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多土匪——当然,这是要将时间推到更早以前的战乱时节,如今则已经变做历史的名词了。有点意思的是写这部小说时对湘西土匪的认识多是从沈从文先生的散文里了解的,他的一系列关于山野的传奇是今天的人去了解一个地域古早的民情风俗而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鉴于版权的关系,这里不可能细述沈先生诸篇文字的内详,若有心仪之我辈,可请去购读查阅。沈从文先生的个从经历,笔者亦只是从《中国大百科全书》中略有所闻,知他是湘西凤凰县人,自幼与当地土军甚熟,日后成为国内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历史文物研究家;曾在北京大学、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任教。
好了,言罢数合转向正题。章节既名“山中王”,说的自是土匪了。
战祸是滋长匪患的湿润空气,湘西地处川、黔、湘三省交界,汉苗混杂,民风质朴强悍,经时几番战乱,外面的世界打得一团糟,这偏远的狭隘里到抽空得闲显得相对安稳,由此外省难民多有逃入湘西求生的。而难民向来是不好安置的,加之当地土著豪绅又乘势欺压,这便有聚群成盗为害一方的强人立世。
大半有人也曾知道有这么一篇《桃花源记》,不过多半也许有人并不知道桃花源就是在这偏狭的山水里驻了千百年的时光,只因盗匪一起,外面的世界是飞机大炮的大打,这桃花源一般的湘西则是锄头火铳的小打;打久了便民不聊生,为求活路,良民又变做土匪占山为王者不在少数。人说湘西匪患多,实则细里泯灭天良的极少。只不过一个行当存在的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有些规矩要让人们对它加以侧目。简述一例:山中王是不可以有耕地的。其中原因一是因为山寨往往选择险要闭塞处以便易守难攻;其二是防备万一打输了好跑路。从这二点,则盗匪的生活资源几乎全部要靠打劫得来,但凡行旅商贾,一听到“土匪”二字,脑袋中首先冒出的就是“打劫”。打劫便是这些山大王的规矩,休说左近的乡村要不时的去光顾一下,就是几百里远的富饶县城该到打劫时也会聚齐几千人的大队伍不辞辛劳的跑一趟。因此长年行商在外的人对“山寨”的动向极为关注,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会去与之亲近。
西历一九三八年初,因受战火的威胁,由北京、清华、南开三校联合组建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再度南迁,预备迁至云南之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址南迁之际,包括人员、器械、图书诸产在内分做三路,一路由长沙而广州、香港、海防、河内,经滇越铁路入昆明。此路人数最多;二路由长沙而桂林、南宁、河内,经滇越铁路入昆明。这二路殊无太大顾虑,只第三路被称做“湘黔滇旅行团”的最是艰辛,沿途无车马可乘,只好凭借一双腿脚硬生生的走过湘、黔、滇三省,其中便要经过湘西各地路段。这一路大致有二百余联大男生,带队教授有十一人。其时湖南省主席张治中先生深知湘西匪患严重,南迁师生千里涉境恐有不测,暗里布置沈从文于联大师生开拔之前先与湘西各方势力打下招呼。沈从文久居湘西,熟知当地风情,更因凤凰县坐正湘西腹地,历代多出威镇江湖的豪杰,他又是个有名气的文人,兼此三者,办起事来格外方便。除沈之外,张治中又推荐了一名东北军少将黄师岳做“湘黔滇旅行团”的最高领导,并将旅行团军事化,加配了数名军事教官随团而行。二百余青年只限带路上生活用品八公斤。为防万一,一人身上又发了一套军装扮成士兵模样。沈从文犹怕沿途有意想不到的变故,也随同旅行团一直护送到湘黔交界的县城这才返转回去公干。
且说这“湘黔滇旅行团”即将跨入贵州地界,众人知道如今已经安全了,一颗颗心灵顿时松懈了下来,脚步放缓,双手背后,原先的急催小跑改做既洒脱又显从容的四方步;那领队的十余教授更是除下军装换上长袍大褂,招集着各自门下学业相近的青年组成数个小团体,就着沿途的风情景致一边探讨一边前行。只是这一来队伍便散开了,走得快的是最头里的文科生,一干群众呼呼啦啦七、八十号,虽是踱的四方步,终究还是在一路向前走,比之地理诸系的眼镜沿途敲山震石那可快了百倍,时间一长,整个旅行团前后就拉下数十里地的距离。带队的黄师岳少将出身行伍,他的戒备心远过一干文化人,见诸位教授并一干青年将艰辛的路程变做游玩的景色,心中不免紧张起来,喝令几个随团的军事教官盯稳团队,自己带着一支小手枪前后奔跑做联络。这旅行团前后拉开近二十余里地的距离,他黄少将将头尾两下跑一遍并不是那么轻松的。“湘黔滇旅行团”号称当世最穷酸团体,其内的青年无一不是穷困人家的子弟,当初之所以要单独组成团队非是一腔热血沸腾时要立志踏越三省大地,而是各人口袋里掏不出大把的钞票坐车坐船,无可奈何时这才要挪动一双脚去穿山越岭;凭此原因,旅行团内连骡子也没有一匹。黄师岳甩动两条腿前后跑了一、二趟便跑不动了,心中暗道:“就留在最后与地理学系的走在一起,前面的人若出了事我这边正好可以迎上去,不似这后面的人若是让土匪给劫了我在前面连个信儿也收不到。”想到此处便留在队伍最后将自己领队的头衔改做押解的位置。
那走在最头里的文科生团体踱着方步吟着诗文谈论各自沿途所收集的民俗,把玩些雅趣的话题说说笑笑间不知不觉到了一座山下。但见此山:高不甚高,低不甚低,数十丈的山体生得也有几分雄浑气魄,郁郁葱葱草木生辉,比之起万丈大岳虽个头显低,然上下之间薄雾缭缭自呈一番风情。
一青年见这山长得壮实,只仰头看了看那尖尖的山头便脱口喝彩道:“好一片景致,想不到矮个儿中间也有俊俏的!”,他旁的一人笑道:“你这话不要叫某同学知道,否则他不会与你罢休。”。“某同学”乃是旅行团队中与之相熟的,此刻人不在文科生团队中,因这原故,先说话的那青年答道:“怕什么?没听到我的话中还有‘俊俏’二字么?他听到了还不在脸上带点笑容么?”,后的那个笑嘻嘻的道:“上次路过桃源县,晚上听到旅社里有人说《水浒传》,可巧是说的梁山好汉矮脚虎王英的段子。你知道这位好汉也是矮个中生得英俊的,却是正讲到他抢亲的丑事,那位‘长得矮,偏又有些英俊’的同学顺手扔了一片‘马屁包’过去把那说书的连带听众呛得鼻涕眼泪四下里翻滚。”,先的那青年奇道:“马屁包?这是什么玩意儿?”,后的那人愣道:“你昨天晚上吃的叫好怎么还问我?”,先的那人止住脚步看着同伴,伸手抚着自己后脑勺说道:“我昨天晚上吃你说的东西么?我怎么不记得?我只喝过一碗野生的蘑菇汤,吃过几片香喷喷的蘑菇而已,马屁包这名字我还是听你老兄刚刚提及,哪里谈得到一个吃字?这物是圆是方,是苦是甜我也不知道。更何况马屁之包称谓何极贱也?入耳尚觉不妥,入喉之说从哪里来?”,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的嚼起酸文。
话方说完,那同伴便大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昨天晚饭时吃的那鲜香的蘑菇汤就是马屁包做的。”。
这位掉酸文的到也显得聪明,将一只手叉在自己下巴上沉吟道:“马屁包?菌子里到也有些奇怪的名字,我只记得有香菇、牛腩的响亮货色,想不到还有一种叫做马屁包的蘑菇也生得这好的味道。”,他又将目光移到那同伴身上问道:“他好端端的扔菌子上台也有些儿不像话,人家台上是在说故事给大家听,又不是专程针对他的,矮脚虎王英休说长相还过得去,就生丑些也无干他的事。这到幸亏说书的是在讲矮脚虎,倘若说的是武大郎,这位仁兄岂不是要拿一把刀冲上去砍人么?”。
那同伴轻轻推了他一把笑道:“你一到天黑就伸腿儿挺在床上叫也叫不醒,怎么知道其他人的事?我与他们理学院的有点交往,桃源县那晚我去寻他们几个玩,听旅社请的先生在讲水浒,那说书的讲得精彩,大家不住与他些掌声,不想他还有些得意,越发的手舞足蹈,往台下人群中一指我们同伴笑眯眯的道:‘那矮脚虎生得一副好相貌,喏,就如台下这位小先生……’;四下里伸出几十个头望过来,见了我们那矮个的同伴便轰的笑个不停。后面又正是听的王英抢亲的段子,那位同伴听四周不住的有人在掩嘴轻笑;我是已经猜到他有点生气了,以为他会一甩袖子跺脚离开,他果然蹑手蹑脚的走开了,一会儿又捧个大蘑菇小心翼翼的走回来,我还没回过神来,身边的其他同伴神色颇紧张的拉住我轻声道:‘糟!这家伙要扔马屁包,赶快用自己袖口遮住脸’,话音还没落,那个大蘑菇便飞到空中,我只来得及看一眼,见那菌子在上面炸开,变做一团灰往四下里散。下面的人稀里哗啦乱成一团,好似中了毒气一般鼻涕眼泪流个不止。”。
那听的人将手拢到袖口里大声道:“失衡,失衡。心理失衡,咱们这边读心理学的要负起调教的责任。”,话头一转,又道:“不过一枚菌子也不会变成毒气的炸弹,更何况你刚才还说起我昨儿晚上就吃过,既然是这么美味的东西,你老兄关于马屁之包的解释就有些不合逻辑了,这一点我比你是有发言权的,因为我是师从金岳霖先生的逻辑学课的,你可不要不服,文科生有时对事物的理解是感性的,不似理科生那般重视根据。我猜你一定是把昨天晚上吃饭的事跟你在桃源县遇到的事混到一起了,所以才说出‘马屁包’的荒唐故事,至于为什么混到一起来了,这里面就有个思维方式的问题要说,然而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哲学系的与你中国文学系搭界太少,现在谈弗洛依德有点不合时宜,我们还是哈哈一笑了之罢。”。
他絮絮叨叨了半天,那位“中国文学系”的同伴感到自己思维有点开始混乱起来,暗里道:“我先说什么来着?对了,是说理学院的某同伴向人扔马屁包的事,这位老兄现在扯他师从金教授的逻辑学课,逻辑就逻辑罢,怎么说到我中国文学系与他哲学系搭不搭界的话题上来了?弗洛依德是哪位?他老兄叫我哈哈一笑是笑的什么?”,他越想越是糊涂,耳听那哲学系的同伴话已说完,若是照常理,一个人说话完毕自己这边或是同意或是反对总要有所表示,只不过这一回到犯起难来,因为自己连对方具体说的是什么也没弄清楚,贸然答话显是不妥,不答又怕哲学系的同伴猜到自己并没有用心听他的话,他定是不高兴的,在脸上堆些茫然的表情还有几分像傻瓜,这种丢人的表情是万万不可做的。想了片刻暗道:“还是顺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哈哈一笑,至于笑的什么天晓得。”。待那哲学系的话尾落了三、五秒钟,这“中国文学系”的从嘴巴里蹦出两个单字:“哈,哈。”。
哲学系的那人反到误会了,因为大凡谈话确有可笑的,往往是阿甲话音方落,阿乙的笑声便已经出来。那位“中国文学系”的同伴却是在自己话音落下之后又停了三、五秒钟才“哈”、“哈”两声,且语气中不亢不卑偶带嘲弄,脸上一副有所思的样子,分明是不赞同自己的话。他到客气了许多,一拱手问道:“你有什么高见?”。
“中国文学系”的原本是想干打两声哈哈便躲到一旁仔细回想哲学系方才说的到底是什么话,不料人家一脸诚恳的向自己拱手请教什么高见。高见是没有,低见或有几分。这位“中国文学系”的同伴脑袋里转得飞快,暗自惊道:“高见?我高见什么?我的高见就是你方才的话我还未理顺,不过这种丢人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低见有一个:请你把方才说过的话再复述一、二遍我听,这不是与什么‘高见’是一回事么?”,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言词作答,满脸茫然的抬起头向对方看去。
哲学系的见他一脸痴呆模样,且加上双目失神,自己反到又是一愣,暗里道:“失衡,失衡。难道他这几天身上不舒服比若是发烧以至思维混乱了么?”。好心的伸出一只手去对方额上探温。中国文学系正发呆之际,额头让一只冷冰冰的手掌触到,激得他一跳,退了一步这才回过神来,见是哲学系的同伴在探自己额头便发问道:“做什么?”,哲学系的同伴见他没有发烧迹象,摇摇手说道:“没事没事,只不过咱们并无医学系,若是一路上有这懂得医科的同伴随行那可保险得多了。”。这边听的又糊涂了,暗道:“医学系?难道刚才我失神的工夫他又换过话题了么?不成,无论如何也要问一下,不然他再与我说话那可前后完全搭不上界了。”,又靠近一步去问道:“你说的什么话题?”。哲学系这位的意思是说假如学校设有医科,那么同行的伙伴中说不好会有懂医术的,千里跋涉的途中有这些伙伴在一起,于抵御疾病方面要有利不少。只是他的思想并不顺从“中国文学系”的虑事顺序,中间一跳,顿时想起长沙临时大学分设四院十余系,偏偏少了一样医科,不禁有点光火,嘴里怒冲冲的道:“我是说行政方面缺乏机动性。大家既是临时拼凑的大学,怎不多设一个医科呢?这又不得不谈到校方机制僵硬。不过这也怪不得校方,因为大家都是受政府辖制的,思想上总是向官僚程序靠拢,尾巴大了不好甩,好比在马尾巴上系一枚秤砣,你叫那骏马的尾巴如何去抡?别说抡了,跑也不好跑,因为只要一跑,尾巴上系的秤砣就会砸到它的脚,嚯,让生物系的看见了可要气坏了,因为这又不是做生物实验,有谁会去往马尾巴上挂秤砣呢?你说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他越说越火大,一边跺脚一边自顾又往前走,留下“中国文学系”的同伴在后面目瞪口呆的暗道:“他刚才说到马尾巴了,马尾巴之前是官僚程序,再之前是校方的机制,后来又扯到生物系的会生气,生物系的人所以生气是因为有人在马尾巴上挂了枚秤砣,问题的关键是往马尾巴上挂秤砣的人可能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