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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苍狼与白鹿 > 第八章血脉

第八章血脉

如水的时光,在荒原上缓缓流过,带走的是生命,留下的是回忆。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月伦额客与铁木真之间没有一句交谈。母与子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对立。憎恨与不满的表情始终刻写在母亲的脸上,而铁木真呢,他心中却从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错。在他们之间,倒是身为被害人至亲的别勒古台,全然是一副平安无事的样子。原本­性­情温良柔和的他,缺了别克帖儿的怂恿,反而显得安静了许多。这也得益于合撒儿的劝说十分成功,他以便给的口才向别勒古台晓以大义,并订立了彼此善待对方,再不吵闹报复的契约。由此可见,别勒古台是个很守信用的人,当真对杀兄之事绝口不提,只是一心一意得帮助铁木真­操­持家中的生计。同时,他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知道在失去了可靠的同盟者之后,如何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

帐幕中的生活随着别克帖儿的死而再度恢复安宁,但是铁木真的心却不再如过去那样平静了。别克帖儿邻终前的那段话,如同一根楔子,牢牢得钉在他的心头上。那些话语,仿佛是他临终前执着的遗恨般,始终回响在铁木真的耳畔——合撒儿呀,你来­射­死我吧。我可不想死在蔑儿乞惕的贱种手下。

虽然铁木真也曾这样试着说服自己:那只不过是别克帖儿自知难逃一死,而在最后一瞬间说出来刺激自己的谎言而已。然而,无论如何,每当他一停下来沉思的时候,这句话就会跳出来,再加上之前双方争吵中别克帖儿的另一句话——你这蔑儿乞惕的贱种,你不是我父亲也速该的儿子——汇在一处,在他的脑海中三番五次得响起,挥之不去,趋之不散,最后几乎成为了他生命的魔咒,令他达到了寝食难安的程度。

“莫非他是珊蛮吗?”铁木真甚至这样想,“据说珊蛮法师会在自己被人杀害前将诅咒借着某种东西附在杀他的人身上,让这个人一辈子不得安宁。”

旧日听来的种种妖谭异论,此时也一齐涌上心间,令使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之意。

他所恐惧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对方在自已最在乎的出身上所提出的可怕的异议,而这种异议对自己长久以来已经形成的家族观和血脉观产生了非同小可的挑战。

“我不是也速该的儿子,而是蔑儿乞惕人的后裔?怎么会这样呢?母亲是月伦,父亲却不是也速该,这又意味着什么?还有,也速该不喜欢自己,要把自己送给翁吉剌惕人,这又是从何说起?”

接连不断的问题在他的头脑中盘旋莹绕,纠结缠绵,直是无休无止。在别克帖儿顶撞自己的那些话中,诚然不可尽信,但唯有其中的一句最是击中铁木真的要害——父亲也速该不喜欢自己。

铁木真发现,自己正在有意识得按照别克帖儿划出的轨迹,一点一滴地回忆着父亲也速该生前对自己的种种态度。也速该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举动,甚至一个细小的眼神都成为他需要冥思苦想的问题,希望籍此来找出个所以然,以反驳别克帖儿留给自己的那些话,从而成为自己破解诅咒的钥匙。

可惜,即使他为此绞尽脑汁,弄得身心具疲,也无法从中获得更进一步的,哪怕是微乎其微的提示,反而使他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而无法自拔。

心力交猝的他,晃忽间竟然真得产生出这样的感觉:也速该在对待自己的态度方面,或许真得和其他弟妹有着某种细微的不同。这么想来,心目中父亲的形象和铁木真过去所了解的生活中的也速该却实有着迥然不同的差异,而这差异所带给铁木真的直接后果就是:每当自己闭上眼睛,父亲的形象就会以各种恐怖的形式出现于潜意识之中,在那里大声喝斥他、咒骂他窃据了属于自己亲儿子的家长地位。而当他终于凭着意志摒弃掉这些后,在睡梦中,父亲又会出现,将巨大得可怕的影象投注在他的身上,做出种种交牙切齿的狰狞姿态来恐吓他、威胁他将要为杀死别克帖儿的行径而付出代价。这些侵袭而来的恶梦翻来覆去地搅扰他的睡眠,直至他大叫一声,带着满头虚汗从梦中惊觉过来。虽然梦境与冥想之中,父亲说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但他相信,在那样的表情下,是不会有什么亲情与关爱存在的。

“莫非父亲真的在憎恨自己?他憎恨自己的又是什么呢?杀掉了别克帖儿?可是做为一个儿子杀掉的是另一个儿子,原不该疾恨至如此呀。难道是……”

铁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了。

“可恶的别克帖儿,居然在临死前给我种下这样的诅咒!”

然而,之后不久所发生的另一件事情却终于将这种内心的惶恐与迷惑推上了新的Gao潮。

一次山间­射­猎之时,合撒儿的胳膊不小心被尖利的山石角刮破了一个小口子。铁木真在为他裹伤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用衣袖从伤口处抹下一片血藏起,又在合撒儿离开后偷偷割破自己的胳膊,将两片血迹在阳光下细细比较。起初,看不出什么不同,可是盯得时间长了,慢慢开始觉得有些问题了。

合撒儿的血是暗红的,有一股新鲜的腥气;而自己的血则呈现黑紫­色­,闻上去有淡淡的臭味。

“真的不一样!”

铁木真渐现狂态。

“苍狼的血是生动的,而蔑儿乞惕人的血却是沉积的腐败。”铁木真痴狂得偏执起来,“怎么办?真的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

他大叫着,无休无止得叫着,然后在灿烂的阳光下晕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当他被弟弟们发现并抬回帐幕之后,整个人就始终陷入到一种昏乱的错觉之中,每日缩在帐幕的角落中喃喃自语着:

“不一样啊,不一样!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是诘人还是自诘,他不知道。偶尔清醒的时候,也是两眼发直,默不作声,心中反复思索着关于父亲生前的种种行为。

“父亲将我寄放在翁吉剌惕部中,那是什么样的意思呢?莫非他一开始就想把我随便丢给某个部落,让我在那里自生自灭吗?自已虽然最终还是回来了,可是如果父亲不死,是不是自己就永远被丢在那个兴安岭脚下的营地中,再也回不来了?这样做符合长生天的旨意吗?我的血……我的血……”

昏乱再度降临。

看到铁木真这个样子,月伦原本仇视的眼神也终于收敛了起来。她开始每天端坐在铁木真的面前,慢慢开导着他。可惜,收效甚微。

“看来,他这是心病。除了自己想开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她叹息着离开铁木真,向黑臣女仆说道。对于这个儿子,月伦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因为他的­精­神力太强了,内心的封闭层层叠叠,无论以怎样的办法去尝试,都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如果他能自己走出来,他将是所有儿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否则……”

后面的话,月伦噙在口中,再三掂量了一番,终于没有说出口。

※※※※※※※※※

时光荏染,天地的严酷却依旧。南下的冻雪和北上的热风依旧如期拜访这片荒野,将刺骨之寒与炽烈之火投­射­向这片土地。即使是这样,也不能阻止这些继承了古代坚强种族血脉的孩子们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渐渐长大。看到他们一天比一天强壮,全身总是有着使不完的气力,母亲月伦的脸上便会露出欣慰而自豪的笑容。然而,当她回头看到铁木真时,那种笑容便会渐渐收敛,不安的­阴­霾就会悄然浮现在她的眼角眉梢。

令月伦所担忧的是,铁木真的昏乱症依旧没有好转,虽然已不似去年那样经常缩在帐幕角落里或发狂、或噫语,完全表现出一种­精­神错乱的状态。但是,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闲下来便时常坐在帐幕外望着天空痴痴发呆。

铁木真为自己的身边没有人能帮助解开心中的迷团而感到苦恼和遗憾。不知有多少次,他都想直截了当得将内心的矛盾与疑问向母亲和盘托出,但是他终究没有那么做。他生怕自己的提问会刺伤母亲的心,而且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其结果势必将使得刚刚趋于好转的呣子关系再度回落至冰点。

但是,再这样下去,自己终有一日会­精­神错乱的。所有的线索与推论暧昧难明,混乱不堪,可是无论怎样整理下去,最终的指向都难以得到乐观的结论。纵然自己在心中反复提醒着:我是蒙古人,父亲是也速该,而不是蔑儿乞惕甚至是其他什么部族的后裔。可是,这样的声音却终究无法理直气壮。

每当此时,另一个声音就会用危险的语气为自己勾勒出一副同样危险的残酷现实:

如果别克帖儿的指控是确凿的,那么自己将失去的不仅是一家之主的地位,更将与上迄苍狼与白鹿、下承也速该在内这前前后后几十代前辈英雄、神明圣兽变得毫无关系了。再之后……铁木真的眼前一片黑暗: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幽暗;来自头脑之中的绝望;构筑于­精­神世界之中的地狱颜­色­。

那些自幼年时代就已深植在他心中的蒙古源流传说,铸就了铁木真支撑着过往一切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如今赖以生存的信念基础,更是右左着他长远未来的思想路标。

如果从现在开始,自己被夺去了苍狼的血脉,那么以上的一切将会无可避免得坍塌陷落下来,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将被无情得否定,那么自己过去又是怎样活下来的,现在又为何要存在,将来还有什么样的理由继续生存下去呢?没有任何理由了,回首也好,四顾也罢,举目向前瞻望都同样是茫茫无际的黑,荡荡无边的空。

“难道自己的体内真得连一滴属于苍狼和白鹿的血都没有吗?”铁木真颓然得想着,“那两个美丽的灵物留给草原众多的贤才与勇者,­射­手与战士,自己的血就注定与他们之间何任一个都没有丝毫缘份吗?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还有被自己一向视为无能的柔弱女子帖木仑以及同父异母和别勒古台乃至死去的别克帖儿,他们的身上都有着蒙古的血统,都能与苍狼和白鹿连上血脉的线索,而偏偏是身为长子的自己却连一点点都得不到呢?长生天为何会如此安排自己的命运呢?”

最后,铁木真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他以命令的形式对自己说:“不许再妄想下去了!你是蒙古人,不管怎么说,你都必须是蒙古人!”

在一连串的自我责难与心思彷徨之中,新一年的春天踏着轻柔的脚步飘然降临于铁木真的身边。这一年,他十五岁了。

这个春天,对于小小的营地来说,是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但是对于铁木真本人来说,却因一次偶遇的小事而意义非凡。

事情发生在一个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的天气里,铁木真独自在斡难河滩的草地上放牧——关于血脉的疑问令他染上了孤僻症,渴望离群索居的念头日甚一日,他躲开所有的亲人,甚至连一向倚重的合撒儿都无法与他接近。他怀疑自己的亲人们已经看透了他的秘密,只是谁也不先说破而已。

就他正被心病所困扰,低头陷入沉思之际,耳边响起了一个嘶哑无力的声音:

“有水吗?”

铁木真倏然抬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衣衫破旧,形容憔悴的陌生人,手上挽着缰绳,拴着立在背后的一匹瘦马,显然是位正在进行长途旅行的过客。自从与本部族的人分别后,这片草地仿佛也被世人所淡忘了一般。在这附近,一年中难得看到几个人影。铁木真怀着一种亲切的心情,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番后,不但给了他水,还将自己身上带得­肉­­干­也分给他吃。

二人坐下来一攀谈,居然发现彼此都是蒙古族人,而共同的回忆又让他们互相认出了对方。

“豁儿赤大哥!”

“铁木真!长这么高了呀,好久不见了。”

在铁木真的记忆中,豁儿赤在族中的风评并不好。人们都说他是浪荡子,不务正业的懒坯子,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的花花公子。他很少在营地里出现,据说长年在草原上到处流浪,去各个部落里沾花惹草。铁木真小时候也只见过他有数的几次面,是以对他的容貌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不过觉得他比部落中大多数的成年人都要和气些,而且,也正是因为他的­性­好游荡,使之没有参与两年前的背叛事件。从他那毕恭毕敬的态度中,铁木真只感到了对本族的怀旧之心,而无一点憎恨的情绪掺杂其中。正是基于这样的印象,又是在这种荒凉凄惨的环境中相遇,铁木真心中对他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这一定是长生天安排下的巧遇啊!听说全族的人都离开了你们家,投向泰亦赤兀惕人那边了。这几年,你是怎么独自活下来的?”

豁儿赤简直不敢想向,这孩子是怎样在脱离部落后,孤立生活,还能长得如此健壮。因此,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铁木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你最近回过族里的新营地吗?”

“回去过。”

“大家过得怎么样?”

“怎么样?”豁儿赤苦笑道,“你看我这样子,认为我过得怎么样?”

“看上去不怎么好吧?”铁木真问道。

豁儿赤叹了口气道:“失去爪牙的老虎,折断翅膀的苍鹰,比草丛中的田鼠,树林里的兔子都不如。如今呀,失去也速该的乞牙惕家族,被塔尔忽台他们踩在脚底下,连地上的泥巴都不如呢。”

豁儿赤的话印证了铁木真的猜测。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如果说这是背叛者的报应的话,可是那些人又都是自己的亲族,可是当初背离他们一家的时候,那些人的样子又实在无法勾起铁木真对他们此刻境遇的半点同情。顿了半晌,他这才模楞两可得将这种情况归咎于塔塔儿人和泰亦赤兀惕人的头上,他们才是这一切痛苦的制造者,是罪魁祸首。

“可恨的塔塔儿人,害死了我的父亲!可恶的泰亦赤兀惕人,夺去了乞牙惕族的幸福!早晚要向他们讨还这仇恨!”铁木真咬牙切齿得说着。

“是呀!这些家伙都是不可饶恕的罪人呢!”豁儿赤赞同得附和道,“惹不起,我躲得起,反正孤身一人,先躲出来再说。”

“那么你要去哪里安身呢?”

“我想先去投奔我的亲戚札木合,你还记得他吗?你们以前是安答呢。”

“当然记得。”

铁木真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胖乎乎、笑眯眯的孩子脸。

豁儿赤舔用舌头净沾在­唇­上的­肉­渣——别看他身材瘦小,但是食量却是惊人,铁木真的那堆­肉­­干­被他边说活间已经消灭了一大半,也不知他几天没吃饱过了——继续说道:

“现在他可发达了,成了札只剌惕部的族长,将部族治理得好生兴望呢。现在就盼着他还能记得我这个穷亲戚,给我一个安身立命的住处。不过嘛,听说札只剌惕的女人中,好看得不多,有点郁闷呢。”

提到女人,豁儿赤的脸上立刻荣光焕发起来,暖味得笑着又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听说现在许多其他部族都在陆续投靠他,总会有漂亮姑娘等着我的。铁木真,你也十五岁了吧,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我不去。”

“­干­嘛不去呀?你们过去好歹是安答,这可不是一般的交情,听说札木合为人不错,应该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去,我要守着妈妈。妈妈说好汉子不求人的,自己打天下才是蒙古人的­性­情。”铁木真坚决得摇了摇头道。

豁儿赤哈哈一笑道:“真是听话的好孩子,不过你妈妈哪都好,就是做人太固执,不懂得变通,连带着把你也教成个小顽固了。”

“不许你说我妈妈的坏话!”铁木真瞪起了眼睛。

“好好,算我胡说。你妈说的对,我不是什么好汉子,更不是蒙古人里面的好汉子。见到她就说豁儿赤问她好。”豁儿赤顿了顿,又打量了铁木真一眼,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你的­性­子真象你父亲。”

这句话落在铁木真的耳中,一下子触到了他的心事,使他禁发起呆来。

看铁木真没反应,豁儿赤暗想:“这孩子是不是一个人呆长了,脑筋有点不太对劲了?”

这时,他已吃饱喝足,便站起身来告辞道:“好了,善心的孩子,谢谢你的盛情款待,我要继续赶路了,愿长生天保佑你们一家平安。”

听到他要走,铁木真心中的波涛却再也无法控制,忍不住叫出声来:“等一等!”

此时,铁木真已经回忆起来这个豁儿赤曾经参与过自己订婚的事情,于是他冲动得想,这个人或许可以帮助自己解开长久以来郁积于心,不得要领的出生的秘密。

“你刚刚说我的­性­子象我父亲吗?”

“是呀,我是这样说的。”

豁儿赤看着刚刚还一脸木讷,神情晃忽的铁木真突然双目放光,脸­色­也变得异常的严肃,不禁有些奇怪,暗自思忖:“这孩子怎么有点象中了邪似的?”

“那你说,我倒底是不是也速该的儿子?如果是,当初为何要把我留在翁吉剌惕那里?如果不是,我的父亲又是谁?”

铁木真终于将两年来蹩在心底的疑问一口气问了出来。随之,全身顿感轻松,仿佛卸掉了一块背了很久的千斤重负。他忽然想,原来这些事情一旦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嘛……当初也没打算和翁吉剌惕结亲,后来的事情都是巧合而已。至于把你留下,我看这也不是你父亲的本意,多半还是因为碍于德薛禅的请求吧。呵呵,反正后来的事情我也没参与,只能这样来猜测了。”

被这么劈头追问下来,豁儿赤也不免有些困惑起来,同时又被铁木真那一对慑人的眼眸逼视得有点不安了,只得模楞两可地回答道。不过,他马上就看出,自已的回答无法满足铁木真,又接着说,

“这事嘛,谁也弄不清啦,只有你母亲自己知道。”

“可我不能去问她,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这个我最明白不过了。我自己也有些和别族女人生的儿子,他们也不知道我是他们的爹。又不是特别光荣的事情,哪个女人愿意再提。”

“那么就是说,我再也无法知道自己倒底是谁的儿子啦。”

铁木真颓然坐倒,满以为多年来的心结到了打开的时候,却依旧没有答案,这不免令他大是泄气。

“话也不是这么说啦。”

豁儿赤有点了解男孩的心境了,就蹲到他的身边继续解说道:

“这种事情有什么打紧?随它去吧。你当这草原上除了你之外,人人都说得清自己的爹娘是谁吗?就比如我吧,我娘老子就被塔塔儿人抢去过两次,弟弟是父亲的儿子,可我是谁的儿子就弄不清啦。草原上的各族呀,不管是塔塔儿还是蔑儿乞惕,克烈亦惕还是乃蛮,就连咱们蒙古人自己夥里的乞牙惕和泰亦赤兀惕之间,还不是把彼此的女人抢来抢去的?说句罪过的话,圣女阿阑豁阿不也是被抢来的吗?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故事吗?孛瑞察儿是谁的儿子,很说得清楚吗?是谁的儿子,你不也得活下去吗?只要自己活得好,是谁的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呢?”

“那么乞牙惕族人都认为我是谁的儿子?他们是不是因为怀疑我的出身才离开我的?”

铁木真依旧不罢休,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豁儿赤被他那正经八百的模样逗乐了,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笑道:

“你还真是够认真的呀。这个嘛——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吧。总之,你母亲是也速该从蔑儿乞惕人手里抢来的,因此嘛,你的父亲不是也速该就是蔑儿乞惕的什么人,全在你自己选择,没人会特别在意的。要是真得想弄明白,等你五十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到那个时候,就算你不想知道也会让你明白的。蔑儿乞惕人因为总是偷偷摸摸得想着算计人,老得快,也容易阳痿;克烈亦惕人呢,会变成秃头的吝啬鬼。”

“那蒙古人呢?”铁木真追问着。

“蒙古人变成狼。”豁儿赤道,接着又补了一句,“老人都是这么说的。”

说完这些话,豁儿赤便上马离去了。行出老远,他又在马上回头张望,却见铁木真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若有所思。豁儿赤摇了摇头,笑着自言自语道,

“真是一个古怪的孩子呀,不过蛮有趣的。”

他的这些话,铁木真固然听不见,此时,即使在他耳边大叫,他也是充耳不闻的。豁儿赤最后的这一句话,在他心中反复鸣响着:

蒙古人变成狼——蒙古人变成狼——蒙古人变成狼——

虽然他不了解变狼这事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已觉得没有追问下去的必要了。变成狼,这事无论怎么说也比变成早衰的小偷和秃顶吝啬鬼要好得多,这其中孕涵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从幼年起,铁木真就被狼的传说所包围,浸­淫­其中。尽管这传说至今对他而言,对其中关窍所在依旧不甚了了,不过至少他确信,关于蒙古人血脉的重大秘密就藏在这狼的传说之中。因此,他想,从这一层面而言,豁儿赤的回答具有无可争辩的确实­性­。

“没错,不论是谁的儿子,自己都要活下去。只要变成狼,谁还会说我不是蒙古人呢?我会变成狼的,一定!”铁木真咬着牙告诫自己,“决不要再向母亲打听父亲是谁了。如果将这刺心的利箭­射­向她,除了使她苦恼,伤心外,还能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母亲真的告诉自己是蔑儿乞惕人,自己又当何以自处呢?就算她一口咬定自己是乞牙惕人,这种暂时­性­的谎言又能安慰自己多久呢?现在,自己唯一要做到的只有坚信豁儿赤的话——我是也速该的儿子,我的身上是乞牙惕人的血脉!”

晚上回到家,他将遇到豁儿赤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同时也将乞牙惕氏一族如今生活困苦的消息也说了出来,当然,再之后的那些关于出生与血脉的谈话,他决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听到铁木真的讲述,月伦额客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和颜悦­色­:

“如果是这样,你们就更要努力的长大了。真希望你们能够早一天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就可以收复属于你们的一切了。”

其实,月伦之所以如此开心,还有另外一层缘由。她看到,今天的铁木真和往日相比,已经完全判若两人了。那个坚毅、沉稳、果决的铁木真已经复活了,额头上焕发着明澈的光彩,眼中燃烧着灼热的火光。这种天翻地覆的改变显然是在与豁儿赤的谈话之中发生的,然而,他们之间究竟谈了些什么?月伦不禁有些好奇。但是,这个聪明的女子决不会追问。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想告诉你的,不必去问;他不想说的,问了也没用。然而无论怎样,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够身心健康,这就比什么都要强。

看着母亲快活的表情,铁木真也在心中暗自发誓:

“一定要变成真正的苍狼,去咬死泰亦赤兀惕,生吞塔塔儿,最后死死咬住阿勒坦汗的咽喉!到了那个时候,别克帖儿的诅咒也好,自己的烦恼也罢,这些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一定要变成苍狼,千万不能早衰,也绝对不能秃头。”

想到这里,铁木真不由自主得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心中迎来了久违的轻松愉悦。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九章 夜 袭

七年是多久?

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命题。对于无穷无尽、浩荡奔流的长河而言,也许只是一片无声无息的浪花。但是,对于这些被族人遗弃于不儿罕山北麓的不幸孤儿们来说,却有着非凡的意义。生活的苦难给予他们的并非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反而使得彼此之间懂得了许多同龄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严酷的环境使得他们更为了解团结的意义:只有齐心合力,才能保证这小小的营地不会淹没在自然的风暴之中;只有互相友爱,就会看到属于自己的希望。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非单纯建立于天生血脉的维系之上,更多的则是来自于发自内心的彼此支撑与珍稀。月伦的教导,使得他们都将对方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兄弟受伤,自己也会流血;亲人落泪,自己同样不会开心。这些,就是七年困苦给予他们的人生启示。正是这种不可动摇的信念,激发出他们心中无比强韧的毅力,顽强而坚定地向着未来绽放出绚丽的生命之花,在这片荒凉冷寂的山野上形成了一片­精­致的花地。在这片花地中,铁木真无疑是其中最为盛大的存在。

他已经十六岁了,从身材而言,即使投入成年人的行列也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比父亲也速该当年还要高大壮硕。他平时看上去拙于言辞,却往往敏于行动,以他为核心所组成的家庭,虽然清苦依旧,却井井有条,风平浪静。这种领袖才能无疑使得铁木真在他的第一批部下的心中建立起了无可争辩的绝对权威,主导着这个小小群落的全部日常工作和家中事务。

在诸弟之中,铁木真最为倚重的还是合撒儿。对于这个­性­情和善、行事稳重、头脑清晰、口才便给的弟弟,他有着非比寻常的信任。凡有遇事不能决的时候,他都要向这位可靠的助手与参谋征求意见之后,再做出自己的决定。合撒儿却并不因为这种来自兄长的信任而自觉高于其他的兄弟,他依然保持着幼时的那样稳健沉着,对哥哥的问题总是先仔细思考,再发表意见。同时,他与别勒古台之间也保持着和睦的关系,一旦无法回答铁木真的咨询,他便会提出将别勒古台找来一同商量。由于他的推荐,别勒古台也渐渐成为了这个小家庭的核心人员之一。

铁木真之所以同意提升别勒古台的地位,最初所看重的便是别勒古台那惊人的体魄。与之相比,铁木真自问在气力上是有所不及的。而对于这个缺乏劳力的家庭而言,别勒古台显然已经成为了一根必不可少的重要支柱。然而,一旦深入接触到别勒古台,铁木真便渐渐看到了这个异母弟弟的诸多优点。表面上,他完全是个粗人的模样,实则­性­情温和,从不滋事,对待几个还在幼年的弟妹也最为体帖。有一次,铁木真甚至看到他救助一只翅膀断折的小鸟。那么一条大汉居然将这柔弱的小兽捧在手心里,为它­精­心包裹伤处,又悉心照料了好几天,直至痊愈这才放飞了。对于这种行为,铁木真颇觉不可思议。他虽然和别克帖儿是一母所出,却绝无那种尖刻的态度和敌视的情绪。可以说,他是一个天生的好人,有一副同情弱者的软心肠。因此,十二岁的合赤温、十岁的帖木格和八岁的帖木仑都将其视作亲兄长,跟他走得比铁木真还要亲近一些。每当他出现在这小小的帐幕中,就会为这里带来欢乐和温馨。在消除了内部矛盾源后,生活来源虽然依旧匮乏,但阖家上下一派祥和,却也其乐融融。

在处理家庭关系方面,铁木真吸收了父亲也速该的经验,力求做到公平合理,不偏不倚。这种态度尤其表现在对嫡母月伦和庶母速赤吉勒的位置安排上。

早在去年,铁木真便将几个弟妹和黑臣女仆召集到自己的面前,对他们说道:

“两位母亲已经为我们­操­劳了很久啦。现在,我们都长大了,是该反过来供养她们的时候了。”

弟妹们听到这样的话,都连连点头称是。于是,铁木真立刻做出了决定:

“今后,打来鸟兽的­肉­,其中最上等的部位一定要留给她们。弄到稀罕物品,也要先满足她们的要求。家中的大事小情都不要去麻烦她们,更不要让她们­干­活。如果看到她们自己要搬动家里的东西,你们要尽力劝阻,免得两位母亲受累。大家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一定做到!”

众人齐声回答道。

于是,从这一天起,月伦忽然发现孩子们在有意识地摆脱自己的引导,开始跟从着铁木真行动了。而铁木真对于自己的言论,只是默默倾听,却绝不以之为治家之策。几乎是一夜之间,自己就已经被排除于家庭事务之外了。

对于这一改变,月伦的感觉起初是完全的不适应,继之而生的则是不满。现在,虽然毋需再上山下河,辛苦受累了,却因而无所事事,心情空得发慌了。她向黑臣倾诉这种情绪,得到的答案则是:

“夫人觉得这样不好吗?你的儿子长大了,应该供养母亲了。你忙了这么多年,也该享享清福啦。要换作我,还乐不得如此呢。”

“是谁的决定?”

黑臣的回答令月伦惊讶起来,立即觉察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其他的缘故,于是追问道。

“当然是铁木真的决定啊。”

一听到铁木真的名字,月伦便不再追问下去了。她默默地坐下,开始思索着铁木真为何要做出这个决定。片刻后,她便已明其理。

虽然事先不曾和自己打招呼的行为还是令她有些不快,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明智的决定。一旦自己过分Сhā手家中事务,那么是否也要为了公平起见,允许速赤吉勒也来参与呢?然则,即使是一个家庭也只能有一个声音来主导,否则就会另孩子们感到无所适从,并最终为这个家庭带来不安定因素,甚至造成分裂。眼前的别勒古台虽然安静无事,但毕竟不是一母所生,虽然自己应该不会做出违反公平的举动,可是嫡庶之分而造成的心理障碍,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只能说,在一定时间内可以淡忘,却决不可能彻底消失。一旦因误会而生出某种嫌细来,也难保别勒古台不会抱着疑心生暗鬼的念头。更何况,他的生母速赤吉勒也和大家同居在一处,这个女人到目前为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但是人心之险,却是难以揣测深浅的。一次别克帖儿的悲剧已经足够,不能再有第二次,让这个本已势孤力单的家庭再发生什么不测与惨变。

想到这里,月伦额客已经完全释然了。她毕竟是个充满智慧的女子,她的智慧从来就没有玷污过自己的额客之名。出离最初的不满后,她反而高兴得看到,孩子们彼此友爱,又都那么得尊敬她,爱待他,就连别勒古台对自己都是不称“母亲”不开口。而最令她欣喜的还是铁木真的成熟之快,这比收到一份礼物要开心上千万倍。于是,她快活得接受了铁木真的安排,开始安心地生活起来。

一旦从忙碌中解脱出来后,月伦便有了更多回忆往昔的闲暇。

每天清晨,当她目送着孩子们簇拥着铁木真,驱赶着马匹和羊只走向远处的牧场后,便退回帐幕内,坐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垂首想着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在漫长的一天之中,她可以无数次地进入冥想的境界,将全部身心完全沉浸于那神秘莫测的心境之中。

每天,她都会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或者展望一下自己设计的未来。然而,这些念头仅站她全部思绪的一小部分而已,更多的意念则完全停留在铁木真的身上。

铁木真究竟象谁?也速该吗?不完全象嗳。那双猫一样的眼睛无论怎么说都难以解释。当初的蔑儿气惕丈夫也客赤列都吗?也没什么相似之处呢。在这两人之间,他更象谁,根本没有什么可资判别的有力证明。

当初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草原上的孩子,无论属于哪一个种族,生活的环境都很类似,同样的衣衫褴褛,一般的粗野任­性­,要想在一群嬉戏打斗的孩子里找出某一个儿童,除非他自己听到呼唤,回声答应之外,根本就是一件需要付出极大耐心和体力的事情。因此,只有等他长大了才能弄明白。可是如今已经十六岁了,还是象童年时候那样,没有任何鲜明的特征。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的话,看看铁木真那高大的身躯,还是会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也速该的影子在那里晃动。

念及于此,一件近期发生的事情倏然袭上心间。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一场突降的暴雨袭击了不儿罕山麓。整个晚上,月伦都不安得坐,侧耳倾听着帐幕外的雷鸣雨声以及混杂在其中的铁木真的声音。为了保护家中的畜群,他整夜守在雨中,指挥着弟弟们加固畜栏。那种呼喝之声不绝于耳得传来,使得月伦恍忽间仿佛再度置身于当年那危险的火场之中。

“丈夫也速该不是也这样呼叫着、指挥着人们扑灭烈火吗?现在,他又一次出现在风雨之中了吗?”

这个念头伴随着那些时高时低,忽长忽短的声音被烈风、疾雨扑打得零零落落、语焉不详,却足以牵动着月伦心中那根敏感的神经。那一瞬间,嘈杂的雷声、雨声、风声都不存在了,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个声音在回旋跌宕,起落无常……

然而,这孩子的­性­格又有很多地方完全与也速该大相径庭。也速该虽然与所有蒙古男子一样粗鲁缄默,但是也有着做为领袖的机智与弹­性­。当与别人意见相左时,往往会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来解决矛盾。这种­性­格令他赢得了族人们的尊敬,使他得以在有生之年维持着全族的和平共处。而铁木真在粗鲁方面,较之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样的冷静甚至是冷酷,而­性­情也更为崛强,他认准的事情,没人能改变,无论遇到怎样的反对,都一步不退,始终坚持已见。

如此之多的相似与不同,令向来镇定如恒的月伦也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之中,往往想到后来,就会被纷至沓来的奇思怪想弄得自己神经紧张,甚至产生了各种莫名其妙的幻觉:

这样看来,还真有点象蔑儿乞惕人的犟脾气呢!

一念方生之下,立时将月伦额客自己吓了一跳。这真是罪恶的念头呀。她及时推翻了自己的恶念。不过,这确实是她心中一道不可磨灭的­阴­影。

——还是忘记吧,现在的家中不是一切平安吗?

每一次冥想都最终结束在这句自我安慰的妥协之中。是啊,如果能以妥协换得一家平安,那又何尝不是一种高明的策略呢?月伦的心情再度恢复了平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家中平安并代表不会有外力再度介入,来打乱这一平衡。在这个草原上,也许所有的人都将铁木真遗忘了,却只有一个人不会忘记,那就是做为篡位者的塔儿忽台。

当铁木真一家依旧安然无恙得消息传入他的耳中时,他开始坐卧不安,后悔起来:

“当初没有趁这群虎子尚幼弱无力之时将他们消灭以绝后患!死鬼也速该和那个桀骛不驯的寡­妇­生的儿子们一旦长大成|人,必定会来向自己报复,把泰亦赤兀惕人淹没在血泊中。也许他们此时正在磨砺爪牙,日思夜想着咬断我的喉管,挖出我的心脏!”

不过,他眼珠一转,转而想到:

“现在去做这件事也不晚。抓住这窝小鸟,阻止他们可能的复仇。”

在一个气氛神密,很适合策划计略的夜晚,他召来了部中三百名最为强悍的战士,公开发表了自己的计划:

“雏鹰生出了羽翼,狼崽长起了爪牙(1),也速该留下的那些小崽子们就要长大了。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情呀。你们看怎么办呢?”

“还有什么好办法,现在就去袭击他们,将他们斩尽杀绝就是了!”

有人嚎叫着。

“说的好!那我们还等什么呢?这就出发吧!”

“噢噢呼呼呼——”三百名泰亦赤兀惕骑兵发出刺耳的战呼,在塔儿忽台的引领下飞驰出营,扑奔不儿罕山方向……

※※※※※※※※※

对于泰亦赤兀惕人可能会发起的逆袭,铁木真并非毫无准备。虽然他很想将营地迁移到不儿罕山的深处去,但是一则家中的一切刚刚步入正轨,小小羊群的数量也有所增加,一旦转移到山中去,连牧草的问题都一时难以解决。另外,去年的那场暴雨严重摧残了那间与自己几乎同龄的老旧帐幕,使得原本破旧的它愈发枯朽,不堪重负了。如果搬迁中有个一差二错的,难道还要让年逾四旬的母亲露宿山野不成?诸般顾虑使得他难以下定决心,因此也就错过了躲避仇敌的机会。

既然不能躲,那么只能想方设法的做好防御措施了。几天来,铁木真带领带着几个弟弟在四周的树林中用粗树枝制作了简易有鹿砦,还围着帐幕周边地带挖下了几个陷坑,同时每当入夜时分就将羊和马散放着,以期用它们灵敏的听力来侦测突然来犯之敌。他觉得,经过这样的布置之后,至少不会被打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告戒家人们:

“如果遭遇大股敌人的夜袭,千万不要惊惶失措,要立即向附近的树林中撤退,途中千万不能跑散。”

随即,他在心中点数了全家的战力。除却四个女­性­之外,合赤温与帖木格尚未成年,虽然在骑­射­方面已有水准以上的表现,但是一旦发生短兵相接,力量方面的劣势就凸现出来,因此也只能合成一个人来用。剩下来的就只有自己、合撒儿与别勒古台这三个真正可以算做战力的男人了。加上周围的布置,如果对方的人数在五十人以下,应该可以抵敌得住。

基于这一番考量,他开始分配各人的任务。

第一次被叫道的就是合赤温和帖木格,这令两兄弟大为欢喜,可是这种欢喜没能维持多久,就在铁木真下面的话语中丧失殆尽了。

“你们两个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两位母亲,撤退的时候一定要和她们寸步不离!”

“了解。”

两个弟弟对望了一眼,齐声答道。从他们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两只|­乳­虎为不能跟着兄长们参加战斗而失望不已。不过,他们还是相当自觉地遵从了兄长的命令。

接下来,铁木真要求合撒儿与别勒古台和自己做为掩护家人撤退的主力。

“一旦开战,你们要听从我的命令,随我共同进退。不要因为自己杀得­性­起,就忘记了咱们的主要任务。”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扫落在别勒古台的脸上。对于这个大力士,他并不能完全放心。一旦他在战场上冲动起来,可分不出人手来照顾他。

“放心吧!”

别勒古台大约也意识到了铁木真的意图,因此回答得格外响亮。

以上,就是铁木真平生第一次做为主将所召开的军议的全部内容了。对于一个初经战阵之人,能安排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合理了。然则,他还是忽略了一件事情,以至于险些断送了自己的­性­命。那,就是塔儿忽台的决心!

现在,回到眼前这个月黑风高之夜,熟睡的一家人被畜群不同寻常的嘶叫声惊醒了过来。始终保持着枕戈待旦状态的铁木真是第一个冲出帐幕的。还未等他站定身子,迎面便飞来几支羽箭,所幸者是黑夜之中,毫无准头可言。

“这么多火把啊!看来敌人不在少数!”

紧跟在他背后的合撒儿大声叫道。首次临阵便遭逢大敌,使得一向沉稳自如的他也不由得心情激荡。

“肯定是泰亦赤兀惕的鼠辈!”

夜­色­与火光交映之下,他的脸­色­显得­阴­晴不定,手横大斧的样子有些恐怖。

铁木真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对方大股出动,分明是立意要将自己一家从这草原上抹去。他当即指挥一家人按照既定策略向树林中转移。

敌人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最初的预测,铁木真深悔自己过于轻视了泰亦赤兀惕人的力量。然而事到如今,后悔已是无用,再临时制订计划更是来不及了。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按照既定方针,先让母亲带着没有战斗力的三个幼小弟妹以及别勒古台的母亲和女仆黑臣他们躲到后面的树林中去。在树林的尽头是一条山峡,山峡的石壁上有一个可以容纳十几个人的山洞,洞口有几块横卧的巨石遮蔽。这是他事先勘查好的暂避之所,利用这里的险要之势,应该可以阻挡敌军。

眼见母亲和弟妹们闪入树林,铁木真便带了合撒儿与别勒古台持兵刃断后。然而,对面的敌人太多了,上前进行白兵战绝对是个愚策。因此,他命令两个兄弟一定要且战且走,千万不要和敌人发生直接的交锋。

铁木真与合撒儿边放箭边后退,别勒古台则仗着力大,将手中大斧运动如风,不断砍倒一些树木做为障碍,延缓对方骑兵的挺进速度。

一时间,双方弓弦鸣响,羽箭交飞。泰亦赤兀惕人方面相继有人中箭。而铁木真一家选择的防御地势又对已方很有利,敌人虽多过他们上百倍,却在这个狭窄的面上无法摆开,一次只能有五六个人并排攻过来。树林的茂密又限制了他们无法利用骑兵。塔儿忽台见地势不利,对方又决心抵抗,为了减少伤亡,便派人向他们喊话道:

“我们只要你们的哥哥铁木真,其他人可以逃走。”

铁木真一家自然没人相信这话,依旧拼死抵抗,且战且走。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分,他们已经退到了山洞前。

“母亲!你们都还安好吗?”铁木真向洞内叫道。

“我们都很好,一个也不少。铁木真,你们三个没受伤吧?”洞内传来月伦的声音。

“我们都很好!”

铁木真话音刚落,合撒儿便叫道:“大哥,我的箭快没了。”

“那就省着点,瞄准了再­射­。”铁木真叫道。

随即,他又向山洞里叫道:“合赤温,把你们的箭都拿出来。”

话音方落,两个小脑袋已经同时探了出来。

“我们也要参战!”

这句话刚说出口,他们的头顶上就多了四只手。铁木真认出那是母亲和庶母的手。随即,二人便又被揪了回去。洞口只留下了两袋箭簇。

“你们两个别胡闹!”

这显然是母亲在教训两只不知畏惧的|­乳­虎。听到这个声音,铁木真竟然在此危急时刻也忍不住展颜微笑,幼时河滩上的情景再度浮现心中,那时,母亲也是这样将强要下河的自己强行压制下来的。不过,这短暂的温馨回忆立刻就被来自对面的叫嚣声无情截断了。

铁木真一方的箭支密度一下降,塔儿忽台立刻做出了相应的判断,高兴得大叫道:“哈哈,他们快没箭了,继续攻!”

泰亦赤兀惕人顿时士气大振,抬着取自铁木真家里的锅盖门板之类的防箭物鼓噪着向前冲过来。

“跟他们拼了!”

杀得­性­起的别勒古台就想从鹿砦后冲出,被铁木真一把抓住道:“不行,他们人多,拼不过,你跟合撒儿快去保护母亲和弟妹们向不儿罕山北面撤,千万别再回来!”

“那你呢?”合撒儿追问。

“他们要的是我,我来引开你们,逃脱后自然会去找你们的。”

“那怎么行!”合撒儿看出兄长是在舍命相救家人。

“是啊!”别勒古台也粗声粗气得道,“要死一起死,要活一处活!不能丢下你。”

“一齐跑跟本跑不掉,听话,这是命令!”铁木真严肃得瞪了两个弟弟一眼,又补了句,“照顾好妈妈!听她的话,别让她伤心。”

合撒儿望着兄长那不容质疑的决绝目光,不敢再说什么。同时也知道,铁木真所言,确是眼前最好的办法。只得应声道:“你自已小心,我们去了。”

说罢,拉着别勒古台转身奔向母亲弟妹们的藏身之所。

见他们去了,铁木真放下心来,继续以弓箭狙击敌人,很快就将手头全部的箭­射­光了。他丢下弓,隐身在林中,觑着泰亦赤兀惕人大举冲入,便小心得绕到他们身后,瞅准机会,以惊人的速度冲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前,飞身而上,猛抽一鞭。那马吃痛,长嘶一声,便延着斡难河向远处与不儿罕山反方向的帖儿古涅(Terg_ne)山中的森林驰去。他所看中的,就是这片巨大的森林中密密麻麻长满了雪松、落叶松和其他树木,如果藏身其中,对方即使人再多上一倍也只能望树海而兴叹。

果然,他在林中躲了三天,都没有被尾追而来的泰亦赤兀惕人搜到。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而且相当致命,那就是食物。仓皇出奔的他身上一无所有,只能用林间的积雪来充饥解渴。

第四天,耐不住饥饿的他决定寻找一条出路。他牵着马向林边走去。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马鞍子丢了,只有马的攀胸和腹带还在(2)。铁木真认为这是长生天的示警,不让他此时出林冒险。于是又原路返回密林,又躲了三天三夜。最后,饥肠辘辘的铁木真又决心走出树林。来到林口,突然一块大如帐幕的白­色­岩石从山上崩塌下来(3),滚至他面前,挡住去路。毫无疑问,眼前奔来的这块大石表明,长生天不让他出林。于是他再次原路返回,又在密林中坚持了三天三夜。

第九天头上,他实在支持不住了。在整个这段时间,他除了吃过几个野果以外,没有吃任何食物。他想,与其在这里毫无作为地挨饿等死,不如冒险出去。决心已定,他遂抽出平时用以削箭的小刀,来到那块大石处,斩断缠在大石周围的藤条和树枝,开出一条通道。然后,他牵着马,循着砍开的路向外走去。

他这一人一马刚一走过大石,耳中但听一声胡哨,埋伏在林口的泰亦赤兀惕人便一窝蜂地扑上来。瞬间,他的身形被淹没在一片耀眼的刀光剑影之中……——

(1)《秘史》原文为,“雉雏每其退翎乎?涎羔每其长成乎?”

(2)见《秘史》原文,“铁木真在林中三宿,牵马来时,其马鞍脱落矣。回视则攀胸、腹带依然而脱落焉”。

(3)《秘史》原文为,“落白石大如帐房”。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十章 斡难河之囚

铁木真被做为俘虏带到泰亦赤兀惕人的临时营地。对于目前的处境,他并无一丝恐惧之感,唯一担心的是除了自己之外,家人中是否还有其他人落入对方的手中。因此,一路上他留意倾听身边敌人的谈话,同时仔细观察周遭的情形,最终得出的判断是,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其他人同样落入敌手。因此,他很庆幸自己的安排是相当正确的,虽然身落敌手,但至少母亲和弟妹们如今是安全的。

关于塔儿忽台,铁木真依稀还记得此人在自己三、四岁的时候曾经出现在乞牙惕人的营地之中。现在想来,他当时是为了什么事情去和父亲进行一次谈判,其结果大约是不欢而散。但是,他对自己的态度还算和蔼,甚至还亲手将自己抱上过马背,教自己怎样拉弓。由此可见,这应该是一个有些风度的男子,或许不会轻易杀掉自己。

就是怀着这样坦荡的心情,铁木真平静地站在敌首领塔尔忽台的面前,以镇定的沉默迎接着对方投­射­过来的审视目光。他当时并未意识到,这种沉默是来自父亲也速该的潜移默化,以至于对塔尔忽台产生了一种无形的镇摄,令对方心中腾起的杀机于瞬间消弥怠尽。

“杀了他也许并不是个好主意,反而会令他那些乞牙惕氏亲戚们产生怨怒。如果带回去加以折磨,给他屈辱,让他屈服,从­精­神上辙底战胜也速该后裔。让全体蒙古人都知道,也速该的后人向我投降了,泰亦赤兀惕人才是蒙古部落的支配者。”

能想到这一层,可见塔尔忽台也算是位人杰了,可惜缺乏志向的他却不能获得长生天的回应。数年后,他将为自己这个一厢情愿的决定而后悔万分并付出惨痛的代价。

按照塔儿忽台的吩咐,部下们扒光了铁木真的衣服,将两根一搂粗的圆木一前一后架在他的脖子上,用浸过水的牛皮绳牢牢绑在一起,同时又将他的双臂也水平捆绑于圆木之上,做成了一副粗重结实的木枷。之后,他们便收兵回到了位于斡难河上游的新营地。

在营地中,塔尔忽台命令部下押解着戴枷的铁木真巡游示众,并大肆宣扬着自己如何英雄了得、神机妙算,一举生擒了也速该的后人。

这种高声叫卖式的宣传立刻吸引了众人的听觉。人们在得知铁木真被抓的消息后,纷纷跑出帐幕来围观。在围观者中,铁木真看到了许多熟识的面孔,都是抛弃过自己一家的乞牙惕氏同族,其中包括自己的几位叔伯——答里台、捏坤和阿勒坛。

这些男男女女们望着眼前的铁木真,看着他如不儿罕山岳般高大威猛的身躯,坚如岩石般的筋­肉­,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默然目送他缓缓穿行于众多帐幕之间,直到他消失于其他部落的帐幕之间。没人敢上前搭话,但人们终于意识到,不儿罕孤儿长大成|人了,生出了苍狼的爪子。

即使是在戴枷示众——这种莫大屈辱之中,铁木真的头脑也并未停止转动,反而变得更为清醒和敏锐。从族众们脸上所显现出的黯淡神情和较原先更为破旧的帐幕以及数量愈发稀疏的马匹与羊群上得出了一个结论,以前听闻到的那些关于本族人生活更加困苦的传言是极其真实的。当本族从主导地位跌落于泰亦赤兀惕人的附庸后,遭到的打压和迫害是严重的,甚至于沦落为蒙古各部中最底层的一族。同时,他也意识到,塔尔忽台他们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杀害自己的念头。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要将各种羞辱加诸已身,最终达到摄服全乞牙惕氏,彻底瓦解本族自也速该以来在蒙古人心中建立的威望与地位,使本族永远沉沦下去。这对铁木真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暗自思忖着:“示众完毕后,以后的日子里恐怕就要面对毒刑拷打了,再之后无非是两条路,不屈而死或被迫效忠,然后成为最低贱的孛斡勒(奴隶)(1)。”

铁木真脖子上扛着沉重的木枷,被从一个帐幕带到另一个帐幕,过着囚徒的生活。其间,他受到泰亦赤兀惕人的严格监视,因为他是敌对氏族首领的继承人,是潜在的复仇者。铁木真的这种度日如年的囚徒生活何时才是尽头?看守者显然无意放他逃走,即使有了逃跑的机会,他们也不想放他。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守者的警惕亦逐渐随之懈怠,铁木真终究是有了越狱逃跑的机会。

转眼间,盛夏降临。这一日,铁木真照例被押解到骄阳下炙烤示众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夜幕降临时才被带到营地的角落中。除了留下一个看守外,其他人都赶到塔尔忽台的大帐前的空场上去参加盛大的庆功酒宴。酒宴规模之大,使整个营地都变得空无一人。好酒的蒙古人将此视为人生中最大的乐趣。

听着远处传来的欢笑与歌声,想向着塔尔忽台他们将大碗大碗地灌着马­奶­酒的得意样子,铁木真心中产生了强烈得逃跑欲望。他斜睨着看守,见是个不怎么健壮的半大孩子,他怀中抱着长矛,但眼睛跟本没有注视自己,却是张望着远处帐幕上空被篝火染红的天。此时,马­奶­酒对他来说比铁木真重要得多。铁木真甚至听到了他小声得抱怨着不讲理的同伴欺侮自己身小力薄,剥夺自己喝酒的权力。

看来,这正是长久以来所等待的最好的逃跑机会。铁木真决定冒险了。他乘看守不注意,缓缓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悄悄得拉近着双方的距离。失去警惕的看守根本没有发现铁木真的企图,还是一个劲得伸长脖子,不停吞咽着口中愈发丰盛的口水,并继续抱怨着自己的时运不济。忽然,他但觉脑后一震,不期而至的巨痛立时将他送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用木枷打晕看守的铁木真一刻也不敢耽误,当即沿着斡难河狂奔而去。这个夜晚,月光异样的明丽,将婆娑的树影、茫茫的原野照得亮如白昼,仿佛在为逃人指路。铁木真边跑边打量着自己映在地面上的奇怪的十字倒影。他忽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居住在西面土拉河岸的克烈亦惕人所信奉的宗教,就将这种十字形状做为一种圣物来崇拜,据说这种宗教来自更为遥远的西方(2)。

疾奔了一时,铁木真听到背后传来嘈杂的人喊、马嘶与狗叫声,情知是泰亦赤兀惕人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逃脱,正在组织人手四处搜寻。想到那些体格硕大,黑毛竖立,力能搏熊的猛犬凭借着灵敏的嗅觉很快便会追上来,铁木真立时浑身打了个寒颤,心想:如果不能找到一个地方藏身的话,恐怕不是被这些恶犬吃掉,就是被抓回去处死。藏身于斡难河畔的树林中吗?那些树林根本不密实,肯定会被搜出来的。他停下想了想,便果断地决定跳入河中,潜身于岸边的芦苇丛中,只把面目露出水面,而脖子上的木枷此时却正好成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使不通水­性­的铁木真不致呛水。

不久之后,铁木真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片纷乱的马蹄声,其中还不时夹杂着数声凶厌的犬吠,看来是追兵已至。河岸上、原野中以及密林里,到处都是人群的叫喊声。可见,这次追击的规模要远远超过上次不儿罕山的围捕。铁木真猜得没错。极度后悔未能当时便斩杀掉他的塔尔忽台为此几乎动员了全营地各部落的人。

不断有高低不齐的脚步声响过铁木真的藏身处,搜索者们大声叫喊着,不停用兵器或者木棍拍打着岸边的草木。有几次,险些便击中他,迫使他不得不将头都缩入水中。天空中那如画的月华,此时已不再是他送行的良朋,反而更象是一个随时都会暴露他,将他送向塔尔忽台等人的屠刀刀口下的冤家对头。虽然他尽量憋足气,试图能在水下多忍耐一时,但毕竟每过一阵便要上来换一口气。就在他第三次浮出水面的时候,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别动。”

铁木真的心中立刻闪过一阵绝望,“被发现了……我的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而,他并未等来预期中的高声叫喊,对方似乎无意召唤不远处的同伴,反而唯恐被他们听到,愈发压低了声音:

“你的眼中燃着神圣的火,脸上闪烁出智慧的光,因此,塔尔忽台他们才会嫉恨你,畏惧你的过人才智。沉住气,继续躲在这里不要动,我会替你引走追兵的。”

铁木真觉得这声音很熟悉,连忙抬起头来看时,一张苍桑凝重的面容映入眼帘。是锁儿罕失剌——速勒都孙部人。铁木真搜索着童年的记忆,想到此人过去曾是父亲的部下,也是部落中一位出名的造酒师傅,他酿出的马­奶­酒在整个东部草原上首屈一指。每逢部落宴会,父亲便会将他招来自家的帐幕之中进行商议。不过,因为他为人严肃沉默,不苟言笑,虽从不大声喝斥什么,但那­阴­沉中水的面­色­却令儿童们望而却步。而今,正是这样一位与自己从无任何交往的人,却在关键时刻保护了自己,想来这也是因为父亲的关系使然吧。

铁木真这样思索着的时候,就听到锁儿罕失剌正在不停得对向这个方向走过来的人说着:“哎呀,这里的河岸太陡了,我刚刚为了搜索芦苇丛,险些掉下水去。谁能从这里下水去?下去了就得淹死。”

大约是因为锁儿罕失剌从不妄言的信誉起了作用,那些渐近的脚步就又纷纷远去了。而正是此时,天边飘来一团浓密的乌云,将月­色­遮蔽殆尽。适才明亮的地面刹时间黯淡无光,一行人更不敢靠近,悻悻而去。

见他们走远,锁儿罕失剌又悄声对铁木真说:“塔尔忽台听说你逃跑了,气得牙齿紧咬都流出了血,发誓要抓你回来。只怕稍时他们还会再来的,你就伏在这里,千万不要动,让我来打发他们。”

正说之间,耳听马蹄声疾,大队人马赶到,为首者正是塔尔忽台。铁木真潜在芦苇下的水中,侧耳倾听岸上的对话。塔尔忽台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锁儿罕失剌,你发现什么没有?”

“没有,别乞,我什么也没发现。”他顿了顿,又道,“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再说这河岸上太滑,林子又那么深,弄不好找不到那小子,反而折了自家的人手。”

“那么依你之见呢?”

塔尔忽台似乎被说动了心,迟疑得问道。

“依我看,那小子不过是个还没长齐鬃儿的小马驹儿,能跑得了多远?也许跟本就没跑到这。我们不如先收兵回去,沿途再细细搜查,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刚才没有注意到。等明天天亮后,再回这里来。谅他一个小孩子家,胯下无马,项上戴枷,让他不停步得跑上一宿又能跑出多远呢?还不是照样手到擒来吗?”

铁木真从没想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汉子,此时居然一不慌、二不忙得当着狡诈狠辣的塔尔忽台侃侃而谈,声音中竟不带一丝惶惑畏怯,直说得塔尔忽台点头称是。

“锁儿罕失剌,你说得很有道理。想不到,你的辩才和你的马­奶­酒一样令人陶醉。好,传下命令,收队回营,沿途小心搜索,天亮后再继续追捕。铁木真这小子若是落入斡难河淹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说完这些话,塔尔忽台圈转马头,喝令收兵。他的命令经由部下逐次传播于四野。不多时,踏踏的马蹄声与喧哗的人声开始渐趋沉寂,这个不安的草原之夜又再度回复了往日的静谧。但铁木真依旧不敢稍动,直到头顶再度传来锁儿罕失刺的声音:

“他们都走了,快出来吧。”

危机暂时解除后,铁木真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臂由于长时间被水平捆绑而麻痹,已彻底失去了知觉。身体被冰冷的河水浸泡多时,微一动掸便觉全身有如万支钢针穿刺般剧痛难忍。此时,慢说是拔腿奔逃,便是爬上河岸都是奢谈。然而,即使是如此,铁木真也没吭一声,只是用沉静的目光凝望着锁儿罕失刺的脸。

并不知情的锁儿罕失剌连声崔促着铁木真:“快走,快走,他们今天虽然停止了搜索,但是明天肯定还会来,趁此时他们散去,你快快离开,去找你的母亲和家人吧。只是有一件:如果运气不好被抓住,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崔促良久,见铁木真依旧原地未动,锁儿罕失剌大是焦急起来。不过,细心的他随即也察觉到铁木真的困境,连忙探下身去伸手相助,及至握住对方的手,一股冰凉的寒意透肤传至他的手心,不禁失声惊呼:

“哎呀,你被冻僵了。这可怎么跑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奋力将铁木真从水中拖上岸来,又顺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革囊,将其凑到自己的口边。铁木真张开嘴,一股醇厚绵密的液体便随之缓缓注入。他知道,这是马­奶­酒。

给铁木真喝了几口酒后,锁儿罕失剌生怕再行耽搁下去会引起塔尔忽台的怀疑,说了声“万事小心”后,就转身上马追赶泰亦赤兀惕人的队伍去了——

(1)这种宗教即聂斯托利安(Nestorius)基督教派,中国典籍称其为景教。创始人聂斯托利(西元四世纪初—451年),原为拜占庭帝国都城君士坦丁堡的东正教大主教,受宠于当政皇帝狄奥多西斯二世(HeodosiusⅡ,西元408—450)。后因支持关于基督之神­性­并非来自玛利亚,不能将普遍的人类血统论代入宗教范畴的置疑,进而成为反玛利亚圣母(Theotokos)地位运动的首领,并掀起了关于基督神人二­性­的著名讨论,被召开于西元431年的以弗所公会议裁定为异端。失宠的聂斯托利被免除职务,并遭到流放。为逃避宗教迫害,他逃到了教庭势力相对薄弱的中东地区,在那里继续传播自己的学说,最终形成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该教派。在中世纪,该教派始终被教庭视为异端,遭到无情的镇压。而在中东地区,也被阿拉伯帝国所压制,唯有在东方取得了一些成绩(具体情况见在下另一作品《盛唐残梦》中的作品相关附录)。

在西北亚少数民族中,克烈亦惕人是较早接受这一宗教的民族之一,也最为虔诚的教徒之一。据叙利亚编年史作者巴尔.赫布留斯记载,在公元11世纪初,克列亦惕人就信仰了基督教。传说,某一日,他们的一位可汗迷途于沙漠之中,粮水断绝,奄奄一息,行将毙命之际,一位信奉聂斯托利安教的商人奇迹般地出现在他面前并将其救活。这位商人的慈悲心肠和深富哲理的布道使可汗深受感动。嗣后,他向住在呼罗珊地区马鲁城的聂斯脱利安教派的大主教埃贝德杰苏提出请求,请这位大主教派教士来给他和他的臣民行洗礼。据巴尔.赫布留斯引用的埃贝德杰苏于1009年写给驻跸于亦剌克(即伊拉克)的塞卢西—报达(即今之巴格达)的总主教让约翰六世(卒于1011年)的一封信说,有20万克列亦惕牧民同他们的汗接受了洗礼。

这个传说即使其中充满了宗教狂热的自我吹嘘,其中也不乏巴尔.赫布留斯本人为讨好于蒙古征服者而为该部族擅自命名为克烈亦惕人的成份(伯希和理论),但也至少说明聂斯托利安教向东方的传播途径——由出发于呼罗珊的商队向东北方向经由商路带入戈壁,传播于克烈亦惕人中间。而我们又从文献得知,呼罗珊东部和河中地区的撒麻儿罕确实是聂斯托利安教的根基之地,而其传教途径正是通过与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并称的草原丝绸之路。于是,我们可以确信,克烈亦惕人至少是在西元12世纪初接受了聂斯托利安教,而发展至12世纪末,“他们的汗已经是父子相传的景教徒”(勒内.格鲁塞《世界征服者》,1944)并“多数为取了基督教的名字”(伯希和《在远东和中亚细亚的基督教徒》,《通报》,1914年,627期)。这也就是马可.波罗在其伟大游记中记载的“祭司王约翰”传说的来历,尽管后来有人武断得将其安在一个埃塞俄比亚皇帝的头上,但这一说法从历史地理学上是讲不通的。

值得一提的是,聂斯托利亚教派在蒙古人征服中亚阿剌伯诸国时,是最大的受益者,不但摆脱了几个世纪以来被伊斯兰教压制的境地,甚至成为了蒙古王公所信奉的几个主要宗教之一,从而在中亚获得了近两个世纪的勃兴。

由于在不久的将来,克烈亦惕人及其信奉的聂斯托利亚教派将在铁木真及其家族的政治与军事生活中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因此,特意在此以一定篇幅对其宗教信仰以及文化特征进行一定的描述,是有相当必要的。

(2)孛斡勒(boghoul):意为奴隶、农奴、劳役(《科瓦列夫斯基词典》,Ⅱ,1163)。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十一章 脱 身

少去了泰亦赤兀惕族的人马嘈杂后,旷野再度回复了安静的氛围。

­精­疲力竭的铁木真仰躺在漠漠草原之上,眼前是浩瀚的夜空。蔽月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散去,皎皎月华再度光耀四野。

铁木真此时虽四肢无力,但心中却如这夜空般莹澈清明。他知道,眼前的情势固然暂时安宁,然则距离彻底摆脱泰亦赤兀惕的威胁还早得很。如果不立刻想好一个应对之策,不谛于束手待毙。

念及于此,铁木真的头脑便飞快得转动起来,琢磨着如何才能找到一条彻底逃脱泰亦赤兀惕人魔掌的最佳途径。严酷的现实激发了他苍狼­性­情中狡诈的一面,夹缝求生的本能使他摒弃了草原民族的简单思维模式,开始缜密得思考起下一步的措施:就这样直接逃跑绝对是最下策,何况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逃得更远,终究还是会落入塔尔忽台等人的手中。自从被俘后,被轮流交给各家严加看守。各家都不如锁儿罕失剌家待已宽容,尤其是他的两个儿子沈白和赤老温(1)更是对自己心生恻隐,冒着风险去掉了沉重的木枷,使自己得以安寝一夜。锁儿罕失剌本人这次引走了追兵,相救于已,显见对自己也绝无恶意。或许再去求他,他还会帮忙的。

铁木真想到这里,便作出决定:重新潜入营地,去寻找锁儿罕失剌家。这样做多少有些危险,但却不失为一条出其不意的良策。日后,他对耶律楚才讲起此事的时候,方知汉人对此有一个相当形象的比喻——灯下黑。当下,他小心翼翼得躲避着人们的耳目,溜入泰亦赤兀惕人的营地。

为了追捕铁木真而折腾半宿的人们,此时已经疲惫得睡去。整个营地中嗅无声息。铁木真高抬腿、轻落步,蹑足潜行于各个帐幕之间,搜寻着属于锁儿罕失剌的那一座。忽然,一阵“咄咄”地声音传入他的耳中。铁木真立刻停住身形,循着声音的来路仔细辨认了一下方位。

对他而言,这个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在自己童年的记忆中,这就是锁儿罕失剌家的招牌,因为他家通宵达旦得将白天收集到的鲜马­奶­倒入大翁中加热,同时奋力搅拌着(2)。铁木真小心地移动着身子,逐渐靠近了那座发声的帐幕,从毡帘的缝隙中窥视一番后,发现自己判断无误,当即便毫不犹豫地闪身溜了进去。

此时,锁儿罕失剌正­祼­着筋­肉­虬结的上半身,指挥着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将巨大的木杵Сhā入大翁中奋力搅拌着|­乳­白浓稠的液体。铁木真仔细打量之下,立刻认出了那两个帮手,他们正是锁儿罕失剌的那两个友善的儿子——与铁木真同岁的沈白和小两岁的赤老温。看这父子三人如此紧张地工作的样子,丝毫不曾料想到铁木真会不请自来,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帐幕中,不免又惊又怒,唯恐被这个灾星连累全家背上窝藏逃犯罪而遭处死,是以他应对时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我不是叫你快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和弟妹们吗?(3)你怎么敢跑回来,居然还跑到我的家里来?你想害死我们一家吗?”

他边说边搓着手,满脸不知所措的惊惶。凭心而论,他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块烫手得热山芋丢得远远地,但当他看到铁木真遍体麟伤的凄惨形象时又有些不忍。正没奈何间,长子沈白忽然开口道:

“云雀被龙多儿追逐,也知藏于丛林,因为丛林必然会荫蔽于它。如今铁木真来都来啦,父亲还说这些­干­什么!还是想想如何救他吧。”(4)

沈白生得其貌不扬,过于瘦弱的身体完全不象一个牧民的儿子,却生了一颗与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硕大头颅,可是他的神态却比父亲要从容得多,说出的话也相当沉稳而机智。

他的弟弟赤老温也生得有些古怪,双眼的眼珠向两边偏斜出去,两只眼珠之间永远无法形成一个焦点,中间空出大片的眼白。可是他说话的态度却很正重:

“铁木真过去送过我鹿骨制的鸣镝(5)。”

说着,他的手探入衣内,再抽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只小小的箭簇。铁木真认得,这正是自己所赠之物。想不到事隔多年,赤老温居然将它用绒绳穿了,贴身垂挂在胸前。见他对自己的赠物如此珍重保存,铁木真不禁微微感动。

这时,赤老温已经率先走至铁木真身边,伸出手来解缠绕束缚着木枷的绳索。沈白见弟弟已经出手,也不怠慢,跟上前来帮忙。还没等锁儿罕失剌做出任何表示,铁木真已经在兄弟俩的帮助下脱离木枷的禁锢,重获自由。眼见木已成舟的锁儿罕失剌此时只能搓着双手,带着一脸为难的表情,呆立在大翁边任凭两个儿子行事了。

沈白将木枷与绳索丢入大翁下的火堆中烧掉,赤老温则扶着虚弱的铁木真坐在一块柔软的毛皮上。他们俩正要商量如何隐藏铁木真,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一个年纪约在七、八岁左右、瘦瘦小小的女孩来。她脸上带着一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困盹,用小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好奇得打量着帐幕中神­色­怪异的父兄们和陌生的客人。

“这是我女儿合答安。”锁儿罕失剌指着小女孩向铁木真介绍着。

然后又转过头来向女儿吩咐道,“丫头啊,来见见这位客人吧。他是也速该把阿秃儿的儿子铁木真,咱们和他家分手的时候,你还摇车里呢。”

合答安忽闪着业已恢复灵动的眼睛,向铁木真上下打量了一阵,没说什么。

“她的眼睛好大。”铁木真这样想,“这一家人好像都有着某种与众不同的容貌特征,使人一见难忘。除了锁儿罕失剌之外。”

只听锁儿罕失剌依旧谨慎地在叮嘱着合答安道:

“聪明的丫头哦,记住我的话。铁木真来咱们家做客的事情,对谁也不要说起。现在,去给他拿些吃的来吧。”

合答安还是一言不发,但是很听话地转身离去,不多时便端来了一只承放着食物的木盘。当她听到兄长们还没想出隐藏铁木真的好办法时,就上前拽起铁木真的一只手,示意他跟自己来。还没等父兄们反应过来,铁木真已被她领到了帐幕之外。

铁木真被这个十岁小女孩的镇定所牵引,居然相当听话得跟着她绕到帐幕的背后。父子三人放心不下,也连忙跟了出来,见合答安将铁木真引到一辆载满羊毛的车子旁才停住。合答安向车子指了指,锁儿罕失剌父子立时明白了女孩儿的意思,走上前来高兴得拍了拍女儿的头,赞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

铁木真立即登车,回首向这一家四口点头示意,便将整个身子都钻了进去,只将脸和手暴露在夜间的空气中。吃罢合答安端来的食物后,整个身子便缩入羊毛堆中,只在口鼻附近留下一丝缝隙,以备呼吸之用。从外面看过去不露一丝痕迹。热烘烘的羊毛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臊之气,软绵绵得包裹着他的全身,令他感觉很舒服。很快,身心具疲的他就进入了梦乡。(6)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谨慎的安排是相当有远见的,笼罩在铁木真头顶的危险的乌云还远远未曾散去。

铁木真在锁儿罕失剌家里一藏就是三天。在这三天里,塔儿忽台丝毫没有放弃再度捕获铁木真的决心。他指挥着泰亦赤兀惕人搜遍了以营地为中心的斡难河上游百里之内的山林荒野,即使是一块石头、一片草丛也不放过。

然而,当这种地毯式的搜索宣告无果后,塔儿忽台便转而怀疑起自己的营地之内了。他确信:必定有人窝藏逃犯。于是他们开始逐家搜查,特别是那些旧乞牙惕部下更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锁儿罕失剌家。

这些追捕者一进帐幕,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搜起来,室内、室外、床下、帐顶,凡事被怀疑可以藏人的地方,即使是很不起眼的角落都不放过。

最后,他们押着锁儿罕失剌来到帐幕后,立即发现了这辆羊毛车。

“这车是谁的?”

听到讯问,锁儿罕失剌连忙上前一步答道:“是我家的。”

“这个很可能藏人,要仔细搜搜!”

为首的人一下令,立刻就有十几个人扑上去往外扒车上的羊毛。其余的人则握紧了兵器,采取包围的姿态,防止可能发生的犯人逃窜或反击。同时,还有两个人则靠近锁儿罕失剌身边,用兵器逼住了他。

锁儿罕失剌站在一旁,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自知这是一场以­性­命为赌注的赌博,如果只是自己的­性­命也还罢了,但是一想到家人,他的心就忍不住一阵阵下沉。此时虽值盛暑,全身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见羊毛一层一层地被扒开,他甚至感觉那被扒开的不是羊毛,而是自己的皮。此时,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完全陷入束手无策的困境之中,不知该如何不着痕迹地阻止对方。

忽然,一个相当清脆得小女孩声音响了起来:“哥呀,你说这些人多笨呀。”

锁儿罕失剌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正是自己的女儿合答安。心中不免更是着急:

小孩子不知道害怕,怎么跑出来了,万一露出破绽如何是好。可是他此时又不能多说话,生恐一旦说错了什么话会引发更大的怀疑,只得在心中默念长生天保佑。

又听站在一旁的沈白搭腔道:“妹子为何说他们笨呢?”

“这么热的天,居然会有人相信羊毛车里会藏着活人。就算里面有活人,藏上三天,闷也闷死了,还用费这么大气力去搜吗?哥哥说,这些人是不是笨到家了?”

“呵呵,果然是笨到家了。他们爱笨就笨吧。或许他们的体力是偷来的,也说不定。”另一边的赤老温接口道。

话一说完,兄妹三人便携手走开去,一副对笨蛋不屑一顾的样子。锁儿罕失剌心中一宽,暗叫了一声“此言大妙”,不过嘴上还是装腔作势得喝斥了几句:

“小孩子家不许胡说。”

然后又对那些已经有些愣怔的泰亦赤兀惕人赔笑道:

“对不住啊,小孩子家口没遮拦,得罪列位了,千万莫怪。”

兄妹三人的一番话果然起了作用,搜车的人品味着话中的道理,渐渐放慢了动作,最后完全停止了下来。不过,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几个不甘心的人用长矛向羊毛堆中乱搠了几下。这几矛搠得锁儿罕失剌心中又是大跳,生怕铁木真一旦被子搠中后会因疼痛而失声大喊。然而,羊毛堆中却全没动静,搜查的人这才彻底放心,掉头去了。

锁儿罕失剌心中暗想:“是没搠中还是被搠死了?这几矛搠得那么深,里面的人恐怕很难避开啊。”

正想之间,他忽然发现羊毛堆的一角渐渐变红,渗出殷殷的血­色­!

“可怜的孩子,也速该的骨血,我终于还是没能救得了你。难得你仁义,中了矛也没叫喊出来。”

锁儿罕失剌心中气苦交集,却又唯恐那些搜查者还没走远,不敢上前查视。直到儿女们跑回来告诉他,搜查者确实已经离开,这才带着他们慌手忙脚得掀起羊毛来察看,但见里面的铁木真已经因气息不畅而被憋得晕厥过去,刚才搠的几矛侥幸没中要害部位,只是腿上和肩头受的伤着实不轻。合答安见状连忙撕下自己的衣襟来给铁木真裹伤,沈白和赤老温四面放哨,以防不测。锁儿罕失剌则轻轻得按摩捶打着铁木真的前胸和后背,使之慢慢得苏醒了过来。

※※※※※※※※※

“这次真的是好险呀。我这一条老命加上全家这几条小命,差一点就断送在你的手里。”

当晚,锁儿罕失剌看着­精­神已趋于好转的铁木真,发出了由衷的叹息声。却实,白天的一幕对他来说,直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来回,几乎摸到了阎王爷的鼻子尖儿,也难怪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敢再留你下去了,好在他们这几天搜过去,我这里暂时不会被注意了,你赶紧连夜逃走,去找你的母亲和弟妹们吧。”

不堪惊吓得锁儿罕失剌下了逐客令。这次,即使是沈白与赤老温兄弟也无法令他回心转意了。

他命沈白去备好一匹甘草黄毛­色­、口边长着一圈白毛的骒马(7),命赤老温去选了一只肥壮的羔羊烧烤好,合答安则去装了两壶自酿的马­奶­,都放在一只大皮囊里挂在马背上。

即使是现在,锁儿罕失剌也未忘记“谨慎”二字。为了防止铁木真在路上万一再次被捕,便没有给马配备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马鞍,同时又嘱咐道:

“路上千万不可停留住宿,一定要直接返回你母亲身边去。所以,我也就不给你预备火燫了。估计这一只羊羔的­肉­,也够你吃到家啦。”

他又指了马说道:

“这是一匹不生驹儿的骒马,以后也就不必还回来啦。就象你自己一样,也千万不要再回来呀。”

看着锁儿罕失剌那严肃的表情,铁木真的心中涌起一丝歉意来。自己的这次造访,确实给他和他的一家惹来了巨大的危险。若非他们舍命相救,自己此时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因此,他向对方深深地点了点头,心中也决定无论路上会遇到怎样的艰危,也再不会牵连他们。

“好啦,好啦!快走吧!遇到敌人,千万不可恋战,只要逃得­性­命就比什么都强。”

在锁儿罕失剌的催促声中,铁木真从沈白的手中接过一张弓和两支箭(8),想到他们连自己路上防身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这一家人忙乱收拾的情形,铁木真都一一看在眼里,但他没说一句表示感激的话,包括被收留隐藏的这几天,他也一言未发。他心中知道,这样的恩情不是光凭话语就能报答的。他只是将这一切牢牢记在心中,与对泰亦赤兀惕人的仇恨融于一处,埋在心底。他深信,只要自己能逃出去,终有一天会以实际行动来报恩与复仇!

锁儿罕失剌的话打断了他有沉思:“快启程吧,你这为我一家带来灾祸的小祖宗。还是那句话,无论路上发生了什么,也千万不要将我们一家供出来。”

铁木真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沈白和赤老温兄弟,特别注视了一下聪慧的合答安,便飞身上马。几天的休养令他感觉神完气足,与先前的虚弱相比,判若两人。虽然肩头与腿部的矛伤还隐隐做痛,但并无大碍。

未出营地之前,他小心得­操­控着坐骑,放轻马蹄,悄没声得穿过一座座沉寂的帐幕,及至出离险地,立刻猛加一鞭,骒马吃痛,待要嘶叫,又被沈白装置上的特殊嚼子控制住不能出声,只得向前猛得一蹿,四蹄趟开,疾驰而去。

在他背后,相送的锁儿罕失剌直到望着这一人一骑消失于远处的地平线,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

铁木真一路边策马狂奔,一面想着自被俘以来的见闻。自己九死一生逃出了险境,当真是两世为人了。然则,他想得更多的是,泰亦赤兀惕人不能妥善处理各族之间的关系,反而歧视、打压乞牙惕一族。这样的高压所造成的之离心离德的倾向正在与日俱增。自己将其夺回,将其重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恢复父辈时代的光荣与威名,现在看来也并非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即使在这条路上还将会出现种种艰险与阻碍,但是只要自己不丧失志气与目标,终究还是会有成功的一日。

眼前是看不清路途的黑夜,可是在他的心中,希望的光芒已经微露樨瓠……——

(1)赤老温(tchilaghoun,tchila’oun,tchilon),蒙语意为“石”。这个名字在突厥与蒙古族内都被广泛使用。

(2)《秘史》原文作,“其家有徵,每注|­乳­,澎之彻夜达旦”。

(3)《秘史》原文作,“我非语汝曰:寻汝母汝弟去乎?”

(4)《秘史》原文作,“龙多儿之逐雀入丛也,而丛救焉。今来投我,何出此语。”龙多儿是一种黑眼雀鹰,身灵巧,善于捕食。汉文名字叫“鹯(读zhan)”。

(5)鸣镝,一种游牧民族在狩猎或战争时使用的响箭。其原理为箭簇穿孔,一旦­射­出则风自孔入,激发声响。是一种独特的指挥信号。

(6)《秘史》原文作,“拆其枷而焚之,俾乘(房)后载毛车”。

(7)《秘史》说,这是一匹“口白草黄不驹牝马”。牝马,即母马。

(8)《秘史》上说,“不与鞍,不与燫,与弓一,与箭二”。不给马鞍和火燫,正如我在小说里解释的那样,是防止暴露自己而招致灾祸,同时路上也不可投宿,应该日夜兼程,离开这里越远越快越好。给弓箭自然是为了防身,但是只给两支箭是要求铁木真遇到敌人不可恋战,只须逃命即可。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十二章 良友博儿术

这一次逃亡非常顺利,为幸运所光顾的铁木真沿途再未遇敌。那些泰亦赤兀惕人显然还停留在对营地的全面搜索之中,使得斡难河两岸空无一人。

即使是这样,铁木真依旧不敢大意。他按照锁儿罕失剌的嘱咐,一路狂奔,不敢稍有停留。渴了、饿了就在马上吃喝羊­肉­和马­奶­酒,困了就伏在鞍鞒上打个盹。就这样一连跑了三天,直到眼前现出不儿罕山的雄齐身影后,他才放下心来。

这时,另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去哪里寻找自己的家人们呢?在原来的营地处,他未敢多留,只是随意查看了一番,见除了当日设置的拒马障碍和那座东倒西歪的帐幕废墟之外,已是物在人空了。这一点,他并不意外。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何况那次夜袭已经说明此地距离泰亦赤兀惕人过近,难以保证安全。以母亲的聪明自然不会再留,此时一定带着弟妹们远远离去,别寻栖身之所。

既然此地不堪再留,铁木真就顺着人畜在草地上留下的踪迹,溯斡难河岸而上逶迤而行。当他到达乞沐儿合河(1)汇入斡难河的河口地带时,从一个牧羊人的口中得到了关于不久前有一家人从此渡河,向别帖儿山口方向迁移的消息。

从对方言语中对这一家人的形貌描述中,铁木真断定那就是自己的家人。于是,他立刻纵马驰向西南,在一天后来到了连接别儿贴山口之前的豁儿出恢小丘。在小丘的­阴­坡上,他看到了一间简陋的小帐幕,便试探着近前查看,第一眼就发现了携带着弓箭正准备出猎的合撒儿、别勒古台和合赤温。兄弟见面自然是喜不自胜,四兄弟以有力的拥抱和热情的欢呼述说着生离死别的惊与喜。

闻呼而出的帖木格也立刻看到了兄长,他本也打算上前拥抱久违的兄长,但很快发现兄长身边所有的空位都被三个身强力壮的哥哥所占据,自己根本无法Сhā足期间。他长声惊呼着,转身奔回帐内向母亲报喜。

帐幕中的诃额伦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因激动过度而语焉不详的帖木格的话语中弄清楚外面发生的一切。她静静得坐着,略略沉默了几秒钟后,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口中喃喃自语:“长生天保佑!长生天保佑!”

原以为已经失去了这个最令她骄傲也最令她忧心的儿子,但此时却又奇迹般得回到她的身边,令这位以坚强和智慧著称的母亲一时间不知所措。此时,此事,除了以天神眷顾来形容外,再没有其他途径来解释这一奇迹。

帐幕外,熟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铁木真走了进来。这时,早已激动得无法自持的帖木格和帖木伦立时扑上前,紧紧抱住高出自己甚多的兄长的腰,涕泪纵横,悲喜交加。最后,诃额伦也加入了拥抱的行列,她搂住铁木真的脖颈,将自己的脸帖住儿子的脸,不停得磨搓着,以低沉的声音,象是对铁木真,又象是对自己哽咽着轻呼:

“回来了,我的儿子回来了。长生天将我的儿子送回来啦。”

※※※※※※※※※

铁木真一家是如何渡过这不同寻常的一天,其中有多少生死契阔,即使不说,也可以想向的到。经过这一次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一家人的感情愈发融洽,血缘凝聚而成的向心力亦更上层楼。但是,这次劫难对于铁木真一家的经济环境却无异于雪上加霜。由于泰亦赤兀惕人的袭击,原本规模小得可怜的羊群彻底丢失,唯一可以算做财产的只有逃亡时做为坐骑而被带出来的九匹马,七匹青鬃马和一匹秃尾土黄马,当然还有父亲遗下的那匹银灰骟马(2),即使将沈白赠送的那匹不能生驹儿的甘草黄骒马算上,也不过十匹马而已。而这匹马转天就因劳累过度,生起病来。为防止它传染其他马匹,只能就地屠杀掉。

查点过可怜的家产后,铁木真心中忧戚渐盛。这种忧虑不单单是来自家中的经济困境,更是考虑到全家目前所居留的豁儿出恢小丘依旧处于泰亦赤兀惕人的势力范围之内,既然自己可以从牧羊人口中得到全家的行止,那么别人岂非同样会顺藤摸瓜而来呢?当此势单力薄之际,任何错误都足以招至新一轮的灭顶之灾。幸运不是每一次都会光临自己的。于是,他当即做出了继续向西迁移的决定。

经过三天跋涉,铁木真一家来到了桑沽儿河(3)上游古连勒古(4)群山中,在背靠合剌只鲁肯山峰(5),面向阔阔纳语儿湖(6)的一块小小盆地中安了家。古连勒古山是不儿罕山脉(肯特山脉)的外延部分,而桑沽儿河就是怯绿连(克鲁伦)河上游的一条支流。换言之,他们终于脱离了泰亦赤兀惕人所控制的斡难河上游地区,迁到了怯绿连河上游地区以期建立新的生活。

新生活的处境比过去更加艰辛。失去羊群的一家只能依靠狩猎为生。铁木真每天带领着合撒儿、别勒古台和合赤温进山捕猎,剩下的帖木格和帖木仑这两个小孩子,则跟随母亲诃额伦前往阔阔纳语儿湖畔捕湖鱼。可是这片山地的贫瘠以至于动物都很少光顾,除了土拨鼠和大野鼠之类的啮齿动物外再无其它。它们的­肉­并不好吃,但是如今只要是可以充饥的,都是上天的眷顾了。

然而,这种眷顾为时很短。仿佛是为了再度磨练铁木真,新的灾祸又不期而至。这一次虽然不似泰亦赤兀惕人的袭击那般猛烈,但是给予这个注定命运多桀的家庭的打击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发当日,一切看起来都与平素毫无不同。铁木真他们照例按照往日的分工,兵分两路,入山捕猎。旁晚时分,铁木真这一队四人用秃尾土黄马驮着猎物回家。行至距离帐幕约百步之遥时,铁木真那属于苍狼的奇异感知立刻察觉到家中情形有异。

“莫非泰亦赤兀惕人又追来了?”

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定掉了。他的眼光迅速落在了帐幕边空空如野的拴马桩上。

家中唯一的财产——八匹马不见了!对于这个几近赤贫的家庭来说,这个损失是毁灭­性­的。用破产二字来形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盗马贼!”

铁木真脑海中当即闪过这个为草原牧民所不齿的称谓。同时,他为自己的在分工上的疏漏既感懊诲,又复庆幸。懊诲者,举家出动而无人看守,因而导致失窃,陷全家于绝境;庆幸者,即使留下一个人,面对人多势众的贼人也是无济于事,一旦争斗起来,非但保不住财产,还可能失去一个宝贵的亲人。

这时,合撒儿、别勒古台和合赤温也相继发现了问题,同时惊叫起来。

“我去追!”别勒古台说。

因为只剩下一匹马,所以只能去一个人。

“你不行,让我去!我马骑得比你好。”

合撒儿也不甘落后,自从肩膀长到与别勒古台相齐后,二人始终在默默竞争着,而这种良­性­竞争,是铁木真所乐见的。

看着这对跃跃欲试的兄弟,铁木真心下一宽。困苦的生活没有消磨他们的锐气,反而令他们更加坚韧。大难当头,没有颓唐畏怯,只有奋力向前。但他不能将这个任务委派出去,作为一家之主,在家庭面临重大危机的时刻,只能亲力亲为!做为首领,要想得到尊重与服从,就要比别人做得更多,做得更好!这是父亲也速该毕生所奉行的准则,如今轮到自己也当如此。不待合赤温开口请缨,铁木真已经做出了不容更改的决定。

“你们都不能去,留下来与合赤温一起等母亲他们回来,好好保护他们。我亲自去追。”

说罢,他把­干­粮装好,带上弓箭,飞身上马,沿着盗马贼们留下的马蹄痕迹,向东北方向追去。

一路上,铁木真不顾劳乏,星夜驰骋,直至天明。沿途遇到部落营地便上前打听,可惜一天下来,毫无收获。但他没有放弃。他暗下决心,即使是追到天边,也要将那八匹马原封不动得追回来。这是铁木真一家的无价宝、命根子。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在高原上不停得转悠,马的音讯却依旧渺然。到第三夜已经过去、东方发白之时,在晨光曦微中,他发现前面有一群马,马群旁有一少年正在挤马­奶­。铁木真近前向他询问是否见到过那八匹马的踪迹。

少年抬起头问道:“你说的八匹马,是不是七匹青鬃马中间杂着一匹银灰马?”

“不错!”铁木真眼前一亮,连忙追问道,“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今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我看到几个人带着这些马,行­色­匆匆从这条道上跑过去了。莫非这些人是盗马贼?他们偷了你的马?”

“正是!”

铁木真大喜之下,向少年施了个礼,便要上马去追,却被少年叫住了。

“且慢,你骑的这匹颠马太差,恐怕追不上。就是追上了,对方人多,你也未必是对手。我和你一起去追吧,我还可以借给你一匹好走马。(7)”

“这……如果肯借马,那是再好不过,可是你就不必去了吧?”

少年的提议确实很诱人,但是过于突兀,使得一向果断的铁木真也不免犹豫起来。

“盗马贼是草原上的祸害!”少年气愤地说道,“大家同为牧民,原该互相帮助!”

“可是……”铁木真还在犹豫着,他的目光望向马群。

“不必管它们!”少年的态度相当果断,“这里离我家不远,会有人照顾他们的。你就别犹豫了,再磨蹭下去,就很难追上了。”

听对方如此一说,铁木真除了答应之外也无话可说了。[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少年边说边行动起来。他从马群中牵出一黑脊白毛、一粟白相间的两匹看上去就是相当神骏的快马,黑脊白毛者交予铁木真,粟白相间者留与自乘。

铁木真惊讶得看着这个侠义心肠的少年,见他生得眉目俊朗,气宇轩昂,身材虽不如何魁伟,年纪也不甚大,但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刚毅果决之­色­。他的动做敏捷得惊人,是铁木真平生仅见。在与铁木真对话的过程中,他已经将上路所需的一切整备停当。

原本提在手中的那只大皮筒已经被他随意抛在旁边,抄起身旁的一张弓和一袋箭便飞身上了马。此时,他才发现马的缰绳有磨损的地方,便微一探身,捋了一把青草在手。这把青草在他的手中只是简单的三折两拧,就变成了一根结实的草绳,将磨损处牢牢绑紮了起来。这一系列活动的过程中,他的脸上充满了大人般的自信,连召呼都没向家人打一声,就与铁木真一同踏上追马之路。

起初,铁木真还想劝阻他,但越看下去就越觉喜欢,甚至着迷于他的一举一动,万分赞佩之下,心中立时涌出结纳之意。在路上,铁木真问起他的出身家世,方才知道,他叫博儿术(8),是居住于附近一带的阿鲁刺惕部族长纳忽伯颜的独生儿子。同为蒙古人,双方的关系已是近了一层,而当博儿术听说对方就是名满草原的勇士也速该之子时,心中更是大生钦养之情。眼中看着铁木真那卓而不凡的仪表风度,耳中听着他洪亮豪迈的不俗谈吐,博儿术那一颗炽热的少年之心和一腔不甘沉沦的热血同时沸腾了起来。这种一见如顾的感觉使二人之间的距离在短时间内靠得更近了。

此后的三天里,二人并辔驰骋,虽然还未追上共同的目标,却使两颗勇士的雄心同时找到了彼此的目标。铁木真将自己这几年来的遭遇和所思所想毫无保留的说给博儿术听,并时常向他征询意见和建议。而博儿术在赞叹之余也将自己的看法合盘托出,他为也速该的死由衷悲哀惋惜,同时也为铁木真一家所遭受的遗弃与迫害愤愤不平,更折服于铁木真的远大抱负。交谈中,铁木真发现博儿术不但为人慷慨侠义,更难得的是有一副金子般宝贵的头脑,他的许多真知灼见也已经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龄,即使是那些有着贤者智囊之誉的大人们也有所不及。

“即使这一次不能夺回那些马,自己也没有空跑一趟。”铁木真如是想。

而博儿术也在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将­性­命托付于他的英才。两个草原上不世出的豪杰,就是这样相识、相交与相知的。人生的际遇真是不可捉摸,如无马匹失窃事件为诱因,也许博儿术这一生最多也仅仅以一介小部落首领的身份没没无闻得度过,而铁木真在他今后的事业中也将失去一位好帮手。万能的长生天注定要使两颗粹灿的明星相遇,磨擦出足以光耀四方的万丈神光!

当第三天傍晚降临草原的时候,他们在一座小山丘前发现了一片营地。从远处就可以看出,这营地是由一些车辆按蒙古人传统的古列延形式搭成的。及至稍近,铁木真一眼就从散放于营地四周的马群中认出了自家那七青一灰的八匹马。

铁木真对博儿术道:“咱们找到了。”

博儿术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天黑已后,咱们就去把马牵回来。”

这提议与铁木真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二人牵了各自的坐骑来到小丘之后,给马松了鞍骣,让其自行休息,啃食青草。而他们自己也坐下来吃­干­粮,然后斜倚在小丘上躺下休息,并继续他们之间对草原大势的谈论。

时间在二人世间快乐的谈话中飞逝,中夜时分转眼即至。

“好了,是时候了。”博儿术率先起身,为已经吃饱歇足的马匹重新备好马具。铁木真也跟着站起来,也将自己的马匹收拾停当。

他对博儿术说道:“我的侠义心肠的朋友啊,多谢你陪我到达这里,现在我去牵回那些马,你在这里等我吧。”

“岂有此理!”博儿术的正­色­道,“我既然说过要帮助你,就要帮到底。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要去一起去!”

铁木真知道这博儿术年纪虽小,但­性­情刚烈,自己虽不欲令他冒险,但若是一味拒绝下去,反而会伤他的自尊,只得答应下来。

当下,二人谨慎得靠近营地,溜入围栏之中,很快找到了八匹马。这些马识得主人铁木真的气味,便不嘶叫,顺从得被牵出来,跟到了小丘之后。

一切顺利。铁木真与博儿术相互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但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二人不敢怠慢,各自上马,赶着那八匹马连夜踏上归途。

翌日拂晓,二人几乎同时听到背后传来的马蹄声。

“有追兵!”博儿术率先示警。

铁木真回首望去,见远处正有十几条汉子崔马追来。

追兵速度极快,双方的距离不停地拉近。不多一时,铁木真已经可以很清楚得看见,跑在最前面的人骑着匹白马,手中挥舞着一根长长的套马竿。他边追边喊,声音随着晨风的流动直送入铁木真的耳中:

“两个小子,留下马匹,饶尔不死!”

眼见危急,博儿术叫道:

“这些家伙骑得都是走马,咱们的青驮马跑不过他们。朋友,我看不如这样,你带上你的马先行一步,我留下来替你抵挡一阵。我一个人很容易摆脱他们,咱们在你我初遇之地相会。”

“你助我夺马,我又怎能再让你为我拼命,你带马先走,我来断后。”

铁木真说着,已先自圈转达马头,持弓在手,抽箭搭弦,反身­射­出,正中骑白马者的面门,那人长声惨呼,弃了套马竿,倒贯下马背便一动不动,眼见是死了。

余下诸人吃了一惊,齐齐带住战马不敢近前。当铁木真再度抽箭搭弓时,发了声喊,拨转马头逃散而去。这紧张的一战,就这样倏然而起,又嘎然而止了。

当下,两人不敢怠慢,加速崔促马群快行。生恐这些人胆气复壮,再追上来势必难以抵挡。幸好此后一路无事,三天三夜后回到了博儿术家的所在地不远处。

眼见胜利在望,铁木真感于博儿术的侠胆义胆,当即提出,要以马群的一半相酬:

“高贵的朋友,如果没有你的热情相助,我无法夺回这些马匹。你的高尚品德,即使是以金山银海做为酬谢也不为过。可惜,我现在所能付出的只有这几匹马。你我一人一半吧。”

博儿术仰天一笑道:“我的朋友啊,你这么说就未免小瞧我了。我助你夺马是为了草原人的道义,难道是贪图这区区一点蝇头小利吗?我父亲好歹也是一族之长,做为他的独子,我还会缺财产吗?”

“既然知道你是我的独子,­干­嘛一句招呼都不打就跑掉?”

远方倏然传来的喝问声将二人吓了一跳。铁木真抬头看时,见对面不远处驰来数骑,发出喝问的正是为首的老者。

“不好,是父亲。”

博儿术小声嘟囔着,冲铁木真做了个鬼脸。这个一路上豪气冲天的少年,此时却全然变做了一个淘气的大男孩。

铁木真唯恐博儿术被不知真相的老人教训,连忙率先下马,来到老者近前深施一礼道:

“尊敬的纳忽伯颜族长大人,我是乞牙惕氏已故族长也速该的儿子铁木真,因家中马匹被盗,特此出门寻访,幸好得到您的儿子博儿术的帮助,这才夺回了马匹。当时因事情紧急,没能向您辞行,如果您要责怪,请责怪我吧。博儿术的义行是应该得到嘉奖的。”

纳忽伯颜听着这些话,脸­色­逐渐好转了起来。当铁木真陈述完毕,面­色­已是云开雾散,露出了微笑。他也下了马,拉住铁木真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一番道:

“难怪我昨夜梦到巨大的冬青鸟飞过营地的上空,原来是贵客来临的前兆。早听说铁木真眼中燃着烈火,面上泛着金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博儿术能和你相遇,真是幸运的事情呀。这一切都是万能的长生天的安排,你们从此就是安答,今后要相互关照,彼此亲善,永远不要发生争吵,不要背弃地方。”

“喏!”铁木真与博儿术齐声应道。

后来,这两位英雄果然如老人所嘱,终生为友,不弃不离,直至生命的终结。

※※※※※※※※※

在博儿术家休息一夜,受到他们父子的盛情款待后,铁木真带着马匹和纳忽伯颜赠送的­干­粮,踏上了回家之路。一路上,他的心情始终保持着亢奋与激动。这不单单是因为马匹的夺回,更因为他见识到了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不计生死,甘于为素不相识者挺身而出的英雄好汉。而这个人仅小自己三岁而已。对于近年来饱偿艰辛,看尽了人间趋炎附势的丑陋嘴脸的他来说,不谛于生命中划出的一道七彩亮­色­。

从此,这个叫做博儿术的少年英雄形象就被深深刻写在铁木真的脑海之中。虽然他并非出自乞牙惕氏或泰亦赤兀惕氏这样的显赫王族,仅仅来自于一个蒙古人的远支旁系小族。但是,在他的身上,铁木真看到了真正的苍狼本­色­——勇猛、果敢、沉着、自信,迅捷如疾风,毫无迟滞之感;坚毅似磐石,决不后退半步。一旦认定了自己的目标,就会勇往直前,永无止境的去追逐,可以为此去摧毁高山,截断流水。

在这个世界上,象这样的蒙古狼还有多少呢?会有不少吧?他们被低微的血统所埋没,如不知名的野花般零落散布于广大草原的角落之中,等待着自己去发掘、结纳、延揽。有朝一日,当自己拥有足以打破门第藩篱力量的时候,就可以将这些人聚合一处,那将是一股何等强大的力量呀!这力量势必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不过,直至此时,他还未意识到,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人格接触力如同一张无形的蛛网般吸引着每一个接近他的人,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年纪轻轻的他仅凭自己的个­性­力量便对周遭与之发生关系的人具有何其强大的影响力。锁儿罕失刺之所以能甘冒奇险救护蒙难之中的铁木真,正是由于受到了铁木真那已经表现出首领气质的目光的强力吸引。此次,博儿术对铁木真更是一见输心,不仅与之同当大难,并从此把自己的命运同铁木真的命运永远地连在了一起。他之所以能如此,同样也是由于他无法抵抗那双犀利的眼睛随时闪耀着的慑人心魄的光芒。

哦,又是一夜疾驰,铁木真倦意微生之际,忽闻淙淙水声,如此熟悉得除了桑沽儿河之外,岂能有别?

啊,终于回家了!铁木真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1)乞沐儿合(Kimourqa)河,《秘史》原文作“乞沐儿合溪”。

(2)铁木真家被盗去的八匹马是chirgha。G.B.博士译chirghaaqta为“乾草黄的马,惨白­色­”。

(3)桑沽儿河:Stieler新地图第75图写为Senkur。为怯绿连河上游一条小小支流,源于怯绿连河之南,库伦之东。

(4)古连勒古(qurelgu)从词源说,是指一种“大蛇”。

(5)合剌只鲁肯山峰(Qara-Djirugen),直译“黑心”。

(6)阔阔纳语儿(KöKö-Na’our)湖,兰湖,或称青海子。

(7)颠马与走马,是蒙古人对马的优劣的一种分类。颠马就是跑起来不稳定,不能疾驰,过于颠簸。走马则正好相反。蒙古马的短途冲刺能力不是很强,但吃苦耐劳,善于长途行走。

(8)古列延(Kuriyän),蒙语意为“圈子”、“栅栏”、“固定或流动的营盘”(科瓦列夫斯基词典,Ⅲ,2638)。科瓦列夫斯基还提到,这种形式在十一至十二世纪的蒙古人之中又区别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大型的部落联盟形态,比如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所领导的乞牙惕部落和后来由塔儿忽台所领导的泰亦赤兀惕部落。他们都是以大部落为主体,联结其他如晃豁坛、巴阿邻等小部落而形成的;另一种则是为单位,由少数人形成的游牧集团。例如在下一章里,铁木真因成亲而扩大了自己的营地,便形成了这种形式的古列延。

拉施德则认为,古列延是“形成轮状”的,也就是由排成轮状的大批车辆所形成的。在他看来,古列延的本意即“轮”。他还特意说明这种形式:一个部族采取圆形的阵形宿营时,族长位于中心点上,如同车轮之轴。故名“古列延”。同时,在与敌军作战之时,亦采取同样的形式,以防敌军偷袭或­奸­细混入。

总之,这种形式对于一般平民而言,是相当有用的。势单力孤的他们可以借此获取保护,形成生产力来获取一家的生存。至于那些富裕的牧民,如此则反而受到局限,不如脱离大队人马,获取独自发展的空间,更好的繁殖他们的畜群。于是就有了以上所说的两种不同形式的并存了。这本身也是出自于游牧体制之中的普遍矛盾。

根据拉施特和十三世纪的那些旅行家们的记述,这两种“古列延”形式在蒙古帝国兴起后,便随着成吉思汗的千户改革措施而告消亡了。只是在如今的伏尔加河一代的游牧民族之中还有着点滴遗留。

(9)博儿术之名:《秘史》作孛斡儿出(′Bo’tchou);《蒙古源流》作博郭儿济;拉施特《史集》汉译作不儿古赤(Bourgoudji),或Bôrghoûtchî,Bôqôrtchî;《萨囊彻辰书》作Boghourdji。今从《元史》与《圣武亲征录》作博儿术。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十三章 迎娶孛儿帖

以发生于纪元1178年秋季的夺马事件为发端,铁木真开始积极考虑着如何散失的部众重新聚拢回自己身边的问题。

诚然,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想方设法地壮大自己的势力,尽可能的创建属于他自己的功勋,提升自己的威望。然而,他也深深的明白,这并非一蹴可就的朝夕之功,而需要制订出一个周密的长远计划,然后按照这个计划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可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究竟应该如何迈出,又将迈向何处呢?一时之间,铁木真感到漫无头绪。毕竟,自己的事业还处于刚刚起步的阶段,家境依然贫蔽,势力照旧单薄,谁会不息赌上自己的一生来追随于这个目前看来前途难测的弱小家族呢?博儿术也许会这样做,沈白和赤老温这一对兄弟也没问题。铁木真相信,只要自己出言邀请,他是就会二话不说地前来相助。可是,他最终还是按奈下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感觉现在还不是时候。

正当铁木真反复筹划却不得要领之际,来自母亲月伦的新建议使思路陷入盲点的铁木真眼前一亮,顿觉豁然开朗起来。

月伦的新建议是在翌年春天,当第一只小羊羔落地的时候提出的。其实,所谓的新建议也不过是旧事重提——十七岁的铁木真该成家了。那是八年前,由父亲也速该在翁吉剌惕部为他订下的婚事,长他一岁的亲娘孛儿帖此时应该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用月伦额客的话来讲,到生孩子的年纪了。

令月伦额客诧异的是,这一次的劝说与以往几次失败相比,竟然在异常轻松的状态下就获得了成功。没有任何诸如“家境困难,养不起吃闲饭的人”等托词与籍口,仿佛是心有灵犀般,铁木真毫不犹豫得答应了下来。看着近年来愈发不听自己的话,独断家中事务的儿子,此时居然表现出难得的顺从,月伦额客的心中感受到了一丝为人母的满足。即使她并无在家庭中谋求主导地位的念头,而聪慧如她者也早已猜出儿子心中必然另有一翻打算,自己的建议只不过是与他的想法凑巧一致而已。可是,这种久违的安慰感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母亲的建议,激发了铁木真的灵感,使得他再一次重新审视了此前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并从中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他认为,那次的事件正是因为自己家中的人口过于单薄,因此才使盗马贼有机可乘。同样,如果上次泰亦赤兀惕人夜袭的时候,自己也能多一向人手来帮助,也不会导致后来的种种危险。

虽然饥馑的威胁依然是一柄高悬在头顶上的利剑,但是只要能多一些人手就可以设法重建羊群。在狩猎过程中,家里已经积攒起了数量可观的兽皮,拿出去和商人交换应该可以获得相当的羊只。

基于以上的考量,尽可能的增加人口便已成为了当务之急。多一个人,就会多一份力量,就会对那些离散的乞牙惕族众们多产生一丝吸引力。那些从主导跌落于从属,在垂头丧气中苦挨日月的人们来说,势必会因此而怀念起也速该时代的荣耀,企盼那逝去的时代重来。如果是这样,那么上一次被俘后带枷示众的屈辱反而是在向旧部们传递出了自己依然生存,并已长大的信息。铁木真相信,在旧部之中,对自己存有好意者除了锁儿罕失剌一家之外,必然还大有人在。而自己现在需要做到的就是怎样将这种好意转化为一种切实的力量,使他们确信自己能够为他们提供保护,让他们扬眉吐气。

进而,他又认为:自己每一次遭受到的艰难与困苦,都是长生天对自己的一次试练。如果没有父亲的猝死,自己此时很可能已经入赘于德薛禅家,充其量继承翁吉剌惕这个小部落,在有限的富贵荣华中默默终老,而无法重返乞牙惕的光荣血脉,失去化身为一头爪牙峥嵘的蒙古狼的机会;如果没有在泰亦赤兀惕人营地中的囚徒生涯,自己也不会从锁儿罕失剌一家人的身上体察到旧部们的心之所向;如果没有那次失马之祸,自己又怎能结识到博儿术那样的英雄人物,并认识到在这宽广的草原上,埋没着多少英才。每一次试练都是严酷的,然而对于一心想变为蒙古狼的自己来说,也是一条必由之途。每当自己闯过一道难关,就距离蒙古狼的目标越来越近,更从中明白了许多人世至理和难能可贵的经验。在今后的日子里,自己无疑还将经受更多的试炼,遇到更大的危机,这对于渴望变得更强的蒙古狼来说,却是其毕生所追求的血食!

孛儿贴的到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将会是又一次的苍狼与白鹿的契合,只有身边伴随着白鹿的苍狼,才是一只完美的苍狼。这是来自长生天的安排,在每一只尖锐凄利的蒙古狼的身边蜷伏着一只优雅温顺的白鹿,这只白鹿将为苍狼的部落带来新的活力与生机。

铁木真设想着,通过与翁吉剌惕的联姻,便可以通过陪嫁的形式带过来一些仆从佣­妇­,即便只是一些老弱­妇­孺,都将为自己凭添一番声势,都有益于自己微寡弱小的部落。同时,他也通过草原行商的耳目得知,如今的孛儿帖已出落为高原诸部中艳名四播的美女,辅以翁吉剌惕部的万贯家资,致使蒙古诸部中许多族长级人物争相往聘,虽然还没听说德薛禅有毁婚另嫁的意图,但如此迁延下去,终非上策。毕竟,当也速该的光荣与权势不复存在的今天,背叛约定的事情已屡见不鲜。铁木真急于知道事情是否有变,急于成亲,当即决定留下合撒儿代替自己主持家中事务,自己则带同弟弟别勒古台出发,沿怯绿连河谷而下,前往翁吉刺惕部营地而去(1)。

这条路,正是自己八年前跟随父亲走过的旧路。在那之后不久自己被蒙力克带回家奔丧时又走了一次。只不过,第一次自己不是旅行的主角,第二次则根本就是在悲伤与匆忙之间的疲于奔命。现在,当自己第三次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才真正以主角的身份来体会这种长途旅行的感觉。

铁木真从别勒古台的脸上看到了当年自己随同父亲也速该出门求亲时的表情,那种初次远途旅行时的兴奋与新奇。八年了,自己终于代替了父亲的位置,虽然从实质上而言尚远远不及,但至少在意义上终于等同起来。对于别勒古台而言,脱离熟悉的三河源头之后,展现于面前的森林、草原、丘陵、湖泊、戈壁、河流都是那么得新鲜,刺激着他年青的视觉,激动着他少年有心胸。他一改平日的寡言少语,时常在宿营之时抑制不住心中的亢奋之情,涛涛不绝得将自己的见闻与感想尽情吐露出来。而此时的铁木真,正如一个兄长所应尽到的义务那样,以自己的所知来满足弟弟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为他解疑释惑。在这种开诚布公的交流中,兄长的博识着实令别勒古台心中生出由衷得钦佩,而二人之间的亲人情义也悄然滋长得愈发茂盛起来。

有一天,别勒古台忽然问兄长:“这一路上看到许多水草丰美的牧场,却不见一点人烟,为何牧民们不来这里放牧呢?这里明明会使羊群更肥,马匹更壮,牧民的生活也不会象现在这样辛苦了。可是,大家为什么都此视而不见呢?反而继续挤在狭小的土地上你争我夺,互相杀伤呢?”

看着弟弟用明亮中略带迷惘的眼神注视着自己,铁木真感觉到一种狼的热情。虽然这头年轻的狼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拥有对新天地的热切渴望,但一只新的蒙古狼无疑已经诞生。当下,铁木真以欣喜的声音回答道:

“是呀,我的兄弟,你看到了应该看到的东西。确实,这里的草足以养活更多的羊群与马匹,足以兴建起多出于现在几倍的帐幕,足以供养更多的人生活。在这湖泊河流随处可见,绿树红花使人欢喜的地方生活,将是一种何其舒心与畅快的日子呀。可惜的是,我们蒙古各部之间,草原各族之间的敌对与仇视蒙住了人们的眼睛,营地之间为防止对方的偷袭,只得以漫长的距离来隔绝双方,以避免受到袭击和引发战争。正因如此,各部只能在局限于自己有限的领地之中,无论大家再怎么勤劳,也无法让羊群的数目增加多少,生活也就无法富裕起来。而穷困便会导致仇恨,仇恨又引发更大的战争,战争则使人们更加深陷于贫穷与痛苦的泥淖之中。这就是为何会存在这么多的无人区的原因所在。如果不能改变这样的现状,这些无人区将会永远存在下去,我们蒙古人也就永远不会有幸福快乐的那一天。”

“那么怎样才能使这些草场不再荒废下去呢?牧民不再穷困下去呢?”

别勒古台追问道,年青的正义感在他心中翻腾起阵阵浪花。

“会有办法的!我一定要想出这个法办!”

铁木真断然答道。他遥望着眼前这片绿­色­的大海,心潮似海浪起伏难平。他以深邃的目光审视着苍茫原野,心中那副关于未来的蓝图渐渐成形了。

接下来,他象是在对弟弟说,又象是对自己发下誓言:

“终有一日,我要让生活于这片高原上的各个部族之间放弃仇杀,消弭恩怨,将他们团结于光之部族的九尾白旄大纛之下,以蒙古人作为唯一的名字。我要让更多的牧民自由自在得开拓更新的牧场,给予他们富足安康的生活。”

“那可太好了!”

别勒古台的情绪因铁木真的话语而兴奋不已,他觉得兄长此时嗓音比那些优美的牧歌更为悦耳动听。

“到了那个时候,别勒古台,”铁木真呼唤着弟弟的名字,“你可以再一次踏上旅途,来看看那不一样的风景:天空会更蓝,因为兵燹再不会将它灼烤;草也将更绿,因为血腥再不会将它浸染。在两者之间的,是你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庞大羊群,它们散开时就象无数朵悠闲的行云,汇成一股后又似激荡的流水。忽而漫上山丘,转眼又冲下溪谷;倏然凝如冰雪,瞬间复奔若疾风。在羊群的远处,你还会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崭新帐幕,其连绵不绝的承度甚至超过了古连古勒山。穿行其间,你会感到,行走于这些地方将是多么的安全与快乐啊!即使你头上顶着一个金盘子,从日出走到日落,也不必担心会遭到暴力的袭击!这,就是我的梦想,我要在草原上建立起秩序的和平碑,亲手打开蒙古人的黄金门!”

“啊!那将是多么神奇而美丽的景象!”

别勒古台被哥哥动情的描述所感染,狼的热血在沸腾,忍不住放声长啸。

看着弟弟那热切的眼光,听着这激昂的长啸,铁木真暗自思忖着,这景象何时才能得以现实的方式展现于眼前呢?十年够不够?这并非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呀!

他对别勒古台道:“你想在活着的时候看到这个景象吗?”

“是呀,我想!”别勒古台毫不犹豫得答道。

“要想实现这个梦想,就要战胜泰亦赤兀惕,消灭塔塔尔,击败一切阻碍梦想实现的敌手!你会帮助我吗?会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吗?甘于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吗?”

说到这里,铁木真以热切的目光凝视着别勒古台,那张古铜­色­的四方大脸业已涨得通红,仿佛在经受着融炉烈火的洗理!

“当然!”

别勒古台的胸腔几欲被激|情所涨裂,他凛然起身,抽出随身佩戴的短刀,单手握定,向自己另一只手腕划了下去。刃过之处,殷红的血流立时涌出,滴落在草地上。他指着地上的血迹朗声道:

“今日,我随兄长铁木真来此,流下自己的血。他日,我将一步不落得跟随兄长回到这里,如同马群追随头马,羊群跟从头羊。即使在此之前我被长生天所召唤,我的魂魄也将因流在这里的血而回归此处(2)!”

一生的誓词在此时便已铸就!

※※※※※※※※※

虽然八年过去了,翁吉剌惕人的营地依旧未有过大的变迁。与金国的贸易关系,使之被认为是温和的与无害的,因此不会遭到金军定期的“灭丁”清剿,从而形成了半定居的生活方式。德薛禅的营地始终不离扯克彻儿山与赤忽儿忽山之间,即怯绿连河注入阔连湖之河口地区与同样注人此湖的兀儿失温河流域之间。

当他闻报,说铁木真兄弟已经进入他的营地时,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欢喜得无以复加,不但亲自跑出帐幕来迎接,而且还感伤得握住铁木真的手,几尽垂泪道:

“我可怜的孩子呀,当你被泰亦赤兀惕人杀害的谣言传入我的耳中时,我为没能向你伸出援救之手而悔恨万分,我向长生天请求责罚,你的朔擅母亲则终日为你对天祈福,而你爱的同时也爱你的孛儿帖更是终日以泪洗面。所幸,不儿罕神山保佑了你,免遭恶人的毒手。今天你来了,我将以最盛大的宴会来欢迎你,同时宣布你与孛儿帖的婚事。我德薛禅决不是背弃誓言的人!”

老人的一番话,令铁木真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瞬间平复了下来。同时,一种的温暖的情愫流过心间。饱尝艰辛的他,终于体会到了蒙古苍狼之间不离不弃的珍重情谊。

老人果然召开了盛大的酒宴,他让铁木真坐在他的身边,以便使自己随时可以看到女婿那英姿勃勃的身形。饮至半酣,他一手高举酒杯,一手牵住女婿的一只手,一齐站起身来,向族中所有来宾高声宣布道:

“我的尊贵的客人们啊,来自全蒙古最高尚的人们,我——翁吉剌惕部首领德薛禅请你们共同鉴证一件事情。那就是八年前一个吉祥的日子,我与乞牙惕部也速该把阿秃儿结为亲好,将我的女儿孛儿帖许配与他的儿子铁木真。今天,又是一个吉祥的日子,长生天将这位铁木真带到了我的身边。他在离开我的日子里,历经磨难,如东青鸟般冲破了难以置信的逆境,成长为一个勇武强健的男子汉。如今,他依照约定来迎娶我的女儿,而我也将遵守这个约定,将我们翁吉剌惕的明珠——我最爱的孛儿帖正式嫁与这位不死的勇士,蒙古的骄傲。请各位鉴证他们纯洁神圣的婚礼,请长生天赐福予他们吧!”

言罢,德薛禅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铁木真也跟着将杯中酒喝­干­。老人那如歌似韵的语调不断回荡在他的耳畔心间,令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是一种有所期待的莫名欢喜,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骚­动。他忽然很想看一看自己的新娘,而孛儿帖的身影却始终不曾出现于宴席之上。

象这种传统的蒙古喜宴,照例都是要通宵达旦的畅饮。只要这里还有一个人可以坐着喝酒,整场酒宴就不能算是结束。而酒宴的时间越长,东道主的脸面上就会更有光。哪个部落里若是一年没有喝死过人,那么这个部落在下一年里就象全体犯了极大的过失般,感觉抬不起头来。这就是草原上奇妙的风俗,直至今天还在延续着。

幸好,德薛禅是一个头脑相当冷静的人,即使他本人也渐带微醺,却还是注意到了铁木真的表情。也许在气力、马术、­射­箭等方面,他因年纪的增长而与铁木真有着显著的差距,但是在人心掌握方面,铁木真在他的面前还只是一个未经训练的新手,被倏然无遮拦得推上战场,势必会有茫然不知所措的彷徨与无住。因此,他才刻意不让孛儿帖过早的出场,以避免可能产生的尴尬情形。二人毕竟分离了八年,与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不过,看眼前这个情形,火候也差不多了。

于是,他放下手中酒碗,将双手轻轻拍了几下。旁边的侍女立刻会意,转身去了。不一会的功夫,包括铁木真在内所有的人便听到了一阵悠扬的乐声由远及近,借着清凉的夜风传来,在宴会场的上空盘旋莹绕,形成了错落有秩的一个个看不见的环扣,而那一环一扣之间所牵动的,都是人心之中最为柔软的部位。

渐渐地,人们都停住了饮酒的动作,逐次将头偏向乐声的来路,挠首以望。铁木真看到,一队盛妆的女子踏着这天籁般的神奇韵率,翩然起舞,一路而来。她们一边舞着,还将手中挚着的托盘中的花瓣信手抛落在地上,行成一条五彩缤纷的花径。

在她们的身后,四对盈盈燃起巨型红烛的导引之下,一名衣饰最为华丽出众的女子舞了出来。如果说,前面那队舞者的表现已足以令人赏心悦目的话,那么后面出场的女子的舞步则只能以“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见”来形容了。这不仅在于她的舞技出众,更在于她有着足堪傲世的绝佳身段与无法形容的惊人美貌。不知怎的,铁木真便在心中确认,这个女子就是他的新娘——孛儿帖。

八年的岁月,既改变了铁木真,也完全令孛儿帖与从前判若两人。如果说当年的她是一朵含苞预放的花蕾,那么如今进入成熟期的她,则完全是一朵尽情绽放,摇曳生姿的娇艳花朵,使得那些极尽明亮的烛光、华美的装饰在她的容颜面前显得黯然失­色­。现在,孛儿帖正在向他起舞而来,每一个舞姿的变幻,都会令铁木真看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美丽的孛儿帖。她的身材之高在蒙古女人中十分少见,高耸的胸脯如两座柔和婉约的小丘,自然舒展的线条向下沿伸至肌­肉­丰满的腰肢处,一如缠绵悱恻的溪谷,流趟着动人心魄的无限韵律。铁木真被眩惑了,眩惑于对方全身所散发出的光晕之中。那光晕来自她的头发,那是一种淡淡的黄褐­色­,闪烁出情调柔和的青春光泽;那光晕也来自她的肌肤,细腻的白与健康的红交织而成的光晕散布于她颀长的脖颈、光洁的面颊以及莹润的眼睛,那般赏心悦目,那般湛然有神,而绝非四只巨大的红烛的照­射­使然。

如果说在此之前,聪明的合答安已令铁木真开始对女­性­百无一用的观点发生了动摇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眼前的孛儿贴则是从根本上彻底瓦解了这一观点。看着眼前的人儿,铁木真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所形成的关于女人是累赘,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的执念是错误的,但铁木真似乎是那种天生就不会被错误所困挠的人,而有生以来初次见到真正女­性­的新鲜感与奇妙感却充溢于心,使心情难以名状得转为困惑与紧张兼揉并蓄的复杂起来。

他就这样怔怔地坐在原地,目不转睛得凝视着那端丽不可方物的孛儿帖,似乎期望在她的身上寻找些什么。他忽然间心生恐惧——女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呀,可以从幼小到老大,变幻出无数种姿容仪态,令人难以发觉她们最真实的一面。也许她们真的是传说中的魔物吧?她们以其独特的变化来证明自己与男人的不同,并显示着她们与生俱来所拥有得与男人殊为迥异而又丝毫不逊于男子的奇能怪力。如果让他在一群泰亦赤兀惕或者塔塔儿敌手与眼前的女子之间作选择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冲向敌人,以籍此来摆脱这给他带来无双恐慌与震慑的魔物。

就在他心潮起伏,不能自已之际,孛儿帖已轻移莲步,款摆腰肢,舞至他的面前才停住了脚步。那佩于其身的整套水蓝­色­环佩伴随着她的肢体的款款动作而叮咚做响,发出摄人心魄的绮丽韵律。她停步伫立的样子就象一只将飞未翔的天鹅,沉静中即有贞淑美慧,又不乏妖异魅惑,直是将仪态万方的自己毫无保留得展现在这位丈夫的面前。她将原本饱满尖翘,几欲破衣的胸脯挺得更高,显示着美貌女子所独俱的威势与骄矜,其带来的压迫感更是令铁木真愈发无所适从,油然而生的畏惧之意令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并有一种想后退的感觉。

其实,铁木真未尝没有靠近她的念头,甚至从心底中想靠近她,但双脚却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起软来。这刀剑从中闯过来的铁样汉子,此时却没来由得胆怯起来。眼前的人儿全身散发出诱惑的气息,令他心跳加速,呼吸不畅,渴望亲近又踌躇不前。

“她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是因为我坐在她父亲的身边,还是……”

有生以来,铁木真的头脑从未如今天这般混乱不堪,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飞离了躯体,正在天上气恼地注视着自己,大声质问着自己为何会如此胆怯?

“千万别再动了,别向前来!”

铁木真在心中默默祝祷着,生怕被对方看破自己的心意或者自己因过度恐慌而转身拔足奔逃。要是在众人面前出这样的状况,那可实在是太丢人了。

然而,默祷的结果却适得其反——孛儿帖居然有了更进一步的动作。她从身旁的侍女奉上的托盘中拿起了酒壶,在一只­精­巧的酒杯中斟满,然后双手捧起,以半跪的姿态向铁木真的面前送来。

这一瞬间所发生的变化,令铁木真全身一震。只觉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消失了,仅存下这一对咫只之遥的新婚夫­妇­。说也奇怪,在这样一个时刻里,他的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了豁儿赤的脸。那个可用舌头剥去女人衣服的家伙如果看到现在这副光景,只怕会笑痛肚皮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豁儿赤向自己灌输过的几句名言,突然间就闪现了出来:

——女人嘛,只有抱在怀里的才是你的。

——男人的胳膊,如果只是­射­箭而没抱过女人,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浪费。

——只有抱过女人的男人,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抱住孛儿帖?!”

突然上汹的念头使他立刻行动起来。虽然不知道这个决定的对错与否,但是此刻的铁木真就象落入湍急的河水中,哪怕随手抓住一根枯草也会毫不放松。

他就这样突然、倏然、忽然、毅然、决然、盲然地抓紧了孛儿帖的手腕。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显然惊动的美人儿。她的手一抖,酒杯便从手指间滑落,带着酒液所划出的闪亮尾线,垂直地向地面落下。碰在花瓣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几乎与此同时,铁木真已经决定、坚定、确定、认定、肯定、镇定地伸出伸出了另一只手,揽住了孛儿帖的腰肢,将她默默、轻轻、巧巧、稳稳、紧紧、牢牢地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这个一气呵成、决无一丝脱泥带水的大胆动作立刻引发了全场众人的惊叹、赞扬、嘻笑、鼓掌、欢呼、喝彩。就在这一片鼎沸的人声中,铁木真抱起了她的亲娘,转身举步、迈步、大步、虎步、快步、疾步地走向了苍茫的夜­色­之中……——

(1)铁木真成婚年之说:这又回到了第四章注释(6)中的生年问题上来了。虽然东方人有早婚的习惯,但依照1167年说,11岁未免过小;而1155年说则又变成23岁,从游牧民族的习俗上看又显然大了些(十二岁以前订亲,十五、六岁成婚的事情在草原上遍地皆是)。《萨囊彻辰书》认为夺马之事发生于1178年,《元史》记载当时博儿术的年龄为13岁。铁木真与孛儿帖的婚事则发生于当年或敘年。当时,博儿术的父亲对两人说:“汝二人从今往后宜彼此相顾,彼此永勿以恶语相侵而相弃也。”可见二人年纪相去不远。十六至十七岁是很合理的解释。

(2)蒙古人的流血:蒙古人对于血的认识是极为神圣的。他们认为,魂魄居于血液之中,因此,别勒古台才会发下这样的誓言,这是相当正重和庄严的效忠誓词。特别说明,别勒古台的以血效忠是作者杜撰出来的,任何史料均无此说,不过是为了增加小说的气氛而已。不过,在以后,我们会陆续看到一些著名的蒙古首领之死都与这种对血液的执迷有关的真实历史记述。

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十四章 新生之狼

“听说蒙古男子都是苍狼?”

一个娇柔的声音从这座雪白­色­的­精­致帐幕中轻轻传出,将一股无边的春意播洒在草原上的一草一石之间。

“是的!蒙古的男子都是苍狼般勇猛的战士!”

男子的回答仿佛是在两军阵前向敌方首领发出挑战一般,激烈而严峻。

“那蒙古的女人呢?又是什么?是白鹿吗?”

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是的,男人的孛儿帖赤那,女人就是豁埃马兰勒。”

男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

女子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说道:

“我明白了。在今夜之前,父亲告诉我,你是蒙古的苍狼,有着勇敢的内心和坚毅的品格。母亲也说,每一只苍狼的身边,都应该有另一只白鹿为伴。身为白鹿的我,正是为苍狼而生。我的使命就是就为你生下更多具有苍狼血脉的子孙后代,让苍狼的后裔繁盛于草原,遍布四方。只有白鹿才能繁衍出纯粹的苍狼后裔,去奔腾,去咆啸,去撕咬敌人的血­肉­,去啃食敌人的白骨,直至彻底消灭他们!”

这样的对话,已经完全脱离了夫妻之间的情话对白,引发的是男子持久的沉默与之后发出的惊叹:

“天啊,孛儿帖!你岂止是白鹿,你简直就是长生天赐予我的无上珍宝啊!我相信,你今天能说出这些话来,必然是一位万能的神明附在你的身上,向我宣示着光之家族必将复兴的消息!”

“铁木真!如果这是你的意愿,我愿意永远伴随在你的身边,担负起这个光荣的职责!”

交谈至此,铁木真感到自己此次翁吉剌惕之行确实来对了。不仅迎娶了这样一位容颜绝代的美貌妻子,更听到了这样一番阻山扼水,震心慑魂的话语。这话语对铁木真而言,无异于将火种抛入浓稠的油脂之中,瞬间腾起的烈焰令他周身的血液于一瞬间炽热地奔涌起来,心潮跌荡起伏,勇气与爱意充盈四肢百骸。

同时,他更加感激自己的岳父德薛禅了。正是他,可敬的、睿智的、深谋远虑、重节守信的德薛禅!他­精­心培养出这样一位集美丽、智慧、勇气于一身的女儿,并毫无保留的将她交付给自己,使之成为蒙古的白鹿,今生永伴于苍狼的身边!

此时,铁木真的眼中只有面前这美如白鹿的女子,他渴望了解她的一切,渴望拥抱她,爱抚她,渴望着将彼此融为一体!

“只有身边以白鹿的为伴的苍狼才是真正的苍狼!”

父亲也速该的话语流过心间。一刹那间,铁木真抬首仰望,他的目光仿佛透过帐幕的穹顶看到父亲在天上向自己微笑祝福。那话语,这笑容,飞过千座丘陵,万道溪谷,向天空召示着两个个神圣的灵­肉­契合圣典已经达到了一个圆满的高峰……

※※※※※※※※※

云端中的日子总是短促易逝,转眼间铁木真和别勒古台来到翁吉剌惕部落中已经半个月了。铁木真一方,夜晚有孛儿帖的温情脉脉,白天则有德薛禅的盛情款待,其乐陶陶,自不待言。至于年青的别勒古台,则完全陷入了天天高张盛宴、通宵畅饮的生活之中。环境的急剧变化总是令他露出一副无所适从的神情。正如八年前铁木真初到翁吉剌惕部时一样,这里如天堂般华丽富庶的景象令自幼便与饥饿、贫瘠、困顿为伴的别勒古台眩惑了。从他那一双永远不够用的眼睛之中,可以看出他正在经历着铁木真在八年前的心路历程。

然而,他所关注的不仅仅是这里的惊人财富,更对各个方面都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与学习欲望。他发现,这个部落中的年青人并未因过着富足的日子而缺乏活力,相反的,他们每日里都进行有组织的骑­射­训练。所谓有组织的,是指他们不同于普通蒙古人那样将骑­射­做为日常娱乐和谋生技能,而是一种严格的、足以适应作战需要的­操­练。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在整齐划一的口令指挥下,却往往能发挥出以寡敌众的优异表现。别勒古台向翁吉剌惕人提出了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

“为了防止其他部落觊觎本族的财富与牧群。这种训练方式来源于南方的金国,而金国人很可能是从更南方的宋朝汉人那里学来的。”

别勒古台边听边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后来,他找了个机会将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向铁木真说出来:“翁吉剌惕人如此安乐还不忙记自卫,我们的部落比他们更弱小,而受到的危胁更大,也应该学着他们的样子来保护自身,这样才会在泰亦赤兀惕人大举进攻的时候得以自保,而不致再次出现象不儿罕山时候那样的危机。”

铁木真嘉许得望着弟弟那明显成熟起来的面孔,点了点头,将此事记在心中。他高兴得发现,别勒古台已经具备了苍狼那警觉和敏锐的耳目与头脑,而不再是一个凭恃蛮力的粗鲁少年。

“看来带他出来是对的。又添了一个好帮手。”铁木真欣慰得想。

※※※※※※※※※

终于在这一天,铁木真决定带上孛儿帖和别勒古台起程回归自已的营地。他在宴席上公开向德薛禅辞行。

德薛禅豁达得点头应允道:

“再珍贵的金饰,既然已经挂在东青鸟的颈上,就要毫不犹豫得割舍。孛儿帖已经是你家的人了,自然要随你回去。我这个父亲没有阻拦的道理。不过我多派一些男女陪伴我的女儿一齐去到你们新家去。有他们作陪,我的女儿便可以安然度过最初的孤单。”

于是,铁木真的返乡队伍一下子变得庞大了起来。其数目大大地超过了铁木真当初的预想,可谓是一个振奋人心的结果。同时随行的还要送亲的德薛禅夫­妇­以及他们陪送的诸多财务,其中羊群和马群之多自不待言,金银珠宝之多也不在话下,更为实用得还是一些来自金国的锋利武器——这些是应铁木真特意提出的要求。

上路时,德薛禅对铁木真建议道:

“孩子,我建议咱们的队伍多在草原上绕绕弯,尽量多经过一些其他部落的营地,这对你会有好处的。”

铁木真感激地望着岳父已略显衰老的脸,心中好生钦佩老人的智谋。自己还没提出要求,他就已经为自己谋划出更具宣传效果的策略。真不愧贤者之誉。

翁吉剌惕人的豪富之名,在居于草原上的蒙古诸部间早已闻名遐耳,由于在地理上最接近金国,文化接触上也甲于蒙古,因此造就了他们鹤立­鸡­群的华美衣饰和优雅风姿,而这一切在此次送亲队伍中表现得尤其淋漓尽致,以至于将这次远行几乎搞成了一场盛大的花车游行。他们的队伍所过之处,使每一个营地都在刹那间空空如也,牧民们自发得形成了参观与欢送的队伍,来瞻仰这难得一见的盛况。直到多年后,草原上的老人们还在议论着,说这是许多年以来不曾看到过的情景,就如来自天上的神光般,于瞬间将牧民们的暗淡生活照得亮堂堂的。甚至有人传言说,铁木真的新娘孛儿帖的容貌绝不逊­色­于当年的神女阿兰豁阿,尼伦之光再度光临于蒙古人的头顶。

做为这次游行的最大赢家铁木真来说,他籍此提高了自己的声望,令草原众牧民再次关注起这个一度在蒙古高原争霸战中销声匿迹的家族,使人们知道,也速该的儿子终于长大了,拥有不输其父的堂皇仪表和非凡气度。这一刻,人们心中的天秤于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稍稍的倾斜……

但是,无论是铁木真还是德薛禅都没有想到,这辉煌的游行在取得成功的同时,却也在暗中招来了一段隐伏多年却又从未消弥的夙怨,从而于不久后引发起另一场对铁木真的人生乃至历史的走向产生深远影响的危机!

※※※※※※※※※

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在极尽喧哗显赫之能事后,终于来到了客鲁涟河畔的兀剌黑啜勒山脚下。在这里,德薛禅向一对新人再次祝福后,便要回转了自己的部落。

母亲朔擅恳求道:

“我想再送一程。孛儿帖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如今乍然分离,实在是舍不得她啊。”

看着老妻那婆娑的泪眼中闪动的祈求之­色­,德薛禅除了点头应允之外,又能有什么可说呢。就这样,他们的队伍分开了,孛儿帖依依不舍的将头探出车外,向父亲的背影看了又看,直至再也看不见,方才罢休。

这位来自其翁吉剌惕部落的新娘及其随员们的到来,令合剌只鲁肯丘陵下阔阔纳语儿湖边的小小营地变得空前热闹起来。在参拜婆母月伦之前,母亲朔擅取出一件华贵的黑貂皮裘交给孛儿帖说道:

“记得把这个做为见面礼送给月伦夫人。”

这一幕落在铁木真的眼中,不禁对岳母朔擅的周到与细致深感钦佩。他认为,这件闪烁着耀眼光泽的珍贵礼物,也只有自己的母亲才配得上。然而,他却未曾料到,这件价值不菲的奢侈品,日后居然还能发挥出远远高于其本身价值的功效。

亲家见面,一番客气自不待言。月伦含笑接受了孛儿帖的大礼参拜后,便拉着儿媳的手上下打量个没完。从她脸上愈发浓厚的笑意中,铁木真知道,母亲对孛儿帖的丰姿仪态非常满意,想来二人日后的相处也会十分融洽。

正想之间,月伦已经转向他说道:

“铁木真啊,你可不能让自己媳­妇­住在这么一个旧帐幕里。”

朔擅在一旁的Сhā口道:

“亲家,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我已经吩咐随从们在那边的山坡上搭建新帐幕了。”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呢。这原本是我该准备的,却……”

朔擅拦住了月伦的话头,笑道:

“咱们是一家人,就不必说两家的话了。这些随从以后也要在这里长期留下去了,搭建帐幕的事情迟早也是他们要做的。只要亲家母不怪我多事就好。”

月伦也笑了起来,随即说道:

“亲家母刚刚还要我别说两家话,怎么这么快就外道起来了呢?”

“呀!瞧我这脑子。这下还真让亲家母抓了个正着呢。”

朔擅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场认亲仪式也就在这种轻松愉快的基调中接近了尾声。

营地中一下子多添了数十人,原来的安Сhā形式已经无法满足这个变化了。于是,铁木真便按照蒙古传统的古列延形式来安置他们。现在,这个营地已经初具规模,以诃额伦及其诸弟妹和铁木真夫­妇­所居的两座帐幕为中心,众随从的帐幕则环绕于四周,密密匝匝的帐幕将这片山间小平地彻底充实了起来。直到一切安置停当后,朔擅这才放心地启程返家。夫妻二人将她送出很远的距离后,才回到营地,开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新生活。

虽然到现在为止,这个营地在草原诸部中依然显得渺不足道,但对于一向处于孤立无援境地中的铁木真来说,他的事业已经是向前迈出了不小的一步。连续几天中,铁木真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如下场景:

夜幕降临,每一座毡房中就会透出点点灯火,将四合的黑暗驱得远远;而黎明时分,人们便迎着朝霞陆续走出帐幕,开始新一天的劳做。

更使铁木真满意的是,这些来自翁吉剌惕的男女们并未如他担心得那样被富裕生活变得懒惰,相反,他们不但在吃苦耐劳方面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家人,更在生产经验和手工­精­巧方面犹有过之。他们中有的人看来是常年与羊群马匹打交道,总能一眼看出哪里的牧草更适合牲畜的口胃;还有的人拥有一双巧手,自己兄弟打猎积累下来的皮毛经过他们的加工,成为漂亮的皮裘,卖给商人的价钱比以前翻了一倍还不止;更有能­干­和渔夫和老练的猎手,经常能为餐桌上带来更多的美味­肉­食;甚至还有­精­通金国农业技术的人,开辟出小块土地,种出许多铁木真一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植物,并说到了秋天就可以收获起来,吃过整个冬天。有时,铁木真几乎要崇拜他们了,甚至觉得他们很可能是一些身怀魔法的珊蛮法师。当他向妻子兴奋得谈起这些人的时候,孛儿帖告诉他,这些都是她父亲在铁木真留居部落的那些天里从翁吉剌惕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才,因为父亲始终为自己不能在铁木真最困难的时候出力而悔恨不已。闻听此言的铁木真在心中愈发感念起这位智慧超卓,心地淳厚的岳父来。

眼见新的生活已经走上正轨,怎样进一步吸收各部中才智之士,扩大自己的营地的问题便正式摆上了议事日程。一日,铁木真召来合撒儿和别勒古台,商议着将曾经帮助自己夺回马匹的博儿术请来加入营地。兄弟二人早已从兄长的口中得知了这位少年英雄的事绩,自然满心欢喜得附议,而铁木真本人也相信,博儿术决不会拒绝这个邀请。当下,别勒古台主动请缨,铁木真点头同意,派他做为使者,往招博儿术。

自从别勒古台走后,铁木真每天都要站在营地前向博儿术所在的阿鲁刺惕部方向眺望一番,他真恨不得立刻就见到这位肝胆相照的朋友。终于,在第四天的头上,铁木真一眼便发现了远处驰来的两匹马,其中那匹眼熟的拱背棕黄马更是令他激动不已。

“博儿术,我的好安答。”

他高喊着对方的名字,加快脚步向前迎去,在半路上与早就弃马步行的博儿术热烈拥抱在一处。久别相逢的一对挚友,将属于男儿的世间最真诚的泪水留给了这片传奇草原……

当博儿术到来的第二天,他父亲纳忽伯颜的使者也接踵而至。听到使者来临的博儿术,脸上露出腼腆的神情,道出了自己此次加盟对家中又来了一次不告而别。不过,纳忽伯颜所带来的老者传言中并无任何谴责之意:

“苍鹰天上飞,羊群地面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博儿术既然认定了铁木真,那么只要两个情投意合,互相扶持,那就由博儿术自便好了。”

铁木真向使者表示了自己对老人的歉意和尊敬:

“请转告贤明仁德的老人,铁木真发誓,今生决不背叛博儿术安答。从今以后,他就是我家庭的一员,我将待他胜过我的兄弟。”

然后,铁木真便拉着博儿术的手,领着他去见自己的母亲和妻子。月伦一眼便看中了这个年轻英俊、洒脱不羁的英雄少年。她用自己的手拉着铁木真和博儿术的手,将两只手交叠在自己的膝头上,缓缓说道:

“博儿术啊,今后有你来辅助铁木真,我也就彻底放心了。”

“请放心,我会象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铁木真的。”

博儿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女­性­,心情也是万分激动。

她又转向铁木真道:

“铁木真啊,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和博儿术商量。他和我们的家人没有两样呢。”

“母亲放心吧。”

铁木真回答之后,便转向博儿术询问他对目前营地的状况有什么看法。博儿术也不推辞,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在营地飞速发展的情况下,目前所居住的山间谷地的牧场过于狭窄而贫脊,不利于今后的发展。不如迁往客鲁涟河源的不儿吉草原,那里的草场宽阔而肥沃,利于畜群的繁衍,同时,又没有脱离高大的神山,即使有大股敌人来犯也有足够的时间来躲避。

铁木真在认真的听取了博儿术的意见后,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是一个既富于进取意图,又相当稳健的好建议,当即表示完全采纳。

博儿术认为,既然是自己提出的建议,就应该由自己来主持完成。铁木真也正好要借此来进一步考察博儿术的才具,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事实证明,博儿术果然不是在纸上谈兵,营地迁移的工作在他那有条不紊的指挥下顺利而迅速得完成了。铁木真对这位安答处事之­干­练虽然于夺马之时便早有所知,但直至此时,方看出他居然有如此出­色­的指挥才能,立刻将总理全营事务的职责交给了他。为了提高他的权威,特意将他的帐幕与月伦额客的帐幕并列搭建于营地的中央位置,以示对其不敢以家臣待之,而是自己最尊贵的朋友。

虽然有了博儿术,但铁木真依旧不满足,他又想到了另外两个足以共济大事的人物——锁儿罕失剌的两个儿子:沈白和赤老温。当年自己蒙难于泰亦赤兀惕人手中,被迫戴枷示众之时,正是这对兄弟以及他们的父亲和妹妹甘茂奇险,于危难中拯了自己的生命。无论从品行还是才智而言,都是足堪大任的人物。不过对方身处于敌对的泰亦赤兀惕人之中,必须小心从事,这个即麻烦又危险的任务除了机警的合撒儿之外,再不做第二人想,而合撒儿也确实不负铁木真的期望,将大脑袋的哥哥和斜愣眼的弟弟——这一对小个子兄弟驮在一匹大马上带回营地。

铁木真亲手将兄弟二人从马上接下,问道:

“快一年不见,看上去都很有­精­神嘛。只怕锁儿罕失剌老爹又要骂我在害你们一家吧?”

“父亲自然是犹豫不决。”沈白漫不在乎地说道,“我就对他说,‘既然人家来请,不答应不好。’就和合撒儿一起出了家门。”

这少年从不去考量这件事情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艰危,只要对方有求于他,依靠于他,仰仗于他,就会毫不犹豫得为对方赴汤蹈火,即使因此而拼上­性­命,亦在所不惜。也许他的出身是微贱的,但是他­精­神却无上高贵;也许他的身材是瘦弱的,但是他的意志却无比强韧。这是另一种蒙古狼——­精­神上的蒙古狼。也正是因为如此,铁木真才会得到他的救助,并倚重他,信任他,将他迎来加入自己的阵营——狼之阵营。

“赤老温!”铁木真欢呼着抱起弟弟,在原地用力旋转了几下,这使他那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更加无法凝聚视觉——在以后的日子中,直到正式确定主从名分之前,铁木真一度很喜欢和他开这种玩笑,而赤老温却始终对这玩笑不感冒。

他不太喜欢多说话,只是用手指牢牢地握着挂在胸前的鸣镝。当他将目光停留在铁木真脸上的时候,在旁人看来,他却似乎在看着别处。

这就是赤老温的理由!如此简单却又总是令人激动万分。“受人点水,倾身相报”——这种发源于古代中原大地上的士之风范此时或许已经缺失许久,但是确在草原人朴素的心中以另一种表达方式淋漓尽致得展现出来。只因这小小的一点恩情,赤老温便会以生命来掩护铁木真,更会抛弃安全的家庭生活而投入铁木真的冒险小集团。甘愿与之同休戚,共患难,生死以之,不离不弃!而这一切的付出,却只为那一支小小的鸣镝!

这又是一种蒙古狼,沉默寡言却重情守义,为情义二字而一往无前。

铁木真知道,这样一番情谊,是任何言词也无法报答的。因而,他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他却暗下决心,即使是为了以博儿术、沈白、赤老温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新生的蒙古狼们,自己也要努力的去争取、去奋斗,直到有一天可以向他们提供十倍乃至百倍的报偿!

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十五章 黑林的秃鹫

就在铁木真着手建立自己最初的班底,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干­一场之时,营地中出现了一位来自遥远西方的客人。

从他的形貌特征上,铁木真明显察觉到他与蒙古人的不同。那一副高大挺拔的身板,蒙古人中几乎没人能超过他,包括自己那怪力惊人的弟弟别勒古台与之相比,也足足差了一头。他的头发呈淡金­色­,眼珠是淡淡的湖水蓝,看上去很舒服。高高的颧骨与高高的鼻梁配在一起,显得相当协调。他会说蒙古语,虽然音调有些生涩,但也算很流利,致少能让铁木真听懂。因此,从他的自我介绍中得知,他叫月忽难,来自阿勒坛山(即阿尔泰山)西南面,属于一个叫畏兀儿的民族。

从他的谈吐中,铁木真意识到这是一位学问深厚且见多识广的贤者,因此对他也格外客气,命妻子孛儿帖热情招待于他。当问及来意,月忽难也不隐瞒,直截了当的将自己的身份向铁木真加以说明。原来,他供职于占据阿勒坛山一带广大地域的乃蛮部首领亦难赤必格勒汗的麾下,担任外交官,此次奉命出使金国,来到这个小小营地纯属意外路过。

对于这位威名赫赫的亦难赤必格勒汗,铁木真是早有耳闻。当年自己的父亲还与他在战场上交过手。事后,也速该盛赞此人是自己平生第一劲敌。对于这样的人物,铁木真自然希望能尽可能多的了解,因此向月忽难提出了一系列关于乃蛮的问题。月忽难也不隐晦什么,有问必答,讲得十分详尽。铁木真一言不发的听着,将这些一一记在心中。

及至谈到亦难汗的作战风格时,他忽然摇了摇头,脸上透出一丝失望之­色­。

这一微小的面部表情,却没有逃过月忽难的目光。他便停止了讲述,询问道:

“铁木真首领,你有什么想法吗?”

铁木真见对方已经有所察觉,便将心中想到的说了出来:

“适才你说到亦难汗在战场上决不后退,从不以马尾示敌,这故然是勇士的行为。不过,战争是以胜负为目的,暂时的进退也不打紧吧?”

月忽难听他如此一说,不禁微微一怔,随即问道:

“铁木真首领,你看过兵法?”

“兵法?那是什么?”

铁木真的反问使月忽难有点困惑了。起初,他以为铁木真是在装胡涂,但经过察言观­色­后,又觉得不象。沉了片刻,说道:

“兵法,就是汉人用他们的文字写出的行军作战的方法。”

“汉人的东西?”铁木真摇了摇头道,“我没看过,因为我不识字。”

月忽难看出他不是在做伪,不禁心中暗自吃惊。

——难道此人是一个战争天才吗?居然可以无师自通,一语道破战场上弹­性­攻防的本质。如果这一番言语出自一个久经杀场的人物,他或可根据经验领悟到这一层意思,但是这个铁木真看来年纪不大,部落里也没什么兵力,应该不会有此可能。

基于这番考量,他又问道:

“铁木真首领,你参加过什么大战吗?”

铁木真摇了摇头。

“我了解了。”

月忽难也就没再继续追问。此后的话题渐渐转入关于月忽难的自身情况上来。铁木真好奇得向他请教“外交”一词的意义。

“铁木真首领,我想有一件事情你是应该知道的。在这片草原上除了蒙古部以外,还有许多其他的部落,是吧?”

铁木真点头称是。

月忽难又道:

“如果你不忌讳的话,那么请恕我直言。你的部落只怕是其中最弱小的,不是吗?”

铁木真认真得点头道:

“是的,这是实情。”

“好,你很实际,这样我们就有得谈。”月忽难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那么请容许我再问一句,你是否有恢复令尊也速该时代的荣耀的念头或打算?据我适才的观察,你目前正在做出这样的努力,是吧?”

铁木真毫不隐讳得点了点头,他发现面前的这个人有着一双足以洞析万事的眼睛,在这样的人面前,说实话是最好的选择。同时,他也想起了幼年时,曾经听月伦额客说过这样的话——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那就实话实说——此时,用在与这个人的交谈上是恰如其分的。

“可是你做得还很不够!”月忽难神­色­肃穆起来,“你的发展速度太缓慢了,而你的仇敌是不会坐视你这样大模大样地招兵买马。无论是泰亦赤兀惕还是塔塔儿,乃至其他抱有敌意的对手都会突袭你,而以你现在的势力,根本无法自保。”

铁木真在心中暗赞一声好!这个人虽然不知道过自己此前的诸般经历,却能通过观察和思考来做出判断。这样的人物绝不可随意错过。于是,铁木真单刀直入的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该怎么办?”铁木真问道。

“这就需要外交了。要学会借势自强,也就是说,借助别人的势力达到壮大自己的目的。以外交赢得盟友,得其保护,受其助势。”

“盟友?怎样的盟友?”

“找盟友就要找最强的,只有最强者才最可靠!在最强者的荫庇下,你才会有最大的发展空间。在你发展的时候,他不会在乎你,因为你对他无害。而当你的势力足以对其构成危胁的时候,你却又不必怕他。盟友是可以借助的,也是可以背叛的。但是,当你需要借助他的时候,一定要忠诚于盟约;而当你要背叛盟约的时候,也千万不可犹豫!”

“可是,这样岂非不义之举?”铁木真问。

月忽难微微一笑道:

“要知道,你的盟友也未必守约。所谓盟约,只能建立在共同的利益上。在你因盟约而获利的情况下,你的盟友也同样得到利益,甚至比你更多,所以也不必为背叛而心中不安。当双方只能从对方身上获得利益的时候,就是盟约终结之时,从盟友变为敌人之始。世间任何事物总有终结,因此,这决非不义之举。”

铁木真垂首沉思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用闪亮的目光凝视着月忽难的脸,沉静得说道:

“是的,你说的对。千军万马不是一天可聚集出来,但却可以从他人手中借来用。但你的学识更胜过这千军万马,所以我想请你做我的老师,教导我,帮助我。”

“好的。”

话一出口,月忽难先自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爽快得答应了对方的邀请,完全是在措手不及的状态下为这位蛮族小酋长的气势所笼罩,为他的心意和绝决所驱驶。他甚至怀疑对方是否在暗中对自己施用了珊蛮巫术。

稍稍镇慑住心神后,月忽难重又仔细观察对方,同时脑中飞快得运转着念头,如何才能在不激怒对方的情况下收回自己轻易许下的承诺。但是,他立刻发现,这是不可能的。眼前之人也许粗鲁野蛮,也许蒙昧无知,但绝不愚蠢,更不缺乏果敢和决断。外交这种复杂的概论对于从未接触过的人来说,居然只听自己说上一遍便能知其真谛,通晓神髓,理解之快是自己平生仅见。他象一块未经雕琢的和阗玉,不曾展足的汗血马,意志如铁,活力迸发。自己的主公亦难赤必格勒汗与之相比,似乎也有所不及。瞬间,一个几近疯狂的念头闪过心间:与其在日渐末落的乃蛮宫庭中做一介碌碌官吏,不如扶助一颗冉冉欲升的新星,使之高居天空,普照四方,而自己也正可籍此尽展平生的才华而名扬天下。

——好象是个机会呢!眼前的这个铁木真还真是个令人发狂的怪物啊。

月忽难这样想着,下定决心之余,不尽嘲笑起自己来。

——自己肯定是中了蒙古人的巫术,不然为何会一反平日的冷静,跟着他发狂呢?发狂就发狂吧,过分理智的人难成大事!

打定主意,月忽难再不犹豫,当即向铁木真道:

“老师二字是不敢当的,就让我做你的部下,成为你的眼睛和耳目吧。”

铁木真热切得握住月忽难的手,沉声道:

“你是我的朋友,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来到我的身边,这样的情义比黄金更珍贵,比宝石更无价。你将成为我头顶的明星,照亮我的路。”

※※※※※※※※※

做为蒙古人的三条母亲河之一的土兀剌(土拉)河,其实只不过是发源于杭爱山中部的鄂儿浑河的一条主要支流而已。

河的源头在东蒙古的中央地区,位于被中国典籍称为“瀚海”的浩瀚的戈壁滩之北。这片戈壁的西北角前凸而出,楔入了杭爱山东部尾段与阿勒坛山东部尾段之间,因其被两山所夹,势呈湾状,故而得名“荒凉沙湾”。在这片荒漠之中,除了几条以于杭爱山春季融雪为源的季节­性­河流从中穿过,沿途灌溉出一些稀疏的贫瘠牧场之外,余者就只有一片以沙砾、细沙和粘土混合而成的坚硬、平坦、一望无际的地面。然而随着秋风乍起、冬雪纷飞,这些细小的生命源泉亦告枯竭,悄然消失于茫茫“瀚海”之中,唯一可以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的只有沙砾之间那一道道淡于无形的沟壑而已。

然而,就是这样一片荒凉冷寂的荒野,却南接无边大漠,北通西伯利亚,西扼阿勒坛山,东临三河之源,正好居于蒙古、突厥、畏兀儿、塔塔儿、蔑儿乞惕、汪古惕、西夏和金国等诸势力的交汇点上,以其进可攻、退可守的险要形势控制着整个草原的核心脉络。

当你向北来到土兀拉河沿岸,就会发现这里是与南面截然不同的天堂。两岸是被河水冲击形成的盆地,水草丰美的程度与四周贫脊不可同日而语。土兀拉河在莫拉古岭附近汇入鄂儿浑河,其间立着“圣山”土兀刺阿能(博格多兀拉山)。这山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地貌一举劈开:南面是寸草不生的陡崖险壁,北面则是由广袤的山林所环绕的大片丰美的牧场,那一片被浓密的针叶松、桦树和欧洲山杨所覆盖的地方便是黑林,居住着当今草原上的一大强势——克列亦惕人的首领脱斡邻勒汗。

此时,在前往黑林的路上,正有三骑骏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铁木真,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弟弟——合撒儿与别勒古台。

在得到月忽难的指点后,铁木真回忆起父亲也速该时代曾经与克烈亦惕人的首领脱斡邻勒汗有过安答之盟,甚至可以说,是也速该保护着他登上了克烈亦惕汗位的。而受恩者脱斡邻勒也曾发表了慷慨激昂的黑林誓词:

“我会永远铭记你的恩德与义行,我的感谢之情不但是对你,还将波及你的子孙后代。让克烈亦惕与蒙古世世代代,永为安答。”

虽然,这已经是铁木真出生以前的往事,与今天相隔二十年以上的光荫,对方是否还会履约还是个未知数,但是用月忽难的话来说:

“任何的可能都要去尝试,不经尝试又怎知其不可能呢?”

作为与克烈亦惕相邻的乃蛮官员,月忽难无疑掌握着第一手资料。据他介绍:如今的脱斡邻勒汗在得到也速该的帮助后,终于将克列亦惕的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在他那冷酷无情的铁腕领导下,克烈亦惕的实力亦今非昔比。为了争霸于草原,部落内实行了全民皆兵的政策,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壮丁人数便在三万以上。他们平时与普通牧民无异,然而一旦受到徵召便会提起兵器,跨上战马,按照预先编制好的队列开赴战场,成为勇往直前的战士。这种严密的军事体制,是当今草原诸部中前所未见的,其威力在数次大小不等的战争中都有着惊人的表现。

铁木真猜测着,这应该是从南方的阿勒坛人那里学来的,与孛儿帖的娘家翁吉剌惕人的防护队组织如出一辙。只不过二者之间无论从规模还是组织结构上都有着云霓之判,其间高下不可以道里相计。而以如此庞大的实力为后盾的脱斡邻勒,其并吞草原诸部,独揽大权的霸者野望,更是路人皆知的事情。

听到这些,铁木真想见脱斡邻勒的愿望一下子变得强烈起来。月忽难所说的最强的盟友,无疑指的就是此人。只要能重新搭上父辈留下的这条线,无论获取的帮助是大是小,都会对自己有利的。然则,世事翻转,此时的脱斡邻勒本人与也速该后人之间的地位被命运所调换,曾经的誓词不知在今天还有几分效力。即使草原牧民对于誓言多半还是遵守的,但是人事难料这句话,铁木真却也感触颇深。怎样重提这些往事而又不致使脱斡邻勒感到讨厌,却又能保持自己的尊严,以免被对方视为乞讨者而遭到轻视。就这个难题,铁木真与月忽难经过反复磋商,却始终未能找到一个足以打开对方感情的突破口。

于是,铁木真召集全家人,还包括博儿术、沈白和赤老温三人,一起研究起来。当他提出这个疑难的时候,月伦兀格开口道:

“想要得到对方的好感,就要先将自己对对方的好感表达出来。所以,我们要将目前家中最珍贵的东西做为见面礼献给对方,令对方稀罕此物,则对方必然会给我们相应的礼遇与回报。”

可是,什么才是家中最珍贵的东西呢?此时,铁木真的家庭虽然已经摆脱了一贫如洗的困境,但也仅仅足够温饱而已,连一件最起码的奢侈品也没有。送出那些牛羊或者皮毛吗?这些不起眼的东西怎能令对方稀罕?铁木真的眉头锁在了一起,沉吟不语。

这时,一直沉默的孛儿帖开了口:“铁木真啊,还记得母亲交给我的那件黑­色­貂皮袄吗?据说出自金国工匠的手艺,或许可以……”

铁木真眼睛一亮:“是啊,怎么就忘了这个!”

这袄子他见过,原本是做为送给母亲月伦的见面礼。但是月伦却认为太贵重了,死活没收,孛儿帖拧不过她,只得暂时收藏起来。那样一件珍品,其价值之高即使是脱斡邻勒那样的人物也不会视而不见的。他兴奋得向孛儿贴道:

“放心吧,你的牺牲会得到十倍的回报。”

孛儿帖摇头道:

“你还说这些做什么?我是你的妻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何况一件衣服。”

“这就是有白鹿为伴的苍狼的幸福啊。”

铁木真热切得想着,面上却还保持着严肃。

月忽难见大事已定,便向铁木真辞行道:

“我的主公,如果你现在没有须要我服务的地方,那么我打算暂时告别一下。”

“离开我?去哪里?”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铁木真已经对月忽难产生了依赖之情。

“不是离开,是暂别。目前,我身上还担负着乃蛮塔阳汗的使命,我虽心许于你,但也不能违背之前受到了别人的拜托。而且,你的名声还不够响亮,你的视野还不够宽广,我之远行,正好可以到处为你宣扬并替你收集情报,替你看到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所发生的事情。我会定期将自己得到的信息传递给你。请放心,我不会背弃对你的承诺。”

铁木真了解得点了点头道:“好吧。既然是这样的话,情­操­高贵的智者,我们明日一同上路,我也将出发前往脱斡邻勒处。”

与月忽难分手后,铁木真兄弟策马离开熟悉的怯绿连河河源,一路向西往陌生的土拉河方向而来。时当春末,沿路绚丽的风景令他们心情甚好,对这初次的外交活动的信心也不期然得增强起来。

起初看到的牧场充满着蒙古特­色­的美艳。到处中浓密绿草和绿­色­草地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草:灿若黄金的十字花、淡若紫烟的百里香和鸢尾草花、白如皓雪的繁缕……这些花儿被繁星般的火绒草所穿Сhā点缀,共同织就了一幅铺向天涯的华丽地毯。“地毯”的中间,盘绕着一条闪亮的银­色­带子,那就是婉蜒流淌的土兀剌河。河岸杨柳低垂,纤细的柳丝随风飘舞,形成一道翠绿的帘幕。透过帘幕,远远可见北方的不儿罕山群峰Сhā天,连绵不绝。回首南顾,是与那些坚硬的花岗岩截然不同的柔和的丘陵地带。它们如鱼鳞般整齐有序,向着大戈壁的深处次第铺排而去。遥望前路,赫然可见土兀剌阿能山的峭拔身姿,好似一只天神Сhā落在大地上的利剑,一举将客鲁涟河和土兀剌河劈向两旁。山顶的森林中据说是神灵居住之所,因此被冠以“圣山”的威名。它傲然屹立,刺破青天,与不儿罕神山东西对峙,共同构筑着牧民们的­精­神家园。

然而,当他们绕到圣山的西坡后,眼前的景­色­却陡然一变。大片大片稠密的由针叶林、桦树和山杨树构成的森林出现了。由于阳光难以透入,使这里变得黑黢黢得,远远望去,煞是­阴­森,黑林之名也是由此得来。兄弟三人的心情也从最初的轻松渐渐转为沉重起来。

当渐渐接近黑林后,他们陆续看到了一些零星散布的克烈亦惕人的营地。与其他部落相比,他们的营地并无多少不同之处,甚至更为俭朴。每个营地中央的空地上都树立着粗大的十字架,据说那是他们所信奉的神灵的代表。那些部民们每天都要聚集在这里,向它默默的祈祷着。然后分头散开,继续默默的从事着每天的工作。他们看到铁木真一行,既无新奇的注视,也不过分的惊讶,只是随意看上一眼,在确认他们不是敌人后便默默走开。这种态度配合着黑暗森林的背景,多少予人以一种神密莫测的感觉。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喜欢这样生活,但是至少可以看出他们没有其他部族交往共事的愿望,这或许是他们信奉的那种有别于这个草原其他民族的宗教(1)的关系使然。

铁木真并不理解他们的宗教,也不关心他们的宗教(2),他所需要的只是他们的力量。因此,他迅速通过这些对自己一行抱有微小敌意的营地,向黑林的中心,脱斡邻勒的汗庭所在疾行。

又经两日奔波后,铁木真兄弟在一座宽大肃静的帐幕中会见了身材瘦削,头顶光秃,双目­射­出凛凛寒光的脱斡邻勒汗。这人看年岁在五旬以上,胡须却还保持着黑黝黝的颜­色­。铁木真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从豁儿赤口中听来的那个半格言、半笑话式的论断——克烈亦惕人到了五十岁就会变成秃子,而且是吝啬鬼。眼前这个过了五十岁的克烈亦惕人果然是秃子,如果再是吝啬鬼就麻烦了。

“你们这些小子­干­什么来啦?”

脱斡邻勒的声音­干­涩而尖锐,不禁令铁木真联想到盘旋在戈壁滩上空那些兀鹫,那是一种集勇力和残忍于一身的猛禽。但铁木真并未畏缩,按部就班得将自己来时早已拟定好的一番说辞向其陈述道:

“当年,你和我的父亲是安答,因此,你也就是我们的父亲。这件貂皮袄子是我的妻子的母亲送给亲家的一件礼物,可我的父亲不在了,因此,就将它献于犹如我父的你吧。”

说着,不失时机得将礼品呈上。经过月忽难这样的文人推敲后,这一篇言辞可谓恭敬中不失自尊,同时又巧妙得重申了黑林盟誓,明明是有求于对方的献礼,却又以亲情为引导,不着痕迹,水到渠成。

闪着黑亮­色­富丽光泽的礼物当前,脱斡邻勒的神­色­渐趋温和。不过,身为草原第一强势首领的他,头脑的冷静与灵活程度毕竟与众不同。只消片刻之功,他已完全立刻洞析了铁木真的来意,他忽然想到,这正是自己Сhā手东蒙古事务的一个天赐良机,但同时也不能答应得太爽快,免得被对方看作见钱眼开的鄙陋之辈。所以,他的声音依旧严厉,但语气已颇为缓和了:

“小子,你们的礼物我收下了。克烈亦惕的汗是讲信义的,只要时机成熟,你丢掉的领地,我会帮你夺回;你散失的部众,我会替你招还。有我给你做主,你的臣民会象ρi股帖着腰肌,胸口挨着喉头一样,紧紧跟随着你,不敢离弃。当你们这些雏鹰完全长大的时候,就是时机到来的一天。现在多吃点苦头不是坏事,我当年遇到你们的父亲时,可比你们现在要惨得多呢,你们还差得远呢。”

说罢这样的话后,他便命自己的弟弟札阿敢不将三兄弟带离自己的面前。札阿敢不虽然是脱斡邻勒汗的弟弟,但是二人的形貌并不相同,脾气也大相径庭。铁木真感到,他是自己在黑林所遇到的最和蔼的人。事后才知道,原来他们并非一母所出。非但如此,就连札阿敢不本人也是在不久前才从西南唐兀惕(西夏)人的领地回来的。

当札阿敢不带着他们在营地之中的时候,迎面遇到一队人马飞驰过来。从他们搭载于马背上的沉甸甸的各种飞禽走兽可以看出,他们刚刚进行了一场成功的狩猎。为首的是一个与铁木真年纪相若的青年人。如果不是年纪的差别,铁木真险些便将他当作了另一个脱斡邻勒。

青年看到札阿敢不,便勒住了急奔的战马,然后向他微微招了招手。札阿敢不连忙走近他的马前,向他恭敬地施礼。那青年却指了停在原地的铁木真三人问道:

“他们不是我们的族人,他们是谁?”

语气之中充满了颐指气使的傲岸之意。铁木真虽然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是因此联想到他与札阿敢不的关系后,又不免惊讶与其过于粗暴无礼的态度。

“桑昆啊,这是你父亲的安答,蒙古乞牙惕部首领也速该的儿子铁木真和他的两个弟弟。算来你们也算是安答啦。”

“胡说什么!”

桑昆勃然大怒,猛地一挥鞭子,在空中击出了一声脆响。然后以轻蔑的眼光乜视了铁木真一眼,便抛下他们,径自向前纵马而去。

“太无礼了!”

铁木真听到背后别勒古台小声怒道。回首看时,见合撒儿的脸­色­也相当难看。他向两人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要忍耐。

这时,札阿敢不带着一脸的尴尬走了过来,向他们解释道:

“这是我兄长的独生儿子,平时有些浇灌。铁木真,千万不要介意啊。”

铁木真向他表示自己完全理解,札阿敢不这才放了心。然后,他告诉他们,根据脱斡邻勒的指示,要求三兄弟即可返回自家,等待时机。看来,这次克烈亦惕之旅将如同这片黑­色­的森林般,注定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局。而在离开的时候,甚至还多少有一点灰溜溜的感觉。至于交涉的实际成果,从表面上看,也仅仅是得到了一句言语上的承诺而已。

但是,铁木真并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交涉。在实力决定一切地时代中,在脱斡邻勒这样一位手握三万甲兵,势足横扫草原的强者眼中,自己兄弟一无名望,二无实力,本身就是来自荒野中的小子,无论对方怎样的小觑、轻视,这都没什么值得生气的。

在铁木真想来,任何称谓,不在于别人承认与否,完全在于你自己本身是怎样一种人。要想不被对方轻视,也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来获取对方的认同。这一节,铁木真早就想得很清楚了。不过,此事的另一层影响却是他当时所未料到的,而这一影响为他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收益则几乎立竿见影。

在即将告别黑林之前,铁木真再度打量了一下这个充满冷漠与神秘气息的地方。在这里,他又见识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沉默的,俭朴的,有节制的处世态度。这里的人们安静的生活着,努力的工作着,没有通宵达旦的聚会和畅饮,也没有歌唱和舞蹈。是他们影响了森林还是森林影响了他们呢?铁木真觉得自己终究还是会再次回到这里,那么这个问题,也尽可以等到下次再度造访的时候来做进一步的了解和研究——

(1)即聂斯托利安基督教。西方学者们认为,传说中的祭司王约翰很可能说的便是这位脱斡邻勒汗(具体介绍见第十章注释)。不久后,这位北亚的基督教首领将会改用一个来自金国封号的新的名字——王罕。

(2)在以后,我们会看到,铁木真对任何宗教都不仰,但也并不排斥。他本人笃信珊蛮教的至高神长生天,却也从没要求其他民族放弃自己的信仰,即使是那些被征服的民族。他毕生所从事的都是纯粹的战争,而无一丝宗教圣战的­色­彩,虽然他禁止那些伊斯兰教徒在河中沐浴,也仅仅是因为这种习惯与蒙古人的信仰发生了抵触而已。他的一生都是在为维护自己的信念和蒙古人的利益而战。就这一点而言,他比此前任何一位征服者更为宽容。

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十六章 又见宿敌

又是一个同样清辉普照的夜晚,不儿罕山前的小营地中却传出另一种不同的声音。­操­劳一天的牧民们此时本该回到各自的帐中,喝上一口马­奶­酒,有妻子的自然要合欢亲热,添了孩子的则要待其睡熟方能两相燕好;至于那些尚打着光棍的,不是在火堆边畅饮闲谈,就是去悄悄接近心宜的女子。到处一派安适,构成牧民们日复一日的简单生活的最后一抹亮­色­。

然而,自从铁木真从黑林归来后,这种生活就被彻底改变了。根据他的命令,营地之中的全体男子都必须在入夜之后开始习练武艺,努力提升自己的骑­射­本领。即使是刚刚成年的合赤温与帖木格也不能例外。于是,马蹄杂沓、弓弦曳动、箭簇破风以及刀枪撞击这一系列声音汇聚一处,形成了那不同声音。

在诸人之中,合撒儿依旧保持着他在家族中的跑马冠军头衔,没人能超过他;博儿术的矫健和冷静令他能在疾驰如飞的马背上可以­射­中任何移动的活物;力大无穷的别勒古台仍是热衷于­肉­搏战,看着他双腿直立在马镫里将又粗又长的铁­棒­舞得风吹不入、雨打不透的样子,任谁也不敢轻偃其锋;合赤温和帖木格限于年龄关系,虽没有出类拔萃的特长,却也勤勤恳恳,表现得中规中矩。

不过,在众人中,最令人惊奇的表现却是来自速勒都孙部里的两兄弟:沈白因他那过于巨大的脑袋对身体重心所造成的负面影响而难以在武艺方面有所进步,但是天赋的机警和聪明却是一把做斥候的好手;赤老温的表现比哥哥更为令人惊讶,斜眼的他居然在­射­箭方面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天份,准度与­射­程令博儿术也为之叹服。当大家问起他怎么会用一双无法焦聚的眼睛来瞄准时,赤老温居然说“自己跟本没瞄准”。没人怀疑他撒谎,于是便将此事归功于长生天的神迹,而这个问题也就随之成为蒙古秘史中的秘史了。

当这些年青人跃马飞腾之时,步入中年的月伦额客就静静得坐在远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研究着他们的­性­格与能力,长处与缺陷,心中忧喜掺半:喜者,他们每个人都具备一定的头脑,不是那种唯恃勇力的匹夫,身上的长处往往大大得多于缺陷;忧者,他们或是驰骋疆场的勇士,或是­精­于谋略的智者,却都疏于对琐碎日常事务的管理能力,即使是已经相当成熟的铁木真在这方面也欠缺耐心。

面对族中日渐增加的奴婢与下人,而自己的­精­力又一天天短少起来,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些方面是身为女­性­的自己不便Сhā手或不能Сhā手的范围。因此,渴望一个诚朴、可靠、细致且­精­力旺盛的男­性­来充当自己的助手,成为月伦额客近来的两大心病之一。

那么,她的另一块心病是什么呢?那就是孛儿帖的肚子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月伦额客自己可是一过门来就有连续生下了四男一女的佳绩,如今眼看着自己的儿媳这一年中毫无动静,她的心中又岂能不急。虽然这个儿媳­妇­除此以外,样样都好,但这一个缺陷就足以令月伦额客对其心生不满——家里现在最缺的就是人口呀!

其实,孛儿帖的心中又何偿不在为此而焦急万分呢?成婚之日,自对铁木真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为苍狼生下更多具有苍狼血脉的子孙后代,让苍狼的后裔繁盛于草原,遍布四方……去奔腾,去咆啸,去撕咬敌人的血­肉­,去啃食敌人的白骨,直至彻底消灭他们”!可是,直到现在,自己也没能用新生命来证明自己的豁埃马兰勒之身。一旦想到这个问题,孛儿帖的心中就会立刻生出负罪之感。

这样的愁思横于婆媳二人的心间,以至她们经常会对坐半晌,相顾无言,各自盘算着对方的想法,却谁也不愿先开口。月伦额客是欲言又止,孛儿帖却是有口难言。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铁木真快活的呼叫声:

“母亲啊,快来看看这位老人家是谁?”

“哦,一定是位熟人吧。”

月伦额客这样想着,携了孛儿帖来到帐幕外,见铁木真正一左一右挽着一老一少的手,向自己走来。她拢了拢眼光,凝神打量,一眼认出了老者正是十几年前离开营地,遁入不儿罕山隐居的巧手铁匠——札儿赤兀歹,而旁边那个脸­色­黝黑的青年看上去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札儿赤兀歹放下扛在背上的巨大的鼓风皮囊(1),笑容可掬得来到月伦额客面前,弯下腰来施礼,口中道:

“尊敬的夫人,想必你一定还记得老朽吧。”

月伦额客连忙还礼道:

“巧手的老人家,我怎么会忙记你呢。我至今还保留着当年你为也速该打的匕首。是怎样吉祥的风把你从不儿罕山中带到我们的营地中呀?”

“夫人呀,你还记得这个孩子吗?”说着,老人将那个青年拉过来,命他向月伦额客见礼,“这是我的儿子者勒蔑。”

这时,他转向铁木真道:“在你出生的时候,我送来一块貂皮襁褓作为贺礼,同时也把这个者勒蔑许送给了你。从那时起,他就是你的仆人,只是他当时只有三岁,没有用,所以我先留他在身边养到现在。可是后来,也速该把阿秃儿遭遇了不幸,你们一家也失去了踪迹,我生怕自己因此落个背信弃义的名声。不过,就在前不久,我从一个商人口中听说你们一家还活着,而且还与克烈亦惕人结了盟,我高兴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蒙古人又有希望了。我老了,不过手艺还没生疏;者勒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多一个人总是好的。想到这些,我就带着他来了。以后就每天让他来给你预备马鞍、打开帐门(2)吧。”

说罢,他命者勒蔑正式拜见了铁木真。

从这一天起,老人父子就正式成为了这座营地中的成员。者勒蔑比铁木真大三岁,黑黝黝的肤­色­看起来貌不惊人,却有着同龄人中少有的勤勉与质朴,心思细密,忠诚可靠,­干­起活来无论人前人后都一样卖力,对待任何人都是一副和善的面孔,不过才二十岁的人却隐隐然颇具长者风度。不几天,他便已经成为营地中不可或缺的人物,而月伦额客更是在心中暗中认定——内务总管的人选终于找到了!

此后,陆续又有一些仰慕铁木真声望的人来到他的身边,部众渐增,牧群渐扩,商人来访的次数也日渐增加,在铁木真的苦心经营下,族中的日子逐步宽裕起来。除了妻子孛儿帖不生孩子之外,营地中的生活也算万事顺随。

当然,此时的铁木真一族,攻击对手虽然尚嫌不足,但是却已拥有了足以自保的实力。摄于克烈亦惕保护人脱斡邻勒的威名,泰亦赤兀惕人已不敢再心存加害之意,他们即使想这样做,也不能如愿以偿了。因此,铁木真一家过上了自也速该死后最为安心的日子。然而,上天似乎唯恐铁木真这蒙古狼在安逸中钝去自己的尖牙利爪,就在这年初冬的一个拂晓,将一场危机倏然降临在铁木真的头上——这是一场不亚于不儿罕山之难的灾难!

※※※※※※※※※

“快起来呵,我听到马蹄的声音震动大地,想必是泰亦赤兀惕的恶徒们又来侵扰了!”

来自月伦额客身边最忠实的女仆豁阿黑臣的惊叫声,将铁木真从梦中惊醒。他一跃而起,跑出帐幕外。不久后,以合撒儿,博儿术等人为首的其他部民们已经纷纷从各自的帐幕中奔出,向他聚拢过来。头脑稍微敏捷些的已经拿好了弓箭和兵器,而犹自为睡梦所缠绕的人,则还在互相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时晨光熹微,天方未明,远处愈发急骤的马蹄声踏碎了黎明前的寂静,战呼与尖啸刺破浓重的晨雾,传入众人的耳鼓。

铁木真当即下令,全员上马向不儿罕山方向转移集结,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仓猝应战,绝对是下策。铁木真一边拉着自己的惯乘那匹银灰­色­的骟马,一边督促着众人快快上马。他向紧随身边的合撒儿下令道:

“找到别勒古台,保护母亲和女眷们先行。”

合撒儿遵命跑开,在营地的大车前找到了手持大斧,跃跃欲试的别勒古台,拉上他一起向月伦额客的帐幕跑过去。月伦额客早已经醒来,甚至比铁木真还要早一点。帖木伦、黑臣女仆和孛儿帖此时也站在她的身旁。她依旧冷静得注视着纷乱的营地,手中拿着那杆即使如何艰苦也不曾丢弃的属于也速该的秃黑,仿佛那秃黑就是也速该在她身边的象征似的,从而自上吸收也速该的­精­神做为支撑自己的力量源泉。

“母亲,快走。”合撒儿大叫着。

她点了点头,扭头对黑臣道:“你保护好孛儿帖。”

见黑臣点了点头,搀扶着孛儿帖先上了马,月伦额客这才抱起帖木伦放心得上马。合撒儿、别勒古台也上了马。簇拥着三个女人向营地北面驰去。

铁木真这边,帖木格与合赤温也各自纵马来到,拱卫着他。接着,博儿术、者勒蔑、赤老温,沈白也相继赶到。他们在营地中来回奔行着,安抚惊惶的人,督促迟缓的人,直到所有的人都已经有了马,这才放了心。

者勒蔑率先在前,引领着队伍向北疾行。铁木真则亲自在后押阵,如同守护羊群的牧羊犬般,督促着大家不要掉队。同时,他又派出博儿术带着两个弟弟——合赤温与帖木格去侦察来犯者的阵营和人数

“注意迂回行动,不要被敌人发现!”

“省得!”

博儿术应了一声,三人便向斜刺里策马而去。三人方去不久,忽然,前面的逃难队伍中发出了惊呼:

“前面也有敌人。”

铁木真心中一动:

“被包围了吗?”

不及多想,铁木真大喊道:

“者勒蔑、合撒儿、别勒古台,带好队伍暂时别动!待我去引开对面的敌人后继续前进!”

听到前面传来者勒蔑的回应后,他便带着沈白和赤老温纵马向前,正沿着营地外围的木栅栏一面奔行,一面小心地观察着情况。果然,透过雾气的遮蔽,铁木真发现对面果然有憧憧人影在晃动。在不明敌人多寡的情况下,他不敢多做停留,只是与两名随从一起对着雾气之中连续­射­出几箭,然后拨转马头,向营地东侧疾驰而去。

这一招果然有效,对方发了声喊,便尾随着追了过来。铁木真等三人仗着马快,一溜烟似的飞奔着,不久后便在晨雾的掩护下甩掉了追兵。这时,他看到前方有人影在晃动,心中暗自吃惊:

“敌人难道将各个方向都封堵住了?”

不过,他立刻就认出了那正是自己适才派遣去打探敌情的博儿术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当下不再怠慢,飞马赶了上去,不多时就与三人汇合在一处。他们飞马越过营地的木栅栏,隐身在十余丈开外的小树林里,觑着敌人的动向。

不久后,约在四、五十骑左右出现在营地前方的河滩上。看了一时,发现这些人没有进攻的意图,只是在那里东窜西跑,来回绕圈,向一窝没头的马蜂一样,偶尔向营地里放上几箭,显然是没有首领在指挥。雾气中,这些敌人的影子倏隐倏现,飘忽不定,如同一些幽魂幻象般难以捉摸。

铁木真想:“如果就这么点人的话,可以突然杀出去,借浓雾给他们来个突袭,很可能会令对方立时崩溃。”

然而,正当他思犹未绝之时,敌方的阵势又在倏然之间发生了绝大的变化。又有一队人马从意想不到的方位悄没声地杀出,用一排整齐的箭­射­向营地。同时,营地北方,自军撤退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惊惶的喊声,铁木真立刻辨明,这喊声来自己方的女眷中。

“不好,果然有埋伏。敌人故意示弱想引自己的人马出去好一举歼灭,这计策虽然没成功,但是却让自己的大队中了埋伏!”

铁木真立刻命机灵的沈白返回营地追上大队,向者勒蔑等人传令躲避敌人的伏兵。自己则依旧带了其余的人隐身树后,观察敌人的下一步举动。看着沈白的瘦小身躯迅速消失在雾­色­之中,铁木真暗自向天祝告:

“但愿还来得及,别损失太多。”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铁木真发现敌人似乎没有更多的后继手段了,这才招呼两个弟弟和赤老温、博儿术一齐返回营地,迎面却正遇传令沈白的带着合撒儿与别勒古台回转来。原来,月伦额客担心铁木真人单势孤,特意将这两个兄弟也打发过来帮忙。

铁木真问他们大队形式如何。合撒儿答道:

“有者勒蔑带着呢。母亲有人保护着,没事。虽然有小部分人被敌人的伏兵冲散了,不过大部分人都安然无恙。”

铁木真点了点头,也来不及问损失情况了,便带着他们几个凭借着营地的帐幕与木栅栏,和前面的敌人主攻部队交了锋。

最初,双方都是以飞箭来互相攻击,敌人大队大约也是因为形势不明,恐怕贸然杀入会中埋伏,因此以弓箭来试探虚实。因此,营地前的斜坡上没有一人一骑的影子。过了不久,敌人似乎从铁木真方回­射­的箭支密度上判断出抵抗者人数不多,便有小股的人马开始发动试探­性­的冲锋。很快,栅栏外隐隐出现了几个敌人骑兵的影子,但也没有翻越护栏的意思,只是向里面­射­几箭便纵马跑开。片刻,又有几个骑兵出现,再­射­几箭,又飞速脱离。看来,敌人的指挥官是个慎重的人,也怕铁木真他们来个故意示弱,一旦全军突击,会中埋伏。

就这样,双方的箭支你来我往,都采取远距离攻击,而没有­肉­搏事件发生。不久,铁木真听到营地的西面和东面同时响起了大股部队的马蹄声,他立刻明白了,原来正面的敌人是在等待派出的伏兵回来,好聚合更大的力量,一举击败己方的抵抗。

此时天光已经亮了起来,但雾气依旧未散。这对于人数处于绝对劣势的铁木真一方而言,是非常有利的。

迷雾中,博儿术忽然喊了一声:

“他们是蔑儿乞惕人!”

这时,铁木真才明白,原来对手不是泰亦赤兀惕人,而是生活在草原中北部,背靠贝加尔湖的半森林半游牧民族蔑儿乞惕。他心头大震,蔑儿乞惕这个多年来折磨着他的名字,再度以实体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是这样毫无征兆得倏然出现。

“他们是来报复当年父亲抢来母亲的仇!”

铁木真立刻对这次突然袭击下了定论。只有这些与克烈亦惕人有旧仇的人才不会害怕脱斡邻勒汗的保护誓言,而敢于对自己发动进攻。

正想之间,营地的东南方向和西南方向同时­射­来了一片密集的箭羽,而正面敌人的箭簇也越来越密集了。别勒古台不小心在左肩头上着了一箭,却咬牙忍住没叫出声儿来。但是铁木真也立刻判断到,这是敌人要发起总攻的信号了。再逗留下去,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会有被敌人包围的可能。他当即命令撤退。博儿术当先开路,合撒儿保护着受伤的别勒古台中间跟进,铁木真亲自在断后,八个人且战且走,向北去追大部队。

出了栅栏,铁木真举目四顾,见没有女眷们的影子,却也没看到地上有尸体,猜想是者勒蔑保护着他们业已去远。

这时,合撒儿大喊一声:“大哥小心!”

铁木真不及细想,凭本能向斜侧里带马奔行,只听耳后金风响动,回首一看,适才自己立马的地面上,正有十几支羽箭落下。若非合撒儿眼神好,反应快,自己早就成了刺猬。很快,杂沓而迅捷的马蹄声传来,敌人的追兵正从左右两个方向包抄而来,立时将他们这一小队人都冲散了。

单说铁木真,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只有催促坐骑加速,顺着草原向北而去。胯下的银合马似知道主人正身陷危局,卖命的狂奔不止。一路上,铁木真的耳畔除了劲急的风声之外就是敌人的喊叫声。他盘算着路程,在绕过一片树林后,忽然圈转了马头,向另一个方向急奔。果然,他借助树林挡住追兵的视线,然后突然变向的行动确实出乎敌人的预料之外,很快听不到人声。当他登上不儿罕山麓的一处坡后,才勒住了坐骑,凝神向山下观望着。

此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将雾气渐渐驱退,视线已渐渐清晰了起来。铁木真这才定下心来,借着微弱的晨光搜寻着自己的兄弟和部下。很快,他便看到两个黄豆粒儿般大小的身影正分别沿着左侧山梁纵马飞奔,很快便可以辨认出他们正是合撒儿保护着受伤的别勒古台。再向右边看时,一条山沟里闪出了合赤温与帖木格的身影。他们大约也发现了铁木真,便朝着这个方向跑来。惟独没有看到博儿术与沈白、赤老温这两兄弟。这令他很担心。不过,很快的,这个担心就解除了。山脚下的斜坡上传来了一阵­骚­动,却是他们三个正在用弓箭阻击试图登山的二、三十个蔑儿乞惕追兵。

铁木真说声“不好”,便飞马奔向那里。半路上正好和合赤温和帖木格汇合在一处。铁木真觉得这样冲下去不是办法,就带着两兄弟下马去砍了些树枝绑在马尾上,这才继续冲锋。那些树枝被马拖曳着,荡起了大量的烟尘,使得山下的追兵大吃一惊,以为山上有重兵埋伏,连忙虚放数箭,掉头撤退了下去。

博儿术等人也不敢追赶,回过头来奔向铁木真。他们六个汇合在一起,便继续向山上跑去,不多时又追上了合撒儿他们。他们绕着山环四处寻找母亲等人的踪迹,直至天将傍晚,才与者勒蔑带领的大队人马碰了面。

者勒蔑一看到铁木真他们,立即开口问道:

“见到孛儿帖了吗?”

“孛儿帖?没有。你们走散了?”铁木真反问。

“糟糕!”者勒蔑懊悔得将马鞭丢在地上,然后跪了下来道,“铁木真,你惩罚我吧。我把她和黑臣给弄丢了!”

“别着急,先起来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铁木真用手搀起他。

者勒蔑用悔恨的语调开始诉说双方分开后发生的事情。

原来,当者勒蔑带领大对女眷刚刚出离营地,没走多远便遭遇了蔑儿乞惕的伏兵。一排冷箭­射­来,孛儿帖的马中了一箭,当即蹶倒,所幸者,她反应机敏,没有受伤。眼见无马可以换乘,月伦额客便命黑臣扶着她返回营地,在后门前上了一辆车。车里堆满了刚刚剪下的羊毛,黑臣让孛儿帖钻进去藏好,然后牵来一头花牡牛驾辕,自己赶着,想扮成普通牧民混出蔑儿乞惕人的包围圈。因为她们起步晚了,所以掉了队,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铁木真用温和的语言安抚了者勒蔑,同时盛赞他指挥有方,让大队摆脱被围歼的危局。然后看望了母亲和幼妹,见他们安然无恙,心中放下心来。月伦悄悄告诉他,别勒古台的母亲也失踪了。有人看到她的马落了后,被蔑儿乞惕人抓住衣服后领,生擒了过马去了。由于当时一片混乱,根本没办法营救。让铁木真小心安抚别勒古台,不要让他冲动而发生事端。

铁木真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不动声­色­得走到者勒蔑跟前,命令他带领大家找来许多榆树枝和柳树条搭建起宿营的窝棚,然后派合撒儿、别勒古台、合赤温和帖木格四人做警界哨。他很明智得让工作占据别勒古台的思想,防止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然后在全体部民都安顿好后,悄悄凑到别勒古台跟前,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肩头,低声道:

“去看过你的速赤吉勒母亲吗?”

“还没有,这么忙,哪有功夫呀。”

别勒古台道。这豪壮的汉子在安营的时候,始终忙着奋力砍树搭帐篷,一派情绪高昂的样子。

“那你知道孛儿帖失踪的事情吗?”铁木真又问。

“知道。哥哥,你别担心,嫂子会没事的。要不一会我去给你下山探探虚实,找找她好了。”

不知就里的别勒古台反过来安慰起哥哥来。

“不用了,眼前最重要的是全族的安危,其他的事情都要先放下。蔑儿乞惕人肯定还在山下,我们要小心。”

“我知道了!”

别勒古台点头同意哥哥的看法。

铁木真又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那么我告诉你,速赤吉勒妈妈也失踪了,为了全族,你不能冲动。知道吗?”

“这……”

别勒古台眉头耸动,身子一颤,但他立刻明白了兄长话里的意思,很快平静了下来,然后说道:

“多谢大哥的提示,我会对此保持冷静,不会闯祸的。”

“也别怨恨者勒蔑,昨晚那么乱,他已经尽力了。”

“诺!我知道,他确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别勒古台再次点头保证。

“这就好。只要我们兄弟同心,会渡过劫难,然后找回速赤吉勒妈妈和孛儿帖的。”

“哥哥,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比我更难受,更着急。我会以全族为重的。你能忍得,我也能忍得!”

“好,一切会好起来的,别泄气。”

说完这话,铁木真拍了拍别勒古台的肩头便离开了他,继续去忙着指挥部众安歇去了。

※※※※※※※※※

次日,他将营地事物委托给合撒儿与者勒蔑,自己骑上银合马,带着赤老温和沈白在整个不儿罕森林和草原以及­祼­露的岩石地带去寻觅孛儿帖的身影。然而,当他将所有的地方搜了个遍,也没发现孛儿帖的丝毫踪迹。

直到第四天头上,他才垂头丧气得回到营地,又派博儿帖带着别勒古台、者勒蔑出去继续搜寻,同时侦察山下的蔑儿乞惕人的动向。三天后,他得到了一喜一忧两个回报:喜的是山下的蔑儿乞惕人已经悉数撤离,而袭击者是来自三个蔑儿乞惕部落,三部首领分别是:亦都兀惕族首领脱黑脱阿、兀洼思族首领答亦儿兀孙以及和阿惕族首领合阿台答儿麻喇。这三部和称三姓蔑儿乞惕。他们围着不儿罕山麓转了三圈,被沼泽和矮树林所阻,找不到铁木真他们的踪迹,耗了几天后没了耐心,就解了围回他们在北方的驻地去了。此时山下,再无一个蔑儿乞惕人的踪影;不好的消息是:孛儿帖与豁阿黑臣确实已经落入他们的手中,同时被俘的还有别勒古台的生母速赤吉勒。敌人此行的目的确实如铁木真所猜测的,正是为了报复当年也速该从他们部族中抢走月伦额客的仇恨。正是铁木真那盛大的婚礼招来了他们的觊觎。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也正是孛儿帖。之所以当时没有出动,只是为了不得罪翁吉剌惕人而已。

孛儿帖是怎样落入他们手中的呢?博儿术也打探得明明白白了。原来,那晚孛儿帖与黑臣乘了牛车,没走出多远就被蔑儿乞惕人的骑兵给截住了。最初,他们没有发现藏在车上羊毛中的孛儿帖,只是盘问黑臣。

机灵的黑臣告诉他们,自己仅仅是铁木真营地中的一个女仆而已,刚刚为铁木真家剪完羊毛,正想回家。

看着面前的老妪和一车羊毛,蔑儿乞惕人相信了她。又问她铁木真跑哪里去了。黑臣随便给他们指了个方向,把他们骗开了。可是,很不幸,她们没走出多远,又再次被蔑儿乞惕人给拦住了。这次带队的凑巧是当年被也速该抢了妻子的也客赤列都的弟弟赤勒格儿孛阔。兄长的仇恨他至今没忘,也正是因为他的奔走,才最终促成了这次突袭。因此,他是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铁木真族下的人。他仔细盘问了黑臣,终于看出破绽,命人将孛儿帖从车上的羊毛堆里揪了出来,俘获了她们。为了奖励他,同时也是为了报复铁木真,蔑儿乞惕三首领公议将孛儿帖送给他做妻子。当头晚上,赤勒格就弓虽暴了孛儿帖,现在又将她带回北方去了。

博儿术在汇报的时候,始终小心得打量着铁木真的脸­色­,生怕他因为压抑不住悲愤而做出什么傻事来。不过,自始至终,铁木真的脸上依旧沉静似水,虽然从他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拳、手背上迸起的青筋以及发白的骨节上可以看出,他正在强自压抑心中的疾风暴雨,但是,直到博儿术将全部事情讲述完毕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沉默许久,铁木真只说了一句:“告诉全体部众准备,明天下山。”

这夜,由于孛儿帖等人的不幸,整个营地都陷入了黯淡无光的境地之中。在族中,除了那些原来跟着她从翁吉剌惕部来的人们为她而哀伤外,大多数与她相识并有过接触的人们也都因为她的温柔、美丽与贤淑而心生怜惜。至于铁木真本人,则整夜做在营地外的山石上,不言不动,只是将目光望向遥远的北方。月光下,宛如一条失去白鹿伴侣的受伤的苍狼。

天亮的时候,铁木真的背后响起了部民们忙碌得拔营起寨声。他忽然转过头来,对背后的博儿术道:

“我要在离开前举行一次酬谢不儿罕山神的祭奠仪式。”

※※※※※※※※※

燃烧的柴堆上,做为供品的羊只被宰杀后,烤做金黄|­色­,摆在临时用木头搭造的祭坛前。铁木真手捧一碗马­奶­酒,庄严肃穆得在全族人的注视中,大步来至祭坛前,跪了下来,将酒碗高举过头顶,朗声祝告道:

“万能的长生天在上,仗着那位有着金鼠般的尖耳与飞狐一样的远见的豁阿黑臣老人的提醒,我们才能从敌人的屠刀下逃得­性­命;凭借着不儿罕神山的威灵,庇护了我们这些如虱蚤蝼蚁般微弱的生命!自今日始,我们每个早晨都要向不儿罕山顶礼膜拜!每个白天我们都要向不儿罕山祈祷敬谢!我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将这一行为延续下去,一日不可忘却,一日不可怠慢,否则,他将不再是乞牙惕的子孙!”

说罢这些,他将手中的酒撒在祭坛前,然后站起身,面向不儿罕山连绵起伏的山麓,向着茂密的丛林,崎岖的河谷,坦荡的草原伫立良久。他的腰带盘绕在项上,左手托着帽子,将另一只手放至胸前,奋力敲打着,仿佛要将刚才的誓言锤入自己的胸腔,使之铭刻于肺腑,常驻于心间。再之后,他再度面向太阳的方向跪倒下来,叩首;然后再起,再拜,前后九次。口中一边呼唤着长生天的名字,一边高呼:

“万能的长生天万岁!仁慈的不儿罕山万岁!以黄金命名的部族万岁!”

所有的部民,包括月伦额客也同他一样,九拜九叩,异口同声得喊着:“万能的长生天万岁!仁慈的不儿罕山万岁!以黄金命名的部族万岁!”

这声音划破长空,响彻行云,震荡于辽远宽阔,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久久不曾散去……——

(1)鼓风皮囊是蒙古铁匠的必备物品,一压则出气而扁,一放则入气而鼓,用以扇风。

(2)备马开门,这是蒙古人典型的效忠方式。

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十七章 札木合安答

长久以来,铁木真第一次感觉到,如父如母般围拥着自己的大自然,此时看上去居然显得如此黯淡与颓唐。自从失去孛儿帖的那个时刻起,他的身心便迎来了痛苦的日子。翁吉剌惕部中的深情缱卷,不儿罕山下的柔情蜜意,此刻皆如流水般无情远逝。失去白鹿的苍狼,开始孤单得自我痛恨着:为何当时不将她紧紧护在身边?为何要在最关键的时刻丢开她,自己逃走?

当然,这个问题完全可以用一个冠冕堂皇的回答来搪塞:我要保护的是整个营地,我不能在所有人面临为难的时候,只关注自己的妻子。母亲月伦也对自己如此开解着:

“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你不能有闪失。只要你在,全家就在。只要你能保全­性­命,不愁娶不到好媳­妇­。”

铁木真只是默然地听,口头上也不置可否,但是在心中却对母亲的言论并不认同。他甚至觉得母亲这样说即使是出于劝慰的好意,也未免过于冷酷无情啦。孛儿帖是随便任何女子可以代替的吗?至少在自己的心中是不能。她的美丽,她的贤淑,她的聪明,她的大度……这一切的一切,又岂是寻常女子可以相比的?

他又想起豁儿赤曾经说过——草原上各族之间将­妇­女抢来抢去,是很普通的事情。可是,这种事一旦落到自己的头上,其中的滋味就难说了。总之,在铁木真而言,这绝非是一颗能够轻易咽下的苦果。

营地中对他的同情者也大有人在。几个弟弟都纷纷要求立刻整顿军械,追上蔑儿乞惕人的队伍,将孛儿帖抢回来。铁木真又何偿不想这样做?他恨不得现在就跨马抡刀,一口气砍死所有的蔑儿乞惕劫匪,救出自己的豁埃马兰勒。可是,为什么世间尽多可是!铁木真烦躁地来回走动着,在头脑中反复琢磨着沈白带回来的消息。

头大如斗的沈白独自离开营地,蹑着敌踪探察了三天,刚刚回来向他做了报告。这次侦察并非出自铁木真的派遣,而是他自己主动去做的。因为他觉得不能坐视铁木真独自伤悲,而自己却不能为他做点什么。沈白的追踪术已经炉火纯青,三天来不停地偷窥敌营,都没有被对方的警戒人员发现。唯一可惜的是,他带回来的消息并不幸运:

“蔑儿乞惕的部队大约有千人之众。他们一路向北而行,沿途戒备森严,每次宿营后都会派出三拨人来巡察。除非可以象野鼠那样打地洞,否则休想靠近一步。”

听罢沈白的话,铁木真的心彻底凉了下来。看来,蔑儿乞惕人的首领已经预料到自己可能会采取小部队偷袭的策略,因此加强了防范。现在,连最后的一丝希望就此破灭了。

硬抢吗?对方有一千人,自己的营地内即使算上老弱­妇­孺,也不超过一百人。双方的力量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不计后果的盲目行动,结果只能是以卵击石。眼前的这一点力量,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才集合起来的。

“忍!还得忍!”

铁木真在心中做出这个痛苦而又无奈的决断。自己忍耐着泰亦赤兀惕人已经十年了。拿孛儿帖与整个家族相比,这样的忍耐也是可以接受的。母亲的想法虽然冷酷了些,但是却是出于一颗冷静的心所做出的判断。自己虽然不必立即就去另觅新欢,但是也毋需象发情的公马那样暴跳如雷得在草原上横冲直撞。毕竟自己如今是一家之长,一族之首,往往一个错误的决定就会令族人流血,乃至付出生命。尤其是因为自己的个人私事,这样的流血就更不值得了。

沈白依旧不放弃自己的侦察工作,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这项活动之中,三天两头都跑出去搜集蔑儿乞惕人的行踪动态,即使每次带回的消息都不足以振奋人心,却已将对方的一举一动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甚至今天有没有新马驹诞生这样的消息也不放过。现在,虽然营救孛儿帖的事情毫无进展,但是如果有人问草原上谁最了解蔑儿乞惕,铁木真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是我们家族。

烦恼丛生,岁月绵延。时间匆匆,残年瞬逝。铁木真在无限思念与伤痛中迎来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十个春天。然而,在身边缺少孛儿帖陪伴的日子里,铁木真显得无­精­打采,一筹莫展。虽然他每天都在筹划着复仇,筹划着夺还妻子,筹划着蔑儿乞惕人的末日。在他想来,蔑儿乞惕人可以花上二十年的时间来等待,自己却不能这样。除了营救妻子外,等待着他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家仇、父仇,桩桩件件都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中做一了断。因此,每当他夜里的睡下之前,都会在心中向长生天默默祈祷,希望机会就在明天清晨醒来的时候出现。那时,他会将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砍入蔑儿乞惕人的脖子,他的箭也会立即­射­向蔑儿乞惕人的心窝。

铁木真每夜闭上眼,都会看到孛儿帖幻化各种姿态不同、表情各异的影子,在他眼前或喜或嗔、如泣如诉、忽远忽近、飘来荡去。褥榻上,她的气息长久不曾消散,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浓烈,渗入了自己的骨髓与心肺之中。每到中夜时分,他会被自己强烈的咬牙声所警醒,随即感觉到牙龈在作痛,有时甚至会咬出血来。心中强大的愤恨与极度痛苦的煎熬令他食不甘胃,寝不安席。

营地中的人们,对孛儿帖的事情,从来是绝口不提的。这个女子的名字已经成为了家族中的禁忌。合撒儿不提,最小的妹妹帖木伦也不提,奴婢们就更不敢吱声了。每当铁木真来到他们面前,他们都尽量装作一幅平静的表情,生怕因一个微小的疏忽将铁木真的愤怒指向引到自己的身上。他们这样做,并非是害怕受到责罚。如果能让兄长稍解忧烦,自己纵然一死,又有何惜?他们唯一承担不起的是做出在兄长的伤口上再揉进一把盐的行为,无论有意或无意。如果兄长哭泣,他们的心也会跟着淌血的。

就这样,众人小心地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直到那一天,沈白再次打探消息归来,却落例没有主动向铁木真进行汇报。这个异样的变化立刻引起了铁木真的注意,他预感到沈白这次所探得的消息必然与孛儿帖有着重大关联,而且……

铁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了。过了很久,他才鼓足了勇气,命人将沈白招开自己的帐幕之中。再三追问下,沈白终于用极为低沉的声调说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他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上许久,每一个字在他口中都仿佛有千斤之重。

“昨天,蔑儿乞惕人为一个叫赤勒格的男子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从对方的表情上,铁木真已经意示到这场婚礼的实质。但他还是低声问了一句:

“新娘是孛儿帖,对吗?”

沈白低下头来没接话茬。

铁木真追问:“是她,对吗?”

他的意思更为明显,目光也一刻不瞬得盯视着沈白,令其无法掩饰。

沈白咽了口唾沫,喉头鼓动了几下,似乎在心中下着某种决断似的,半晌方吐出两个字来:

“是她。”

随即,他又很快地补了一句:“她是被迫的,我看见她在婚礼上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她的手上好像还捆着绳子……”

说完这话,他抬起头,却发现铁木真已经不在眼前,帐幕的门“噗嗒嗒”得一响,铁木真的身影一幌,已不见踪影了。

※※※※※※※※※

铁木真在营地中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都很着急。纷纷要去寻他,却被月伦额客拦阻住了。她对众人道:

“铁木真不会出事的。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在这些事情完成之前,长生天不会让他死去的。他只是要找个地方自己想清楚一些事情而已。你们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下去,等他回来做决断吧。”

果然,三天后,铁木真突然出现在营地中,并立刻招集起四个弟弟和博儿术、者勒蔑、赤老温以及沈白,然后开门见山得说道:

“让全族中可以作战的男子们都集合起来,带上最好的兵器,准备进攻蔑儿乞惕人!夺回孛儿帖!”

“诺!”

没有人反对。大家其实早就在心中等待着这句话。

全族都动员起来了。男人们倾巢而出,留守营地的任务就全部交由­妇­女们负责了。铁木真认为,与其因留下一部分人来看守营地,还不如倾尽全力来与蔑儿乞惕人决一死战。留下的人多了,进攻的能力必弱;留下的人少了,也不济什么事情。

月伦额客对这个决定深表赞同,并主动担当了这支女子守备队的首领。这一点也正合铁木真的心意。当他看着母亲全身戎装,手持秃黑的英武姿态,十一年前那个部落离散之夜的情景便再度浮现于眼前。但是,此时的母亲身边并不孤单,幼小的妹子帖木伦也拿起了武器,象一只机灵的山猫一样,护卫在母亲身边。

看着母亲与妹妹,铁木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力得向她们点了点头。心中默默得道:

“白鹿们,是你们担当苍狼们的守护者之职的时候了!”

月伦也向儿子点了点头,其实她也很清楚,这一刻迟早会来临的。她目送着铁木真他们上马,整队,开拔,同样一言不发。就那么久久伫立,久久凝望,直到儿子带领的部队消失在茫茫草原的尽头……

※※※※※※※※※

铁木真出兵后,部众们才发现他们并不是向北进发,而是折往西行。在那个方向上,有日夜不息的土兀剌河。

他当然没有冲动到要以这区区几十人的部队去向三个蔑儿乞惕部落组成的大营地公开挑战的程度。他心中很清楚,这样的营救活动,如果没有强大势力的援助,是根本不可能获得成功的。而这个强援,自然是自己此前曾经拜访过的脱斡邻勒汗。

他们这一小股部队,沿着鄂儿浑河溯流而上,经过几天的行军后,在接近土兀剌河口的地方,遇到了克烈亦惕人的一个营地。这个营地的首领,正是脱斡邻勒的弟弟札阿敢不(1)。在他的引导下,铁木真顺利得见到了脱斡邻勒汗,并向他陈情求助。

“三姓蔑儿乞惕人抢走了我最爱的妻子,父汗,我如今只能向你求援,请你发兵助我。”

脱斡邻勒依旧用冷峻的目光扫视着铁木真,一年多不见,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就象土兀刺阿能山那样,终年沉默得耸立在土拉河口。他沉思了片刻,神情倏然一变,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的语调说道:

“铁木真啊,是到了我偿还你父的恩情的时候啦!还记得去年此时我曾经对你许下的诺言吗?你送我黑貂袄子,我便答应过要将你们离散的部众夺还给你!当年,你的父亲就是这样帮助我的,如今轮到我来做同样的事情了!我将集合起全克烈亦惕最勇敢的战士,杀向腾汲思海(贝加尔湖)的岸边,踏平蔑儿乞惕,夺回你的妻子孛儿帖,将她原封不动得还给你!”

他顿了顿,目中­精­光一闪,又道:

“铁木真啊,你的妻子被夺,这也是全体蒙古人的耻辱。因此,我们需要有一支属于蒙古的军队加入我们的战阵行列。你这就去豁儿豁纳黑河(2)滩吧,去找札只剌惕人的首领札木合,告诉他,我请他出兵相助。至于何时出兵,何处汇合,让他来决定吧。无论从蒙古人的荣誉还是信诺上,他都应该出兵的,你们曾经还是好安答(3)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的。父汗见识,孩儿不及。这就去向他报信。”

“好,就这么定了!我会带两万人从蔑儿乞惕人左翼发起进攻的,右翼就交给札木合。”

说完这句话,脱斡邻勒又回复了最初的冷峻,似乎这兔起鹘落之间做出的战争宣言,根本只是一场轻松的狩猎。

离开黑林的路上,铁木真的脸前不时闪过脱斡邻勒的脸,那种杀伐决断,一由已出的凛凛威势和腾腾霸气,都是自己前所未见的。

与自己的小部队汇合后,铁木真离开命令合撒儿与别勒古台做为请兵使者,直奔札只剌惕部札木合的营地。

札只剌惕这个部落,在蒙古人中有着一种微妙的地位,很多蒙古人甚至于不愿承认自己与他们是同一族。据说,他们的祖先是合不勒汗从其他民族中掳来的孕­妇­所生。虽然合不勒汗也认他为子,并分给他部众牧场以自立,但是其身上所笼罩的异类­色­彩却并不因时间的推移而在人们的心中有所减弱。正因如此,虽然如今的札只剌惕部在札木合的领导下蒸蒸日上,已经成为了连脱斡邻勒这样的人物都不敢小觑的一大强势,而身为领导人的札木合却还是无法突破传统藩篱,称汗于蒙古人中。

这位札只剌惕的能人,时年比铁木真长了五岁。当铁木真六岁的时候,曾经与他结为安答,是铁木真那孤独的幼年时代少数的朋友之一。幼时二人在河滩中结拜、玩耍的情景,又随着这个名字再度流淌于铁木真的记忆之河中。他留给铁木真的印象是一个有着圆圆脸的胖孩子,­性­情和顺,待人平易,从不认生。那时,因为他的札只剌惕血统,全营地的孩子们除了铁木真之外,都不愿与之玩耍,甚至于还结伙欺侮他。铁木真还依稀记得当时的情景:即使有人将吐涂吐到札木合的脸上,他也还是一付笑嘻嘻的样子,好象那不是他脸,也不去擦拭,只待其自­干­。人们看到这种情况,都认为这札只剌惕的种果然没有胆­色­,是个软弱的家伙。

然而,几天之后,这个吐过他吐涂的孩子就在一次骑马的时候因马肚带突然断裂而落地,摔折了胳膊,直养了几个月才好。当时,大家都以为是意外,谁也没多怀疑什么。直至又相继有许多孩子发生了这样或那样的意外之后,人们才注意到,这些发生意外的孩子无一例外的都冒犯过札木合,于是,这件事被提交到也速该那里去仲裁。经过调查,也速该也认为札木合与这一系列事件脱不了­干­系。但是,他又考虑到查无实据且情有可原,便只是将这孩子送回了札只剌惕部去了。临分别的那天,铁木真与他同在河滩里对天盟誓,彼此结为安答之好,并交换了信物。铁木真送出的礼物是一支柏木削成的鸣镝,札木合则回赠了一只灌铜髀石。然后,二人便洒泪分别,至今也不曾再会过。

当铁木真十五岁的时候,在草原中偶遇豁儿赤,从他口中得知札木合继承了札只剌惕的族长之位并将事业做得有声有­色­,成为蒙古诸部中最为强大的一支。现在想来,当年他在乞牙惕部落中的时候,应该是人质的身份。可见那时的札只剌惕还相当弱小,需要受乞牙惕的保护。现在双方的位置却全然调换,不由令铁木真深感世事无常。如果他还记得自己,也许会看在安答的情面上,出兵相助吧。

怀着对童年好友的温馨回忆和对未知前途的惴惴不安,铁木真每天都登上土兀剌河原上的小丘眺望远方。五天后,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黑点,不一时,已经可以分辨出来者正是合撒儿与别勒古台。

一见面,铁木真劈头便问:“怎么样?”

从二人疲惫的面容上可以看出,他们是一刻没有耽误,兼夜赶回来的。合撒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答道:“成了!札木合答应出兵。”

“好!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得知我那铁木真安答的遭遇,我心痛如绞,肝肠寸断!此仇必报!此恨必雪!’他完全同意脱斡邻勒汗的提议,也将调动两万军队为夺回孛儿帖而尽力。并说‘以前没帮上忙,已经遗憾了,这次不会错过’。他的人马将直扑勤勒豁河畔(4),取莎草以结筏,横渡而过,如从天而降般突入敌人的巢|­茓­,捣毁他们的帐幕,尽掳其妻子财帛,将他们杀得寸草不留!”

合撒儿说到这里的时候,有点喘不过气来,被迫停顿下来。一旁的别勒古台已经调匀了气息,接口道:“札木合还说,请脱斡邻勒汗的部队从黑林出兵,与我们在不儿罕山下汇合,然后前往斡脱罕—孛斡儿只草原与他会师。在那里,以马­奶­酒祭奠我们的战神以祈必胜,擂响黑牛皮战鼓来振奋士气,跨我乌骓之烈马,着我强韧之战衣,搦我点钢之长枪,持我锋利之环刀,携我椴木之硬弓,搭我桃皮之利矢!即使狂风暴雪也不能失约,便是雷雨大风也要如期赴会。言出如山,绝不可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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