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厚厚的云层下,飘落着天下第一县今冬的第一场雪。这场初雪来得有些早、有些急,让许多因没料到这股严寒而出门的人们,只能慌忙拉高衣领,将手放在嘴巴前呵气,然后急急赶着路,就为了能早一刻抵达目的地。
时至未时,原本细碎的小小雪花,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
地上的积雪愈来愈厚,青石板铺成的路,已全然失去它原来的颜色。
雪片飘荡,寒风沁骨,行人寥寥。
但此时,天下第一县县城西口,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端跪在地上,身前还有一块盖着白布的草席。
小小的身子,早因寒冷而不断抖颤着,小小的肩头,已布满积雪,但此人却依然低垂着头。
用那薄薄的灰色连帽披风将自己的脸庞完全遮挡住……
“哪来的啊,没事挡在这里做哈?老子今天还不够秽气的啊!”
“这大冷天的,真够可怜的……”
“喂,地上那块板子写着字呢!咦?卖身……葬母?”
“唉,八成又是个没来得及找到落脚处就断了气的苦命外地人……”
不得已在这种天候进城出城的人,有的丢下一句话便急急地走了,有的则是稍稍望了望,发表了几句感言,便又继续赶路。
脚步声,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真正驻足停留……
雪,终于缓缓地停了。
无雪过后的街道上,行人开始多了,但与此同时,比手画脚的议论之声,也开始在城门西口处蔓延。
只不过无论人们是如何的指指点点,无论人们的话语是充满怜悯还是嘲笑,那端跪在地上之人,低垂的脸儿依然低垂,但挺直的腰杆也依然挺直。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嘻笑打闹声,而后,声音愈来愈近,最后,一句故意拖着长音的嘲弄问话在人群后高声扬起——
“唷,卖身葬母哪,那是打算卖多少银子啊?”
听到这个声音,人们的低语声稍稍止息,而那长跪不起的小小身子也终于微微地震了震,双唇颤抖了许久,才发出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低语:“三百两……”
话一出口,众人心中同时“哦”了一声。原来这名卖身葬母之人,竟然是名女子!
而她所开出的三百两,以丧葬费用来说虽然不算过分,但是普通县民却也无法一时半刻便筹措得出……
“三百两?开什么玩笑!三百两都够买一头种马了!”
“就是,虽说可怜是可怜了些,但也不能这么狮子大开口啊!”
听到“价码”之后,先前那群嘻笑哄闹之人更是故意大声嚷嚷,他们的言论直教其它路人们皱眉,可却又敢怒不敢言。
毕竟第一县无人不知,这群以城内张大富之子张祥福为首的“纨绔子弟团”,向来盛气凌人不说,更喜仗势欺人!
但碍着现场许多人都在这群“执椅子弟团”的父执辈手底下做事,因此他们就算心底有微词,也不敢出言顶撞……
正当卖身女子同样为了这些话在心中轻叹之时,突然听得张祥福吊儿郎当地说道:“让开让开,让老子来看看你究竟值不值三百两!”
他的话声才落下,女子便发觉自己遮脸的帽子被人突地一掀,来不及反应的她先是愣了一愣,而后连忙别开脸,慌忙想将帽子再戴回去。
只是她的动作依旧慢了。
方才那一瞬间,已足够令所有人看清她的脸!
看清她那张小小脸蛋上密密麻麻的疙瘩、仿若脓疮似的肿包,以及那些已破却尚未结痂的丑陋疤痕……
“我的妈啊!长得跟鬼一样也敢要三百两?我看三两都没人敢要!”
“天啊,她脸上的疙瘩怎么那么多、那么丑!”
“哎呀,这人一定是染了脏病!”
一当“脏病”二字落下,原本围在女子身旁的“纨绔子弟团”突然全都往后跳开好几十步,然后开始朝她身上丢雪球,丢石块。
“快滚,别把你的脏病带到我们这儿来!”
“就是,还不快走,待在那儿做啥,再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听着那一句句充满恶意。伤人至深的言语,女子头垂得更低了。
她的眼中浮现一股黯然,脸上有着受褥后的惨白,但最终,还是紧咬住下唇,一动也不动地继续跪着。
“还不滚,难道要老子踹你才肯走?!”
眼见女子不动也不言语,“纨绔子弟团”更加放肆地叫骂开来。
笑骂由人,但她绝不走……坚持着这样的想法,女子将下唇咬得更紧,募地,她却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
因为,她的额上突然传来一阵阵剧痛,而一股温热的液体,也在剧痛过后缓缓渗出皮肤……
“太过分了,就没人能治治他们么……”
“就是,哪个丫头愿意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啊……”
人群中响起一阵心疼的低喃与咒骂,就在此时,急停而下的马儿嘶呜声与一个低沉醇厚的嗓音也自围观人群背后响起——
“喂喂喂,全挤在这儿千嘛?造反哪!”
“小劳,你可来啦!”
“小劳,你怎么回事儿啊,这半天才来!”
一听见那爽朗的男声,群众中有人再忍不住地叫嚷起来。
“还不是被这场雪给折腾的,方才东城李大婶、张大娘、花小丫都把腿给跌断了,我当然得赶着先把她们送去大夫那儿哪!”男子一边回话一边挤过人群,“来,劳驾让让,让我过去!”
听着那醇厚的嗓音及沉稳的脚步声朝向自己而来,女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没事了。”走近女子身旁,男子先脱下身上的老旧棉外套披在她瘦弱的身上,然后蹲下身轻轻拉住她的手。“别害怕。”
那个声音很温暖、很诚挚,听在女子耳中格外让人想落泪,但她忍住了,只是轻轻地、不着痕迹地想抽出被他紧握住的手。
因为她的模样很可怕,连手也很可怕,她明白的……
察觉她的反应,男子没有放开手,反而将她捉得更牢。
“没事的。”他轻声安抚道,然后小心地拉她站了起来。
由于跪了太久,她的身子早已僵直、寒冷不堪,尽管只是缓缓站起,她的双腿却颤抖得几乎无法支撑,但令她不敢置信的是,当这名男子发现她的情况后,竟然毫不介意地搂住她的腰,让她将全身的重量倚靠在他身上!
他不怕么?
她这样的身子、这样可怕的模样、这样骇人的病,他真的……不怕么……
“冻坏了吧?”就在女子讶异地抬起头时,她的耳旁传来一声亲切问候。
这男人,真的不怕!
在那双直视着她的清澈眸子里,没有畏惧、没有怜悯、没有伪装,有的只是浓浓的关怀…
…女子的眼眸,再也忍不住地酸涩了。
望着她那双闪动泪光的眸子,男子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柔了,直到他看见一道血痕沿着她的右颊缓缓流下,由她尖尖的下巴旁滴落——
“谁干的?自己站出来!”男子眯起眼,扭头瞪视着“纨绔子弟团”冷声暍问,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张祥福脸上。
“劳怋谦,你……你充什么英雄啊?”被众人用眼神一致“指认”,再望向那张盈满怒气的脸庞,张祥福突然结巴了起来,“真那么爱假正义、充英雄,你……你就把这个又恶心又丑、满身脏病的野女人买回家啊,留她在这里伤大伙儿的眼是你这个捕快该做的事吗?”
“就是,有本事你就带这个丑八怪回家啊!只会用嘴巴说说装好人,算什么男人?”
“对啊,有种就带回家嘛……不过要三百两耶,你有那个本钱吗?我看你根本只是想在大家面前演演戏,等会儿一转身就把人轰出城外去!”
被众人的鄙视目光瞪得有些火大,“纨绔子弟团”的成员一个接一个地出声数落他。
“我自会带她回去,而且还乐意之至!”听到这群执椅子弟伤人至极的话语,劳怋谦剑眉倒竖,下意识地将身旁头低得几乎要贴至胸上的女子搂得更紧。
“好听话谁不会说?”张祥福轻视地冷哼一声,“更何况你拿什么带?你自己都穷得跟鬼一样!”
“就拿这个!”脱下自己手腕上从不离身的家传玉环,劳怋谦拉起女子的手,将玉环塞至她掌中,怒视着“纨绔子弟团”道:“剥皮陈的当铺开价三百二十五两,有谁不信自己问去!”
说完这句话,劳怋谦再不理会那群无聊人士,而是转向女子,取出怀中方巾为她轻轻拭去脸上的血迹后,扶着她缓缓向自己的瘦马走去。
“恩人……”
“我不叫恩人,”听到那微弱、腔调有些古怪的低语声,劳怋谦先将女子抱上马,然后望着她爽朗地笑道,“我叫劳怋谦。”
“恩人……”女子依然低着头,“我奶娘……”
原来她要埋葬的不是亲娘,而是奶娘。她竟然愿意为了奶娘的后事做这样大的牺牲,还不计荣辱地在雪地中长跪,这女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放心,我一会儿就替你奶娘找副好棺木,再为她找个好地方落脚。”劳怋谦一脸坚决,“我说到做到。”
在他“说到做到”的承诺声中,女子终于缓缓抬起头,第一次怯生生地、但也仔仔细细地直视这名救她于水火中的男子。
他,年约二十四、五,生得浓眉大眼,长相有着不同于他低沉嗓音的年轻与英挺。
他,脸上有着长年在外奔波的日晒痕迹,身形高大健壮,更有一双仿若可以承载住天下所有悲与苦的结实臂膀,与那海纳百川般的宽阔胸膛……
“恩人……”凝视着那张正直英挺的俊颜,以及那双诚挚温柔的眸子,她眼中的热泪再也忍不住地滚落脸庞。
因为拥有这双诚挚眸子的男人,终于成全了她的想望!
为她那辛勤奔波一生,而如今不得不合上双眼的奶娘,寻找一个平静又安全的歇脚处……
“劳怋谦。”望着女子脸上奔流的泪水,劳怋谦一边为她拭泪,一边故意板起脸孔道,“不许唤我恩人,要不我生气了!”
“谢谢你……”女子的声音彻底哽咽了,“劳……大哥……”
满意地点点头,劳怋谦回身抱起草席上那具盖着白布的遗体,缓缓走向那名女子,“妹子,你别介意,我们天下第一衙虽然只有一匹马,但我保证一定会好好抱着你奶娘,不让她再受任何奔波之苦……对了,不知妹子如何称呼?”
“我叫……”听到这句体贴的话语,女子的目光又蒙陇了,“苑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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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之际,静静坐在这间几无长物的屋内,苑凝心觉得自己仿若作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至今仍分不清是梦是真……
因为今日的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便随着那个坚实可靠的背影来到了这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位据称是“天下第一劳碌捕快”的男子,以最快的速度、最利落的动作,以及最简朴却又庄重的方式,完成了安葬她奶娘的工作,而后,在将她安置于这间房内后,便又匆匆地出门,至今未归。
虽然他迟迟未归,但他前脚才走,就有一群女子来到房里对她亲切地微笑,然后告诉她:这里是天下第一衙,在她找到真正的落脚处之前,这里就是她的“家”
她们慰问的慰问、打点的打点、送饭的送饭,在把她彻底安置妥当、确定她没有其它特殊需要后,才一个个含笑离开。
她仿佛走入一个全然未曾想象过的世界。
因为在这群女子之中,竟没有一个人看到她的模样后,眼底露出丝毫的嫌恶心与畏惧!
那种全然发自内心的欢迎与问候,让她这一年多来一直不安的心,终于有了平静下来的时刻。
有多久,没有接受到如此亲切、毫无芥蒂的问候了?
有多久,没有因丑恶的外形而遭人冷眼、受人唾弃了?
她几乎忘了,也确实记不得了。
因为自一年多前的某一日,她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望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老泪纵横地称她为“凝心小姐”,自她醒悟自己已然失去过往的所有记忆之时,她就是以现在这样的形象存在着。
奶娘告诉她,她的家族遭奸人所害,唯一逃过毒手的她,必须尽快、尽可能地逃,以避开后续的追杀……
打从随着奶娘在外流浪的那一日起?苑凝心便不断地承受人们轻视、排斥的话语及眼光,但她不在意,因为无论外面有什么风风雨雨,深爱她的奶娘都会为她挡去,直到奶娘再无法陪她走下去的那一刻,她才蓦然领悟到一股彻底的孤单与绝望。
只是,就算再孤单、再绝望,她也绝不会任由忠心护主的奶娘死后还得陪着她露宿街头。
所以纵使必须一次又一次承受如海潮般袭来的羞辱,她都会咬牙忍耐,无论心有多痛,眼眸有多疼涩……
直到遇见了他——劳怋谦。
那一刻,一直笼罩在她心头的浓密乌云终于缓缓散开,而她的眼眸也终于看见些许阳光。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何明知他对她的无端侮辱,便不顾一切地将她带回家,为她做的远比他所承诺的多更多……
这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待天明之后,梦醒之时,她是否又是孤身一人,甚或是一个游走在鬼门关前的孤魂……
“凝心妹子,你睡醒了么?”
正当菀凝心的心底因恐惧而升起一阵寒意时,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但却温暖亲切的嗓音。
“劳大哥……”轻轻打开那道微微灌入寒风的木门,苑凝心望着眼前那张风尘仆仆的笑颜,心中的乌云再次散去,“您回来了……”
“没睡就好,”劳怋谦示意她让开,自个儿扛着一个大木盆走进房里,“那我借来的澡盆今晚便可派上用场了!”
望着那个借来的、看起来颇为老旧的大木盆,苑凝心愣了愣,心口微微一缩。他……果然还是嫌她不干净,否则怎会……
“而这呢,是专治你体内毒性的药草。”将大澡盆放下后,劳怋谦又由怀中掏出一包药草投进澡盆里,然后开始屋里屋外来来回回地忙着打水。
“我以前误食毒草,也染过这毒,当时恰巧遇上个好郎中,告诉我该怎么治这毒……你放心泡,我虽不知你身上蕴积的毒性有多重,但我包管你泡上个把月之后,身上的毒一定能慢慢解开。”
“毒?!”听完劳怋谦的说明,苑凝心瞪大眼眸,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
原来她不是染上怪病,而是误食了毒草?若真是如此,那她……是否就有希望恢复成寻常人的模样,再也不用人见人怕、人见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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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心姐,别再弄劳哥哥的那件破衣裳了,吃饭时间到啦,你要晚了,肉可就被抢光了哟!”一个顶着乱发,穿着男装的可爱女孩由窗户探进头来,大喊几句后便消失了身影。
“就来。”床上女子抬起头应道,将手中的衣裳叠好后,带着笑意走出房门,看着远处一群大人与孩童不断伸手招呼她。
“姨姨,饭饭了!”
“疑心姐,快啊,就等你了!”
“不好意思。”菀凝心连忙走向人群,落坐在自己习惯的座位上,向大家额首致意。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寒上钧用那双微笑后如同弯月的眼眸望着她,温柔地说道,“既然人到齐了,那就开始用饭吧。”
话声刚落,如同往常一般,桌上的饭菜——特别是肉,在电光石火之间就迅速消失。
经过四个月的训练,菀凝心已经能勉强跟上大伙的速度,只是她每天夹到一块肉,却都不是送到自己嘴边,而是悄悄放进旁边的碗里……
“又没等我,你们这群没道义的家伙!”就在盘子里的肉彻底消失之际,一个懊恼的声音在苑凝心背后响起。
“谁让你自己老算不准吃饭时间?”头抬都没抬一下,阴如栩冷冷地说道,“我们可没道理陪着你挨饿。”
“没道义就是没道义!”有些不满地坐在苑凝心身旁,劳怋谦拿起饭碗大口大口地扒饭,“唉,明明一个月就打这么一回牙祭,偏偏县里老爱挑这个时候出问题……”
“劳大哥,这是你的。”望着劳怋谦那副无奈又扼腕的模样,苑凝心连忙将装了肉的碗推至他手边。
“还好有你,凝心妹子。”一看到那碗肉,劳怋谦眼眸发亮,手中的筷子也立刻转换方向,“要不然我都不知道几个月没闻着肉昧了!”