那要假设辜月明肯为他保守秘密,否则明天他便要应付天下间最可怕的剑。
辜月明坐在墙角,这是个他喜欢的位置,可一眼看尽全厅,不论敌人从哪一处闯进来,仍没法取得出其不意的优势。
革囊和佩剑分置两旁地上,花梦夫人的信已化为一堆灰烬。
辜月明心中思潮起伏。消息竟是由冀善提供,是他从没有想过的事。不论冀善是真情还是假意,花梦夫人已陷身于凤公公和皇上间权力斗争的漩涡里,处境危险。
冀善指出两湖一带并没有以用毒而闻名的高手,但以医药之道而论,则无人比得上戈墨。凡懂用药的医道高手,必是用毒的专家,由此推论,谁是那毒杀寻宝团的凶手,已是清楚明白。
冀善为何肯帮忙呢?肯定自己有利用的价值。冀善虽然是个厉害的脚色,可是比起三朝元老的凤公公,道行仍是差一点。想到这里,他很为花梦夫人担心。
楚盒变得更关键性了。
如果冀善在与凤公公的斗争中坍台,花梦夫人的安危将系于能否得到楚盒。没有楚盒,他将没有和凤公公讨价还价的本钱。
楚盒内藏的究竟是甚么东西?
自接下任务后,他尚是首次对盒内的藏物生出好奇心。
乌子虚躺在床上,想的不是明天辜月明来见他的事,更不是周胖子赞美他画功的话,而是入睡后的“命运”。
他有一个奇异的感觉,自从那不知是梦还是真与古战车美女的相遇后,他脑袋里某一部分似被触动了,已和芋一种神秘的力量连结在一起。直到这刻,那力量对他仍是充满善意,至少他现在生活得很好,很惬意。而将来如何,则是无从揣测。那力量正在改造自已,刚才听怜影弹筝时,便有从未经历过的奇异幻象,且不止是幻象,而是有身歴其境的感觉的幻境,像睁着眼作梦。更清晰是他的梦再不是以前的模模糊糊,支离破碎;而是有血有肉,清楚实在,醒来后仍印象深刻。
那力量似要透过幻象和梦,唤起自己深藏着的某些秘密,某些回忆。
想到这里,乌子虚酣然进入梦乡去。
清晨时分,岳阳城。
无双女看着辜月明进入布政使司府,不旋踵又策马从布政使司府出来,朝南门的方向驰去。
此时的无双女涂黑了露在衣外的娇嫩肌肤,穿上男装,戴上帽子以遮盖乌亮的秀发,再不像以前般夺目耀眼。也的易容术虽远比不上乌子虚的鬼斧神工,但亦曾得安玠悉心指点,受过专门的训练。
她有点担心辜月明会就此一去不返,但又没有办法,一切只好依计而行。她曾和辜月明交过手,知道在正常的情况下,要杀此人是不可能的事,唯有在不正常由自己一手营造出来的形势里,胜利或许会偏向她的这一方。而她想出来的计划,只会令她稍增胜算。关键处在辜月明永远处于一种戒备的状态下,她不明白他为何可以保持这种似是来自天赋的高度警觉,但她敏锐的触觉却感应到他的状态。
只要被他先一步察觉自己布局算计他,她的刺杀会以失败告终,再没有另一个机会,只恨她没有更好的计划。
街上行人车马渐多,店铺纷纷开门营业。为购买刺杀所需的物品,无双女沿主大街而行,忽见前方聚集了大群人,向贴在一间食肆外墙的告示指点喧哗。
无双女心想难道又是大河盟追捕五遁盗的悬赏图,暗叫自己不要多事,却没法控制一双长腿般挤进人群里,她也不明白自己,好像要多看一眼五遁盗的图像才甘心。
到发觉只是一张招聘的告示,没由来的升起一阵若有所失的情绪,正要离开,“红叶楼”三字映入眼帘,想起这是辜月明昨晚离开宿处夜访之地,才驻足把告示看一遍。
原来是红叶楼为庆祝十周年晚宴招聘表演者的告示,其中还包括表演幻术的艺人,列于招聘榜文之首。
无双女心忖若自己肯去应聘,肯定红叶楼的老板倒履相迎。她当然没有这等闲情,又不是缺银两,悄悄退出人群,办正事去了。
已时初。
丘九师在斑竹楼的平台坐下。这个临街的雅座,已变成为他们特设似的,即使他们没有光顾,也虚为以待。
离百纯午时之约尚有一个时辰,现在丘九师等的不是百纯,而是去见岳阳帮当家马功成的阮修真。
丘九师心情矛盾,阮修真虽为他解去与百纯畅所欲言的紧箍咒,问题却落到他自己身上。百纯表明了不追求天长地久的爱情,他却怕自己一旦燃起爱火,会不能自拔。他的无惧,在于他没有牵挂,故能有一往无前的悍勇姿态。可是百纯打开始便令他动心,愈接触她,愈欣赏她的风情娇姿,予他前所未有的滋味,也令他重新思考一直坚持的立场。
待会该怎样对待百纯呢?
阮修真来了,坐到他身旁,先往街上撇上两眼低声道:“辜月明今天一早出城,不知去向。”
丘九师回过神来,微笑道:“希望他不是这般的溜了,真想试试他的快剑。”
阮修真道:“昨晚他到红叶楼找百纯。”
丘九师为之愕然。
阮修真苦笑道:“没有人晓得他为何去见百纯,百纯特别招呼他,选在香闺见他。”
丘九师记起昨夜百纯有客来访的事,心中充满古怪的滋味,说不出来,但肯定不是愉快的感觉。
阮修真道:“如果辜月明是我们的无形敌手整个布局的部分,他定会回来。但他在五遁盗的事上可以扯什么关系呢?我真的没法想得通。”
丘九师叹道:“我又开始头大了。光天化日,不要再说鬼神的事,五遁盗又有什么新的花样?”
阮修真道:“我的猜测该有七。八分准绳,五遁盗不惜一切混进红叶楼去,肯定有图谋目的。”
丘九师精神大振道:“有甚么新发现?”
阮修真道:“让我先说清楚红叶楼的大概形势布局。红叶楼是以挂瓢池为中心,依池势而筑的建筑组群。南面朝向大街的是主堂在处,一主二辅,共三组楼房,也是招待一般客人的地方。池北是周胖子和姑娘佣婢护院的宿处。池的东西有十八榭四阁,十八榭依位置分东九榭和西九榭,专门用来招呼有身份地位的贵宾。四阁以风晴雨露为名,是红叶楼地位特殊者的居所。百纯住的是晴竹阁,艳娘和蝉翼则居于露竹阁和雨竹阁。朗庚的要求之一,是须有个不受人骚扰的安静居所,周胖子遂让他入住位于湖东九榭北端的风竹阁。郎庚辩说要这样幽静的环境,方可保持状态。我们知道底蕴的,当然猜到他是为了方便行事。”
丘九师欣然道:“这小子逐渐露出狐狸尾巴了。”
阮修真道:“这小子很懂装神弄鬼之道,说甚么要培养画情,指明要在景观最佳的水榭召来入画的美人陪酒唱曲,昨晚他选择的是西九榭中的水香榭,与百纯见你的书香榭是一林之隔。”
丘九师沉吟道:“这小子在勘探红叶楼的环境。但能起甚么作用,难道他是要在红叶楼内偷东西?”
阮修真道:“百纯在见你之前,于同一水榭招待钱世臣。事实上书榭正是景观最佳的水榭,乃百纯的专用水榭,钱世臣每次到红叶楼,只往这个水榭跑。”
丘九师大讶道:“兜兜转转,最后竟又是与钱世臣有关?可以有什么关系呢?”
阮修真道:“恐怕要捉起五遁盗,严刑拷打方清楚答案。不过亦使我们肯定他的目标不是钱世臣的玉剑,故而他明知我们虎视眈眈,仍不知难而退,因为他晓得我们是想错了。”
丘九师道:“会不会他在故布疑陈,他最后的目的,与钱世臣没有任何关系。”
阮修真道:“正如我不住强调的,五遁盗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们想到的,他也可以想到。只从我们仍留在岳阳,便知道我们对他尚未死心,故必会想方设法的去查证他的身份。因此他该晓得时日无多,必须尽快达到目的,然后离开。”
丘九师冷哼道:“他溜得了吗?”
阮修真道:“在七月七日前,他肯定溜不掉。但红叶楼晚宴结束时又如何呢?以百计的宾客声势浩荡的离开,个个有头有脸,大群保镳随从,有些留在城里,有些连夜离城。马功成说钱世臣已答应周胖子,彻夜开放南北两边城门。在那样的情况下。凭五遁盗的遁术身手,要离开是易如反掌的事。”
丘九师道:“我们就在晚宴前擒他,如果手上有证据,师出有名,当然没有问题。即使京师仍未有消息传回来,我们仍可以软禁他,如果他真的是郎庚,我们依足江湖规矩道歉赔款了事。”
阮修真同意道:“就这么办,也是我们现今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丘九师默然片刻,道:“待会我见到百纯,真的要向她说出我们的情况吗?”
阮修真微笑道:“做违心的事是很痛苦的,到时你像五遁盗般随机应变,遵从心中感觉的吩咐。”
丘九师苦笑道:“你倒说得轻松。我们现在是否被牵着鼻子走呢?若照你的猜测,结果如何,再不是掌握在我们手上。咦!你要到哪里去?”
阮修真起身离座,拍拍他肩头道:“是我不好,弄得你变成畏首畏尾。一切放手去做,再不用疑神疑鬼。我要去见一个人,待会来与你碰头,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乌子虚呆坐厅里,一副未睡醒的神情。
蝉翼在他对面坐下,道:“艳娘要我来看看你睡醒了没有,可是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嘛!我该告诉艳娘你睡醒了,还是仍在睡梦中?”
乌子虚捧头道:“我昨夜又作噩梦,处处死人,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蝉翼没好气道:“梦当然有好有坏,作噩梦有甚么稀奇?死的东西不可怕,活的东西才可怕。”不知是不是忆起某个满是可怕活东西的噩梦,俏脸满布犹有余悸的神色。
乌子虚仍捧着头,沮丧的道:“可是我不久前才作过这梦,昨夜几乎是同一个梦的重复,场境不同,只换了不同的人,死法又大同小异。唉!不知是否前世作的孽,今晚真不想睡觉。”
蝉翼不以为意的道:“少说废话。艳娘问你今午点甚么菜。我们的胖爷被你昨夜的美人画哄得欢天善地,下令要以贵宾之礼待你,吃甚么和在甚么地方吃,任你选择。”
乌子虚抬起头来,痛苦的道:“我现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山珍海味都引不起我的食欲。待我见过老朋友再说吧!”
蝉翼道:“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乌子虚道:“就是辜月明那小子,麻烦蝉翼姐为我留神,带这家伙直接到这里来,最好不要惊动其它人。你知啦!我这人行事低调,不爱出风头。”
蝉翼不耐烦的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人恁多废话。今晚又如何?艳娘须预先作安排。“
乌子虚心忖一切还要看辜月明的态度,若他一见自己,立即拔剑相向,自是一切休提。道:“待见过老朋友再说吧!”
蝉翼拿他没法,只好向艳娘报告去了。
辜月明骑着灰箭进入城门,城卫早得指示,不敢有丝毫留难。
他故意不走贯通南北城门的通衢大道,穿行在小街大巷,朝红叶楼的方向缓驰而去。太阳往中天攀去,今天的气温特别高,辜月明猜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中。对观天,他是高手中的高手,预测十次有九次准。
那女郎在干甚么呢?
想到自己正与那女郎在同一座城内,女郎更视自己为杀舅仇人,心中的滋味实在复杂。这个误会不难解开,只要自己有机会表白便成。与她和解后又如何呢?他有点不敢想下去,他从未这么去想一个人过。究竟她向自己说过一句怎样的话,为何自己没法记起来,难道那是发生在前世轮回里的事?现在她岂非勾起了自己前世的记忆。
这个想法令他心生寒意,纵使天气是这么炎热。
前方出现一间茶馆,吸引辜月明注意的是有三张桌子放在馆外街道上,对面是一条河,较远处一座桥雄跨河上,使辜月明感到若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喝几口龙井茶,会是从写意的一回事。
辜月明浑身一震,心忖自己是怎么了?他还是首次生出要享受一下的念头,这是从未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自己变了,对生命再非一无所恋。例如现在的这一刻。
辜月明拍拍灰箭的颈,要牠停下来,一跃下马,任由灰箭站在旁边,走前坐到其中一张桌子去,面向桥,喝道:“给我来一壶上好的龙井茶1
蹄声从后方传来,迅速接近。
辜月明再喝道:“多加一个杯子。”
来骑直抵灰箭旁,勒马收缰,骑士小心的踏镫下马。
辜月明淡淡道:“阮先生坐。”
阮修真移到桌子另一边,双目熠熠生辉的审视他,道:“辜兄明明没有回头,凭何晓得来的是我阮修真?”
辜月明若无其事的道:“钱世臣既不会来找我,敢惹我的,只有你们。贵帮现在于岳阳够资格和我说话的人中,不是你便是丘九师。来的如是丘九师,他会在蹄声的节奏中显示出他的实力,所以我一听便知不是他。且阮先生来是最合理的,可保证和气收场。”
阮修真欣然在他对面坐下。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来是茶店老板的女儿吃力地提着一壶茶,送到桌上,又蹦蹦跳跳的走了。
辜月明冷冷道:“我这次到岳阳来,要办的事完全不涉及贵帮,大家是河水不犯井水,阮先生明白吗?”
阮修真微笑道:“假如事情不如辜兄猜想般又如何?我有一个合则两利的提议。”
辜月明道:“我对五遁盗没有兴趣,不会直接或间接搜捕他。”接着双目射出锐利的光芒,盯着阮修真道:“至于我到岳阳来所为何事,我劝阮先生莫要猜测,以免节外生枝。”
阮修真仍保持笑意,从容道:“辜兄是怎样的一个人,天下皆知,辜兄保证不是冲着我们来,就不是冲着我们来。辜兄可否容我说几句话。”
小姑娘又来了,这回轻松多了,两手各拿着一个杯子,放到两人桌前,又提起茶壶,为两人斟茶,以犹带稚嫩的声音道:“每人三文钱。”
两人同时伸手入怀,辜月明先一步掏出一两银,塞入小姑娘手中,罕有的露出笑容,道:“不用找了!”
小姑娘呆了一呆,不能相信地看着手中的银两,然后欢呼一声,奔回铺子里向她爹报喜领功。
辜月明心泛微波。
小姑娘两边小脸蛋热得红扑扑的,充满生命的活力,这平常不过的情景,不知如何却似能打动他的心,令他有前所未有感觉。自己可是变得心软了,开始留神平时不愿一顾的人和事?
那女郎的影像又再浮现,随之而来是莫名的伤感,辜月明暗吃一惊,硬压下奇异的情绪。
阮修真定神打量他,似察觉到他深藏的另一面。
辜月明回复常态,道:“阮先生凭甚么认为我要办的事,与你们有关系?”
阮修真诚恳的道:“此事说来话长,更有点不知从何说起,说出来辜兄或会嗤之以鼻。如果我说我们真正的敌手,并不是五遁盗,而是无形无影、能操控生人命运的厉鬼灵神,可以令辜兄有一听的耐性吗?”
辜月明感到头皮在发麻。事实阮修真这番话说进他心坎里去,使他产生共鸣。自从由凤公公处接下这个任命,到此刻坐在这里和雄霸大江的大河盟首席谋士对话,他总有陷身于一个命运罗网的古怪感觉。一切像冥冥中自有主宰,与那能牵动自己的心的女郎的关系如是,与五遁盗亦如是。当日在津渡看到五遁盗的悬赏图,哪想得到待会可以和他碰头。
沉声道:“阮修真果然名不虚传,迥异流俗。你说的话玄之又玄,对手既是无影无形,阮兄又从何得知这样一个对手的存在?”
阮修真冷静的道:“凭的是对能见现象的归纳分析,若如看到平静的水面泛起一圈一圈扩散的涟漪,可猜到有物投进水里去,而只有这样才可以合理解释泛起涟漪的由来。”
辜月明不由深思起来,这位超卓的谋士,不但用辞生动,产生强大的说服力,且充满诚意,并不是来找自己的碴子,令他没法拂袖而去。
皱眉道:“阮先生举些实在的例子来参考。”
阮修真道:“五遁盗是个逢赌必败的人,事发时刚好在赌场输得只剩下一两银,接着便要躲避我们夜以继日的大规摸搜捕,直至逃来大江南岸,方有喘息的空间。可是他竟凭那一两银,在赌场连赢七把,任赌场的人如何出千,仍改变不了战果。最古怪是赌场的人个个像被鬼迷了似的,输得不明不白,胡里胡涂,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辜日明皱眉道:“我想问阮先生一个问题,望能坦诚相告。”
阮修真不明白辜月明的态度为何急转直下,变得冷淡起来。道:“辜兄请指点。”
辜月明道:“你们是否非杀五遁盗不肯罢休?”
阮修真叹道:“的确如此,我们没有另一个选择。”
辜月明默然片晌,拿起杯子,道:“敬阮先生一杯!”
阮修真忙拿起杯子,与他的杯子轻碰一下,然后喝掉杯内的龙井茶。
辜月明放下杯子,平静的道:“若要捉到五遁盗,须凭你们的本事。在五遁盗一事上,我不会帮忙,亦不会阻挠。”
说毕离座登马去了。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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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六章 幻术美人
无双女穿上宽大的黑色长袍,立在晴竹阁正门外院落空旷处,等候周胖子和百纯出门来看她表演幻术。
她的宝袍是有名堂的,称为“黑龙变”,在“杂耍王”安玠的悉心指导下,她亲手缝制,由百多种不同的材料精心搭配而成,骤看似一幅,事实上分内外多层,其中数层巧妙折迭,经她以巧妙手法施展,配以灯火幻术,几可变化无穷。不论袖内衣中,藏有她耍把戏的火器工具,令她变成似是法力无边的幻术表演者。
她的秀发垂在两边肩上,乌发冰肌,袍长曳地,仅是她使人目眩神迷的美丽卖相,已收夺人之效。
她肯到红叶楼来应聘,为的当然不是酬金,而是为辜月明而来。她曾和辜月明交过手,清楚辜月明的深浅,要在他处于戒备的情况下刺杀他,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所以当她看到辜月明放在桌上红叶楼发出的十周年晚宴的请柬,不由喜出望外。
如果能在那样的情况下献艺表演,她可尽展所长,布下最精采的刺杀局,在辜月明最没有戒心的情况下,取他之命。
周胖子的胖躯首先出现在门阶上,跟着的是艳娘和一个身穿劲服、尽显其曼炒体态的出色美女。接着是个儒生打扮的男子。
无双女看得心神剧震,两手连忙举高,宽大的袍袖立即掩盖着她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大眼睛,使人看不到她心中的波动。
这个人不就是悬赏图中的五遁盗吗?
事实上眼前男子与悬赏图中的五遁盗,顶多只有一、二分肖似,神气更差远了,偏是她却可一眼把他认出来。
当日她在津渡细看告示板的悬赏图时,心中有非常古怪的感觉,就像在看一个非常熟悉的人,被人描绘成平面的画像,在像与不像之间,她几乎可以指出甚么地方画得不好,哪方面有所不及。
现在见到“真人”,她一眼认出他来。
她肯定以前从未见过他,那种感觉古怪诡异至极。
五遁盗竟躲到红叶楼来了,令人费解。
无双女收摄心神,以脚尖踩碎置于地上的烟球,五色的烟雾立即从袍眼下逸出来,迅即把她包裹在迷离的彩雾里。
“砰!”
强烈的白芒在她头顶上方爆开,登时照亮方圆三丈之地,映得彩烟更是五光十色,灿烂耀目。
周胖子等四个人全露出目眩神迷之色,站在长阶上,人人全神贯注的看她的技艺表演。
无双女的黑龙变颤震起来,再看不到人,接着袍袖飘舞,在彩烟内变化出无数的形态,每个动作均有妙至毫颠的感觉。最动人处本是平平无奇的袍服,再不能以任何言语去形容,像活了过来的布精灵,在光雾里千态万状,狂飞乱舞,反映着不同的色光,袍袖内忽又飞出两条彩带,在彩雾中交织出不同的图案,动感强烈,令人幻觉丛生,神迷意乱。
就像表演的突如其来般,一切倏又静止下来。无双女回复前状,以袍袖遮脸,只露眼睛。
然而静止只维持了眨眼的工夫,彩烟变为黑烟,上方芒光敛去,黑暗剎那间占据了原本烟火灿烂的空间,然后烈焰冲天而去,照得院落间火红一片。黑雾往外散开,黑龙变化回凡布,坠落地上。
无双女现身后方丈许远处,正向四人抱拳施礼。
乌子虚首先带头鼓掌喝采,众人无不拍红手掌。
周胖子步下长阶,呵呵笑道:“双双的幻术绝技,精采绝伦,令人大开眼界。我们的十周年晚宴,得双双来助阵,更是尽善尽美。”
百纯见乌子虚仍是眉飞色舞,一副馋相的狠盯着人家姑娘,忘情的鼓掌,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他的臂膀,痛得他停下手来,这才道:“双双妹子真了得,集幻术舞蹈于一身,即使京师的幻术名家,比起妹子仍是远有不及。妹子对我们红叶楼开出来的聘用条件,有没有异议呢?”
无双女趋前数步,从地上执起黑龙变,轻柔的折迭起来,道:“没有问题。但这次我只是因游洞庭湖凑巧路过岳阳,一时心动来凑热闹,准备不足,故必须到城内购买材料,制作表演用的烟花火器,希望贵楼能拨出幽静无人的房舍,供我使用。”
百纯往艳娘瞧去,后者初则面露难色,旋又灵光闪现的道:“蝉翼可到我处暂住,空出来的雨竹阁拨给双双姑娘使用。”
周胖子大喜道:“就这么办。我们红叶楼肯定鸿运当头,各行各业的顶尖高手均不约而同云集在此。我的乖女儿还有甚么话要说?”
答他的不是百纯,而是双眼放光的乌子虚,动作滑稽的举手道:“愚生有话要说。”
无双女心中暗笑,你这小子倒懂装神扮鬼,待我揭穿你的身份时,看你还可以这般得意洋洋吗?淡淡道:“这位是……”
艳娘向她使个不用理他的眼色,道:“这位是来自京师的肖像昼大师郎庚先生。来!让奴家带双双姑娘去看看地方是否能令你满意。”
乌子虚抗议道:“我还未有机会说话。”
百纯皱眉瞧他道:“你有甚么话要说?”
乌子虚先凑到她耳旁,耳语道:“百纯吃醋了。”接着如避蛇蝎般往后退开去,道:“我郎庚除了会写画外,还学过制火器,双双姑娘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百纯不悦道:“写好你的画再说罢。”
当面向无双女时,声音转柔,道:“妹子先去好好休息,大娘会为你打点一切,明天我们找个时间见面,商量晚宴的表演细节。”
周胖子哈哈笑道:“就这么办。”
辜月明在厅中心对桌默坐,白露雨就放在烫金字红请柬之旁,被革囊裹着的宛剑放另一边。
与乌子虚的谈话令他感到非常震撼,到现在仍未过去。反是和戈墨的一仗,他一点不放在心上。
如果阮修真的猜测与事实相符,那他现在正一步一步深入这个命运的布局内。自凤公公处接过这个寻宝任务后,他的选择愈来愈少了,他可以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不顾及花梦夫人的安危。不论是冀善或凤公公,他敢保证他们不会伤害她,否则他们将永远得不到楚盒,而先决条件,是他必须找到楚盒。
五遁盗原本和他全无关系,可是一张画把他们连系起来,且非常微妙,超乎常理。
一切都指向云梦泽。
那在冥冥中主宰这一切的神秘力量,究竟是守护古城的神灵?又或是发生在一千多年前那场古城的攻防战遗留下来的厉鬼冤魂?衪这样做有甚么目的?
又或是那神秘的力量早现了真身,正是乌子虚笔下的古战车女神,云梦泽的女神。
他真想立即到红叶楼去,看看可否从那幅画得到进一步的启示。
敲门声响。
辜月明喝道:“门是没有上闩的。”
“咿呀!”
大门被推开了一扇,一个魁梧英伟的年轻男子举步进来,向辜月明露齿一笑,道:“辜兄是不是有不燃灯的习惯。”
辜月明审视他片刻,淡淡道:“原来是丘九师。坐!这不是习惯,而是一种喜好,我喜欢黑暗。”
丘九师在他对面自己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先落到他的白露雨处,然后移往请柬,讶道:“辜兄竟会参加这种人多热闹的宴会!真教我想不到。”
辜月明皱眉道:“丘兄究竟是来找我动手?还是想和我闲聊几句?”
丘九师目光移至革囊处,兴致盎然的道:“辜兄是怎么猜到我暗含杀机的?”
辜月明耸肩道:“从你甫进门立即攀上颠峰的状态,步步为营,却又不是要觑隙而入,伺机攻击,反是似乎在怕我突袭你似的,为何会是这样子呢?”
丘九师苦笑道:“难怪修真这么看重你,又千叮万嘱我千万不要轻视你,辜月明的确是辜月明,我还是首次有被人看个通透的不愉快感觉。辜兄看得很准,我入门后一直处于戒备的状态,因为我们从某一渠道得到消息,辜兄这回南下,名之为追捕钦犯,实是要来杀我丘九师。对著名闻天下的无情剑手辜月明,我怎敢托大?”
辜月明淡淡道:“丘兄的消息,是不是来自钱世臣?”
丘九师沉吟半晌,道:“我可否避过不答?”
辜月明毫不介意的道:“没有关系。我这次远道而来,确是追捕钦犯,问题在谁是真正的钦犯?钱世臣是因自身难保,故借势拖你们淌这浑水。当然,如果你们予季聂提可乘之机,他会亳不犹豫的干掉你们。”
丘九师愕然道:“辜兄怎会忽然大违自己一向我行我素的作风,不但肯解释自己的情况,还直言无忌。”
辜月明平静的道:“这是我表示歉意的一种方式,想用这个机密的消息补偿贵方。”
丘九师不解道:“歉意?我不明白。”
辜月明道:“我曾向阮先生保证不会介入你们和五遁盗的事,现在我要食言收回承诺,所以心生歉意,就是如此。”
丘九师双目神光剧盛,沉声道:“辜兄可知我们和五遁盗是势不两立,在与他有关的事上不会有丝毫退让。”
辜月明轻描淡写的道:“当我决定做某一件事,从不理会别人的想法。”
丘九师叹道:“这是何苦来由?我们绝不愿辜兄成为我们的敌人。”
辜月明淡淡道:“烦丘兄告诉阮先生,我现在开始相信,我们正陷身于某一无形之手布下的命运之局内,在身不由己下,我们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那无形之手安排给我们的选择,换句话说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坦白说,我感到目前的情况既可怕又有趣,给我前所未有的感受。我直至此刻仍不晓得在五遁盗一事上该采取哪种立场和态度,只知道再不由我去选择,只看命运引领我走往哪一个方向。正如你们在五遁盗一事上没有另外的选择,我隐隐感到我正逐步朝同一情况举步。”
丘九师听得呆了起来,忽又叹道:“我真希望能狠下心来逼辜兄作生死决战,却没法在此刻视辜兄为敌人,希望情况不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又皱眉道:“为何在半天之内,辜兄有这么大的改变呢?”
辜月明语气坚定的道:“这个恕辜某无法作答。”
丘九师离座起立,微笑道:“那我丘九师无话可说了。辜兄说得对,我们正陷身迷局里,没有人晓得最后的结果如何。请了!”
说罢掉头去了。
辜月明暗叹一口气,他实在不愿与丘九师为敌,可是他却直觉感到,与丘九师的一战避无可避。
丘九师会是那个能杀死自己的人吗?
乌子虚躺在床上,心内思潮起伏,亦知道有点害怕进入梦乡,那是个他没法为自己作主的地方。
他今夜成绩骄人,一口气完成两幅美人画,个中情况自是旖旎香艳,色迷人醉,尤幸他仍能保持一点不昧的清醒,晓得自己绝不可越界,否则将失去对美女的兴趣,失去写画的动力,完成不了八美图,没法和钱世臣交易,还要落在大河盟手上,一切完蛋。
他自己心里明白,八美图已变成他卖珠行动外另一个必须完成的目标,这是一种对生命和自己负责任的态度。红叶楼由周胖子、百纯、艳娘、甚至蝉翼和一众入画芙人儿对他的期望,合而形成一股无可抗御的督促力量;加上创作本身动力的洪流,他是不会窝窝囊囊的半途而废,纵然明知八美图完成之日,就是他失去护身宝符之时。
那个叫双双的杂耍女郎,对他的吸引力竟不在百纯之下,像百纯那样的出色美女,已是平生首遇,而如此级数的美女,竟一下子遇上两个,确是异数。
难道自己的苦难终于过去,变得时来运到?他一直追寻某种东西,会不会从她们其中之一得到呢?他期望那考验一刻的来临,就是在与“她”共度春宵后,是满足和恋栈;又害怕那一刻的来临,怕是再一次的失望。
即使在青楼纵情享乐、醉生梦死的时候,他内心的最深处仍是痛苦和空虚,那是任何欢乐没法到达密藏于最深处的禁地,也是他生命最大的缺陷。
他想到辜月明,从辜月明联想到亲手画出来的古战车美女,不明白为何辜月明在观画时看到异象,自己这个创造者反一无所得。
古战车女神在他脑海浮现,愈趋清晰,逐渐占据他的心神。
迷迷糊糊间,他又踏足山城的墙头处,一切是如此理所当然,他不感丝毫异常,彷佛这才是他该置身之处,是他的家园。
他没有碰到任何人,忽然踏足偏离城墙的石板路上,前方出现一座似是神庙的建筑物,庙前有个广场,天色倏地转黑,一轮明月在头上露出仙姿,广场的石板在月色下闪闪生辉,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天地寂然无声,只有他的脚步声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是不由自主的朝神庙的正门走去,正门上有个石横匾,刻着四个大字,奇怪的是怎也看不真切,没法认出是甚么字。
后方忽然传来女子的叹息声,乌子虚心神剧震,转身望去。
天空变得宽广深邃,明月失去了芳踪,代之是嵌满幽暗夜空的星辰。在广场尽处,出现一团光芒,在芒彩的浑沌深处,隐见一焯约动人的女子倩影,从她身上发射着阵阵光彩夺目的涟漪,扩散往四周无尽的黑暗里。
广场消失了,只余没有穷尽的黑暗,美丽的倩影在燃烧着光和热,正缓缓朝他游移过来,情景诡异动人。乌子虚用尽目力,仍没法看清楚女子的面目,想迎前看清楚点,却失去移动的力量。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心内响起,道:“唤我的名字!唤我的名字!”
乌子虚生出狂呼大喊的激动,可是说到口边的一句话怎也没法嚷出来,心中充满激|情和悲伤。
狂叫一声,醒了过来。
乌子虚从床上猛坐起来,一切如前。
窗外隐隐传来湖水拍打岸阜的声音,夏虫呜叫,还有塘蛙“帼帼”的雄壮唱和,此起被落,似永远不会休止。
这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他从未如此失落和痛苦过。
无双女立在雨竹阁外湖旁一块大石上,风从湖面吹来,拂得她衣袂飘扬,似可乘风而去。
当她把舅舅埋葬在云梦泽内的一刻,她感到她的希望也被埋葬在那里。
她有个感觉,爹已经死了,死在十年前那场发生于云梦泽的灾劫里,否则他定会设法寻找她们母女。她深信实情必是如此。
杀死辜月明后,她会返云梦泽去,先拜祭舅舅,然后于七月十四那日搜索古城,不论能否找到古城,她会在那日的最后一个时辰服下带在身边的毒丸自尽,分别只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
没有人可以明白她,包括安玠在内。因为外人是很难明白她对爹和娘的感情。看着娘在她眼前日渐消瘦,抑郁一点一滴地蚕食娘的精神和身体,她的心片片碎裂,如果不能证明她没有看错爹,活着再没有甚么意义。
足音在后方传来。
无双女没有回头望去,她根本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蝉翼来到她身后,道:“大小姐要奴婢来看双双姑娘,如果姑娘尚未入睡,请姑娘到晴竹阁和她聊天。”
无双女摇头道:“不是说好是明天吗?”
蝉翼压低声音道:“大小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双双姑娘,当蝉翼求你好吗?大小姐是很欣赏你的。”
无双女皱眉道:“实在太晚了。”
蝉翼道:“不会花双双姑娘太多的时间。事实上大小姐早猜到双双姑娘会拒绝去见她,所以要蝉翼告诉姑娘,如果你不肯到她那里去,她会到这里来。”
无双女转过身来,平静的道:“百纯果然名不虚传。”
乌子虚捧着头坐在临湖的平台处,胸口像给千斤大石紧压着、呼吸不到空气,令人窒息般的痛苦正在折磨他。
她究竟要自己唤她作甚么呢?
她是谁?
叫甚么名字?
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里形成了一个无底的漩涡,把他整个人连根拔起,失去了自制力。
就在此时,一点灯火出现在远方的湖面上,斜斜掠过湖面,朝对岸西北角驶去,掀起重重水纹,艇上坐着两个人。
乌子虚定睛看了一会,因有新的目标,心情舒缓了一点。
小艇此时驶至挂瓢池的中心处,乌子虚凭过人的眼力,认出是那叫双双的女子和蝉翼。心忖除了古战车女神外,对自己最有吸引力的两个美女,今晚该有个约会。
自己现在这么不开心,更怕睡觉,何不去凑凑热闹?最坏的情况,就是给她们连手轰出门去,没甚么大不了的。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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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三章 狂风暴雨
马车在斑竹楼门外停下,守候的丘九师连忙抢前为她拉开车门,百纯现身车门内,向他展露每次都能打动他的笑容。
丘九师接着她递过来的纤手,伺候她下车,嗅着她芳香的气息,心中叹道:“又和这美女在一起了。”
百纯收回玉手,转过身来看他,两人都似在抑制心中某一种情绪,一时忘了说话,脸对着脸的伫立,又有少许手足无措。
丘九师心忖不是昨晚才见过她吗?为何现在见到她,竟有点久别重逢的感觉。隐隐中他是清楚原因的,因为这回与以往任何一回部不相同、他没有再被自己的想法束缚,故而生出期待,渴望见到她。
百纯打破沉默,喜不自胜的道:“想不到你会到楼外迎接百纯,看在这点分上,吃饱肚子再和你算旧帐,我很饿呵!”
望着她充满生活和爱的活力的娇俏模样和话语,丘九师忘掉了一切。
辜月明到达红叶楼,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周胖子亲白在大门迎接他,亲切热烈得似欲拥抱他,令他摸不着头脑。
周胖子指使下人牵走灰箭好好伺候,亲自带路,领辜月明到乌子虚所在的风竹阁去。低声道:“我和花梦夫人十多年老朋友了,看着她出身,大家挑挑眉头便知对方心中想甚么。我周胖子之有今天一日,她在背后出了很多力,若不是她在财力上支持我,又派百纯来助我,红叶楼绝没有今天的声势。花梦是我最感激的人。月明这次南来,有甚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出来,我是站在月明这一方的。”
辜月明随他绕过宏伟的主堂,踏足曲径通幽的中园,闻言心中-动道:“既然如此,我不客气了,我想把马儿暂时寄养红叶楼。”
周胖子拍胸道:“这个完全没问题,我可保证照料得月明的坐骑妥妥当当的。”又叹道:“近日为了筹备我们红叶楼的十周年晚宴,每天只睡二、三个时辰,出奇的精神反特别畅旺,真古怪。”
辜月明心叫来了,这只是开场白,也佩服周胖子在话题的转变上,令人感到自然舒服,颔首表示明白。
周胖子压低声音道:“月明是郎先生的老朋友吗?”
辜月明淡淡道:“可以这么说。”
两人走上一道长桥。左边的挂瓢池如一面明镜,平整洁净,清澈见底,大群的鱼成群结队的游过,逍遥自在,湖的四周映上岸旁水榭树木的倒影,偶有微风吹来,泛起粼粼波纹,令人看得心旷神怡。
周胖子凑近他道:“月明是不是怀疑郎先生是五遁盗冒充的?”
辜月明平静的道:“我没有这样说过。”
看在花梦夫人的面子,他对周胖子算有耐性了。辜月明是个没有朋友的人,不爱与人说话,花梦夫人是唯一的例外。或许最孤独的人,有时也有倾诉心事的需要。
周胖子犹豫片刻,以恳求的语调道:“大家是自己人,我不想隐瞒,现在郎先生实在是我们十周年庆典成败的关键人物,全赖他的出现,百纯想出来的八美图大计,始能付诸实行。所以……所以我对月明有个不情之请,假如……”
辜月明接下去道:“假如他真的是五遁盗,我须为他隐瞒,对吗?”
周胖子不好意思的道:“月明真是通情达理。唉!我这个要求是不是令月明为难呢?说到底,月明是皇上御用专门捉贼的高手。”
辜月明道:“或许他真的是郎庚,周老板过虑了。”
周胖子领他穿过一座斑竹林,叹道:“听月明的语气,令我更担心。这样好吗!一切待他完成八幅美人图再说。哈!到了。”
路尽处出现一个月洞门,院墙内树影里隐见房舍,在灼热的阳光下宁静安详。
辜月明望着走得满头大汗的周胖子,微笑道:“请让我一个人进去见他。若周老板听不到有人破窗逃跑的声音,你的八美图该没有问题,可以如期完成。”
丘九师往天空看去,道:“天色变暗了,看来有场雨。”
百纯微笑道:“我们要不要未雨绸缪,先移桌椅到里边去呢?”
丘九师仍在研究天边疾走的乌云,耸肩道:“横竖我们吃饱了肚子,又有顶盖遮头,洒几颗雨点不是很爽吗?天气闷热得很厉害。我小时候每逢大雨,总爱脱光衣服往山上跑,直至冷得打颤才回家,但从来不会因此着凉生病。”
百纯柔声道:“公子的家在哪里呢?”
丘九师脸上露出深刻的悲伤,那是对一切希望破灭后,没法挽回过去的悲哀。摇摇头,吁出一口气道:“我再没有家。”目光重投百纯俏脸上,沉声道:“我们所处的是个没有希望的时代。皇帝无能,奸佞当道;外则异族入侵,内则民生凋蔽。对不起!我不应谈这些扫兴的事。”
百纯道:“不!我爱听你胸中的抱负。”
丘九师再吁一口气,似欲驱定心中的情绪,道:“说来好笑,我从小爱看天上风云的变化。我是个不爱哭的人,很少掉泪,可是当我看着天上风云色变,巨雷轰鸣,闪电裂空,我会有想哭的冲动,更感到自己的渺小。尤其当你身处荒野,突然来一道炫目的激电,照得人睁目如盲,忽然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再分不清何者是天,何者为地,天地合成了一体,那种感觉会今我心中充满激|情,不狂叫几声,难泄我心中情怀。”
百纯感动的道:“原来公子是个感情丰富的人,真教人想不到。”
倏地一阵狂风吹来,刮得两人衣衫飘扬,街上尘屑卷上半天,行人争相走避。此时乌云得势,占据了大半边的天空。
几滴雨点洒下来,点砸在平台雅座的上盖,发出轻重不一的浙沥响音。
丘九师道:“这场雨比我预期的更大。”
话犹未已,又一阵风吹来,比先前的更凌厉,街道两旁的树不住摇晃,然后大雨骤然暴发,豪雨从天上倾泻而下,雅座外的天地变成一个水气迷茫的混沌,再分不清楚是树是街、车马或行人,迷茫冷飕,而平台雅座则似变成这个混乱中见规律的世界上唯一安全的避难处世之所。
百纯喜道:“百纯还是首次感到平台雅座的妙处。平台雅座是斑竹楼独创的,其它的都是跟风者。既在楼内,又是在楼外。难怪斑竹楼能名列岳阳三楼之一。”
丘九师大感兴趣的问道:“岳阳三楼,其它的是甚么楼呢?”
百纯答道:“岳阳因岳阳楼而名著天下,所以岳阳城内为叨岳阳楼的光,都冠以楼名。众楼之中,当然以岳阳楼居首,接着是我们的红叶楼,斑竹楼敬陪三楼末席,但已非常难得。公子今天的心情很好呢!”
丘九师含笑道:“我的心情的确不错。不瞒百纯,刚才我丘九师是破题儿第一遭陪姑娘家进膳,百纯令我感到原来看人吃东西也可以如此赏心悦目,生趣盎然。”
百纯羞涩的垂下螓首,不依的道:“公子在调侃奴家,我的吃相最难看呢。”
丘九师呵呵笑道:“当然不是这样,我说的是肺腑之言。”
百纯朝他瞧去,轻柔的道:“如果打开始公子是眼前般的态度,百纯绝不会心生怨怼,公子究竟有甚么心事?”
丘九师想说话,忽又哑口无言。正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辜月明从敞开的门步入风竹阁的厅堂,有个人坐在厅中央的桌子处,面向大门,正目光灼灼的打量自己。
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隐含神秘莫测的冷静,但绝不是冷冰冰的,没有丝毫凶狠戾气,隐藏着莫以名之的活力,会随着心意变化,可是你永远掌握不到他心内真正的想法,那是双超越了一般人理解力的眼神,似永远在追求旁人没法明白的东西。
五遁盗真人要比悬赏图上的他有魅力多了。他虽然凝坐不动,辜月明却看出他不动则已,动则灵活如灵狐狡兔,纵然武功胜过他,甚或人多势众,要逮着他仍非易事。
乌子虚欣然道:“我的老朋友来了。辜兄请坐。”
辜月明在他对面坐下,解下佩剑,搁在桌面上,不以为然的道:“我是你的老朋友吗?”
乌子虚笑吟吟道:“我们不但是老朋友,且是天生一对。辜兄是专门追贼的兵,小弟是偷东西的贼,在各自的行业上攀上最高的位置。老天爷既有此安排,当然是注定了我们要碰头的,只没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辜月明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问道:“为何如此不智呢?冒充郎庚肯定是个愚蠢的错误。”
乌子虚一脸无奈的神色,道:“我当时是因心急赚门入楼,画仙郎庚四字冲口而出,事后想起来把门的怎晓得郎庚是甚么劳什子,说庚郎与郎庚毫无分别,最后还是以银两打通关节。唉!郎庚是个跛子,只要像辜兄般对他略有所闻,便可以拆穿我。我真的失策,像被鬼迷了似的。”
辜月明淡淡道:“你顶多只有十多天的时间,以阮修真的审慎,定会设法查证京城是不是有此号人物。”
乌子虚大喜道:“如此辜兄是决定帮我隐瞒了。”
辜月明轻描淡写的道:“我从不管别人的闲事。你的事我不会Сhā手,不会揭穿你,但亦不会证实你是郎庚。”
乌子虚讶道:“既是如此,辜兄大可当没听过郎庚,更不用来见我,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辜月明道:“我爱怎样做便怎样做,我没空去理会别人怎样想。”
乌子虚为之语塞。
辜月明沉吟片刻,道:“我来见你,是因为想弄清楚一件事。”
乌子虚不解道:“是甚么事呢?”
辜月明双目射出奇异的光芒,定神看着他一字一句的缓缓道:“阁下挂在百纯居处的大作,画中乘古战车的美女,是否确有其人,她现今在何处?”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蓦地狂风大作,从不同方向的门窗卷进厅子里来,阁外树摇叶动,天地变色,雀鸟惊飞。两人你望我,我看你,都生出异样的感觉。
雨点洒下,开始时还蛮有节制的,不旋踵天像崩塌了般,大雨一发不可收拾,阁外变成了一个水的世界。
丘九师叹了一口气。
百纯幽幽道:“真是这么难说出口吗?”
丘九师点头道:“确是如此,因为我说出来,怕你会认为我疯了,又或阮修真疯了。”
百纯精神大振,秀眸闪亮的道:“原来这么有趣。快说出来,我最爱听荒诞离奇的事。愈是荒诞离奇,愈好。”
丘九师开始发觉百纯深藏的另一面,她追求刺激的一面,和她说话绝不会感到沉闷。楼外的雨愈下愈大了,一切都被暴雨包裹笼罩,似只有他们的平台雅座独立其外,而岳阳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其它一切人事再不关重要。忽然间,他感到说甚么都没关系,只要够刺激便成,投百纯的所好。
丘九师收回望着外面的目光,向百纯瞧去,看到她的渴望和期待,沉声道:“若要用最精简的话去形容,就是我和修真正对抗一张由某一无形之手操纵覆天盖地的命运之网,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网中之鱼。而这个情况只有我和修真晓得,其它人任他三头六臂,智比天高如五遁盗、辜月明之辈,仍只是条可怜无知的网中鱼。”
百纯容色转白,道:“百纯给你说得心寒了。”
丘九师苦笑道:“那我是否应说下去?”
百纯喜孜孜的道:“说得这么好听,当然要说下去。为何你们会有这个想法,你们从何得到这么离奇的推论?”
丘九师登时对她的灵悟刮目相看,大奇道:“百纯真的明白我在说甚么?”
百纯白他一眼道:“有甚么难明的。快说!你们凭甚么根据?”
丘九师道:“主要是根据两件事。首先是修真在不同日子为同一事起卦,卦虽不同,卦象如一,显示厉鬼作祟。接着我们收到消息。指一个貌似五遁盗者凭手上一两银,在洞庭南一个镇的赌馆连赢七局,任赌馆的人如何出千用术,都败下阵来,让他携五百两银扬长而去。修真因此生疑,到那间赌馆去调查赌馆的人是如何输的。我则到岳阳来见钱世臣,原因是认为钱世臣传家之宝天女玉剑,会是五遁盗下一个盗宝目标。当日百纯被那甚么岳阳六公子拦着马车,修真刚赶到岳阳,在这个雅座向我详述调查的结果。”
百纯蹙起黛眉,凝神看他,缓缓摇头道:“我仍不明白!”
丘九师道:“此事超乎常理,实不易明白。先说修真调查的结果,就是赌馆的赌术高手像被鬼迷了似的,明明该掷这个点数,却掷了另一个点数出来,修真由此得出结论,冥冥之中,有个无形的敌人,正在布下一个命运之局。此局以五遁盗为核心,旁及所有与五遁盗有关的人。”
百纯深吸一口气,道:“世间竟有此异事?如果你们不是过虑,便既恐怖又刺激,且不是人力能抗拒。可是这与你和我有甚么关系呢?”
丘九师道:“就在我从这里跃往街上的一刻,修真恍然大悟,岳阳六公子为何不早点截着百纯,又或迟些儿,却偏要在斑竹楼前发生,令我们无法置身事外,正显示那个无形的敌人,在暗中操控一切,引导事情往某一衪属意的方向发展。而这个局一环扣着一环,只要我们能破坏衪其中一个环节,可破掉这个命运之局,一切尽回我们的掌握中。”
百纯倒抽一口凉气道:“给你说得我毛骨悚然。你们是不是认为我们的相遇,是这个命运之局其中一个环节,可是我能够起甚么作用呢?”
丘九师道:“至少百纯为五遁盗争取到八天宽限之期。直到此刻,我们仍看不破衪整个布局,只深信这个无形的敌人是站在五遁盗的一方。而我们正一步一步被衪牵着鼻子走,处于下风守势。”
百纯皱眉道:“你就是因为要破局,所以爽约不来见奴家。唉!百纯不知该怨你还是同情你。告诉我,五遁盗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其它的一切都可以不理了。”
丘九师像忘记了楼外愈趋狂暴、肆虐岳阳城的风雨,双目奇光进射,语调铿锵的道:“我和修真早在加入大河盟前巳互相认识,且有共同目标志向。修真研究古今治乱兴衰,我则修习兵法武功。我们没有称王称帝的野心,却希望能拨乱反正,令国家重上正轨。要达到此一目标,必须拥有强大的力量,这是我们加入大河盟的原因。”
百纯欣然道:“口说自己有大志的人比比皆是,可是像公子和阮先生付诸实行者,百纯还是首次碰到。可是我不是清楚表明了立场吗?百纯是不会阻挠公子的男儿大业的。”
丘九师叹道:“情况岂是如此简单,在某一些情况下,问题将会出现。”
稍顿续道:“有些话我真的不想说出来,说出来后,百纯对我的看法和印象,会永远不能回复到说出来前的样子。”
百纯大感兴趣的道:“你似乎是要主动介绍自己的缺点,对吗?”
丘九师目光投往雅座外被水帘封锁了的世界,满怀感慨道:“当我选了要走的道路后,便晓得终有眼前的情况发生。面对能使自己动心的女子,但却无福消受美人恩。”
百纯欣然道:“我从未听过这样悲壮的情话。公子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丘九师的目光回到她身上,双目亮起来,沉声道:“我研究过自古以来各大小战役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战争是绝对不宜胆小鬼又或道德家参与的。战争的本质就是无情,只可以动脑筋,不可以动感情。举个例来说,例如在一场战争里,我和修真各率一支部队,在不同位置与敌人交锋,如果赢了此战,最后的胜利将属于我们。而致胜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我必须牺牲自己和部队,以得到最后的胜利,而我会毫不犹豫的那么做。可是当我丘九师心有牵挂,便会犹豫,致坐失良机,输掉最后一场仗。百纯你明白吗?如果你成为我的女人,我是不能不为你着想的。”
百纯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点头道:“我开始有点明白了。可是我深信在战场上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你根本不会遇到你害怕的那种情况。”
丘九师苦笑道:“百纯你错了,类似的情况早出现了,只是你没察觉罢了!”
百纯娇躯轻颤,花容转白,道:“你是指五遁盗?”
丘九师闭上虎目,好一会后再睁开来,道:“百纯确是冰雪聪明。我明白百纯,对五遁盗是同情的。坦白说,如果我有选择,我绝不会碰五遁盗半根寒毛。可是我没有选择,这再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又或五遁盗是不是罪该一死。而是为达致最后胜利,任何人都可以被牺牲。五遁盗正变成这么一个关键性人物,为了更远大的目标,我们必须杀五遁盗。百纯明白吗?”
百纯的脸色更苍白了,说不出话来。
丘九师惨然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做违背良心的事。该死的是我们帮主的不肖子、绝不是五遁盗。可是除非我放弃自己选定的路向,否则我只有一个选择。我可以告诉百纯,在这事上我是绝不会改变的。百纯可以接受我这样的一个人吗?”
百纯咬着下唇,低声道:“你不觉得这像一种注定的宿命吗?为何你不去对抗衪,另找一个可两全其美的办法?”
丘九师点头道:“若阮修真的脑袋仍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世上极可能没有这么的一个可能性存在。百纯回家去吧!设法忘记我。我丘九师会破坏你的生活,你可以恨我,甚么都好,我根本配不起你。”
大雨继续肆虐着岳阳城。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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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七章 为情所困
丘九师回到八阵园,阮修真在书斋撰写汇报给皇甫天雄,丘九师到书斋见他,坐下后道出见辜月明的情况。
到丘九师说毕,阮修真刚好也写完,搁笔道:“辜月明今天见过五遁盗。”
丘九师愕然道:“见过五遁盗?”
阮修真点头道:“正确点来说,他是见过那个自称画仙郎庚的家伙。辜月明和我说话后,到红叶楼去,由周胖子招呼他,还亲自送他到风竹阁去。辜月明在风竹阁逗留下大半个时辰,至于他和郎庚说过甚么话,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丘九师皱眉道:“辜月明和五遁盗是风马牛不相关的两个人,严格来说是处于对立的位置,有甚么好谈的。”
阮修真道:“正是与五遁盗的一席话,改变了辜月明不Сhā手我们的事的承诺。像辜月明那种性格孤僻的人,即使明知郎庚是五遁盗冒充的,也不会大见五遁盗,由此可见他和五遁盗间,发生了我们尚未晓得的情况。”
又叹道:“事情的发展,愈来愈曲折离奇,出乎人料想之外。辜月明肯定不是轻易背诺的人,不过他那一手实在耍得漂亮,尽管仍是言而无信,巳令我心中舒服,不忍怪他。”
丘九师点头道:“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我相信他的话。”
阮修真沉吟道:“他那句〝问题在谁是钦犯〞,尤其切中要点,而钱世臣正因成为钦犯,所以煽动我们,希望我们起兵举义,钱世臣便可浑水摸鱼,也只有这个理由,始符合钱世臣一贯的作风。他只会为自己着想,哪会去管老百姓的死活。”
丘九师不解道:“钱世臣怎会忽然变成钦犯?哼!他竟敢利用我们,我会教他吃不完兜着走。”
阮修真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我们的举义,是迟或早的事,只属时间上的问题。现在我们既然从辜月明处得到这个珍贵的情报,可反过来利用钱世臣,收之为己用,对我们的大业是有利无害。”
丘九师点头道:“对!岳阳城是钱世臣的地盘,要捉拿五遁盗,就算不用仰仗钱世臣的力量,也不可开罪他。”
阮修真微笑道:“不论我们如何开罪钱世臣,他只会敢怒不敢言,还要尽量配合我们对付五遁盗,因为我们已成为他唯一的救星。”
丘九师叹道:“可是辜月明摆明会站在五遁盗的一方,令事情大添变量,真想不顾一切的干掉辜月明,再冲进红叶楼活捉五遁盗。”
阮修真道:“非到逼不得已,我们绝不可和事月明动手。辜月明出名心狠手辣,剑下不留人,一旦成为仇敌,中间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九师你更不可徒逞匹夫之勇,以身犯险,与他决战。我和你为的并不是个人的胜败荣辱,而是我们的未来大业。”
丘九师苦笑道:“坦白说,虽然他颇不客气,但我仍没法对他生出恶感。可是若他护着五遁盗,我和他的一战将无可避免。”
阮修真露出思索的神色,道:“究竟是甚么事,令辜月明感到别无选择,甚至不惜和我们对着干呢?”
丘九师道:“辜月明明言直到此刻,仍不清楚自己在五遁盗一事上采取甚么立场和态度,须看情况的发展,只是这番话,已令人难解。”
阮修真道:“肯定与辜月明这次南来的任务有关,更与十年前夫猛和薛廷蒿忽然变成钦犯的事有直接的关系。正因辜月明知道的事远比我们多,所以我只说了几句话,他恍然明白正陷身某一命运的布局内,更感到没有其它选择。辜月明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又道:“对五遁盗,我们必须公正处理,没有真凭实据,不可以动强抓人,否则如何向百纯交代?”
丘九师无奈苦笑。
阮修真道:“愈多知一点,对破局愈是有利。辜月明甫抵岳阳,立即去见百纯,百纯竟在晴竹阁见他,可知两人间有密切的关系。辜月明见过百纯,翌日随即去探访五遁盗,其中该有某一关连,所以只要百纯肯说出来,会令我们对辜月明身负的任务有进一步的了解。”
丘九师颓然道:“我和百纯完了,无颜去找她说话。”
阮修真同情的道:“要成就大事,个人的牺牲在所难免。改由钱世臣处入手又如何?他肯定清楚辜月明南来的真正原因,如果他敢隐瞒,便表示他没有合作的诚意。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辜月明没有别的选择,看来五遁盗也没有别的选择,难道钱世臣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吗?”
百纯发觉郎庚的“古战车女神”对她有奇异的效用。
与丘九师黯然分手后,她的心情很坏。那家伙说得对,她虽然明白丘九师的为难处,但仍忍不住恨他,恨他选择的不是自己。那是愤懑的情绪,却又无话可说,只知道所有憧憬和希望,随着丘九师在斑竹楼的表白,已一去不返。
她的思路被搅乱了,不知该想甚么或做甚么,始能令自己开怀。
在过去的二十年,她活在青楼的天地里,最亲近的人是师傅和师姐,对她都是关怀备至。对外面的世界,虽不至于一无所知,但总像隔着一堵安全的高墙,墙外的人和事对她只能有迂回和间接的影响。
丘九师的出现,像一股洪流般冲进她平静的心田,她虽然为丘九师俊伟的外貌和英雄气概倾倒,仍只是流于表面男女间的吸引力。到丘九师爽约,她开始发觉他并不类同以往接触过的男子。
丘九师是与众不同的,令人难以明白,其扑朔迷离处带有一种神奇美妙的魅力。明明是敢作敢为、一无所惧,偏是似有难言之隐。明亮的眼神后隐藏着不经意流露的矛盾和无奈,徘徊在男儿大业和儿女私情的选择之间,构成他铁汉柔情般的悲壮况味。
百纯清楚自己已被迷倒了。
当丘九师在斑竹楼风雨肆虐的一刻,向她倾吐心事,那堵一直保护着她的无形高墙坍塌了,外面的世界终直接影响地,闯进她的心里去。
当她离开斑竹楼的一刻,她有魂断神伤的感觉,这是她从未尝过的滋味,也使她知道自己已爱上了丘九师。她要蝉翼去请郎庚那家伙来见自己,不是要找他来出气,而是在别无他法中,希望能证实他是如假包换的画仙,或是五遁盗冒充的假货。
见郎庚前,她坐在厅堂里,不由自主的呆看着“古战车女神”,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股莫以名之的亲切感觉在心中扩散,暗黑的天地像出现一线曙光,画里的女神似透过某一种没法形容的方式,将温暖倾注进她变得冰寒的心境去,充满希望,令她感到与丘九师间的恋情并末终结。
她之所以连夜召双双来见,是有原因的,还与郎庚有关系。她想直接问双双。
蝉翼的声音在外院门传来道:“大小姐!双双姑娘来了。”
百纯收拾情怀,到门外长阶迎接。
乌子虚抵达风竹阁外的小码头,跳上小艇,正要解缆,忽又犹豫起来。人家两个大姑娘见面,自己厚着脸皮作不速之客,是否太过冒昧呢?
他今天向双双说愿作她助手的话,看似戏言,实是经过深思熟虑。
如何接触钱世臣,他已有一个完整的计划,是不是行得通是另一回事。可是如何逃出岳阳城,仍没有定计。但假如能从幻术美女处得到一批神奇的迷障火器,自然大大提升了他脱身的可能性。所以与这个美女建立较密切的关系,多些了解,肯定对事情有帮助。
想到这里,乌子虚解缆放舟。
无双女面无表情的登上长阶。
百纯先向蝉翼道:“这几天忙坏小蝉了,今夜早些儿休息吧!双双妹子交由我负责。”
蝉翼遵命离开。
无双女来到百纯身旁,止步道:“大小姐找我来,有何指教呢?”
百纯见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心忖如果她和郎庚互相交换一半性格,两人或可变得“正常”。一把挽着无双女臂弯,笑语道:“妹子是不是要我在门外把话说完呢?我们进去再谈吧!”
无双女有甚么办法,难道推开百纯,再拂袖而去?只好不情愿的随她进入厅堂。
百纯轻柔的道:“妹子神情落寞,是否很不开心?”
无双女暗叹一口气,正要说话,目光落到挂在壁上的“古战车女神”,倏地容色转白,双唇颤震,娇躯发抖。
百纯愕然道:“妹子怎么了?”
话犹未已,无双女两眼上翻,往后便倒,百纯大吃一惊,手穿进她胁下去,搀扶着她,叫道:“妹子!妹子!”
无双女昏迷过去,全赖百纯扶持,不致摔跌地上。
百纯掺扶她到女神像另一边的长椅坐下,正要找药油来施救,无双女吁出一口气,回复知觉。
百纯见她半张的眼射出震骇的神色,冷汗沿着鬓边往下淌,心中的惊异实在难以形容。郎庚这幅人像杰作,确有异乎寻常的魔力,既能令冷酷无情的剑手无法移开目光,也可使眼前似是漠不关心任何事的女子生出强烈至昏倒的反应。
无双女已可凭自己的力量坐稳,可是意识像被夺去了似的,逐渐睁大的秀眸一片茫然的神色。
百纯一手搂她肩头,另一手抓着她臂弯,唤道:“双双妹子,好点了吗?”
好一会后,无双女脸上多了点血色,再吁出一口气,往百纯瞧来,双目射出冷冰冰的光芒,像看着个陌生的人。
百纯被她看得心中发毛,道:“是我!是百纯!妹子刚才昏倒了。”
无双女记起了甚么似的,目光往四下搜寻,最后落在女神像去,双目充满迷惑之色,缓缓摇头道:“我没有甚么?”说罢挣了一下。
百纯知趣的收回双手,道:“妹子身体不适吗?”
无双女垂头避开她的目光,道:“我没有事。”又瞄女神像一眼,低声道:“或许是这几天日夜赶路,过度疲劳吧!”
百纯知地是言不由衷,更有点摸通无双女的性格,知道直接问她,不会得到答案。旁敲侧击道:“这幅画真古怪,不但可令人百看不厌,还可使人着迷,我每次看画,心中都会有奇怪的感觉。”
无双女默然片刻,轻轻道:“有甚么感觉?”
百纯善解人意,知无双女想弄清楚她观画的感受,再拿来和自己作比较,柔声道:“很难形容呢!你看她时,她也似在看你,我虽然不认识她,她却像一个很亲近的人,了解我,明白我,还可以令我开心起来,对绝望的事感到尚有生机和希望。”
无双女微一颌首,表示明白。
百纯道:“还有一个人,对着这幅画亦是忘情地看个不休,可惜他绝不会说出心中的感受,因为他像妹子般,不爱向人透露心事。”
无双女回复正常,目光投往对壁的画像,冷然道:“那个人是谁?”
百纯道:“就是有皇上御用悬赏猎手之称的辜月明。妹子听过他吗?他刚从京师到岳阳来,这个人出名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不过只对头有悬赏的人来说是如此。事实上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从不杀没有悬赏的人。”
无双女自幼便懂得隐藏心中的想法,虽骤闻辜月明之名,表面仍没有露出异常之态,心底却翻起仇恨的滔天巨浪。她舅舅正是头有悬赏的人,所以辜月明逼他服毒,此时她更肯定辜月明是杀她舅舅的凶手。
无双女冷静下来,换过平时的正常情况下,地这几句话是不会问的。道:“大小姐叫我来,有甚尘事呢?”
百纯见她仍盯着画中女神,试探道:“妹子对为甚么会有这么一幅画挂在这里,不感到好奇吗?”
无双女心中一颤,知道百纯击中她的要害,刚才昏迷和苏醒间发生的事,对她的震撼到此刻仍是有增无减。百纯提出的,是她现在最想知道的事,凌驾一切。
乌子虚默默摇橹,小舟披星戴月的在波平如镜的湖面滑行。
他的心神驻在那奇异的山城里。
偶然作个梦,不论梦境如何奇异,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现在的情况确异乎寻常,自遇上古战车女神后,梦不但频繁了,且毫不含糊,每个梦都是回到那座没有人的山城里去。刚才的梦更是真实强烈,那个美丽的倩影,此时回想起来,颇为眼熟,如果正是那古战车上的美女,大有可能真的是遇上厉鬼,给她缠上了。
想到或许如此,他心中却没有丝毫惧意,只要她不露出白骨嶙峋的鬼相,永远保持美丽,给她缠上也没甚大不了的。最好能像巫山神女般,晚晚入梦,那他以后再不用上青楼,只须闭上眼睛睡觉便成。
但情况并非如此简单,昨夜为怜影写画,竟睁着眼生出幻觉,又该如何解释。
她究竟叫甚么名字?他是否应该知道的?她为何要他唤她的名字?唤她的名字又会有怎样的后果?
乌子虚打了个寒颤。
古老相传,七月为鬼月,鬼门阅届时会打开来,厉鬼冤魂倾巢而出,到阳间去找寻替死鬼。他乌子虚是否被选中的一个目标,只要唤她的名字,魂魄会被勾去?而这么多人不找,为何偏选中他乌子虚。难道自己阳寿已尽,命不久矣?
舟抵湖岸。
百纯见无双女咬着下唇,不肯说话,试探的道:“妹子刚才发生了甚么事?”
无双女道:“我甚么都没看到。”
百纯心忖她既不爱说话,也不惯说谎,自己没问她看到甚么,只问她发生甚么事,她却这样回答自己,肯定是目睹异象。这种事是没法强逼的,柔声道:“这幅画是妹子见过的那位郎庚先生画的,画中女子出现在他一个梦境里,并非一个真实的人。”
无双女娇躯微颤,朝她瞧来,半晌后,垂首道:“如果大小姐没有别的吩咐,我想回去休息,明天我还要去买材料呢。”
百纯道:“我想问妹子的事,仍是与郎先生有关。”
无双女皱眉道:“我不认谶他,大小姐问错人了。”
百纯道:“为何妹子见到郎先生时,双目亮了起来?”
无双女大感尴尬,只恨不能说出实情,有点手忙脚乱的道:“不是那回事。唉!”
百纯何等精灵,趁势进击,微笑道:“异性相吸,人伦之常,妹子不用感到不好意思。我们都是女儿家嘛!”
无双女嗔道:“我只是奇怪怎会多了个人出来,完全没有想及其它。我是不会对任何男人动心的。”
百纯讶道:“妹子是不是在这方面受过打击呢?否则怎会有这个古怪的想法。”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为无双女解围,道:“愚生郎庚,求见百纯小姐。”
百纯和无双女你看我,我看你,均想不到忽然来了这个不速之客。
辜月明沿着大街,朝红叶楼的方向走去。道上灯火通明,行人车马往来不绝,令他想起京城的花街。可是他的心境却没有丝毫改变,不论有多少人在街上走着,他仍感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单的举步,他心内清冷孤寂的世界和外在的热闹情景,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曾经向花梦夫人透露战争是他自懂人事以来最大的梦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实远不足形容他噩梦里的经历。
困扰了他十多年的梦魇,并不是支离破碎,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有时会令他怀疑梦里的世界不但是真实的,且人生倒过来只是一场梦。
他记得梦中每一个情景:被割裂喉咙的战士,倒在血泊中的妇孺老弱,母亲为死去的儿子号啕大哭。一场一场的血战,一场一场的屠杀。最令他痛苦的是感到一切都是由他而起,没有休止的杀戮夜以继日的进行着,在梦中的他完全没有阻止的能力。
凤公公说错了。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生不如死是怎么一回事。每回梦醒后,他总感到噬心的痛苦和内疚。他一直在寻找被毅的机会,愈危险的任务愈受他欢迎,只恨直到现在,能置他于死地的人尚未出现。
今夜他到红叶楼去,是要再看那幅画像,然后他会去找钱世臣,将白露雨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说出当年事情的真相。
云梦泽女神触动了他内心某种本是密封着的情绪,这情绪现已被释放出来,令他更渴望死亡的来临。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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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四章 同病相怜
乌子虚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很邪门呢?」
辜月明冷冷道:「只是一场突来的风雨,你的胆子很小。」
乌子虚坦然道:「正因为我胆子小,所以想出来的计划总是缜密周详,从不犯错。接连犯两个错误,是不可能的,可是偏偏发生在我的身上。」
外面风雨飘摇,分外显得厅堂安全、隐秘和宁静。
辜月明道:「我不是来听你诉苦的。」
乌子虚苦涩的一笑,道:「百纯问过我同一个问题,其他人只是觉得我的战车女神很诱人。事实上我可以向辜兄提供同样的答案,但却可能差之毫釐,谬以千里,会令我感到对不起辜兄。」
辜月明出奇的没有不耐烦,道:「阁下高姓大名?」
乌子虚讶道:「为何忽然对我有兴趣起来?小弟本姓乌,自立志为盗後,改了乌子虚这个名字,取意是子虚乌有。这正是我妄想自己会成为的人物,待我金盆洗手後,五遁盗将变成疑幻疑真,似是子虚乌有。」
辜月明平静的道:「乌兄可以长话短说吗?」
乌子虚忙道:「整作事须由我犯第一个错误说起,我亡命奔逃,用尽浑身解数,终往大江南岸,慌不择路下,只知朝荒山野岭跑,岂知敌人竟能紧追在我身後,直至我失足掉下水潭,被水冲得不知多少里远,醒来後发觉自己置身於一个非常古怪的地方。」
辜月明皱眉道:「凭乌兄的身手,即使追捕你的是丘九师,怎可能在林木盖天的荒山野地,仍能紧跟在你身後?」
乌子虚叹道:「我像辜兄般不明白,最离奇的是我见不到人影,只听到蹄音。我的娘!马如何攀山越岭呢?事後回想起来,有点像被鬼迷的情况。唉!我不知开罪了何方神圣,错事蠢事全做齐了。」
辜月明深吸一口气,道:「你给冲到甚麼地方去?」
乌子虚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双目闪著惊惧的神色,道:「那是个丘陵起伏,布满河池沼泽,长著奇花异树的地方,永远覆著一层雾气,我还以为自己死掉了,到了幽冥的世界去。」
辜月明一震道:「云梦泽!」
以他的冷静,仍禁不住头皮发麻,隐隐里,他感到阮修真的猜测是有道理的,面对这个似不相关的人,极可能与自己有微妙的连系。
乌子虚摇头道:「不是洞庭湖,是洞庭湖南湘水以东的地方,我後来才弄清楚我的位置。」
辜月明没有解释洞庭湖和他所知的云梦泽的分别,默默聆听。
乌子虚续道:「我回後知觉时,发觉自己躺在一道湍急河流旁的泥滩上,下半边身还浸在水里,手脚麻木,没法移动。」
辜月明点头道:「那条定是无终河。」
乌子虚大讶道:「辜兄不是京师人吗?怎会对僻处南方一的仍远河流这般熟悉?」
辜月明淡淡道:「说下去!」
乌子虚显然沉浸在回忆里,没有因他带著命令语调的说话而不悦。道:「就在那时刻,我听到马群踏地的声音,还有车轮践地的响声。」
辜月明愕然道:「这是不可能的。」
乌子虚叹道:「你说的正是我当时心中所想的一句话,我力抬头往前看,大队人马正途经前方,全是身穿古怪甲胄的战士,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亦在此时,我见到了她。」
倏地狂风大作,风挟著雨点从湖面卷进厅堂里来,内外的天地在这刻合而为一。风雨来也去速,又回复先前的情况。
辜明明深吸一口气,喝道:「不要理!说下去!」
乌子虚惊魂未定的道:「她驾著古战车,穿的是我画中的丽裳华服,朝我望过来,接著我的脑袋像被闪电击中似的,就此失去神智。到醒来的时候,虽然仍在河旁,却再不是那个地方。」
辜月明感到自己彷如置身阁外的风雨中,没法保持心境的平和,偏又掌握不到心湖波荡的原由。
乌子虚压低声音道:「我是不是作了一个梦呢?」
辜月明吁出一口气,以舒缓紧压心头某种莫以名之的情绪,老实答道:「我不知道,你自己该清楚。」
乌子虚道:「我真的没法分辨。由那刻开始,一切都不同了,似有神灵或厉鬼在引导我,我会作噩梦,在大白天看到幻象,运气好得异乎寻常,又不断作愚蠢的事。而最令我惶恐不安的是我竟凭一两银在赌场连赢七把,赢得四百九十九两银,加上自己的一两,合共五百两银。唉!我的老天爷,五百两正是我多年来预留给自己盗宝行动的经费,不多也不少,辜兄来告诉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月明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寒意,一颗心没有著落似的。
阮修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如果我说我们真正的敌手,并不是五遁盗,而是无形无影,能操控生人命运的厉鬼神灵,可以令辜兄有一听的耐性吗?」
乌子虚道:「我说的句句属实。唉!我也自知目前是泥足深陷之局,被人逮著的机会远比溜掉大得多。我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最糟还是感到现在自己正处於生命最精采的境界,又怕又喜,刺激紧张,多姿多采。我不是要博取辜兄的同情,只是希望辜兄能给我一个明白。辜兄为何会为一幅画来见我?」
辜月明心中涌起一阵强烈、奇异,又没法明白的深刻情绪,道:「说出来对你有甚麼用处呢?」
乌子虚恳求道:「我了解辜兄,不像我般爱说话,更不会向人透露内心的想法。可是我只是个小命朝不保夕的人,随时会完蛋大吉,辜兄当是可怜我,让我死也做个明白的鬼而不是糊涂鬼。」
辜月明道:「问过百纯吗?」
乌子虚道:「尚未有机会」
辜月明目光投往窗外的风雨,双目射出茫然之色,徐徐道:「乌兄有被鬼迷的感觉,我现在也开始有点同样的古怪感觉。乌兄笔下的古战车美女,画非常传神,当我望向她的一刻,她像活过来般,正用她那双眼睛凝望我,起始时眼中似燃烧著仇恨,转瞬仇恨消敛了,代之而起是最深切的关怀、解和怜悯,令我不能自己。她似是非常熟悉我,而我对她的感觉亦超乎了观赏者应有的情怀,我再没法当她只是一幅画像。」
乌子虚呆望著他,一时间两人均感无话可说。
辜月明拿起搁在桌面的长剑,挂到背上去。
乌子虚目光落在放在另一边的革囊上,道:「里面藏的是否另一把剑?」
辜月明讶道:「乌兄怎会晓得呢?」
乌子虚道:「可以让小弟看看吗?」
辜月明心中一动,对方是盗宝的专家,对古物的认识该超乎一般人之上,说不定可对这来历不明的古剑说出个所以然来,遂二话不说,一手拿起革囊,另一手拔出古剑,递给乌子虚。
乌子虚接过古剑,双手捧剑俯头细审,双目异光闪现,沉声道:「如果我没有看错,此剑该是早期的铁剑,成器於战国时代,其形制规整,锋刃锐利,隐现奇光,虽古犹新,绝非凡品,大可能出自楚国人铸剑师之手。」
辜月明脑中轰然一震,以前虽然有想过此剑非如凤公公所说般,仍没有想过古远至战国时代,且属楚国的产品。又是楚国,究竟发生了甚麼事?
问道:「乌兄凭甚麼推断是楚剑呢?」
乌子虚把古剑双手奉还,道:「在战国时代,楚国铁剑名著当世,宛更是楚国著名的铁产地,以出产精良的铁剑而闻名。如此优越的铁剑,只有宛人弄得出来。」
辜月明把古剑收入革囊内,长身而起,顺手把革囊Сhā入腰带去。
乌子虚起立道:「雨愈下愈大了,辜兄何不待停後走呢?」
辜月明道:「给我一把伞便成,我须一个人好好的想想。」
马车驶进红叶楼前,百纯透帘看到辜月明离开的背影。
在风雨肆虐的长街,他是那麼孤单,又是那坚强沉著。在大雨模糊了的视野中,他左手举著游子伞,修长的身形似能挺得起任何冲击,步伐肯定而充满节秦的感觉,一点不为恶劣的天气所动,逐渐消失在风雨的深处。
百纯心中升起难以形容的感觉,眼前的情景令她联想起辜月明昨夜在她的晴竹阁观画时的姿态,同样能勾起她埋藏在深处早被遗忘、冄是直至此刻仍记不起的回忆。马车进入红叶楼。
她旋被另一种迷茫、忧伤和无奈的忧思占据了心神。
她从未这麼不开心过。一向以来,她是个是非分明的人,清楚对和错的分野,在这方面从来不会迷失。可以丘九师却无情地揭开这方面的真相,对和错的界限是可以模糊不清的。她以前拥有的世界,是安全、单纯和清楚明白的。
她没法接受丘九师为达到目的和理想,牺牲一个不该牺牲的人,可是她亦了解丘九师内心的痛苦和矛盾,为了远大的目标而付出的沉重代价。
生命总是这般的无奈吗?
街道变成了大小溪流冲奔的天地。
暴雨盖天覆地,随著狂风一阵一阵的打下来,落到地上激起无数的水花,两旁的房舍屋檐处泻下水帘般的瀑布,天地纠缠在一起。
辜月明的内心正如儿外的天地般,在刮狂风和下大雨。
自懂事以来,他首次感到迷失了。
「你相信么神之说吗?」
凤公公这个问题再度在他心中响起。自在津渡邂逅那女郎,其後发生的一切,都似在指向同一个答案。就是在云梦泽的古城内,确有一股超乎凡人的力量,那力量不单能令古城消失无踪,还可以影响泽内和泽外的人和事。那超凡的力量正编织著一张命运的奇异罗网,其目的则是无从猜估。
他为楚盒千里迢迢的从京师到这里来,不否他计划中一个环节?五遁盗又与他和古城有甚麼关系?
辜月明从小巷走出来,前方千步许外横亘著一道河流,一座长达五十步的拱桥跨河而筑,在大雨中与小河完美的结合在一起。河旁的房子随两岸形势起伏,高低错落,无奓中隐见统一。越过拱桥,再穿过一座竹树林,便是他暂作栖身之所的君山苑。
一个人影出现在拱桥另一端,头顶寛边竹笠,身穿簑衣,纵然在风雨中仍予人崇山峻岳屹立不倒的逼人气势。
辜月明视若无睹,保持原先的步伐,笔直往拱桥走去。
没有一个时刻,比这个时刻,他更希望有人能了结他的生命。
丘九在大雨滂沱、没有人迹的街道上缓步而行,任由全身湿透,却仍没法浇熄他心中的激|情。
他晓得不但伤害了百纯,更重创了自己,可是他并没有其他选择。大义当前,个人的牺性微不足道。
他明白阮修真。
阮修真鼓励他接近百纯畅所欲言,是把选择交回他手上,让他自己对未来作出决定。
现在他已作出了对未来没得回头的抉择,可是他知道不论过了多少年,这段深刻的回忆,会伴随他南征北讨,伴著他经历每一场战争,至死方休。
辜月明直登桥处,悠然止步,仍举著游子伞,冷然喝道:「戈墨!」
戈墨的脸被竹笠垂下的纱幕掩盖,全身包裹在簑衣内,不露兵器,下面赤著双足,气劫强盛,杀气腾腾。
辜月明再找不到他任何可供利用破绽,他藏在簑衣内的兵器,该是他拿手的兵器,没穿鞋子的赤足,更令他的武技能发挥玉极限。这种感应来自辜月明长期处於战阵而培养出来的灵机妙应,是没法解释的灵应,却能屡令他杀敌制胜。
不过这个对手和以往任何一个对手都不同,戈墨是有资格击败他的人,不但因戈墨武功高强,更因他是懂妖术的邪异妖人。
辜月明感到血管收缩,体内的热血沸腾著,心境却如冰雪般寒冷。道:「夫猛到哪里去了?」
戈墨仰天狂笑,然後笑声倏止,声音从牙缝里迸发出来般道:「辜兄想找夫猛,还不容易吗?让本人送你去见他吧!」
说到最後一句,他从簑衣伸出双手,上举抓著遮脸垂幕,往两旁拉开,露出古拙的面容。
辜月明甚麼都看不到,见到的只有戈墨眯成两道刀刃般冷冰冰的眼睛,眼眶内精芒四射,像瞄准著他的两枝毒箭,隐含著摄人心魄的邪恶异力。
就在与戈墨目光接触的刹那间,周遭的风嘶雨啸蓦然加剧,贯满辜月明的耳鼓,眨眼间呼呼风雨声转为尖厉的喊叫,似有千万冤魂不息的厉鬼幽灵,趁风雨统治人间的一刻,从地府走出来向他索命,鬼啸声更从模糊转为清晰,有些还在呼叫辜月明的名字,而只要他应上一声,他的魂魄立会被冤魂勾走。
戈墨双目逐渐睁开,眼神更趋凌厉,诡异至极点。
月明仍手持游子伞,神色无惊无喜,眼神不露丝毫会透露心意的变化,像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不明白戈墨如何办到,只知道此刻虽被敌手妖法惑,可是他的剑心仍是坚硬如岩石,没有被动摇。
戈墨突然张口喊出一句咒语,天地突变。
戈墨、拱桥、河道、四周的民房和风雨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昏暗起来,前方是万丈深渊,茫无去路。
辜月明完全不将眼前变异放在心上,左手使劲一旋,游子伞立即脱手急旋,往原本是拱桥最高点的位置车轮般转去。同一时间,白露雨离鞘而去。他闭上双目。
他的精神完全集中在游子伞上,不不受任何外相所惑,就如把魂魄附在伞上,作他最前哨的探子。
早在公然挑战前,他已拟好应付戈墨的策。任戈墨的妖法如何厉害,说到底仍是迷惑人心的异术,只要能守紧自心,就可以破他的妖法。
而且戈墨犯了一个战略上的错误,就是不应在一座桥梁上袭击他,因为像他那样的高手,看一眼可以完全掌握桥的形状尺寸,闭著双目,也可以一步不差地在拱桥上进退自如、和用眼看没有分别。
而戈墨的攻击,亦被拱桥局限。
鬼哭神号随著他的精神凝聚,愈退愈远。
「噗!」
游子伞传来微仅可察被穿破伞盖的声音,辜月明的白露狠劈在一物上。
「叮!」
辜月明睁眼,衣衫早湿透了。
弩箭应剑掉往湍急暴涨的河水里去。
狂风暴雨代替了万丈深渊,风啸雨叫尿代鬼哭神号,拱桥重现眼前,另一端的戈墨手持小型弩箭机,一脸难以相信的神色。接著回过来,弩箭机收进簑衣里,然後朝辜月明奔过来。
辜月明横剑傲立,哈哈笑道:「如果你没有更厉害的妖术,明年今日此时就是你的忌辰。」
此时戈墨奔至拱桥他那边斜坡中段的位置,忽然跃起,右手从簑衣伸出来,抓著竹笠的宽边,提笠离头,接著当暗器般以旋转的手法朝他投去。
急旋著的竹笠,先弯往戈墨右方,画出合乎天地之理的弧度轨迹,似转化成无坚不摧的破坏力量,最後的取点是辜月明胸腹的位置,角度刁钻,令人不知如何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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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八章 云梦女神
乌子虚大模大样的走进来,见两女瞪着他,神色不善,显然不欢迎他,心叫糟糕。直到面对她们,他始思索自己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甚么不敢睡觉,找机会接近幻术美女,全是站不住脚的理由。
此时连他自己也胡涂起来,为何要到这里来唐突佳人呢?难道又是被鬼迷?
百纯不悦道:“我们女儿家正谈心事,郎先生若没有甚么特别的事,请立即回风竹阁去,好好休息,不要明天没有精神写画。”
乌子虚晓得百纯是动了真怒,朝并肩坐在她身旁的无双女瞧去,此女以带点挑衅的眼神盯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丝鄙夷的神色,知道想由她哪里下手解困,等于缘木求鱼,忙打消这个念头。
只恨一时仍未想到“留下来”的办法,只好随口说些话,争取多点思索的时间,道:“是不是当我完成七幅令大小姐满意的美人图时,只要我召大小姐到哪里去,大小姐立即到那里去,不论大小姐正在干甚么,又或在见任何人?”
百纯没好气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几句话吗?”
乌子虚微笑道:“大小姐先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然后我再告诉大小姐我在这不适当的时候造访晴竹阁的原因。”
又向无双女道:“双双姑娘可作我们的见证人。”
百纯拿他没法,点头道:“好吧!如果你能在三天内写好四幅画,接着的两天内,只要郎先生召令下达,百纯会立即从命,如何?敢答应吗?”
乌子虚欣然道:“就这么决定。”
百纯冷然道:“现在可以滚蛋了吗?”
乌子虚道:“还差一件事,做完立即滚蛋。”
不待百纯说话,转身指着壁上的“战车女神图”,道:“我是来画龙点睛,为这幅昼题字,所谓必也正名乎,如此这画才可以千秋万世流传下去。”
百纯为之语塞,只是看在他送画给自己的情分上,已很难拒绝他这合情合理的要求。虽然明知是他临急想出来的借口。这家伙肯定是见到双双乘舟到这里来,色心大起,借故来亲近双双。
无双女淡淡道:“郎先生要题的是甚么呢?可否先说来听听?”
百纯心中恍然,知她是想多知道一点关于这幅画的事。
乌子虚见无双女有“反应”,登时喜出望外,灵魂儿飘上了半空,冲口而出道:“云梦女神如何?”
无双女和百纯同时失声道:“甚么?”接着两女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对方为何像自己般的失态。
乌子虚也呆了起来,完全不理解她们的反应为何如此强烈。
一时三人无言以对。
气氛古怪至极。
乌子虚首先回复过来,张开双手道:“云梦女神!名字不够美吗?有甚么问题呢?多么有诗意啊!”
无双女没法控制的容色转为苍白,垂下头去。舅舅送她到百戏团后,她咬紧牙龈苦练技艺,意志从不动摇,自问活得比其它人更勇敢,更坚强,可是经历过刚才昏迷间发生的异事,她内心的天地再不是如以前般清楚分明。五遁盗一句“云梦女神”,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幻觉和现实结合在一起,使惯于隐藏心事的她,忍不住失声惊呼,显示出她脆弱的一面。此时她心乱如麻,不过纵有千言万言,想问个明白,却知绝不宜提出来,因为会泄露她的底细。
百纯盯着乌子虚,道:“云梦是否指云梦泽,这地方与画中人有甚么连系?”
乌子虚完全不明白为何两女的反应如此大,特别是无双女,更是花容剧变,几乎哑口无言。幸好他最擅随机应变,两眼一转,道:“当然有直接的关系,否则怎会改这么一个名字。哈!请听我详细道来。到岳阳前,我曾驱舟游湖,途经君山岛,如此胜地,怎肯错过,遂登山游览,到东麓的二妃墓拜祭湘君和湘夫人,夜来便到附近的湘妃祠借宿一宵,就在那里作了个梦,梦见画中美人。刚才我灵机一触,想到画中美人,大有可能是二妃之一来人梦。嘿!云梦泽是洞庭湖的古名,唤她作云梦女神,更有古意。两位美人儿给我一点意见,这个名字是不是很贴切。”
百纯看他神情变化,知他是信口胡诲,可是因她曾立下誓言,答应钱世臣不泄露有关云梦泽的事,虽直觉感到这个家伙说的与小云梦有关,却没法指他是胡言乱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驾轻就熟的步入晴竹阁院门。他以认得路为理由,拒绝周胖子派婢子领路的建议,独自去见百纯。
晴竹阁主楼灯火通明,隐隐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隐约认出是乌子虚在说话,想听清楚乌于虚在说甚么时,里面沉寂下去。
辜月明登上长阶,负起双手,悠然穿门而入。
三双眼睛似六枝利箭般朝他射来,其中一双眼睛骤现浓烈的杀机恨意,旋又敛去。
辜月明自成为皇上的御用悬赏猎手后,成为黑道恨之入骨的眼中钉,时时刻刻活在生与死的危险边缘,故其行事作风与众不同。这回他是用上试探的手法,蓦地出现测试对象眼前,从其第一个也是最直接的反应,判断对象心中的真意,从而分辨敌友。
百纯料想不到的娇呼道:“稀客稀客,真想不到辜大哥会来。”
辜月明目光投往无双女,只一眼便从她下半边脸部的秀美线条认出是津渡邂逅的女郎,似曾向他说过一句他没法记得的话的小嘴,已成他毕生难忘的深刻印记。
他一直有个感觉她长得很美,但当看到她的全貌时,仍忍不住心中惊叹。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双深邃神秘的眼睛,内里似隐藏着有待发掘无有穷尽的秘密。
对辜月明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绪,即使是百纯般异乎寻常的出色美女,他也可以视之如无物,没法生出兴奋之情。偏是这个女郎,却似在他冰天雪地般的世界里一个炽热的火团,令他心生暖意。
那女郎收敛眼中的仇恨后,垂下头去,以掩饰心中的震骇。
百纯离开座位,站起身往他迎来,以表欢迎。
乌子虚则神情带点尴尬,又有点惴惴不安的向他笑道:“辜兄你好!”
百纯停下来,目光投往乌子虚,亮闪闪的,显是因乌子虚对辜月明新相识般的神态,起了疑心。
剎那之间,辜月明把握了四人间微妙的情况,只要他一句话,整个关系的架构将崩倒塌陷,再不复存。
心中一动,辜月明向乌子虚皱眉道:“你这个家伙死性不改,在京师时是这样子,来到岳阳仍是改不了。”
又转向百纯道:“百纯不要怪他,他不是这样子也画不出这样的图来。”
几句话为乌子虚解了围,还间接解释了他手足无措的神态,因为被辜月明撞破了他。
百纯为之愕然,显是因辜月明说的和她心中所想的南辕北辙,没法扯在一起。
乌子虚放下心头大石,立即神气起来,干咳两声道:“月明最明白我,哈!最明白我。”
辜月明目光落在无双女身上,装出不认识的神情,道:“这位姑娘是……”
百纯回头瞄无双女一眼,道:“双双妹子如郎先生般,在我们红叶楼是客卿的身份,会于十周年晚宴时表演幻术,妹子在这方面非常了得,神乎其技四字当之无愧。”
无双女再朝辜月明瞧来,神色平静,道:“请辜先生指教。”
辜月明明白了。
这位自称双双的姑娘误会了。
她之所以到岳阳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死自己为薛廷蒿报仇,因以为是他辜月明逼死薛廷蒿。
她原本的计划,是在君山苑设局杀他,后来看到他放在桌子上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请柬,改变主意,感到在晚宴那种场合下,可凭幻术制造更有利于刺杀他的形势,遂到红叶楼来当幻术表演师。
这个明悟令他感到无比的刺激,登时生趣盎然。
能死在这个美女手上,总好过死在其它人的手上。
这是否一种宿命,从遇上她的一刻开始,他便感到自己和她间有着不寻常的连系,这连系是否来自他注定会死在她手上?
本来他打算再遇上她,会向她解释清楚薛廷蒿自尽的原因,冰释误会,可是现在又有点舍不得那样做了。
唉!除非自己一意寻死,否则在他辜月明高度戒备下,谁有这个本事呢?
他当然不能任人杀死,就算活得不耐烦,也要先找到楚盒,保着花梦夫人,才可以有其它想法。
不过他真的享受有机会被杀的感觉,那也是唯一能令他体验生命真趣的办法。
这些念头以电光石火的高速闪过他的脑海,他听到自己响应道:“期待在晚宴看到双双姑娘的表演。”
百纯呆了一呆,秀眸射出不解的神色,瞧着辜月明。
无双女眼睛亮起来,起立道:“这里该没有我的事了,我想回雨竹阁休息。”
说罢不待百纯答应,径自出门去了。
三个人六只眼睛看着她优美的倩影消失门外,各自生出异样的感觉。
百纯暗忖难道一向孤独无情的辜月明,竟因此女而动心?
乌子虚则在想,论吸引力,双双实不在百纯之下,如她要在两女间只选其一,会是天大的难题。
辜月明则生出想追出去向她解释一切的冲动,不是为了讨好地,只希望她不再活在仇恨中,心境可以回复清净。
百纯轻舒一口气,叫道:“辜大哥!”
辜月明神色平静的望向她,道:“百纯定是奇怪为何我忽然来访,但勿要见怪,我只是想再欣赏老郎这幅平生最佳的杰作,没有其它事。”
乌子虚喜动神色,表面看是因遇上知音人,事实却是希望辜月明可以看出奇迹来,呵呵笑道:“月明请!”
辜月明移到乌子虚身旁,定神瞧画。
乌子虚转过身去,与辜月明并排而立,不是看画,而是在注意辜月明的神情变化。
百纯若有所思的看着两人背影,往后退开,直抵长椅,坐了下来,目光竟没法离开他们。
夜凉如水。
阁外传来诸虫呜叫的大合奏,园内的花树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星辉月光透窗而来,厅内一片宁洽平和。
百纯心中升起奇异的感觉。
眼前的情景,似曾在过往的某一刻见过,印象还非常深刻。又知这肯定是个错觉,两人该是首次在晴竹阁相遇。
乌子虚耐心的等了好一会子,忍不住道:“怎么样?”
这句话落入百纯耳中,还以为乌子虚要听辜月明的评赞,辜月明却晓得他想问的是昼中美女是否如他第一次看画般,有活了过来的变化。
辜月明没有任何表示,叹了一口气,道:“我要走了!”
乌子虚还以为他有密话和自己说,忙道:“我也走了!让我送辜兄一程。”
百纯跳将起来,欣然道:“让我也送辜大哥一程。”
辜月明缓缓转身,淡淡道:“谁都不用送我,我喜欢独自走路。”
说罢朝大门举步。
乌子虚看着辜月明的背影,又看看嘟着小嘴的百纯,忽然如梦初醒的猛嚷:“辜兄!辜兄!”追出大门去了。
无双女轻摇船橹,舟子离开湖岸。
直至此刻,她仍未能平静下来,遇上杀舅仇人只是部分原因。幸好辜月明认不出她来,否则报仇大计,将尽付东流。
从十年前那一夜开始,她的生命再不属于自己所有。爹的名誉和清白,成为她最沉重的负担,活着的唯一理由。只有还爹一个清白,她才可向娘在天之灵交代,从此抛开不堪负荷的重担。
舅舅的死亡,令她所有希望幻灭,支持她撑下去的只剩下仇恨。
可是在刚才瞥见云梦女神的剎那间,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忽然之间天旋地转,当她“醒”过来时,她再不是在晴竹阁内,而是立足于一座山城城头之上,俯视下方无边际的丘陵平野,远方横互着一道河流。
月儿尚未升起,夜色温柔如水,山风徐徐吹来。
蓦地她感到身边有人,骇然瞧去,画中的女神活了过来,正仪态万千的立在离她半丈许远的墙头,专注的看着夜空,肩后的长发如波浪般起伏,像熊熊的火焰。
无双女张口要说话,问她是谁,却没法发出任何声音。她似在那里,又似不在那里。像深陷梦域里,梦由心生,但梦却掉过头来操控着她的心。
女神似注意到她的存在,缓缓转头来看她,她一双眼睛像宝石般发出慑人的异芒。
一股撕心裂肺的凄苦充满无双女的心头,接着天旋地转,再次醒过来时,回到了晴竹阁的现实世界。
如果五遁盗那家伙没有为画中美女命名为云梦女神,纵然幻象是如许的真实,勾起她最深刻的感觉,她仍可以开解自己是忽然病倒了。
但五遁盗说出云梦女神四字,仿如一道闪电直刺进她心坎里去,石破天惊,彻底捣破了她从没受过类似考验一贯的思路信念。她的天地被翻转了过来,再没法也永远不可能回复原状。
云梦女神,就是云梦泽的女神,使古城隐藏消失于人世过千年的美丽女神。
自己和她有甚么关系呢?
找寻答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逼五遁盗吐露真相。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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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九章 肝胆相照
辜月明离开后,直抵湖岸。
右面红叶楼主楼的三座宏伟建筑和位于其后的池台灯火通明,照得那方近湖岸一带明如白昼。夹湖对峙的十八个水榭,全部亮起灯光,丝竹管弦之声充满湖面上辽阔的空间。他却感到无比的孤独。
乌子虚赶到他身后,低声道:“我很感谢你,却更不明白你。辜兄不是说过不会证实我是郎庚吗?”
辜月明道:“那并没有甚么分别,阮修真和丘九师己认定你是五遁盗,我说甚么都没有分别。”
乌子虚叹了一口气,旋又紧张的问道:“辜兄刚才看画,仍有上次看画时的感应吗?”
辜月明淡然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乌兄花多点心思在保命上,方是智者所为。”
乌子虚欣然道:“在没有可能中创造可能,是我一向做人的目标。现在虽然我仍没有找到脱身的方法,却非常享受这个处境。”
辜月明首次感到与他人的关系拉近了一点,他追求的是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刺激和危险,与乌子虚的追求大有雷同之处,而讽刺的是他们一个是兵,一个是贼。
辜月明皱眉道:“我真不明白你,明知于你来说岳阳是天下间最危险的地方,还要躲进红叶楼这绝地来,为的究竟是甚么呢?”
乌子虚道:“不论任何人问我,我都不会老实回答。可是偏偏对辜兄,我不知如何总没法说谎。事情是这样的,我手上有件宝物,却只有在红叶楼内方有机会接触买主,只要能将此宝变卖,我可得到足供我挥霍多年的大笔财富。不瞒辜兄,我已享乐惯了,没法再过一穷二白的日子,又不可在风头上去偷别的宝贝,偷到手亦没法变卖,徒暴露行踪。所以将现在手上宝物脱手,已成我唯一的希望。”
辜月明没好气道:“你现在的情况好得了多少?你不但暴露行藏,还被敌人重重包围。丘九师配阮修真,大有可能是天下间最强横的组合,你太一厢情愿了。”他还以为乌子虚说的宝物,是他以前偷来的东西,没有在意。
乌子虚颓然道:“辜兄是旁观者清,我是当局者迷,这个局肯定是鬼局。我想通了,只恨今晚才想通,悔之晚矣。”
辜月明心中一动,问道:“你想通了甚么?”
乌子虚道:“从我失手干掉皇甫天雄的宝贝儿子开始,我一直被鬼迷,还被诱往那个你称为云梦泽的沼泽区,与那我现在正式命名为云梦女神的美丽厉鬼见面,你该明白我所说的〝见面〞是甚么意思。由那刻开始,云梦女神一直依附在我身上,令我怪梦丛生,又大白天睁眼作白日梦。呵!不!该说是大半夜睁眼作梦,每次都回到同一地方去。唉!我的姑奶奶,恐怕我是阳寿已尽,所以才被云梦女神玩弄于股掌之上。”
稍顿续道:“还有另一个证据可证实我是被鬼迷,这也该是所有被鬼迷的人的情况,就是深深的被鬼吸引,且渴望和她在一起,觉得她有无比的吸引力,赔掉小命都没有甚么大不了的。如果我能逃离岳阳,我会去找有法力的和尚道士为我驱掉附身的恶鬼。唉!不应说的那句都说了,不过我的心意怎瞒得过她呢?她是绝不容我有脱身的机会。我是彻底的完蛋了。”
辜月明沉声道:“在梦中,你到了何处去?”
乌子虚老实答道:“是一座古怪的城池。”
辜月明旋风般转过身来,双目神光电射,低喝道:“仔细点形容给我听。”
乌子虚被他的强烈反应吓了一跳,好一会后定下神来,道:“那城建筑在山上,依山势分成几重,最高处有一座神殿,有时全城空无一人,有时则到处伏尸,全城的入似是染上瘟疫死光死透。”
辜月明冷静的问道:“你见到城外的环境吗?”
乌子虚道:“最深刻的景象是从城楼俯瞰下方,见到的是丘原平野,远处有道河流,真的很古怪。”
辜月明仍在看他,眼神空空洞洞的,乌子虚感到他的心神并不在这里。
乌子虚忍不住问道:“辜兄听过这么一座山城吗?”
辜月明长吁一口气,双目回复神采,道:“今晚发生了甚么事,为何乌兄会忽然想到自己已是被厉鬼附身?”
乌子虚道:“今晚我又作了个梦,同样是那座山城,我到了城内最高的一座城墙处,沿着一条石板路不知如何走到一个广场去,矗立着一座神殿似的建筑物,殿门上有方横石匾,雕着四个字,但怎么也看不分明。”
辜月明听得头皮发麻,寒毛倒竖,道:“然后呢?”
乌子虚犹有余悸的惨然道:“然后我看到云梦女神。”
辜月明呆瞪着他。
乌子虚苦笑道:“事实上我见不到她,看到的只是一团美丽夺目的光影,云梦女神出现在霞彩之中,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她似有若无,我则没法动弹,接着我听到她对我说话,重复了两次,就是要我唤她的名字。唉!发展到这种田地仍不醒悟吗?她在勾我的魂魄,只要我叫出她的芳名,我的小命就此止矣。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至少仍未找到能令我倾心的女人,这样死了多么不值。”
辜月明道:“你是不是乘艇过来的?”
乌子虚点头应是。
辜月明道:“我们到艇上再谈。”
百纯独坐厅内,看着挂在对面壁上的云梦女神。
云梦指的会不会是钱世臣所说的小云梦呢?云梦城还在那里吗?真奇怪!以钱世臣的地位权力,为何说个古代发生的故事竟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像有甚么顾忌似的,还要自己立下誓言,不得泄漏出去。原因在哪里?
忽然间,百纯感到强烈的街动,要听到故事末说出来的下半部,同时暗下决心,不让钱世臣藏头露尾,令她没法掌握当年云梦城确实的情况。
想到这里,她朝位于中进的书斋举步,自认识钱世臣以来,她还是首次主动邀请他到红叶楼来。她晓得钱世臣看到她用私笺写的密函,不论他公事如何繁忙,都会抛开一切,到书香榭来见她。
乌子虚和辜月明分坐舟子两端,前者负责操舟,离岸朝湖心的方向驶去。
辜月明沉吟片刻、似像要重整思路,道:「你是在甚么情况下杀皇甫英的?“
乌子虚道:“严格来说,我只是间接的杀死他。当时我在赌馆遇到一个赌得很狠的艳女,我这个人赌归赌,嫖归嫖,赌钱时绝不碰女人,可是那晚却像前世冤孽般,我和她像干柴遇着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先忍不住的是她,在我耳边细语,约我到她的香闺去,然后早一步离开。我正赌得昏天黑地,脑筋没有平时那么清醒。当时只要稍为清醒一点,定会猜到她如此鬼鬼祟祟,是因有所顾忌。唉!该不关清醒或不清醒的事,而是我当时根本被鬼迷了,只以为是飞来艳福,完全没想到竟是桃花劫。”
辜月明道:“那个是不是皇甫英的女人?”
乌子虚苦笑道:“正是如此。我那时刚好输剩一两银,只好收手离场,依那艳女在我耳边说的地址赶去,皇甫英和十多个随从破门入屋时,我们仍在厅中喝酒取乐,我当时大吃一惊,往后跃开,那女人亦往我的方向奔来,被赶上来的皇甫英一刀从她背后Сhā进去,这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以为皇甫英只会找我算帐,不会辣手摧花。看着她死前痛得扭曲了的面容,我心中爆开从未有过的怒火,把仍拿在手上的杯子全力朝皇甫英投去,杯底命中他眉心,皇甫英立即昏倒,往前仆去,恰巧那女人转过身来,被皇甫英压得向后翻跌,皇甫英刚跌在她身上,而皇甫英的刀仍Сhā在那女人的背上,后果如何?不用我说出来吧!”
辜月明点头道:“就是你这一掷,把所有人和事连结起来。”
乌子虚道:“辜兄在说甚么?我不明白。”
辜月明双目闪闪生光,仰望星夜,吁出一口气道:“我和乌兄在红叶楼的相遇,并不是偶然的,乌兄明白了吗?”
乌子虚面露骇震的表情,指指自己,又指指辜月明,眼中射出询问的神色。
辜月明点头道:“就是这样子。你在局中,我也在局中,甚至我们最近接触的每一个人,包括百纯和那个叫双双的姑娘,均陷身在这布局里。我想如此庞大的布局,已超乎一般所谓厉鬼的能力,至少我们从未听过这样的鬼故事。对吗?”
乌子虚嗫嚅道:“如果不是厉鬼,又是甚么呢?”
辜月明沉声道:“就是寄居于云梦泽内古城的云梦女神,她不但是主宰云梦泽的仙灵,她的力量更可超越云梦泽,影响天下间任何地方的人事。”
乌子虚一头雾水的道:“且慢!甚么古城,辜兄在说甚么呢?”
辜月明道:“由于牵涉到我身负的秘密任命,我只可以告诉你一个简略的大概。”
乌子虚点头表示理解。
辜月明定神望了他好一会,道:“据古老相传,在洞庭之南、湘水之东的沼泽区内,遗留着一座战国时代楚国的古城残迹。知道古城的人绝无仅有,只限于古楚的遗民,把这个秘密一代接一代的传下去,他们深信城内藏有旷世奇珍,不过这个家族虽然不住有人去寻宝,却连古城的影子部摸不着,且寻宝者就像中了毒咒般,没有人有好的下场,古城就像有神灵在守护着。”
乌子虚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几乎牙关打颤,骇然道:“是甚么旷世奇珍那么厉害?辜兄是否指我遇上的云梦女神,正是守护古城的神灵,可是我不但没有图谋城内珍物之心,甚至根本不晓得古城的存在,我没有去犯她,她为何来犯我?”
辜月明道:“但愿我知道。至于城内所藏何物、我也不知道。坦白说,我一直不相信甚么鬼鬼神神,甚至认为古城如阁下的名字般,是子虚乌有。不过我的看法已彻底改变过来,古城宝物是千真万确的事,而看守古城的正是向乌兄显露法相的云梦女神,由乌兄绘画成像。”
乌子虚感到手脚发冷,身体虚虚荡荡的,一颗心没有着落之所。
辜月明苦笑道:“如果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画像,像刚才般毫无异样的情况,我是不会去见乌兄的。所以我说和乌兄在红叶楼的相遇,并非偶然。”
乌子虚道:“我都快被辜兄吓破了胆。”
辜月明不解道:“你不是在赌场连胜七局时,早有这种感觉吗?刚才又是你告诉我被鬼迷住了,现在却怕成这个样子。”
乌子虚惨笑道:“想归想。一向我最爱胡思乱想,而且想是这么想,内心总仍有一丝怀疑,怀疑一切只是自己在胡思乱想,那变成了一线的生机。现在你却毁掉了我最后的希望,因为我真的找不到能反驳你的事实。唉!我和云梦女神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为何找上我?”
辜月明心中浮现无双女的花容,叹道:“你怎知和她没有恩怨呢?”
乌子虚愕然道:“我和她怎可能有恩怨?”
辜月明平静的道:“前世的冤孽又如何?”
乌子虚全身剧震,双目射出奇异的神色,茫然道:“前世!我的娘啊!今回是死定了。”
辜月明叹道:“刚好相反,云梦女神不但不是你命中注定的克星,且是你在现今处境中唯一的希望。这是我的看法,也是阮修真的看法。”
乌子虚大奇道:“阮修真竟晓得此事?”
辜月明道:“今午我来见你前,遇上阮修真,此人不负智者之名,从你的赌场大胜,凭空推断出有某种神秘力量在主导着整件事的发展,这力量是倾向你这一方,至于其最后的目的是甚么,则只有她自己清楚。”
乌子虚左顾右盼,苦笑道:“给你说得我毛骨悚然,不知该害怕还是欢喜。表面看,她的确是在帮我的忙,事实上却是陷我于死地。我现在唯一逃离岳阳的方法,就是从红叶楼开始,一直打出城外去。辜兄说句公道话吧!她在帮我还是害我?”
辜月明没有理会他说的话,径自沉吟,道:“乌兄在梦中和幻觉里所处的地方,可能正是云梦泽内那座神秘古城当年尚未被毁时的情况,城外那道河是乌兄到过的无终河。”
乌子虚没法控制的打了个寒颤,颤声道:“我的三魂七魄,恐怕有一半被她勾到了古城去。辜兄说得对,我前世定是欠了她点甚么,她今世是讨债来了。不对!她该属战国时代的厉鬼精灵,那是超过一千年前发生的事了,怎会和我这个出生在千年后的人有瓜葛?”
辜月明没好气的道:“乌兄怎知你的上一世不是在那期间度过?”
乌子虚容色转白,变得非常难看。
辜月明明白他的心情,没有说话。
在温柔的夜色里,红叶楼的高楼水榭,亭台楼阁,天衣无缝的与挂瓢池融为一体。没有了挂瓢池,红叶楼就没有那远离尘嚣的脱俗气质;没有红叶楼,挂瓢池也就不会有文化营萃的繁华。
湖畔古木葱茏,楼台亭榭时现时隐,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烟柳画桥,风窗翠幕,笙歌盈耳,几疑是人间仙界。
乌子虚收起船橹,任小舟在湖中央飘浮摇荡。
辜月明深深的思考。
这个特别的夜晚,极可能是他平生最重要的一个夜晚,他作出的任何判断,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带来截然不同的后果。一向以来,他总是凭着直觉当机立断,这种直觉是从过往的经验培养出来的,就像乌子虚能一眼掌握到绘画对象的特征和气质,他自己则对敌手一目了然,看通看透对方的深浅。
可是这习惯了的一套,在眼前的形势下并不适合。
首先,他再不是无牵无挂,对死亡甘之如饴。为了保住花梦夫人,他必须取得楚盒,这是他的目标,也是唯一的选择。只是这个认知,已使他知道自己“入局”。
他也不能凭直觉或第一个印象去作出判断,而必须考虑全局,考虑所有有形或无形的因素,甚至鬼神的影响力,方有达成目标的可能。
今夜最重要的,是他对眼前大盗的态度取舍,一个判断上的失误,赔了自己的命不要紧,赔了花梦夫人则是他负担不起的后果。
隐隐中,他感到乌子虚是他能否得到楚盒的关键人物,这个想法主导了他对乌子虚的态度取舍。
乌子虚的声音传人他耳中道:“这样说,我在梦中不是返回前生去吗?”
辜月明深吸一口气,道:“乌兄有这样的感觉吗?云梦女神正透过梦境和幻象,向乌兄诉说千年前发生在古城的事,虽然每个片段都是支离破碎,但串连起来,说不定会是个完整的故事。”
乌子虚摇头道:“没有道理,她既然这般神通广大,法力无远弗届,要我知道某件事,大可完完整整地一次向我展示,不用吞吞吐吐,欲说还休。”
辜月明平静的道:“她并不是如此神通广大。”
乌子虚为之愕然。
辜月明道:“阮修真曾对你在赌馆连胜七局的事作了深入的调查,结论是和你对赌的人都有鬼迷心窍的情况,出千不成反输个一塌糊涂。由此可知云梦女神只能够透过影响人的心神,左右现实里人事的发展。而她对生人的影响力是有限的,被其影响的人仍有着自由的意志,可对她作出反抗,甚至反击,这是一场人与神灵的激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乌子虚道:“辜兄愈说愈玄了,辜兄所说的一切,会不会只是疑心生暗鬼呢?”
辜月明沉声道:“乌兄不要浪费时间了,你该比任何人更明白我的话。云梦女神正以她的能力和方式,唤起乌兄前世的记忆。自乌兄误杀皇甫英的一刻开始,云梦女神展开她波澜壮阔的计划,所有间接或直接卷入此事的人,全被包含在她的布局里。我、你、百纯、双双、丘九师、阮修真、钱世臣、戈墨、季聂提,甚至凤公公,百纯的师姊花梦夫人,凤公公手下头号太监冀善,甚或当今天子,都不能身免。这个命运之局,可以影响天下形势的发展。”
又解释了戈墨、季聂提等人的身份。
乌子虚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后道:“辜兄这回是第二次说及双双与此事有关,但我真的想不到她与此事有甚么关系。”
辜月明淡淡道:“很快你会明白。”
乌子虚沮丧的道:“我岂不是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不论将来情况如何发展,我最后都要成为牺牲品。”
辜月明道:“真的是这样子吗?云梦女神要害你,会白费工夫唤醒你前世的回忆吗?你认真想想看,她害你容易,要帮你却绝不容易。她像我们般一样会犯错,助你在赌馆狂胜,便露出破绽,使阮修真推测出她的存在,更深信不疑你就是五遁盗,否则阮修真和丘九师仍是任她摆布。依现时的形势看,你是Сhā翼难飞。”
乌子虚苦笑道:“我该感激她还是恨她呢?”
辜月明道:“终有一天你会弄清楚。”
乌子虚心里大叹倒霉,道:“辜兄为何忽然对我这么好呢?我从来没有朋友,但却感到辜兄是我真正的朋友。”
辜月明坦然道:“我本是个功利至上的人,对人和对物都不会生出感情,可是我发觉自己正在改变中。长话短说,我的目标是要找寻古城里的不知名珍物,你的目标是把手上的东西变卖,然后逃之夭夭,隐姓埋名,以躲避皇甫天雄的报复。乍看我和你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事实上云梦泽内的女神却透过一幅画把我们连系在一起。乌兄可以有甚么联想呢?”
乌子虚道:“古城中的宝物,对辜兄很重要吗?”
辜月明点头道:“绝无疑问,但恕我不能透露详情。”
乌子虚道:“辜兄是出名无情的人,我却刚好相反,很易动真情,只是来去俱速。辜兄的仗义帮忙,令我非常感动。让我告诉辜兄一个秘密,我是天生对宝物有敏锐触觉的人。每逢进入目标的富家大宅,我会自然而然感应到最有价值的宝物藏在甚么地方。那感觉非常古怪,愈接近宝物,我的心会跳得愈快,这是没法解释的事,实情却是如此,所以我偷东西从未失过手。”
辜月明大奇道:“乌兄确是奇人。”
乌子虚道:“我是奇人,辜兄不也是奇人吗?我看你追贼的本领相等于我盗宝的本领,幸好你不会捉我这个贼。哈!闲话休提,我答应辜兄,只要我能逃离岳阳,我会随你到云梦泽去,凭我对异宝的触觉,寻得那座古城,这是我对辜兄的承诺。”
辜月明道:“你不再害怕了吗!”
乌子虚洒然道:“害怕有啥用。我另一个目的,是要到云梦女神力量最强大的地方,和她作个了断。神也好!鬼也好!逃避不是办法,日夜提心吊瞻,不知哪个主意是自己出的,哪个主意是她出的,做人还有甚么乐趣?没有一个人希望变成别人十指下任由摆布的傀儡。”
接着双日亮了起来,道:“我毕生都在寻找一个能令我不愿离开她的女人,只要云梦女神出现我眼前,我不管那是幻觉还是现实,我会扑过去搂着她、看她有甚么反应,只要她不变成一副白骨便成。”
辜月明凝神打量他,心忖这才是五遁盗的真正面目,他的大盗本色。
乌子虚兴奋的道:“想想也够刺激。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出手帮我的忙。现在我忽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滋味,充满新鲜动人的感觉。我深信自己不但能把手上宝贝脱手变成大笔的财富,还有把握逃出岳阳城去。我活了二十多年,生命从未这般多姿多釆过。”
辜月明怀疑的道:“你的女神是不是正影响你,激起你的斗志?”
乌子虚道:“这个可能性很大,她该是站在我这一方。甚么都好,我是个永远不肯放弃的人,只要有一线机会可以活下去,我就不会错过那一丝的生机。”
又道:“未来的发展,谁都没法预料。不如我们约定一个碰头的地方,最好是在云梦泽内,那即使我们失去连络,也可以再次众首,展开我们的古城寻宝之旅。”
辜月明皱眉道:“可是我直至此刻,仍没法确定宝物仍在古城内。此事确实一言难尽。”
乌子虚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道:“你该对我的女神,不!该对我们的女神有信心,她既能把这么多英雄豪杰玩弄于股掌之上,当然有办法保护宝物,留给她挑选的有缘人。而那个人或许是你,或许是我。如果是小弟的话,我会双手奉上给辜兄,我绝不会食言。辜兄可以完全信任我。”
辜月明沉吟片刻,说出湘妃祠在云梦泽内的方位。
两人都是老江湖,还定下通信的暗记和手法,以免失之交臂。
乌子虚执起船橹,摇舟朝主楼驶去,笑道:“这回是名副其实的送辜兄一程了。”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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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章 一败涂地
京城。
二更时分。
冀善踏足大宫监府,颇有事不寻常的感觉。以前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去见凤公公,是惯事而非例外,凤公公是那种心中一动,立即把想法付诸实行的人,不会理会是几更天。不过近四、五年来,因年事已高,已很少三更半夜的找人去为他办事。
凤公公的年纪有多大,没有人晓得,没有人谈论,在皇宫甚至京城,凤公公的年龄变成一个忌讳,谁敢公然谈论,不会有甚么好下场。
大宫监府一切如常,没有加强戒备,院落乌灯黑火,只长寿宫灯火通明。
冀善在大门解下佩剑,交给门卫,进入长寿宫宽敞华丽的厅堂。
凤公公坐在中央的大圆桌旁,手提黄金长烟管,正在吞云吐雾,神态优闲自在,密藏眼睑下的眼珠闪闪生光。熟悉他的冀善看一眼便知他心情舒畅,只不知因何事开怀?
凤公公朝他瞧来,欣然道:“坐!来!坐到我对面去。”
冀善感到心脏急剧的跳动了几下,这才勉强压下心中不安的情绪,先问好请安,然后轻轻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凤公公前面的桌面,摊开了一张信函,两边以书镇压着,纸质极薄,密密麻麻的写满蝇头小字,没有上下款,属飞鸽传书的格武。
凤公公见他的日光落在信函处,微笑道:“这是聂提在洞庭寄回来给我的信,这封信我足足等了十年,到今天才来到我手上。哈!月明确不负我所望,一出马立建奇功,侦破十年前发生的血案。”
冀善心中打了个突,十年前发生在云梦泽的血案,他虽然是知情者,还是他执行凤公公抄夫猛家的命令,可是凤公公并没有向他说出楚盒的秘密,只说夫猛私吞皇上宝物,所以自己并非凤公公谈论此事的好对象,偏偏凤公公深夜找自己来说话,劈头说的是这件事,益发显得事情的异常处。
季聂提的信写的是甚么呢?难道喜月明已找到楚盒,他真的很想知道。
凤公公“咕噜咕噜”的狠狠吸了几口烟,徐徐吐出,满足的道:“我多少年没有离京呢?”
冀善想了想,道:“大公公有十多年没有离开京城了。”放下心来,如果凤公公决定远行,那他找自己来交代离京后的安排,是合情合理。
同时心中大讶,这封信的内容肯定石破天惊,否则怎能令凤公公起驾远行。但更想不通有甚么事不可以交给季聂提处理。
如果凤公公真的离开京城,便是皇上和他千载一时的良机。他部署多年,假如凤公公阵营内最厉害的两个人都不在京师,冀善敢保证他们回来时,京城再不是他们熟悉的京城。
凤公公摇摇头,吁出一口气,悠然道:“小善今年多少岁?”
冀善恭敬答道:“小善还有两个月足三十八岁了。”
凤公公微一颔首,道:“明早我要离开京师,往洞庭走一转,这里的事,就交给小善为我打点。小善要尽心尽力伺候皇上,千万勿让他龙心不悦。宫中的事,全交给你了。”
冀善连忙垂下头去,以免被凤公公看到他眼中的喜色,大声接令。
凤公公又抽一口烟,闭目半晌,吐出来,神驰意飞的道:“人的年纪愈大,对同一件事情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当我仍是小善般年纪的时候,看事情总看得很近,凡事只从个人的立场去想,爱逞英雄,乍看似乎敢作敢为,不怕牺牲,实情却是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草率妄为,缺乏深思熟虑,变得舍本逐末,还不如按兵不动。处于我们的位置,是绝不能轻率的,因为牵连的不止是个人,还会动摇全局。”
冀善完全不晓得凤公公说这番话背后的含义,但凤公公当然不是爱说废话的人,内心的喜意,立即不翼而飞,只有点头道:“多谢大公公训诲,小善定铭记心上。”
凤公公放下烟管,道:“皇上近来似乎心情大好,小善知道是甚么原因吗?”
冀善心中一颤,道:“小善不知道。”
他早和皇上有密议,表面上不露声息,岂知仍瞒不过狡若老狐的凤公公。
这个老家伙太厉害了。
凤公公叹道:“这是好事而不是坏事,皇上龙心畅美,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最开心。对吗?”
冀善忙不迭点头,道:“对!对!”
凤公公忽然道:“你觉得月明这个人怎么样?”
冀善暗松一口气,只要他不再追问皇上的事便成。答道:“月明是个很特别的人,心思细密,剑法了得,最难得是他对大公公忠心耿耿,从来没有令大公公失望。”
凤公公有感而发的道:“月明确实没有令我失望,但未必见得会对我忠心耿耿。哈!一个不怕死的人,怎会对任何人忠心。像月明这种人,我最明白他,他只会对一个人忠心,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冀善愕然无语。
凤公公目光投往窗外的黑夜、沉声道:“在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前,我下了很大的工夫去认识辜月明,调查他的起居饮食,看他与甚么人交往,研究他每次的行动。小善至少有一点说对了,月明是个很特别的人,在我的眼中是个几近没有任何破绽的人,不过却非全无破绽。也证明了即使是最孤独的人,也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冀善直觉感到他在说花梦夫人,心叫糟糕。他害怕的原因,不在凤公公提及花梦夫人,是因自己完全不晓得凤公公在暗查辜月明,这种事本该由他冀善去处理的。
凤公公又拿起烟管,却没有点燃,凝神盯着他道:“小善可知我为何不怕舟车劳顿,也要远赴南方?”
冀善手心在冒汗,表面装作若无其事,道:“小善真的不明白,没有大公公在身旁,皇上会很不习惯。”
凤公公好整以暇的道:“我们杀错人了。”
冀善一呆道:“杀错人?”
凤公公双目亮了起来,异芒闪动,欣然道:“我们杀错的是夫猛的家人,夫猛只是受害者,害他的是胆大包天的钱世臣,我这回到南方去,就是看钱世臣的胆子有多大,并从他手上取回老天爷赏给我的东西。”
冀善摇头道:“小善不明白。”
凤公公佝偻的身体倏地挺直起来,两边肩头如翼往外展,神态威猛无俦,仰天长笑道:“小善怎会不明白呢?你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在说甚么。”
冀善色变,暗中戒备。
凤公公道:“比起我,小善的道行差远了,只要你肯按兵不动,待我百年归老,终有一天可坐上我的位子,小善太逞英雄了。”
冀善尽最后的努力道:“公公误会了。”
凤公公双目杀机大盛,道:“小善可知出卖你的人是谁,那个人就是皇上,明白吗?”
说到最后一句话,凤公公从椅上弹起来,足点桌面,黄金烟枪朝冀善额头砍去,身手之灵活,劲道之足,速度之快,是冀善从没有想过的。
第十章
「卷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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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章 神仙可接
冀善往后翻去,连人带椅倒在地上,两粒铁弹子从袖内电射而出,分取凤公公面门和胸口,接着往后滚开去,灵活如猫,不愧凤公公下面身手最高明的太监。
自发动扳倒凤公公的鸿图大计后,冀善-直在防备今天的情况。他比任何人更清楚凤公公的手段,但仍没想过凤公公一下子就将形势完全扭转过来,令他一败涂地。
凤公公看似突然出手,收拾他后好放心南下,他却清楚知道,整个京城已在动手前落入凤公公的绝对控制下,皇上仅余的一点权力和自由已被凤公公剥夺,只要生擒自己,即可逼他把合谋的人供出来,斩草除根。
凤公公看也不看的黄金杆上封下格,磕飞了射向他的两颗铁弹,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松神态,教一直不敢低估他的冀善看得心中直冒寒气。在气势上,他完全被凤公公压倒。
冀善凭腰力从地上弹起时,凤公公扑至身前,黄金杆仍是照面劈至。
两个门卫扑将进来。
凤公公厉喝道:“谁都不准进来,滚出去!”
“当!”
两只护臂从冀善袖内伸出来,交叉格着凤公公的黄金杆。
凤公公哈哈笑道:“真有趣!你袖内还有甚么玩意?”
话说得轻松,手底却没有闲着,竟在眨两眼的短时间内,提起黄金杆寸许后又再敲下去,如此连敲十多下,每一下部重逾千斤,每一下都只提起寸许,每一下都重重劈在护臂交叉处,其速度之快,力道之重令人感到凤公公的手再不属于活人,而是由精密有效的机械装置发动。
冀善毫无选择的硬捱下去。
凤公公武功之高,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超出了人类体能的极限,尤令人感到诡异者,是他已是个去日无多的老人。
金属撞击声连续响起,乍听似是一下长鸣,事实上是由十多响串合而成。
到凤公公敲第十三记,冀善不但虎☐爆裂,眼耳口鼻亦渗出血丝。
“砰!”
凤公公右脚踢出,闪电般踹在冀善小腹处,冀善应脚抛飞,直跌向靠墙的太师椅,压得椅脚折断,冀善背脊狠狠撞上墙壁,再坠跌地上,狼狈至极点。
“当当”两响,脱手的两只护臂掉在地上。
凤公公没有趁势追击,左手从怀中掏出烟丝,放入烟杆头去,又取出火石打着,优闲地抽了一口。
“哗!”
冀善喷出一口鲜血,睑上血色尽褪,形如厉鬼,狠狠盯着凤公公。
凤公公向他竖起拇指,徐徐吐烟,赞道:“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人,你身上穿的是不是皇上赐你的”六丁神甲“?皇上对你相当不错,当年镇远王献上此甲,皇上私下收起来,还以为我不知道。皇上真傻,他的事怎瞒得过我呢?皇上太不明白我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玩意,他喜欢藏起来聊以自蔚,我怎会干涉?更何况高几级的”玄武仙甲“已穿在我身上。说真的,我刚才很想让小善踢我一脚,看看我会不会像你般受不住狂喷鲜血。唉!不过我太老了,再不像年轻时爱把生命当儿戏。”
冀善急喘几口气,双目射出浓烈深刻的仇恨,沉声道:“大公公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让我告诉你,你看错我了,我不是沉不住气,我的耐性比任何人都好,因为我有一个心愿,就是亲眼看着你横死。寿终正寝太便宜你了。”
凤公公丝毫没有动气,讶道:“原来你竟是为了私仇,来来来!告诉我,看是否又一个曲折离奇的复仇故事。”
冀善仍靠墙坐着,似失去反抗之力,勉强挤出点笑容,道:“一天我未死,大公公仍非胜券在握。”
凤公公知道不妥,厉喝一声,往二丈外的冀善扑去。
机括声响,两枝钢针从冀善靴底疾射出来,分取凤公公咽喉和小腹,来势凶猛。以凤公公之能,亦不敢重施故技,以黄金杆挡格,临时改势,往冀善右方旋开去。钢针射空。
冀善笑道:“就让大公公见识我袖内还有甚么玩意。”说话间,机括声再响,一把钩索从袖内电射而出,往左飞展,“啪”的一声钩挂在左壁的窗沿处,手法之精微,教人叹为观止,可见冀善在这方面下过苦工夫。
凤公公暴喝一声,旋风般转回来,手上黄金杆脱手投掷。
机括再响,冀善像扯线傀儡般倏地往窗台滑去。
“砰!”
黄金杆击在冀善刚才靠着的墙壁。
冀善在抵达窗台前,从地上弹起来,一个倒翻,穿窗而去。
凤公公直追至窗台,已不见冀善踪影,园林的黑暗里再传来机括响声,可知冀善正利用钩索亡命奔逃。
凤公公先是双目厉芒剧盛,旋又哑然失笑道:“逃跑有甚么用呢?京城虽大,却再没有你容身之地。好小子!”
辜月明离开红叶楼。
此时他完全失去了去找钱世臣算帐的兴致,而且实在太晚了,半夜三更去拍布政使司府的大门,不是那么好吧。
他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情绪里,他的生命也变得不那么黯淡。这种情绪来自他对自己的明悟。
他再不是那个离开京师时的辜月明。
自从在渡头邂逅夫猛的女儿,他开始改变,那变化的过程非常缓慢,到在百纯的晴竹阁看到云梦女神的肖像,他的天地倏地开阔起来,踏进了从未接触过的神秘领土,鬼神的天地。
楚盒内究竟藏着甚么惊天动地的秘密?要劳烦神通广大的云梦女神来守卫它?
辜月明真的很想知道,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
辜月明动心了。
人世间终出现能令他动心的事物。
他心中浮现无双女的花容,这个女郎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不是在前世说的?他的前世,是否和乌子虚的前世同一时间发生,且发生在云梦泽内?
以前的他,从不去想前世今生的问题,从不会把轮回之说放在心上,这刻却不得不对这方面作深刻的思考。
假设他、乌子虚和那自称双双的女郎,三个人的前一世都在云梦泽那座古城内度过,今世则如眼前这般,那他们的轮回转生,就不是偶然的发生,而是冥冥中某一力量的巧妙安排。如果这股力量是来自深藏在古城内那美丽的精灵,整件事便耐人寻味了。
正如薛廷蒿说的,有因必有果。若前世的因,变成今日的果,那他们今世纠缠不清的因,该是种于当年古城内发生的事上。
千多年前,在古城内究竟发生过甚么事?那已是不能挽回的过去,纵然云梦女神以无边的法力令他们在今世重遇,以不同的方武卷进与古城有关的事去,但又于事何补?
辜月明愈想愈感扑朔迷离,迷失在举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浬,没法看清楚置身的环境。
湘君桥出现前方。
正是这种身陷迷阵,没法寻得出口的感觉,令他有新鲜刺激的乐趣。在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乌子虚既惊又喜的心态。
他真的期望乌子虚能凭特殊的异能,领他到古城去,不但为了楚盒,为了盒内不知名的异宝,更为了知道有关这一切的真相。
生命从未如此有趣过。
乌子虚系好小舟,登上湖岸,朝风竹阁的后院门走去。
辜月明的话,使他有拨开迷雾的感觉,也令他直觉感到自己与辜月明描述在云梦泽内那座古城有微妙的关系,但这又让他陷入另一团更大更浓的迷雾中。
忽然间,他渴望进入梦乡,只有在梦中,他的女神才可以“接触”他,引导他。
想得入神时,他推门进入厅堂。
异变忽起。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双脚连环朝他面门踢来,劲力十足,其速度更不容人有思索的空间。
乌子虚给吓得惊醒过来,想都不想,就那么腰往后折,后枕离地不到一尺,尽显他随机应变的敏捷。
偷袭者两脚落空,竟就那么一个翻腾,投往他后方去,身手的灵活,教人咋舌。
乌子虚想也不想,尚未完全扳直身体,已往旁侧滚开去。
光焰亮起。
偷袭者从后门走出来,平举手掌,掌心燃烧着一血红的火焰,似是从掌心冒出来,情景诡异至极。
乌子虚颓丧地坐起来,看着火焰美丽的女主人,欲语无言。
无双女直抵他身前,秀眸异光闪闪俯头打量赖在地上不肯站起来的他,轻轻道:“五遁盗!”
乌子虚苦笑道:“这是何苦来由呢?我和姑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揭破我?姑娘不晓得小弟心中爱慕你吗?”
无双女淡淡道:“少给我嚼舌头。谁要揭穿你呢?只要你乖乖的合作,我问甚么,你答甚么,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才没兴趣管你的事。”
乌子虚大喜道:“原来只是这样子,请姑娘垂询,小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光焰渐敛,缓缓消去,厅堂重陷黑暗。
无双女在他对面盘膝坐下。
乌子虚不解道:“如果换作是百纯姑娘这么出手试探我,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姑娘初来甫到,对情况该只是一知半解,怎可能确定我是谁呢?若我真的是郎庚,姑娘刚才两脚肯定要了我的小命。但姑娘的确是全力出手,根本没有脚下留情的可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双女平静的道:“是你问我答,还是我问你答?”
乌子虚举手投降道:“问吧!”
无双女道:“你送百纯的那张画,是从哪里来的?”
乌子虚记起辜月明的话,心中登时涌起异样的感觉,难道眼前此女真的是这个命运之局的一份子?道:“事情是这样的,像姑娘要表演幻术般,我也要向百纯他们卖艺,遂画了这幅〝云梦女神图〞。百纯还要了这幅画,挂在厅堂处。不信的话,姑娘可向百纯求证。”
又压低声音道:“姑娘看这幅画时,有没有特别的感觉?”
无双女冷然道:“画中的女人是谁?不要再搬唆讲过的那套,否则我立即去揭发你。”
乌子虚叹道:“我不得不说谎,是因为要瞒百纯。我说的一切属实,只是在地点上耍手段,且到现在仍弄不清楚是梦还是真,事情离奇古怪至极。我真的没有骗你。”
又道:“我这般合作,姑娘可否在别的事上帮我的忙。”
无双女怒道:“闭嘴。”
乌子虚苦笑无语。
无双女的呼吸急促起来,好一会回复平静,道:“在哪里发生的?”
乌子虚定睛看着她,借点窗外透进来的星辉月照,观察她的眼神反应,沉声道:“云梦泽!是洞庭之南,湘水以东的云梦泽。”
无双女没法控制的娇躯抖颤,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暗叹一口气。辜月明说得没错,他们全置身在云梦女神的布局内,个个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俯前诚恳的道:“姑娘若把看画时的情况告诉我,我或可以给姑娘一个较明确的解释,保证姑娘从未想过世间有此异事。”
无双女道:“你是不是对这幅画下了咒语?”
乌子虚张手道:“我根本不懂妖法,更不会念咒。唉!姑娘信任我好吗?告诉我吧!姑娘看画时,昼中的女神是不是像活过来般那样子呢?”
无双女断然道:“甚么也没发生过。你坐在这里不要动,不准说话。我们今晚的事,你不可向任何人吐露,否则你该知道后果。”
说毕弯向后方,身体柔软得像没有骨骼限制似的,就那么反掌着地,往后翻腾开去,来到厅子中央,伸手向上。
乌子虚这才察觉有条长鞭从横梁直垂下来,难怪她可从天而降,偷袭自己。看着她抓着长鞭的把子,抖手扯得紧缠横梁的鞭梢松脱掉下来,以手接着,手法纯熟的把软鞭缠在腰间,正欲离去之时。他沉声道:“画中女神大有可能来自泽内消失了的古城。”
无双女娇躯剧震,双目精芒骤盛,朝他瞧来。
乌子虚仍坐在地上,举手表示投降屈服。
无双女犹豫片刻,猛一咬牙,夺门去了。
花梦夫人回到家时,尚差一个时辰才天亮。通常她会在黎明时分回家,今夜不知如何,一直心绪不宁,她的心像给一块无形的巨石压着,呼吸不畅,非常难受,遂提早返归。
马车驶进院门,立即心叫糟糕。
开门的是厂卫,整个院子全是厂卫军,骤眼看去不下三十多人。御者吓得瘫在位子上,被四卫围拢上来,两人抓着马缰,另两人把御者架下来。
车门被打了开来。
一个三十多岁,身穿厂卫官服的大汉,板着脸孔严肃的道:“夫人请下车,大公公正在厅内等候夫人。”
此人三十来岁,身材修长,举止从容,虽然神情肃穆,表情冷漠,可是他算得上英俊的面容却透出点漫不经心的神情,予人一种甚么都不在乎的态度。
花梦夫人虽然是首次见他,仍从他的外貌官服一眼认出他是季聂提以下最有实权的厂卫副统领岳奇。
自冀善找上她后,她一直害怕这一天的来临,现在恐惧终于变成现实,还有甚么好说的。
无双女坐在床沿,感到非常疲倦。
离开百戏团,踏上找寻真相之旅,她便晓得这是一条不归路。她的肉体固然疲倦,但更累的是她的心。
在晴竹阁昏迷间看到的景象,扰乱了她原本坚定不移的心志,令她失去了方向。事实上埋葬了舅舅后,她已有点不知自己在做甚么的荒谬感觉。
她不明白自己,既然到了云梦泽,为何不立即去找寻古城,却有点避难似的离开,到岳阳来找辜月明算帐。她是害怕横行水泽的野狼群,还是畏惧古城?
五遁盗说得对,画中的女人的确活了过来,出现在她昏迷的神志里。
他凭甚么猜中呢?
五遁盗在自己离开前,故意提起古城。当时她太震撼了,有被五遁盗看穿看透的不安,现在回想起来,他该不晓得自己的真正身份,但又似是晓得自己和古城有一定的关系。而五遁盗为何清楚古城的事,又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在与五遁盗接触前,她从没有想过五遁盗是这般的一个人,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沉着、冷静、神秘和难以揣测。反之竟像个永远不安于本份,四处找乐子的顽童,总想在她身上找到点甚么似的。
不过她对五遁盗本身并没有好奇心,事实上自从那个改变了她的命运的夜晚后,她对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
她对这样苟且偷生的活着,早感到无比的厌倦,现在更失去了活着的唯一理由。
花梦夫人步入厅堂,凤公公坐在中央的圆桌处,正把玩一块古玩似的东西,有点爱不释手的模样。见到花梦夫人,珍而重之的把古玩纳入怀里去,欣然笑道:“夫人请坐!”
厅内不见卫士,岳奇亲自为花梦夫人拉开椅子,伺候她坐好,然后站在她身后。
面对这个操控天下生杀大权的可怕人物,花梦夫人现在最希望的是嘴里有颗见血封喉的毒丸,咬破后毒药流入喉咙,可以立即毒发身亡。
凤公公瞇起本已只余两条线的眼睛,更是见眼不见珠,用心的打量花梦夫人,微笑道:“夫人的精神看来不错,难得难得!”
花梦夫人失去思考凤公公说话含义的兴趣,只知不会是甚么好话,而自己最擅长的那一套,对凤公公就像对冀善般,完全派不上用场。勉强压下心中的恐惧,道:“托公公的洪福。”
凤公公摇头叹道:“不是托我的洪福,而是托月明的洪福。夫人勿要不安,月明这孩子是我最宠爱的,我更清楚夫人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月明好,对此我只会欢喜而不会生气。”
花梦夫人听得寒毛倒竖,心生寒气,凤公公的笑里藏刀在京城是无人不知,他表现得愈高兴,愈是危险。只恨肉在砧板上,她更清楚自己是个捱不得苦的人,凤公公爱问甚么,她会如实招出,求个痛快。
苦涩的道:“大公公要妾身怎么做呢?”
凤公公轻松的道:“夫人真的不用害怕,我今日来访夫人,是没有恶意的,只是特来邀请夫人,陪我一起远游。我人老了,怕旅途寂寞,如能得夫人作伴,旅途当更愉快,不愁寂寞。”
花梦夫人讶道:“陪大公公到哪里去呢?”
凤公公张开双目,朝上望去,射出期待和渴望的炽热神光,心驰神往的道:“洞庭湖烟波浩淼、碧波万顷,北通巫峡,南极潇湘,此中自有真趣。”
接着颂道:“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花梦夫人心中一颤,明白过来。凤公公是要把自己押到云梦泽去,当然不是作个伴般简单,而是要用自己来令辜月明屈服。但也令她大惑不解,辜月明方面究竟出现了甚么情况,竟能令凤公公移驾南下。
凤公公的声音传人她耳中道:“夫人愿伴我一起去领会洞庭湖的真趣吗?”
花梦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一切依大公公的意思去办。”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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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五章 女神心意
七月初三。黄昏。
乌子虚回到风竹阁,颇有头脑昏沉、心力交瘁的感觉,可怜他今晚还要写画三大张,包括百纯那一幅。要完成的事不止于此,这晚是他最后一个在水闸下弄开一个可容他通过的缺口的机会。
他必须振作起来。
刚才与两个美人儿欢众,他又回复风流浪子的本色,在两女刻意逢迎下,被迷得晕头转向,明知不可喝醉,仍是多饮了两杯,加上饭气攻心,令他这时最想的就是倒下头来睡他***一大觉。
可是当然不可重蹈昨夜的覆辙,昨晚他倒在床上,立即人事不知,直至午后才醒过来,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
迷迷糊糊间,他发觉自己来到后进的澡房,正奇怪自己到这里来要干甚么,然后清醒了点。看着放在澡房中央齐腰高的大浴桶,心中叫妙,只有一个冷水浴,才可解去酒意,回复状态。
想到这里,那还犹豫,注水解衣,到浸在冰寒的水里,脑筋果然渐转清明。
忽觉有异,一时又想不到异处在那里,思索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留在桶里,不要动。”
乌子虚愕然瞧去,无双女闯了进来,直抵浴桶旁,盯着他道:“说下去!”
乌子虚生出昨天和此刻驳接起来的古怪感觉,其中的时间分隔似不再存在,道:“待我起来穿上衣服才谈好吗?”
无双女冷冷道:“我没有时间,你还想赚另外七颗烟弹吗?”
乌子虚立即屈服,集中精神想了想,道:“姑娘对古城的认识有多少呢?”
无双女深吸一口气,反问道:“你又对古城有甚么认识,说些来听听看。”
乌子虚早习惯了她问而不答的蛮横作风,亦显示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辜月明肯定清楚她的秘密,只是不愿说破。不情愿的道:“我只知此城建于战国时代,城里藏有异宝,千多年来,主宰云梦泽的女神,一直在守护着它,现在这位女神却随我到岳阳来,还把我摆在这么一个深陷绝地的位置。其它就一概不知。”
无双女露出伤感的神色,道:“你知道的已比我多。十粒黑烟弹已放在你的桌面上,祝你好运。”
乌子虚见她转身欲去,嚷道:“不要走!算我求你。行吗?”
无双女止步,回复一贯的冷漠,淡淡道:“既然你知道的只有这么多,我又不想看你光着身子的模样,留下来有甚么意思?”
乌子虚道:“我们现在是进行交易,一卖一买,卖家当然希望买家对买到的东西满意。可是姑娘却像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似的,我仍有很多话想对姑娘说呢。”
无双女平静的道:“我不是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如果是这样,我根本不会来找你。不论对五遁盗又或你这个人,我完全没有兴趣,吸引我的是有关古城的事。现在我已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明白吗?你是你,我是我,我自己的事,我会设法应付,无论成败,都是我自己的事。”
说罢不顾去了。
初更。
辜月明进入红叶楼,给周胖子截着,请到贵宾室去。
坐下后,周胖子道:“百纯有要紧事要见辜大人。”
辜月明点头道:“我立即去见她。”
周胖子道:“大家是自己人,我也不客气了,老钱暗中通知我,丘九师已认定郎庚是五遁盗。他们凭甚么这么肯定呢?”
辜月明淡淡道:“你相信我这个自己人,还是相信他们呢?”
周胖子苦笑道:“月明生气了。我是没有丝毫恶意的。我喜欢郎庚那家伙,欣赏他,更感激他。希望月明和郎先生都清楚,我是站在你们那一边的。”
辜月明起立道:“周老板绝不可投靠任何一方,最聪明是保持中立,否则必定惹祸上身。告辞!”
无双女有哭的冲动。
自那晚后,她一直没有哭过。娘过世时,她也没有哭过。
她只知泽内有座只能在七月十四进入的古城,却从不晓得古城的来龙去脉,直至乌子虚说出来,她才清楚古城有过千年的历史。
她现在究竟处于那一个位置?
她没有怀疑乌子虚的话。云梦女神不但确切存在,且随乌子虚到了岳阳来。因为她见过云梦女神,或该说云梦女神让自己见到衪,就在观画昏迷的片刻光景里发生。
这是否一种宿命?
从她来到这世上的一刻,她的命运已注定朝这个方向走,爹的不知所踪,娘的积郁至死,舅舅被逼服毒身亡,全是命运的一部分。但她晓得自己和乌子虚有一点是不同的。乌子虚是没有选择,而她则可以作出选择,但却不愿去改变已决定的选择,因为她已一无所有,失去所有活下去的理由。杀死辜月明后,她会去寻找古城,在那里以携带在身的毒丸终结她的生命。
这是不是云梦女神施于她身上的命运恶咒呢?
她再也不在乎了。
辜月明坐在晴竹阁厅堂对着云梦女神像的另一边,接过花梦夫人寄给他的第二封飞鸽传书。
百纯坐在一旁,看着他展信细读,俏脸流露出用神察看他动静的表情。
辜月明神情冷漠,似乎手上密函的内容与他没有半丁点关系,看罢取出火石,点燃密函,直至它烧成灰烬,仍没有任何要向百纯提供蛛丝马迹的表情。
百纯忍不住问道:“师姐没有事吧!”
辜月明朝她瞧来,平静的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甚么吗?”
百纯抗议道:“辜大哥呵……”
辜月明截断她道:“此事百纯绝不要理,不可Сhā手。”
百纯见他一副立即离开的姿态,忙道:“百纯可以问辜大哥另一些问题吗?”
辜月明淡淡道:“百纯想问甚么呢?”
百纯轻轻问道:“辜大哥是不是早已认识双双姑娘?”
辜月明暗叹一口气,知道被他看破自己与双双微妙的关系,表面却不动声色,沉声道:“这些事百纯最好不知道,更千万不要问双双姑娘,终有一天百纯会明白我的话。”
百纯不依的道:“辜大哥呵!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百纯真的不明白。辜大哥对双双态度异常,又明知郎庚那家伙是五遁盗冒充的,却不肯揭破他,还像他真是好朋友般不住去见他。”
辜月明沉声道:“我仍是那句说话,百纯不要理。”
百纯道:“那告诉百纯吧!郎先生能逃生的机会有多大呢?”
辜月明的目光投往对面的云梦女神,凝神注视,好一会后,缓缓道:“我可以给百纯一个肯定的答案,不论郎庚是画仙还是五遁盗,他最后会安然无恙的离开岳阳城,因为他仍然命不该绝,否则就太没有道理。”
说完离座去了。
辜月明进入风竹阁,乌子虚正捧头坐在一角,地上满是撕烂或搓成一团的废画纸,与之相映对比的是另一边墙上挂起两幅美人肖像画,各有娇姿妙态,呈现出画中美人最动人的某一剎那,形神俱备,堪称画中极品。
圆桌面上放着毛笔、墨砚、笔洗和颜料等各式作画工具。
辜月明毫不讶异,不慌不忙的径自来到“画桌”处,拉开椅子坐下。
乌子虚以近乎哭泣的语调呻吟道:“我失去了画仙的能耐。”
辜月明仍在欣赏两幅美人图,颔首道:“这两幅肯定是画仙画的,你的问题是不是出在百纯的画上?”
乌子虚痛苦的道:“我画这两幅时,如有神助,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一举笔画百纯,脑中就一片空白,下笔比以前更差。我的娘!这是发画瘟了。”
辜月明若无其事的道:“衪不想你走。”
乌子虚猛然抬头,失声道:“不想我走,岂非明着害我?你不是说过衪正呼唤我,召我到古城去吗?我现在这么听话,衪为何为难我?少画一幅画,老子照样可以开溜,有甚么事,比保住小命更重要?”
辜月明道:“你会吗?”
乌子虚微一错愕,冷静下来,也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后,把脸孔埋入一双手掌里,哭丧着道:“辜兄确是我的知己,很明白我。”
辜月明轻描淡写的道:“乌兄已着了阮修真的道儿。”
乌子虚吓得再次抬头,双目射出惊惧的神色,道:“着了他甚么道儿?”
辜月明从两幅画处移开目光,往他投去,好整以暇的道:“乌兄身上多了点气味,似有若无,从皮肤渗出来,历久不散,你坐过的地方,残留有这种气味。只要有一头受过训练的猎犬,乌兄走到天脚底,阮修真仍可找到你。”
乌子虚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在我身上做手脚,我怎会不知道?或许是沾上美人儿们的香气吧!”
辜月明道:“别忘记我是谁,这种手段怎瞒得过我。你仔细想想,在甚么地方出楼子呢?”
乌子虚一震道:“定是有人在浴盆做了手脚,当时我已感觉不妥。唉!幸好给辜兄发觉,仍有办法可想。”
辜月明叹道:“着了道儿就是着了道儿,这气味已与你结合,变成你的体味,告诉我,对自己的气味谁能有办法呢?这气味会伴随你一段日子,没有除掉的方法。”
乌子虚额冒汗珠,骇然道:“那怎么办?”
辜月明道:“要凭气味追踪你,除我之外只有猎犬办得到,只要你逃到云梦泽去,那是猎犬裹足的地方,你便安全了。”
乌于虚怀疑的道:“猎犬为何不敢进入云梦泽?”
辜月明淡然道:“因为那是云梦女神的地盘,有恶狼供衪驱策,可以令你横行直走遇不上半头狼,也可以使你怎样躲也避不开。明白吗?现在天下间,只有衪有能力保护你,我只是沾你的福荫。”
乌子虚惨然道:“这样的福荫,不要也罢。真多谢衪.”
又沉吟道:“衪想我怎么样呢?”
辜月明道:“这正是阮修真头痛的问题,也是我们头痛的问题,但我们的情况要比阮修真好些,因为我们知道的比他多。我们当然不会真正明白鬼神,只能猜估,例如人会做无聊的事,鬼神怎会有这种闲情,所以他要你作的每一个梦,背后都有个目的。我认为衪的目的,是要唤起你前生的回忆,至于这样做有甚么用,就只有衪知道。既然衪千方百计要令你到红叶楼来,使我们相遇,当然不会是害死你那么简单。衪是要你从我这里得悉古城的秘密,然后没有选择的随我到古城去,阮修真的手段更进一步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
乌子虚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我愈来愈觉得你的看法有道理,更很愿意相信。河道图带来了没有?”
辜月明道:“河道图再没有用了。”
乌子虚呆看着他。
辜月明叹道:“昨夜离开红叶楼后,我一直藏在挂瓢池去水道附近,直至刚才,没有离开过片刻,看着在阮修真亲自监督下,大河盟的人把一个机关装置在水闸外的水底下,如果你从水闸底下游出去,肯定掉进这个陷阱去,给网子罩个正着。大河盟又征用了最接近的民房,部署快马队,你的逃生出口,已变成一条死路。”
乌子虚难以置信的道:“你真的十多个时辰在那里静观其变?”
辜月明道:“时间不算长了!我最长的时间是五日五夜不眠不休的监视同一个地方。”
乌子虚倒抽一口凉气道:“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否则我必死无疑。”
辜月明默然不语。
乌子虚想了想,道:“我现在该怎么办呢?除了打出岳阳城去,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辜月明道:“当然有更好的办法。”
乌子虚露出绝处逢生的表情,大喜道:“辜兄教我。”
辜月明道:“就是甚么都不做,看我们的女神有甚么好安排。又可以说甚么都可以做,只要你觉得应该做的便去做。明白吗?”
乌子虚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后回复过来,道:“你昨晚骂我不肯面对现实,现在又教我不要去面对现实,我胡涂了。”
辜月明轻松的道:“昨晚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不清楚女神他的心意,现在弄清楚了,当然放心。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不论阮修真如何骢明,但怎能和神通广大的女神比较。若女神不愿你这么一走了之,当然有他的巧妙安排,不会要你受苦受难的。如果衪的目的是要害死你,就不用在你身上费这么多工夫。”
乌子虚道:“如果丘九师入楼来把我生擒活捉,谁来可怜我?”
辜月明淡淡道:“当然是我。在大河盟押你回总坛的途中,我会出手救你。不论他们的行动如何秘密,绝没法瞒得过我,也没有人能拦得住我,包括丘九师在内。那和逃出岳阳没有分别,难易却有天渊之别。因为我在暗,他们在明,主动将操控在我手上。”
乌子虚露出感动的神色。
辜月明长身而起道:“放手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现在好好的睡一觉,希望你的女神今晚会入梦来开解你。”
辜月明离开红叶楼,在灯火辉煌、人来车往的繁华大街悠然举步。与街上火热的情景相比,他的心就像冰天雪地。
情况绝不容乐观。
他担心的不是乌子虚,而是花梦夫人。
第二封飞鸽传书虽由花梦夫人执笔,内容却是由冀善决定的。这个凤公公手下的头号杀手和执行者确是深藏不露,略耍手段,已把他和花梦夫人同时卷入皇上与凤公公残酷无情的政治权斗里去。冀善看得很准,他是不会置花梦夫人不理的,而不论他怎样做,如何解释,凤公公也不会容他和花梦夫人活下去,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选择站在冀善的同一阵线,如此他们方有一线生机。
自懂事以来,他尚是首次为生存而战,更是为一个女人而奋斗。
冀善斗得过凤公公吗?
这个可能性极低,凤公公毕生处于朝廷波谲云诡的斗争里,历经三朝而不倒,人老成精,一旦冀善从暗走到明,后果堪虞。
冀善信中指出唯一能扳倒凤公公之法,就是杀死季聂提,而天下间只有他辜月明办得到。凤公公与季聂提利益一致,他们间的关系是没有人能动摇的。他们一个掌握朝政,一个掌握兵权,要击破他们的无敌组合,须由其中一人入手。
在一般情况下,要杀死季聂提近乎不可能,可是若季聂提进入神秘莫测、充满变量的云梦泽,不可能将变成可能。
辜月明面对的是前所未遇的生死抉择,在这种形势下,只有生和死的选择,其它的都不在考虑之列。
如果机会来临,他会毫不犹豫斩杀季聂提。只不知这一切是否云梦女神鸿图大计的一部分。
他凭直觉隐隐感到,最后所有事会在衪主宰的奇异地域内作最终的了断。
八阵园。
丘九师呆坐花园凉亭内,神情落寞。
阮修真到他身旁坐下,叹了一口气。
丘九师讶道:“出了问题吗?为何唉声叹气呢?”
阮修真道:“我是因你而伤感。刚才我一路走过来,见你一副愁怀难解、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我从未在你身上见过的情况,不由感到沉重起来。为了理想,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丘九师苦笑道:“人是奇怪的,愈不愿去想某一个人,愈会去想。”
阮修真道:“这叫情难自禁。自古以来,诗人词客,几写尽男女之情,却肯定没有人明白情是何物。只知爱火一旦燃起,可成燎原之势,天崩地裂般发生。”
丘九师道:“不要说了!我和百纯的分歧是没法解决的,所以她没有再来找我说话,因为根本没有甚么好说的。我刚才在想,为何老天爷要将我摆在这个位置,如在加入大河盟前遇上她,我定会不顾一切的投向她,现在只能默默承受失去她的苦果。”
阮修真见他无阻止自己说下去,但又忍不住大吐苦水,已明白他的心情。道:“男女之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只会愈陷愈深,像九师般不轻易动情的人,一旦动情更不得了。”
丘九师道:“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不来开解我,还一直煽风点火。”
阮修真道:“因为后天就是我们行动的日子,不可以延迟,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干甚么,不会后悔。”
丘九师道:“有甚么最新的消息?”
阮修真道:“五遁盗今夜交出了第六和第七幅美人图,按他写画的时序,明天他该动笔画百纯的肖像。后天清晨时分,将是我们最佳行动的时刻,辜月明不会于这时分到红叶楼去的,而红叶楼大部分人,包括五遁盗在内,仍该沉醉在梦乡。”
丘九师道:“如果他不肯动笔为百纯画像又如何呢?”
阮修真道:“今日是七月初三,四天后就是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大日子,美人画装裱需时,如果五遁盗没法完成,便来不及于晚宴时张挂,且显示出五遁盗是故意拖延,那我们还用对他客气吗?行动的时间是铁定了的,计划绝不可以改。”
丘九师沉吟不语。
阮修真道:“擒人后还要防止被拦途劫人,钱世臣会派出一团五百人的部队,沿途布防,直至我们把五遁盗送上船,立即扬帆,教敌人无机可乘。”
丘九师双目杀机剧盛,沉声道:“辜月明!”
阮修真点头道:“对辜月明,我们必须提防,不要看他只是孤身一人,从来他都是以寡胜众,最凶悍的盗贼集团,遇上他也要变成和稀泥,不堪一击。此人的厉害处,不仅是剑快,其战略更是出色高明,不可低估。”
丘九师道:“我们可以当场挑断五遁盗的手筋脚筋,如此可万无一失。”
阮修真苦笑道:“你狠得下那个心吗?”
丘九师颓然摇头。
阮修真道:“折衷的办法,是喂五遁盗服下迷|药,效果相同。”
丘九师同意道:“就这么办!”
阮修真沉声道:“决定了吗?”
丘九师静默片刻,断然道:“决定了。”
阮修真道:“好!就这么决定。这是一条没得回头的路,擒下五遁盗,我们就只有坚持下去,直至最后的胜利来临。”
又叹道:“坦白说,现在我抱着与你相同的想法,就是看云梦泽内的厉灵还有甚么办法,可以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
丘九师没有说话,但眼神变得更坚定,亮芒闪闪。任谁都可以看出,即使鬼神的力量,也没法改变他钢铁般不屈不挠的强大意志。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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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二章 家的感觉
子虚一觉醒来,精满神足,却又掩不住心中的失望,因为梦屁也没有放半个。瞄一眼窗外太阳的位置,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他有种甚么都不想去做懒洋洋的感觉,甚至不愿起床,这是他他许久不曾出现情形。过去数年,一是每天醒来宿醉未醒,一是战战兢兢,鞭策自己去进行盗宝大计,从没有过过这般舒适写意的生活。不过这种一时的放松只是假象,事实他正处于从未遇过的危机里,稍有闪失将落得悲惨的下场。
他想到无双女,她是否买齐所需的材料,正在雨竹阁炼制她的幻术法宝?只要从她那里求得十来颗烟雾弹,凭他的身手,即使拦着去路的是丘九师,他也有办法借烟遁逃。
想到这里,整个人立即充满活力,从床上跳起来。
他如到雨竹阁去探访她,会不会被她轰出来?这个可能性极高,不过看她发怒的样子,肯定是生命中一种乐趣。他对美人儿的脸皮最厚,没有好意思或不好意思的问题。
文的不成便来武的,当然不是动刀动剑,而是回归本行,来个偷之哉。现在先去摸清楚雨竹阁的情况,否则以自己堂堂五遁盗,连宝物放在那里都弄不清楚,岂非天大的笑话。
蝉翼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道:“大懒虫!快滚下来梳洗吃早点。”
乌子虚心中大奇,这妮子表面虽仍是凶巴巴的样子,事实上语调大有改善,还透出点亲切,难道她竟情不自禁的爱上他。
想到这里,乌子虚忙赶往楼下去。
岳阳城。
布政使司府。书斋。
钱世臣放下拿在手上良久,读了不下十多遍百纯写给他的香笺,百感交集。换了在平时,他会心花怒放,可惜这个他自认识百纯后一直期待由她主动的约会,却在最不适当的时候送到他手上来。而他更清楚百纯约会他的目的。
这两天他肯定没法分身。
他不但要逐一见手下的将领,争取他们的支持,还要派能言善辩的人,到他管辖的区域内游说其它掌实权的地方官将。他当然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说到底仍是动之以利害,甚至说接到皇上的秘旨,要铲除祸国殃民的凤公公,又明示得到大河盟的全力支持。要罗列凤公公的罪状,是最容易的部份,完全没有难度。
更重要的是把家人送到安全地方,远离岳阳,又得与自己有深厚交情的人保护。此事必须借夜色掩护,秘密进行,否则会引起恐慌,没有几天工夫是不行的。
他会派人告诉百纯,两天后他会到书香榭赴会。
手下此时来报,丘九师求见。
乌子虚据桌大嚼,赞不绝口,道:“这是甚么糕点?口感绝佳,香甜味纯,松脆爽口,令人回味长久。”
坐在对面的蝉翼答道:“这叫麻香糕,是大娘亲手为你做的,我叼你的光吃了一件,听大娘说这是她家乡浣江的糕点,工序真的不简单。”
乌子虚点头道:“的确不简单,我吃出糯米粉、面粉、芝麻、白糖和茶油。要制成这么一件糕点至少要几天时间,只是把糯米洗净、晾干、炒热、粉碎成糕粉,便是两天的工夫,还要擦粉,分条、蒸熟、冷却、切片、烘烤、迭片,很花时间。”
蝉翼大讶道:“想不到郎先生对糕点这么在行?”
乌子虚心中暗骂自己,这么沉不住气,乐极忘形。又奇怪自己怎会知此疏忽,泄露精于厨艺的底细。忽然明白过来,想到其中的道理。
他是有点把红叶楼当作是“家”了。
从小他便没有“家”的感觉,离“家”出走后,流浪天涯,更不愿安定下来,也没有任何人事能留得住他。可偏在这逆境绝局里,他竟对红叶楼生出依恋的奇异感觉。眼前的蝉翼像个妹子,艳娘像个长辈,还亲自下厨为他制作美味的糕点,令他有如在家中的亲切,完全放松了自己。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不由想起刚才赖在床上不愿起来的情景。
乌子虚道:“我要亲自去多谢大娘。”
蝉翼出奇的友善,抿嘴笑道:“郎先生谢她最好的方法,是帮她画像。明白吗?”
乌子虚心中一热,冲口而出道:“我是不会今大娘失望的。”
话出口才后悔。要知与钱世臣的交易仍是成败未卜,一旦拉倒,他便要立即逃命,那还有余暇玉成艳娘的心愿。
蝉翼大喜道:“大娘定会非常高兴,我从未见过她这么渴望的。”
乌子虚是那种一诺千金的人,说出口就不会反悔,心忖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在,定会兑现诺言。把心一横,道:“蝉大姐想有一幅自己的画像吗?”
蝉翼立即霞烧玉颊,垂首道:“郎先生的画艺出神入化,谁不想拥有一幅由郎先生妙笔绘画的肖像呢?”
乌子虚见逗得蝉翼这么开心,心中的快乐不在她之下。一向以来,他都是这么的一个人,每逢袋里大把银两,他便以银两去令人快乐。而他一掷千金的豪爽作风,正是基于这种性格。只有如此,他方有短暂的满足和快乐。
忍不住问道:“蝉大姐怎会到红叶楼来干活的呢?”
蝉翼道:“能到红叶楼来为胖爷办事,是我的福气。郎先生千万勿以为胖爷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事实上他是个好心肠的人,从来不责备我们,不会强逼我们去做不愿意的事,而只会护着我们。在这里干活的姑娘,勤力的二、三年便可以回复自由身,那之后胖爷只抽一点佣金,其它赚来的都归自己,爱何时离开都可以。”
乌子虚立时对周胖子大为改观,心忖红叶楼大有可能是天下间最有道义的青楼。问道:“蝉大姐又如何呢?”
蝉翼娇羞的道:“我十三岁时卖身到红叶楼来,初来时整天哭哭啼啼的,胖爷可怜我,让我当婢女,我真的很感激胖爷。”
乌子虚问道:“蝉大姐赚够了吗?”
蝉翼嗔道:“你说到甚么地方去?”
乌子虚歉然道:“是我说错话。蝉大姐对将来有甚么打算?”
蝉翼雀跃道:“十周年晚宴后,我会回乡去,过新的生活。”
乌子虚讶道:“胖爷肯放你走吗?”
蝉翼道:“怎会有问题呢?还是他要我回乡的。胖爷说岳阳现今的势头很不好,乡下比较安全点。”
又垂首轻轻道:“如果我可以带着先生的画回乡,每次看画时,都会记起先生你啦。”
乌子虚心中流过一阵暖流,又怕保不住小命,没法玉成她的心愿,一时说不出话来。
蝉翼压低声音道:“先生是个好人来的。”
乌子虚摸不着头脑道:“为何我会忽然变成好人呢?蝉大姐不是不住骂我吗?”
蝉翼不好意思的道:“大小姐说先生好色的模样只是装出来的,事实上不知多么守规矩,她还说……唉!先生要小心点啊!真希望可以帮得上先生的忙。”
乌子虚心中叫苦,看来自己五遁盗的身份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同时心中一动,道:“蝉大姐可以帮我一个小忙吗?”
蝉翼露出坚决的神色,道:“只要先生说出来,我定会为先生办到。”
乌子虚生出豁了出去的感觉。心忖这回事情的成败,已不是操控在自己手上,而是跟着云梦女神的旨意去行事,她最后若是要亡他五遁盗,他只好认命。
辜月明在厅堂对桌独坐,足有一个时辰,没有任何动作,像具没有生命的雕像。
这是他一向的习惯,可以坐足整天,脑袋内一念不起,也是他特殊本领之一,可以心无杂念的藏在暗处,守候猎物的出现。
辜月明是天生的猎人,盯上目标,可锲而不舍、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追捕猎物,直至猎物落入他的手上。
不过他今天的脑袋,醒来后有点不受他控制似的,继续昨夜临睡前的思考。
他想的仍是前世今生的问题,一石激起千重浪,浪潮在他思海中扩展着,波及他思海中神秘阴暗的区域。
云梦城被楚王派出来的大军,围城达八年之久,可以想象攻防战之激烈、人命的贱如草芥、攻守两方的苦况。
他辜月明对战争的厌恶,是否起因自那场八年之战?今生不住的梦魇,正是前生残余的记忆,令他今世饱受折磨。
辜月明倏地喝道:“谁?”
“是我!”
一人从后门闪进厅内,移到桌子对面坐下,赫然是季聂提,厂卫的头子。
他神情严肃,双目闪闪有神,似带点不悦,狠狠盯着辜月明。
辜月明毫无表情的回看他。
季聂提沉声道:“辜月明,你实在太过分了。上回薛廷蒿的事,我已忍了你。这次说好不可向钱世臣透露任何风声,你偏要去恐吓他,这算甚么呢?”
辜月明双目杀机剧盛,凝望季聂提,语气却冷酷似不含半点人的情绪,道:“季大人最好检点你对我说话的语气,天下间只有两个人有资格这样对我说话,一个是皇上,另一个是凤公公。”
季聂提深悉辜月明为人行事的作风,知道一言不合,便是火并的局面,立转冷静,点头道:“好!我会说得客气点。我们动手,只会便宜钱世臣。不过月明很难怪我动气,月明的行为的确是打草惊蛇,这几天钱世臣不但私下拜会丘九师和阮修真,又四处争取支持,还把家小秘密送往岭南,这对我们有甚么好处?对月明又有甚么好处呢?”
辜月明淡淡道:“我们之所以出现分歧,皆因我们目标有异,季大人更是偏离了凤公公定下的目标,那就是寻找楚盒。”
季聂提脸现青气,显是心中震怒,道:“我们只有一个分歧,就是我着眼的是全局,你着眼的只是一件东西。让我告诉你,钱世臣并非等闲之辈,丘阮两人更是难缠,若你只逞匹夫之勇,不但会搞砸整个行动,还会让你赔掉性命。”
辜月明瞪视他好半晌,从容道:“告诉我,夫猛是否曾是季大人最好的朋友?”
季聂提双目精芒暴闪,缓缓道:“这消息从何而来?”
辜月明轻描淡写的道:“当然不是凤公公,他根本不知道。这问题季大人爱答便答,不答也没有关系。”
季聂提目光投往窗外,平静的道:“若你不是辜月明,现在该已身首异处。我真的不想和月明冲突,算我惹火了你,是我语气重了。我想听你答我一句话,我们仍可以合作下去吗?”
辜月明道:“我曾对凤公公说过,若想寻回楚盒,只可依我的方式去办。季大人明白吗?没有人能干涉我,包括皇上和凤公公在内。”
季聂提点头道:“多谢月明对我这么坦白。然则你对找到楚盒又有甚么心得?”
辜月明道:“楚盒仍在古城内。”
季聂提愕然朝他瞧去,道:“月明怎能如此肯定?”
辜月明道:“因为戈墨此刻正在岳阳城内,且曾在外面的湘君桥伏击我。”
季聂提沉吟道:“我不明白。戈墨在这里又如何?”
辜月明平静的道:“道理很简单,事情要追溯至十年前的云梦泽血案。季大人该清楚夫猛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确得到楚盒,还依计划派薛廷蒿到无终河知会钱世臣,如果夫猛有私吞宝物之心,他该派另一个手下去,而不是与他有密切关系的人,那等于害死薛廷蒿。”
季聂提道:“薛廷蒿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一流好手,竟会于如此关键性的时候迷路,说出来会有人相信吗?”
辜月明淡淡道:“如加入鬼神的因素,不可能的事可以变成可能。”
季聂提道:“你是指薛廷蒿被鬼迷?”
辜月明没有直接答他,道:“云梦泽血案之所以发生,是一个有心算无心的成功例子,却非完全成功,而是功亏一篑。”
季聂提冷静下来,道:“月明可否说得清楚点。”
辜月明道:“整个对付寻宝团的阴谋,是由戈墨想出来的,此人医术高明,用药的手段更是天下无双。凡用药的高手,均懂用毒,戈墨是此中能手,该无疑问。不过夫猛绝非等闲之辈,即使高明如戈墨,要毒杀他也是近乎不可能的事。但若有钱世臣配合,加上云梦泽的独特环境,不可能的事便变成有可能。”
季聂提一震道:“混毒!”
混毒指的是用毒高手的一种手段,把本来没有毒性的两种药物,配合起来可成剧毒,难度极高。
辜月明道:“戈墨和钱世臣打的如意算盘,是毒杀所有人,取楚盒,再今夫猛的尸首失踪,营造出夫猛私吞宝物,挟带私逃的假象,如此他们可推卸所有责任。”
季聂提沉声道:“你怎知他们的计划没有完全成功?或许楚盒正在他们手上。”
辜月明叹道:“季大人和我的分歧,不只是意见上的分歧,更是信念上的分歧。如果楚盒已被人取去,那守卫古城的神灵为何仍留在那里?”
季聂提愕然无语,看他的神情,并非同意辜月明的话,只是话不投机的无话可说。
辜月明道:“夫猛毕竟是夫猛,他虽然像手下般中了戈墨的暗算,却非全无还击之力,且带着楚盒突围逃去。”
季聂提以带点轻蔑的语气道:“他逃到那里去了?”
辜月明轻松的道:“他逃回古城去了,因此戈墨没法追上他,因为古城和夫猛一起消失了。夫猛回城后毒发身亡,如果我们现在进入古城,会发现楚盒被他的骨骸背负着。”
季聂提露出深思的神色。
辜月明道:“我是个不相信鬼神存在的人,可是即使像我这种最冥顽不灵的人,也不得不屈服在事实之前。薛廷蒿既证实了古城和楚盒的存在,那古城究竟在哪里呢?为何你们多次大举入泽搜寻,仍找不着古城半点的影子?只有一个解释,对吗?”
又道:“或许薛廷蒿在说谎,那季大人请告诉我,你该比我更清楚,薛廷蒿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夫猛又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吗?何况他们根本不知盒内藏的是甚么东西。”
季聂提道:“纸包不着火,钱世臣为何这么愚蠢?他知道盒内藏的东西吗?”
辜月明摇头道:“季大人说错了,钱世臣不但不愚蠢,还非常聪明。又或许他只是够胆色,聪明的是戈墨。他们的毒计本是天衣无缝,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有也没法把古城的神灵算计在内,至功败垂成。钱世臣本人是南方最大的收藏家,对古物有渊博的认识,又是古楚地的人,知道古城和楚盒的事毫不稀奇,如果让我严刑逼供,我肯定可从他身上得悉盒内藏的是何物和知道开启楚盒的方法。季大人相信吗?”
季聂提再次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续道:“我是旁观者清,季大人是当局者迷。季大人陷身的局是因你根本不相信鬼神之说,不相信古城确实存在,计算的只是现实的情况,心想的是如何连根拔起大河盟,因而疏忽了其它。”
季聂提吁出一口气道:“古城的神灵为何肯让夫猛带走楚盒呢?”
辜月明平静的道:“夫猛带走了楚盒吗?”
季聂提为之愕然。
辜月明道:“正因楚盒尚未落入戈墨手上,所以他才屡次动手杀我,这代表他对找寻楚盒,仍未死心。戈墨并非寻常之辈,而是一个有灵通懂邪术的妖人,他会感应到一些常人触感以外的事,例如古城即将再次开启诸如此类。”
季聂提沉声道:“今年的七月十四?”
辜月明道:“钱世臣并不足惧,季大人顾忌的只是大河盟。大河盟现正全力对付五遁盗,无暇去理会其它事。我们要收拾钱世臣,也不急在一时。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在七月十四进入古城,取得楚盒,这是凤公公派给我的任务。凤公公曾亲口答应依我的方武去办理此事,我的方式就是单独行事,戈墨由我去收拾他,我们只可以这样的方式合作。”
季聂提沉默了一阵子,最后点头道:“我可以暂时答应月明的要求,不过最后仍须由大公公决定。我已把整件事以飞鸽传书上报大公公,几天内会有回音。”
又道:“月明为何不揭穿郎庚是五遁盗冒充的?”辜月明对季聂提的神通广大不以为意,他不是对岳阳城内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才是奇事,道:“揭穿他对我们有甚么好处呢?”
季聂提长身而起,苦笑道:“月明确实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不过亦不得不承认月明看这件事有独到之处。现在离七月十四还有点时间,我们可以静待大公公的回音,再决定该如何处理这件事,行吗?”
辜月明沉声道:“就这么办。”
花梦夫人坐在舱房里,脑袋一片空白。
十八艘巨舰在天亮前起航,扬帆出海,到后方陆岸变成一道横线,始折南而行。她虽然不懂军事,也明白这是最好的保密方法,到舰队忽然进入大江,凤公公要对付的敌人肯定手足无措,猝不及防,悔之已晚。
花梦夫人弄不清楚舰队载有多少战士,只知数以千计,观其行动的迅捷、整齐和效率,可知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
凤公公对她非常客气,派来两个壮婢伺候她,入住的舰房不但在凤公公的帅舰上,还与凤公公为邻。不过她对将来再没有任何期望,更清楚自己的下场,而辜月明也将难逃一死。事情不但关乎神奇的楚盒,更牵涉到皇上、冀善与凤公公的激烈斗争。像辜月明这种永不会向凤公公投诚的人,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凤公公是不会容他活着的。
她便是辜月明的陪葬品。
她已当着凤公公面前把两封寄往岳阳予辜月明的飞鸽传书默写出来,不敢有丝毫犹豫,免受皮肉之苦。问题在她不清楚冀善的情况,照道理冀善应已落入凤公公手上,如果冀善已招出一切,她却试图隐瞒,会是非常愚蠢。
辜月明曾说过,不论如何坚强的人,在酷刑逼供下,谁都有个崩溃点,只是早与迟的分别。讽刺的是正因她一直记着辜月明这番话,所以没有经过任何内心的挣扎,便出卖了辜月明,也使凤公公非杀辜月明不可。但她并没有后悔,因为她没有另外的选择,而她知道辜月明是不会怪她的。只是她却没法自制的有点憎恨自己。那种憎厌来自对自己更深入的认识,又无可奈何。
足音响起。
岳奇的声音在只有一帘之隔的外进小厅堂响起道:“你们到门外去。”
两个仆妇遵命离开。
岳奇揭帘而入,微笑道:“夫人你好。”
花梦夫人没有答他。
岳奇来到她身旁隔几坐下,吁出一口气道:“风浪似对夫人没有影响,大公公可以放心了。”
花梦夫人叹了一口气,这个岳奇还像个人,不像凤公公般,简直是个老妖精,教人无从揣摩心意。
岳奇朝她瞧来,道:“夫人为何不上床休息?船队还有好几天要在大海上航行。”
花梦夫人万念俱灰的答道:“副统领若没有其它事,妾身想一个人独处。”
岳奇道:“我是奉大公公的命令,来看夫人的情况。坦白点说,我的工作,是负责审核情报。”
花梦夫人皱眉道:“岳大人的话真古怪,你的工作和我有甚么关系?”
岳奇好整以暇的道:“表面看,的确没有甚么关系,但如果夫人晓得先前默写出来的两封信,是由我去作出评核和辨别内容的真伪,或许再不会持这个想法。”
花梦夫人听得心中直冒寒气,仿如置身噩梦里,她的肉体固是失去了自主权,但最大的折磨,是来自精神的凌迟。只要这个昨天仍是毫不相干的男人的一句断语,她立即万劫不复。
岳奇道:“夫人可以放心,我已向大公公报上我的判断,夫人该已吐露实情。”
花梦夫人暗松一口气,道:“岳大人还有甚么话要说呢?”
岳奇道:“大公公最担心的,是怕夫人自寻短见。表面看来,夫人该不是这种人,但照我的经验,有很多事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潜藏于性格之内,这正是我来见夫人的目的。”
花梦夫人苦笑无语。
岳奇紧盯着她道:“不管一个人表面上如何不露声色,如何镇定自若,总会在某些地方泄露出心里的感觉,例如脸色、眼神的变化,会变得有迹可寻。”
花梦夫人没奈何的道:“那妾身现在是那情况呢?”
岳奇道:“夫人此刻是陷入失去了一切希望的情况里,不但对将来没有任何期盼,还失去了斗志,情况不能再坏。”
花梦夫人讶然朝岳奇瞧去。
岳奇避开她的目光,若无其事的道:“我想奉劝夫人一句话,即使在最绝望艰难的处境里,千万不要失去希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东西是人没法逆料的,不管他是谁。”
花梦夫人大奇道:“这些话是大公公要岳大人向妾身说的吗?”
岳奇站了起来,道:“不打扰夫人了!夫人好好休息。”
没有答她的问题径自掀帘去了。
看着珠帘重新聚拢,花梦夫人产生奇异的感觉,有点像在绝对的黑暗中看到一点光芒。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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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六章 大盗本色
乌子虚从床上坐起来,全身血液沸腾着,一股莫以名之、突然而来的喜悦充满他的心神。
久违了的五遁盗又回来了。
就像他每次进行盗宝行动时那样,所有疑惧一扫而空,他的脑筋变得冰雪般冷静,脑袋以远超于平时的速度运转,似可预知一切,一切尽在他掌握中。
他正处于五遁盗式的颠峰状态,每当他有这种感觉,便晓得行动的时候到了,就像他下笔去画那七幅美人图的感觉,心与神会,意与神通,每一笔都是得心应手。
他感觉着自己年轻、健康和强壮的身体,感觉着每一个动作。
未来再不是模糊不清。正如辜月明说的,一切可以放手去干,天塌下来有云梦女神为他承担,既然衪不想自己走,自有他的道理。或许衪怜悯自己,让他从钱世臣身上狠赚一笔也说不定。
昨晚没有任何事发生,睡得又甜又熟,充足的安眠,更令他充满着生机和斗志。
蝉翼的呼唤从楼下传上来,看看天色,已是午后时分,时间无多,他必须为今夜的行动作好准备。
百纯站在女神像前,柔肠寸断。
郎庚在期限前完成了七幅美人图,幅幅杰作,在在显示他绝对是这方面的天才,只是他的画工,已深深的打动她,令她感到任何对他的伤害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因为天才是没有也不可能替代的。
丘九师真的很残忍。
可是她仍感到心深处对他的爱。爱一个男人,可以不爱他的理想吗?她既明白他,也不明白他。
她直觉感到当郎庚完成她的肖像画,丘九师就会进楼来下手擒人。她怕看那情景,不知如何去面对。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她是绝不容丘九师把郎庚捉走的。
她更不明白的是郎庚,假设他真是五遁盗,现在便是干着最愚蠢的事。
他究竟是不是五遁盗呢?
辜月明答得更古怪。
“我可以给百纯一个肯定的答案,不论郎庚是画仙还是五遁盗,他最后会安然无恙的离开岳阳,因为他仍是命不该绝,否则就太没有道理。”
百纯心湖中浮现辜月明凝视着这幅画说这番话的情景。
画中的云梦女神似在向她亲切的微笑。
百纯惊醒过来,定神再看,画中女神神态依旧,双眼射出那种令人难以明白的神色。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印象是那么的鲜明深刻,就像她忽然活了过来似的。
周胖子步入厅堂,见状叹道:“我的乖女儿,你究竟是被这幅画迷倒,还是被郎庚迷倒?”
百纯仍不肯挪开目光,道:“甚么都好!胖爹你来告诉我,郎庚是画仙还是五遁盗?”
周胖子来到她身旁,目光投往女神像,道:“看这幅画,便知郎庚有一双天下最灵巧的手,而这正是五遁盗之能成为五遁盗的先决条件,能打开任何顽锁,破掉所有机关装置,若郎庚不是五遁盗,我真不知谁有资格当五遁盗。大河盟出面的虽是丘九师,却由阮修真在暗中主持大局,他认定郎庚是五遁盗,错不到那里去。”
百纯幽幽道:“我该怎么办呢?”
周胖子道:“现在你最该办的事,就是到前院去主持三天后晚宴会演的彩排,表演场地已安排好了,如何布置则要我的乖女儿花心思。不要担心郎庚,他如真的是五遁盗,肯定有个完美的逃走计划。看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便知他一点不担心自己。我们为他担心,也只是白担心。”
百纯苦涩的道:“真的是这样吗?”
周胖子道:“但愿我知道答案。不过辜月明对他的友善态度,的确令人百思不解,照我看辜月明是站在郎庚一方的。唉!这件事有老钱参与,我们绝不可以Сhā手,老钱对我们算很不错的!”
又压低声音道:“五遁盗加上辜月明,大河盟说不定这回要阴沟里翻船呢!”
百纯更是愁肠百结,凄然道:“任何一方有伤亡,都是我最不想见到的。”
接着朝周胖子看去,道:“胖爹是不是知道一些事,却不肯说出来?”
周胖子避开她的目光,道:“你的辜大哥昨晚警告我们,要我们不要理郎庚的事,否则会惹祸上身。事实上任何一方我们都惹不起。现在所有人都在红叶堂等你的大驾,我们一起去吧!”
百纯心知钱世臣已向他打过招呼,通知了他何时动手拿人,更怕她暗中知会郎庚,故问也是白问,而自己总不能放着正事不做,坐困愁城,只好随他去了。
乌子虚边吃早点,边构思交易失败后的应变计划。水道出口本确是自投罗网的绝路,可是经辜月明提醒,反变成生路。如果钱世臣高喊捉贼,他会横渡挂瓢池,凭他的身手破闸而出。阮修真的机关算甚么?要破掉只是举手之劳,只要一直在水底潜游,恶犬也嗅不到他的气味。
早在第一天抵达岳阳城,他已摸清楚岳阳城的情况,如何从河道潜至南城门,他有十分的把握。如果城门未关,他可凭五颗黑烟弹,破闯城关。城门若关闭了,他便以索钩攀墙越河逃走,到时随机应变,区区城街,是他应付得来的。
只要逃到城外,他有方法对付恶犬的追踪,万无一失,然后逃往云梦泽去,在那里等待辜月明来会合。这才显得出他五遁盗的超凡本领。
至于百纯、艳娘和蝉翼的三幅画,只好待将来奉还,她们会谅解他的。
这么简单的事,为何直到这刻才想个清楚分明,感觉挺古怪的。
“郎先生在想甚么呢?”
乌子虚迎上坐在圆桌对面蝉翼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微笑道:“当然在想你。”
蝉翼嗔道:“你在撒谎。郎先生昨晚定是睡得很好,今天看你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还像心情非常好的样子。真不明白你,一点不担心的吗?”
乌子虚欣然道:“担心?当然担心!担心的事情很多,例如蝉大姐会不会忘记我。”
蝉翼不依道:“亏你还有说笑的心情,胖爷要我们来问你,今天要怎样为你安排?”
乌子虚轻松的道:“只要把水香榭留给我独家享用便成,但今夜有点特别,我不要任何人伺候,只要蝉大姐陪我便成。”
蝉翼立即霞烧玉颊,垂首道:“郎先生不是要为大小姐画像吗?”
乌子虚道:“这个当然,不过要看我当时的画情。蝉大姐见到大小姐,记着提醒她曾答应过我的事。”
蝉翼为难的道:“可是今夜大小姐约好了钱大人,恐怕要等钱大人离开,大小姐始可分身来见你。”
乌子虚耸肩道:“没有问题,只要蝉大姐转告大小姐我这番话便成。”
蝉翼有点依依不舍的离开。
乌子虚从位子上跳了起来,时间无多,尽够他忙的了。
八阵园。
钱世臣在大厅中央的桌子摊开红叶楼的鸟瞰图,画工精细,凉亭小桥均展示无遗,看着图卷,像看着具体而微另一个真实的红叶楼。
丘九师目光不由自主首先寻到书香榭所在处,想起那晚动人的情景,此情难再,心似被狠狠重鞭了一记,方醒觉虽挥剑斩情丝,却仍是藕断丝连。
阮修真赞道:“画得非常好。”
钱世臣道:“是我派人向周胖子借来的,我答应周胖子行动会干脆利落,绝不惊扰楼内的人。我负责重重包围红叶楼,你们负责入楼擒人。”
丘九师手指落在红叶楼束门,道:“这是离风竹阁最近的入口,从这里进去,快马片刻可抵达风竹阁。不过为免打草惊蛇,我们会徒步到那里去。”
阮修真道:“我们分两组进入红叶楼,一从东门入楼,由九师率领;另一组人我负责指挥,从西门入楼,在挂瓢池西岸登上快艇,横过挂瓢池,到封锁了风竹阁水陆两路,才入阁擒人。”
丘九师道:“我会一个人进去生擒他,人多反坏事。”
阮修真道:“就这么决定。为防万一,我先在楼内所有战略位置广设岗哨,即使他能突围而去,仍是无所遁形。”
钱世臣道:“希望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否则我很难向老周交代,对我们的面子也不好看。”
丘九师道:“钱大人放心,只要他当时在风竹阁内,我保证他没法逃出风竹阁半步。”
钱世臣沉声道:“现在轮到最后一个问题。”
丘九师道:“辜月明?”
钱世臣点头道:“正是辜月明,既然我们早晚起兵讨伐凤公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铲除凤公公的头号走狗。”
阮修真从容道:“凤公公的头号走狗是季聂提而非辜月明,至少名义上辜月明是皇上御用的悬赏猎手,不论在朝在野,辜月明的声誉相当不错,杀他对我们有损无益。”
钱世臣不悦道:“可是他现在摆明站在五遁盗的一方,是敌非友,不杀他后果难料。”
阮修真道:“直至此刻,我们和他仍保持河水不犯井水的局面,依江湖规矩,我们不可因他多次造访五遁盗而指他Сhā手我们的事。硬要去惹他,会令我们的捕盗行动横生枝节,实属不智。”
丘九师从未见过阮修真和人说话这么不客气和直接,由此可见阮修真对辜月明大有好感,而对钱世臣为一己之私,硬要将他们扯进他和辜月明的恩怨里去,非常不满。
为免钱世臣下不了台,丘九师道:“如果我们行动之时,辜月明身在楼外,由钱大人处理;但如果他在楼内,交给我们应付他,钱大人认为这个安排如何呢?”
钱世臣明显是把心中不满压了下去,沉声道:“这个安排很合理。”
阮修真淡淡道:“自昨晚辜月明离开红叶楼后,一直没有返回君山苑,且不知所踪,钱大人知道他在那里吗?”
钱世臣双目杀机大盛,缓缓道:“不论他躲到那里去,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辜月明缓缓划艇,穿过一座又一座的跨河拱桥,心中一片平静。
整个岳阳城全在他的掌握里,不用去看,已猜到钱世臣和大河盟联合行动的大概情况,就像战场的主帅,因了解敌阵主脑的谋略作风,加上对形势环境的掌握,明白对手的战略目标,故可掌握全局的发展。
岳阳城自未时中开始,天空变得朦胧昏暗,下起毛毛细雨,两岸的景物似溶化了,蒙蒙细雨把岳阳城笼罩在无尽的雾帐烟霞里,整座城池的节奏变得缓慢起来。
辜月明晓得自己正进行一场豪赌,赌的是云梦女神的意向。
最危险的时刻,是天明前的一段时间,如果敌人于这段时间发动,他将别无选择的出手帮助乌子虚。那时再没有人情可说,谁敢阻他,谁便要死。
而不论敌人是否向乌子虚采取行动,今夜于他来说可是非常危险的一夜,更是敌人杀他最好的时机。
他热切期待那一刻的来临,生命愈来愈有趣了。
红叶楼主楼红叶堂,不但是红叶楼空间最大、装修最精美的建筑,也是岳阳城最宏伟的厅堂,比之钱世臣布政使司府的主建筑尤有过之。
布政使司府的主堂是五间七架,红叶堂却是七间九架。
所谓间和架,指的是建筑物的宽度和深度。横向两柱之间称为“间”,纵向檩梁之数称为“架”。间不须相等,凡厅堂中一间宜大,傍间宜小,如此方能尽得空间之用。
在平常时候,红叶堂以高达丈半的屏风分开,从大门起,依次排分为轿厅、正厅和贵宾厅。
为了举行晚宴,周胖子把分隔三厅的屏风全部移走,还红叶堂的本色,回复庞大、通透,开敞的宽阔堂间。
漫漫雨丝里,周胖子和百纯抵达红叶堂,入目的是自红叶楼建成后从没有出现过的热闹场面。姑娘、婢仆等超过二百人众集在主堂、环绕主堂的回廊和主堂后临池的池台处,恭候两人到来主持大局。
无双女是其中之一,她一个人站在池边,穿上宽阔的黑色外袍,似溶入了雨粉里去,像即将举行的晚宴彩排,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百纯向周胖子道:“胖爹先把所有人召集到主堂内,女儿和双双妹子要说句话。”
不待周胖子答应,径自来到无双女身前,道:“妹子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无双女喑叹一口气,道:“我只可给大小姐五颗黑烟弹。”
百纯愕然道:“妹子怎可能一猜即中?”
无双女冷然道:“小姐是否爱上了郎庚?”
百纯忘了追问下去,双目射出哀伤的神色,轻轻道:“我或许尚未爱上他的人,但肯定爱上了他的画,更希望看到他画我的画。却又知道他完成最后一幅美人图时,就是他末日来临的时刻,心情矛盾至极。妹子是如何晓得他是五遁盗呢?”
无双女轻描淡写的道:“他是谁,已是全城皆知的事。”
百纯盯着她道:“该说全城皆知大河盟认定了他是五遁盗,更知大河盟没法拿出真凭实据来指证他,可是妹子的语气,却透出一种深信不疑的味道,似乎妹子早清楚郎庚是五遁盗。”
无双女冷冷道:“大小姐还要我的黑烟弹吗?”
百纯出奇地没有生气,凝视她片刻,道:“妹子与人交过朋友吗?”
无双女道:“我从来没有朋友。大小姐,所有人都在等你了!”
百纯沉声道:“妹子是否曾受过严重的打击呢?”
无双女丝毫不露出内心的情绪,道:“大小姐愈址愈远了!”
百纯拿她没法,转身朝大堂走去。
乌子虚知道自己最享受的时刻来临了。
现在他再非郎庚,而是五遁盗。
天地被漫空雨粉连接起来,视野再难及远,他立在风竹阁临池的平台上,感觉着绵绵细雨的湿润,遥观对岸若现若隐的水榭美景。
“变”为五遁盗后,他会处于颠峰的状态,一直保持至远离险境,到绝对的安全后,他才会放松。那时袋里银两愈多,他愈感失落,只有醉生梦死的堕落生活方式,始能勉强填补他心灵的空虚。那或许并不是最好的方法,但他的确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晓得这回的情况,与以往任何一次大不相同。
与钱世臣成功交易,只是整个行动的开始,他的目标是云梦泽神秘古城内的异宝,且这次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压抑不住的好奇心,为了古城内的女神。
他毕生都是追寻某一样东西,直到此刻,他仍不知道那是甚么,只知每次当他自以为快要成功时,最后都是无比的失落。
这回会不同吗?
答案是不是密封在那古城之内,等待他去揭晓。
他的盗宝生涯从未如此精采。
鼓乐声从红叶堂的方向传来,晚宴的彩排开始了。
辜月明来到一座普通不过的民房正门前,扣响门环。
好一会后,大门内一个声音喝道:“找谁?”
辜月明道:“告诉大统领,辜月明求见。”
又过了半晌,大门拉开少许,有人在里面道:“辜大人请进来。”
辜月明亳不犹豫从仅可容一人通过的门缝侧身挤进去,门内两旁的厂卫仍未看清楚他,他已从两人间走过,来到了厅中央,沉声道:“季大人在那里?”
另一名把守后门的厂街目光闪闪的打量他,道:“辜大人请随小人走。”
那人领他走过前中进间的天井,在一个侧厅见到季聂提,两人对桌坐下,手下把门关上后,季聂提冷冷道:“月明怎知我在这里?”
辜月明神色诤若止水,道:“这正是我的专长。”
季聂提双目掠过惊异的神色,似在重新估计他的能耐,道:“为甚么来找我?”
辜月明道:“我是来找支援。”
以季聂提的喜怒不形于色,也禁不住露出错愕的神情。
辜月明续道:“我不是要人手的支持,而是武器的支持。希望季大人能借我一副四弓弩箭机,另两筒弩箭。”
季聂提兴致盎然的问道:“月明要对付谁呢?”
辜月明平静的道:“是戈墨和钱世臣旗下的好手,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世上将再没有戈墨这个人。”
季聂提叹道:“月明行事,总是出人意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吗?”
辜月明道:“我不知道有那一方面的事,是季大人尚未知道的?”
季聂提道:“没有关系,月明就当我甚么都不知道好了。”
辜月明从容道:“钱世臣和大河盟已连成一气,天明前会进红叶楼擒拿五遁盗。今晚更是戈墨杀我的最好机会,因为猜到我会Сhā手五遁盗的事。钱世臣现在再没有任何顾忌,可以放手对付我。”
季聂提不解道:“我真不明白月明,月明这回的任务,不是要找寻楚盒吗?为何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五遁盗,竟这么热心,硬要踩一脚进去。”
辜月明淡淡道:“五遁盗并非毫不相干的人,只有他能带领我们到古城去。”
季聂提一呆道:“竟有此事,这又从何说起?”
辜月明道:“终有一天,铁一般的事实会证明我的看法没有错,但现在说出来,季大人肯定嗤之以鼻。”
季聂提道:“但你怎能凭这几句话要我接受你的看法,总要有些实在点的事,我才较易接受。”
辜月明若无其事的道:“寄藏在古城内的神灵,正依附在五遁盗身上。”
季聂提失声道:“甚么?”
辜月明重复了一次,然后道:“这是我非常个人的判断,没有任何事实支持,也不可能有事实支持。”
季聂提苦笑道:“月明要求我提供武器,这方面完全没有问题。可是甚么神灵附体,恕我没法同意。”
辜月明道:“要季大人改变信念,当然不是易事。但过了今夜后,季大人或会重新考虑我的看法。”
季聂提道:“我不明白,为何明天我会有不同的看法?”
辜月明道:“告诉我,季大人认为五遁盗有机会安然逃去吗?”
季聂提沉吟半晌,摇头道:“绝对没有机会。”
辜月明道:“对!五遁盗正身陷绝境,可是季大人明白以五遁盗如此高明的人物,为何会将自己放进这么一个局面去呢?”
季聂提道:“人是会犯错的,五遁盗亦不例外。”
辜月明道:“假如今夜大河盟的人全力出手,仍奈何不了五遁盗,季大人会怎样想?”
季聂提道:“有可能吗?”
辜月明从容道:“此正为关键所在。照牌面看,五遁盗必无幸免之理。如果事实恰好相反,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鬼神在撑五遁盗。”
季聂提点头道:“我可以接受月明这个验证鬼神的方法。可鬼上身是鬼上身,与能否寻得古城有甚么关系?怎知上了他身的是不是没相干的游魂野鬼,目的只是找替身。”
辜月明沉声道:“因为五遁盗为躲避大河盟的追捕,逃进云梦泽去,在一个不知是梦还是幻觉的情况下,遇上穿楚服的美丽女神,自此女神不断入梦,每个梦都与古城有关。”
季聂提倒抽一口凉气道:“竟有此事?”
辜月明道:“我是个说谎的人吗?”
季聂提呆瞪他片刻,深吸一口气道:“月明想我怎样帮忙?”
辜月明道:“除了供应我四弓弩箭机和弩箭,甚么都不要做,直至深信我的判断而不疑,到时机来临,设法拖住大河盟和钱世臣的后腿,让我和五遁盗可安然到云梦泽去。七月十五,季大人可在无终河东岸等待我,希望届时楚盒已落入我的手中。”
只有在云梦泽,辜月明方有机会杀死季聂提,亦只有楚盒,方可诱季聂提深入进云梦泽。
季聂提沉吟半晌,终点头道:“月明的提议合情合理。不过如果你判断失误,大河盟成功活捉五遁盗,立即押人上船,扬帆远去,我岂非要白白错失杀丘九师和阮修真的天赐良机。”
辜月明道:“我正是怕季大人冒这个险,因为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今晚的岳阳城,将置于钱世臣的绝对控制下,只有他来对付我们,而我们只能设法求生。”
季聂提道:“月明认为钱世臣晓得我藏身这里吗?”
辜月明淡淡道:“这个很难说,可能性是存在的。戈墨是个懂妖法秘术的人,故能屡次像未卜先知般伏击我。季大人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必须把戈墨计算在内。”
季聂提凝视他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道:“好!我答应月明,现在立即撤往城外去。月明随我走吧!明天再回来看看五遁盗是不是继续在红叶楼内扮演画仙。”
辜月明冷冷道:“如此良宵,我辜月明怎会错过,何况这或许是杀死戈墨的另一个好机会。”
季聂提道:“我有一个古怪的感觉,就是月明每次提起戈墨,双目总闪现杀气,似乎你们之间有解不开的深刻仇恨,为何如此呢?”
辜月明徐徐呼出一口气,道:“自接下大公公的任务后,我不明白的事多着呢!更要不住改变修正自己以前的信念和思考的方法。我不清楚戈墨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宿世大敌,只晓得我们两人间,只有一个能活下去。”
季聂提无言以对。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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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三章 梦城之秘
丘九师在阮修真对面坐下,阳光普照下花园内一切变得清晰分明,无形敌人的阴影也似被彻底驱散。不过丘九师的内心世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阮修真道:“有眉目了吗?”
丘九师道:“怎到钱世臣不说实话,而他说出来的故事,肯定大部分是真的,因为临急临忙下,除非他是这方面的天才,否则休能想出如此离奇怪诞的故事,偏又暗暗吻合我们奇异特殊的情况。”
阮修真精神大振道:“有没有如拨开迷雾见青天的震撼,快说出来。”
丘九师道:“十年前,钱世臣忽然接到皇上的密旨,令他全力协助从京师来由夫猛率领的一个寻宝团。至于寻的是甚么宝,钱世臣就说他一概不知。”
阮修真大感兴趣的道:“寻宝团?”
丘九师道:“夫猛到达岳阳后,向钱世臣询问一个叫小云梦的地方。”
阮修真皱眉道:“没有听过,是否与洞庭湖有关?”
丘九师点头道:“可以这么说。洞庭湖是古代的大云梦,现今的云梦泽位于洞庭湖南、湘水之东,是一个辽阔的水泽沼地,野狼群出没其中,最勇敢的猎人都不敢进入那奇异的地域,附近的居民更相信云梦泽内有厉鬼作祟。”
阮修真双目亮了起来,道:“厉鬼作祟。”
丘九师接下去道:“有一道河由北而南流过这个区域,叫无终河,与湘水并肩而流。据一个来自远古的传说,无终河旁曾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古城,建于战国的年代。夫猛的寻宝团,就是奉旨到云梦泽去找一件藏在此城内的宝物。”
阮修真道:“给你说得满脑疑问,又有点不知从何问起。说下去!”
丘九师道:“夫猛于七月十三进入云梦泽,约好不论结果如何,会于七月十四最后一个时辰,派人出来通知钱世臣,而钱世臣则于搭建了临时渡口的无终河接应他们。”
阮修真思索道:“为何是七月十四?”
丘九师道:“因为那日是鬼门关开启的时刻。”
阮修真摇头道:“说不通,据古老相传,整个七月都是鬼门关开启的时候,所以称为鬼月。”
丘九师道:“这个恐怕连钱世臣也没有答案。到过了约定的时辰,钱世臣按捺不住入泽搜索,发觉除了夫猛和薛廷蒿外,寻宝团所有人均被毒死泽内,夫薛两人自此变成在逃的钦犯。”
又苦笑道:“我知道你听得满腹疑团,当时我也是这样,似明非明。不要心急,请听我详细道来。”
阮修真道:“我可以试猜一下吗?”
丘九师道:“不要浪费时间了,你是不可能猜中的。”
阮修真道:“钱世臣是不是说整个行动是一个阴谋,凤公公藉此计杀死夫猛,粉碎皇上反击凤公公的实力。”
丘九师不能置信的道:“你怎可能猜中的?”
阮修真道:“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把责任推得一乾二净。古城根本是虚构出来的,当然没有甚么宝物,只是不知如何,薛廷蒿却逃过了凤公公的毒手,被凤公公天涯海角的缉捕,因为只有薛廷蒿清楚当日发生的事。钱世臣这个谎很能自圆其说,只有一个破绽,就是辜月明。”
丘九师皱眉道:“辜月明?”
阮修真道:“打开始我已不相信辜月明是来杀你的。辜月明是个有原则的人,只杀恶行昭著、头有悬赏的人,即使凤公公在其它事上也差不动他,而薛廷蒿正是头有悬赏的人。可是辜月明这次南来,却不是要杀薛廷蒿,而是要从薛廷蒿身上揭开当年寻宝队惨案的真相,以追查宝物的下落。”
丘九师一震道:“如此岂非古城的传说竟是确有其事。”
阮修真点头道:“古城是真的,宝物是真的,只有这样才合理。当季聂提想尽一切办法,仍摸不着薛廷蒿的影子,凤公公只有寄望于辜月明。如果五遁盗是从未失过手的大盗,辜月明便是空前成功的悬赏猎手,从没有被他追捕的人能在他手底下逃生。凤公公出动辜月明,正表示他对城中的宝物志在必得,证明了十年前的惨案与他无关。”
丘九师沉声道:“难道是钱世臣干出来的?”
阮修真道:“这个可能性极高,据我猜辜月明的确名不虚传,已找上薛廷蒿,弄清楚当年发生的事,矛头直指钱世臣,而钱世臣束窗事发,走投无路,遂把心一横,连结我们造反,否则将是死路一条。”
又欣然道:“现在我们终于明白辜月明为何在五遁盗一事上忽然改变立场的原因。”
丘九师愕然道:“你凭甚么扯到这方面去,我不明白。”
阮修真道:“记得吗?五遁盗连赢七局的地方,刚巧在洞庭湖之南,湘水的西岸,正是在云梦泽附近,五遁盗肯定到过云梦泽。”
丘九师道:“或许只是巧合。”
阮修真摇头道:“没有一件事是巧合。我们的敌人,正是在泽内作祟的厉鬼冤灵,在以千年计的日子里,一直在守护泽内神秘莫测的古城,所以尽管凤公公权倾天下,到今天仍没法找着古城。而五遁盗因要躲避我们的追捕,误闯云梦泽,与泽内的厉鬼沾上关系,也成为寻找古城宝物的关键人物,令辜月明改变立场。”
丘九师吁出一口气道:“你似乎在捕风捉影,太令人难以置信。”
阮修真道:“我不是捕风捉影。辜月明不是指出我们没有选择,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吗?他为何没得选择?因为五遁盗正是他能否寻得宝物的关键。”
丘九师道:“如果十年前的惨案是钱世臣一手造成,宝物该已落入钱世臣手上,对吗?”
阮修真道:“照常理该是如此,可是当牵涉到古城的厉鬼,便不可以常理猜度之。”
丘九师无言以对。
阮修真道:“我们不可失掉大方向。这是一个局,由古城的厉鬼一手策划出来的命运之局,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深陷局内,由泽灵摆布。辜月明得我启发,由于他清楚古城的事,故比我们更能掌握全局,他的话是有感而发,他并不是个爱说废话的人。”
丘九师苦笑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阮修真陪他苦笑,道:“我想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龙头的指令在一个时辰前送到我手上。他斩钉截铁的说在我们擒得五遁盗前,不可以轻举妄动。”
丘九师颓然无语。
阮修真道:“我现在可以完全绝对的肯定郎庚就是五遁盗。辜月明是个没有朋友的人,怎会认识郎庚?他肯去找郎庚,因为郎庚是五遁盗,且与古城宝物有微妙的连系。这个想法非常重要,关乎到我们大河盟的生死存亡,我们是在与时间竞赛,你早一天坐上帮主之位,我们多一分和凤公公恶斗的本钱,事不容缓。”
丘九师道:“你有甚么好主意?”
阮修真道:“钱世臣在现今的形势下,变成我们可靠的盟友,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谁也没有别的选择,我们要好好的利用他。”
丘九师点头同意。
阮修真道:“五遁盗的八美图,两天内完成了三幅,只剩下五幅。照我看五遁盗亦在与时间竞赛,虽然我仍没法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但我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九师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尤其对方是百纯,更不会食言。五遁盗何时完成八美图,我们何时动手擒人。我们绝不可以低估五遁盗的遁逃能力,何况他是准备充足。我们现在城内的兄弟只有五十人,实不足封锁全城,一旦让五遁盗溜出红叶楼,便很难捉着他,所以必须借助钱世臣的力量,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丘九师道:“我会向钱世臣说出五遁盗的重要性,不愁他不全力配合。当五遁盗完成第八幅美人图,我们便布下天罗地网,再由我亲自入楼擒人。哈!任云梦泽内的厉鬼冤灵如何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这回肯定没法护着那小子。”
阮修真道:“我们不但要监视五遁盗,还要严防辜月明Сhā手,所以事情必须秘密进行,当米已成炊,辜月明也要徒呼奈何。”
丘九师起立道:“我立即再去见钱世臣。”
乌子虚踏入雨竹阁的厅堂,中央的圆桌满是大包小包的东西,尚未拆开,厅子的一边摆了张长木桌,放着各式工具,由切刀、捣盅、炭炉到大的石磨,顿令厅堂变成了个临时工场。
却不见伊人踪影。
乌子虚直抵桌旁,待要查看,无双女的声音从楼梯处传下来道:“你用那只手去碰,我就把那只手斩下来。”
乌子虚尴尬缩手,朝正拾级从楼上下来的她看去,登时眼前一亮,只见无双女如云秀发垂在肩后,一身紧身武士装,脚蹬长靴,令她英气勃勃,又不失女儿家妩媚之态。
乌子虚吹响短口哨,赞道:“姑娘真美!”
无双女面无表情的来到桌子另一边,皱眉道:“你来干甚么?”
乌子虚堆起笑容,道:“我叫乌子虚,姑娘如何称呼?”
无双女不悦道:“休想和我攀交情,你给我立即滚蛋,否则责任自负。”
乌子虚嘻皮笑脸的道:“为何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现在我的小命危如累卵,朝不保夕,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给我一点同情好吗?最多浪费姑娘几颗烟雾弹,对我却是功德无量。所谓救人一命……”
无双女打断他道:“休想我会供应你任何东西,要逃命须凭自己的本事。不要怪我没有警告你,少去一颗黑烟弹我都会去告发你。”
乌子虚苦笑道:“用银两交易又如何,大家出来行走江湖,不外是求财,姑娘请开个对我公道点的价钱。”
无双女没好气的坐下,道:“不卖!”
乌子虚趁势在她对面坐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以独家情报交换又如何?我不是夸大,而是相信姑娘像我以前般,因为不明白局势,在以为没有选择下,胡里胡涂的到红叶楼来当画师,变成真的没有选择。”
无双女皱眉道:“你在胡绉甚么?”
乌子虚见她没再坚持要他滚蛋,心中暗喜,更知这番话是对症下药,打动了她的心。道:“姑娘是不是同意交易呢?”
无双女闭上美目,好一会后再睁开来,道:“先说来听听。”
乌子虚心中大喜,忙道:“让我先透露一点儿,姑娘看看够不够斤两。先让我来猜姑娘的情况,姑娘本是不会到红叶楼来的,可是偏偏情况的发展,却完全失控,令姑娘感到来红叶楼当幻术师,是唯一的选择。对吗?”
无双女呆看他好半晌,冷冷道:“你凭甚么这般猜的?”
乌子虚从她眼神的变化,看出她内心的惊骇,知道辜月明的判断分毫不差,她也是这个命局中的一分子。耸肩道:“不是猜的,而是推想出来的,从自身的情况,推断出姑娘的情况。当然!我晓得的远比姑娘多,只要我把情况道出,姑娘会对自己现今的处境,有全新的认识,对姑娘最后要达致的目标,肯定大有帮助。嘿!这样够分量了吗?”
无双女的呼吸急促起来,然后平静下去,想了想,道:“十颗黑烟弹。但仍要看你说的话值不值,不值要扣除,希望不是根本不值一弹。”
乌子虚大喜过望,胸有成竹的道:“姑娘坐稳了。”
无双女嗔道:“还要说废话。”
乌子虚首次见她的女儿娇态,登时忘记了一切般紧盯着她。心忖她和百纯可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若要他二中挑一,他肯定自己没法下决定。
无双女神色不善的道:“你看甚么?”
乌子虚道:“姑娘不要误会,我只是在观望姑娘的气色。”
无双女怒道:“不准看气色。”
乌子虚过了关,那有看气色的兴趣,也不会看,否则第一个看的绝对是自己。道:“洞庭以南、湘水之东的云梦泽,是天下间最奇异的地域,泽内深藏着自远古留传下来的一座神秘山城,在城头可俯视横过无尽丘原的无终河。”
无双女色变道:“你到过古城?”
乌子虚神气的道:“可以这么说。”
无双女难以置信的道:“不可能。告诉我古城在哪一个位置,附近有没有地理上的特征,古城所在的山是甚么形状,有多高和多大?”
乌子虚苦笑道:“我只是在梦中到过那里去,这算不算到过古城呢?”
无双女为之气结,冷冷道:“一颗都不给你。”
乌子虚气定神闲的道:“所以我说是独家情报,就是这个道理,除非有人作一样的梦,当然不可能,对吗?我要说的本就是超乎常理的事,由我在无终河东岸梦会从古城走出来的云梦女神后,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女神一直依附在我身上,我现在说的话,我真的不知那句是我说的,那句是衪说的。说得难听点,我现在的情况就是鬼上身,令我写画如有神助。如果我的画工真的如此了得,怎还有兴趣去偷东西,当画仙爽多了。”
无双女听得全身寒飕飕的,如果没有昏迷后幻象丛生的经历,她会把他轰出去,此刻却有感同身受的感觉。乌子虚没有胡诌,他说的正是自己的情况。
乌子虚很满意她花容转白的反应,同时心生怜意,道:“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事,例如我可以在赌场纯凭运气连赢七局,每晚睡觉都会回到古城去。我到红叶楼来绝不是偶然的,而是经云梦女神精心安排的,至于衪为甚么这么做,有何目的,我一概不知。”
无双女吁出一口气道:“这和我有甚么关系?”
乌子虚叹道:“这恰是最精采的地方。乍看确实没有关系,但只看姑娘对古城这么介意,又对画中女神查根究柢,便知姑娘不是没有关系的人。让我肯定的告诉姑娘,你到红叶楼来就像我般绝非偶然的,而是云梦女神计划的一部分,明白吗?”
无双女沉声道:“老实的答我,你有和辜月明提起我这方面的事吗?”
乌子虚当然不会透露辜月明对她的看法,道:“辜月明是个对女人没有兴趣的人,怎会有兴趣谈你。噢!我说得太坦白了,姑娘勿要见怪。”
无双女想起在津渡他多次向自己搭讪,肯定不是甚么正人君子,却苦于无法揭穿辜月明的真面目。
乌子虚又讶道:“姑娘是不是很在意辜月明如何看你呢?”
无双女话出口已非常后悔,因为等于告诉乌子詹她怕辜月明晓得她与古城有关系,幸好乌子虚误会她看上辜月明,勉强胡混过关。也不解释,沉声道:“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不准泄漏出去,你做得到吗?”
乌子虚拍胸道:“姑娘不揭穿我,我怎会泄漏姑娘的事?姑娘可以绝对放心。”
无双女道:“你要言而有信,否则我会杀了你。”
乌子虚道:“绝不会有这种情况。嘿!姑娘现在有甚么感觉?”
无双女淡淡道:“没有感觉,说下去,你已说的最多只值三颗黑烟弹。”
乌子虚失声道:“三颗?”
见无双女冷冷的瞅着他,苦笑道:“姑娘可能仍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该怎么说呢?我和姑娘……”
足音在门外响起,由远而近。
乌子虚转头瞧去,百纯凤目含嗔的走进来,道:“果然在这里,还以为你溜了。”
接着向无双女歉然道:“妹子定给这家伙烦死了。”
乌子虚抗议道:“我和双双不知谈得多么投契。”
无双女冷冷道:“谁和你谈得投契。”
乌子虚想不到她翻脸不认人,愕然朝她瞧去。
百纯来到乌子虚身旁,扠着小蛮腰,喝道:“今天你不用工作吗?还不随我走。”
乌子虚苦笑起立,心忖费尽唇舌,只赚得三颗黑烟弹,这个叫双双的美女真的不好相处。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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