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秘史》174节中说这些话的人应为阿赤黑失仑,但我在前一章中已经让他死在战斗之中,故将此言交由合答安答勒都儿罕叙述。
(3)《秘史》作二千六百人。《拉施特书》作四千六百人。《元史.札八儿火者传》的数字则较为夸张,言“其从者仅十九人”,应不致如此。《二十二史考异》与《元史新编》录其人名如下:札八儿火者、术赤台(即主儿扯歹)、镇海、速不台、哈那散(疑为哈桑)、阿术鲁、绍古儿、怀都、塔海拔都儿、雪里颜、孛图、耶律阿海、耶律秃花。此名单颇不可信且较元史更少,亦更为不实。
第二篇 奔行的苍狼 第三十六章 反击的序幕
铁木真在湖边开始实行起一路上始终在筹划,此时已经趋于完整的计略。他召来两名信使——阿儿孩合撒儿与速客该者温,亲自向他们口述了一篇在日后被称为“成吉思汗诉状”的著名文献,当然此时还仅仅保留于口头而已。他以激昂亢奋的措词向汪罕、桑昆、扎木合、阿勒坛和忽察儿等人控诉他们的不义行径。其时,蒙古尚无文字,因此所有的交涉只能派人直接向对方进行口头陈述。
他对汪罕说:
“——汗啊,我的父亲!黑林之盟何在?互助之情何在?”
“——汪罕我父啊,你我本一家,你卑贱的儿子与卑贱的儿媳们做错了什么?如果有,因何不以和平的言辞谴责,却反目成仇以致大动干戈呢?打碎我的坐头,使我不能安居!毁坏我的炉灶,让我无家可归!这是父亲对儿子的行为吗?行事如此,你不感觉过分吗?”
“——汪罕我父!为何轻信外人的挑拨之言?那山丘上的誓言已经毁弃了吗?毒蛇的牙齿已经嵌入我们之间了吗?难道彼此之间连对话的余地都不存在了吗?不经口齿互证,便不可离弃对方——此誓言声犹在耳,谁知转眼便化作冷灰!”
“——汪罕我父!勒勒车有两根辕子,断折一根后,牛不能曳;勒勒车也有两轮,断折一轮后,车不能行。父汗啊,难道我不是你车上的一辕与一轮吗?
接着,铁木真在这篇“诉状”中深情回顾了蒙古与克烈亦惕两族之间的温馨往事,历数他的父亲也速该和他本人屡次帮助汪罕的历史,同时也毫不客气得指出了汪罕的种种不义恶行:
“——你因年居四十子之长,你的先父立你为罕。谁知,你父尸骨未寒,你便大开杀戒,将同胞兄弟斩杀殆尽,由此遭致你的叔父联合乃蛮讨伐你这戕害同胞的狠心屠夫!你求救于蔑儿乞惕反遭冷遇,这才穿越合剌温峡谷,求救于我父也速该。我父慨然起兵,逐篡位者于合申(1),救出了你的百姓。此后,于困顿之中,你依靠过我。如今得意了,你又反过头来加害我,试问天理何在?那匹瞎眼的海骝马死掉了,我们的情谊也随之死亡了吗?”
接下来,铁木真特别强调了在合击乃蛮得胜还师途中在杭爱山麓上遭遇伏兵时,汪罕背信弃义地夜逃,几乎陷自己于死地的往事。他提醒汪罕,即使他如此对待自己,自己也并未因之而生出怨恨之心,反而在汪罕自受其咎时再度出兵相助。
“——如果我不将你视同亲父,怎会宽宏大量一至于此?你口头上感激我,暗地里却迫害我。即使你要杀害我,也该给我一个理由吧?难道你真的是吞噬自己孩子的恶鸟吗?行事荒谬到这种地步,感觉到惭愧了吗?”
最后,铁木真以激昂的语调描述两家历次合作的对外征服战争的情景:
“——汪罕我父!我是你忠实的猎鹰,猛冲下赤忽儿忽山,曾飞越捕鱼儿湖,为你猎取朵儿边(2)和塔塔儿的蓝爪白羽鹅雁;也曾为你飞越阔连海子,擒拿合答斤部、撒勒只兀惕部和翁吉刺惕部等此等深蓝爪浅蓝羽的燕雀。这些你都忘记了吗?草原上的风扫净了枯草,也吹去了你的记忆吗?问问你的百姓,如果他们也忘记了,那我也无话可说!”
铁木真以温情与愤怒兼备,倾诉与责难并蓄的话语在汪罕面前撒下了一片烟雾。然则,侧耳倾听,会发现藏匿于这烟雾背后的隐隐杀机与执念。对汪罕布下和平烟幕后,铁木真也没忘记自己的“老朋友”——札木合。因此,以下言语就是送给他的:
“——安答啊,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我还愿意称你为安答。虽然你在我与汗父之间散布不和的种子,埋下谣言的祸根,但我依然要称你一声安答!”
“——安答啊,我们为何会落到今日之地步?因为你嫉妒我与汗父的关系!你的心胸是那样的狭窄,不能容我于汗父的身边,因此才会使出离间这种低劣的手段!记得昔日,你我同在汗父帐中,共用他的青色酒杯饮马奶酒。因为我总比你起得早,比你先饮,才引起你的嫉恨吗?我不怪你,如果你愿意,让我们重头再来吧!继续用那青色的杯子共饮美酒吧,这么做又有何难?”
说到这里,铁木真略略停顿一下,整理着思绪。因为下面的话是说给另外一些人听的。一旦涉及到他们,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异常复杂起来。毕竟,他们是敌人,却又是骨肉至亲,走到今天这种誓不两立的地步,纵然是刚毅如铁的心肠,也难免打上几个结。
“——阿勒坛伯父!还有我的表弟忽察儿!尔等的行为是公开背叛还是暗中潜逃呢?你们对我的怨恨又是从何而来呢?不管怎么说,你忽察儿是捏坤太石的儿子,你确实有资格成为蒙古的可汗。还有阿勒坛伯父,你是忽图剌汗的嫡孙,没人否认这些。当年我何尝没有拥戴过你们呢?是你们自己拒绝的!你我同为合不勒汗的后裔,把儿坛把阿秃儿的子孙,我的出身并不比你们卑贱!(3)库里勒台上,是你们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推戴我为汗!你们当时是怎样向我发誓的?
“——临众敌时,愿为先锋驰阵前。
——倘得天助破敌顽。
——虏其美女你占先。
——获其骏马还为你备鞍。
——每逢出马猎群兽,我等为马前。
——愿将那山上猛兽并力挤着前腿赶。
——要将那崖间野兽并力挤着后腿赶。
——定等将那旷野之兽并力挤着肚腹赶。
“既已推我,缘何叛我?今已叛我,再不可叛我汗父!更不要忘记自己还是蒙古人!我们习于内讧,使得外人看不起我们!记住啊!你们再不要背叛三河之源头(4),毕竟那是我们蒙古人的故地啊!不要让那些蔑视我们的外寇玷污圣地!”
每个人都会有故土之思,故人之情,铁木真正是试图以此呼唤起他们的这些感情,更以此揭露他们的背叛成性。这分明是将一杯混以不和之毒的马奶酒送到他们的面前。
再有一些话就是说给桑昆听了:
“——传语给我的桑昆兄弟,我们同为汗父的儿子。所不同者,我是穿衣而生之子,你是祼身诞生之子(5)。我对你只有亲爱,怎会存有伤害之心?然而你却唯恐我来抢夺属于你的汗位,于是心怀怨恨,听信挑拨离间的小人之言,任凭毒蛇来啃蚀你的良心。现在,你如愿以偿地驱逐了我,那么照顾年事已高的汗父的职责就此都落在你一人之肩了。希望你能在晨昏出入之间,多多安慰汗父的老怀,忘记你心中那些不可原谅的邪念吧——在汗父健在的时候,你就想到继承的事情,这种想法岂非在诅咒我们的父汗晚年难安吗?我不想再看到你们这对亲父子之间再度发生人伦惨变啦!”
言词之间,铁木真将桑昆的心事彻底揭穿之余,以含沙射影之词挑拨着汪罕父子的关系。虽然他知道这不会起过多的作用,但是至少已经将一根尖利的木桩轻轻楔入了他们中间。
巧妙地制造裂痕,不着痕迹地瓦解敌人,卑词示弱已麻痹敌人,倾诉自己的无辜与清白来迷惑敌人,进而散布流言蜚语来扰乱敌人,时刻将正义的旗帜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些当年从月忽难身上学到的权谋之术,在这一番长篇讲话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
十天后,两位送信人回到军中,他们先将一只桦木皮所制的小筒呈与铁木真观看,里面承的是血。他们告诉铁木真,这是汪罕刺破手指后滴入的血。他似乎感于铁木真的言词,表现出极端痛楚悔恨之色。至于札木合,却没有收到那些话。说到这里,他们向铁木真汇报了一个重要情报——扎木合已经公开与汪罕决裂了。
在红柳林战后,他便和克烈亦惕分道扬镳,向西北方与不亦黑鲁统领的乃蛮残部合流,而且还鼓动汪罕麾下的阿勒台以及忽察儿二人谋反。不过,这种行为在多年浸淫在谋反与屠杀中的汪罕面前以彻底失败尔告终。
对于札木合的这种行径,铁木真只能报之以苦笑。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位安答的想法,背叛的因子似乎已经融入了他血脉,与之融为一体,时刻左右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然则,也许这才是铁木真得以在弱势中屡次战胜札木合的原因所在。
不过,接下来的消息就变得不那么美好了。桑昆接到铁木真的质问后,立刻大怒,高喊着:
“铁木真,少跟我耍嘴皮子!有本事就来与我一较高低!红柳林前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找必勒格别乞和脱朵延来!将大纛竖起来,给战马喂饱草料!准备出征!让刀剑来决定命运吧!胜者做草原的大汗,占领败者的兀鲁思!”
“嘿嘿,好威风啊好煞气。话传到了也就罢了,也不必与他争一时短长,咱们继续走。”
铁木真冷冷一笑,眼中倏然闪过一丝寒光,随即隐去。然则,落在阿儿孩的眼中,心头不免寒意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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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铁木真和他的那些“巴泐渚纳人”同志们,终于穿越了这片死亡草原,进入水草丰美的东部草原。在兴安岭山脉的延伸作用下,这里的地势较三河之源略高,但更为平坦砥荡,直至北部,邻接于西伯利亚加泰森林地区的茂密丛林。正是这些高大的林木,为这里抵挡了许多来自极北寒地的暴风烈雪,使这里的自然环境得到了相当的改善。面对眼前这片花团锦簇的大绒毯,令铁木真等人突然产生了一种从地狱中一步跨入天堂的欣喜之情。
然则,初入天堂的他们最先遇到的部落营地居然是当年曾经加入札木合阵营联合反对过铁木真的火鲁剌思部。这种旧对手的倏然遭遇,令双方都很紧张。但是在不久后,当该部首领搠斡思察罕亲自来到蒙古军中求和并表示恭顺后,剑拔弩张的局面立告消解。这对于铁木真及其精疲力竭的部下来说,可谓是一件从天而降的大好事。经过艰苦卓绝的千里长征后,他们终于有了一个足以提供他们丰富食物与舒适休息的绝佳场所。然而,如果仅仅将此事称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又未免过于武断。就其本质而言,铁木真通过多年努力所建立起来的强大威望,才是在背后主导这些变化的真正原因。
铁木真的厄运终于走到了尽头,在火鲁剌思部加入不久后,东部另一实力派亦乞剌思部也在其首领孛徒(6)的率领下,前来归附。这一连串的好事立刻令铁木真忙碌起来。
一日,铁木真正在帐幕中与两位首领商量部民重新整编的事宜。这种触及双方根本利益的事情,是最为复杂的,往往要因为一个帐幕的划分就要反复讨论上几次。幸好铁木真有耐心,同时也具备了这方面的丰富经验。然则,饶是如此,也不免要大费一番唇舌。毕竟目前尚未脱离逆境,这些新来者对于铁木真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助力。
就在他忙得抬不起头的时候,者勒蔑跑进来凑到他耳边悄声汇报道:
“可汗,外面有三个回鹘商人求见,自称是你的岳父的使者。”
“什么?”
铁木真眉峰微挑,心中立刻产生出一种好事将近的预感。许久不通音讯的岳父如今突然派人来访,一定是有大事相告。莫非翁吉剌惕部也将靠拢自己吗?如果能将这个草原上最为富庶的部落收归自己部下,那么自己的实力不仅会恢复战前的旧观,且犹有过之。念及于此,铁木真立刻向两位首领提出今天讨论暂时到此为止,明日再谈。然后便对者勒蔑说了声:
“快请。”
眼前的三名穿着讲究的回鹘商人一一向铁木真行礼致敬,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姓,分别叫:哈桑、札法儿火者与达里蛮哈吉伯。在传达了德薛禅的口信后,又提出要用自己手头的一群白骆驼和一千张羯羊皮交换貂鼠和松鼠皮。铁木真痛快的答应了他们的提议,让博儿术负责这件事情。然后开始琢磨起岳父的口信内容。
德薛禅告诉他,如今翁吉剌惕部已经得知了铁木真到来的消息。部落诸首领都有意归附,所顾虑者只怕铁木真记恨他们当初在阔亦田之战中加入札木合一方反对他的旧恨,因此要求铁木真立刻派使者来宣示自己不咎既往的意图,同时以重申姻亲关系的方式对他们进行安抚。想到这里,铁木真暗自佩服岳父不愧名为薛禅,果然有智者之才。
于是,铁木真当即派主儿扯歹为使者前往联络,命这位勇名轰传的勇士将一番软硬兼施的话语告诉对方:
“你们还记得我们之间的亲戚情谊吗?如果记得,那么让我们成为一家人吧;如果忘记,那么只好让刀枪来说话。”
数日之后,喜讯传来,翁吉剌惕同意归顺,并以德薛禅为使者跟着主儿扯歹来会盟。当下翁婿相见,少不得一番畅叙亲情。双方人熟好办事,和议顺利达成,互相歃血为盟。之后,德薛禅劝铁木真将自己的营地转移到统格河(7)边,那里是整个东部水草最为丰美之地,同时也方便与翁吉剌惕部合流。铁木真欣然听从,当即着手营地迁移。在这期间,博儿术来报告,说三位回鹘商人决定留下来,做铁木真的部下。这又是一件喜事。有了这三个精通商务的人才,对于领地的经营自然大有裨益。
至此,可以说铁木真的蒙古极东大撤退最终迎来了他与克烈亦惕之间斗争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当合撒儿率领先前转移至此的蒙古部民们在铁木真移营统格河后不久与之会师后,铁木真不但彻底恢复了战前的实力,并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经过一段不长的时间修养生息,便可以向西挺进与汪罕一决高低。而反观汪罕方,却已走上了衰败没落之路。以汪罕为中心的反铁木真联盟由于札木合等人的谋反正式瓦解冰消。
由此可见,这种分崩离析的情况在草原牧民之间是屡见不鲜的。因利而聚,获利而散的思想主导着他们的一切日常行为,如牛羊追逐着水草般从一位首领的麾下转投向另一位新首领的麾下,而评判是否需要脱离的唯一标准就是“利益”二字。当年,乞牙惕的族人们抛弃铁木真呣子的时候是这样。后来,诸部叛离札木合亦复如是。而现在,札木合等人再度发动对汪罕的阴谋只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这种一脉相承的整合-分裂-再整合-再分裂的无限循环,构成了北亚草原动荡不息的历史潮流。
在汪罕集团内讧中失败的几路人马,除了有合法的“觊觎汗位者”阿勒台与忽察儿继续追随札木合之外,铁木真的亲叔叔答里台则于看清了天下大势的正确趋向后率部回到了铁木真的身旁,希望得到他的宽恕。看着这位几次离叛又几次回归的叔父,看着他那张因长途跋涉的风霜而染尽无限沧桑的愁苦面容和斑白的双鬓,铁木真心中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虽然他已经无法相信这位叔父的忠诚,但是他也明白,当此无路可走之际,他的归顺之心还是真诚的,只要自己今后能够保持现有的强势,以他的聪明是不会轻易做出背叛之举的。基于以上考量,铁木真伸出双臂拥抱了叔父,安慰他忘记过去,与自己携起手来共创未来。
送走了感激泣泠的叔父,铁木真向合撒儿询问起他带领营地迁移的过程。当问及遭受克烈亦惕袭击时有哪些人被掳时,这才得知,合撒儿的妻子以及三个儿子亦在被俘者之列。铁木真感动得握住合撒儿的双手,他深知眼前的这个弟弟是以怎样的毅力压抑着内心中失去亲人的煎熬在完成着自已的使命。如果不是为了全营的安危,他又怎会眼睁睁得望着自己的妻儿被掳而不能上前援救呢。这位大弟是自己的第一名部下,自从父亲亡故后便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的旗帜下,同历艰危,共渡难关,任何事情交给他,无论多么困难,他都不会推辞并全力以赴得去做到、做好。即使铁木真从不曾给予他超越别人的恩赏,他也从不曾有过任何形式的报怨,依旧卖力地工作着,热情不减。此时,铁木真照样没说出一句安慰与褒奖之言,他也照样是一副坦然无怨的表情。
兄弟二人只是以热切的目光对望许久,多年的情感尽在不言之中——
(1)合申(Qachin),蒙古人对西夏的另一种别称。
(2)朵儿边(Dörben),或称朵鲁班(Dörbän),这支部落也是源自蒙古。他们的祖先可以直接追溯到那位号称千里眼的都蛙锁豁儿。可见,他们是尼伦王族的近亲。
(3)这句话的《秘史》中译本原文为,“以撒察、泰出二人为上辈把坛儿把阿秃儿之子。”这显然是有误的。因为我们知道,这两个主儿乞首领的祖父是合不勒汗的长子斡勤巴儿合黑,也就是把坛儿的兄长。而我们也知道,把坛儿的次子也速该就是铁木真的父亲。因此,他们是表兄弟的关系。如果按照这段原文,那二人岂非要高于铁木真一辈呢?这显然是后语不搭前言的疏漏。或许是其间有脱漏的字句。此段遂从海涅士译本增补。
(4)斡难河,怯绿连河以及土拉河,这三条河的发源地很近,是蒙古人的发祥之地(见作品相关处——蒙古地图)。
(5)这是对义子和亲子的形象比喻。
(6)关于火鲁剌思部的投靠事件来自《拉施特书》,《元史》则作亦乞剌思部败于火鲁剌思部手下,逃亡巴泐渚纳时投奔铁木真。
(7)《秘史》作“Tungg_-qoroqan”(统格小河)或“Tungg_li”(统格黎河),《拉施特书》作“Tungg_-nor”(统格湖),《元史》作董哥泽。《多桑蒙古史》援引中国—波思志史说,“营于董哥湖畔,秃鲁哈忽儿罕之地”。统格等于stipapennata,意为“生在草原上的粗长之草”。第二篇 奔行的苍狼 第三十七章 奇袭黑林
在经过两个月的休整与训练后,蒙古军势重振,营地也恢复了在不儿罕山麓时的繁荣景象。能在短期内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哈桑等三名回鹘商人在其中居功至伟。在他们的热情延揽下,来自草原各处的商人们云集于此,将精良的武器、铠甲、金铁、财货源源不断得输送至铁木真的阵营。如今,兵已精强,马已肥壮,与汪罕决战的时刻已经迫近!就连那不分白昼与黑夜都呜呜鸣响的风声中,都带着战争的气息。
铁木真也一直在考虑着与汪罕决战的问题。凭目前的实力,即使是采取最为简单的正攻战法,凭借硬打硬拼,也是胜券在握。然则,如今之铁木真已充分理解了战场计略的重要性,如何以诡异的奇略达到战而胜之的目的,才是他目前最为关注的重点所在。不过汪罕这只老秃鹫终究非昆桑之流,要想使他上当,绝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几天以来,他孤坐帐中,冥思苦想着,几十条计策想下来,都没有任何一条有五成以上的成功之可能。
这天,合撒儿忽然来到铁木真面前,向他汇报了一件事情:汪罕派人来与自己密谈,以落入其手中的妻子儿女相要挟,让他脱离蒙古,投效自己。闻听此言,铁木真的眼前倏然一亮,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渐渐现出了端倪。
对于这种神情,合撒儿是相当熟悉的。他立刻闭口不言,静静地站在一旁,屏息凝神注视着兄长的脸色。他知道,每当兄长露出这种姿态的时候,就会有一个重大的决定即将形成。时间一分一秒的从沉默的二人身边悄然溜走,合撒儿连眼珠都不肯有片刻地转动,直到铁木真猛然站起身来,仰天长笑道:
“太好了!这一计看汪罕还能不能躲过!”
看着面露喜色的合撒儿,铁木真将刚刚谋划而成的奇袭汪罕的计策娓娓道来:
“合撒儿,我要你答应他们,然后立刻前往汪罕军前投诚。”
“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当我是札木合那样的小人吗?”
合撒儿的脸色立变,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兄长的面前表现出愤怒的神情。
“我的手足,我怎会怀疑你!”铁木真将自己的双手按在合撒儿的肩头上,似乎在试图平息他的愤怒,“我要你去向汪罕诈降,骗他放松警惕,然后我们的军马便可装作是你的诈降部队突袭他的营地,一举击败克烈亦惕,活捉这只老秃鹫!”
听到兄长说出了计策原委,合撒儿的脸上这才露出释然的表情道:
“放心吧,兄汗!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做,定叫汪罕老贼着咱们的道!”
铁木真当即召集众将入帐议事,命箭筒士在自己的帐幕四周严密警戒,以防走露消息。当他向众将讲明自己的作战立案后,大家略一思索后都同时任为此计甚妙,可以实行。于是,铁木真立刻开始布署作战方略。做为欺敌主力的合撒儿率先被安排去行事。他派出两个口才胆略具佳的人——兀烈亦惕部人合里兀答儿和兀哈良部人察忽儿罕二人为密使,向汪罕陈述自己的回复:
“汪罕我父,因我妻女在你手中,我兄铁木真已对我生出疑虑之心。我向他表白,他不回答;我向他哀求,他不理睬。我要求见他,却看不到他的踪影;我想追上他,却找不到路上的马迹。如今的我如同卧于旷野之上,抬首只见星空寂寥,千般言词无人愿听。虽然我相信汗父不会亏待你那卑微的儿媳与孙儿,但心中怎能不牵挂。倘得父汗赐予希望与保证,我愿带领部众去依附于你的帐前。”
合撒儿又嘱咐二人,得到回音后立即返回,铁木真军将秘密开进到克鲁涟河下游的阿儿合勒苟吉(1)列阵,等待密使返回。二密使领命后于大军起程前几天出发,昼夜兼程,顺利来到汪罕处,将合撒儿的话语当面向汪罕转达。
汪罕终究要为他的贪婪与偏见付出代价,显然对合撒儿的降意深信不疑。在他看来:任何人的心中都不会存在“忠贞”二字,永远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匍匐于强者的马前,臣服于一已之私欲。
他命二名秘使传话给合撒儿:
“回去告诉合撒儿,说我将象欢迎自己远游的儿子归来般欢迎他。请他打消一切故虑,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将在自己的金帐内为他盛排筵宴,接风洗尘。”
说罢,他命人取过一只牛角,用小刀割破自己的一根中指,滴了一些血在里面,这样合撒儿可以将血混入酒中饮下,做为立誓的信物——可是,他忘记了,就在不久前,他也同样以这种方式来与铁木真立约,如此轻率的血誓,谁会再相信?
汪罕将承血的牛角交予亲信亦秃儿坚,派他做为立约特使,持此盟物随同合里兀答儿以及察兀儿罕二人前往合撒儿处。三人离开黑林,向预定的阿儿合勒苟吉方向进发。一路无事,然则在将要接近蒙古军营时,亦秃儿坚抬头遥望前方,却看出了一些问题。
“这部队看上去也太多了吧?至少是有几万人啊。合撒儿这样的叛逃之身,即使可以带出一些兵马来,也不可能达到如此众多的人数。这哪里是投降的残部,分明是一支足以吞灭克烈亦惕的侵攻大军啊。不好,恐怕是中计了!得想个办法摆脱这两个蒙古人,逃回去向汪罕报信。”
心念电转之间,他忽然停下马,向同行的二人道:
“好象有石子嵌入了我的马蹄,你们先行,待我将马收拾好就来追你们。”
合里兀答儿和察兀儿罕二人自然不傻,他们也看到了自军的部队,情知被亦秃儿坚看出了破绽。当下也不再多说废话,合里兀答儿圈转马头劫住他的退路,察兀儿罕从正面逼过来,二人以巧妙的方式将亦秃儿坚包夹了起来。亦秃儿坚见骗不过对方,只得拔刀相拼,以期夺路而逃。三人你来我往地对战了几合后,合里兀答儿猛地挥刀格开亦秃儿坚的劈砍,却不肯后退,反而双脚摘出马镫,糅身向前飞扑,搂住亦秃儿坚的头颈奋力一扯,二人登时齐齐从马背上滚落在地,扭打撕扯作一团。一旁的察兀儿罕也不怠慢,飞身下马,上前相助。不久,二人就齐心合力地制服了亦秃儿坚,将他捆绑起来,押在马上来见铁木真。铁木真看了一眼俘虏,示意交予合撒儿处置。合撒儿也不多言,手起刀落斩便斩下了亦秃儿坚的首级。
铁木真这边正与两名秘史交谈,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汪罕营地的确切位置和最新动向,判断克烈亦惕此时确乎毫无防备,回头对合撒儿道:
“汪罕他们正在欢欣鼓舞得准备酒宴欢迎你呢,咱们去给他添些热闹吧。”
此言一出,众将一齐纵声大笑起来。笑声一止,铁木真立刻下令全军出击。士兵们武器、粮食、装备齐全,人噙枚,马摘铃,数万骑兵分做几十路兼夜疾行,直捣黑林。刹那之间,草原上如同撒下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黑色巨网,懵然无知的克烈亦惕部则完全变成一条难以逃脱的鱼儿。这场四面张罗,一击必杀的合围之战,将在一个充满清冷空气的凌晨正式打响!
※※※※※※※※※
黑林的清晨,夜雾渐渐自林间散去的时候,克烈亦惕的部民们正欲踏着微熹的晨光按步就般地开始一天的劳作。然而,初出帐幕的他们立刻发现了四周的异样:树林在一夜之间突然茂密起来了。随即,他们发现那些黑色的影子并非树木,而是无以数计、杀气腾腾的军队!
“哪里来的这么多兵马?”
在那一瞬间,包围网中的人们都惊呆了。
“是蒙古人!是铁木真的蒙古人啊!我们被包围啦!”
一个眼尖的妇女看清了飘扬于薄雾中的九尾白旄大纛,立时用尖细的嗓音惊惶得呼叫起来。可惜,他们发现得太晚了,完全不足以改变他们注定的命运。
就在女子的惊呼声响起的同时,蒙古军射出的第一轮箭簇已经化作一场烈风急雨,自半空落入犹自发呆的人群之中。死亡的恐惧立刻唤醒了众人的求生本能,人群如同炸了窝的马蜂般乱作一团。纷乱的意识破坏了所有人的方向感与决断力。有的打算逃回帐幕躲藏,有的意欲骑上马匹逃生,还有些勇敢者试图寻找武器抵抗。然则,这种毫无组织的个人行为,非但无助于挽救自身乃至整体的命运,反而在盲目的互相拥挤踩踏之下造成了更大的伤亡。更为可悲的是,居然没有谁在此时想到向汪罕通报敌情。本已无多的时间就这样被耽误了下来,无形中为汪罕的悲剧披上了一层更为晦暗的帏幕。
直到蒙古军三轮射击过后开始冲锋的时候,克烈亦惕人的营地中依旧乱做一团。这情景落在居高观战的铁木真眼中,令他于感慨中复有几分诧异。
当年,自己还是一个草原上的穷小子的时候,带着孛儿帖的黑貂袄子来黑林求援时所看到的克烈亦惕人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也许那个时候,他们的生活不如今天富足,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一副沉着严峻的表情,有条不紊得默默得做着各自的营生。如果那个时候出兵黑林的话,此时应该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景了吧。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不想富足,但是富足之后,人就会产生一些难以想象的变化,会有私心杂念;会有胆怯懦弱;更会有迟钝犹豫。因为顾及更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对突然加诸己身的外来打击无法抵抗。如果是这样,那么富足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自己长久以来不正是为了让蒙古人过上富足的生活而不懈奋斗吗?当自己获得一定的成功后,对于蒙古人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呢?假如有朝一日,蒙古苍狼的脚爪被拴上了这种锁链,他们还能如当初那样奔走如风,侵略如火吗?
这样的念头也仅仅是在他的脑际略为留驻,随即就一闪而过,让位于这场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的殊死决战。在这场决定两个民族兴衰存亡的大决战中,任何一丝半毫的分神都可能酿成不可估量的恶果。
蒙古军的突击以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族率先发起冲锋开始。忽亦来死后,铁木真认命主儿扯歹代理了他的指挥权。基于两族之间长久以来建立的友好关系,他的权威得到了忙忽惕一族的认同。在他的带领下,这两支配合默契的部队如同两只啃食向汪罕心脏的大蛇般牢牢得咬住了克烈亦惕的肉,狠狠得吸食着他们的血,紧紧得绞缠着他们的咽喉!这已经不是在作战,而是单方面的屠杀。主儿扯歹手舞在开战前夜已经被部下磨得雪亮飞快的大刀,宛如削瓜切菜般切割着他所能及的任何生命。在他砍掉第一个敌人头颅时,口中喊着自己的名字,而第二个人被劈为两段的时候,又高呼着亡故的战友忽必来的名字。他身旁的护卫们知道,这一个敌人是他替忽必来杀的。他一个人在完成着两个人的战争。对他来说,忽必来永远不会死亡,永远活在自己的心中,燃烧着他那颗吞噬克烈亦惕的狼之心!
“兀鲁兀惕来了,忙忽惕也来了,他们会生吞我们啊。”
看到黑旗与花旗的克烈亦惕人无不惊惶失措,红柳林前的恶战使这两支战神后裔的恐怖战绩化作他们脑海中永远难以清除的恶梦。当初在居于优势的情况之下尚且难以匹敌,更何况是今日这等颓势之下,谁与争锋?!
其实何止是他,每一只参战的蒙古狼无不如此,对汪罕的诸般劣迹的憎恨让他们斗志在炽烈地燃烧着,飞腾的烈焰化作尽情挥洒的战技。横冲直撞地闯入,淋漓尽致地斩杀,摧枯拉朽地蹂躏,狂飚猛进的突击,化战场为屠场,视敌手为血食。这哪里是一场战争,分明是狼群们的一场盛宴!复仇之盛宴!
当各路蒙古军冲上此前铁木真与汪罕共同明誓的山岗之时,汪罕麾下的各路人马才集合起来,仓促应战。狼群们发出激烈的狂啸,猛扑而去,无情地撕咬着他们的血肉。只儿斤被吞噬、土绵土别干被击破、斡栾董合亦惕被消灭……最后,连汪罕的护卫队也被迫节节败退。克烈亦惕人完全被蒙古群狼的杀机所震慑,许多部队在几乎连最基本的战力都未能发挥的状态下就已化作了铁蹄下的血泥红烟,毫无孑遗!
有着克烈亦惕第一勇将之称的必勒格别乞妄图凭借一己的奋战扭转溃败的战局。他率领着尚可保持战斗队形的部下扼守住山岗前通往汪罕本阵的路口,死命抵抗着如潮而来的狼群。很快,只儿斤族的合答黑把阿秃儿率领残部加入了进来,打算与他并肩抗战。
“合答黑啊,你的任务不应该在这里!”
必勒格挥出一刀,击退了对面同时攒刺过来的两支长枪后,大声对他喊道。
“你要我做什么?”
合答黑手上不停地战斗着,同时大声回应着。
“去保护主上吧!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千万不能让主上的身边没有一个可用之人!”
“好吧!我去保护他,这里就拜托你了!”
合答黑应承着,迅速退出了阻击的战列,向岗下的金色宫帐方向退去。
必勒格见他去了,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以必死之心击退了狼群连续不断地进攻。直到他遇到了者别。这位神箭手从远处射来的一箭正中他的肩窝,然后飞马冲上来,与之交战。
二十几个回合之后,两位勇者之中的一人终于翻身落马,结束了自己奋战的一生。必勒格别乞——这克烈亦惕最后的战士将自己的热血洒在蒙古狼群的前进途中。
战至天黑,残存的克烈亦惕军被彻底压缩围困在一个山谷之中,前后隘口都被蒙古军牢牢堵住,一度不可一世的草原之雄克烈亦惕仅仅在一天之中便从王座之巅跌入失败的深谷,变成了麻袋中的老鼠,穷途末路,无处逃遁。
铁木真命令暂时停止攻击,除封锁谷口的部队之外,全部就地宿营休息,毕竟是百年之寇,急切间剿除也不现实。同时,他也想到,之后的战斗会遭到守军的强烈抵抗,正所谓困兽犹斗,逼得紧了,难免遭其反噬。
果然,次日的攻击变得艰难起来。克烈亦惕残部经过一夜的喘息,无论从组织还是斗志都得到了一定的恢复。这一战便是两天两夜,攻防双方都付出了极大的牺牲。谷中的一块石头,一株草木,都成为了双方反复争夺的场所,无数的生命随着鲜血的流失而升腾、飞旋,飘向苍冥深处……——
(1)音:Arghal-geögi。Arghal意为“干牛粪”,是牧民们的主要燃料。Geögi意为“小钩”
第二篇 奔行的苍狼 第三十八章 告别汪罕
晨雾初散,战火未熄。数百个曾经从属于克烈亦惕的部落营地在燃烧。这是蒙古人的复仇之火,铁木真的愤怒之火。多年来横行草原的一大强势,从来只会宰割战败者骨肉的克烈亦惕人,随着被困于山谷中的汪罕军势的总崩溃而悲情上演了其在草原争霸这出大戏的最终退场,在蒙古人燃起的毁灭之火中黯然消失于历史舞台。
做为战胜者的铁木真,安详得乘跨着银白色骟马,立于象征蒙古王权的九节白旄大纛之下,背后是曾经属于汪罕的用九匹骏马牵引得金色宫帐车。曾经属于克烈亦惕汗的全部荣耀、权力、财富与领地,如今都成为了这位新征服者的囊中之物。然则,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以二十年的浴血苦战与惨淡经营为代价的。
铁木真微瞌双目,侧耳倾听,在那些胜利的欢呼与喜笑中,依稀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声音。哦,那是无数英魂在歌唱、在叹息、在长啸。那些曾经与自己披尖执锐,共赴生死却再也没能站起来的朋友与部下;那些与自己抗争不惜,决不妥协的敌手与对头;那些死于刀兵的男女老幼们;他们都在为这个日子抒发着属于自己的独特感受。二十年的争战,二十年搏杀,拼出了一位草原上唯一的可汗,拼出了一个蒙古人的强大帝国。做为这个帝国的缔造者,自己的脚下所流淌的血足以似斡难河水般浮起根根木杵,踩着的白骨堆积起来,应该会超过不儿罕神山的巅峰。正是这些,却是将自己推上了历代蒙古汗所无法岂及的峰顶浪尖的原动力与铺路石。
各路人马纷纷派来通信兵打断了铁木真的无边思绪,从他们逞报的战绩中,铁木真没有得到汪罕父子的确切下落,活没有见人,死不曾见尸,由此可见,这对父子已经逃离了战场,此时不知正在何处凄惶流浪着。铁木真甚至可判断出,汪罕必然会向西或西南逃去,向哈剌契丹或者唐兀惕人借兵,希翼着卷土重来。但是铁木真并不担心这些——汪罕毕竟年纪老迈,且声名不佳,从以前的历次经验来看,如无自己以及父亲相助,周边诸国对其采取的皆是漠视态度。至于桑昆,虽然尚在壮年,却不过是庸碌之辈,不足为患。因此,对这样的消息他听过也就算了,只是命者别率一哨轻骑做象征性的追赶,而铁木真自己则分派各支人马进驻黑林地区的各个克烈亦惕营地,收集战果。
对克烈亦惕部,铁木真的战后处置政策与此前对蔑儿乞惕、泰亦赤兀惕以及塔塔儿等部的方式是有所不同的。他不打算杀光所有克烈亦惕男人,而是打算收编他们,成为自己的部下。早在当年初到黑林之时,铁木真便对这一种族的那种坚韧沉毅的性格相当欣赏,甚至在管理自己的部民时,也吸收了克烈亦惕式的管理方式。况且,这个部族中有象只儿斤、土绵土别干、斡栾董合亦惕等等以勇敢善战而著名的氏族,将他们编入蒙古军中,将大大提升已方的战力,从而弥补这场大战所造成的损失。在剿灭克烈亦惕后,铁木真的目光已经从眼前的战场转移开来,投射向杭爱山后的另一支草原强势——乃蛮人的身上。几年前,当他与汪罕联合跨越杭爱山,击败乃蛮二王子之一的不亦鲁黑汗后,另一王子塔阳汗的势力却因此而膨胀起来,几乎完全恢复了当年亦难赤必格勒汗时代的旧观。就连那位曾经在杭爱山前险些置自己于死地的可克薛兀撒卜剌黑也率军投靠了他。所幸者,塔阳却似乎并不具备象他父亲亦难汗的那种野望与能力,自从规复旧领后,便自守其疆,对混战不休的东部蒙古表现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然则,令铁木真不安的是近期传来的关于以札木合为首的各支反蒙古势力残部——包括铁木真的两位亲属阿勒坛与忽察儿——已经投靠于塔阳麾下的消息。这个消息是沈白在包围汪罕军于山谷的当夜传递过来的。
战斗刚刚结束,铁木真立即召集众将议事。连日的奋战令这些蒙古群狼之中的菁英之士们身心俱疲,但是,战胜强敌的喜悦之情如烈火般在他们的心中烈烈燃烧,亢奋的火焰几欲夺眶而出。铁木真暗想,这是一些永不知道满足的苍狼,即使自己现在就发出远征令,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出击。于是,他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征服克烈亦惕后,今年内不再动兵,但是明年一定要翻越杭爱山。”
“是因为札木合逃到了乃蛮人那里了吧?”
合撒儿即使在极度疲劳中亦不失平日的冷静与敏锐,他立刻了解了兄长的意图。
“有这个原因,但并不完全是。”铁木真话音略顿片刻,续道,“我们即使打败了汪罕,吞噬了塔塔儿与泰亦赤兀惕,也不过是平息了内讧而已,看我们的士兵,衣不蔽体;再看我们的牧民,每天照样要为生计而烦忧。只有进攻乃蛮,才能使蒙古的健儿们穿上最光艳的战袍,披上最闪亮的铠甲,拥有最锋锐的武器,入住最温暖的帐幕。然后,我会带着他们去金国,看看那里是不是有黄金铸成的床,宝石砌就的房子。我要让他们睡在那里,而不是象现在这样露宿于星光之下。”
“乃蛮会为我们提供这些的。”木华黎点头道,“上次攻打不亦黑鲁时,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发现,乃蛮人有许多我们没有的东西:夜晚会自动发光的玉石,比驼绒更柔然的织物,可以发出天籁之声的乐器,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符号,后来我从月忽难那里得知,这种符号叫文字,上面记载着比金银珠宝更有价值的知识。”
“不错,我也听月忽难屡次向我提起塔阳的手下有一个畏兀儿人,名叫塔塔统阿。他精通这种文字。你要记住,开战后无论如何要活捉到他,让他为我们创造属于蒙古人自己的文字。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以文字维系起来的蒙古,才会真正成为一个民族。那样,即使在我死后,蒙古人也不会再出现象以前那样分裂。一个团结的蒙古,任何时候都不必畏惧外敌的侵略。”
黑夜中,铁木真的双目中闪着动人的光彩,文明之火已在他的心中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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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铁木真满意的是,收编克烈亦惕的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由于在汪罕之弟札合敢不的投诚影响下,多数克烈亦惕人都放下了武器,对蒙古军的收编工作表示出极大的配合与顺从。而那些准备顽抗的,也在这位老王子的游说下陆续放下武器,接受了占领军的收编。壮年男子被依其特长编入蒙古军的各支部队,巧手工匠们则根据铁木真的特别指示而受到了礼遇,老人、妇女、小孩们,除了无所归属者被当做奴隶分配以外,也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对于居功至伟的札合敢不,铁木真给予他特别优渥的待遇,仍命其统带原属于他的那部分部众并在黑林地方为他划分出一块水草丰美的兀鲁思。为了加强蒙古与克烈亦惕之间的关系,铁木真还迎娶了札阿敢不的长女亦巴合(1)别姬为自己的侧室,并将他的次女莎儿合黑塔尼别姬(2)许配予幼子拖雷为妻。正是通过以上这种在政治上分化瓦解,在种族上融合同化以及用联姻手段为情感纽带,铁木真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将诺大的克烈亦惕部完全归并于蒙古人之中,又在之后的一段岁月中通过整齐划一的纪律约束,终将这支非蒙古的突厥种族彻底绑上了自己的战车,使之与本民族融为一体。
在整编工作顺利完成后,者别的追踪部队也已返回,他为铁木真带来了关于汪罕父子的最终结局的确切消息。
原来,者别自领命后立刻率部西进,以疾风般的速度在杭爱山脚下追上汪罕的残兵。汪罕手下大将,出身于只儿斤族的合答黑把阿秃儿率部拼死据住山口,掩护汪罕单骑逃走。直到汪罕的身影消失在杭爱山峰峦的尽头,这才放弃抵抗,向者别投降。者别不顾前方已是乃蛮领地,依旧率军紧追数日,直到遭遇并打败了一支乃蛮人的小股巡逻队后,才从对方口中得知汪罕已经被他们的一位名叫豁里速别赤的将领俘获并被当场取下了首级。原因是豁里速别赤根本不相信面前的这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般的老头便是赫赫有名的汪罕。者别鉴于任务目标已经死亡,决定回师黑林来与铁木真汇合,同时在延途搜索另一次要目标桑昆,却半路上遇到了一个带着桑昆首级来投诚的人。此人名叫阔阔出,是桑昆的马夫。桑昆在突围后与父亲走散,一路向西北方而去,打算逃往也儿的石河(额儿齐思河)上游的乞儿吉斯人处避难,阔阔出觉得跟着他这种人不会有什么好处,于是便乘其熟睡之机暗杀了他,带着他的人头来投铁木真,打算籍此邀功请赏。
秉报完毕,者别将桑昆的首级献上,同是也将两名投降者带到了铁木真的面前,请他发落。铁木真对桑昆的首级并不在意。对于这个生前便被他瞧不起的人,死后更无任何关注可言,只是命人取走掩埋。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到了两名投降者的脸上。对那个自以为有功而面露沾沾自喜之色的马夫阔阔出,铁木真的目光仅仅一瞥,便如生恐会沾染上什么不洁之物般迅速移开,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厌恶不屑之色。倒是对这位直到最后时刻兀自悍勇奋战的合答黑把阿秃儿报有绝大的兴趣,目光在他的面上反复逡巡半晌,倏然大声发问道:
“既然为汪罕奋战,因何不力战至死。战而后降,是何道理?”
合答黑不愧有把阿秃儿的称号,在铁木真那迹近逼问的凌励气势面前,面色依旧保持着克烈亦惕人所特有的严峻与沉着。同时以不输于铁木真的大声回答道:
“我之所以力战不屈,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君。做为他的臣下,我怎能舍弃于他,坐视他被对手所擒呢?因此我竭己所能,拼死力战,以尽可能久地拖延时间,使主公得以乘隙逃远。既然他已逃脱,我对他的君臣义务也算有了交待。你铁木真能战败我的主君,说明你是强者,我愿意投效。至于你是否宽恕我,那是你的事情。如果你要杀掉我,我也没怨言,要是收留我,我会效忠于你并效死以报!”
宏亮的声音在帐幕中回旋荡漾,使包括铁木真在内的众人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许久,铁木真忽然疾步上前,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合答黑把阿秃儿的肩膀,点头赞道:
“你说得好!仅顾自己逃生而不顾主君安危,绝非大丈夫之所为。你能于危难中仍对汪罕忠心耿耿,是条好汉子。而蒙古人是从来不拒绝好汉的。因此,我不但要赦免你,还要任命你为统带百人的队长。我将一百名只儿斤人交给你,你带着他们加入忙忽惕族,守护忽亦来的遗孀和幼子。”
“让我成为战神后裔的一员吗?荣幸之致。”
虽然并没承望会得到赦免,但是合答黑把阿秃儿依旧没有因为这意外的惊喜而改变最初的严峻与沉着。他仅仅是淡淡得回应了一句,但是,荣耀之火却分明在他的眼中燃起烈焰。
“从今以后,合答黑把阿秃儿的子孙将永远为忽亦来的子孙效力,忽亦来的子孙也当将合答黑把阿秃儿的子孙视为本族之人,不得歧视。忽亦来自从我于行阵以来,不离不弃,奋战不息,终至为国捐躯!我的安答啊,你在天之灵不灭,请看着我善抚你的遗孤,我会待之如亲子,直至你子孙之子孙,当受孤子之俸!”(3)
铁木真大声下令,帐幕中人也跟从着齐声重复,宣示着这道命令的严肃性与永久性。
眼见合答黑把阿秃儿都能受到如此恩待,马夫阔阔出的心中几乎乐开了花。直到现在,他还觉得自己是个功臣,幻想着铁木真会给予自己如何丰厚的奖励。然而,他所等到的却是铁木真的励声斥责和斩首严惩。
铁木真几乎不愿意再看这个卖主求荣的小人一眼,背对着他怒道:
“一个人不能忠于自己的主君,竟敢将其杀死,居然还厚着脸皮来求恩赏,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吗?此等不忠不义之徒,留之何用?推出去乱刀斩杀,碎尸分传诸营,以为警戒!”
不等阔阔出从发财中醒来,早有两名带刀士上前架起他的胳膊,拉出到帐幕之外去执行死刑了。
这是一幕关于对忠诚的结局与背叛的代价做出合理评判的精彩活剧。导演铁木真无论是出于自幼对背叛者的刻骨憎恨还是基于巩固现阶段以及未来的统制地位的考量,都很有必要将其呈现于那些前阶段的东部归附者与新近的克烈亦惕降伏者们的眼前,从而在他们的心目中树立起忠诚者必得善报,背叛者必遭严谴的观念,进一步使之明了,自己是从来不吝惜于对忠诚的嘉奖,也从来不会轻易宽恕背叛的恶行。尤其是针对如札合敢不这样因为特殊原因而仍旧保有一定势力的人物。可惜,札阿敢不似乎没有体会到铁木真的良苦用心,不久后还是挑起了叛旗,但是由于多数人畏惧于铁木真剪除叛逆的雷霆手段和主儿扯歹的强力攻击而旋叛即平。至此,这个盛极一时的草原强族的最后一支孑遗也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行其威必以继其德是铁木真的人生信条之一。因此,在此后举行的论功行赏大会上,铁木真重赏了两名红柳林报信者——巴歹和乞失里黑。这两名原本出身卑微,如果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将永无出头之日的牧民,只因偶然间于人生路口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获得了慷慨地酬谢与无与伦比的地位。铁木真将王汗的金帐及帐内一切物品,包括该宫帐的世袭仆从曾经从属于克烈亦惕部的汪豁只惕人都一并赏赐予他们。不仅如此,铁木真还授予他们“带弓箭”和“吃喝盏”的特权——即有权带弓箭出席一切王室活动,在各种宴会上都会受到上宾的礼遇——以及可以自行保留作战时所获的战利品和狩猎时所捕杀的猎物而不必上缴呈报的特权。如果说,恩赏使他们摆脱了贫困,第一项特权使他们跻身于贵族行列,那么最后一项特权则是那些不儿罕旧部以及“巴泐渚纳人”们都不曾拥有的殊荣。因为早在1202年东征塔塔儿之时,铁木真便制订了非经特许,任何人不得私藏战利品和猎物的命令,一切收获必须统一上缴,然后由可汗根据功劳大小,付出多少来进行分配。这是铁木真首次给予这种特许,其意义自是非同小可。当然,对于如此重赏,铁木真是有必要向全体人民做出解释的,他语带双关,以表彰二人的口吻进行了深刻的说明和激|情的演讲:
“巴歹与乞失里黑是我们全蒙古的救命恩人!正是由于他们的功绩使我们免遭汪罕的毒手,从而使我们得到长生天的护佑,这才战胜了克烈亦惕部而有今日之欢聚!今后那些继承我今日之地位的子孙们必须世世代代感念他们的功绩,因为他们是我蒙古的功臣与救星!”
“诺!铁木真汗言之有理,我等亦将永志不忘!”
从众人齐刷刷的热烈回答声中,铁木真知道自己的演讲目的完全答成了。经此一事,这些人将在日后的争战与工作中焕发出更为蓬勃的热情,以谋求同样的荣耀降临于已身,因为他们看到,铁木真对任何做出贡献者都会客观得做出评判并给予相应的优待。在他这里,只要战时奋勇向前,平时埋头苦干,都会得到决不亚于自己所付出的代价的回报。也正因他那公正无私的品格以及善用人心的绝妙手腕,才可深得众心,终成大业。
对克烈亦惕的胜利,是铁木真自逐鹿草原以来所取得的第一个重大胜利。在他一生取得的各个重大胜利中,这一次是最具决定性意义的。正是因为这次胜利最终确立了他在牧民中的霸权,从而跻身于历代统制北亚草原的诸位伟大君主的行列之中。以此次胜利为起点,在此后更为长久的岁月中,他还将凭借其自身的卓越才智与非凡品格,向着超越那些前辈豪杰的更为辉煌的顶点而稳步迈进。
就在这辉煌的一刻,铁木真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得意之情。他遥望着依旧阴森神秘的黑林,在心中对此地的旧日主人做着最后的告别。同时,他也在默默地向长生天祈祷,请万能的神祗不要夺去自己的智慧、冷静与幸运,请一如既往的垂顾自己,请不要让自己有朝一日会重蹈汪罕的覆辙。随即,他又想到,乃蛮的塔阳汗在见到汪罕的首级时,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1)长女作:egetchimet。亦巴合作:Ibaqa或Ibagha。
(2)次女作:doyimet。莎儿合黑塔尼作:Sorghaqtani或Sorqaqtani。《元史》作唆鲁忽帖尼。五十年后她将成为蒙古帝国史上最有建树的女性之一而名垂史策。他的两个儿子蒙哥与忽必烈正是在她的帮助下先后坐上了蒙古大汗的宝座。当然,她的才智将不会在本书中提及,特此做额外说明。
(3)这个名词后来形成了元朝的法制术语,屡见于《元史.食货志》与《元典章》。是对战死者遗孤的抚恤制度。第二篇 奔行的苍狼 第三十九章 唯一的可汗
当那位鲁莽的乃蛮将领豁里速别赤将汪罕的首级送到主君塔阳汗的面前时,立刻在这座位于阿勒台山西麓温泉区域的华丽宫帐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如果真是汪罕本人,的确不该杀掉他。”
率先发话的人却不是宫帐的主人塔阳,而是坐在他身旁的一位身披粉色薄纱的半祼美艳少妇。她是塔阳的可贺敦,名叫古儿别速。曾经是先汗亦难赤必格勒的宠妃,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算得上是塔阳的庶母。不过,如今被塔阳连同父亲的领地一起接收了过来(1)。
“我看不象。赫赫有名的克烈亦惕大汗又怎会沦入单人独骑落荒而走的地步?可贺敦是没看到他那副惨样,简直比叫花子还不如。”
豁里速别赤再鲁莽也知道眼前的这位女人决非普通的男人玩物,其智谋手腕远在主君塔阳汗之上,实是一位当得乃蛮部半个家的厉害角色,是以虽是在辩解,却也毕恭毕敬,不敢稍有轻慢。
“豁里啊,你知道为何到现在你还只能做一个寻边人,却不能象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统领大军吗?你很勇猛,也有胆略,就是因为欠缺一点冷静。这次你又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跟据我们的客人说,铁木真正与汪罕交战,也许汪罕真得是兵败逃窜,落难于此呢?汪罕再怎么落难,也毕竟是一位草原雄杰,杀害这样一位老人,实在不该啊。”
她口中所提及的“我们的客人”,正是新近带领反铁木真联盟残余势力来投的纵横家札木合。
“是啊,这样一位威名远播的老人却被你如此轻率地杀死了,你本应该将他活着带到我的宫帐中,我很想见见这位与先父做战多年的英雄人物呢。”
一直没有开腔的塔阳汗终于说话了。他面皮白晰,双目细长,生就一副相当清秀的面容,若非过度得养尊处优使他的身体发福,醇酒美人的糜烂生活淘空了他的身子,为他的脸庞罩上一层青气得话,也算得一个美男子。从他的神情举止上很难找到他父亲亦难赤必格勒的豪勇战士气慨,反而近似于一个整日玩风弄月的游吟诗人。年纪不过三十几岁,说话的声音却是那么柔弱,还不时夹杂着几分气喘吁吁的无力感。此外,更无一丝决断的意味,只会不住地附合古儿别速可贺敦。
“真怀疑他倒底是不是先汗之子。”
速别赤心中暗想。当日与塔阳的异母兄弟不亦鲁黑争夺继承权时,对方便曾直指他冒充王子来骗取汗位。如果不是不亦黑鲁的势力遭受铁木真与汪罕联军的重创而一蹶不振,最终不得不退出乃蛮故地,很难想象他能如今天这样安居上位,发号施令。他甚至没参加过一次作战。
还是古儿别速可贺敦出言截断了塔阳汗的报怨:
“好啦,好啦,人都死了,再怎么指责豁里也是无济于事。况且现在还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汪罕的首级呢,不如把那个札木合请过来辩认一下吧,他不是跟汪罕很熟识吗?虽然我有点受不了蒙古人身上的臭喂,不过为了让大汗弄清楚原委,也不妨忍耐一下吧。”
古儿别速之命,塔阳汗自是无有不尊,当即命人将札木合请来辩认。自从来到乃蛮部,札木合便始终有一种掉入一滩烂泥的感觉。尤其是塔阳汗给予他的这种感觉最为强烈,软弱、迟钝、颟顸、愚蠢。札木合简直不能想象,这样一个废物居然会拥有几乎相当于整个西部蒙古那么庞大的领地,而且还那么富庶繁荣,那么人口众多。将这流着奶和蜜的土地交给这样一个人来统制,绝对是一种不可容忍地浪费。然后,就是这样一个无能之辈,居然还处处对自己摆出一副高贵傲慢的姿态来,看自己的眼神里全然是一付文明人对野蛮人的轻蔑,更可恶的是他的那个可贺敦,居然当得自已的面掩住口鼻,皱起眉头,毫不隐讳地表现出公开的不屑一顾。这不能不说是对这位前古儿汗的巨大侮辱与公然挑衅。
“看着吧,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铁木真会来教训你们的。那个时候,你们就会知道,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蒙古人!”
这念头闪过脑际时,札木合不禁感觉很滑稽。乃蛮明明是自己的盟友,自己却盼望着自己的敌人铁木真来教训他们。这又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是同为蒙古人的血脉关系所致吗?当民族尊严受到污辱时,这种情感便会不由自主得跳出来,发出共鸣与咆哮吗?想到这里的时候,札木合已经来到了塔阳的宫帐门前,他轻轻摇了摇头,挥去头脑中的诸般情绪,调整好心态,准备继续在塔阳面前装伴可怜的依附者角色。
“没错,这首级是汪罕的。看来铁木真把克烈亦惕也吞掉了。”
验看多时,札木合抬起头来向塔阳汗说道。对于汪罕的下场,札木合并非没有预见,否则他也不会轻易背弃汪罕。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按照他的计划,汪罕即使最终被铁木真打败,双方之间也致少会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自已则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施展计谋,从内部打倒这个不称其职的塔阳,夺取他的领地,挟乃蛮之力东越杭爱山,一举打垮已经被汪罕消耗得筋疲力尽的铁木真,完成一统东西蒙古的大业。可是偏偏天不从人愿,自己在乃蛮这边连凳子还没坐热,不可一世的汪罕就如山崩地陷一般于瞬息间被铁木真打倒,此时的札木合才深切得感受到了人算不如天算的遗憾与失望。
“铁木真一定会进攻乃蛮的,乃蛮决不是铁木真的对手。”
望着塔阳汗的那张仿佛涂抹了大量牛油的粉团脸,札木合在心中为他判决了死刑。
得到确切认定后,古儿别速立刻提出要以可汗之礼来对待汪罕之首。对于她的提议,塔阳自是无有不从。当即传令在宫帐内另外设立了一张御坐,用大块的白色毡子铺垫,又命人将汪罕的首级成殓在白银盒子内,奉安于御坐之上。古儿别速则用饮宴的金杯承满上好的马奶酒,亲自向首级致奠。乐师们奏起了名为《怀先王》的哀乐,悠扬凄婉的韵调在宫帐内回旋缥缈,令闻者动情,古儿别速居然还流下了几滴眼泪,随即作歌道:
你这折翼的苍鹰哦,堕落在捏坤河畔(2),
却从此再不能重归霄汉。
无论你生前有过怎样的心愿,
现在还是喝上一杯扫去忧烦。
正当乃蛮人闹得欢之际,一直不言不动,冷眼旁观的札木合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汗父,你要什么?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你为何会发……发笑?”
他的声音如此高亢,立时惊动了众人。阴骘猝急的尾音使得一些胆小的女子已经开始瑟瑟发起抖来。男子们虽然胆子大些,也不免有一种阴风罩体的感觉。沉默许久,塔阳汗颤声问道:
“古儿汗,你说什么?再说清楚些。”
札木合点头称是,以低沉的声音煞有介事地陈述道:
“适才我因为怀念汗父,想仔细看清他的音容笑貌,于是便一直凝视着他的首级,不敢瞬目。谁知,我忽然发现汗父在笑。我开始以为自己是悲痛过度以至产生幻觉,于是用力擦了擦眼睛定睛细看,结果发现他……他真的在笑。那笑容好生诡异,两片干瘪的嘴唇那么微微张开,露出残缺不全的黑黄|色牙齿,好可怕啊。他一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告诉我,因此我才会情不自禁得发出了刚才那样的大叫。”
“这……这……这是为何?我以如此厚礼待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吗?塔塔统阿,用你的博学来给我解释一下。”
塔阳汗愈发惊恐起来,本已青灰的面色此时全然一片惨白。他望着自己的书记官,希望从他那里得到解释。
塔塔统阿便是铁木真在那天夜晚对诸将提起的人物。他出身于畏兀儿豪商人家庭,幼而好学,年纪不大就已精通本族的文字,兼修吐蕃文、梵文、西夏文和波斯文,实是一位饱学多知的学者。然则幽冥之事在那个时代,即使对于学者而言也是未敢问津的畏途,因此他也只能根据自己所知的那些故老相传之说来应付主君的提问:
“据臣下所知,死者头颅如果无故发笑,必然是对眼前的人有所不满,因此才会给予嘲笑,同时也将自己的诅咒降临到被嘲笑者的身上。汪罕的首级无故发笑,恐怕是因为憎恨我们伤他性命的缘故吧?”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汪罕始终是我乃蛮的对头,即使是死后也要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好!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那就不要怪我啦。”
听到塔塔统阿的解释,塔阳的身体忽然停止了颤抖,脸色也渐渐由青白转为不正常的嫣红之色。恐惧达到极点的他不知是从哪来的勇气,大步走到承有汪罕首级的银质盒子前,一把将首级从盒子里抓出,丢弃于脚下,然后双脚轮流交替,奋力踩踏。几脚过后,汪罕的一颗大好头颅已经化作了一滩模糊的血肉,流出的脓血将华贵精美的地毯染出了一片污迹。
塔阳的行动,令全宫帐的人都一时怔住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位平时多走几步都会喘息的主君居然作出如此激烈的行动。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他的儿子古出鲁克和可贺敦古儿别速。二人几乎同时冲到塔阳的身边,各自抱住他的左右肩膀,用力将他从汪罕首级的血泊前拉开,半强迫得将他送回御座。及至坐回御座中,适才暴跳如雷的塔阳这才如同泄气的皮球般安静了下来,全身虚脱得靠在古儿别速的怀中,口中大声喘着粗气。看来刚才的一番剧烈运动,着实消耗了他的许多气力。(3)
见塔阳恢复了常态,大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踏前一步,朗声进谏道:
“可汗,你怎能听信札木合的鬼话呢?象他这样带着残兵败将四处投奔的反复无常之辈,口中之言根本不足为凭。踏碎死者的头颅会遭致天谴的,这就是札木合的诡计啊。听,外面的狗叫得多么凄厉,这才是真正的凶兆啊。真正的诅咒不是来自汪罕,而是来自这个自称古儿汗的无耻小人!”
“这位将军就是当年不亦鲁黑汗麾下鼎鼎大名的勇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大人吧?”
被谴责的札木合不慌不忙得问道。
“正是!你待怎样?还要摇唇鼓舌地行险使诈吗?这对我没用的!”
“误会啊误会,我怎么能对自己心中敬佩的勇将做出不利之举呢?不过随便问问确认一下而已。同时也想提醒将军一句,你也是刚刚投效于我汗麾下的。由此说来,你我二人并无不同啊。为何我的话就一定是说谎,打算不利于我汗,你的话反而却是金玉良言呢?”
“你……”可克薛兀撒卜喇黑是战场勇将,却不善词令,明知对方是巧言令色地推脱,却又无言可解,一时语塞。
“好啦,好啦,你们都不要吵。我对你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忠诚均不怀疑,都是来诚心助我的。如果寻根究底,一切的罪衍都来自铁木真,是他吞并了汪罕的领地与人民,使他无家可归,命丧我国。那么汪罕所恨者一定是他,只要我们杀掉他,也就是为汪罕报了仇,雪了恨。如今草原诸部几乎都遭到了铁木真的征服,惟有我乃蛮还完好无损。铁木真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他一定会进攻我们。与其坐待他大兵压境,不如我们主动出击。塔塔统阿,你立刻以我的名义致书汪古部阿喇忽失特勤汗,请他看在同为突厥子孙的分上,与我联合出兵,夹击铁木真。忽图阳,你是使者,将我的话传达给他:天上可以有日月并存,地上却只能有一个可汗。请他做我的右手,为了突厥人的荣耀,助我一臂之力,共同击败草原上的煞星铁木真!”
塔塔统阿与忽图阳同时领命,出离宫帐而去。对他们来说,现在远离这个不祥之地是最为明智的选择。没走多远,他们又听到宫帐内又传来塔阳汗的声音,纤细的嗓音被一股无名之气所鼓动,变得尖利刺耳起来:
“传令各部,集结兵马,准备来年秋天马肥之时与蒙古人决一死战。”
“诺!”宫帐中响起一片呼喝之声。
古儿别速却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她拉着塔阳的手臂娇声说道:
“那些穿黑衣的蒙古人都不洗澡的,浑身散发着恶臭。你何必招惹他们来呢?即使抓到他们的妇女,也要先让她们洗过澡,然后才能让她们去挤羊奶。她们只配做这个,所以我看还是让他们留在原地到好。省得他们的臭气沾染我们的宫帐,虽然这里已经有点臭了。”
说到这里,她故意用手帕掩住口鼻,向札木合投去轻蔑得一瞥。这一瞥立时令札木合怒火中烧,此时如非寄人篱下,早就拔出腰刀将这傲慢的女人砍为两截。但是他的脸上却平静依旧,反而回了古儿别速一个笑脸,然后转过头去,仿佛那一瞥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此时,一抹阳光透过宫帐的门缝斜斜得照在他的脸上,那道光线将他的脸分成明显得两部分阴影,在那阴影中,古儿别速倏然看到一丝狠戾阴冷的狰狞,立时感到一股寒气笼罩了自己的全身,她不由得紧紧得抓住肩头的薄纱,将自己的胴体裹得更紧些。
察觉到女人异状的塔阳汗连忙关切地问道:
“我的可贺敦,你冷吗?是不是不舒服?”
“哦,还好。”
古儿别速语焉不详得应付着,心中在打着自己的算盘:自己以前总当札木合是个小丑,由此看来竟是低估了他。此人含而不露,确是个厉害角色。此等样人尚且不敌铁木真,那么铁木真又是何等样人呢?她忽然对那个满身臭汗的蒙古首领产生了一种好奇的探究之心,甚至因此生出了渴望一见的冲动。
这间宫帐中,除了古儿别速,还有另一个人在想着心事,虽然内容不同,但却同样沉默。此人便是大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对于铁木真,除了敌对关系之外,他并无恶感,从评价而言,至少在眼前这个貌似盟友,实则背后包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祸心的札木合之上。但他更为忧虑得是塔阳汗目前这种不正常的举止。记得当年自己曾听塔阳的父亲亦难赤必格勒针对儿子的缺点做出如下评价:
“我儿塔阳与我完全不像。也许是生活太安逸了,缺乏磨练的他只是一个性情柔弱的纨绔少年,除了打猎的本事外,全无一点用场。当我百年之后,我十分担心他不能保护百姓和领地,最终成为别人的猎物。”
虽然蒙古入侵的威胁已经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事实,主动出击也确实比被动防御要更为积极,但是这样事先未经任何筹划就采取行动的轻率举动却绝非明智之策。然则,自己适才为札木合所谗,已经落入有口难言的境地之中。何况以自己目前居于嫌疑之地的立场,却也真是无从置喙。
“莫非真的是天要亡我乃蛮吗?”
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听着宫帐内到处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宣战叫嚣,真猜不透这些从未与蒙古人交战过,甚至对蒙古人毫无了解的人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种必胜信心。念及于此,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惟有摇首叹息——
(1)不必惊讶,这只是游牧民族的一种普遍习俗而已。其出发原点乃是基于增加部落人口的考量,虽然塔阳的用心并非如此。
(2)捏坤(N_kun)河,根据《秘史》记载,汪罕就是在这条河边被乃蛮人俘获并遭到杀害的。
(3)关于此段事迹见于《秘史》,不过《拉施德书》对此却有着不同的说法。他认为塔阳试图通过珊蛮巫师来与汪罕的头颅交谈,但是汪罕的头颅却只对他吐了几下舌头而已,因此遭致了塔阳的愤怒。第二篇 奔行的苍狼 第四十章 山雨欲来
当乃蛮人在自已的宫帐中磨刀霍霍之时,铁木真对克烈亦惕的征服行动已接近了尾声。令他欣慰的不单单是获得了众多部民与兀鲁思,还同时在战争中以及战后的民政事务处理中同时涌现出了许多蒙古新一代英才俊彦。月伦额客倾注全部心血养育长大的几名养子都有着水准之上的表现。曲出与阔阔出在战场上的英姿完全是标准的蒙古狼,是他们二人的部队先于那些前辈老臣们突破了汪罕军在山谷中的最后防御,斩将夺旗,立下首功。而另两名养子失吉忽都忽和孛罗忽勒则继先前所表现出的勇武之后又展现出各自异于常人的民政外交才干。在肢解克烈亦惕各部的工作中,失吉忽都忽与另一名年青人镇海发挥出了他们惊人的行政才干,正是在他们二人的精心组织与合理分配下,使得这项在常人看来原本庞杂繁复的浩大工作得以迅速展开并有条不紊得进行下来,直至圆满结束,其间未发生任何冲突与纠纷,不能不说他们创造了一个被征服者与征服者之间在政治与军事层面上的和平过渡的奇迹。至于孛罗忽勒,是他以其外交长才最终劝降了札合敢不,使得蒙古军不必为平定克烈亦惕的零星抵抗而付出更大的损失。这些茁壮成长的新生代将领们使铁木真看到了蒙古未来的希望之星正在冉冉升起。
整个秋天,铁木真及他的下属们都在忙于整编克烈亦惕的工作。他们卓有成效的劳动在东西伯利亚的第一股寒流到来之前终告完成后,全军移营于靠近“骆驼草原”,居于蒙古东部克鲁伦河河口与哈拉哈河之间的阿布只阿地区的阔迭格儿山麓渡过1203年底到1204年初的漫漫寒冬。当1204年的春天来临时,铁木真带领全军开赴帖麦该河(1)畔的“骆驼草原”,在那里举行了盛大的狩猎活动,使休养一冬的全体蒙古狼们舒展筋骨,振奋精神,锻炼战技,提升士气。
立于宫帐车上凭栏远眺的铁木真眼见手下众将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万马奔腾所掀起的宏大声浪令这片刚刚从严冬中复苏的草原刹那间变为热潮滚滚的海色海洋。他那颗渴望驰骋的心再也按纳不住了,当即便命人带过自己的坐骑,正欲加入逐鹿争猎的行列,忽有一名箭筒士飞奔至他的面前,向他报告说南方的汪古惕部汗遣使者来访,众人之长者勒蔑正在接待他,并请铁木真汗接见。
铁木真闻报,心中一动。他知道汪古惕人是一支居于漠南的突厥部落,俗称“白鞑靼”,与克烈亦惕和乃蛮部同样信奉景教。他们与金国比邻而居,过了他们的领地后便是那有名的万里长城。在对乃蛮用兵的问题上,铁木真并非没有考虑到汪古惕部的立场问题,也担心他们基于族种与宗教的相近性,与乃蛮秘密签订某种程度上针对蒙古的军事政治同盟。若是这样,那么自己的侧翼就会受到钳制,后果堪虞。近几日,铁木真正琢磨着是否应该派遣出一名使者去与汪古惕人交涉,即使不能结为同盟,也至少也要敦促其处于中立地位,不至在本部与乃蛮开战时有所掣肘。但是在派谁为使这个问题上,铁木真还心存犹豫,毕竟蒙古与汪古惕之间素无往来,当此情况晦暗不明,出使者身陷险地,难免有性命之忧。然则所派出者如无才具,却又难成大事。铁木真在心中点来数去,适格者不过三几人而已,首选者莫过于孛罗忽勒。可是无论是出于对母亲月伦的顾忌,还是出于自己的一点爱才之心,铁木真都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同时也为情报不明而大伤脑筋。现在,铁木真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可是这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现在听到汪古惕部使者主动来访,使得铁木真的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种。
当铁木真进入者勒蔑的帐幕后,一眼便发现了自从红柳林战前便与自己分手出游的月忽难,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陌生人。铁木真正欲启齿与月忽难打招呼,却见月忽难抢前一步,躬身失礼道:
“汪古惕部阿剌忽失特勤汗属下月忽难奉主君命参见大蒙古铁木真汗。”
此言出口,令铁木真不由一怔,复又定睛打量面前之人,不是月忽难又是哪个?待要询问,忽觉对方神情有异,暗想:莫非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心念电转之间,压制住心中的疑惑,含糊应道:
“贵使免礼,请坐下说话。”
这时,一旁的陌生人也走过来施礼,自称是与月忽难同来的汪古惕使者脱儿必答赤。铁木真也命他免礼,请二人左右落座,自己则满心疑虑得居中就坐,倾听他们的来意。者勒蔑则侍立在他的身边。只见月忽难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家可汗虽久处漠南,但也听闻铁木真汗在草原上的赫赫武名。今欣闻您平灭克烈亦惕,特派我二人前来为您祝贺,同时也顺便向您禀报一件事情。”
“哦?是什么事?”
铁木真眉峰微耸,已经感觉到这必然是一件非同小可之事,否则月忽难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地掩盖身份了。
“是这样。日前我家可汗接到乃蛮塔阳汗的一封国书,他要求我部与他结成反蒙古同盟,共同夹击铁木真汗。另外还随信附带一句言语。”
“塔阳说些什么?”
“塔阳说:‘天上可以有日月并存,地上却只能有一个可汗。’他请我家可汗做他的右手,共同来抢夺您的弓箭筒。”
“那你家阿剌忽失特勤汗又作何打算呢?是联合塔阳来与我为敌还是另有自己的想法?”
“我家可汗久慕您的威名,希望与您成为友好的盟邦,自然不会与塔阳那种懦弱的家伙为伍。不过我家可汗也命我二人传话与您,请您千万小心乃蛮人的突然袭击。”
“带话给你家阿剌忽失特勤汗,我铁木真由衷感谢他的友好态度和善意提醒。我也非常欢迎与汪古惕成为盟友。他能正确地选择我铁木真为伴,是非常明智和值得称道的。今日蒙古欠了汪古惕部一个大大的人情,异日必然百倍相报。”
“铁木真汗的友好诚意将会使我汗欢喜万分的。您的这些热情高尚的话语,我们将一字不漏得转达与我家可汗。”
月忽难与脱儿必答赤同时站起身来再度躬身施礼,铁木真以点头还礼,眼见外交接见已告一段落,回头嘱咐者勒蔑好生款待两名使者,又对使者道:
“二位远来辛苦,不妨在我帐中休息几日,众人之长会好生款待你们的,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就不奉陪了。”
说罢这话,铁木真便站起身来,向两使者再度颔首致意后,离开了帐幕。
※※※※※※※※※
夜深,月清,风劲。
白日的狩猎盛况已被这夜幕所平复,一片沉寂的营地中唯有铁木真的宫帐中却依旧灯火通明。宫帐四周密布着的带刀士与箭筒士们,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严密得监视着四外,哪怕是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也难以逃过他们的眼睛。宫帐内,与会众将尽皆神情凝重,目光同时注视着居中而坐的铁木真和他身边已经恢复了蒙古军参谋身份,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近两年来在汪古惕部的所作所为。
原来,铁木真自从决定与汪罕开战后,就与月忽难共同谋划着一旦战胜克烈亦惕后的下一步战略。二人一致认为乃蛮部的塔阳汗终会因唇亡齿寒的危机感而展开针对蒙古的敌对行动。月忽难提出对方很可能会采取结联同种同教的汪古惕部夹击蒙古的策略,同时提出由自己凭借畏兀儿人的身份装扮做流动商人,前往汪古惕部探听虚实。铁木真赞同这个想法,于是月忽难便乔装打扮起来,穿越大漠来到位于今天中国山西省北部地区的汪古惕汗的领地中。在这里,他以自己丰富的学识一举折服了阿剌忽失特勤汗,进而被收为臣下。
阿剌忽失特勤汗是一位性情宽厚,极有见地的人物,尤其对北方新兴的蒙古部十分关注。月忽难乘机因势力导,多次盛称铁木真的文韬武略与威德声望以及在他领导下日益强大的蒙古部,劝阿剌忽失特勤汗尽早结好于蒙古部,这才有了白日之间那遣使告变的一幕。月忽难自然不想在汪古惕同僚面前露出蒙古间谍的身份,是以会在铁木真面前演了一出对面相逢不相识的戏文。
铁木真盛赞月忽难这两年来为蒙古谋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但解除了后顾之忧,而且截断了乃蛮的一条膀臂,使蒙古在战争准备上站得先机。
然则,既便如此,即将正面与之开战的乃蛮部仍是蒙古人自争霸草原以来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不得不承认,自铁木真以下的诸将心中都有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关于作战,众人皆有共识,当此时机应抓紧时间,主动出击,避免发生新的变故。毕竟谁也无法预见汪古惕人的友好会保持多长时间。但是,在何时出兵为宜的问题上,大家的观点又各有差异。多数人对铁木真提出的立刻出兵心存疑虑。按照草原民族的战争惯例,秋高马肥之日正是开战的黄金季节,此时正值春天,草场尚未丰足,经历一冬漫长的枯草期后,正是马匹体力最为蠃弱的时候,不足以临大战。铁木真凝神倾听着众将的意见,反复权衡着春季出兵的优劣得失。诚然,众将之言不可谓无理,面临开国以来最大的战役,采取审慎的态度也确有必要。秋季出战固然稳妥,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乃蛮部也已经做好了一切的战争准备,交战难度也许会更大。
正不能决间,铁木真的幼弟帖木格忽然挺身而出,以极高的调门压过众人的议论声道:
“汗兄不必犹豫,春天出战正可打塔阳一个措手不及。我们的马瘦,敌人的马也不会肥到哪里去,大家扯了个平而已,这能当作不出兵的理由吗?汪古惕部已经遣使前来告变,我们却畏缩不敢出战,岂非会予人以怯战之姿?”
他的话音刚落,许久不曾在这种场合露面的别勒古台也站起来发表了自已的意见——他因塔塔儿杀俘泄密事件而被铁木真禁止参与一切重要会议,最近才刚刚解除了禁令。
“我蒙汗兄恩准与会,原不该多说什么,然当此存亡危急之时,我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帖木格所言极是!马瘦固然不假,但对双方而言都是平等的。塔阳不自量力,口出狂言要生夺我们的弓箭,这是对我蒙古人的极大污辱。他自以为国大兵多便小看我们,已经犯了骄狂的用兵大忌。我们此时出兵正可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令塔阳惊怖窜逃。介时,我们的勇名也必将在草原上广为流传,一份更大的荣耀正摆在我们眼前,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汗兄,别勒古台和帖木格说得有道理。”在一旁始终低头沉思,一言未发的合撒儿也开了口,“乃蛮人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们的部队战斗力并不高。马群多了就不容易驱赶,人多了就难以驾驭。他们表面看上去人多势众,但是胆小鬼也多,塔阳更是个无能之辈,他的百姓多半瞧他不起,他本人更是连仗都没打过。这样一群散漫的羔羊只需几只老虎便可荡平,可惧之有呢?”
看着三个生龙活虎的弟弟,看着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铁木真的毕胜信念更为强烈了。他霍然起身,向众将大声道:
“我们是蒙古的苍狼,乃蛮只不过是在山间跳来跳去的麋鹿。一冬不得血食的苍狼们见到大片的麋鹿,正是希望越多越好,怎会畏其众呢?苍狼可是任何季节都可以奔腾驰骋于草原的,春天与秋天又有什么分别?都说塔阳的铁战车如何坚固,然则胆怯之辈手中的利器,只是暂代勇士保管而已。记住!我们是无坚不摧之苍狼,越过杭爱山,踏破阿勒台山,让乃蛮的土地在我们脚下颤抖,让塔阳的魂魄在我们手中碎裂!”
“诺!跟随铁木汗,与你一起将坚石粉碎,硬岩捣毁!高山劈开,深水断涸!”
※※※※※※※※※
纪元1204年(鼠儿年)春,蒙古军集结于合勒合河畔的客勒帖该合答山(2),进行大战前的最后整编工作。这次整编对后世蒙古军的最终军事编制的形成具有伟大而深远的意义。在这里,铁木真严格规定了十人队、百人队乃至千人队的上下统属关系与额定人员,并设定了军官职务等级,依次分为:千夫长(mingghan-ounoyan)(3)、百夫长(dja’oun-ounoyan)和十夫长(barban-ounoyan)。于其上加设六大扯必儿官(tcherbi)(4),由朵歹、朵豁勒忽、斡格来、脱栾、不察阑、速亦客秃担当。做为可汗的近身侍从及主要幕僚,备位咨询。
铁木真还在此前所设立的带刀士与箭筒士的基础上扩大其编制,增添组建了由可汗亲将的精锐护卫部队——怯薛军(k_chak)(5),任命曾经在对克烈亦惕作战中建立功名的大将阿儿孩统御,战时为冲阵之先锋,平时为可汗的亲军,承担守护宫帐之责。尤其以那些来自蒙古部上层贵族家庭的身手敏捷,武艺精强,身材高大,相貌威严者组成的名为怯薛歹(k_chikten)的核心宿卫,共计一百五十人,分日班(tourgha’out)与夜班(bebt_ut),日班七十人,夜班八十人,由博儿术之族弟斡歌连扯必儿统领,忽都思合勒潺副之,以三日为周期轮流职宿,保护可汗的安全。
整编的工作持续一月有余,夏季的脚步在繁忙中悄然而至。在这炽烈如火的季节里,战争的火种也在悄悄继续力量,随时准备在这片碧血凝结的草原上再度燎原……——
(1)别列津译《拉施特书》指出是T_men-K_ger地方的t_m_g_河,是鄂儿浑河上游的一条支流。
(2)《拉施特书》认为:“客勒帖该”意为“半或半高”,“合答”意为“岩石、山坡或斜坡”。与《秘史》基本无出入。
(3)noyan音译即那颜。
(4)那珂通士与村上正二的《秘史》译本均译为“侍从”,今从其意。此官职早已从蒙语中消失,唯可从“主要长官”(扯儿宾达鲁花,tcherbindarougha)一词中可以寻其踪影。
(5)《元史.兵制》对怯薛军的成立意义作出了以下的总结,“宿卫诸军在内,而镇守诸军在外,以内相维,以制轻重之势,亦一代之良法焉。”又云,“方太祖时,以木华黎、赤老温、博儿忽(即《秘史》之孛罗忽勒)、博儿术为四怯薛,领怯薛歹分番宿卫”,“怯薛者,犹言番直宿卫也。凡宿卫,每三日而一更。申、酉、戌日,博尔忽领之,为第一怯薛,即也可怯薛。博尔忽早绝,太祖命以别速部代之,而非四杰功臣之类,故太祖以自名领之。其云也可者,言天子自领之故也。亥、子、丑日,博尔术领之,为第二怯薛。寅、卯、辰日,木华黎领之,为第三怯薛。巳、午、未日,赤老温领之,为第四怯薛。赤老温后绝,其后怯薛常以右丞相领之。”此后,在元朝因循成例。
又见明人陶宗仪《辍耕录》云,“国朝有四怯薛大官。怯薛者,分宿卫供奉之士为四番,番三昼夜,凡上之起居饮食诸服御之政令,怯薛之长皆总焉”。可见,怯薛的职司不仅是普通的护卫,其长官还身兼王者的秘书。
第二篇 奔行的苍狼 第四十一章 铁木真的“请柬”
纪元1204年夏初之十六日,既望之时(1),铁木真于撒阿里草原大会众将,举行了庄严的出征祭旗仪式。在那面传承自历代蒙古祖先,由父亲也速该手传的缀有九角狼牙,牙端悬有九条白色牦牛尾(7)秃黑之下,五万名龙精虎猛的蒙古军如刀裁斧剁般整齐排列在他的面前。背后的秃黑随草原之风猎猎飘荡,仿佛全蒙古历代英魂在为这庄盛的军容而喝彩助威。包括铁木真在内的众人们都相信,那位保佑出征奏捷,维护军人武运的速勒迭(suld_)神(2)的精魂便附着于秃黑之上,将胜利的吉运贯注其上。
“者别、忽必来何在?!”
“在!”二将向前一步,躬身施礼。
“今命你二人为前部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至杭爱山下无论是否遭遇乃蛮兵马,皆就地安营,不得擅越一步。你二人附耳上前,听我密令。”
“诺!”二将领命后,凑近铁木真身前,倾听他的密令。少时,二人点头允诺,然后复施一礼,转身走回自己的部队阵中,点队先发。
“起兵!”
随着铁木真的一声令下,以者别和忽必来二人为先锋的蒙古各路大军陆续启动,溯怯绿连河(克鲁伦河)谷而上,洁浩荡荡向西进发。大军穿过上克鲁涟河地区,进入上土兀剌河(土拉河)流域,接着进入鄂尔浑河流域和杭爱山山脉东部分支地区,顺利抵达撤阿里之野(即“驴背草原”)。
后世探险家布雅内.德拉科斯特曾在他的探险笔记中多次提到过这片草原。他路经此地的时候,其季节大约与铁木真远征乃蛮之时相差不多。即使是夏季来临,此地依旧残留着春日的余韵。土兀剌河蜿蜒贯穿过草原腹地,沿河两岸,及目所见处,碧茵匝地,繁花似锦。虽然这种年降水量不超过过二百毫米,以棕钙土和灰钙土为主的贫瘠的半荒漠草原无法为植物提供更多养分,却还是有那些金壁辉煌的十字花科、淡若紫烟的鸯尾科、皓白如雪的石竹科以及占据主角地位的灰白中泛出亮银颜色的菊科植物。为了适应干燥的气候,它们的叶极度弱化,变成棒状或针状。尤其是薄雪草,这种菊科植物从高山到草原俯拾皆是,形成大片的花地,粗略看过去几疑为湖泊在闪光。那位探险家认为,选择这样的季节来走此路,是他在整个草原旅行的全程中最为幸运和正确的选择。
当蒙古大军终于告别土兀剌河,进入鄂儿浑河流域时,平坦砥荡,如诗如画的场景瞬间为起伏跌宕,连绵起伏得丘陵地带所替代。这些丘陵形式浑圆,次第突起,如鳞有秩,凹凸坑洼之地比比皆是,而驴背之名也由此而得。远远望过去,那些沙质土壤上无法茂盛生长的浅草呈现出一片枯萎颓败的惨淡景象,那些点缀其间的零星湖沼已经进入了一年中的枯水期,底部的盐碱积淀直接暴露在初夏的炎炎烈日之下,使草原看上去如同生了银屑病般,到处是片片苍瘢,闪烁着清冷的光泽。
穿过这片丘陵地带后,隔着稀疏的矮树林,使南北流向的鄂尔浑河被迫折而西行的杭爱山脉山梁分支康合儿罕山那起伏轮廓便遥遥在望了。身为先锋的者别与忽必来几乎与驻扎于山顶的乃蛮边境警备部队同时发现了对方。乃蛮哨兵们见蒙古军众,不敢接战,迅速撤退。者别与忽必来遵从铁木真将令,也未加追赶,就地安营扎寨,等候铁木真的本阵兵马陆续到来。
不一时,扎营已毕。二将巡视了一番,见无欠缺之处,者别忽道:
“是该执行可汗密令的时候了。”
“不错。”
忽必来点头道,然后转身呼过伺马人,命他从全营的马匹中挑选出一匹最为嬴偌的放出去,驱那备着破旧马具的青白杂色马往杭爱山方向跑去。
遥望那瘦马跑远,直至看不到踪影后,二将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心中发出同样的疑问:可汗的活请柬会奏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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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那匹瘦马被驻守于杭爱山麓的乃蛮大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的部下所获。它被立刻牵至主将面前。
“看来是蒙古人扎营时不小心走失的。”副将忽图阳打量着瘦马道,“他们的马真的很瘦啊,看来蒙古的牧场确实够差劲的。”
“应该立刻将这个消息禀报可汗。”
另一副将豁里速别赤大声道。他是因斩杀汪罕而得到提升的。
克薛兀撒卜剌黑却并不急于作出判断,他负了双手围着瘦马转了几圈,忽而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半晌方道:
“先不要急于做出判断!这事儿在我看来,其中倒有些蹊跷。”
“什么蹊跷?”
忽图阳与豁里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说蹊跷,正是此马的来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不徐不疾地解说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马就是马,还有什么来历不成?”豁里速别赤大笑道,“将军,你是不是被蒙古人吓坏了?否则怎会说出如此奇怪的言语?”
“蒙古人逆天行事,不待马肥便强行出征,再加之远道而来,战马嬴瘦也是应有之理啊。不知将军奇怪些什么?”
忽图阳也是一脸不解。
“你们都没看出什么吗?”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对于脑筋死板的忽图阳和粗鲁狂妄的速别赤的迟钝感觉嗤之以鼻,他冷冷地道,“如果蒙古人的马真的嬴弱无比,那么他们必然会尽量保密,掩盖这个弱点,又怎会出现如此疏忽?如今他们非但对此不加掩盖,反而自暴软肋,岂非有故意示弱引诱之意?他们必然是想将我乃蛮全军引来杭爱山决战,形成反客为主,以逸待劳之势,达到节蓄人马之力的目的。”
“将军过虑了吧?蒙古蛮人脑筋简单,岂有如此深谋?”
忽图阳并不认同,反而大摇其头道。
“忽图阳说得没错,我看你是岁数大了,胆子也变小了。蒙古人在黑林打败过你,从此你就怕了他们,不敢与他们正面交战,想放弃杭爱山天险,躲回阿勒台山去吧?汪罕就是因为岁数大了,一味怯战才被蒙古人打败的!你想让我们也步他的后尘吗?”
速别赤的口调已经开始难听起来。杀死汪罕的所谓“功绩”使得他愈发觉得自己勇武过人,却浑然不去探究是何种力量将那个倒霉的老可汗推上了他的刀口。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主张立刻将马的情况汇报给塔阳汗。这一来,使得可克薛兀撒卜剌黑也无话可说了。虽然他名义上是主将,但毕竟是降人,身处嫌疑之地,说话的份量远不及两名嫡系出身的副将。眼见拗他们不过,也只好点头同意了。心中却不停得摇头叹息,乃蛮将悍兵骄,亡无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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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与蒙古进入了战争状态,但是作为宣战人的塔阳却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那篇壮怀激烈的高论,依旧停留在阿勒台山麓的温泉地区,终日与古儿别速可贺敦厮混在一处,全无一丝大战来临前的紧张心态。对于汪古惕汗婉言拒绝结盟对抗蒙古一事也显得无动于衷。他始终认为,有那个盟友只是省点自己的气力而已,没有也不过多损耗些兵力罢了。对于蒙古,他有着一种昧于无知的轻视心理,认为单凭乃蛮的强大兵力,打败铁木真不过是以山压卵,轻而易举。尤其是当瘦马的情报传来时,更令他觉得一身轻松,于是他决定立刻全军移动到杭爱山一带,力求在决战中击溃蒙古军,毕其功于一役。古儿别速也很高兴,她笑嘻嘻的对塔阳道:
“勇敢的可汗啊,让我随你一起去吧。”
“我的美人,那里是战场啊。你去做什么?”
“我要亲眼看到你的部下活捉满身臭汗的蒙古汗。”
“他会熏到你的,我看你还是乖乖得留在这里洗温泉吧。”
“不嘛,我一定要去。难道你不希望我时刻陪在你身边吗?”
“美人啊,你若能随时在我身边,我自然欢喜得很。我真是一刻也不愿和你分离啊。”
“好啊,那就带我去吧。”
“既然你坚持,那就随我同去。不过,前线可不如这里舒服,到时候不要抱怨什么。”
“知道啦!真罗嗦!”
古儿别速娇嗔的美姿落在塔阳汗的眼中,再一次激起了他的欲望,身子立刻悄没声地合了上去。
“呀!毛手毛脚的,讨厌啦——”
这娇媚的语调戛然而止,接下来就是一连串欢爱的骚动……
翌日,随着塔阳宫帐的前移,乃蛮各路人马都开始象杭爱山麓汇集。半月后,直面驴背草原的杭爱山上,驻扎下了十万军队,其中包括札木合所率领的反铁木真蒙古联盟的近二万部队。大战的气氛在山的前后左右如积雨云般逐渐凝聚起来。
※※※※※※※※※
铁木真的本阵在塔阳到达前十天便已经与者别、忽必来的前锋部队汇合了。五万蒙古军在山前平铺开来,安静得等待即将来临的激烈战斗。安营之时,铁木真带着合撒儿与别勒古台站在一处小丘之上,眺望远处杭爱山上的乃蛮军动向。
别勒古台忽道:
“汗兄,你说塔阳会来吗?”
“会的,只要他能收到我的那封请柬,就一定会来的。”
从铁木真的轻松语调中,可以看出他对此并不担忧。出征前,月忽难已将他所知的乃蛮部的内情悉数告知与铁木真。如今塔阳部下,除了老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与王子古出鲁克之外,再无将才可言。塔阳更是平庸里面的极致。而那两个人,前者是降将之身,自保尚且困难,更不用说出谋划策了。王子古出鲁克虽有胆勇,然而性情暴躁、狂妄,与父亲的关系又因可贺敦古儿别速之故而恶化,在他心中从来就没瞧得起塔阳,更不用说给塔阳出什么主意了。因此,铁木真这才于出兵之前订下纵马诱敌之计,意图将乃蛮全军引至杭爱山聚而歼之。他口中所说的请柬,就是那匹被故意放出的瘦马。
兄弟三人正谈论间,老将主儿扯歹走了过来向铁木真献计道:
“我军在数量上居于劣势,更兼长途行军,人马疲惫,不宜速战。可驻此撒阿里之野,稍事歇息,待人马体力恢复,再战不迟。为迷惑敌军计,可于白日在原野上多立些草人;待到黑夜,每名军士各自点起五处篝火,以迷惑敌人。乃蛮军势虽大,然其主帅塔阳为人懦弱,未曾经历战阵。我今以火惊之,他必然会以为我军甚众,心惊而不敢来攻。乘此机会,我军战马已饱,士兵的体力也将恢复,然后可逐次拔除敌人的前哨部队,挫敌锐气。乃蛮大营见状,势必惊惶混乱,我军则可乘乱攻之,直逼敌人中军,可获大捷。可汗以为如何?”
“好计策!”
铁木真连声称赞,当即便依照主儿扯歹的计划传出了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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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虽值盛夏,可是站在杭爱山脉群峰的陡坡上,依旧会感到劲风飒飒,凉意刺骨。塔阳汗携了古儿别速,各自裹了一件厚实的貂裘来到宫帐前的断崖之上,观望山下蒙古军的营盘。
虽然皮裘隔绝了冷风的侵袭,但是塔阳汗脸上的神色却仿佛被冻伤了一般,惨白如纸。映入他眼帘的是山下蒙古军中那连绵不绝对篝火,宛如天上的繁星降落到这片广袤无边的旷野之上,如此声势怎不令软弱的他心惊胆寒,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一般。怔了半晌,他才从口中打着颤音挤出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的话来:
“这……这……这怎么可能?蒙古人的兵马看上去要比我们还多啊。”
“难道打不赢吗?”
古儿别速虽然不通战阵之事,不过从眼前的景象以及塔阳的惊惧神色,也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伸手搀扶住身体摇摇欲坠的塔阳,忧心忡忡地问道。
“如果我没看错,这些篝火应该是足够二十万以上的部队取暖。”跟随在他们身后的老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不过,蒙古人上哪弄来这么多兵马呢?会不会是虚燃篝火来恐吓我们?”
“只怕不是。”忽图阳开口道,“夜晚的篝火可以虚点,可是白昼就藏不过去了。今天白天我在山下巡营,远远望到蒙古人的营地中密密麻麻得到处都是士兵,一个军营里足足有近万名。他们有近三十个营地,那么这样平均算下来,人数只怕在二十五万以上呢。”
“比……比我们……多一倍……还多吗?”闻听此言的塔阳几欲晕倒。
“恐怕是这样。”忽图阳低头小声答道。
“这……这……这该如何……是……是好?”
塔阳以求助的目光扫视眼前的将领们,声音里带哭腔。
可克薛兀撒卜剌黑说道:“无论敌人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兵多将广,我们都没必要在杭爱山上与他们硬拼。不如按照预先订下的策略,撤退到阿勒台山一线,沿途坚壁清野,令敌人无法获得补给。运用我们宽广的腹地拖垮敌人,耗竭他们的人马之力,届时我们则可……”
“够了!”突然传来的暴喝声截断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的话尾,众人循声望去,见王子古出鲁克正瞪着一双桀骜的虎目,满面怒容,“老将军,你在说些什么啊!当此大战之际却大发退却论调,莫非想动摇军心吗?”
“王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的目光有些散乱,他在乃蛮部中唯一还较为钦佩的就是这位古出鲁克王子,他觉得在王子的身上隐隐然有先汗亦难赤必格勒的影子。不想此时却遭到他的雷霆呵斥,不免心头大震。
“不要辩解了,我当初力劝父汗收留于你,正是看重你在我乃蛮部中的勇名。没想到,你如今却变成了一个懦夫。”
说罢,他再不看老将一眼,径自走向父亲塔阳。
塔阳看到儿子出现,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于面无人色的脸上强自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
“古出鲁克,我勇敢睿智的儿子,你终于来啦。”
“父汗,我来了。你打算如何与蒙古人交锋?”
古出鲁克一直来到父亲面前,程式性的弯腰施礼,脸上却殊无一丝对主君兼亲父的应有敬意。至于一旁的古儿别速,他更是全然不理,浑似眼前没这么一个人。古儿别速对这位骁勇桀骜的王子心存忌惮,也不敢上前与他搭话,只是冷眼旁观他们父子的言谈举动。
塔阳抓住儿子的手说道:
“我以前一直认为蒙古人马弱兵寡,谁知今日看到他们在山下大营中的篝火居然胜过天上的繁星,可见他们兵马之多犹在我军之上。今若与之正面交战,只怕难以速胜。况且他们是听到冲锋的号角声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虎狼之师;是纵然被刺得面颊流出黑血也不会退却半步的的坚韧之军。如此可怕的敌人,绝非可以单凭血气之勇就可以战胜的!鲁莽的出击绝非明智之道。因此,我想命令全军整队后撤,退至阿勒台山一线。这不是普通的退却,而是采取平时斗狗时的计策,佯装败退诱使敌军追上来。那时,我军那些肥壮的战马肚腹以减,更宜驰骋战场。而蒙古人那些本已瘦弱的战马瘦弱,会在这场长途行军之中变得愈发疲惫不堪。等他们人马之力彻底衰竭后,我军便可回师给予他们迎头痛击,以刀剑来埋葬这些侵略者。我儿以为妥否?”
古出鲁克耐着性子听完父亲的这番话,脸上露出讥嘲之色。他冷笑着回答道:
“父汗,你的胆子难道比女人还小吗?蒙古人的一点诡计就把你吓破胆了吗?你说蒙古人多,他们的人难道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吗?他们整个部落的人口有二十万吗?你也不算算帐!与汪罕之战中死掉了多少?札木合带到我们这里来的人又有多少?你从来没打过仗,平日几乎连宫帐都不出,连撒尿的孕妇和吃第一口嫩草的羊羔都比你走得远多了,所以连这点伎俩都识不破!你中了蒙古人的虚张声势之计了!不如我们明天就全军杀下山去,狠狠得和他们打上一仗,他们的人数是多是少,自然明了,比坐在山上瞎猜,然后自乱阵脚要强得多。”
“是啊,可汗。王子说得有道理,是真是假,打一仗就立见分晓!”
豁里速别赤也开口附和着古出鲁克。接着,其他众将也纷纷请战。塔阳无奈,只得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可贺敦古儿别速,希望她能凭借玲珑口才来平息反对的声浪。出乎意料的是,就连古儿别速这次也反对退却。她说:
“退到阿勒台山?那样岂非连温泉都没得洗了?我可不想让蒙古人的臭气污染温泉,他们那些丑陋的矮子马会把泉水喝干的!可汗,你是个男人啊,怎么也不会比我这个女人更胆小吧?想想你的父亲亦难赤必格勒汗吧,他生平临阵,只向前进,从未使敌人看见过他的脊背与马尾。如今你为可汗,还未交战便心生怯意了吗?不要听信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的话,他老了,不中用了!”
眼见连自己的宠妃都反对撤退,塔阳的心境颇觉苍凉。看着这些众口一词的人们,他只能勉强得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
“好吧,既然你们都反对,那也只好在这里与蒙古人开战了。不过,我提醒你们,但愿你们在战场上面对死神的时候还能保持现在地勇气。”
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忽然说道:
“既然我的建议不被采纳,那么请可汗允许我交出兵权,另派勇将承担吧。我老了,不再适合两军厮杀的场面了,也请可汗允许我离开军营,回家养老。”
“好,我答应你。你是多么幸福啊,至少还有家可回,我呢?呵呵,只能跟着他们在这里赌上自己的全部的生命与家庭了。反正死的沉寂与生的劳碌也没什么不同,我情愿作战!”
在以苦笑和悲叹送别了黯然离去的老将之后,塔阳目光散乱地东张西望,最终停留在豁里速别赤的脸上。
“豁里,你能斩杀汪罕,说明是个勇士,大将之职就交付于你了。”
“蒙我汗信任,深感荣耀,决战之时,定将蒙古人一举歼灭!”
速别赤突蒙重用,自是喜不自胜。可是他却并未想到,自己对于指挥千人以上部队的经验都十分欠缺,又怎么可能将十万大军运用自如呢?身为下令者的塔阳似乎在此时便已经放弃了胜利的希望与全部的信心。他在此前不能坚持自己提出的以空间换取胜利的上策,又于此后走向另一个极端:几乎是以一种自曝自弃得心态将指挥权随意交给一个徒负匹夫之勇而从无大战经验的人。此时此刻,悲剧的色彩已经悄然降临在包括塔阳在内的全体乃蛮军队头顶。然则深夜之中那些熟睡得士兵们却浑然不觉……——
(1)《秘史》汉译本记为鼠儿年5月16日,相当于纪元1204年5月17日。本书采用海涅士译《秘史》。
(2)一说所悬为九条枣红马尾。
(3)速勒迭是蒙古珊蛮教中的“监护之神(相当于保护者)、家神、门神”,兼有“祝福、幸福、繁荣”的意味。(科瓦列夫斯基词典,Ⅲ,1428页)。
第二篇 奔行的苍狼 第四十二章 杭爱山大战
“夜袭!”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驻屯于山下开阔地上的乃蛮军中倏忽响起这一连串的惊叫之声,伴随着这充满惶恐之意的呼喝之声,左右两翼的营寨同时起火。杭爱山大战以蒙古军率先发动进攻,奇袭乃蛮前哨阵地为序曲,正式揭开了厚重的血色帷幕。
基于对此战重要性的认识,铁木真亲自出阵,统御由怯薛们组成的前锋部队,将中军调度委托于合撒儿,殿后之任则交予幼弟帖木格。蒙古军见自家的可汗亲冒矢石于第一线指挥作战,立时士气大振,群情激昂得向乃蛮军发起强大的攻势。反观乃蛮军,由于主君怯懦、临阵换将加之蒙古军的欺敌策略奏效等多方面因素所致,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在第一轮远程弓箭打击过后,前哨阵地便呈现出力不能支之状,并于随之而来的蒙古骑兵冲击下节节溃退。至正午时分,前哨部队已经被驱赶到山脚之下。若非山路狭窄,不利骑兵冲击,只怕会被一直赶到塔阳的宫帐之前。此时,身为大将的豁里速别赤暴露出了他欠缺用兵常识和临机应变能力的绝大弱点。前方初接战时,他认为足以抵挡,想让蒙古军消耗一部分战力后再派出自军的主力部队发动反冲锋。及至发现前军不堪一击时,他又不能立刻组织优势兵力展开反击,而是以兵法之大忌,分批将有限的部队投入战场,非但无助于改变战局,反而无谓地消耗了已方的后备战力,仍不能将战局引向有利于自军的走向。做为大将的他,原该居中调度,可是他却依旧是一副千人队长的行事态度,亲自带兵冲入战阵,虽然在某一局部暂时阻遏了蒙古军的突击,但是乃蛮军的整体防线由于指挥调度不灵,造成了无数龟裂的缺口并逐步在阔大。
被从睡梦中唤醒的塔阳汗,在侍卫们的搀扶下,心惊肉跳地立于悬崖之畔,望着山下迹尽屠杀的场景,回味起昨夜连续不断地折磨他的恶梦。每个梦中不是有铁蹄迎头踏下,便是有乱箭劈面射来,令他一夜数惊,醒后但觉冷汗淋漓,全身发冷。如此一来,原本精神不振的他,此时就愈显萎靡不振,再加之前方战况不利,令他的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
人,一旦处于无助的状态下,通常会转向他人来寻求精神与力量上的支持,而距他最近的人往往也是他第一个寻求援助的目标。这就如同溺水者会尽量去抓住身边飘过的第一件物品是一个道理。塔阳亦不例外,他的软弱则将这种“救命稻草”式的心态愈发扩大化了。
短暂的四下张望之后,塔阳发现豁里速别赤与古出鲁克都已经披挂上阵,下山指挥作战去了。唯一同样站在崖边的人却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札木合。当此兵凶战危之际,他的脸上却全然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悠然神情,意甚轻松的向战场张望着。
“古儿汗,请靠近来,我有话问你。”
札木合应声踱至塔阳身旁,打量着他那副狼狈样,心中好生幸灾乐祸:你不是自命为上国文明之邦的大可汗吗?今天怎么让我们这些蒙古蛮子逼到这步田地了?现在想起来让我靠近,莫非不怕我身上的臭味了吗?不过,他的脸上还是装出了一副关切之色问道:
“尊贵的乃蛮汗,你的脸色为何如此之差?身体不舒服了吗?”
“多承古儿汗的关照,我没事。只是想问一下,你对铁木真的部下应该很熟悉吧?”
“还好吧,可汗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吗?只要是我知道的,定然如实奉告。”
“多谢。那么现在就请你告诉我,那山下追杀我的前锋兵将,有如虎狼之驱群羊,直逼牢固栅栏的是什么人?”
札木合早已看得清楚,当即不假思索得回答道:
“此乃我铁木真安答所养凶猛如虎狼的‘四狗’。他们呵:
“养而喂以人肉,系之锁链紧扣。
“此乃蒙古四狗,举世罕逢敌手。
“其额青铜额啊,有黑铁凿之口。
“舌比锋矢锐啊,心是镔铁铸就。
“环刀为其鞭啊,挥洒烈烈虎吼。
“饮露即可奔驰,风卷残云行走。
“闻杀声而欣喜,盖因可食敌肉。
“今日各脱项上链,血舌吞吐馋涎流。
“那催马赶来的,强壮胜山熊者名忽必来,尖锐如箭簇般者名者别;那紧跟不落后的啊,黑如铁塔的名者勒蔑,那目似闪电者名速不台(1)。若问彼等何许人,此乃铁木真之四狗。”
这如歌之苍凉,赞之雄浑的回答令塔阳毛骨悚然,时当夏日当头,他却全身如堕冰窖,赶忙吩咐侍从取来皮裘裹住他瑟瑟发抖动身子。这时,又有几支蒙古军横向撕开一支乃蛮军队阵地,黑、花旌旗翻卷之处,已将被切在外侧的那部分乃蛮军包围起来,如虎吞羊般将其快速蚕食殆尽。如此战力,是塔阳前所未见的,当即大骇,情不自禁得拉住札木合的一条胳膊,宛如握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颤声问道:
“那些如同饱饮母奶的烈驹围着母亲欢跳般,狂飚扬尘而至的又是哪路兵马?”
看到那两种熟悉的旗帜,札木合心头一痛,这些人曾经是自己威震草原的无敌神兵,如今却化作了铁木真手中的杀敌利器。他根本不考虑塔阳的感受,自顾自得以怀念的口气回答道:
“他们是我蒙古海都汗的子孙,战神的后裔——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族。他们呵:嗜杀持械之强者,爱劫血腥财富;喜斗勇猛之好汉,杀人越货行家;今日面色不善,因此列阵来犯。他们是天生的战士,血肉养大的凶手!”
塔阳面如土色,急命部下传令,遇此二族人马,不可轻易交锋,以避其锋芒。
这一令刚刚传出,他又再度发出了惊呼:
“那又是谁,带领无数铁骑跟在二族背后奋锐当先杀来,如饿鹰捕食般杀戮我军?”
札木合似乎也被战场上蒙古军的驰骋英姿所感染,或许他始终将自己当作蒙古人的一员,即使此时是与本族为敌,却也要在异族的乃蛮汗面前一展本族英豪的雄风,抱持着对自己这种古怪心态的审视与自嘲,他用赞美诗般的语调回答道:
“那就是我的铁木真安答啊!其身以生铜祷就,其体乃熟铁锻成,针锥刺之亦不可进的英雄好汉。我那铁木真安答,恰似捕食的饿鹰,如此奋锐而向山头扑来了,你看到了吗?乃蛮军曾经扬言:如果蒙古人胆敢来犯,就如屠杀羔羊般令其蹄皮无存。而今,他已经带着他们来了!你试看谁屠戮谁!”
“啊!太可怕了。”
塔阳的声音已接近哀号。手足无措的他,连下令的勇气都已完全丧失,人似木雕泥塑。
望着懦弱如虫蠏的塔阳,札木合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情是那样畅快淋漓,那样意气风发。即使是当初就任古儿汗之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虽然此刻在山下耀武扬威的蒙古军并非自己的部下,他却依旧为他们的胜利而自豪,同时对三河之源故地的怀念之情也油然而生。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离开蒙古吧?飞向南方的侯鸟也有思乡之时,终会回到北方的家园。我呢?我是否也该回去呢?铁木真是宽厚大度的王者,如果我向他诉说安答旧情,他会善待我的!”
思乡情起,倦意从生的札木合遥望在阵前驰骋的铁木真。他从来不曾象今天这样对自己的那位安答产生出如此亲切的情感。这种情感几乎冲淡他对权力的渴望和对铁木真的嫉恨。但是,他一转念间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开弓射出的箭怎有回头路?自己如今已经射出得太远太远了。自十三古列延之战后,自己已经走上了不归之路,无任何回头的余地可言。何况,象那些草原上的老头们无所事事得坐在太阳地里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苍白日子,自己又怎能忍受呢?塔阳这个家伙虽然没用到了极点,却也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天上可以日月并行,地面却只能有一个可汗’。不错,蒙古的可汗只能有一人,不是铁木真,就只能是我札木合!来吧,我的安答,让我们将这场盛宴继续下去,草原为席,尸骨为肴,鲜血就是你我最可口的马奶酒!”
就在札木合心潮起伏,久久难平时,山下的战况又起了新变化。蒙古中军继铁木真出阵后开始展开庞大的双翼,对乃蛮军进行大包围。塔阳见状,心中忧急起来,对札木合道:
“跟在铁木真背后急奔而来,合围我军之将又是何人?”
“这是月伦额客用人肉养大的儿子,拥有魔王躯体的豪杰。看啊,他驾御着黑色的死亡之雾,其来如飞!其来如飞啊!你仔细看看他啊:
“身长三寻许,顿餐三岁牛。
“披挂三重甲,手擒三莽牛。
“生吞带弓人,亦不碍其喉。
“整咽长大汉,何足饱胃口。
“其方怒之时,引弓射王侯。
“隔山发一箭,数十人穿透。
“当其临战时,弯弓射北斗。
“隔野发一箭,横渡人命休。
“大弓长箭九百寻,强力无双非人有。
“小弓短箭五百寻,精准无双世独秀。
“生具异相人皆惧,浑似魔君凡间游。
“若问此人其何者,拙赤合撒儿名留!”
正说间,蒙古中军以雁翅两翼展开,其后涌出殿后的生力军。原来,铁木真见战况有利,决心乘夜色来临之前彻底摧毁乃蛮人的战意,于是将全部后备队一举投入战场。塔阳指着统率后军队壮年勇将,语无伦次地问道:
“那正在突击我军主阵的大将又是哪个?”
“他啊,是我那铜头铁臂的铁木真安答之幼弟,人皆道他睡也常早,起也常迟,性情疏懒,不喜劳作。然则每临战阵,却从不落后,刀枪从中来往冲突,绝不输与他人!人称孝义无双的帖木格斡赤惕斤便是!”
如果要为这场战争评选一位最佳解说人,那么以札木合此刻的表现而论,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最佳人选。他那声调铿锵有力,意韵抑扬顿挫的诗意语言,对于任何一位听众而言,都将是一种艺术享受。可惜他身边唯一的听众却是身为交战双方之中落于下风的塔阳汗。站在他的立场而言,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重锤在击打一根钢钉,而每一锤和每一钉,都狠狠得敲入他的内心,令那里鲜血淋漓,剧痛难当。他再也没有继续观战的胆量,蒙古军的强势压力与札木合的精神打击,使他的内心完全陷入了外内焦困的可怜境地,所有曾经建立起来的信心、勇气乃至最基本的理智都已完全崩溃。现在他的头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后撤,不停的后撤,躲得离蒙古人越远越好,那些蒙古军完全不能以人的标准来衡量,他们是野兽——嘶风怒吼,噬血成性的狼!
山下如潮汹狼的气息令他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在这恐惧感的驱使下,他下令将宫帐向山顶迁移。塔阳汗在恐惧危逼下,做出了使整个战局最终转向乃蛮败亡的最大愚策。理智尽失的他放弃了胜利的希望,带头做出了临阵脱逃的举动。
“乃蛮人要完蛋了。”
札木合见塔阳移帐,心中对战局做出了判断。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乃蛮人有能力战胜铁木真。他也拿出了自己惯常使用的招数——危难时刻,放弃盟友。他向塔阳道:
“我汗且向山顶去,我自带本部人马为你下山决战,定不让蒙古军登上此山一步。”
晕乱的塔阳也没心思去鉴别这忠诚话语背后的用意,只是胡乱点了点头,做出一副随你的便的样子。就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向山顶苍惶逃去。或许,他跟本就没将札木合的话语听进耳朵里。望着塔阳狼狈逃窜的背影,札木合的脸上又露出了难以琢磨的笑容。
塔阳移宫帐于山顶的不负责任的愚行传至战场,对于连遭重创,士气跌至谷底的乃蛮军无异于雪上加霜。人们回头不见自己的可汗,残存的锐气立时消堕。主帅都跑掉,他抛弃了他的战士,只顾自己安全。这样的想法迅速在乃蛮军中弥漫开来,再没有谁愿意拼死抵抗,人人都争先恐后得向山上溃逃。古出鲁克与豁里速别赤在山口处连斩败兵十数人,也无法抑制全线崩溃局面的阔大,最终在如潮败兵所推挤下,身不由已得后撤了。一日之间,十万乃蛮大军兵败如山倒,被少于自己一半兵力的蒙古军彻底击败。
※※※※※※※※※
铁木真在战阵上接待了札木合的使者。当他闻报说对方遣使而来,心中好生诧异: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札木合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难道是塔阳委托他来求和吗?塔阳已经愚蠢到认为自己会在胜负已见分晓时会接受什么和平条约不成?然则他还不知道,此时的塔阳汗即使连最愚蠢的想法也想不出来了。
使者被带到马前,说出了一番出乎铁木真意料之外话来:
“古儿汗命我向他最亲爱的安答铁木真汗致意。他在山崖上看到您在战场上的英姿,心中甚是欢喜。他在塔阳汗那里极言我蒙古军之盛,吓得塔阳移宫帐于山顶来躲避您的刀锋箭簇。乃蛮的官兵们听到主帅退却的消息后都已战意尽失,根本不堪一击。古儿汗本人也带领他的部下弃塔阳而去,剩下扫平乃蛮的事情就请铁木真安答勉力奋战,顺祝安答早克全功,武运绵长。”
“又背叛了啊。”
铁木真闻听此言,在心中慨然长叹。虽然他对这位安答出人意表的种种行事早已见怪不怪,但是他始终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会有札木合这种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并乐此不疲的人。对此,他只能报以无言的苦笑。不过,他也没心思去参详札木合的心术,当前出现的绝好战机将他的全部身心都吸引了过去。他命令蒙古全军:
“进如山桃皮丛,摆如海子样阵,攻如凿穿而战(2),一举攻落山口。”
高呼酣战的蒙古军奋勇追击着乃蛮败兵,至天黑前将杭爱山各个山口都牢牢掌握在自军的手中。铁木真见幕色即将降临,不利于登山作战,于是传令停止攻击,同时又命蒙古军装作疏忽之状故意放弃一个山口,引诱龟缩于山上的乃蛮人下山逃命,以聚而歼之,从而避免蒙古军以自己并不善长的步斗来作战。他所运用的正是月忽难对他提起过的一句汉人兵法——围师必缺。从狩猎中,铁木真悟到了此言的真谛所在,受伤被围的野兽才是最可怕的。正是如此,铁木真在缺口外伏下重兵,给下山逃命的乃蛮人布下了死亡陷阱。
果不出铁木真所料,半夜时分,传令兵来报,山上的乃蛮人发现了那个缺口,纷纷向那里移动。铁木真命令指挥设伏军的主将合撒儿不可轻动,尽量放更多的乃蛮人进入口袋后再施以屠戮。同时,他又命占领其他山口的蒙古诸将做好攻山准备,直待那边包围圈的战斗打响后,立刻发动全线总攻。
夜战再度以蒙古军单方面的屠杀而展开。进入包围圈内的乃蛮军,除先头被故意放掉的百余人外,几乎无人幸免。后面的人发现前面遇伏,便胡乱在黑夜中东奔西突,想趁机寻一条生路,结果互相践踏,许多人从山上滚落沟壑,跌碎筋骨,堆垒狼藉,积如烂木。混在普通士兵中企图脱逃的塔阳汗也身带箭伤,全仗豁里速别赤带着几名侍卫舍命救护才得以被抬回宫帐之中,一路上,速别赤不停向他叫喊着:
“不要睡过去啊!你的妻子古儿别速正身着盛妆在宫帐中等待着你!她需要你振作起来,率军保护她啊!”
可惜,这样的叫喊对塔阳已全然无用,他已奄奄一息,行将气绝,如无旁人扶持,早就落马身死了。
射中他的人正是合撒儿。他的双眼即使在黑夜中也能看透纷乱的战阵,机敏的目光立刻发现此人衣着华贵,且周边有人卫护,猜想必是乃蛮显要,便一箭射过去,正中返身正欲逃回山上的塔阳。这一箭射得又准又狠,穿过甲叶子的缝隙,深入背脊,几乎当场就取了塔阳的性命。然则,他却没有料到,那被放过的先头百名乃蛮军中混着塔阳之子古出鲁克,当先开路的勇气反而救了他一条性命。
当身负重伤的塔阳汗被抬回到可贺敦古儿别速面前的时候,已是出气多,入气少,陷入极度昏迷的状态之中。混身浴血的速别赤站在宫帐门口,凝望着可贺敦,不知该说些什么。古儿别速垂下眼帘盯视着背脊向上趴伏的塔阳,面色平静如水,浑无一点悲凄焦虑,仿佛这个生命垂危的丈夫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速别赤无法猜度她内心的想法,更无词可劝,耳听攻山的蒙古军的呐喊声越来越近,心知大势已去,叫道:
“可贺敦,你快跑吧,不然就想法躲起来,别让蒙古军抓到。”
古儿别速看了他一眼,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古怪笑容,平静地道:
“跑吗?四面都是蒙古人,能跑得了吗?躲吗?小小一片山头,何处躲藏?豁里啊,你虽是勇士,却不是将才。但是你既然还是勇士,就不能死在宫帐里。去厮杀吧,战死疆场,也让蒙古人知道,我们即使败了,也并不代表我们没有勇士。至于我,你放心吧,终不会做蒙古人的俘虏。你看,塔阳累了,要睡了,我留下来陪他。”
饶是速别赤再粗鲁,也明白了古儿别速话语中的涵意。他点了点头道:
“可贺敦所言极是!我虽无能,却不胆小。那么先行一步,在另一个世界里恭候可汗与可贺敦的大驾。”
说完这话,他大步走出宫帐,骑上战马,招集起残存的还有战斗力的乃蛮士兵们向山下迎击蒙古军。战不多时,他们这一小队人马便被蒙古军团团包围。指挥攻击的正是四狗之一的者别。交锋片刻,者别发现这一小队乃蛮兵与众不同,并非是他们的战技高超,也不是他们的战法高妙,而是他们居然没有象此前所遇之敌那样一触即溃,身处重围却个个面无惧色,奋战不降,不禁对他们所展现出的其他乃蛮军所少有的勇气大是钦佩,当即命令停止进攻,将他们包围起来,然后派人向铁木真汇报,希望可以劝降他们。
铁木真接报后,当即同意了者别的提意。者别承命后向豁里等人宣布:
“战斗已经结束,你们的忠勇已经得到了认同,只要放下武器,当念尔等护主忠心,宽贷一死。希望尔等不要辜负可汗的善意!”
速别赤闻听此言,惨然一笑道:
“回复你家铁木真汗,不要小看我们乃蛮人!我今虽败,却也要让你们知道,天下好汉子非蒙古所独有。”
在他的感召下,这股乃蛮残兵无一投降,尽皆以决死之心继续奋战,直至血染山头,许多人死后手中尚紧握刀枪。铁木真闻报后,盛赞他们的勇武精神与忠诚之心,命令好生将他们掩埋在他们战死的地方,使他们的英魂得以长驻战场,守护这片浴血之地——
(1)速不台名出自《元史.卷一二一》,《秘史》作速别额台(Subu’ätäi),《元史.卷一二二》又称雪不台,系重复。
(2)此三句乃铁木真一生用兵之要诀。《黑鞑事略》中记:“其行军,尝恐冲伏,虽偏师,亦必先发精骑,四散而出,登高眺远,深哨一二百里间,掩捕居者行者,以审左右前后之虚实,如某道可进,某城可攻,某地可战,某处可营,某方有敌兵,某所有粮草,皆责办于哨马回报。”又说,“鞑人未尝屯重兵于城内……,城内并无一兵,只城外村落有探马星散摆布,忽遇风尘之警,哨马响应,四散刺探,如得其实,急报头目及大势军马也。”这就是“进如山桃皮从”的精奥所在,即隐蔽大军,广布眼线,多搜敌情,谋定后动。
“其阵利野战,不见利不进,动静之间,知敌强弱,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摧坚陷阵,全藉先锋,衽革当先,例十之三,凡遇敌阵,则三三五五四五,断不聚簇为敌所包,大率步以整而骑宜分,敌分亦分,敌合亦合,故其骑突也,或远或近,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电逝。谓之鸦兵撒星阵,其合而分,视马策之所向;其分而合,听姑诡之声以为号。自迩而远,俄倾千里。”由上可见,“摆如海子样阵”便是利用骑兵的快速灵活,部勒以严格的军纪与训练,以聚散不定之策,迷惑敌军,形成长途奔袭,侧翼包抄,以少打多的局面。
“其破敌,则登高眺远,先相地势,查敌情伪,专务乘乱,故交锋之始,每以骑队,径突敌阵,一冲即动,则不论众寡,长驱直入,敌虽十万,亦不能支。不动则前队横过,次队再撞,再不能入,则后队如之。方其冲敌之时,乃迁延时刻,为布兵左右与后之计,兵即四合,则最后至者,一声姑诡,四面八方,响应齐力,一时俱撞,此计之外,或臂团牌,下马步射,一射中镝,则两侧具溃,溃则必乱,从乱疾入,敌或见,则以骑蹙步,则步后驻队,驰敌迎击,敌或坚壁,百计不中,则必驱牛畜,或鞭生马,以生搅敌军,鲜有不败。敌或森戟外列拒马,绝其奔突,则环其疏哨,时发一矢,使敌劳动,相持稍久,敌必绝食,或乏薪水,不容不动,则进兵相逼。或敌阵已动,故不遽击,待其疲困,然后冲入。或其兵寡,是先以土撒,后以木拖,使尘冲天,敌疑兵众,每每自溃,不溃则冲,其破可必。或驱降俘,听其战败,乘敌力竭,击以精锐。或才交刃,佯北而走,诡弃辎重,故掷黄白,敌或谓是诚败,逐北不止,冲其伏骑,往往全没。或因喜败而巧计取胜,只在乎彼纵此横之间,有古法之所未言者。其胜则,尾敌袭杀,不容捕逸。其败则,四散奔走,追之不及。”这“攻如凿穿而战”完全是具体交战时的诸般欺敌、诱敌、乱敌、扰敌策略的总体现,便如那钢凿锥石一般,前后上下,凿凿连环不绝,直至将敌人的阵列打开裂缝,然后施以严厉的后续打击手段,力求彻底击败敌人。以上三条,互为表里,环环相扣,逐次递进,浑然一体。实是一代天骄于多年征战中所归纳、整理、创造而出的骑兵行军作战的不二法门,以扼要生动的比喻代替复杂抽象的军事术语,更方便这些目不识丁的将领与士兵们记忆理解,活学活用,实为兵法艺术之一大发明!
第二篇 奔行的苍狼 第四十三章 残敌
在豁里速别赤战死疆场的时候,乃蛮可贺敦古儿别速却并未如她说的那样以自尽来了结生命,反而盛妆打扮起来,将自己人生最美丽的一面妆点得如花如玉,光彩照人。然后,她安静得坐下来,凝视着行将就木的塔阳,脸上的神情沉静而兴奋,双目中隐隐透出一股期待之意,仿佛约期幽会的少女在等待着情人的到来。案上红烛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她的娇靥阴晴不定。她在等人,等的又是谁?
时间在期待中变得漫长起来,但古儿别速似乎并不着急。这个有耐心也有野心的女人根本没有为塔阳以及乃蛮殉葬的决心,她要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智慧活下去,甚至活得要比与塔阳在一起的时候更好。她如同一棵菟丝子一般,在吸干了塔阳这棵树后,便会寻找下一棵比塔阳更粗壮的树木去依附、缠绕。而新的征服者铁木真正是她眼中的下一棵更粗更大的树!
红烛之火不知何时结的灯花倏然暴裂,宫帐之门也在这一刻被人以大力粗暴的打开,夜风立即涌入,直吹得烛影狂摇,使古儿别速的人影也变得凌乱不定,扭曲变形了。同样,古儿别速此刻的心情亦如她的影子般攘乱起来,所存者仅有外表的平静。她虽不曾近距离端详过铁木真的形貌,但她却凭直觉感知,进来者正是她要等的人。
她轻轻站起,款摆腰肢,步至铁木真面前,如久别重聚的多年夫妻般向他下拜问安:
“我汗争战辛苦了,请上坐。”
铁木真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同样,他虽只是从传闻中听说过她,却也凭着某种特异的感观查知面前女子正是那个天天说蒙古人都是浑身臭气的古儿别速可贺敦。奇怪的是,这女子如今本应是俘虏身份,却从她的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惊惶与狼狈;他的丈夫塔阳正躺在一边垂垂待毙,她却对自己这个肇事者全无一丝怨怼,甚至表现出一种亲密无间的熟络。
他没有搭理古儿别速,而是直接越过她,来到宫帐中央的大床前,检视塔阳的情形。见他昏迷不醒,背上的箭也没被拔出,伤口的血虽不再如泉涌出,但那并非是有人做了止血处理,而是几尽枯竭所致。眼见是离死亡不远了。铁木真回过头来,望了望犹自面向帐门,长跪未起的古儿别速的背影道:
“你丈夫要死了,你不悲伤吗?他是死在我的进攻下,你不恨我吗?”
“悲伤如果能令垂死者康复,那我宁愿用自己的眼泪淹没这座山。憎恨如果能令死者复活,那我愿意每天的活在憎恨中直到百年。可惜,无论是悲伤还是憎恨,除了令生者苦恼外,对于死者却都毫无意义。何况古来争战,非彼死即你亡。我的丈夫是在与你公平交手后不敌而死,我实在没理由仇恨于你。”
听了这番话,铁木真发觉这女子并不象传闻中那样骄横愚蠢,反而是个极通情理又相当克制的人。不过,这或许是因为她此刻所处的立场使她不得不如此。想到这里,铁木真又问:
“你不觉得做为他的可贺敦应该追随他于长生天上吗?”
“对不起,尊贵的胜利者。我所奉者是真神天主,不奉长生天。天主教诲我们,不要因为轻率的念头就随意结束宝贵的生命,哪怕是为了死去的丈夫。当然,如果伟大的蒙古汗认为我应该为我的丈夫殉死,那么我也无力拒绝。只此一身,生死操于你手,我都毫无怨言。”
“你错了。天无所不在,与你的真神并不矛盾。长生天也并不认为自尽是合理的死亡方式。但长生天也教导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侮辱过蒙古的人。比如你,就曾经说过许多关于我们蒙古人的坏话。你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受到什么惩罚吗?还是你想为自己做些辩解?”
“不,我不需要辩解。我承认自己以前对蒙古的所有不恭。可汗想处罚我,我甘心承受。请你随意吧。”
“好!”铁木真霍然大步行至古儿别速面前,伸出巨掌一把握住她那纤细的胳膊,只稍一用力,便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向下一抄她的双腿,便将其整个人横抱于怀中,将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狂野得狞笑着道:
“我要你每天闻我的臭气,我也要闻闻你的身上到底是香还是臭!”
说罢,他抱着古儿别速大踏步来到宫帐中央的大床前,伸出一足将趴在上面的塔阳踢落床下,然后不顾床上沾着前主人塔阳那大片大片的血渍,便合身而上,将古儿别速的娇软身子压在了下面……
落地的一刻,塔阳后背的箭伤因巨震而重新崩裂开来,血流再度汩汩而出,将地毯染红了一大片。也许正是因为这震动与疼痛,塔阳的眼皮开始微微颤动,听觉也有所恢复,然而率先进入耳膜的,却是头顶上一男一女的急促喘息与轻柔呻吟。
“铁木真……古儿别速……”
这两个名字在塔阳弥留之际如流星闪过他的脑海,他想用残余的意识来捕捉这流星,意识却追随着流星的轨迹而飘然远逝,一去不回。他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眼皮却比身下的杭爱山更为沉重。终于,他没能再睁开眼睛,但那眼角却有一颗晶莹的水滴无声滑落,在绒毯上留下一片小小的湿痕,在太阳还没升起前就已蒸发殆尽,无人知晓……
※※※※※※※※※
杭爱山之战,蒙古军以五万之众仅一日夜间便全歼乃蛮十万之师并杀其主塔阳汗的消息随着在草原上四处席卷得灼热的夏风不胫而走,在所有蒙古人的盟友、臣属以及尚保持独立者乃至其敌人中间传播着。对于前两者来说,这自然是件天大喜事;而对于后两者而言,却不免生出大难临头,人人自危之心。摆在他们面前的如今仅剩下两条路可走,或投诚于蒙古旗下以求安睹,或坐待被消灭的噩运降临。此外,再无他途可寻。然则,还要一些人甚至连两条路的机会都不存在了,那便是一些在铁木真势单力薄之时将屈辱加诸其身,严重伤害与迫害过他的人,那些他发誓不会放过的人,比如当年主谋抢夺孛儿帖的三姓蔑儿乞惕人。
三姓之中,和阿惕族已经随着其首领合阿台答儿麻喇在汪罕与札木合共同发起的夺还孛儿帖之战中战败被俘而风流星散,化作草原的一段过去。在三姓中居于主导地位的亦都兀惕族在其首领脱黑脱阿的带领下与乃蛮不亦黑鲁汗的残部汇合在一处,继续与铁木真蒙古部进行着看不到胜利曙光的徒劳作战。唯有兀洼思族自阔亦田大战后便对这种无谓的战争感到厌倦,在其首领答亦儿兀孙的统率下退回至腾汲思海(今贝加尔湖)之东,东西伯利亚加泰森林加缘过起了独立自主的生活,不再参与对蒙古人的战争。
答亦儿兀孙虽然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却没什么野心,因此对草原大势看得也很清楚,无论是札木合还是脱黑脱阿都不具备与铁木真相抗衡的能力与实力,继续跟着他们只能给自己的部民带来更大的损失甚至灭族之难。然而,此后的形势发展之快却着实令他吃惊,先是汪罕的轰然坠落,再是乃蛮的一战覆亡,蒙古如同一只以血为食的巨兽倏忽之间急速膨胀起来,巨大的阴影投射于巴儿忽真河谷之顶,压迫着精疲力竭的答亦儿兀孙及其族人。
“铁木真是不会忘记当年的仇恨的,我们的部落会被他的铁战车碾为齑粉的!”
困坐愁城的答亦儿兀孙郁闷得独自饮下一碗马奶酒后,心境愈发苍凉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蒙古大军如潮涌来,展开复仇的大屠杀。自己的族人男子化为枯骨,女人成为奴隶,儿童被挑于长矛之顶,成为装点胜利的恐怖饰物。抵抗吗?对方可以轻易得派出十倍之众将自己踏为齑粉;逃入森林吗?极北的风刀雪箭往往比钢刃铁簇更快要了阖族人的性命;去汇合脱黑脱阿与不亦黑鲁吗?流浪于也儿的石河的贫瘠荒地反而生不如死。求和吗?为铁木真创造“客人”的奇耻大辱又岂是一个小小的恭顺行为可以轻易抹煞的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如今想来比任何讥讽和责备都要严厉与贴切,而另一句话简直就是他此时真实心态度写照——走投无路。一个人被逼至这种境界,正是所谓的人生至此,可以一死了。
答亦儿兀孙并非怕死。但是想到全族老幼,尤其是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忽阑,她才十九岁啊,正是妍盛绽放的花季,就这么陪葬于一场起自陈年旧恨的冤冤相报,而她本人在这其中全无罪过。
“长生天啊,因何如此待我?因何将这苛烈的厄运降临到忽阑的头顶?对于清白无辜的她何其不公啊!”
思至极悲之处,答亦儿兀孙不禁伏案大哭起来。
帐幕的门不知何时轻轻开启,一条曼妙的身影轻盈步入。一双亮红靴子影儿反射于答亦儿兀孙的泪眼之中,闪烁着泠泠异彩。茫然抬头,眼前的来者正是忽阑。十九岁的她业已出落得如同草原上一朵迎风摇曳独自开的鲜花,散发着未经采撷的娇与成熟绽放的美。她欢喜快活得时候,百鸟随之起舞;她垂首幽思的时候,明月黯然神伤。这就是忽阑,看到她,人们会暂时忘记身处乱世的种种不安与愁苦,而发出由衷的赞叹与会心的微笑。
“父亲,你怎么了?为何哭泣?有不开心的就告诉女儿吧。”
望见父亲泪流满面的样子,忽阑那一颗快乐飞扬的青春之心立时沉于谷底。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永远如同北方森林中落叶松那样挺拔有力,无所畏惧。如今,这棵松树却仿佛难耐暴雪般得折腰垂首,不堪重负。这样的情况是忽阑做梦也想不到的,心中如同倏忽间失去了某种足以凭持的屏障,落入无依无靠的境地之中。
对本部落目前所处的困境,忽阑并非一无所知。从部落中人们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她也感受到了本族面临着巨大的威胁,也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之间听到了一个名字——铁木真。每当那些人谈及这个名字的时候,目光中就会流露出无限的恐惧与憎恨。忽阑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之人,使整个部族都谈之变色。
“是因为那个叫铁木真的人吗?”
忽阑鼓足勇气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答亦儿兀孙仿佛被马蜂蜇了一样猛然抬起头来,目光中透出震惊之色。他猛然起身来到女儿面前,逼视着她沉声问道:
“是谁对你说起这个名字的?告诉我,是谁?”
“谁也没对我说,我自己听来的。”
忽阑凝望着父亲的眼睛,没有一丝畏怯之色。一瞬间,她在心中已经作出了决断,一个也许能够拯救整个部落的决断。不待父亲继续追问,她开口道:
“父亲,如果真的无法抵御铁木真,就与他讲和吧。把我作为献给他,会有好结果的!”
“你说什么?我怎么能……”
“能的,父亲。你与他讲和是为了整个部族,没人会讥笑你的。听说当年这个铁木真为了得到汪罕的帮助,也曾将自己的黑貂皮袄献出。”
“可你是我的女儿啊,不是皮袄。更何况,你和巴图儿已经订婚,我又怎能……”
忽阑截住了父亲的话头说道:
“父亲是部落的首领,整个部族供养着我们一家。如今部族有难,作为族长的女儿,我理当将自己贡献出来。这就是族长女儿的宿命!至于巴图儿,他会理解的。即使我的人不能与他厮守众生,我的心也会永远和他在一起的!请将我献给铁木真吧,为了全体部族的生命,这是唯一的办法啊!”
“这……”
看着女儿那凛然的目光与决绝对态度,答亦儿兀孙不知如何回答。怔立许久,他猛然张开宽大的怀抱,将女儿瘦小的身体紧紧得拥入怀中……
※※※※※※※※※
杭爱山之战后,铁木真的部队开始了对乃蛮领地的全面征服与接收工作。比之克烈亦惕,乃蛮的领地更为宽广与富庶,人口也更加众多。单是每天陆续从各处俘虏来的妇女就需要统计上半天功夫。
铁木真特别要求部下要在此地寻找到两个人:第一个就是曾经在杭爱山隘口险些至自己于死地的乃蛮老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另一人则是此前久闻大名的塔塔统阿。
不久后,可克薛兀撒卜剌黑的结局传来。这位归隐的老将在得知杭爱山大败后,便伏剑自尽于家中。他留给家人的遗言中,有一段是专门说给铁木真听的:
“我知道你必然会来寻我,心中也存着将我纳入麾下之心。可惜,我是饮阿勒台山的雪水长大的,喝不惯三河之源的水。所以,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拒绝你,希望你能了解一颗武者的心,不要毁我灶火。”
这段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的遗言深深打动了铁木真的心。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位老人以沉着镇定的姿态结束自己生命的一幕。那种如山般凝重的感觉连续数日都压在心头。许多时候,这种情绪便会不自觉地泛滥开来,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些乃蛮妇女顺从地走过眼前的时候。
男人和女人是多么不同啊!男人为了守护自己的尊严而不惜陨身丧命;女人们却恰恰相反,一旦战败被俘,都无一例外得对征服者采取顺从与与妥协的态度,并那么自然而然,毫无阻滞。就像自己的母亲被父亲虏获、妻子为蔑儿乞惕人所擒捉后所做那样。她们诚然是女性之中的翘楚,却依旧不能摆脱女性天生的软弱与不确定性。她们是不可信赖的族群,是忠诚与义气的大敌。
正是出于以上的念头,铁木真除了自己大肆蹂躏包括古儿别速在内的乃蛮女子之外,更加鼓励自己的部下对其余女子进行分配,然后规模性得弓虽暴、奴役她们,以奖励部下们在战场上所付出的血汗。虽然他明知这种行为无异于母亲和妻子的遭遇,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同情她们,反而会冷漠得看着自己的部下兴高采烈地出入于各个帐幕,时而自己也会如法炮制。因此,在东起杭爱山,西及阿勒台山的这片广大领土上,以铁木真为首的蒙古军过着放荡的生活,完全不象一支军队。
然而,这样的日子对于铁木真而言,却无任何快乐可言,反而加深了他心中的悲愤情绪。这些女子,包括那个古儿别速可贺敦居然没有一个会为了保护自己的贞洁而试图反抗,她们就那么默默得接受侵犯、棱辱乃至凌虐,从表情上更是无法看出任何痛苦、悲伤和羞耻的情绪。于是,铁木真自幼年时代就已形成的对女人的怀疑态度,随着岁月迁延与每一次征服而愈发深切起来。
某次,大将木华黎在会议上提出,如此公开得奸淫妇女,会造成军纪的败坏和被占领者的强烈怨恨。铁木真听罢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问众人道:
“你们说,人生何事最为快乐?”
博儿忽道:“在鲜花烂漫的春天,骑上心爱的骏马,擎鹰鹘在手,看它搏取猎物。这便是所有毡帐人的快乐吧。”
铁木真摇头道:
“你错了!那只是凡人的享受,怎么可以算勇士的快乐呢?人生真正的至乐是战胜敌人,将他们追逐得无路可逃,抢夺他们所有的东西,看他们最亲爱的人以泪洗面,骑他们的马,臂挟他们的妻女,然后让她们成为自己帐幕里的附庸,为蒙古勇士们传宗接代。这不就是她们应该做的事情吗?用她们的身体来酬谢那些英勇奋战的勇士们,又有什么错误呢?”
说罢之后,铁木真仰天大笑,可是那笑声之中却殊无一丝发自内心的欢愉之意。假如此时有人从天空中俯视下来,会看到他面向青天的脸上所流露出的尽是阴沉晦暗之色。那段埋藏在心底的抑郁往事再度浮现出来。
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呢?长子术赤的身上不是同样笼罩着这样的谜团吗?时至今日,以自己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草原上再也不会有哪个人敢于对自己的身世有所置疑,除了那些时而掠过内心的影子之外。那些影子里有父亲也速该,也有死于自己手下的异母弟弟别克帖儿。他知道,自己可以战胜一切有形的敌人,却无法击败这些飘忽不定的影子。因为这些影子正是内心的折射,一个人纵然有天大的本领,然而一旦作战对象转为内心的时候,就会变得一筹莫展。
有时,他一人独处之时,这种无力感就会袭遍全身。他对着那面缴获自塔塔儿人之手的钿螺镜子认真端详自己的脸,无论宽宽的额头,还是长长的胡须,以及那一双灰绿色的眼晴与略白的肤色都与身边的那些人迥然有异(2)。可以说,铁木真要远比他的那些蒙古部下显得威武俊朗上许多,但对他本人而言却是不足以喜,反而会生出更深的困扰。每当此时,术赤的容貌便会出现在铁木真的眼前。这孩子的相貌与自己尽在似与不似之间,同样得英挺威武,同样得迥异他人。惟其如此,术赤的血缘之谜也就愈发不可捉摸了。最终,他认定蔑儿乞惕人是造成以上诸般困扰的罪魁祸首。
对于这个种族,铁木真的态度是严厉的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非欲亡其族、灭其种而后快。似乎只有灭掉了这个民族后,才可以解决自己以及术赤的全部问题。
然而,蔑儿乞惕人的生命力之强韧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如野草般顽强的族群在几番兵燹屠戮后,只须春风一过,便会新芽复萌。于是,在这一年的秋天,铁木真不得不再度北征,向也儿的石河方向征讨脱黑脱阿所率领的蔑儿乞惕残党与不亦黑鲁以及侥幸脱逃的古出鲁克王子叔侄所率领的乃蛮余孽。在那个方面,他们结联黠吉斯(乞儿吉斯)人,又组成了新的反蒙古联盟。不过在新联盟中并未出现札木合的身影。这个多年宿敌在杭爱山之战后就突然人间蒸发了。反而不断有那些过去从属于他的蒙古部族前来投靠于铁木真的麾下,表示悔过,发誓效忠。由此看来,这位老朋友兼老敌手如今应该正在过着一种众叛亲离的辛苦日子。
在合剌答勒(Qaradal)泉一带的决战中,铁木真再次粉碎了蔑儿乞惕与乃蛮的联盟,斩杀了乃蛮仅存的唯一王子不亦鲁黑。但是,古出鲁克与脱黑脱阿却都逃脱了,二者一人向西,逃过阿勒台山,亡命于哈剌契丹(西辽)境内;而脱黑脱阿则选择了固有的东逃路线,向腾汲思海东岸的巴儿忽真谷地而去。铁木真略一权衡,觉得哈剌契丹是西域大国,在草原没有彻底统一之前没必要去与之发生冲突;脱黑脱阿不但是抢夺孛儿帖的元凶首恶,更是多年来仅次于札木合的反乱首领,他所逃向的巴儿忽真地区也是蔑儿乞惕人的老巢,此次正好乘胜追击,勿求犁庭扫|茓,从根本上解决这一心腹之患。但是脱黑脱阿却是个异常狡猾之人,几次被包围后居然都能奇迹般得逃脱,虽然铁木真俘虏了他的许多家属和部下,但他却往往能够单骑逃遁,如同一条游鱼般溜出蒙古军的巨网。对此,铁木真却并不急躁,抓获这样一条大鱼如不花费一点功夫反而会令他这个老练的渔夫失望。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会抓住他的,在巴儿忽真!”
铁木真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告诫诸将——
(1)忽阑(qoulan)在蒙语中指野马、野驴(h_mione)。
(2)些描述在南宋赵珙著《蒙鞑备录》、《北京俄国传教会教士著作集》(Trudy)以及美国人哈罗德.拉姆所著《成吉思汗》中均有描述。有人据此以为其非蒙古血统,而属突厥-雅利安人种,实误。因为即使是铁木真确为蔑儿乞惕后裔,而蔑儿乞惕亦属蒙古之远亲,同为阿尔泰语系后裔。尤其可笑者为某些日本作者将其归入流亡在外的日本贵族源义经,更属无稽之谈。当铁木真称蒙古汗时,源义经尚居于奥陆藤源泰衡处,当年方遭出卖而自尽的。
第二篇 奔行的苍狼 第四十四章 忽阑的决心
忽阑和父亲几乎是在铁木真与脱黑脱阿开战的同一时间内踏上向西的路的。他们猜测着蒙古军此时应该还停留在乃蛮人的领地中进行着他们的征服,东部草原应该不会发生战事。万没料到,他们迎头就遭遇了蔑儿乞惕人的败兵以及紧追其后的蒙古军。还没等父女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被纷乱的人潮所冲散。所幸者,忽阑出门时为了安全,换上的男装,那身蔑儿乞惕的打扮使得前面的败兵们没有对她做什么,甚至还有人冲她嚷:
“小兄弟,快跑吧!蒙古人追上来了,被他们抓住就没命了!”
忽阑虚应着点了点头,却不知是该随他们逃开还是迎上前去。按道理,作为和平使者此刻迎上前去原是正理,不过当此兵荒马乱之际,也很难说不会被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死。正想之间,逃在前面的蔑儿乞惕人发出了惊恐得叫声:
“前面也有蒙古军,左右都有,我们被包围了!”
顺着这声音,忽阑四下张望,果然见那三个方面尘头大起,蒙古军旗的影子业已遥遥在望中。她内心轻叹着,这下想跑也跑不掉了。这时,她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簇长长的青草丛,心下一动,当即翻身下马,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钻了进去。草丛的面积不大,确因她身形瘦小,却也正好能够掩住。透过草丛的缝隙,她睁大了双眼向外窥伺着动静,希望能发现父亲的身影。但是她只看到四合而来的蒙古骑兵的坐骑趟起的黄尘将天幕都遮蔽住了,眼前一片雾朦朦得,耳中只是不断得传来喊杀与惊叫,惨呼与哀号,悲鸣与呻吟。倏然间,一名看年纪不过十几岁的蔑儿乞惕少年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连滚事爬得从晕黄尘雾中向自己藏身的方向跑过来。立时,在背后的黄雾中又出现了一名同样全身浴血,面目被屠杀染上狰狞血色的蒙古军官,但见他催动战马,只几步便赶至少年背后,口中发出语焉不详的尖利呼啸,手中的马刀划起一道炫目的青蓝色闪电,直击少年的后颈。
忽阑的眼前倏然绽开了一朵血花,这一刻,时间仿佛凝滞的河流般停顿了下来,连同她的心跳血流都同时凝固了起来。这是她十九年的生命历程中,首次见到人类之间的彼此残杀,这一幕将使她终身难忘。条件反射般的,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声音虽不大,却被那蒙古军官听得真切。
“什么人,给我出来!”
蒙古军官扬刀厉声喝问道。
眼见行藏泄漏,忽阑的心沉了下来。不过,她并不慌张。事到如今,她已没有慌张的余地了。
“在这里!”
忽阑挺身站起,面对滴血的屠刀,面色凛然。
“过来!”
军官喝道。
忽阑没有犹豫,迈着沉着的脚步,不徐不缓得行至军官马前。军官上下打量她片刻,忽然手中刀光闪动,一股寒风疾扑忽阑。忽阑轻轻阖上了双目,静静得等候死亡的降临。这一刻,她的头脑中一片清明,那远处犹自未息的厮杀之声、人间萦绕心怀的万事都与她不再有任何关系。
寒风自头顶掠过,却没有伤她一根汗毛,被斩落于地的只是她头顶的毡帽。刀风带起了她的一头秀发,飘飘扬扬一阵后,便柔顺得落回她的肩头。
“果然是个蔑儿乞惕的雌儿,老子今天运气不错。”
蒙古军官为自己的发现满意得笑了。他探出有力的臂膀,就要将忽阑掠上马背。眼见他的手便要碰到那娇柔的腰肢时,忽阑的一双秀目倏然睁开,两道蕴含嗔怒的森严目光直逼那军官,令他心中微凛,一双手就此滞在半空,竟是不敢再向前一寸。
“我是兀洼思蔑儿乞惕族长答亦儿兀孙之女忽阑,要见你们的铁木真汗。你带我去!”
忽阑清清朗朗得说道,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命令意味。
“大汗不见女人,除非是给他做床上肉垫的女人。”
蒙古军官神情略有些恍忽,但语气中依旧带着征服者的狂气。
“你叫什么名字?”
忽阑逼问道。那表情仿佛她才是一切事物的主导者。
“纳牙阿。”
军官不由自主得回答着,心中纳闷自己明明掌控绝对的力量,却要接受对方的逼问,居然还回答得很顺当。
“带我去见你们的大汗,他会因此而奖励你的。”
“真的?你那么肯定?”
“当然。你将他最爱的可贺敦带给他,他怎能不赏赐于你?”
“小丫头,你挺会说笑话啊。”
“是不是笑话,见过大汗自有分晓。”
“好,那我就信你一次。不过要是大汗不要你,你可就是我的床上肉垫啦。”
“一言为定!这赌我打了!”
“哈哈,这大概是我这一辈子最轻松的赌博呢!”
纳牙阿仰天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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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吹过,纳牙阿浑身打了个冷战。眼前是草原,背后是灯火通明的大营。紧紧困缚双臂的绳子告诉他,他真的不该和那个叫忽阑的蔑儿乞惕女子打什么赌。
“真是输得莫名其妙啊。”
他苦笑着想。真不知道自己当时中了什么邪,居然听信了她,如今却落得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下场。铁木真那一双凌厉的眼神和饱含怒气的话语不时闪过他的脑海与耳畔。
“兵荒马乱,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三天之久,居然还敢说什么毫无私情。况我早有军令,凡得女子财帛一律上缴,再依军功分配,你居然隐匿此女达三日之久。欺瞒第一,违令第二,还敢巧言令色,该当何罪?箭筒士,给我将他推出去斩首。”
铁木真对纳牙阿的辩解全然无视,凛然宣布对他执行死刑。
“那个女人真是个害人精啊。”
正苦笑间,背后传来断喝声:
“到地方了,跪下领死吧。”
纳牙阿沉默得跪倒在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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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帐内,铁木真严厉得逼视着忽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娇滴滴得女子居然敢对着自己发出愤怒道指责:
“你们这些男人,除了杀男人、奸女人外,还有什么本事?几乎每个蒙古人都想奸淫我,你们都是不要脸的禽兽!”
自从称汗以来,铁木真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当面痛斥过。即使是当年那个极端敌视自己的桑昆,也不曾如此,何况是一个女人呢?然则,她的话却也并非没有道理,每一次战争过后,到处都会充斥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这样一个无拳无勇的女子置身于如此环境之中,等待她的将是何种命运,是不言而喻的。唯其如此,铁木真就愈发坚信忽阑是在撒谎,为遮掩自己失身而撒谎。她的身子本来是作为一件求和的礼物,一件理当献给自己的礼物,却被别人抢先偷偷享用了,而最可疑者莫过于那个被自己判决了死刑的纳牙阿。遭到一个被征服民族的女子的冷遇,这对铁木真而言是破天荒头一遭,单从这一点而言就足以令他怒不可遏。更有甚者,她居然在遭到别人的弓虽暴后却将一腔怒气发泄到自己的头上,堂堂的蒙古汗,草原的主人,却要代人受过,遭到一顿没头没脑的辱骂。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等我处死那个纳牙阿之后,就轮到你了!接下来,所有碰过你的家伙都要被揪出,然后统统处死!”
铁木真的声音里有着惊人的狂暴之意。众将惊讶的发现,一向深沉稳重的可汗居然一反常态,性情大变。这种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令他们的面色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此时,整个帐幕内唯一没有任何动摇的惟有忽阑一人。她依旧维持着冷利的神情,眼只射出面对纳牙阿之时同样的泠泠青光。
“我的身子是青白的!还有纳牙阿,他是无罪的,如果没有他的三天保护,我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可以随意毁灭一条生命,但不能随意毁谤一个无缺的人格!”
“你胡说什么?蔑儿乞惕的贱人!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一样,为了活命,那怕让她们去跟公狗交配,她们也不会迟疑的!”
铁木真哪里肯相信忽兰的话。在他的思想中,所谓的坚贞不屈,以死自守只能出现在男人的品格中,女人永远只是在一时间属于某个男人,而当这个男人再也无力保护她的时候,那个女人便会立刻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用自己的肉体与姿色来免除一死。这些话他从来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碍于母亲和妻子的那些往事,始终不曾说出口来。今日不知怎地,居然在这个小女人的言词讥讽下脱口而出。是她扰乱了自己的心,更是她将自己一贯保持的冷静驱赶一空。这个女人怎么可能如此大言不惭得向自己撒谎呢?
忽阑镇定自若地看着狂躁暴烈的铁木真。她的脸上分明有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她的目光又是那么莹澈平静。这种生于乱世,身为女人的宿命,忽阑自从经历了战场的一幕以及沿途的种种惊险后,已经有了相当的觉悟。
“我不要你相信我。你的信任对我毫无价值。我的话是面对万能的长生天所言,只有神明才能对我作出公正的评判!”
她在笑,从话音落地后就在笑,笑容中饱含着自信与嘲弄,语气之中更是冷傲毕现。
铁木真第一次看到忽阑的笑,这笑令他的心轻轻颤动起来,一种莫名的感觉涌动在心头,那是他此生久违的感情,似乎只有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在一间红烛摇曳的帐幕中,首次看到一个美丽女子的时候才第一次产生的那种情愫。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有如今这种对待女人的态度。眼前这女子的面目被尘土泥沙所遮蔽,看不出她的容颜是否俏丽,但那笑容却真正得拨动了铁木真的心弦。愣怔许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者勒蔑!这个女人交给你看管!”
说完这话,他又低声吩咐道:
“把那个纳牙阿也暂时放回来吧,我要好好审问他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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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清的月色透过仄仄的小窗,照入幽暗的帐幕。窗影落在地面,切割出一片惨淡诡异的白影。白影的一角里,依稀映出一只雪白的赤足。同月光一起钻入小窗的,还有九月草原的夜风,如矛刺般森寒锐利,贪婪得寻找着无衣裳遮蔽的每一个人体毛孔,狠命得刺入,饮血般吞噬着人体的热量,哪怕是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尤其当它发现眼前这个仅着一袭单衣的娇怯女子,更是如饕餮与盛宴般忙不迭得将自己Сhā入那血肉之躯,忘情得吮吸着,嘶咬着,绞杀着。但是,很快它就发现了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情景,这女子无论从面部表情还是身体反应上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混不在意,行若无事。
这是什么人?她有血肉之躯,应该属于人类,但她的反应却更象一尊花岗岩石雕就,历千年风霜而不动如山的神佛塑像。风好奇得接近她,突然掀起那覆面长发,露出的是一张清水芙蓉般美绝人寰的粉面,其上血色淡泊,苍白如纸,但依旧无法遮掩那肌肤下涌动着的青春活力所绽放出来的足以颠倒众生的风姿。这张面容上,无喜也无悲,更无一丝绝望与悲愤,有得只是一种腾汲思海之水般的冷峻与傲岸。惟有一双眸子中偶尔升腾起的烈火光影,透露出她心底的无边恨意。
自从被铁木真下令关押到现在,忽阑已经在这个小帐幕中待了十几天,铁木真似乎忙于对蔑儿乞惕人的围剿,已经将她淡忘得一干二净。最初几日,忽阑对这样的境遇并无不适,除了时常惦念失散于战场的父亲和留在家中的母亲以及本族族众的安危之外,日子过得倒也安静。然而在最近几日里,她不断从帐幕的小窗中目睹到陆续有操着蔑儿乞口音的男女俘虏被押解到大营之中。初时,忽阑没看到什么本族中人,是以心情尚可。但是过了一天后,她发现俘虏队伍中渐渐出现了兀洼思族人的面孔。她着急得隔着窗户向他们叫喊,却没有什么人敢于停下来回应她。负责看押她的箭筒士则立刻封闭了小窗,只有到晚上才能打开透一透气,见一见天。
忽阑知道,本族俘虏的出现表明巴儿忽真谷地已经遭到了蹂躏,营地恐怕已是全毁。那曾经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的营地生活全然如一场家园没了,亲人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呢?如果能在俘虏队中看到他们,至少能证明他们还活着。可是如今,这种因生死不知而牵肠挂肚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联想到造成自己及家人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的元凶便是关押自己的铁木真时,她又怎能不恨意从生,满腹忧思呢?
“亲人们啊,你们倒底在哪里,都还平安得生存着吗?巴图儿,我的爱人,你一定要活下去啊!这个乱世何时能够终结?我的未来又是怎样的?”
遥望窗外的苍茫夜色与脚下的黯淡月影,她的泪水渲然欲滴。虽然明知这个杀戮世界中并不相信眼泪,但是在袭上心头的思亲之情与独孤之感的两面挟击,终非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所能坦然面对的。
帐门忽然被人打开了,大片月色涌入,将原本幽暗的帐幕中映得雪亮。忽阑心中一悚,目光急速闪过去,铁木真魁梧高大的身影正欲举步入门。
“站住!你再敢向前一步,我就立刻自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阑已经飞快得从床上站起,身子向后退到帐幕中唯一没有被月光所站领的角落,似乎要以这一隅之地与保有大片月光的铁木真分庭抗礼。
见这情景,铁木真不禁在心中暗想,蔑儿乞惕人还真是难缠,哪怕只剩下那么一小块地方也要和站有绝大多数领地的自己来对抗。眼前这个女子无意间所表现出来的场景,又何尝不是当今草原大格局的一种缩影呢。想到这一点,见过千万人以各处各样的方式来死亡的铁木真一时间对这女子会选取何种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了兴趣。他问道:
“死有很多种办法,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我的牙齿不止是用来咬碎食物的,它也可以切断我的舌头!那时,长生天就会将我的灵魂召唤回去,使我远离这个污秽的世界!”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阑的神情一如多日前在宫帐中所表现出来的镇定与决绝,看来她确实已经抱定了必死的觉悟。这使得铁木真——这位令整个蒙古草原各部族惊怖震颤的战争之神兼死亡之神在她面前威势顿失,踌躇着居然不敢跨前一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蔑儿乞惕女子,希冀可以发现她是怎样拥有这种迥异于其他女子的凛然殊不可犯的神情与决心。
借着月色,铁木真发现此时的忽阑同他初次遇到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那张洗去污垢的脸蛋儿竟然有着不输于自己几名宠妃的俊俏容颜。她的发色胜过金丝缎,即使隐身于暗处亦不能夺其辉煌,一双黑亮的眸子如黑珍珠般闪耀着华贵的神秘之光,而脸上那因轻嗔薄怒而勾勒出来得刚毅线条及其散发出来的魅力则是她们所不具备的。可以说,她的美丽蔑儿乞惕一族的范畴,而是整个草原上最为不可思议的存在。
铁木真曾经为妻子孛儿帖那光艳绝伦的姿色所陶醉;也曾眩惑于也遂与也速干这一对塔塔儿姊妹花的异族风情;包括在巴泐渚纳所纳之合答安答勒都儿罕与杭爱山顶所纳之古儿别速这两名成熟美妇的万种风情亦令他赏心悦目;如今,眼前这位蔑儿乞惕姑娘较之她们更为美丽,更加聪颖,而尤为打动人心者是她那雕塑般玲珑剔透的面孔上,笼罩着那几名女子所无的忧郁阴影以及她们所欠缺的倔强与圣洁。
怀着不忍打碎珍宝的谨慎之心以及些许挫败感,铁木真退出了帐幕。此后,连续数日的夜晚,他都会在同一时间重复着这样的拜访。每次,忽阑都会采取与第一日完全相同的态度对待他,而铁木真似乎也仅仅满足于这种对峙的程度,并无任何强迫与威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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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灭蔑儿乞惕人反叛之火的战争在腾汲思海一带零零星星得持续达两月之久。直到整个秋天接近末尾才以脱黑脱阿父子授首而告于结束。在这期间,铁木真几乎每天都要去探望忽阑,如果有一天因为事务繁忙而无法前往,当夜便会失眠上许久。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为何会对这样一个女俘在无能为力之余而心生一种近乎年青人恋爱那样的感情,就如同自己当年对孛儿帖所发生的那种感情冲动。铁木真一直以为,在孛儿帖为蔑儿乞惕所掳后,这种久违的情怀便已在自己的身上永远死去了,再不会萌发。不想今日,却死灰复燃,重现心头。铁木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可救药得爱上了这个蔑儿乞惕女子,从精神到肉体都对她产生了深深的迷恋,渴望每天见到她,哪怕每次都会遭到冷遇,也会甘之如饴。
这夜,当他再次被忽阑以一以贯之的冷漠与仇视推出门外后,一边嘲笑着自己这种近乎自虐的心态和不当发生却实际存在的少年情爱,一边怅然草原夜色所独有的浩渺苍穹以及悬缀其上的点点繁星。
“星星啊,你们也在嘲笑我吗?没关系,想笑就笑吧,因为我确实是个可笑的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这原该是十七、八岁毛头小伙子才会产生的冲动啊,怎么就发生在我的身上呢?杀害人家的亲族,占领人家的土地,还偏偏想从人家那里获得爱情,这简直就是妄想啊。难道是万能的长生天不满于我的行为,故意降下这个女子来惩罚我吗?蔑儿乞惕人啊,就连女子也不好惹呢。”
正想间,天边闪过一颗流星,拉着长长的光尾扫过。这闪光映入铁木真的眼帘时,他的脑海中似乎触发了某种念头,但这念头闪得太快,以至于他几乎无法抓住。他隐隐得感觉到,这个念头对于如今的他是至关重要的,必须抓住,否则自己很可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对!是蔑儿乞惕!是他们在抢去孛儿帖的同时杀死了自己心中的爱情,使自己从那时起再不相信任何女人。如今,长生天终于眷顾于我,将同样出身于蔑儿乞惕的忽阑送回到自己的身边,通过她来复活自己心中死去的爱情,将蔑儿乞惕人从自己这里抢走的一切又重新归还于自己的心中。忽阑啊,你是长生天派遣到我身边的吉祥天使,你有着不可推卸的使命,虽然你此时还不明白甚至会有所抵触,不过没关系,既然是天所注定,你终究还会投入到我的怀抱。哪怕我要用一生来等待这一天,亦在所不惜!”
为了实现这个想法,铁木真决定立即展开行动。他要挽留住天边的流星,这个念头是否有些荒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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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冬天即将降临,部队就要南下过冬了。在归去的前夜,铁木真再度造访了忽阑的帐幕。
“你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铁木真遵照老规矩,停留在门口,说出自己今天的开场白。
多日以来,忽阑见铁木真从来没有逾越这一界线的企图,虽然不敢全然放下心来,但心情也已不似当初那样紧张了。不过,她还是照旧将自己的身子隐在黑暗的角落里。二人好象已经都习惯于扮演彼此的角色,只不过今天铁木真的开场白有些异于往日罢了。她略带迷惑之色得望着这个男人,猜不透他这话里究竟夹带着何种玄机。
“不必和我花言巧语,你们这种对女人都用下半身思考的禽兽突然说出两名人话来反而更令我恶心。”
忽阑依然不假辞色,语气中裹挟着凌厉的冷箭,直刺对方的软肋。时间一天天过去,忽阑心中对亲人们的生存希望也逐渐渺茫了。她如今只求用言辞激怒铁木真,让他将自己处死,追随那些死去的亲人们于地下。
对于忽阑言辞激烈,日甚一日的讥刺辱骂,铁木真非但没有怒气,反而有着一种近乎自虐式的宽容。如果换做另一个人,哪怕是天上的仙女,此刻也早被他碎尸万段了。然而对忽阑,铁木真却偏偏是连动一个小手指头的念头都没有。
“冬天要来了,明天部队就要南下过冬。但我不想抛下你。我想请你住进我的帐幕中。”
铁木真继续说。
“你在做梦吗?我怎会与一个双手沾满我的亲族鲜血的人同床共枕?快杀掉我吧,或者我自杀,这样我就可以与他们相会了!”
说完这句话,忽阑凄然一笑,将自己的舌头伸入上下牙齿之间,准备用力咬下去。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部队开拔等于战争已经结束,而直到战争结束前还没见到亲人,说明他们已经遭到了厄运,而自己唯一的生存理由也就随之消逝了。
“等一等!”
看出危险的铁木真大声叫道,忽阑那一笑令他的心几乎都要碎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笑容啊,其中带着三分惆怅,三分倦怠,三分叹惋,还有一分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她第一次对铁木真落出笑容,也险些成为她最后一次对铁木真笑。如果不是铁木真立刻闪开身形,露出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
“看清这个人吧,看看他是谁!”铁木真近乎疯狂得大叫着。
“父亲!”
当忽阑定睛细瞧,认出那人正是答亦儿兀孙的时候,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怔立许久后,喉咙里暴发出一声大喊。随即,多日来郁结于心中的由凄苦、哀伤、愤懑、渴望、担忧、悲凉等种种心境以及眼前的狂喜所杂揉于一体的情感化作两行清泪与一阵长时间热烈的拥抱,终于一泄千里,喷薄而出。
答亦儿兀孙自从被俘后,又何偿不惦念着失散的女儿。当他今天被铁木真亲自从战俘队中找出来,还以为要将他处决。却不想在这夜深人静之时被带到这间简陋得帐幕前,与自己的女儿相逢。在听到女儿的声音的一刹那,他早已激动得浑身发颤,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心中反复呼叫着:感谢长生天!
站在一旁,望着这对父女重逢的铁木真,心中也在感慨。若非答亦儿兀孙侥幸不死,自己只怕真得会永久失去忽阑了。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这对犹自沉浸于重逢之喜的父女。
第二篇 奔行的苍狼 第四十五章 别了,札木合安答
蒙古大军于次日踏上了南归之路,但是铁木真不打算回到不儿罕老营去过冬。他认为,在忽阑进入营地,见到自己的母亲月伦以及其他妃子的时候,至少要拥有可贺敦的名份。因此,他选择在也儿的石河下游靠近阿勒台山的地方过冬。同时,这也方便于他在来年春天扫平那些蠢蠢欲动的乃蛮余孽,同时还要设法找到销声匿迹的札木合,这个人即使是单骑流浪,也不能让铁木真放心。谁知他此时是否正躲在某个角落中策划着针对自己的新的阴谋。只有在来年将这些隐患一一拔除,才能实现自己心中多年来规划出来的草原大一统的梦想。而当这个梦想实现后,自己会在经过修整后,对那只多年来凌架于草原头顶的巨兽动手。当此时刻,这位威震草原的人物目光已经不仅仅局限于草原一隅,属于金国的那片南方富饶之地、梦幻之国已经被他纳入了视野之中。
蒙古军仿佛是与寒风赛跑般进入了过冬营地。当他们刚刚在头一天搭好帐幕,凛洌的朔风便裹着飞扬的大雪落在了人们的头顶上,瞬间将营地染白。
这天,小雪初晴,干冷得空气中弥散着清新的味道,令这些嗅惯了血腥气的蒙古军人们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三三两两得聚在一起,享受着难得的和平时光,说笑打闹着,象一群快乐的顽童。忽然,他们发现众人之长者勒蔑引导着一个美貌女子走向他们的可汗铁木真的宫帐。对于这个叫忽阑的蔑儿乞惕女子,人们并不陌生,军中早就在流传她将成为大汗的新可贺敦的消息。对于大汗纳妃,人们已经见怪不怪,自己的这位主君对女人有着强烈的需求,但他这种需求只限于外族女子,而对本族妇女却连一个手指头也不动。没人会害怕属于自己的女人会被大汗看中夺走,因此他们更为敬重这位主君,因为跟着他会得到自己以前没有的东西,得到手后又不必忱心被夺走。如果这样的主君还不值得为其卖命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也就没什么人能够可以效忠了。
不过,他们也对这个忽阑十分好奇,虽然她是个出类拔萃的美女,但是怎能么会让一向蔑视女人的大汗能够连续两个月天天去看她而又不动她一要手指呢?她又有着怎样的魅力能在痛骂大汗而非但未遭处刑,反而更加吸引大汗呢?这又是一个不解之谜。但是,没有什么人敢于公开或者私下议论这些。对他们来说,大汗是长生天在人间的代表,是不可亵渎的神灵。他的一切言行,人们只要听从、遵守、照办就可以了,跟本不必问为什么。
对于人们投注已身的各种复杂目光,低首而行的忽阑并非丝毫不察。但是她对这些并不在意,因为她的心中正有着对自己而言更加重要的事情要思考。自从见到家族无恙后,忽阑这才再度想起自己最初来到铁木真处的初衷就是将自己的身体作为一件礼物献予铁木真以求得家族的安泰。如今,虽然未能避免世代领地遭受兵燹,但是人命至少保住了。自己做为礼物而归属于铁木真也在正常分寸之内。通过二个月的相处,她最初从别人口中得来的关于铁木真的种种非人手段与野蛮行径所造成得恶劣印象,不知何时已逐步减退。这段时间内,展现于他面前的是一位英勇、果敢、公正,颇具宽容精神的男子汉。虽然他也有着一般草原男人那的粗鲁与自私,却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位英雄,一位领袖。在剔除仇恨的因子之后,忽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也并非是过去想象中的那种无恶不作的坏家伙。想到铁木真,忽阑立刻又想起了巴图儿,他没有出现在亲人的行列中。据父亲说,他已经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临行前留下话来,让忽阑忘记他。至于他是因为憎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忽阑无从了解,但是她知道,过去那一段少年男女之间的爱恋已经化作了一场永不再绪的旧梦,破了、碎了,随风飞散,再难寻觅。而她自己也只能将这破碎的旧梦化作深埋于心底的秘密,毕竟铁木真不是善男信女,一旦被他知道半点风声,巴图儿就是跑到天边也终是难逃一死。
她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进入了铁木真的宫帐。领路的者勒蔑在门口便不再向前,任忽阑自己单独走进去。偌大的宫帐中,静悄悄的,除了居中端坐的铁木真外,再无旁人。忽阑在帐口停步,盯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能再走近些吗?”
铁木真问道。
忽阑没吱声,犹豫了一刻,终于还是迈开脚步,缓缓向前,在距离铁木真的王座丈余开外再度停步。
“上次和你商量的事情,你认为可以吗?”
铁木真又问。
“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